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變原因答客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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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變原因答客難
作者:梁啟超
1899年1月12日

  語曰:忠臣去國,不洁其名。大丈夫以身許國,不能行其志,乃至一敗涂地,漂流他鄉,則惟當緘口結舌,一任世人之戮辱之,嬉笑之,唾罵之,斯亦已矣;而猶复曉曉焉欲以自白,是豈大丈夫之所為哉?雖然,事有關于君父之生命,關于全國之國論者,是固不可以默默也。

  論者曰:中國之當改革,不待言矣,然此次之改革,得無操之過蹙,失于急激,以自貽磋跌之憂乎?辨曰:中國之當改革,三十年于茲矣,然而不見改革之效,而徒增其弊者何也?凡改革之事,必除舊与布新,兩者之用力相等,然后可有效也。苟不務除舊而言布新,其勢必將舊政之積弊,悉移而納于新政之中,而新政反增其害矣。如病者然,其積痞方橫塞于胸腹之間,必一面進以瀉利之劑,以去其積塊,一面進以溫補之劑,以培其元气,庶几能奏功也。若不攻其病,而日餌之以參苓,則參苓即可為增病之媒,而其人之死當益速矣。我中國自同治后,所謂變法者,若練兵也,開礦也,通商也,交涉之有總署使館也,教育之有同文方言館及各中西學堂也,皆疇昔之人所謂改革者也。夫以練兵論之,將帥不由學校而出,能知兵乎?選兵無度,任意招募,半屬流丐,体之贏壯所不知,識字与否所不計,能用命乎?將俸极薄,兵餉极微,武階极賤,士人以從軍為恥,而無賴者乃承其乏,能洁已效死乎?圖學不興,阨塞不知,能制胜乎?船械不能自制,仰息他人,能如志乎?海軍不游弋他國,將帥不習風濤,一旦臨敵,能有功乎?警察不設,戶籍無稽,所練之兵,日有逃亡,能為用乎?如是,則練兵如不練。且也用洋將統帶訓練者,則授權于洋人,國家歲費巨帑,為他人養兵以自噬;

  其用土將者,則如董福祥之類,藉眾鬧事,損辱國体,動招邊釁,否則騷扰閭閻而已,不能防國,但能累民;又購船置械于外國,則官商之經手者,藉以中飽自肥,費重金而得窳物,如是則練兵反不如不練。以開礦論之,礦務學堂不興,礦師乏絕,重金延聘西人,尚不可信,能盡地利乎?机器不備,化分不精,能無棄材乎?道路不通,從礦地運至海口,其運費視原价或至數倍,能有利乎?如是則開礦如不開。且也西人承攬,各國要挾,地利盡失,畀之他人;否則奸商胡鬧,貪官串弊,各省礦局,只為候補人員領干脩之用,徒糜國帑,如是則開礦反不如不開。以通商論之,計學不講,罕明商政之理,能保富乎?工藝不興,制造不講,土貨銷場,寥寥無几,能爭利乎?道路梗塞,運費笨重,能廣銷乎?厘卡滿地,抑勒逗留,朘膏削脂,有如虎狼,能勸商乎?領事不察外國商務,國家不護僑寓商民,能自立乎?如是則通商如不通。且也外品日輸入,內幣日輸出,池枯魚竭,民無□類,如是則通商反不如不通。以交涉論之,總理衙門老翁十數人,日坐堂皇,并外國之名且不知,無論國際,并己國條約且未寓目,無論公法,各國公使領事等官,皆由奔競而得,一無學識,公使除呈遞國書之外無他事,領事隨員等除游觀飲食之外無他業,何取于此輩之坐食乎?如是則有外交官如無外交官。且使館等人在外國者,或狎邪無賴,或鄙吝無恥,自執賤業,污穢難堪,貽笑外人,損辱國体,其領事等非惟不能保護已商,且從而陵壓之,如是則有外交官反不如無外交官。以教育論之,但教方言以供翻譯,不授政治之科,不修學藝之術,能養人材乎?科舉不變,榮途不出士夫之家,聰穎子弟皆以入學為恥,能得高材乎?如是則有學堂如無學堂。且也學堂之中,不事德育,不講愛國,故堂中生徒,但染歐西下等人之惡風,不复知有本國,賢者則為洋庸以求衣食,不肖者且為漢奸以傾國基,如是則有學堂反不如無學堂。

