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風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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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風詞話
作者:況周頤 

卷一[编辑]

詞非詩餘[编辑]

沈約《宋書》曰:「吳歌雜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弦管。又有因弦管金石作歌以被之。」按前一法即虞廷依永之遺,後一法當起於週末宋玉《對楚王問》。首言客有歌於郢中者,下云其為《陽阿》、《薤露》,其為《陽春》、《白雪》,皆曲名。是先有曲而後有歌也。填詞家自度曲,率意為長短句,而後協之以律,此前一法也。前人本有此調,後人按腔填詞,此後一法也。沿流溯源,與休文之說相應。歌曲之作,若枝葉始敷。乃至於詞,則芳華益茂。詞之為道,智者之事。酌劑乎陰陽,陶寫乎性情。自有元音,上通雅樂。別黑白而定一尊,亙古今而不敝矣。唐宋以還,大雅鴻達,篤好而專精之,謂之詞學。獨造之詣,非有所附麗,若為駢枝也。曲士以詩餘名詞,豈通論哉。

詞非詩之賸義[编辑]

詩餘之「餘」,作贏餘之「餘」解。唐人朝成一詩,夕付管弦,往往聲希節促,則加入和聲。凡和聲皆以實字填之,遂成為詞。詞之情文節奏,並皆有餘於詩,故曰「詩餘」。世俗之說,若以詞為詩之賸義,則誤解此餘字矣。

作詞有三要[编辑]

作詞有三要,曰重、拙、大。南渡諸賢不可及處在是。

詞重在氣格[编辑]

重者,沉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

宋清人拙處不可及[编辑]

半塘云:「宋人拙處不可及,國初諸老拙處亦不可及。」

詞外求詞[编辑]

詞中求詞,不如詞外求詞。詞外求詞之道,一曰多讀書,二曰謹避俗。俗者,詞之賊也。

無詞境即無詞心[编辑]

填詞要天資,要學力。平日之閱歷,目前之境界,亦與有關係。無詞境,即無詞心。矯揉而韁為之,非合作也。境之窮達,天也,無可如何者也。雅俗,人也,可擇而處者也。

詞忌刻意為曲折[编辑]

詞筆固不宜直率,尤切忌刻意為曲折。以曲折藥直率,即已落下乘。昔賢樸厚醇至之作,由性情學養中出,何至蹈直率之失。若錯認真率為直率,則尤大不可耳。

詞忌有字處為曲折[编辑]

詞能直,固大佳。顧所謂直,誠至不易。不能直,分也。當於無字處為曲折,切忌有字處為曲折。

詞中轉折宜圓[编辑]

詞中轉折宜圓。筆圓,下乘也。意圓,中乘也。神圓,上乘也。

詞不嫌方[编辑]

詞不嫌方。能圓,見學力。能方,見天分。但須一落筆圓,通首皆圓。一落筆方,通首皆方。圓中不見方,易。方中不見圓,難。

詞不宜過經意[编辑]

詞過經意,其蔽也斧琢。過不經意,其蔽也褦襶。不經意而經意,易。經意而不經意,難。

詞宜恰到好處[编辑]

「恰到好處,恰夠消息。毋不及,毋太過。」半塘老人論詞之言也。

詞不宜琢率[编辑]

詞太做,嫌琢。太不做,嫌率。欲求恰如分際,此中消息,正復難言。但看夢窗何嘗琢,稼軒何嘗率,可以悟矣。

真字是詞骨[编辑]

真字是詞骨。情真、景真,所作為佳,且易脫稿。

詞宜不纖[编辑]

詞人愁而愈工。真正作手,不愁亦工,不俗故也。不俗之道,第一不纖。

詞忌一矜字[编辑]

作詞最忌一「矜」字。矜之在跡者,吾庶幾免矣。其在神者,容猶在所難免。茲事未遽自足也。

作詞淺亦非疵[编辑]

凡人學詞,功候有淺深,即淺亦非疵,功力未到而已。不安於淺而致飾焉,不恤顰眉、齲齒,楚楚作態,乃是大疵,最宜切忌。

填詞須先求凝重[编辑]

填詞先求凝重。凝重中有神韻,去成就不遠矣。所謂神韻,即事外遠致也。即神韻未佳而過存之,其足為疵病者亦僅,蓋氣格較勝矣。若從輕倩入手,至於有神韻,亦自成就,特降於出自凝重者一格。若並無神韻而過存之,則不為疵病者亦僅矣。或中年以後,讀書多,學力日進,所作漸近凝重,猶不免時露輕倩本色,則凡輕倩處,即是傷格處,即為疵病矣。天分聰明人最宜學凝重一路,卻最易趨輕倩一路。苦於不自知,又無師友指導之耳。

學詞須按程式[编辑]

詞學程式,先求妥帖、停勻,再求和雅、深[此深字只是不淺之謂。]秀,乃至精穩、沈著。精穩則能品矣。沈著更進於能品矣。精穩之穩,與妥帖迥乎不同。沈著尤難於精穩。平昔求詞詞外,於性情得所養,於書卷觀其通。優而遊之,饜而飫之,積而流焉。所謂滿心而發,肆口而成,擲地作金石聲矣。情真理足,筆力能包舉之。純任自然,不假錘煉,則沈著二字之詮釋也。

作詞要意不晦語不琢[编辑]

初學作詞,只能道第一義,後漸深入。意不晦,語不琢,始稱合作。至不求深而自深,信手拈來,令人神味俱厚。椝橅兩宋,庶乎近焉。

不可作寒酸語[编辑]

寒酸語不可作,即愁苦之音,亦以華貴書之。飲水詞人所以為重光後身也。

選句要自然[编辑]

填詞之難,造句要自然,又要未經前人說過。自唐五代已還,名作如林,那有天然好語,留待我輩驅遣必欲得之,其道有二。曰性靈流露,曰書卷醞釀。性靈關天分,書卷關學力。學力果充,雖天分少遜,必有資深逢源之一日。書卷不負人也。中年以後天分便不可恃。苟無學力,日見其衰退而已。江淹才盡,豈真夢中人索還囊錦耶。

詞不能諧俗[编辑]

讀前人雅詞數百闋,令充積吾胸臆,先入而為主。吾性情為詞所陶冶,與無情世事,日背道而馳。其蔽也,不能諧俗,與物忤。自知受病之源,不能改也。

讀詞之法[编辑]

讀詞之法,取前人名句意境絕佳者,將此意境締構於吾想望中。然後澄思渺慮,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涵泳玩索之。吾性靈與相浹而俱化,乃真實為吾有而外物不能奪。三十年前,以此法為日課,養成不入時之性情,不遑恤也。

述所曆詞境[编辑]

人靜簾垂。燈昏香直。窗外芙蓉殘葉颯颯作秋聲,與砌蟲相和答。據梧暝坐,湛懷息機。每一念起,輒設理想排遣之。乃至萬緣俱寂,吾心忽瑩然開朗如滿月,肌骨清涼,不知斯世何世也。斯時若有無端哀怨棖觸於萬不得已;即而察之,一切境象全失,唯有小窗虛幌、筆床硯匣,一一在吾目前。此詞境也。三十年前,或月一至焉。今不可復得矣。

以吾言寫吾心[编辑]

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而能以吾言寫吾心,即吾詞也。此萬不得已者,由吾心醞釀而出,即吾詞之真也,非可彊為,亦無庸彊求。視吾心之醞釀何如耳。吾心為主。吾心為主,而書卷其輔也。書卷多,吾言尤易出耳。

詞有不盡之妙[编辑]

吾蒼茫獨立於寂寞無人之區,忽有匪夷所思之一念,自沉冥杳靄中來,吾於是乎有詞,洎吾詞成,則於頃者之一念若相屬若不相屬也。而此一念,方綿邈引演於吾詞之外,而吾詞不能殫陳,斯為不盡之妙。非有意為是不盡,如書家所云無垂不縮,無往不復也。

詞之風度[编辑]

問:填詞如何乃有風度。答:由養出,非由學出。問:如何乃為有養。答:自善葆吾本有之清氣始。問:清氣如何善葆。答:花中疏梅、文杏。亦復託根塵世,甚且斷井、頹垣,乃至摧殘為紅雨,猶香。

作詞成就不易[编辑]

作詞至於成就,良非易言。即成就之中,亦猶有辨。其或絕少襟抱,無當高格,而又自滿足,不善變。不知門徑之非,何論堂奧。然而從事於斯,歷年多,功候到,成就其所成就,不得謂非專家。凡成就者,非必較優於未成就者。若納蘭容若,未成就者也,年齡限之矣。若厲太鴻,何止成就而已,且浙派之先河矣。

詞無庸勾勒[编辑]

吾詞中之意,唯恐人不知,於是乎勾勒。夫其人必待吾勾勒而後能知吾詞之意,即亦何妨任其不知矣。曩余詞成,於每句下注所用典。半塘輒曰:「無庸。」余曰:「奈人不知何。」半塘曰:「儻注矣,而人仍不知,又將奈何。矧填詞固以可解不可解,所謂煙水迷離之致,為無上乘耶。」

作詞須知暗字訣[编辑]

作詞須知「暗」字訣。凡暗轉、暗接、暗提、暗頓,必須有大氣真力,斡運其間,非時流小惠之筆能勝任也。駢體文亦有暗轉法,稍可通於詞。

名手作詞[编辑]

名手作詞,題中應有之義,不妨三數語說盡。自餘悉以發抒襟抱,所寄託往往委曲而難明。長言之不足,至乃零亂拉雜,胡天胡帝。其言中之意,讀者不能知,作者亦不蘄其知。以謂流於跌宕怪神、怨懟激發,而不可以為訓,則亦左徒之「騷」「些」云爾。夫使其所作,大都衆所共知,無甚關係之言,寧非浪費楮墨耶。

詞宜守律[编辑]

畏守律之難,輒自放於律外,或托前人不專家,未盡善之作以自解,此詞家大病也。守律誠至苦,然亦有至樂之一境。常有一詞作成,自己亦既愜心,似乎不必再改。唯據律細勘,僅有某某數字,於四聲未合,即姑置而過存之,亦孰為責備求全者。乃精益求精,不肯放鬆一字,循聲以求,忽然得至雋之字。或因一字改一句,因此句改彼句,忽然得絕警之句。此時曼聲微吟,拍案而起,其樂何如。雖剝珉出璞,選薏得珠,不逮也。彼窮於一字者,皆苟完苟美之一念誤之耳。

上去聲不可忽[编辑]

上去聲字,近人往往誤讀。如「動靜」之「靜」,上聲,誤讀去聲。「暝色」之「暝」,去聲,誤讀上聲。作詞既守四聲,則於宋人用「靜」字者用上聲,用「暝」字者用去聲,斯為不誤矣。顧審之聲調,或反蹈聱牙盭喉之失。意者宋人亦誤讀誤用耶。遇此等處,唯有檢本人它詞及它人詞證之,庶幾決定所從。特非精研宮律者之作,不足為據耳。

上可代入[编辑]

宋人名作,於字之應用入聲者,間用上聲,用去聲者絕少。檢夢窗詞知之。

入聲字適用[编辑]

入聲字於填詞最為適用。付之歌喉,上去不可通作,唯入聲可融入上去聲。凡句中去聲字能遵用去聲固佳,若誤用上聲,不如用入聲之為得也。上聲字亦然。入聲字用得好,尤覺峭勁娟雋。

初學宜聯句和韻[编辑]

初學作詞,最宜聯句、和韻。始作,取辦而已,毋存藏拙嗜勝之見。久之,靈源日濬,機括日熟,名章俊語紛交,衡有進益於不自覺者矣。手生重理舊彈者亦然。離群索居,日對古人,研精覃思,甯無心得;未若取徑乎此之捷而適也。

學詞須先讀詞[编辑]

學填詞,先學讀詞。抑揚頓挫,心領神會。日久,胸次鬱勃,信手拈來,自然豐神諧鬯矣。

詞意忌複[编辑]

詞貴意多。一句之中,意亦忌複。如七字一句,上四是形容月,下三勿再說月。或另作推宕,或旁面襯托,或轉進一層,皆可。若帶寫它景,僅免犯複,尤為易易。

改詞之法[编辑]

佳詞作成,便不可改。但可改便是未佳。改詞之法,如一句之中有兩字未協,試改兩字,仍不愜意,便須換意,通改全句。牽連上下,常有改至四五句者。不可守住元來句意,愈改愈滯也。

改詞須知挪移法[编辑]

改詞須知挪移法。常有一兩句語意未協,或嫌淺率,試將上下互易,便有韻致。或兩意縮成一意,再添一意,更顯厚。此等倚聲淺訣,若名手意筆兼到,愈平易,愈渾成,無庸臨時掉弄也。

詞中對偶[编辑]

詞中對偶,實字不求甚工。草木可對禽蛩也,服用可對飲饌也。實勿對虛,生勿對熟,平舉字勿對側串字。深深淺濃淡,大小重輕之間,務要侔色揣稱。昔賢未有不如是精整也。

起處不宜泛寫景[编辑]

