元豐類稿/卷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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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豐類稿
卷十五·書十首
作者:曾巩

上歐陽學士第一書[编辑]

學士執事:夫世之所謂大賢者,何哉?以其明聖人之心於百世之上,明聖人之心於百世之下。其口講之,身行之,以其餘者又書存之,三者必相表裏。其仁與義,磊磊然橫天地,冠古今,不窮也;其聞與實,卓卓然軒士林,猶雷霆震而風飆馳,不浮也。則其謂之大賢,與穹壤等高大,與《詩》《書》所稱無間宜矣。夫道之難全也,周公之政不可見,而仲尼生於干戈之間,無時無位,存帝王之法於天下,俾學者有所依歸。仲尼既沒,析辨詭詞,驪駕塞路,觀聖人之道者,宜莫如於孟、荀、揚、韓四君子之書也,舍是醨矣。退之既沒,驟登其域,廣開其辭,使聖人之道復明於世,亦難矣哉。近世學士,飾藻繢以誇詡,增刑法以趨向,析財利以拘曲者,則有聞矣。仁義禮樂之道,則為民之師表者,尚不識其所為,而況百姓之蚩蚩乎!聖人之道泯泯沒沒,其不絕若一發之係千鈞也,耗矣哀哉!非命世大賢以仁義為己任者,疇能救而振之乎?

鞏自成童,聞執事之名,及長得執事之文章,口誦而心記之。觀其根極理要,撥正邪僻,掎挈當世,張皇大中,其深純溫厚與孟子、韓吏部之書為相唱和,無半言片辭踳駁於其間,真六經之羽翼,道義之師祖也。既有誌於學,於時事,萬亦識其一焉。則又聞執事之行事,不顧流俗之態,卓然以體道扶教為己務。往者推吐赤心,敷建大論,不與高明,獨援摧縮,俾蹈正者有所稟法,懷疑者有所問執,義益堅而德益高,出乎外者合乎內,推於人者誠於己,信所謂能言之,能行之,既有德而且有言也。韓退之沒,觀聖人之道者,固在執事之門矣。天下學士有誌於聖人者,莫不攘袂引領,願受指教,聽誨諭,宜矣。竊計將明聖人之心於百世之下者,亦不以語言退托而拒學者也。

鞏性樸陋,無所能似,家世為儒,故不業他。自幼逮長,努力文字間,其心之所得庶不凡近,嚐自謂於聖人之道有絲發之見焉。周遊當世,常斐然有扶衰救缺之心,非徒嗜皮膚,隨波流,搴枝葉而已也。惟其寡與俗人合也,於公卿之門未嚐有姓名,亦無達者之車回顧其疏賤,抱道而無所與論,心常憤憤悱悱,恨不得發也。今者,乃敢因簡墨布腹心於執事,苟得望執事之門而入,則聖人之堂奧室家,鞏自知亦可以少分萬一於其間也。執事將推仁義之道,橫天地,冠古今,則宜取奇偉閎通之士,使趨理不避榮辱利害,以共爭先王之教於衰滅之中。謂執事無意焉,則鞏不信也。若鞏者,亦粗可以為多士先矣,執事其亦受之而不拒乎?伏惟不以己長退人,察愚言而矜憐之,知鞏非苟慕執事者,慕觀聖人之道於執事者也,是其存心亦不凡近矣。若其以庸眾待之,尋常拒之,則鞏之望於世者愈狹,而執事之循誘亦未廣矣。竊料有心於聖人者固不如是也。覬少垂意而圖之,謹獻雜文時務策兩編,其傳繕不謹,其簡帙大小不均齊,鞏貧故也,觀其內而略其外可也。幹浼清重,悚仄悚仄。不宣。鞏再拜。

上歐陽學士第二書[编辑]

學士先生執事:伏以執事好賢樂善,孜孜於道德,以輔時及物為事,方今海內未有倫比。其文章、智謀、材力之雄偉挺特,信韓文公以來一人而已。某之獲幸於左右,非有一日之素,賓客之談,率然自進於門下,而執事不以眾人待之。坐而與之言,未嚐不以前古聖人之至德要道,可行於當今之世者,使鞏薰蒸漸漬,忽不自知其益,而及於中庸之門戶,受賜甚大,且感且喜。重念鞏無似,見棄於有司,環視其中所有,頗識涯分,故報罷之初,釋然不自動,豈好大哉!誠其材資召取之如此故也。