  凡此之類,隨舉數端,其有弊無效,固已如是。自余各端,亦莫不如是。然則前此之所謂改革者,所謂溫和主義者,其成效固已可睹矣。夫此諸事者,則三十年來名臣曾國藩、文祥、沈葆楨、李鴻章、張之洞之徒,所竭力而始成之者也,然其效乃若此。然則,不變其本,不易其俗,不定其規模,不籌其全局,而依然若前此之支支節節以變之,則雖使各省得許多督撫皆若李鴻章、張之洞之才之識,又假以十年無事,听之使若李鴻章、張之洞之所為,則于中國之弱之亡,能稍有救乎?吾知其必不能也。何也?蓋國家之所賴以成立者,其質甚繁,故政治之体段亦甚复雜,枝節之中有根干焉,根干之中又有總根干焉,互為原因,互為結果。故言變法者,將欲變甲,必先變乙;及其變乙,又當先變丙,如是相引,以至無窮,而要非全体并舉,合力齊作,則必不能有功,而徒增其弊。譬之有千歲老屋,瓦墁毀坏,榱棟崩折,將就傾圮,而室中之人,乃或酣嬉鼾臥,漠然無所聞見;或則補苴罅漏,彌縫蟻穴,以冀支持:斯二者,用心雖不同,要之風雨一至,則屋必傾,而人必同歸死亡,一也。夫酣嬉鼾臥者,則滿洲党人是也;補苴彌縫者,則李鴻章、張之洞之流是也。諺所謂室漏而補之,愈補則愈漏;衣敝而結之,愈結則愈破,其勢固非別构新廈,別紉新制,烏乎可哉?若知世之所謂溫和改革者,宜莫如李、張矣,不見李鴻章訓練海軍之洋操,所設之水師學堂、醫學堂乎?不見張之洞所設之實學館、自強學堂、鐵政局、自強軍乎?李以三十年之所變者若此,張以十五年之所變者若此,然則再假以十五年,使如李、張者出其溫和手段,以從容布置,到光緒四十年,亦不過多得此等學堂洋操數個而已。一旦有事,則亦不過如甲午之役,望風而潰,于國之亡,能稍有救乎?既不能救亡,則与不改革何以异乎?夫以李、張之才如彼,李、張之望如彼,李、張之見信任負大權如彼,李、張之遇無事之時,從容十余年之布置如彼,其所謂改革者乃僅如此。況于中朝守舊,庸耄盈延,以資格任大官,以賄賂得美差,大臣之中安所得多如李、張之之者?而外患之迫,月异而歲不同,又安所更得十余年之從容歲月者?然則,舍束手待亡之外,無他計也,不知所謂溫和主義者,何以待之。抑世之所謂急激者,豈不以疑懼交乘,怨謗云起,為改革党人所自致乎?語曰:“非常之原,黎民懼焉。”又曰:“凡民可以樂成,難以慮始。”從古已然,況今日中國之官之土之民,智識未開,瞢然不知有天下之事,其見改革而惊訝,固所當然也。彼李鴻章前者所辦之事,乃西人皮毛之皮毛而已,猶且以此負天下之重謗,況官位遠在李鴻章之下,而所欲改革之事,其重大又過于李鴻章所辦者數倍乎?