近人作詞,起處多用景語虛引,往往第二韻方約略到題,此非法也。起處不宜泛寫景,宜實不宜虛,便當籠罩全闋,它題便挪移不得。唐李程作《日五色賦》,首云:「德動天鑒,祥開日華。」雖篇幅較長於詞,亦以二句櫽括之,尤有弁冕端凝氣象。此旨可通於詞矣。

作詞要句中有意[编辑]

作詞不拘說何物事,但能句中有意即佳。意必己出,出之太易或太難,皆非妙造。難易之中,消息存焉矣。唯易之一境,由於情景真,書卷足,所謂滿心而發,肆口而成者,不在此例。

詞須選韻[编辑]

作詠物詠事詞,須先選韻。選韻未審,雖有絕佳之意,恰合之典,欲用而不能。用其不必用,不甚合者以就韻,乃至涉尖新,近牽彊,損風格,其弊與彊和人韻者同。

虛字葉韻最難[编辑]

詞用虛字葉韻最難。稍欠斟酌,非近滑,即近佻。憶二十歲時作《綺羅香》,過折云:「東風吹盡柳綿矣。」端木子疇前輩[埰]見之,甚不謂然,申誡至再。余詞至今不復敢葉虛字。又如「賺」字「偷」字之類,亦宜慎用,並易涉纖。「兒」字尤難用之至。(如船兒、葉兒、風兒、月兒云云。]此字天然近俚,用之得,如閨人口吻,即亦何當風格。乃至邨夫子口吻,不尤不可嚮邇耶。若於此等難用之字,筆健能扶之使豎,意精能煉之使穩,庶極專家能事矣。斯境未易臻,仍以不用為是。

宋詞宜多讀多看[编辑]

兩宋人詞宜多讀、多看,潛心體會。某家某某等處,或當學,或不當學,默識吾心目中。尤必印證於良師友,庶收取精用閎之益。洎乎功力既深,漸近成就,自視所作於宋詞近誰氏,取其全帙研貫而折衷之,如臨鏡然。一肌一容、宜淡宜濃,一經侔色揣稱,灼然於彼之所長、吾之所短安在,因而知變化之所當亟。善變化者,非必墨守一家之言。思遊乎其中,精騖乎其外,得其助而不為所囿,斯為得之。當其致力之初,門徑誠不可誤。然必擇定一家,奉為金科玉律,亦步亦趨,不敢稍有逾越。填詞智者之事,而顧認筌執象若是乎?吾有吾之性情,吾有吾之襟抱,與夫聰明才力。欲得人之似,先失己之真,得其似矣,即已落斯人後,吾詞格不稍降乎。並世操觚之士,輒詢餘以倚聲初步何者當學,此餘無詞以對者也。

勿學辛吳[编辑]

情性少,勿學稼軒。非絕頂聰明,勿學夢窗。

不必學唐五代詞[编辑]

唐五代詞並不易學,五代詞尤不必學,何也。五代詞人丁運會,遷流至極,燕酣成風,藻麗相尚。其所為詞,即能沉至,祇在詞中。豔而有骨,祇是豔骨。學之能造其域,未為斯道增重。矧徒得其似乎。其錚錚佼佼者,如李重光之性靈,韋端己之風度,馮正中之堂廡,豈操觚之士能方其萬一?自餘風雲月露之作,本自華而不實。吾復皮相求之,則嬴秦氏所云甚無謂矣。晚近某詞派,其地與時,並距常州派近。為之倡者,揭櫫《花間》,自附高格,塗飾金粉,絕無內心。與評文家所云「浮煙漲墨」曷以異。雖無本之文,不足以自行。歷年垂百,衍派未廣,一編之傳,亦足貽誤初學。嘗求其故,蓋天事絀、性情少者所為,曷如不為之為愈也。

北宋人手高眼低[编辑]

余嘗謂北宋人手高眼低。其自為詞誠瓊(去玉)乎弗可及。其於它人詞,凡所盛稱,率非其至者。直是口惠,不甚愛惜云爾。後人習聞其說,奉為金科玉律,絕無獨具隻眼,得其真正佳勝者。流弊所極,不特埋沒昔賢精誼,抑且貽誤後人師法。北宋詞人聲華藉甚者,十九钜公大僚。钜公大僚之所賞識,至不足恃,詞其小焉者。

詞用詩句曲用詞事[编辑]

兩宋人填詞,往往用唐人詩句。金元人制曲,往往用宋人詞句。尤多排演詞事為曲。關漢卿、王實甫《西廂記》出於趙德麟《商調蝶戀花》,其尤箸者。檢《曲錄》雜劇部,有《陶秀實醉寫風光好》、《晏叔原風月鷓鴣天》、《張于湖誤宿女貞觀》、《蔡蕭閑醉寫石州慢》、《蕭淑蘭情寄菩薩蠻》,皆詞事也。就一劇一事而審諦之,填詞者之用筆用字何若?制曲者又何若?曲由詞出,其淵源在是。曲與詞分,其徑塗亦在是。曲與詞體格迥殊、而能得其並皆佳妙之故,則於用筆用字之法,思過半矣。

詞與曲作法不同[编辑]

曲有煞尾,有度尾。煞尾如戰馬收韁,度尾如水窮雲起。[見董解元《西廂記》眉評。]煞尾猶詞之歇拍也。度尾猶詞之過折也。如水窮雲起,帶起下意也。填詞則不然,過拍祇須結束上段,筆宜沉著。換頭另意另起,筆宜挺勁。稍涉曲法,即嫌傷格。此詞與曲之不同也。

明以後詞纖庸少骨[编辑]

明以後詞,纖庸少骨。二三作者,亦間有精到處。但初學抉擇未精,切忌看之。一中其病,便不可醫也。東坡、稼軒,其秀在骨,其厚在神。初學看之,但得其麤率而已。其實二公不經意處,是真率,非麤率也。余至今未敢學蘇、辛也。

求詞詞外[编辑]

《織餘瑣述》云:「蕙風嘗讀梁元帝《蕩婦思秋賦》,至『登樓一望,唯見遠樹含煙。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幾千』。呼娛而詔之曰:『此至佳之詞境也。看似平淡無奇,卻情深而意真。求詞詞外,當於此等處得之。』」

宋人雜用元寒刪先四韻[编辑]

又云:「元白朴《天籟集》滿庭芳小序:『屢欲作茶詞,未暇也。近選宋名公樂府,黃、賀、陳三集中,凡載《滿庭芳》四首,大概相類,互有得失。復雜用元、寒、刪、先韻,而語意苦不倫』云云。近人詞此四韻多通葉,昔賢不謂然也。夫詞雖慢調,韻不逾十。即如寒、刪兩韻,本韻之字即獨用不患不敷,矧已通葉,何必再闌入元、先部乎。其為取便,亦已甚矣。」

詞不可概人[编辑]

晏同叔賦性剛峻,而詞語特婉麗。蔣竹山詞極穠麗,其人則抱節終身。何文縝少時會飲貴戚家,侍兒惠柔,慕公豐標,解帕為贈,約牡丹時再集。何賦《虞美人》詞有「重來約在牡丹時,只恐花枝相妒,故開遲」之句,後為靖康中盡節名臣。===國朝彭羨門孫遹《延露詞》,吐屬香豔,多涉闺襜。與夫人伉儷綦篤,生平無姬侍。詞固不可概人也。===

校詞紛心[编辑]

余癖詞垂五十年,唯校詞絕少。竊嘗謂昔人填詞,大都陶寫性情,流連光景之作。行間句裏,一二字之不同,安在執是為得失。乃若詞以人重,則意內為先,言外為後,尤毋庸以小疵累大醇。士生今日,載籍極博。經史古子,體大用閎,有志校勘之學,何如擇其尤要,致力一二。詞吾所好,多讀多作可耳。校律猶無容心,矧校字乎。開茲縹帙,鉛槧隨之。昔人有校讎之說,而詞以和雅溫文為主旨。心目中有讎之見存,雖甚佳勝,非吾意所專注。彼昔賢曷能詔余而牖之。則亦終於無所得而已。曩錫山侯氏刻《十名家詞》,顧梁汾為之序,有云:「讀書而必欲避訛與混之失,即披閱吟諷,且不能以終卷,又安望其暢然拔去抑塞,任為流通也。」斯語淺明,可資印證。蓋心為校役,訂疑思誤,丁一確二之不暇,恐讀詞之樂不可得,即作詞之機亦滯矣。如云校畢更讀,則掃葉之喻,校之不已,終亦紛其心而弗克相入也。

歷代詩餘依調臚列[编辑]

《御選歷代詩餘》,每調臚列如干首。每填一調,就諸家名作參互比勘。一聲一字、務求合乎古人。毋托一二不合者以自恕。則不特聲韻無誤,即宮律之微,亦可由此研入。

玉梅玲瓏四犯有寄托[编辑]

《玉梅後詞》[玲瓏四犯]云:「衰桃不是相思血,斷紅泣、垂楊金縷。」自注:「桃花泣柳,柳固漠然,而桃花不悔也。」斯旨可以語大。所謂盡其在我而已。千古忠臣孝子,何嘗求諒於君父哉。

詞林正韻最為善本[编辑]

吳縣戈順卿(載)《翠微花館詞》,褎然钜帙,以備調守律為主旨,似乎工拙所弗計也。惟所輯《詞林正韻》,則最為善本。曩王氏四印齋依戈氏自刻本,刻坿《所刻詞》後。倚聲家圭臬奉之。順卿夫人金婉,字玉卿,有《宜春舫詩詞》。《為外錄詞林正韻畢書後》云:「羅襦甲帳愧非仙。寫韻何妨手一編。從此詞林增善本。四聲堪證宋名賢。」

卷二[编辑]

詞有穆之一境[编辑]

詞有穆之一境,靜而兼厚、重、大也。淡而穆不易,濃而穆更難。知此,可以讀《花間集》。

花間不易學[编辑]

《花間》至不易學。其蔽也,襲其貌似,其中空空如也。所謂麒麟楦也。或取前人句中意境,而紆折變化之,而雕琢、句勒等弊出焉。以尖為新,以纖為豔,詞之風格日靡,真意盡漓,反不如國初名家本色語,或猶近於沉著、濃厚也。庸詎知《花間》高絕,即或詞學甚深,頗能窺兩宋堂奧,對於《花間》,猶為望塵却步耶。

唐詞與詩近[编辑]

唐賢為詞,往往麗而不流,與其詩不甚相遠。劉夢得《憶江南》云:「春去也,多謝洛城人。弱柳從風疑舉袂,叢蘭裛露似沾巾。獨坐亦含顰。」流麗之筆,下開北宋子野、少遊一派。唯其出自唐音,故能流而不靡。所謂「風流高格調」,其在斯乎。前調云:「猶有桃花流水上。無辭竹葉醉尊前。」《拋毬樂》云:「春早見花枝,朝朝恨發遲。及看花落後,卻憶未開時。」亦皆流麗之句。

晚唐詩有詞境[编辑]

段柯古詞僅見《閑中好》,寥寥十許字,殊未饜人意。《海山記》中隋煬帝《望江南》八闋,或云柯古所託,亦無塙據。余喜其《折楊柳》詩「公子驊騮往何處。綠陰堪繫紫遊韁」。此等意境,入詞絕佳。晚唐人詩集中往往而有。蓋詞學浸昌,其機鬱勃,弗可遏矣。

李德潤詞極形容之妙[编辑]

李德潤《臨江仙》云:「彊整嬌姿臨寶鏡,小池一朵芙蓉。」是人是花,一而二,二而一。句中絕無曲折,卻極形容之妙。昔人名作,此等佳處,讀者每易忽之。

歐陽炯豔詞[编辑]

《花間集》歐陽炯《浣溪沙》云:「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自有豔詞以來,殆莫豔於此矣。半塘僧騖曰:「奚翅豔而已,直是大且重。」苟無《花間》詞筆,孰敢為斯語者。

徐鼎臣詩是詞境[编辑]

徐鼎臣《夢遊》詩:「繡幌銀屏杳靄間。若非魂夢到應難。」寘之詞中,是絕好意境。又云:「蘸甲遞觴纖似玉,含詞忍笑膩於檀。」則直是《花間》麗句。當時風會所趨,不期然而自致此耳。

韓持國詞深靜[编辑]

詞境以深靜為至。韓持國《胡搗練令》過拍云:「燕子漸歸春悄。簾幕垂清曉。」境至靜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淺而見深。蓋寫景與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寫景而情在其中。此等境界,唯北宋人詞往往有之。持國此二句,尤妙在一「漸」字。

晏叔原詞序[编辑]

晏叔原詞自序曰:「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龍[或作寵。]家有蓮、鴻、蘋、雲,清謳娛客。」廉叔、君龍殆亦風雅之士,竟無篇闋流傳,並其名亦不可考。宋興百年已還,凡著名之詞人,十九《宋史》有傳,或坿見父若兄傳。大抵黃閣钜公,烏衣華胄。即名位稍遜者,亦不獲二三焉。當時詞稱極盛,乃至青樓之妙姬,秋墳之靈鬼,亦有名章俊語,載之曩籍,流為美談。萬不至章甫縫掖之士,尺板斗食流,獨無含咀宮商、規撫秦柳者。矧天子右文,群公操雅,提倡甚非無人,而卒無補於湮沒不彰,何耶。國初顧梁汾有言:「燠涼之態,浸淫而入於風雅。」良可浩歎。即北宋詞人以觀,蓋此風由來舊矣。即如叔原,其才庶幾跨竈,其名殆猶恃父以傳。夫傳不傳亦何足輕重之有,唯是自古迄今,不知埋沒幾許好詞。而其傳者,或反不如不傳者之可傳。是則重可惜耳!