道中來,見行有操瓢囊、負任挽車、挈攜老弱而東者,曰:某土之民,避旱暵饑饉與征賦徭役之事,將徙占他郡,覬得水漿藜糗,竊活旦暮。行且戚戚,懼不克如願,晝則奔走在道,夜則無所容寄焉。若是者,所見殆不減百千人。因竊自感,幸生長四方無事時,與此民均被朝廷德澤涵養,而獨不識襏襫鋤耒辛苦之事,旦暮有衣食之給。及一日有文移發召之警,則又承藉世德,不蒙矢石,備戰守,馭車仆馬,數千里饋餉。自少至於長,業乃以詩書文史,其蚤暮思念,皆道德之事,前世當今之得失,誠不能盡解,亦庶幾識其一二遠者大者焉。今雖群進於有司,與眾人偕下,名字不列於薦書,不得比數於下士,以望主上之休光,而尚獲收齒於大賢之門。道中來,又有鞍馬仆使代其勞,以執事於道路。至則可力求簞食瓢飲,以支旦暮之饑餓,比此民綽綽有餘裕,是亦足以自慰矣。此事屑屑不足為長者言,然辱愛幸之深,不敢自外於門下,故復陳說,覬執事知鞏居之何如。所深念者,執事每曰:“過吾門者百千人,獨於得生為喜。”及行之日,又贈序引,不以規而以賞識其愚,又歎嗟其去。此鞏得之於眾人,尚宜感知己之深,懇惻不忘,況大賢長者,海內所師表,其言一出,四方以卜其人之輕重。某乃得是,是宜感戴欣幸,倍萬於尋常可知也。然此實皆聖賢之誌業,非自知其材能與力能當之者,不宜受此。此鞏既夤緣幸知少之所學,有分寸合於聖賢之道,既而又敢不自力於進修哉,日夜克苦,不敢有愧於古人之道,是亦為報之心也。然恨資性短缺,學出己意,無有師法。覬南方之行李,時枉筆墨,特賜教誨,不惟增疏賤之光明,抑實得以刻心思、銘肌骨,而佩服矜式焉。想惟循誘之方,無所不至,曲借恩力,使終成人材,無所愛惜,窮陋之跡,故不敢望於眾人,而獨注心於大賢也。徒恨身奉甘旨,不得旦夕於幾杖之側,稟教誨,俟講畫,不勝馳戀慺慺之至。不宣。鞏再拜。

上歐陽舍人書[编辑]

舍人先生:當世之急有三:一曰急聽賢之為事,二曰急裕民之為事,三曰急力行之為事。

一曰急聽賢之為事。夫主之於賢,知之未可以已也,進之未可以已也。聽其言、行其道於天下,然後可以已也。能聽其言、行其道於天下,在其心之通且果也。不得其通且果,未可以有為也。苟有為,猶膏肓之不治,譬癃痹之老也。以古今治亂成敗之理入告之,不解則極論之,其心既通也,以事之利害是非,請試擇之,能擇之,試請行之,其心既果也,然後可以有為也。其為計雖遲,其成大效於天下必速。欲其如此,莫若朝夕出入在左右,而不使邪人、庸人近之也。朝夕出入在左右,侍臣之任也,議復之其可也。一不聽,則再進而議之,再猶未也,則日進而議之,待其聽而後已可也。置此雖有他事,未可以議也。昔漢殺蕭望之,是亦有罪焉。宣帝使之傅太子,其不以聖人之道導之邪,則何賢乎望之也;其導之未信而止也,則望之不得無罪焉。為太子責備於師傅,不任其責也,則責備於侍臣而已矣。雖艱而勤,其可以已也歟?今世賢士,上已知而進之矣,然未免於庸人、邪人雜然而處也。於事之益損張弛有戾焉,不辨之則道不明,肆力而與之辨,未必全也,不全則人之望已矣,是未易可忽也。就其所能而為之,則如勿為而已矣。如是者,非主心通且果,則言未可望聽,道未可望行於天下也。尋其本,不如愚人之雲爾,不可以有成也。