  夫不除弊則不能布新,前既言之矣,而除舊弊之一事,最易犯眾忌而触眾怒,故全軀保位惜名之人,每不肯為之。今且勿論他事,即如八股取士錮塞人才之弊,李鴻章、張之洞何嘗不知之,何嘗不痛心疾首而惡之。張之洞且常与余言,以廢八股為變法第一事矣,而不聞其上疏請廢之者,蓋恐触數百翰林、數千進士、數万舉人、數十万秀才、數百万童生之怒,懼其合力以謗己而排擠己也。今夫所謂愛國之士,苟其事有利于國者,則雖敗己之身、裂己之名,猶當為之。今既自謂愛國矣,又复愛身焉,又复愛名焉,及至三者不可得兼,則舍國而愛身名;至二者不可得兼,又將舍名而愛身;吾見世之所謂溫和者,如斯而已,如斯而已!吉田松陰曰:“觀望持重,號稱正義者,比比皆然,最為最大下策,何如輕快捷速,打破局面,然后徐占地布石之為愈乎?”嗚呼!世之所謂溫和者,其不見絕于松陰先生者希耳。即以日本論之,幕末藩士,何一非急激之徒,松陰、南洲,尤急激之巨魁也。試問非有此急激者,而日本能維新乎?當積弊疲玩之既久,不有雷霆万鈞霹靂手段,何能喚起而振救之。日本且然,況今日我中國之積弊,更深于日本幕末之際,而外患內憂之亟,視日本尤劇百倍乎!今之所謂溫和主義者,猶欲以維新之業,望之于井伊、安藤諸閣老也。故康先生之上皇帝書曰:“守舊不可,必當變法;緩變不可,必當速變;小變不可,必當全變。”

  又曰:“變事而不變法,變法而不變人,則与不變同耳。”故先生所條陳章奏,統籌全局者,凡六七上,其大端在請誓太廟以戒群臣,開制度局以定規模,設十二局以治新政,立民政局以地方自治;其他如遷都、興學、更稅法、裁厘金、改律例、重俸祿、遣游歷、派游學、設警察、練鄉兵、選將帥、設參謀部、大營海軍、經營西藏,新疆等事,皆主齊力并舉,不能支支節節而為之。而我皇上亦深知此意,徒以無權不能遽行,故屢將先生之摺交軍机總署會議,嚴責其無得空言搪塞,蓋以見制西后,故欲借群臣之議以定之也。無如下有老耄守舊之大臣,屢經詔責而不恤;上有攬權猜忌之西后,一切請命而不行。故皇上与康先生之所欲改革者,百分末得其一焉。使不然者,則此三月之中,舊弊當已盡革,新政當已盡行,制度局之規模當已大備,十二局之條理當已畢詳,律例當已改,巨餉當已籌,警察當已設,民兵當已練,南部當已遷都,參謀部當已立,端緒略舉,而天下肅然向風矣。今以無權之故,一切所行,非其本意,皇上与康先生方且日日自疚其溫和之已甚,而世人乃以急激責之,何其相反乎!嗟乎!局中人曲折困難之苦衷,非局外人所能知也久矣。以譚嗣同之忠勇明達,當其初被征入都,語以皇上無權之事,猶不深信。及七月廿七日皇上欲開懋勤殿,設顧問官,命譚查歷朝圣訓之成案,將据以請于西后。至是譚乃恍然于皇上之苦衷,而知數月以來改革之事,未足以滿皇上之愿也。譚嗣同且如此,況于其他哉!夫以皇上与康先生處至難之境,而苦衷不為天下所共諒,庸何傷焉。而特恐此后我國民不審大局,徒論成敗,而曰是急激之咎也,是急激之鑒也,因相率以為戒,相率于一事不辦,束手待亡,而自以為溫和焉。其上者則相率于補漏室,結鶉衣,枝枝節節,畏首畏尾,而自以為溫和焉。而我國終無振起之時,而我四万万同胞之為奴隸,終莫可救矣。是乃所大憂也,故不可以不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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