小山阮郎歸[编辑]

小山詞《阮郎歸》云:「天邊金掌露成霜。雲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綠杯」二句,意已厚矣。「殷勤理舊狂」,五字三層意。「狂」者,所謂一肚皮不合時宜,發見於外者也。狂已舊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欲將沉醉換悲涼」,是上句注腳。「清歌莫斷腸」,仍含不盡之意。此詞沉著厚重,得此結句,便覺竟體空靈。小晏神仙中人,重以名父之貽,賢師友相與沆瀣,其獨造處,豈凡夫肉眼所能見及。「夢魂慣得無拘管,又逐揚花過謝橋」,以是為至,烏足與論《小山詞》耶。

東坡青玉案[编辑]

東坡詞《青玉案·用賀方回韻,送伯固歸吳中》,歇拍云:「作個歸期天應許。春衫猶是,小蠻針線,曾濕西湖雨。」上三句,未為甚豔。「曾濕西湖雨」是清語,非豔語。與上三句相連屬,遂成奇豔、絕豔,令人愛不忍釋。坡公天仙化人,此等詞猶為非其至者,後學已未易橅仿其萬一。

秦少游卓然名家[编辑]

有宋熙豐間,詞學稱極盛。蘇長公提倡風雅,為一代山斗。黃山谷、秦少游、晁無咎,皆長公之客也。山谷、無咎皆工倚聲,體格於長公為近。唯少遊自辟蹊徑,卓然名家。蓋其天分高,故能抽秘騁妍於尋常擩染之外。而其所以契合長公者獨深。張文潛《贈李德載詩》有云:「秦文倩麗舒桃李。」彼所謂文,固指一切文字而言。若以其詞論,直是初日芙蓉,曉風楊柳,倩麗之桃李,容猶當之有愧色焉。王晦叔《碧雞漫志》云,黃晁二家詞,皆學坡公,得其七八。而於少遊獨稱其俊逸精妙,與張子野並論,不言其學坡公,可謂知少遊者矣。

李方叔虞美人[编辑]

李方叔《虞美人》過拍云:「好風如扇雨如簾。時見岸花汀草、漲痕添。」春夏之交,近水樓臺,塙有此景。「好風」句絕新,似乎未經人道。歇拍云:「碧蕪千里思悠悠。唯有霎時涼夢,到南州。」尤極淡遠清疏之致。

東山詞融景入情[编辑]

東山詞:「歸臥文園猶帶酒。柳花飛度畫堂陰。只憑雙燕話春心。」「柳花」句融景入情,豐神獨絕。近來纖佻一派,誤認輕靈,此等處何曾夢見。

竹友善言愁[编辑]

竹友詞,《留董之南過七夕》,《蝶戀花》後段云:「君似庾郎愁幾許。萬斛愁生,更作征人去。留定征鞍君且住。人間豈有無愁處。」循環無端,含意無盡,小謝可謂善言愁。

宋詞用襯字[编辑]

取其能達句中之意,而付之歌喉又抑揚頓挫,悅人聽聞。所謂遲其聲以媚之也。兩宋人詞間亦有用襯字者。王晉卿云:「燭影搖紅向夜闌,乍酒醒、心情懶。」「向」字、「乍」字是襯字。據詞譜,燭影搖紅第二句七字,應仄平仄仄平平仄。周美成云:「黛眉巧畫宮妝淺」,不用襯字,與換頭第二句同。

周姜詞樸厚[编辑]

元人沈伯時作《樂府指迷》,於《清真詞》推許甚至。唯以「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夢魂凝想鴛侶」等句為不可學,則非真能知詞者也。清真又有句云:「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拌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此等語愈樸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靈肺腑中流出,不妨說盡而愈無盡。南宋人詞如姜白石云:「酒醒波遠,正凝想、明璫素襪。」庶幾近似。然已微嫌刷色。誠如清真等句,唯有學之不能到耳。如曰不可學也,詎必顰眉搔首,作態幾許,然後出之,乃為可學耶。明已來詞纖豔少骨,致斯道為之不尊,未始非伯時之言階之厲矣。竊嘗以刻印比之,自六代作者以縈紆拗折為工,而兩漢方正平直之氣蕩然無復存者。救敝起衰,欲求一丁敬身、黃大易,而未易遽得。乃至倚聲小道,即亦將成絕學,良可慨夫。

周謝詞熨帖入微[编辑]

清真詞《望江南》云:「惺忪言語勝聞歌。」謝希深《夜行船》云:「尊前和笑不成歌。」皆熨帖入微之筆。

李蕭遠詞輕倩[编辑]

李蕭遠《點絳唇》後段云:「碧水黃沙,夢到尋梅處。花無數。問花無語。明月隨人去。」意境不求甚深,讀者悅其輕倩。竹垞《詞綜》首錄此闋。此等詞固浙西派之初祖也。其《鵲橋仙》云:「小舟誰在落梅邨。正夢繞、清溪煙雨。」《西江月》云:「瓊璈珠珥下秋空,一笑滿天鸞鳳。」皆驚句,可誦。

廖世美詞語淡情深[编辑]

廖世美《燭影搖紅》過拍云:「塞鴻難問,岸柳何窮,別愁紛絮。」神來之筆,即已佳矣。換頭云:「催促年光,舊來流水知何處。斷腸何必更殘陽,極目傷平楚。晚霽波聲帶雨,悄無人、舟橫古渡。」語淡而情深。令子野、太虛輩為之,容或未必能到。此等詞一再吟誦,輒沁入心脾,畢生不能忘。《花庵絕妙詞選》中,真能不愧「絕妙」二字,如世美之作,殊不多覯。

何搢之麗句[编辑]

何搢之《小重山》「玉船風動酒鱗紅」之句,見稱於時。此特麗句云爾。臨邛高恥庵云:[(見《詞品》。)「譬如雲錦月鉤,造化之巧,非人琢也。此等句在天壤間有限。」似乎獎許太過。余喜其換頭:「車馬去悤悤。路隨芳草遠」十字,其淡入情,其麗在神。

李詞襲梅詩[编辑]

梅宛陵詩:「不上樓來今幾日,滿城多少柳絲黃。」《晁氏客語》記歐公云:「非聖俞不能到。」[宋無名氏《愛日齋叢鈔》。]按李易安詞:「幾日不來樓上望,粉紅香白已爭妍。」由此脫胎,卻自是詞筆。[按:此二句乃清人詞。]

趙忠簡詞[编辑]

趙忠簡詞,王氏四印齋刻入《南宋四名臣詞》。清剛沉至,卓然名家,故君故國之思,流溢行閒句裏。如《鷓鴣天·建康上元作》云:「客路那知歲序移,忽驚春到小桃枝。天涯海角悲涼地,記得當年全盛時。花弄影,月流輝。水精宮殿五雲飛。分明一覺華胥夢。回首東風淚滿衣。」《洞仙歌》後段云:「可憐窗外竹,不怕西風,一夜瀟瀟弄疏響。奈此九回腸,萬斛清愁、人何處,邈如天樣。縱隴水秦雲、阻歸音,便不許時閒、夢中尋訪。」其他斷句,尤多促節哀音,不堪卒讀。而卷端《蝶戀花》乃有句云:「年少淒涼天付與。更堪春思縈離緒。」閒情綺語,安在為盛德之累耶。

填詞要襟抱[编辑]

填詞第一要襟抱。唯此事不可彊,並非學力所能到。向伯恭《虞美人》過拍云:「人憐貧病不堪憂。誰識此心如月正涵秋。」宋人詞中,此等語未易多覯。

竹齋詞句[编辑]

竹齋詞句:「桂樹深邨狹巷通。」頗能橅寫邨居幽邃之趣。若換用它樹,意境便遜。

曾宏父浣溪沙[编辑]

曾宏父《浣溪沙》云:「紫禁正須紅藥句,清江莫與白鷗盟。」尋常稱美語,出以雅令之筆,閱之便不生厭。此酬贈詞之別開生面者。

榮諲詠梅[编辑]

大卿榮諲《詠梅》[南鄉子]云:「江上野梅芳。粉色盈盈照路旁。閑折一枝和雪嗅,思量。似箇人人玉體香。特此起愁腸。此恨誰人與寄將。山館寂寥天欲暮,淒涼。人轉迢迢路轉長。」(見《梅苑》)。「似箇」句豔而質,猶是宋初風格,花間之遺。諲,字仲思,《宋史》有傳。

辛詞陳詩[编辑]

《吹劍錄》云:「古今詩人間出,極有佳句。無人收拾,盡成遺珠。陳秋塘詩:『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按此二句乃稼軒詞《鷓鴣天》歇拍。稼軒倚聲大家,行輩在秋塘稍前,何至取材秋塘詩句。秋塘平昔以才氣自豪,亦豈肯沿襲近人所作。或者俞文豹氏誤記辛詞為陳詩耶。此二句入詞則佳,入詩便稍覺未合。詞與詩體格不同處,其消息即此可參。

東浦用冤家[编辑]

《東浦詞》[且坐令]云:「但冤家、何處貪歡樂。引得我心兒惡。」毛子晉刻入《六十家詞》,以「冤家」字涉俚,跋語譏之。按宋蔣津《葦航紀談》:「作詞者流,多用冤家為事。初未知何等語,亦不知所出。後閱《煙花記》,有云:冤家之說有六,情深意濃,彼此牽繫,寧有死耳,不懷異心,所謂冤家者一。兩情相繫,阻隔萬端,心想魂飛,寢食俱廢,所謂冤家者二。長亭短亭,臨歧分袂,黯然銷魂,悲泣良苦,所謂冤家者三。山遙水遠,魚雁無憑,夢寢相思,柔腸寸斷,所謂冤家者四。憐新棄舊,孤恩負義,恨切惆悵,怨深刻骨,所謂冤家者五。一生一死,觸景悲傷,抱恨成疾,迨與俱逝,所謂冤家者六。此語雖鄙俚,亦余之樂聞耳」云云。朴質為宋詞之一格,此等字不足為疵病。唯是宋人可用,吾人斷不敢用。若用之而亦不足為疵病,則駸駸乎入宋人之室矣。

詞有理脈可尋[编辑]

詞亦文之一體。昔人名作,亦有理脈可尋,所謂蛇灰蚓線之妙。如范石湖《眼兒媚·萍鄉道中》云:「酣酣日腳紫煙浮。妍暖試輕裘。困人天氣,醉人花底,午夢扶頭。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紋愁。溶溶泄泄,東風無力,欲皺還休。」「春慵」緊接「困」字「醉」字來,細極。

陳夢弼和石湖詞[编辑]

陳夢弼和石湖《鷓鴣天》云:「指剝春蔥去採蘋。衣絲秋藕不沾塵。眼波明處偏宜笑。眉黛愁來也解顰。巫峽路,憶行雲。幾番曾夢曲江春。相逢細把銀釭照,猶恐今宵夢似真。」歇拍用晏叔原「今宵賸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句,恐夢似真,翻新入妙,不特不嫌沿襲,幾於青勝於藍。

韓南澗霜天曉角[编辑]

韓南澗《霜天曉角》起調云:「幾聲殘角。月照梅花薄。」歇拍云:「莫把玉肌相映,愁花見,也羞落。」花羞玉肌,其海棠、芍藥之流亞乎。對於梅花,殊未易言。人世幾曾見此玉肌也。

王質西江月[编辑]

宋王質《西江月·借江梅蠟梅為意壽董守》云:「試將花蕊數層層,猶比長年不盡。」元李庭《水調歌頭·史侯生朝》云:「側聽稱觴新語,一滴願增一歲,門外酒如川。」並巧語不涉纖。

王質江城子[编辑]

王質《江城子》句云:「得到釵梁容略住,無分做、小蜻蜓。」未經人道。

仲彌性浪淘沙[编辑]

仲彌性《浪淘沙》過拍云:「看盡風光花不語,卻是多情。」語淡而深。《憶秦娥·詠木犀》後段云:「佳人斂笑貪先折。重新為翦斜斜葉。斜斜葉。釵頭常帶,一秋風月。」末二句,賦物上乘,可藥纖滯之失。