二曰急裕民之為事。夫古以來可質也,未有民富且安而亂者也。其亂者,率常民貧而且不安也。天下為一,殆八九十年矣,靡靡然食民之食者,兵佛老也。或曰削之則怨且戾,是以執事望風憚言所以救之之策。今募民之集而為兵者,擇曠土而使之耕,暇而肄武,遞入而為衛,因弛舊兵。佛老也,止今之為者,舊徒之盡也不日矣。是不如怨與戾而易行者也。則又量上之用而去其浮,是大費可從而減也。推而行之,則末利可弛,本務可興,富且安可幾而待也。不然,恐今之民一二歲而為盜者,莫之能禦也,可不為大憂乎!他議紛紛,非救民之務也。求救民之務,莫大於此也。不謀此,能致富且安乎?否也。

三曰急力行之為事。夫臣民、父子、兄弟、夫婦、朋友,皆不為其所宜亂之道。今之士悖理甚矣。故官之不治不易而使能,則國家雖有善製不行也。欲易而使能,則一之士。以士之如此,而況民之沒沒,與一有駭而動之者,欲其效死而不為非,不得也。今者,更貢舉法數十百年弊可謂盛矣。書下之日,戾夫懼,怠夫自勵,近世未有也。然此尚不過強之於耳目而已,未能心化也。不心化,賞罰一不振焉,必解矣。欲洽之於其心,則顧上與大臣之所力行如何爾。不求之本,斯已矣;求之本,斯不可不急也。或曰適時而已耳,是不然。今時謂之恥且格焉,不急其本可也。不如是,未見適於時也。

凡此三務,是其最急。又有號令之不一,任責之不明,當亦速變者也。至於學者策之經義當矣。然九經言數十萬餘,注義累倍之,旁又貫聯他書,學而記之乎,雖明者不能盡也。今欲通策之,責人之所必不能也。苟然,則學者必不精,而得人必濫。欲反之,則莫若使之人占一經也。夫經於天地人事,無不備者也,患不能通,豈患通之而少邪!況詩賦論兼出於他經,世務待子史而後明,是學者亦無所不習也。此數者,近皆為蔡學士道之,蔡君深信,望先生共成之。孟子稱:鄉鄰鬥,被發纓冠而往救之則惑。然觀孟子周行天下,欲以其道及人,至其不從而去,猶曰:王庶幾改之,則必召予。此其心汲汲何如也。何獨孟子然,孔子亦然也。而云云者,蓋以謂顏子既不得位,不可以不任天下之事責之耳。故曰: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是也,不得位則止乎?不止也。其止者,蓋止於極也,非謂士者固若狙猿然,無意於物也。況鞏於先生,師仰已久,不宜有間,是以忘其賤而言也。願賜之采擇,以其意而少施焉。

鞏閑居江南,所為文無愧於四年時,所欲施於事者,亦有待矣。然親在憂患中,祖母日愈老,細弟妹多,無以資衣食,恐不能就其學,況欲行其他耶!今者,欲奉親數千里而歸先生,會須就州學,欲入太學,則日已迫,遂棄而不顧,則望以充父母養者,無所勉從,此豈得已哉!韓吏部云:誠使屈原、孟軻、揚雄、司馬遷、相如進於是選,仆知其懷慚,乃不自進而已爾,此言可念也。失賢師長之鐫切,而與眾人處,其不陷於小人也其幾矣。早而興,夜而息,欲須臾愜然於心不能也。先生方用於主上,日入謀議天下,日夜待為相,其無意於鞏乎?故附所作通論雜文一編,先祖述文一卷以獻。先祖困以歿,其行事非先生傳之不顯,願假辭刻之神道碑,敢自撫州傭仆夫往伺於門下。伏惟不罪其愚而許之,以永賚其子孫,則幸甚幸甚。

鞏之友王安石,文甚古,行甚稱文,雖已得科名,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誠自重,不願知於人,嚐與鞏言:“非先生無足知我也。”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時所急,雖無常人千萬不害也,顧如安石不可失也。先生倘言焉,進之於朝廷,其有補於天下。亦書其所為文一編進左右,幸觀之,庶知鞏之非妄也。鄙心惓惓,其大抵雖如此,其詳可得而具邪。不宣。鞏再拜。

