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逑傳/第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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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曰:

一虞水火盈廷躋,非不陳詩說禮。若要敦倫明理,畢竟歸天子。聖膍一察讒言止,節義始知有此。漫道稗官野史,隱括春秋旨。

──右調《桃源憶故人》

話說鐵英父子、水居一父女並過學士五道本,一齊上了,天子看見,因御便殿召閣臣,問道:「這事各奏具到,還當如何處分?」閣臣奏道:「今五奏看來,這過其祖強娶水冰心,以致鐵中玉養病情由,似實實有之,不容辨矣。但強娶而實未娶,謀死而尚未死,似可從寬。如鐵中玉犯難,救水冰心之禍,而自受禍人不免,應是俠腸。水冰心感恩,移鐵中玉養病,冒嫌疑而不惜,似為義舉。然一為孤男,一為寡女,同居共宅,正貞淫莫辨之時,倘曖昧涉私,則前之義俠,皆付流水。若果如縣臣所稱,窺探而無欺暗室,則又擅千古風化之美,而流一時名教有光者也。臣等遠無灼見之明,故前下行查之命,行查若此,似無可議。但縣臣後任,祇係耳聞,未經身歷,不足服觀聽之心,一時難以定罪。望陛下降旨,著舊縣臣將前事一一奏聞,庶清濁分而彰癉有所公矣。」天子點首稱善,因降旨道:

著舊歷城縣知縣,將鐵中玉養病情由,據實奏明,不許隱匿誣罔。欽此。

聖旨下了,頓時就傳旨。原來前知縣鮑梓行取到京,已欽選北直隸監察御史,此時正出巡真定府,見了報,知道鐵中玉與水冰心已結了親,因萬諤疏參,故有此命。因滿心歡喜道:「鐵翰林這頭親事,我原許與他成就,祇因受了此職,東西奔走,竟未踐前言,時時在念。近聞他已遵父命,結成此親,我心甚喜。不期今日又有聖旨,命我奏明,正好完我前日之願。」因詳詳細細,覆了一本,道:

直隸監察御史臣鮑梓謹奏,為遵旨回奏事:竊以義莫義於救人於危,俠莫俠於臨事不畏,貞莫貞於暗室不欺,烈莫烈於無媒不受。臣於某年月日,蒙恩選知歷城縣事。臣雖不才,蒞任之後,遂留心名教,以揚朝廷風化之美。適值學士過隆棟之子過其祖,聞兵部侍郎今陞尚書水居一之女水冰心之美,授聘為妻,託府臣命臣為媒。時臣為屬官,不敢逆府臣之命。時水居一被謫,因見水居一之弟水運,道達府臣與過其祖聘其侄女水冰心之意。水運言之水冰心者再四,始邀其允。凡民間允親,以庚帖為主,水運既允,因送庚帖於過宅。孰知水冰心正女也,無父命焉敢自嫁?為叔水運催逼甚急,水冰心又智女也,因將水運親女之庚帖,以為庚帖,而水運愚不知也。及至於歸,水冰心執庚帖非是,不往,而水運事急,因以親女往焉。過其祖以誤受帖,不能有言,此水冰心一戲過其祖者也。既而過其祖情不能甘,暗改庚帖,以朝期為召,欲邀水冰心會親而劫者。焉知水冰心俠女之俏膽潑天,偏許其往,使其遍請貴戚,大設綺筵,又偏肩輿及門,又使其雀躍於庭,以為得計。然後借鼓聲之音,以發其奸狀,突然而返,追之不及。此水冰心二戲過其祖者也。過其祖心愈恨而謀愈急,因訪知水冰心秋祭於南莊,便伏多人於野,以為搶劫之計。熟知水冰心奇女也,偏盛其騶輿,招搖而往,招搖而還,以為搶劫之標。及其搶劫而歸,眾諸親為榮觀焉,乃啟轎而空無一人,惟大小石塊,一黃袱而已,於是喧傳以為笑。此水冰心三戲過其祖者也。過其祖受此三戲,其情愈迫,因假寫水居一復職之報條,遣多人口稱聖旨往報焉。水冰心聞有聖旨,不敢不出,因墮其術中,而群劫之往。孰知水冰心烈女也,暗攜利刃,往而欲刺焉。適鐵中玉遊學至此,無心恰遇之,怪其唐突,而相哄於道,同結至縣堂而告臣。臣問出其故,因叱散眾人,而送水冰心歸,欲彼此相安於無事也。不意過其祖怏怏焉,不得於水,欲甘心於鐵焉,因授計寺僧,而鐵中玉病危也。鐵中王病危,鐵中玉不自知。幸水冰心仁女也,感其救己之恩,而不忍坐視其死,因秘計而移之歸,迎醫而理其病,甘冒嫌疑而不惜,犯物議而安焉。非青天為身,白日為心,不敢也。過其祖聞而愈怒焉,因以曖昧污辱之,欲令臣正名教罪之,宣風化懲之。臣待罪一縣,則一縣之名教風化,實在其職,臣何敢不問?但思同此男女之情態,淫從此出,貞亦從此出也,又何敢不見不聞,盡坐以小人哉?萬不得已,因遣善窺探門役單祐,潛往窺探之,始知鐵中玉君子也,水冰心淑女也。隔簾以見,不以冥冥廢義;異席分飲,又不以矯嬌廢情。談者道義,論者經權。言事則若山,不至過於良友;詮理則迎機一點,不啻明師,並無半語及私,一言不慎。且彼此歸感,而有喜心;內外交言,而無慚色。誠古今名教之後合正者也。臣聞見之,不勝歡羨。因思白璧不易成雙,明珠應難獲對,天既生鐵中玉之義男兒,又復生水冰心之俠女子,夫豈無意?臣因就天意思之,非鐵中玉而水冰心無夫,非水冰心而鐵中玉無婦矣。故以媒自任,而往見鐵中玉,勸其結朱陳之好,以為名教光。熟知鐵中玉正以持己,禮以潔身,聞臣言怒以為污辱,已肆曲而行,竟不俟駕。其磨不磷,涅不淄,豪傑之士也。臣即欲上聞,因臣職卑,必欲轉詳轉申,最為多事。而正不料天意果不虛生,後復因鐵中玉力保侯孝之事,水居一由此赦還,因而締結朱陳。此雖人事,實天意成全。臣聞之,不勝欣快,以為良緣佳偶,大為名教增色。不意御史萬諤,不知始末詳細,誤加參劾,致蒙聖恩下詢往事,正遂夙心。臣不勝雀躍,謹將前事,據實一一奏聞。揆之於義,義莫義於此矣;按之於俠,俠莫俠於此矣;考之貞烈,貞烈莫過於此矣。伏乞聖明鑒察,特加旌異,以為聖世名教風化之光。臣無任感激待命之至!

鮑梓本上了,天子覽過,龍顏大悅,道:「原來水冰心有如許妙用,真奇女子也。鐵中玉又能不欺暗室,真是天生佳偶!言官安得妄奏?」就要降旨褒美,當不得仇太監通了秉筆的太監,要他黨擭。秉筆太監因乘間奏道:「鐵中玉與水冰心同居一室,此貞淫大關頭也。今止憑鮑梓遣下役單祐一窺,即加褒美,設有奸詭情出,豈不辱及朝廷?且奴婢看鐵中玉與水冰心,自上本內說的話,大有可疑。」天子道:「有何可疑?」秉筆太監道:「鐵中玉本上說:『兩番花燭,止有虛名;二姓之歡,尚未實結。』水冰心本上說:『於今已諧花燭,而兩心猶惕惕不安,必異室而居者,正以煉黃金之剛,而保白璧之潔也。』據他二人自誇之言看來,則今日水冰心猶處子也,恐無此理。倘今日之自誇過甚,則前日之譽言,未免不失情也。伏乞皇爺再加詳察。」天子道:「既如此,可將鐵中玉、水冰心並諸臣,限明日午朝,俱召至便殿,待朕親問。」秉筆承旨,便傳與閣臣,閣臣即傳出外廷。眾臣聞了,誰敢不遵。因於次日午朝,齊集於便殿,正是:

白日方垂照,浮雲忽蔽焉。
豈知雲散盡,依舊見青天。

不一時,天子駕坐便殿,百官朝賀畢,天子先召鐵中玉上殿。鐵中玉因鞠躬而入,拜伏於地。天子看見鐵中玉,少年秀美,心下歡喜,因問道:「向日打入養閑堂,救出韓願妻女的是你麼?」鐵中玉應道:「正是臣。」天子又問道:「前日力保侯孝的是你麼?」鐵中玉又應道:「正是臣。」天子道:「既兩件俱是汝,則汝之膽識,誠可嘉矣。然膽識猶才氣之能,如縣臣所稱,養病於水冰心家,而孤男寡女,五夜無欺,則古今之奇行矣,果有此事麼?」鐵中玉道:「此事實有之。然非奇行,男女之禮,應如此也。」天子道:「此事雖有,然已往無可據矣。且問你:上本說『兩番花燭,止有虛名,二姓之歡,尚未實結。』此又何故?」鐵中玉奏道:「臣與水冰心因有養病之嫌,義無結親之禮,乃迫於父命,不敢以變而廢常,故勉承之,而兩番花燭也。若花燭而即結二姓之歡,則養病之嫌,終身莫辨矣。故臣與水冰心至今猶分居而寢,非好為名高,蓋欲鉗眾人之口,而待陛下之新命,以為人倫光耳。」

天子聽奏,欣然道:「據你所奏明,水冰心猶然處子也。」因召水冰心上殿。水冰心聞命,即鞠躬而入,拜伏於地。天子展龍目一看,見水冰心貌疑花瘦,身似柳垂,一嫵媚女子也。因問道:「你就是水冰心麼?」水冰心朗朗答應道:「臣妾正是水冰心。」天子道:「由縣臣鮑梓上本,稱你三戲過其祖,才智過人,果有此事麼?」水冰心因奏道:「臣妾一女子,焉敢戲弄過其祖?祇因臣父待罪邊戍,臣妾一弱女家居,過其祖威逼太甚,避之不得,聊借此以脫禍耳。」天子又道:「你既知脫禍,怎不避嫌,卻移鐵中玉於家養病?」水冰心道:「欲報人恩,故小嫌不敢避也。」天子又笑道:「當日陌路,且不避嫌,今日奉父母成婚,反異室而居,又何避嫌之甚?」水冰心道:「當日之嫌,一時之嫌也,設有謗言,從夫而即白。今日之嫌,終身之嫌也,若不存原體以自明,則今日之良人,即前日之陌路,剖心莫辨,瀝血難明。今日蒙恩召見,卻將何顏以對陛下?」天子聽了,大喜道:「若果存原體,則汝二人,又比梁鴻、孟光加一等矣。朕當為汝明之。」因傳旨命太監四人,引入朝見皇后,就命皇后召宮人驗試水冰心,果係處女否。四太監領旨,遂將水冰心引了入去。正是:

白玉不開終是璞,黃金未煉尚疑沙。
兩番花燭三番結,始有芳名萬古誇。

四太監引水冰心入後宮,去朝見皇后。不多時,即有兩人先來回旨道:「娘娘奉旨,即看老成宮人試驗水冰心三遍,俱稱實系處子。娘娘甚喜,留住賜茶,先著始婢回奏。」天子聽了,滿心歡喜,因對閣臣說道:「鐵中五與水冰心已經奉父母之命,兩番花燭,而猶不肯失身,欲以保全名節,以表名教,以美風化,則前之養病,五夜無欺,今表明矣。真好逑中出類拔萃者也。若非朕召來親問,而聽信俘言,豈不虧此美節奇行!」因召過隆棟,問道:「汝身為大臣,不能訓子安分,乃任其三番搶劫,若非水冰心多才善御,必為其所辱久矣。強梁驕橫,罪已不赦,乃腹肆為謗毀,幾致白璧受青蠅之玷。又行賄買囑縣臣,大非法紀!」過隆棟見天子詰責,慌忙無措,祇得免冠伏地,奏說道:「臣非毀謗,實不知鐵中玉與水冰心,有此暗室不欺之美行。」天子又召萬諤詰責道:「汝為御史,當採幽察隱,為朕表章大化,奈何聽道路浮言,誣蔑俠烈?朕若誤聽,豈不有傷名教?」萬諤聞責,驚得汗流浹背,惟伏地叩頭而已。

天子又召韋佩,嘉獎道:「汝一新進知縣,能持正敢言,不避權貴,且言言得實,事事不誣,誠可嘉也。」因命閣臣擬旨,閣臣因擬旨道:

朕聞人倫以持正為貴,而持正於臨變之際為尤貴;節義以不渝為奇,而不渝於曖昧之時為更奇。水冰心一弱女也,能不動聲色,而三御強暴,已不尋常矣。又能悄然解人於危病報恩,且又能安然置身於嫌疑而無愧,其慧心俏膽,明識定力,又誰能及之?至其所最不可及者,琴瑟已諧,鐘鼓已樂,而猶然勵堅貞於自持,表清潔於神明,誠女子中之以賢聖自持者也。鐵中玉既能出韓願於虎穴,又能識侯孝於臨刑,義俠信乎天成者矣。若夫水冰心一案,陌路救援,如至親骨肉;燕居密邇,如畏敬大賓;接談交飲,疏不失情;正視端容,親不及亂;從心所欲,而名教出焉;率性以往,而禮可不沒。至若已繫赤繩,猶不苟合,誠冥冥不墮行之君子也。以鐵中玉之君子,而配水冰心之淑女,誠可謂義俠好逑矣。朕甚嘉焉。其超進鐵中玉為學士,水冰心為夫人,賜黃金百兩,彩緞百端,宮袍宮衣各十襲,烏紗、鸞冕各一領,撤御前金蓮鼓樂旌彩迎歸,重結花燭,以為名教之寵榮。水居一、鐵英義教子女,善結婚姻,俱褒進一階。韋佩申詳無隱,報命不欺,具見骨鯁之風,任滿欽取重用。鮑梓覆奏詳明,留意人材有素,朕甚嘉焉。過隆棟縱子毀賢,本當重處,姑念經筵舊績,著降三級。萬諤奏劾不當,罰俸半年。過其祖三行搶劫,放肆毒謀,謀雖未遂,情實可惡,著該縣痛儆一百,少懲其橫。嗚呼!有善弗彰,人情誰勸;有惡勿癉,王法何為?朕不敢私,眾其共懍!特諭。

閣臣纔擬完聖諭,水冰心蒙娘娘賜了許多珠翠寶物,著四太監領出見駕謝恩。天子大喜道:「女子守身非偶者,古今尚有之,從未聞君子、淑女相為悅慕,已結絲蘿,而猶不肯草草合巹,以防意外之讒,如汝之至清至白者也。今日重結花燭,萬姓觀瞻,殊令名教生輝也。汝歸,宜益懋後德,以彰風化。」鐵中玉、水冰心與眾臣一齊謝恩,歡聲如雷。侍臣得旨,此時撤出的金蓮寶燭,一對一對,已點得輝輝煌煌;合奏的御樂,一聲一聲,已吹得悠悠揚揚;排列的旗幟,一行一行,已擺得花花綠綠。鐵中玉與水冰心簇擁而歸,十分榮幸。正是:

名花不放不生芳,美玉不磨不生光。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鐵中玉與水冰心迎回到家,先拜過天地,再排香案,謝過聖恩,然後再拜父母,重結花燭。祇因這一番是奉聖旨之事,滿城臣民,皆轟傳二人是義夫俠婦,無不交口稱揚。惟過不士被降,又見兒子被責,不勝悔,又不勝怒,追究聳使之人,將成奇盡情處治。萬諤被罰,十分沒趣。水運雖做個漏網之魚,然驚出一場大病,因回心感贊哥哥、侄女用情,不敢再萌邪念。仇太監見聖上如此處分,也不敢再蒙邪念。正是:

奸人空自用心機,到底讎深禍亦深。
何不回心做君子,自然人敬鬼神欽。

鐵中玉與水冰心這番心跡表明,直如玉潔冰清,毫無愧怍,方歡歡喜喜,真結花燭。這一日,在洞房中安排喜筵同飲,彼此交謝,鐵中玉謝水冰心,虧他到底守身,掩盡讒人之口;水冰心謝鐵中玉,虧他始終不亂,大服天子之心。飲畢合巹,眾侍妾擁入洞房,祇見翠幃停燭,錦帳熏香,良人似玉,淑女如花,共效名教於飛之樂,十分完滿。後人有詩贊之曰:

三番花燭始於歸,表正人倫是與非。
坐破貞懷惟自信,閉牢心戶許推依。
義將足繫紅絲美,禮作車迎金鈿肥。
漫道一時風化正,千秋名教有光輝。

鐵中玉與水冰心,自結親之後,既美且才,美而又俠,閨中風雅之事,不一而足,種種堪傳世,已譜入二集,茲不復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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