程文簡壽詞[编辑]

程文簡大昌《臨江仙·和正卿弟生日》云:「紫荊同本但殊枝。直須投老日,常似有親時。」《感皇恩·淑人生日》云:「人人戴白,獨我青青常保。只將平易處,為蓬島。」此等句非性情厚、閱歷深,未易道得。元劉靜修《樵庵詞》王利夫壽云:「吾鄉先友今誰健。西鄰王老時相見。每見憶先公。音容在眼中。 今朝故人子。為壽無多事。唯願歲長豐。年年社酒同。」余極喜誦之,與文簡詞庶幾近似。

洪文惠盤洲詞[编辑]

《織餘瑣述》:宋洪文惠《盤洲詞》,余最喜其《生查子》歇拍云:「春色似行人,無意花間住。」《漁家傲引》後段云:「半夜繋船橋北岸。三杯睡著無人喚。睡覺只疑橋不見。風已變。纜繩吹斷船頭轉。」意境亦空靈可喜。蕙風云:余所喜異於是。《漁家傲引》云:「子月水寒風又烈。巨魚漏網成虛設。圉圉從它歸丙穴。謀自拙。空歸不管旁人說。昨夜醉眠西浦月。今宵獨釣南溪雪。妻子一船衣百結。長歡悅。不知人世多離別。」委心任運,不失其為我。知足長樂,不願乎其外。詞境有高於此者乎?是則非娛所能識矣。

曹冠燕喜詞[编辑]

宋曹冠《燕喜詞》[鳳棲梧]云:「飛絮撩人花照眼。天闊風微,燕外晴絲卷。」狀春情景色絕佳。每值香南研北,展卷微吟,便覺日麗風暄,淑氣撲人眉宇。全帙中似此佳句,竟不可再得。

姚進道簫台公餘詞[编辑]

姚進道《簫台公餘詞》,《浣溪沙·青田趙宰席閒作》云:「醉眼斜拖春水綠。黛眉低拂遠山濃。此情都在酒杯中。」《鷓鴣天》:「縣有花名日日紅。」《高仲坚席閒作》云:「夜深莫放西风入,频遣司花许锦裀。」《瑞鷓鴣·賞海棠》云:「一抹霞紅勻醉臉,惱人情處不須香。」《如夢令·水仙用雪堂韻》云:「鉤月襯淩波,仿佛湘江煙路。」《行香子·抹利花》云:「香風輕度,翠葉柔枝。與玉郎摘,美人戴、總相宜。」《好事近·重午前三日》云:「梅子欲黃時,霖雨晚來初歇。誰在綠窗深處,把綵絲雙結。淺斟低唱笑相偎,映一團香雪。笑指牆頭榴花,倩玉郎輕折。」進道名述堯,錢塘人。南宋理學家張子韶詩云:「環顧天下間,四海唯三友。」三友者,施彥執、姚進道、葉先覺,其見重於時如此。顧亦能為綺語、情語。可知《蘭畹》、《金荃》,何損於言坊行表也。(按:姚述堯與張子韶之友姚進道,非同一人。姚述堯至淳熙末尚在,而姚進道則卒於紹興年間或更早。朱竹垞跋《簫台公餘詞》已誤為一人,後人咸承其誤。)

魏杞詠梅[编辑]

兩宋钜公大僚,能詞者多,往往不脫簪紱氣。魏文節杞《虞美人·詠梅》云:「只應明月最相思。曾見幽香一點、未開時。」輕清婉麗,詞人之詞。專對抗節之臣,顧亦能此。宋廣平鐵石心腸,不辭為梅花作賦也。

劉潛夫風入松[编辑]

劉潛夫《風入松·福清道中作》云:「多情唯是燈前影,伴此翁同去同來。逆旅主人相問,今回老似前回。」語真質可喜。

後邨玉樓春[编辑]

後邨《玉樓春》云:「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楊升庵謂其壯語足以立懦,此類是已。

趙俞詞[编辑]

陳藏一《話腴》:「趙昂總管始肄業臨安府學,困躓無聊賴遂脫儒冠從禁弁,升御前應對。一日侍阜陵蹕之德壽宮,高廟宴席間,問今應制之臣,張掄之後為誰。阜陵以昂對。高廟俯睞久之。知其嘗為諸生,命賦拒霜詞。昂奏所用腔,令《綴婆羅門引》。又奏所用意,詔自述其梗概。即賦就進呈云:『暮霞照水。水邊無數木芙蓉。曉來露濕輕紅。十里錦絲步障,日轉影重重。向楚天空迥,人立西風。夕陽道中。歎秋色、與愁濃。寂寞三秋粉黛,臨鑑妝慵。施朱太赤,空惆悵,教妾若為容。花易老、煙水無窮。』高廟喜之。賜銀絹加等。仍俾阜陵與之轉官。我朝之獎勵文人也如此。」此事它書未載。淳熙間,太學生俞國寶以題斷橋酒肆屏風上風入松詞「一春常費買花錢」云云,為高宗所稱賞,即日予釋褐。此則屢經記載,稍涉倚聲者知之。其實趙詞近沉著,俞第流美而已。以體格論,俞殊不逮趙。顧當時盛稱,以其句麗可喜,又諧適便口誦,故稱述者多。文字以投時為宜,詞雖小道,可以窺顯晦之故。古今同揆,感慨繫之矣。

姜白石鷓鴣天[编辑]

姜白石鷓鴣天云:「籠紗未出馬先嘶。」七字寫出華貴氣象,卻淡雋不涉俗。

羅子遠清平樂[编辑]

羅子遠《清平樂》「兩槳能吳語」,五字甚新。楊柳渡頭,倚花蕩口,暖風十里,翦水咿啞,聲愈柔而景愈深。嘗讀《飲水詞》[望江南]云:「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總歸詩格秀,笙簫恰稱語音圓。人在木蘭船。」「笙簫」句與此「兩槳」句,同一妙於領會。

劉改之詞[编辑]

劉改之詞格本與辛幼安不同。其《龍洲詞》中,如《賀新郎·贈張彥功》云:「誰念天涯牢落況,輕負暖煙濃雨。記酒醒、香銷時語。客裏歸韉須早發。怕天寒、風急相思苦。」前調云:「衣袂京塵曾染處,空有香紅尚輭。料彼此、魂銷腸斷。」又云:「但託意、焦琴紈扇。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楓葉俱淒怨。」《祝英台近·遊東園》云:「晚來約住青驄,踏花歸去,亂紅碎、一庭風月。」《唐多令·八月五日安遠樓小集》云:「柳下繫船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醉太平》云:「翠綃香暖雲屏。更那堪酒醒。」此等句,是其當行本色。蔣竹山伯仲閒耳,其激昂慨慷諸作,乃刻意橅擬幼安。至如《沁園春》「斗酒彘肩」云云,則尤橅擬而失之太過者矣。《詞苑叢談》云:「劉改之一妾,愛甚。淳熙甲午,赴省試,在道賦《天仙子》詞。到建昌游麻姑山,使小童歌之,至於墮淚。二更後,有美人執拍板來,願唱曲勸酒。即賡前韻『別酒未斟心已醉』云云。劉喜,與之偕東。其後臨江道士熊若水為劉作法,則並枕人乃一琴耳。攜至麻姑山焚之。」(按:此事出宋洪邁《夷堅志》)改之忍乎哉,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此物良不俗。雖曰靈怪,即亦何負於改之。世間萬事萬物,形形色色,孰為非幻。改之得唱曲美人,輒忘甚愛之妾,則其所賦之詞,所墮之淚,舉不得謂真。非真即幻,於琴何責焉。焚琴鬻鶴,傖父所為,不圖出之改之,吾為斯琴悲,遇人之不淑。何物臨江道士,尤當深惡痛絕者也。龍洲詞變易體格,迎合稼軒,與琴精幻形求合何以異。吾謂改之宜先自焚其稿。

楊濟翁詞[编辑]

「離恨做成春夜雨。添得春江,剗地東流去。弱柳繫船都不住。為君愁絕聽鳴艣。」楊濟翁《蝶戀花》前段也。婉曲而近沉著,新穎而不穿鑿,於詞為正宗中之上乘。

謝懋杏花天[编辑]

《織餘瑣述》:《花庵詞》選謝懋《杏花天》歇拍云:「餘酲未解扶頭懶。屏裏瀟湘夢遠。」昔人盛稱之。不如其過拍云:「雙雙燕子歸來晚。零落紅香過半。」此二語不曾作態,恰妙造自然。蕙風論詞之旨如此。

黃幾仲竹齋詩餘[编辑]

黃幾仲《竹齋詩餘》《西江月》題云:「垂絲海棠,一名醉美人」「撚翠低垂嫩萼。勻紅倒簇繁英。穠纖消得比佳人。酒入香肌成暈。簾幕陰陰窗牖。闌干曲曲池亭。枝頭不起夢春酲。莫遣流鶯喚醒。」此花唯吾鄉有之,太半櫻桃花接本。江南薊北,未之見也。紫豔沉酣,信足當醉美人品目。

鶴林詞[编辑]

《鶴林詞》《祝英台近·春日感懷》云:「有時低按銀箏,高歌《水調》,落花外、紛紛人境。」末七字余極喜之。其妙處難以言說。但覺芥子須彌,猶涉執象。

馬子嚴阮郎歸[编辑]

《織餘瑣述》云:「翻騰妝束鬧蘇隄。」宋馬子嚴《阮郎歸》詞句,形容粗釵膩粉,可謂妙於語言。天與娉婷,何有於「翻騰妝束」,適成其為「鬧」而已。

嚴仁醉桃源[编辑]

又云:宋嚴仁詞《醉桃源》云:「拍隄是春水蘸垂楊。水流花片香。弄花囋柳小鴛鴦。一雙隨一雙。」描寫芳春景物,極娟妍鮮翠之致,微特如畫而已。政恐刺繡妙手,未必能到。

盧申之江城子[编辑]

盧申之《江城子》後段云:「年華空自感飄零。擁春酲。對誰醒。天闊雲閑,無處覓簫聲。載酒買花年少事,渾不似、舊心情。」與劉龍洲詞「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可稱異曲同工。然終不如少陵之「詩酒尚堪驅使在,未須料理白頭人」為倔彊可喜。其《清平樂》歇拍云:「何處一春遊蕩,夢中猶恨楊花。」是加倍寫法。

宋詞疵病[编辑]

宋人詞亦有疵病,斷不可學,高竹屋《中秋夜懷梅溪》云:「古驛煙寒,幽垣夢冷,應念秦樓十二。」此等句鉤勒太露,便失之薄。張玉田《水龍吟·寄袁竹初》云:「待相逢說與相思,想亦在、相思裏。」尤空滑粗率,並不如高句,字面稍能蘊藉。

梅溪詞[编辑]

梅溪詞:「幾曾湖上不經過。看花南陌醉,駐馬翠樓歌。」下二語人人能道,上七字妙絕,似乎不甚經意,所謂「得來容易卻艱辛」也。

梅溪用雙聲疊韻字[编辑]

《壽樓春》,梅溪自度曲,前段:「因風飛絮,照花斜陽。」後段:「湘雲人散,楚蘭魂傷。」風、飛;花、斜,雲、人,蘭、魂,並用雙聲疊韻字,是聲律極細處。

方壺點絳唇[编辑]

余少作《蘇武慢·寒夜聞角》云:「憑作出、百緒淒涼,淒涼唯有,花冷月閒庭院。珠簾繡幕,可有人聽。聽也可曾腸斷。」半塘翁最為擊節。比閱《方壺詞》《點絳唇》云:「曉角霜天,畫簾卻是春天氣。」意與余詞略同,余詞特婉至耳。

方壺賦梅[编辑]

《方壺詞》《滿江紅·感賦梅》云:「洞府瑤池,多見是、桃紅滿地。君試問、江梅清絕,因何拋棄?仙境常如二三月,此花不受春風醉。」此意絕新。梅花身分絕高,響來未經人道。

方壺詞能淡而瘦[编辑]

方壺居士詞,其獨到處能淡而瘦。

吳莊每詠梅[编辑]

宋王沂公之言曰:「平生志不在溫飽。」以梅詩謁呂文穆云:「雪中未問調羹事,先向百花頭上開。」吳莊敏詞《沁園春·詠梅》云:「雖虛林幽壑,數枝偏瘦,已存鼎鼐,一點微酸。松竹交盟,雪霜心事,斷是平生不肯寒。」二公襟抱政復相同。一點微酸,即調羹心事,不志溫飽,為有不肯寒者在耳。又莊敏《滿江紅》有「晚風中笛」句,絕雅煉可喜。

履齋詞[编辑]