上蔡學士書[编辑]

慶曆四年五月日,南豐曾鞏謹再拜上書諫院學士執事:朝廷自更兩府諫官來,言事者皆為天下賀得人而已。賀之誠當也,顧不賀則不可乎?鞏嚐靜思天下之事矣。以天子而行聖賢之道,不古聖賢然者否也。然而古今難之者,豈無異焉?邪人以不己利也,則怨;庸人以己不及也,則忌,怨且忌,則造飾以行其間。人主不寤其然,則賢者必疏而殆矣。故聖賢之道,往往而不行也,東漢之末是已。今主上至聖,雖有庸人、邪人,將不入其間。然今日兩府諫官之所陳,上已盡白而信邪?抑未然邪?其已盡白而信也,尚懼其造之未深,臨事而差也。其未盡白而信也,則當屢進而陳之,待其盡白而信,造之深,臨事而不差而後已也。成此美者,其不在於諫官乎!古之製善矣。夫天子所尊而聽者宰相也,然接之有時,不得數且久矣。惟諫官隨宰相入奏事,奏已,宰相退歸中書,蓋常然矣。至於諫官,出入言動相綴接,蚤暮相親,未聞其當退也。如此,則事之得失,蚤思之不待暮而以言可也,暮思之不待越宿而以言可也,不諭則極辨之可也。屢進而陳之,宜莫若此之詳且實也,雖有邪人、庸人,不得而間焉。故曰:成此美者,其不在於諫官乎!

今諫官之見也有間矣,其不能朝夕上下議亦明矣。禁中之與居,女婦而已爾,舍是則寺人而已爾,庸者、邪者而已爾。其於冥冥之間,議論之際,豈不易行其間哉!如此,則鞏見今日兩府諫官之危,而未見國家天下之安也。度執事亦已念之矣。苟念之,則在使諫官侍臣復其職而已,安有不得其職而在其位者歟?

噫!自漢降戾後世,士之盛未有若唐太宗也。自唐降戾後世,士之盛亦未有若今也。唐太宗有士之盛而能成治功,今有士之盛,能行其道,則前數百年之弊無不除也,否則後數百年之患,將又興也,可不為深念乎!鞏生於遠,厄於無衣食以事親,今又將集於鄉學,當聖賢之時,不得抵京師而一言,故敢布於執事,並書所作通論雜文一編以獻。伏惟執事,莊士也,不拒人之言者也,願賜觀覽,以其意少施焉。

鞏之友王安石者,文甚古,行稱其文,雖已得科名,然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誠自重,不願知於人。然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時所急,雖無常人千萬不害也,顧如安石,此不可失也。執事倘進於朝廷,其有補於天下。亦書其所為文一編進左右,庶知鞏之非妄也。

上杜相公書[编辑]

慶曆七年九月日,南豐曾鞏再拜上書致政相公閣下:鞏聞夫宰相者,以己之材為天下用,則用天下而不足;以天下之材為天下用,則用天下而有餘。古之稱良宰相者無異焉,知此而已矣。

舜嚐為宰相矣,稱其功則曰舉八元八凱,稱其德則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卒之為宰相者,無與舜為比也。則宰相之體,其亦可知也已。或曰:舜大聖人也。或曰:舜遠矣,不可尚也。請言近之可言者,莫若漢與唐。漢之相曰陳平。對文帝曰:陛下即問決獄,責廷尉;問錢穀,責治粟內史。對周勃曰:且陛下問長安盜賊數,又可強對邪?問平之所以為宰相者,則曰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也。觀平之所自任者如此,而漢之治莫盛於平為相時,則其所守者可謂當矣。降而至於唐,唐之相曰房、杜。當房、杜之時,所與共事則長孫無忌、岑文本,主諫諍則魏鄭公、王珪,振綱維則戴胄、劉洎,持憲法則張元素、孫伏伽,用兵征伐則李勣、李靖,長民守土則李大亮。其餘為卿大夫,各任其事,則馬周、溫彥博、杜正倫、張行成、李綱、虞世南、褚遂良之徒,不可勝數。夫諫諍其君,與正綱維、持憲法、用兵征伐、長民守土,皆天下之大務也,而盡付之人,又與人共宰相之任,又有他卿大夫各任其事,則房、杜者何為者邪?考於其傳,不過曰:聞人有善,若己有之,不以求備取人,不以己長格物,隨能收敘,不隔卑賤而已。卒之稱良宰相者,必先此二人。然則著於近者,宰相之體,其亦可知也已。唐以降,天下未嚐無宰相也。稱良相者,不過有一二大節可道語而已。能以天下之材為天下用,真知宰相體者,其誰哉?