《履齋詞》《滿江紅·九日郊行》云:「數本菊香能勁。」勁韻絕雋峭,非菊之香不足以當此。《二郎神》云:「凝佇久,驀聽棋邊落子,一聲聲靜。」《千秋歲》云:「荷遞香能細。」此靜與細,亦非雅人深致,未易領略。

吳樂庵詠雪[编辑]

吳樂庵《水龍吟·詠雪次韻》云:「興來欲喚,羸童瘦馬,尋梅隴首。有客遮留,左援蘇二,右招歐九。問聚星堂上,當年白戰,還更許追蹤否。」此詞略仿劉龍洲《沁園春》「斗酒彘肩,醉渡浙江,豈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約林和靖,與坡公等,駕勒吾回」。而吳詞意境較靜。

曾同季賦芍藥[编辑]

曾同季《點絳唇·賦芍藥》云:「君知否。畫闌幽處。留得韶光住。」尋常意中之言,恰似未經人道。《浣溪沙》前題云:「濃雲遮日惜紅妝。」所謂仁者見之謂之仁。

雲莊詞[编辑]

《雲莊詞》《酹江月》云:「一年好處,是霜輕塵斂,山川如洗。」較「橘綠橙黃」句有意境。

牟端明金縷曲[编辑]

牟端明《金縷曲》云:「撲面胡塵渾未掃。強歡謳、還肯軒昂否?」蓋寓黍離之感。昔史遷稱項王悲歌慷慨。此則歡歌而不能激昂。曰「強」,曰「還肯」,其中若有甚不得已者。意愈婉,悲愈深矣。

龜峯詠西湖酒樓[编辑]

《龜峯詞》《沁園春·詠西湖酒樓》云:「南北戰爭,唯有西湖,長如太平。」此三句含有無限感慨。宋人詩云:「西湖歌舞幾時休。」下云「直把杭州作汴州」,婉而多諷,旨與剛父略同。

翁五峯摸魚兒[编辑]

翁五峯《摸魚兒》歇拍云:「沙津少駐。舉目送飛鴻,幅巾老子,樓上正凝佇。」東坡送子由詩:「時見烏帽出復沒。」是由送客者望見行人,極寫臨歧眷戀之狀。五峯詞乃由行人望見送者,客子消魂,故人惜別,用筆兩面俱到。

汪晫康範詩餘[编辑]

宋汪晫《康范詩餘》水調歌頭次韻荷淨亭小集云:「落日水亭靜,藕葉勝花香。」與秦湛「藉葉香風勝花氣」同意。藕葉之香,非靜中不能領略。淨而後能靜,無塵則不囂矣。只此起二句,便恰是詠荷淨亭,不能移到他處,所以為佳。

詞衰於元[编辑]

詞衰於元,當時名人詞論,即亦未臻上乘。如陸輔之《詞旨》所謂警句,往往抉擇不精,適足啟晚近纖妍之習。宋宗室名汝茪者,詞筆清麗,格調本不甚高。《詞旨》取其《戀繡衾》句:「怪別來、胭脂慵傳,被東風、偷在杏梢。」此等句不過新巧而已。余喜其《漢宮春》云:「故人老大,好襟懷消減全無。漫贏得、秋聲兩耳,冷泉亭下騎驢。」以清麗之筆作淡語,便似冰壺濯魄,玉骨橫秋,綺紈粉黛,回眸無色。但此等佳處,猶為自詞中出者,未為其至。如欲超軼王[碧山]、周[草窗],伯仲姜[白石]、吳[夢窗],而上企蘇、辛,其必由性情學問中出乎。

馮深居喜遷鶯[编辑]

馮深居《喜遷鶯》云:「涼生遙渚。正綠芰擎霜,黃花招雨。鴈外漁燈,蛩邊蟹舍,絳葉表秋來路。世事不離雙鬢,遠夢偏欺孤旅。送望眼,但馮舷微笑,書空無語。慵看清鏡裏,十載征塵,長把朱顏污。借箸青油,揮毫紫塞,舊事不堪重舉。閒闊故山猿鶴,冷落同盟鷗鷺。倦遊也。便檣雲柂月,浩歌歸去。」此詞多矜煉之句,尤合疏密相閑之法,可為初學楷模。

芸窗喜雪詞[编辑]

《芸窗詞》,《瑞鶴仙·次韻陸景思喜雪》云:「農麥年來管好,禾黍離離,詎忘關洛。」《賀新郎·送劉澄齋歸京口》云:「西風亂葉長安樹。歎離離、荒宮廢苑,幾番禾黍。」神州陸沉之感,不圖於半閒堂寮吏見之。自來識時達節之士,功名而外無容心。偶有甚非由衷之言,流露於楮墨之表。詎故為是自文飾耶。抑亦天良發見於不自知也。

空同詞用王夫人語意[编辑]

《空同詞》,《月華清·春夜對月》云:「況是風柔夜暖。正燕子新來,海棠微綻。不似秋光,只照離人腸斷。」用蘇文忠公王夫人語意,絕佳。上三句亦勝情徐引。

空同詞娟妍[编辑]

空同詞如秋卉娟妍,春蘅鮮翠。

空同詞喜煉字[编辑]

空同詞喜煉字。《菩薩蠻》云:「繫馬短亭西。丹楓明酒旗。」《南柯子》云:「碧天如水印新蟾。」《阮郎歸》云:「綠情紅意兩逢迎。扶春來遠林。」又云:「羅衣金縷明。」兩「明」字、「印」字、「扶」字,並從追琢中出。又,《鷓鴣天》云:「瑩然初日照芙蕖。」能寫出美人之精神。《浪淘沙·別意》云:「花霧漲冥冥。欲雨還晴。」能融景入情,得迷離惝恍之妙。皆佳句也。漲字亦煉。《行香子》云:「十年心事,兩字眉婚。」「眉婚」二字新奇,殆即目成之意,未詳所本。

楊澤民秋蕊香[编辑]

「良人輕逐利名遠。不憶幽花靜院。」楊澤民《秋蕊香》句。「幽花靜院」,抵多少「盈盈秋水,淡淡春山」。「良人」句質不涉俗,是澤民學清真處。

尹梅津詠柳[编辑]

尹梅津《眼兒媚·詠柳》云:「一好百般宜。」五字可作美人評語。明王彥泓詩「亂頭粗服總傾城」,所謂「一好百般宜」也。

陳以莊菩薩蠻[编辑]

偶閱《閩詞鈔》,宋陳以莊《菩薩蠻》云:「舉頭忽見衡陽雁。千聲萬字情何限。尀耐薄情夫。一行書也無。泣歸香閣恨。和淚淹紅粉。待雁卻回時。也無書寄伊。」(按此非陳以莊詞,惠風襲葉申薌之誤。)歇拍云云,略失敦厚之恉。所謂盡其在我,何也。然而以謂至深之情,亦無不可。

沈約之謁金門[编辑]

宋詞名詞,多尚渾成。亦有以刻畫見長者。沈約之《謁金門》云:「獨倚危闌清晝寂。草長流翠碧。」前調云:「寒色著人無意緒。竹鸣风似雨。」《如梦令》云:「忺睡。忺睡。窗在芭蕉叶底。」《念奴娇》云:「醉态天真,半羞微敛,未肯都开了。」刻畫而不涉纖,所以為佳。

夢窗厚處難學[编辑]

近人學夢窗,輒從密處入手。夢窗密處,能令無數麗字,一一生動飛舞,如萬花為春,非若琱璚蹙繡,毫無生氣也。如何能運動無數麗字,恃聰明,尤恃魄力。如何能有魄力,唯厚乃有魄力。夢窗密處易學,厚處難學。

夢窗密處[编辑]

「心事稱吳妝暈紅。」七字兼情意、妝束、容色。夢窗密處如此等句,或者後人尚能勉彊學到。

夢窗與蘇辛殊流同源[编辑]

重者,沉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於夢窗詞庶幾見之。即其芬菲鏗麗之作,中間雋句豔字,莫不有沉摯之思,灝瀚之氣,挾之以流轉。令人翫索而不能盡,則其中之所存者厚。沉著者,厚之發見乎外者也。欲學夢窗之緻密,先學夢窗之沉著。即緻密、即沉著。非出乎緻密之外,超乎緻密之上,別有沉著之一境也。夢窗與蘇、辛二公,實殊流而同源。其所為不同,則夢窗緻密其外耳。其至高至精處,雖擬議形容之,未易得其神似。穎慧之士,束發操觚,勿輕言學夢窗也。

草窗詞從義山詩脫出[编辑]

草窗《少年游·宮詞》云:「一樣春風,燕梁鶯戶,那處得春多。」即「梨花雪,桃花雨,畢竟春誰主」之意。俱從義山「鶯嗁花又笑,畢竟是誰春」脫出。其《朝中措·茉莉擬夢窗》云:「尚有第三花在,不妨留待涼生。」庶幾得夢窗之神似。

周濟四家詞選[编辑]

周保緒[濟]《止庵集》《宋四家詞筏序》以近世為詞者,推南宋為正宗,姜、張為山斗,域於其至近者為不然。其持論介余同異之閒。張誠不足為山斗,得謂南宋非正宗耶?《宋四家詞筏》未見,疑即止庵手錄之《宋四家詞選》,以周邦彥、辛棄疾、王沂孫、吳文英四家為之冠,以類相從者各如干家。止庵又有論調一書,以婉、澀、高、平四品分之。其選調視紅友所載祗四之一。此書亦未見。

劉伯寵中秋詞[编辑]

劉伯寵生平宦轍,在吾廣右。惜其姓名僅見《省志·金石略》,而事行無傳。《水調歌頭·中秋》云:「破匣菱花飛動,跨海清光無際,草露滴明璣。」跨海云云,是何意境。下乃忽作小言。子雲《解嘲》所云「大者含元氣,細者入無閒」,略可喻詞筆之變化。

李蠙洲詞[编辑]

李蠙洲《拋毬樂》云:「綺窗幽夢亂如柳,羅袖淚痕凝似餳。」《謁金門》云:「可奈薄情如此黠。寄書渾不答。」「餳」「黠」葉韻雖新,卻不墜宋人風格。然如「餳」韻二句,所爭亦止絫黍閒矣。其不失之尖纖者,以其尚近質拙也。學詞者不可不知。

韓子耕除夕詞[编辑]

韓子耕《高陽臺·除夕》云:「頻聽銀籤,重然絳蠟,年華袞袞驚心。餞舊迎新,能消幾刻光陰。老來可慣通宵飲,待不眠、還怕寒侵。掩清尊。多謝梅花,伴我微吟。鄰娃已試春妝了。更蜂枝簇翠,燕股橫金。勾引春風,也知芳意難禁。朱顏那有年年好,逞豔遊、贏取如今。恣登臨。殘雪樓臺。遲日園林。」此等詞語淺情深,妙在字句之表,便覺刻意求工,是無端多費氣力。 又詞家煉字法斷不可少,韓子耕《浪淘沙》云:「試花霏雨濕春晴。三十六梯人不到,獨喚瑤箏。」妙在「濕」字、「喚」字。

韓子耕詞妙在松字[编辑]

韓子耕詞妙處,在一松字。非功力甚深不辦。

得趣居士詞[编辑]

得趣居士詞喁昵昵,緻繡細熏。

黃東甫詞[编辑]

黃東甫《柳梢青》云:「天涯翠巘層層。是多少長亭短亭。」《眼兒媚》云:「當時不道春無價,幽夢費重尋。」此等語非深於詞不能道,所謂詞心也。《柳梢青》又云:「花驚寒食,柳認清明。」「驚」字、「認」字,屬對絕工。昔人用字不苟如是,所謂詞眼也。納蘭容若《浣溪沙》云:「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即東甫《眼兒媚》句意。酒中茶半,前事伶俜、皆夢痕耳。

薛梯飆詞工於刷色[编辑]

詞筆「麗」與「豔」不同。「豔」如芍藥、牡丹,慵春媚景,麗若海棠、文杏,映燭窺簾。薛梯飆詞工於刷色。當得一「麗」字。《醉落魄》云:「單衣乍著。滯寒更傍東風作。珠簾壓定銀鉤索。雨弄初晴,輕旋玉塵落。花髻巧借妝梅約。嬌羞才放三分萼。尊前不用多評泊。春淺春深,都向杏梢覺。」

詞意相同[编辑]

白石詞:「少年情事老來悲。」宋朱服句:「而今樂事他年淚。」二語合參,可悟一意化兩之法。宋周端臣《木蘭花慢》云:「料今朝別後,他時有夢,應夢今朝。」與「而今」句同意。

姚成一霜天曉角[编辑]

姚成一《霜天曉角》換頭云:「煙抹、山態活。雨晴波面滑。」五字對句,上句作上二下三,抹字葉。不唯不勉強,尤饒有韻致,詞筆靈活可憙。

雪坡壽詞[编辑]

《雪坡詞》,《沁園春·壽同年陳探花》云:「憶昔東坡,秀奪眉山,生丙子年。蓋丙離子坎,四方中氣,直當此歲,閒出英賢。」詞句用「蓋」字領起,絕奇。子平家言入詞,亦僅見。

莫子山水龍吟[编辑]

莫子山《水龍吟》換頭云:「也擬與愁排遣,奈江山遮攔不斷。嬌訛夢語,濕熒嗁袖,迷心醉眼。」此等句便開明已後詞派,風格稍稍遜矣。其過拍云:「但年光暗換,人生易感,西歸水、南飛雁。」《玉樓春》換頭云:「憑君莫問情多少,門外江流羅帶繞。」此等句便佳,渾成而意味厚。

江致和詞[编辑]

宋江致和《五福降中天》句:「秋水嬌橫俊眼,膩雪輕鋪素胸。」以「鋪」字形容膩雪,有詞筆劃筆所難傳之佳處,無一字可以易之。後蜀歐陽炯《春光好》云:「胸鋪雪,臉分蓮。」乃江句所從出。

須溪詞不可及[编辑]

《須溪詞》,風格遒上似稼軒,情辭跌宕似遺山。有時意筆俱化,純任天倪,竟能略似坡公。往往獨到之處,能以中鋒達意,以中聲赴節。世或目為別調,非知人之言也。《促拍醜奴兒》云:「百年已是中年後,西州垂淚,東山攜手,幾箇斜暉。」《踏莎行·九日牛山作》云:「向來吹帽插花人,盡隨殘照西風去。」《永遇樂》云:「香塵暗陌,華燈明晝,長是嬾攜手去。」《摸魚兒·海棠一夕如雪無飲余者賦恨》云:「無人舉酒。但照影隄流,圖他紅淚,飄灑到襟袖。」前調《守歲》云:「古今守歲無言說,長是酒闌情緒。」《金縷曲·五日》云:「欸乃漁歌斜陽外,幾書生、能辦投湘賦。」余所摘警句視此。其《江城子·海棠花下燒燭》詞云:「欲睡心情,一似夢驚殘。」《山花子·春暮》云:「更欲徘徊春尚肯,已無花。」若斯之類,是是其次矣。如衡論全體大段,以骨榦氣息為主,則必舉全首而言。其中即無如右等句可也。由是推之全卷,乃至口占、漫與之作,而其骨榦氣息具在此。須溪之所以不可及乎。

須溪詞輕靈婉麗[编辑]

《須溪詞》中,間有輕靈婉麗之作。似乎元明以後詞派,導源乎此。詎時代已入元初,風會所趨,不期然而然者耶。如《浣溪沙·感別》云:「點點疏林欲雪天。竹籬斜閉自清妍。為伊顦顇得人憐。欲與那人攜素手。粉香和淚落君前。相逢恨恨總無言。」前調《春日即事》云:「遠遠遊峯不記家。數行新柳自嗁鴉。尋思舊事即天涯。睡起有情和畫卷,燕歸無語傍人斜。晚風吹落小瓶花。」《山花子》後段云:「早宿半程芳草路,猶寒欲雨暮春天。小小桃花三兩樹,得人憐。」此等小詞,乃至略似國初顧梁汾、納蘭容若輩之作,以謂《須溪詞》中之別調可耳。


李商隱詠落梅[编辑]

李商隱《高陽臺·詠落梅》云:「飄粉杯寬,盛香袖小,青青半掩苔痕。竹裏遮寒,誰念減盡芳雲。么鳳叫晚吹晴雪,料水空、煙冷西冷。感凋零。殘縷遺鈿,迤邐成塵。東園曾趁花前約,記按箏籌酒,戲挽飛瓊。環佩無聲,草暗台榭春深。欲倩怨笛傳清譜,怕斷霞,難返吟魂。轉銷凝。點點隨波。望極江亭。」前段「誰念」「念」字、「么鳳」「鳳」字、後段「草暗」「暗」字、「欲倩」「倩」字、「斷霞」「斷」字,它宋人作此調並用平聲。商隱別作《寄題蓀壁山房》闋,亦用平聲,唯此闋用去聲。以峭折為婉美,非起調畢曲處,於宮律無關係也。其前段「水空」「水」字,似亦應用去聲,上與平可通融,與去不可通融也。商隱與弟周隱有《餘不谿二隱叢說》,惜未見。

李周隱小重山[编辑]

李周隱《小重山》云:「畫簷簪柳碧如城。一簾風雨裏,過清明。」又云:「紅塵沒馬翠埋輪。西泠曲,歡夢絮飄零。」「簪」字、「沒」字、「埋」字,並力求警煉,造語亦佳。

柴望秋堂詩餘[编辑]

余舊作《浣溪沙》云:「莫向天涯輕小別,幾回小別動經年。」比閱柴望《秋堂詩餘》《滿江紅》云:「別後三年重會面,人生幾度三年別。」意與余詞略同。為黯然者久之。

王易簡詞[编辑]

王易簡《謝草窗惠詞卷》《慶宮春》歇拍云:「因君凝佇,依約吳山,半痕蛾綠。」易簡《樂府補題》諸作,頗膾炙人口。餘謂此十二字絕佳,能融景入情,秀極成韻,凝而不佻。

覆瓿詞[编辑]

《覆瓿詞》,《沁園春·歸田作》云:「何怨何尤,自歌自笑,天要吾儕更讀書。」真率語未經人道。

卷三[编辑]

遼懿德回心院詞[编辑]

後晉高祖天福二年,契丹太宗改元會同,國號遼。公卿庶官皆仿中國,參用中國人。自是已還,密邇文化。當是時,中原多故,而詞學浸昌。其先後唐壯宗,其後南唐中宗,以知音提倡於上。和成績《紅葉稿》、馮正中《陽春集》,揚葩振藻於下。徵諸載記,金海陵閱柳永詞,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句,遂起吳山立馬之思。遼之於五季,猶金之於北宋也。雅聲遠祧,宜非疆域所能限。其後遼穆宗應曆十年,當宋太祖建隆元年。天祚帝天慶五年,當金太祖收國元年。西遼之亡,於宋為寧宗嘉泰元年,得二百四十二年。於金為章宗泰和元年,得八十七年。當此如干年間,宋固詞學極盛,金亦詞人輩出,遼獨闃如,欲求殘闋斷句,亦不可得。海寧周芚兮(春)輯《遼詩話》,竟無一語涉詞。絲簧輟響,蘭荃不芳。風雅道衰,抑何至是。唯是一以當百,有懿德皇后《回心院》詞。其詞既屬長短句,十闋一律。以氣格言,尤必不可謂詩。音節入古,香豔入骨,自是《花間》之遺。北宋人未易克辦。南渡無論,金源更何論焉。姜堯章言:「凡自度腔,率以意為長短句,而後協之以律。」懿德是詞,固已被之管弦,名之曰《回心院》,後人自可按腔填詞。吳江徐電發(釚)錄入《詞苑叢談》。德清徐誠庵(本立)收入《詞律拾遺》,庶幾灑林牙之陋,彌香膽之疏。史稱後工詩,善談論,自製歌詞,尤善琵琶。其於長短句,所作容不止此。北俗簡質,罕見稱述,當時即已失傳矣。

宋金詞不同[编辑]

自六朝已還,文章有南北派之分,乃至書法亦然。姑以詞論,金源之於南宋,時代正同,疆域之不同,人事為之耳。風會曷與焉。如辛幼安先在北,何嘗不可南。如吳彥高先在南,何嘗不可北。顧細審其詞,南與北確乎有辨,其故何耶。或謂《中州樂府》選政操之遺山,皆取其近己者。然如王拙軒、李莊靖、段氏遯庵、菊軒其詞不入元選,而其格調氣息,以視元選諸詞,亦復如驂之靳,則又何說。南宋佳詞能渾,至金源佳詞近剛方。宋詞深致能入骨,如清真、夢窗是。金詞清勁能樹骨,如蕭閑、遯庵是。南人得江山之秀,北人以冰霜為清。南或失之綺靡,近於雕文刻鏤之技。北或失之荒率,無解深裘大馬之譏。善讀者抉擇其精華,能知其並皆佳妙。而其佳妙之所以然,不難於合勘,而難於分觀。往往能知之而難於明言之。然而宋金之詞之不同,固顯而易見者也。

完顏璹詞[编辑]

密國公(璹)詞,《中州樂府》箸錄七首。姜、史、辛、劉兩派,兼而有之。《春草碧》云:「舊夢回首何堪,故苑春光又陳跡。落盡後庭花,春草碧。」《青玉案》云:「夢裏疏香風似度。覺來唯見、一窗涼月,瘦影無尋處。」並皆幽秀可誦。《臨江仙》云:「薰風樓閣夕陽多。倚闌凝思久,漁笛起煙波。」淡淡著筆,言外卻有無限感愴。

明秀集[编辑]

《明秀集》,《滿江紅》句:「雲破春陰花玉立。」清姒極喜之,暇輒吟諷不已。余喜其《千秋歲·對菊小酌》云:「秋光秀色明霜曉。」意境不在「雲破」句下。

劉仲尹詞[编辑]

清姒學作小令,未能入格。偶幡[夗巾]《中州樂府》,得劉仲尹「柔桑葉大綠團雲」句,謂余曰只一「大」字,寫出桑之精神,有它字以易之否。斯語其庶幾乎。略知用字之法。

劉仲尹參涪翁得法[编辑]

元遺山為劉龍山(仲尹)譔小傳云:「詩樂府俱有蘊藉,參涪翁而得法者也。」蒙則以謂學涪翁而意境稍變者也。嘗以林木佳勝比之。涪翁信能鬱蒼從秀,其不甚經意處,亦復老榦枒杈,第無醜枝,斯其所以為涪翁耳。龍山蒼秀,庶幾近似。設令為枒杈,必不逮遠甚。或帶煙月而益韻,託雨露而成潤,意境可以稍變,然而烏可等量齊觀也。茲選錄《鷓鴣天》二闋如左,讀者細意玩索之,視「黃菊枝頭破曉寒」風度何如。「騎鶴峯前第一人。不應著意怨王孫。當時豔態題詩處,好在香痕與淚痕。調雁柱,引蛾顰。綠窗弦索合箏[竹秦}。砌台歌舞陽春後,明月朱扉幾斷魂。」又,「璧月池南翦木棲。六朝宮袖窄中宜。新聲蹙巧蛾顰黛。纖指移[竹秦]雁著絲。朱戶小,畫簾低。細香輕夢隔涪溪。西風只道悲秋瘦。卻是西風未得知。」

馮士美江城子[编辑]

馮士美江城子換頭云:「清歌皓齒豔明眸。錦纏頭。若為酬。門外三更,燈影立驊騮。」「門外」句與姜石帚「籠紗未出馬先嘶」意境略同。「驊騮」字近方重,入詞不易合色。馮句云云,乃適形其俊。可知字無不可用,在乎善用之耳。其過拍云:「月下香雲嬌墮砌,花氣重、酒光浮。」亦豔絕、清絕。

劉無党烏夜嗁[编辑]

劉無黨《烏夜嗁》歇拍云:「離愁分付殘春雨,花外泣黃昏。」此等句雖名家之作,亦不可學,嫌近纖、近衰颯。其過拍云:「宿酲人困屏山夢,煙樹小江邨。」庶幾運實入虛,巧不傷格。曩半塘老人《南鄉子》云:「畫裏屏山多少路。青青。一片煙蕪是去程。」意境與劉詞略同。劉清勁,王綿邈。

劉無黨錦堂春[编辑]

劉無黨《錦堂春·西湖》云:「牆角含霜樹靜,樓頭作雪雲垂。」「靜」字、「垂」字,得含霜作雪之神。此實字呼應法,初學最宜留意。

辛黨並有骨[编辑]

辛、黨二家,並有骨榦。辛凝勁,黨疏秀。

黨承旨青玉案[编辑]

黨承旨青玉案云:「痛飲休辭今夕永。與君洗盡,滿襟煩暑,別作高寒境。」以松秀之筆,達清勁之氣,倚聲家精詣也。「松」字最不易做到。

黨承旨月上海棠[编辑]

又《月上海棠·用前人韻》,後段云:「斷霞魚尾明秋水。帶三兩飛鴻點煙際。疏林颯秋聲,似知人、倦遊無味。家何處。落日西山紫翠。」融情景中,旨淡而遠,迂倪畫筆,庶幾似之。

黨承旨鷓鴣天[编辑]

又,《鷓鴣天》云:「開簾飛入窺窗月,且畫新涼睡美休。」瀟灑疏俊極矣。尤妙在上句「窺窗」二字。窺窗之月,先已有情。用此二字,便曲折而意多。意之曲折,由字裏生出,不同矯揉鉤致,不墮尖纖之失。

董解元哨遍[编辑]