數歲之前,閣下為宰相。當是時,人主方急於致天下治,而當世之士,豪傑魁壘者,相繼而進,雜遝於朝。雖然,邪者惡之,庸者忌之,亦甚矣。獨閣下奮然自信,樂海內之善人用於世,爭出其力,以唱而助之,惟恐失其所自立,使豪傑者皆若素由門下以出。於是與之佐人主,立州縣學,為累日之格以勵學者;課農桑,以損益之數為吏升黜之法;重名教,以矯衰弊之俗;變苟且,以起百官眾職之墜。革任子之濫,明賞罰之信,一切欲整齊法度,以立天下之本,而庶幾三代之事。雖然,紛而疑且排其議者亦眾矣。閣下復毅然堅金石之斷,周旋上下,扶持樹植,欲使其有成也。及不合矣,則引身而退,與之俱否。嗚呼!能以天下之材為天下用,真知宰相體者,非閣下其誰哉!使充其所樹立,功德可勝道哉!雖不充其誌,豈愧於二帝、三代、漢唐之為宰相者哉!

若鞏者,誠鄙且賤,然常從事於書,而得聞古聖賢之道,每觀今賢傑之士,角立並出,與三代、漢唐相侔,則未嚐不歎其盛也。觀閣下與之反復議而更張庶事之意,知後有聖人作,救萬事之弊,不易此矣,則未嚐不愛其明也。觀其不合而散逐消藏,則未嚐不恨其道之難行也。以歎其盛、愛其明、恨其道之難行之心,豈須臾忘其人哉!地之相去也千里,世之相後也千載,尚慕而欲見之,況同其時,過其門牆之下也歟!今也過閣下之門,又當閣下釋袞冕而歸,非幹名蹈利者所趨走之日,故敢道其所以然,而並書雜文一編,以為進拜之資。蒙賜之一見焉,則其願得矣。噫!賢閣下之心,非係於見否也,而復汲汲如是者,蓋其忻慕之誌而已耳。伏惟幸察。不宣。鞏再拜。

上範資政書[编辑]

資政給事:夫學者之於道,非處其大要之難也。至其晦明消長、弛張用舍之際,而事之有委曲幾微,欲其取之於心而無疑,發之於行而無擇,推而通之,則萬變而不窮。合而言之,則一致而已。是難也,難如是。故古之人有斷其誌,雖各合於義,極其分,以謂備聖人之道,則未可者。自伊尹、伯夷、展禽之徒所不免如此。而孔子之稱其門人,曰德行、文學、政事、言語,亦各殊科,彼其材於天下之選,可謂盛矣。然獨至於顏氏之子,乃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是所謂難者久矣。故聖人之所教人者,至其晦明消長、弛張用舍之際,極大之為無窮,極小之為至隱,雖他經靡不同其意。然尤委曲其變於《易》,而重復顯著其義於卦爻、彖象、係辭之文,欲人之自得諸心而惟所用之也。然有《易》以來,自孔子之時,以至於今,得此者顏氏而已爾,孟氏而已爾。二氏而下,孰為得之者歟?甚矣,其難也。

若鞏之鄙,有誌於學,常懼乎其明之不遠,其力之不強,而事之有不得者。既自求之,又欲交天下之賢以輔而進,由其磨礱灌溉以持其誌、養其氣者有矣。其臨事而忘、其自反而餒者,豈得已哉!則又懼乎陷溺其心,以至於老而無所庶幾也。嚐間而論天下之士,豪傑不世出之材,數百年之間未有盛於斯時也。而造於道尤可謂宏且深,更天下之事尤可謂詳且博者,未有過閣下也。故閣下嚐履天下之任矣。事之有天下非之,君子非之,而閣下獨曰是者;天下是之,君子是之,而閣下獨曰非者。及其既也,君子皆自以為不及,天下亦曰範公之守是也。則閣下之於道何如哉!當其至於事之幾微,而講之以《易》之變化,其豈有未盡者邪?夫賢乎天下者,天下之所慕也,況若鞏者哉!故願聞議論之詳,而觀所以應於萬事者之無窮,庶幾自寤以得其所難得者,此鞏之心也。然閣下之位可謂貴矣,士之願附者可謂眾矣,使鞏也不自別於其間,豈獨非鞏之誌哉!亦閣下之所賤也。故鞏不敢為之。不意閣下欲收之而教焉,而辱召之。鞏雖自守,豈敢固於一邪!故進於門下,而因自敘其所願與所誌以獻左右,伏惟賜省察焉。