柳屯田《樂章集》,為詞家正體之一,又為金元已還樂語所自出。金董解元《西廂記》,搊彈體傳奇也。時論其品,如「朱汗碧蹏,神采駿逸」。董有《哨遍》詞云:「太暤司春,春工著意,和氣生暘穀。十里芳菲,盡東風絲絲,柳搓金縷。漸次第,桃紅杏淺,水綠山青,春漲生煙渚。九十日光陰能幾,早鳴鳩呼婦,乳燕攜雛。亂紅滿地任風吹,飛絮濛空有誰主?春色三分,半入池塘,半隨塵土。滿地榆錢,算來難買春光住。初夏永、董風池館,有藤床冰簟紗櫥。日轉午。脫巾散髮,沈李浮瓜,寶扇搖紈素。著甚消磨永日。有掃愁竹葉,侍寢青奴。霎時微雨送新涼,些少金風退殘暑。韶華早、暗中歸去。」此詞連情發藻,妥帖易施,體格於樂章為近。明胡元瑞《筆叢》稱董《西廂記》精工巧麗,備極才情。蓋筆能展拓,則推演為如干字何難矣。自昔詩、詞、曲之遞變,大都隨風會為轉移。詞曲之為體,誠迥乎不同。董為北曲初祖,而其所為詞,於屯田有沆瀣之合。曲由詞出,淵源斯在。董詞僅見《花草粹編》,它書概未之載。《粹編》之所以可貴,以其多載昔賢不經見之作也。(按:董解元《哨遍》見《古本董解元西廂記》,非詞也。)

王黃華小令[编辑]

金源人詞伉爽清疏,自成格調。唯王黃華小令,閒涉幽峭之筆,綿邈之音。《謁金門》後段云:「瘦雪一痕牆角。青子已妝殘萼。不道枝頭無可落。東風猶作惡。」歇拍二句,似乎說盡「東風猶作惡。」就花與風之各一面言之,仍猶各有不盡之意。「瘦雪」字新。

景覃天香[编辑]

唐張祜《贈內人》詩:「斜拔玉釵鐙影畔,剔開紅燄救飛蛾。」後人評此以謂慧心仁術。金景覃《天香》云:「閒階土花碧潤。緩芒鞵、恐傷蝸蚓。」與祜詩意同。填詞以厚為要旨,此則小中見厚也。又,《鳳棲梧》歇拍云:「別有溪山容杖屨。等閒不許人知處。」意境清絕、高絕。憶餘少作鷓鴣天,歇拍云:「茜窗愁對清無語,除卻秋鐙不許知。」以視景詞,意略同,而境遠遜,風骨亦未能騫舉。

遺山樂府學閑閑公體[编辑]

《遺山樂府》,《促拍醜奴兒·學閑閑公體》云:「朝鏡惜蹉跎。一年年、來日無多。無情六合乾坤裏,顛鸞倒鳳,撐霆裂月,直被消靡。世事飽經過。算都輸、暢飲高歌。天公不禁人間酒,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不醉如何。」附閑閑公所賦云:「風寸雨替花愁。風雨罷、花也應休。勸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謝,明年花謝,白了人頭。乘興兩三甌。揀溪山、好處追遊。但教有酒身無事。有花也好,無花也好,選甚春秋。」遺山誠閑閑高足。第觀此詞,微特難期出藍,幾於未信入室。葢天人之趣判然,閑閑之作,無復筆墨蹟可尋矣。

張信甫驀山溪[编辑]

張信甫詞傳者祗《驀山溪》一闋:「山河百二,自古關中好。壯歲喜功名,擁征鞍、雕裘繡帽。時移事改,萍梗落江湖,聽楚語,壓蠻歌,往事知多少。蒼顏白髮,故里欣重到。老馬省曾行,也頻嘶、冷煙殘照。終南山色、不改舊時青。長安道,一回來、須信一回老。」以清遒之筆,寫慨慷之懷,冷煙殘照,老馬頻嘶,何其情之一往而深也。昔人評詩,有云「剛健含婀娜」,余於此詞亦云。

趙愚軒行香子[编辑]

趙愚軒《行香子》云:「綠陰何處,旋旋移床。」昔人詩句「月移花影上闌干」,此言移床就綠陰,意趣尤生動可喜。即此是詞與詩不同處,可悟用筆之法。

許古行香子[编辑]

「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而如妝,冬山慘澹而如睡。」宋畫院郭熙語也。金許古《行香子》過拍云:「夜山低,晴山近,曉山高。」郭能寫山之貌,許尤傳山之神。非入山甚深,知山之真者,未易道得。

許道真眼兒媚[编辑]

許道真《眼兒媚》云:「持杯笑道,鵝黃似酒,酒似鵝黃。」此等句,看似有風趣,其實絕空淺,即俗所謂打油腔,最不可學。

李欽叔賦青梅[编辑]

李欽叔(獻能),劉龍山外甥也。以純孝為士論所重。詩詞餘事,亦卓越流輩。《江梅引·賦青梅》云:「冰肌夜冷滑無粟,影轉斜廊。冉冉孤鴻,煙水渺三湘。青鳥不來天也老,斷魂些、清霜靜楚江。」「冰肌」句,熨帖工緻。「冉冉」以下,取神題外,設境意中。「斷魂」二句拍合,略不吃力,允推賦物聖手。《浣溪沙·環勝樓》云:「萬里中原猶北顧,十年長路卻西歸。倚樓懷抱有誰知。」尤為意境高絕。以南北名賢擬之,辛(幼安)殆伯仲之間,吳(彥高)其望塵弗及乎。

段復之滿江紅[编辑]

段復之《滿江紅》序云:「遯庵主人植菊階下,秋雨既盛,草萊鞠沒,殆不可見。江空歲晚,霜餘草腐,而吾菊始發數花。生意淒然,似訴余以不遇,感而賦之。因李生湛然歸寄菊軒弟。」詞後段云:「堂上客,頭空白。都無語,懷疇昔。恨因循過了,重陽佳節。颯颯涼風吹汝急,汝身孤特應難立。漫臨風三嗅繞芳叢,歌還泣。」節韻已下,情深一往,不辨是花是人,讀之令人增孔懷之重。

段誠之江城子[编辑]

段誠之《菊軒樂府》《江城子》云:「月邊漁。水邊鉏。花底風來,吹亂讀殘書。」前調《東園牡丹花下酒酣即席賦之》云:「歸去不妨簪一朵,人也道、春花來。」騷雅俊逸,令人想望風采。《月上海棠》云:「喚醒夢中身,鶗鴂數聲春曉。」前調云:「頹然醉臥,印蒼苔半袖。」於情中入深靜,於疏處運追琢,尤能得詞家三昧。

元遣山鷓鴣天[编辑]

遠遺山以絲竹中年,遭遇國變,崔立采望,勒授要職,非其意指。卒以抗節不仕,顦顇南冠二十餘稔。神州陸沈之痛,銅駝荊棘之傷,往往寄託於詞。《鷓鴣天》三十七闋,泰半晚年手筆。其《賦隆德故宮》及《宮體》八首、《薄命妾辭》諸作,蕃豔其外,醇至其內,極往復低徊、掩抑零亂之致。而其苦衷之萬不得已,大都流露於不自知。此等詞宋名家如辛稼軒固嘗有之,而猶不能若是其多也。遺山之詞,亦渾雅,亦博大。有骨榦,有氣象。以比坡公,得其厚矣,而雄不逮焉者。豪而後能雄,遺山所處,不能豪,尤不忍豪。牟端明《金縷曲》云:「撲面胡塵渾未掃,強歡謳、還肯軒昂否。」知此,可與論遺山矣。設遺山雖坎坷,猶得與坡公同,則其詞之所造,容或尚不止此。其《水調歌頭·賦三門津》「黃河九天上」云云,何嘗不崎崛排奡。坡公之所不可及者,尤能於此等處不露筋骨耳。《水調歌頭》當是遺山少作。晚歲鼎護餘生,棲遲蘦落,興會何能飆舉。知人論世,以謂遺山即金之坡公,何遽有愧色耶。充類言之,坡公不過逐臣,遺山則遺臣孤臣也。其《賦隆德故宮》云:「人間更有傷心處,奈得劉伶醉後何。」《宮體》八首,其二云:「春風殢殺官橋柳,吹盡香綿不放休。」其四云:「月明不放寒枝穩,夜夜烏嗁徹五更。」其七云:「花爛錦,柳烘煙。韶華滿意與歡緣。不應寂寞求凰意,長對秋風泣斷弦。」《薄命妾辭》云:「桃花一簇開無主,盡著風吹雨打休。」其他如《無題》云:「籬邊老卻陶潛菊,一夜西風一夜寒。」又云:「殷勤未數閒情賦,不願將身作枕囊。」又云:「只緣攜手成歸計。不恨埋頭屈壯圖。」又云:「旁人錯比揚雄宅,笑殺韓家晝錦堂。」又云:「鹿裘孤坐千峯雪,耐與青松老歲寒。」又云:「諸葛菜,邵平瓜。白头孤影一長嗟。南園睡足松陰轉,無數蜂兒趁晚衙。」又《與欽叔京甫市飲》云:「醒來門外三竿日,臥聽春泥過馬蹄。」句各有指,知者可意會而得。其詞纏綿而婉曲,若有難言之隱,而又不得已於言,可以悲其志而原其心矣。

遺山佳句[编辑]

遺山詞佳句夥矣,鐙窗雒誦,率臆選摘,不無遺珠之惜也。《江城子·太原寄劉濟川》云:「斷嶺不遮南望眼,時為我,一憑闌。」前調《觀別》云:「萬古垂楊,都是折殘枝。」又云:「為問世間離別淚,何日是,滴休時。」《感皇恩·秋蓮曲》云:「微雨岸花,斜陽汀樹,自惜風流怨遲暮。」《定風波·楊叔能贈詞留別因用其意答之》云:「至竟交情何處好,向道。不如行路本無情。」《臨江仙·西山同欽叔送辛敬之歸女幾》云:「回首對床鐙火處,萬山深裏孤邨。」前調,《內鄉北山》云:「三年閒為一官忙。簿書愁裏過,筍蕨夢中香。」《南鄉子》云:「為向河陽桃李道。休休。青鬢能堪幾度愁。」《鷓鴣天》云:「醉來知被旁人笑,無奈風情未減何。」前調云:「殷勤昨夜三更雨,賸醉東城一日春。」前調云:「長安西望腸堪斷,霧閣雲窗又幾重。」《南柯子》云:「畫簾雙燕舊家春。曾是玉簫聲裏、斷腸人。」凡余選錄前人詞,以渾成沖淡為宗旨。余所謂佳,容或以為未是,安能起遺山而質之。

元遺山木蘭花慢[编辑]

填詞景中有情,此難以言傳也。元遺山《木蘭花慢》云:「黃星幾年飛去,澹春陰、平野草青青。」平野春青,只是幽靜芳倩,卻有難狀之情,令人低徊欲絕。

元詞變化馮延巳詞[编辑]

《織餘瑣述》:元好問《清平樂》云:「飛去飛來雙乳燕,消息知郎近遠。」用馮延巳「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句意。彼未定其逢否,此則直以為知,唯消息近遠未定耳。妙在能變化。(按:此用陳克《謁金門》詞意。詞云:「花滿院。飛去飛來雙燕。雨入簾寒不卷。小屏山六扇。翠袖玉笙淒斷。脈脈兩蛾愁淺。消息不知郎近遠,一春長夢見」。)

李治詞[编辑]

金李仁卿(治)詞五首,見《遺山樂府》附錄。《摸魚兒·和遺山賦雁丘》過拍云:「詩翁感遇。把江北江南,風嘹月唳,並付一邱土。」託旨甚大。遺山元唱殆未曾有。李詞後段云:「霜魂苦。算猶勝、王嬙青冢真娘墓。」亦慨乎言之。按治字仁卿,欒城人。正大七年收世科登詞賦進士第。調高陵簿,未上。從大臣辟,權知鈞州。壬辰北渡,流落忻、崞間。藩府交辟,皆不就。至元二年,再以翰林學士召。就職朞月,以老病辭歸。買田元氏封龍山,隱居講學十六年,卒年八十有八。仁卿晚節,與遺山略同,其遇可悲,其心可原,不以下儕元人,援遺山例也。其《與翰苑諸公書》云:「諸公以英材駿足絕世之學,高躡紫清,黼黻元化,固自其所。而某也孱資瑣質,誤恩偶及,亦復與吹竽之部。律以廉恥,為幾不韙耶?諸公愍我耄昏,教我不逮,肯容我竄名玉堂之署,日夕相與刺經講古、訂辨文字,不即叱出。覆露之德,寧敢少忘哉!但翰林非病叟所處,寵祿非庸夫所食,官謗可畏。幸而得請,投跡故山。木石與居,麋鹿與遊,斯亦老朽無用者之所便也。」其辭若有大不得已,其本意從可知。故拜命僅期月,即託疾引去矣。遺山《雁丘詞》、《雙蕖怨詞》,揚正卿(果)亦並有和作。明宏治壬子高麗刊本《遺山樂府》,為是書最舊善本,附治詞,不附果詞。果,金末進士、縣令,入元官至參知政事。(按:李治《元史》有傳,作李冶,後人遂多沿其誤。元遺山為治父遹譔《寄庵先生墓碑》:子男三人,長澈、次治、次滋。遺山與仁卿同時唱和,斷不至誤書其名,自較史傳尤為可據。蘇天爵《元名臣事略》亦作治,不作冶。金《少中大夫程震碑》,李治題額,曩余曾見拓本,皆可證史傳之誤者也。)