上齊工部書[编辑]

鞏嚐謂縣比而聽於州,州比而聽於部使者。以大較言之,縣之民以萬家,州數倍於縣,部使者之所治十倍於州,則部使者數十萬家之命也,豈輕也哉?部使者之門,授天子之令者之焉,凡民之平曲直者之焉,辨利害者之焉。為吏者相與就而質其為吏之事也,為士者相與就而質其為士之事也。三省鄰部之政相聞、書相移者,又未嚐間焉,其亦煩矣。

執事為部使者於江西,鞏也幸齒於執事之所部,其飾容而進謁也,敢質其為士之事也。

鞏世家南豐,及大人謫官以還,無屋廬田園於南豐也。祖母年九十餘,諸姑之歸人者多在臨川,故祖母樂居臨川也,居臨川者久矣。進學之製,凡入學者,不三百日則不得舉於有司。而鞏也與諸弟循僑居之,又欲學於臨川,雖已疏於州而見許矣,然不得執事一言,轉牒而明之,有司或有所疑,學者或有所緣以相嫉,私心未敢安也。來此者數日矣,欲請於門下未敢進也。有同進章適來言曰:“進也。執事禮以俟士,明以伸法令之疑。適也寓籍於此,既往而受賜矣。”尚自思曰:鞏材鄙而性野,其敢進也歟?又自解曰:執事之所以然,伸法令之疑也。伸法令之疑者,不為一人行,不為一人廢,為天下公也,雖愚且野可進也。是以敢具書而布其心焉。伏惟不罪其以為煩而察之,賜之一言而進之,則幸甚幸甚。〈公世家南豐,因奉祖母居臨川。維時建昌隸屬撫州。祖塋廟祀在南豐,其後裔世居查溪。〉

與撫州知州書[编辑]

士有與一時之士相參錯而居,其衣服、食飲、語默、止作之節無異也。及其心有所獨得者,放之天地而有餘,斂之秋毫之端而不遺;望之不見其前,躡之不見其後;巋乎其高,浩乎其深,燁乎其光明;非四時而信,非風雨雷電霜雪而吹噓澤潤;聲鳴嚴威,列之乎公卿徹官而不為泰,無匹夫之勢而不為不足;天下吾賴,萬世吾師,而不為大;天下吾違,萬世吾異,而不為貶也。其然也,豈翦翦然而為潔,幸幸然而為諒哉?豈沾沾者所能動其意哉?其與一時之士相參錯而居,豈惟衣服、食飲、語默、止作之節無異也,凡與人相追接、相恩愛之道,一而已矣。

若夫食於人之境,而出入於其裏,進焉而見其邦之大人,亦人之所同也,安得而不同哉?不然,則立異矣。翦翦然而已矣,幸幸然而已矣,豈其所汲汲為哉?鞏方慎此以自得也,於執事之至,而始也自疑於其進焉,既而釋然。故具道其本末,而為進見之資,伏惟少賜省察。不宣。鞏再拜。

與孫司封書[编辑]

運使司封閣下:竊聞儂智高未反時,已奪邕邑地而有之,為吏者不能禦,因不以告。皇祐三年,邕有白氣起廷中,江水橫溢,司戶孔宗旦以為兵象,策智高必反,以書告其將陳拱。拱不聽,宗旦言不已。拱怒,詆之曰:“司戶狂邪!”四年,智高出橫山,略其寨人,因其倉庫而大賑之。宗旦又告曰:“事急矣,不可以不戒。”拱又不從。凡宗旦之於拱,以書告者七,以口告者多至不可數。度拱終不可得意,即載其家走桂州,曰:“吾有官守不得去,吾親毋為與死此。”既行之二日,智高果反,城中皆應之。宗旦猶力守南門,為書召鄰兵,欲拒之。城亡,智高得宗旦喜,欲用之。宗旦怒曰:“賊!汝今立死,吾豈可汙邪!”罵不絕口。智高度終不可下,乃殺之。

當其初,使宗旦言不廢,則邕之禍必不發。發而吾有以待之,則必無事。使獨有此一善,固不可不旌,況其死節堂堂如是,而其事未白於天下。比見朝廷所寵贈南兵以來伏節死難之臣,宗旦乃獨不與,此非所謂“曲突徙薪無恩澤,焦頭爛額為上客”邪?使宗旦初無一言,但賊至而能死不去,固不可以無賞。蓋先事以為備,全城而保民者,宜責之陳拱,非宗旦事也。今猥令與陳拱同戮,既遺其言,又負其節。為天下者,賞善而罰惡;為君子者,樂道人之善,樂成人之美。豈當如是邪?凡南方之事,卒至於破十餘州,覆軍殺將,喪元元之命,竭山海之財者,非其變發於隱伏,而起於倉卒也。內外上下有職事者,初莫不知,或隱而不言,或忽而不備,苟且偷托,以至於不可禦耳。有一人先能言者,又為世所侵蔽,令與罪人同罰,則天下之事,其誰復言耶!聞宗旦非獨以書告陳拱,當時為使者於廣東西者,宗旦皆曆告之。今彼既不能用,懼重為己累,必不肯復言宗旦嚐告我也。為天下者,使萬事已理,天下已安,猶須力開言者之路,以防未至之患。況天下之事,其可憂者甚眾,而當世之患,莫大於人不能言與不肯言,而甚者或不敢言也。則宗旦之事,豈可不汲汲載之天下視聽,顯揚褒大其人,以驚動當世耶!宗旦喜學《易》,所為注有可采者。家不能有書,而人或質問以《易》,則貫穿馳騁,至數十家,皆能言其意。事祖母盡心,貧幾不能自存,好議論,喜功名。鞏嚐與之接,故頗知之。則其所立,亦非一時偶然發也。世多非其在京東時不能自重,至為世所指目,此固一眚。今其所立,亦可贖矣。

鞏初聞其死之事,未敢決然信也。前後得言者甚眾,又得其弟自言,而聞祖袁州在廣東亦為之言,然後知其事,使雖有小差,要其大概不誣也。況陳拱以下皆覆其家,而宗旦獨先以其親遁,則其有先知之效可知也。以其性之喜事,則其有先言之效亦可知也。以閣下好古力學,誌樂天下之善,又方使南方,以賞罰善惡為職,故敢以告。其亦何惜須臾之聽,尺紙之議,博問而極陳之。使其事白,固有補於天下,不獨一時為宗旦發也。伏惟少留意焉。如有未合,願賜還答。不宣。鞏頓首。

再與歐陽舍人書[编辑]

鞏頃嚐以王安石之文進左右,而以書論之。其略曰:鞏之友有王安石者,文甚古,行稱其文。雖已得科名,然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誠自重,不願知於人。然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如今時所急,雖無常人千萬不害也,顧如安石,此不可失也。書既達,而先生使河北,不復得報,然心未嚐忘也。近復有王回者、王向者,父平為御史,居京師。安石於京師得而友之,稱之曰“有道君子也”,以書來言者三四,猶恨鞏之不即見之也,則寓其文以來。鞏與安石友,相信甚至,自謂無愧負於古之人。覽二子之文,而思安石之所稱,於是知二子者,必魁閎絕特之人。不待見而信之已至,懷不能隱,輒復聞於執事。三子者卓卓如此,樹立自有法度,其心非苟求聞於人也。而鞏汲汲言者,非為三子者計也,蓋喜得天下之材,而任聖人之道,與世之務。復思若鞏之淺狹滯拙,而先生遇甚厚,懼己之不稱,則欲得天下之材,盡出於先生之門,以為報之一端耳。伏惟垂意而察之,還以一言,使之是非有定焉。回、向文三篇,如別錄。不宣。鞏再拜。

本宋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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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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