劉將孫養吾齋詩餘[编辑]

劉將孫《養吾齋詩餘》,《彊邨所刻詞》(第一次印本),列入元人,余議改編《須溪詞》後,為之跋曰:「宋劉尚友《養吾齋詩餘》一卷,彊邨朱先生依《大典養吾齋集》本鍥行,凡二十一闋。檢元《鳳林書院草堂詩餘》,有劉尚友《憶舊遊·論字韻》云:『政落花時節,顦顇東風,綠滿愁痕。悄客夢驚呼伴侶,斷鴻有約,回泊歸雲。江空共道惆悵,夜雨隔篷聞。盡世外縱橫,人間恩怨,細酌重論。歎他鄉異縣,渺舊雨新知,歷落情真。悤悤那忍別,料當君思我,我亦思君。人生自我麋鹿,無計久同群。此去重消魂,黃昏細雨人閉門。』此闋《大典》本《養吾齋詩餘》未載。樊榭山民跋元《草堂詩餘》:『亡名氏選至元、大德間諸人所作,皆南宋遺民也。詞多淒惻傷感、不忘故國。而於卷首冠以劉藏春、許魯齋二家,厥有深意』云云。抑余觀於劉、許之後,即以信國文公繼之,不啻為之揭櫫諸人何如人者。劉尚友詩餘有《摸魚兒》[己卯元夕]、[甲申客歸聞鵑]各一闋。己卯,宋帝昺祥興二年,是年宋亡。甲申,元世祖至元二十一年,上距宋亡五年。尚友兩詞並情文慷慨,骨榦近蒼。「聞鵑」闋,有「少日」、「曾聽」、「搖落狀心」之句,蓋雖須溪之子,而身丁國變,已屆中年。(按:《須溪詞》,《摸魚兒·辛巳自壽年五十》句云:「渾未定,恁兒子門生,前度登高弱。」兒子即尚友。辛巳前二年為己卯,即尚友作《元夕詞》之年,即宋亡之年。是年須溪四十八歲。須溪亦有《聞杜鵑詞》,調《金縷曲》,句云:「十八年間來往斷,白首人間今古。」自註:「予往來秀城十七八年。自己巳夏歸,又十六年矣。」己巳後十六年,恰是甲申,《聞杜鵑詞》當是與尚友同作。是年須溪五十三歲。須溪又有《臨江仙·將孫生日賦》云:「二十年前此日,女兄慶我生兒。」末云:「兒童看有子,白髮故應衰。」須溪賦是詞時,尚友逾弱冠,有子矣。「白髮故應衰」,猶是始衰者之言。蓋須溪得尚友早,父子年歲相差,為數二十強弱。據詞略可考見者如右。)抗志自高,得力庭訓。詩餘二十一闋,無隻字涉宦蹟。如《踏莎行·閒遊》云:「血染紅箋,淚題錦句。西湖堂憶相思苦。只應幽夢解重來。夢中不識從何去。」《八聲甘州·送春》云:「春還是、多情多恨,便不教綠滿洛陽宮。只消得、無情風雨,斷送悤悤。」樊榭所謂淒惻傷感,不忘故國,旨在斯乎。彊邨所刻詞成,就余商定編目。余謂《養吾齋詩餘》,宜纚屬《須溪詞》後,不當下儕元人,因略抒已意為之跋,冀不拂昔賢之意云爾。」《養吾詩餘》,撫時感事,淒豔在骨。當時名不甚顯,何耶。自昔名父之子,擅才藻者,往往恃父以傳,必其父官位高。若養吾則為父所掩者。

詹天遊詞[编辑]

元詹天遊(玉)《送童甕天兵後歸杭齊天樂》云:「相逢喚醒京華夢,吳塵暗斑吟發。倚擔評花,認旗沽酒,歷歷行歌奇跡。吹香弄碧。有坡柳風情,逋梅月色。畫鼓紅船,滿湖春水斷橋客。當時何限俊侶,甚花天月地,人被雲隔。卻載蒼煙,更招白鷺,一醉修江又別。今回記得。更折柳穿魚,賞梅催雪。如此湖山,忍教人更說。」升庵《詞品》謂「此伯顏破杭州之後,其詞絕無黍離之感,桑梓之悲,止以遊樂為言。宋季士習一至於此。」升庵斯言,微特論世少疏,即論詞亦殊未允。當元世祖盛棱震疊,文字之獄,在所不免,第載藉弗詳耳。《鳳林書院草堂詩餘》無名氏選至元大德間諸人所作,(天遊詞錄九首。)並皆南宋遺民詞。多淒惻傷感,不忘故國,而於卷首冠以劉藏春、許魯齋二家,以文丞相、鄧中齋、劉須溪三公繼之,若故為之畦町。當時顧忌甚深,是書於有所不敢之中,僅能存其微旨,度亦幾經審慎而後出之。天遊詞歇拍云:「如此湖山,忍教人更說。」看似平淡,卻含有無限悲涼。以此二句結束全詞。可知弄碧吹香,無非傷心慘目,遊樂云乎哉。曲終奏雅,吾謂天遊猶為敢言。升庵高明通脫,其於昔賢言中之意,不耐沈思體會,遽爾肆口譏評,是亦文人相輕,充類至義之盡矣。天游它詞,如《滿江紅·詠牡丹》云:「何須怪、年華都謝,更為誰容。銜盡吳花成鹿苑,人間不恨雨知風。便一枝流落到人家,清淚紅。」《一萼紅》云:「閑著江湖盡寬,誰肯漁蓑。」忠憤至情,流溢行間句裏。《三姝媚》云:「如此江山,應悔卻、西湖歌舞。」則尤慨乎言之。升庵涉獵群籍,大都一目十行,或並天游《齊天樂》詞未嘗看到歇拍,它詞無論已。其言烏足為定評也。

耶律文正鷓鴣天[编辑]

耶律文正《鷓鴣天》歇拍云:「不知何限人間夢,並觸沈思到酒邊。」高渾之至,淡而近於穆矣。庶幾合蘇之清、辛之健而一之。

藏春樂府[编辑]

曩半塘老人跋《藏春樂府》云:「雄廓而不失之傖楚,醞藉而不流於側媚。」余嘗懸二語心目中,以賞會《藏春詞》。如《木蘭花慢》云:「桃花為春顦顇,念劉郎、雙鬢也成秋。」《望月婆羅門引》云:「望斷碧波煙渚,蘋蓼不勝秋。但冥冥天際,難識歸舟。」《臨江仙》云:「馬頭山色翠相連。不知山下客,何日是歸年。」《南鄉子》云:「暮雨夜深猶未住,芭蕉。殘葉蕭疏不奈敲。」前調云:「醉倒不知天早晚,雲收。花影侵窗月滿樓。」前調云:「行人更在青山外。不許朝朝不上樓。」《鷓鴣天》云:「斜陽影裏山偏好,獨倚闌干懶下樓。」《踏莎行》云:「東風吹徹滿城花,無人曾見春來處。」右所摘皆警句,以言醞藉,近是,而雄廓不與焉。《太常引》云:「無地覓松筠。看青草紅芳鬭春。」藏春佐命新朝,運籌帷帳,致位樞稀,乃復作此等感慨既語,何耶?《江城子》云:「看盡好花春睡穩,紅與紫,任他開。」則是功成名立後所宜有矣。

趙晚山桂枝香[编辑]

趙晚山《桂枝香·和詹天遊就訪》云:「顦顇江南,應念小窗貧女。朱樓十二春無際,倚蒼寒、清袖如故。茶香酒熟,月明風細,試教歌舞。」唐人有《貧女吟》,是此詞所本,不止少陵「天寒翠袖」也。託旨婉約,所謂「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臨淄《求自試表》、昌黎《上宰相書》,古今同慨。

趙晚山曲遊春[编辑]

趙晚山《曲遊春》云:「抖擻人間,除離情別恨,乾坤餘幾。」苦語,亦豪語。

張蛻岩最高樓[编辑]

張蛻岩《最高樓·為山邨仇先生壽》,後段云:「喜女嫁男婚今已畢。便束帛安車那肯出。無一事,掛閒身。西湖鷗鷺長為侶,北山猿鶴莫移文。願年年、湯餅會,樂情親。」山邨仕元,非其本意,乃部使者強迫之。即碧山亦當如是。

秋澗樂府[编辑]

秋澗樂府,《鷓鴣天·贈馭說高秀英》云:「短短羅袿淡淡妝。拂開紅袖便當場。掩翻歌扇珠成串。吹落談霏玉有香。由漢魏,到隋唐。誰教若輩管興亡。百年總是逢場戲,拍板門鎚未易當。」「馭說」即說書,此詞清渾超逸,近兩宋風格。

王清惠詞[编辑]

宋昭容王清惠北行,題壁《滿江紅》云:「願嫦娥、相顧肯從容,隨圓缺。」文丞相讀至此句,歎曰:「惜哉。夫人於此少商量矣。」趙文敏《木蘭花慢·和李筼房韻》云:「但願朱顏長在,任它花落花開。」言為心聲,是亦「隨圓缺」之說矣。《麓堂詩話》載其豀上詩句「錦纜牙檣非昨夢,鳳笙龍管是誰家」,則何感愴乃爾。所謂非無萌蘖之生焉。

劉文靖詞樸厚[编辑]

余徧閱元人詞,最服膺劉文靖,以謂元之蘇文忠可也。文忠詞,以才情博大勝。文靖以性情樸厚勝。其《菩薩蠻·王利夫壽》云:「吾鄉先友今誰健?西鄰王老時相見。每見憶先公,(「憶」一本作「說」,細審之,似不如「憶」字,與下句

卷四[编辑]

意內言外[编辑]

意內言外,詞家之恒言也。《韻會舉要》引《說文》作「音內言外」,當是所見宋本如是。以訓詩詞之詞,於誼殊優。凡物在內者恒先,在外者恒後。詞必先有調,而後以詞填之。調即音也。亦有自度腔者,先隨意為長短句,後勰以律。然律不外正宮、側商等名,則亦先有而在內者也。凡人聞歌詞,接於耳,即知其言。至其調或宮或商,則必審辨而始知。是其在內之徵也。唯其在內而難知,故古云知音者希也。

唐詞三首[编辑]

唐人詞三首,永觀堂為余書扇頭。《望江南》云:「天上月,遙望似一團銀。夜久更闌風漸緊,以(原注:為。)奴吹散月邊雲。照見附(原注:負。)心人。」前調云:「五梁臺上月,一片玉無暇(原注:瑕。)。以里(原注:迤邐。)看歸西□去,橫雲出來不敢遮。靉靆繞天涯。」《菩薩蠻》云:「自從宇宙光戈戟。狼煙處處獯天黑。早晚豎金騅。休磨戰馬蹄。淼淼三江小(原注:水。)。半是□(原注:不易辨,似儒字。)生類(原注:淚。)。老尚逐今財。問龍門、何日開。」並識云:「詞三闋,書於唐本《春秋後語》紙背,今藏上虞羅氏。《樂府雜錄》云:『《望江南》始自朱岩李太尉鎮浙西日,為亡伎謝秋娘所譔。』」《杜陽雜編》亦云:《菩薩蠻》乃宣宗大中初所制。明胡元瑞《筆叢》據之,《太白集》中《菩薩蠻》四詞為偽作。然崔令欽《教坊記》末,所載教坊曲名三百六十五中,已有此二調。崔令欽見《唐書·宰相世系表》,乃隋恒農太守宣度之五世孫,是其人當在睿、元二宗之世。其書紀事,訖於開元,亦足略推其時代。據此,則《望江南》、《菩薩蠻》皆開元教坊舊曲。此詞寫於咸通間,距李贊皇鎮浙西時二十餘年,距大中末不過數年,而敦煌邊地已行此二調,益知段安節與蘇鶚之說,非實錄也。《蕙風詞隱》曰:胡元瑞斥太白《菩薩蠻》四詞為偽作,姑勿與辨。試問此偽詞孰能作,孰敢作者。未必兩宋名家克辦。元瑞好駮升庵,此等冒昧之談,乃與升庵如驂之靳,何耶?

顧卞詞[编辑]

《全芳備祖》,顧卞《詠虞美人草》,調《虞美人》云:「帳前草草軍情變。月下旌旗亂。褫衣推枕惜離情。遠風吹下楚歌聲。月三更。撫鞍欲上重相顧。豔態花無主。手中蓮萼凜秋霜。九泉歸路是仙鄉。恨茫茫。」此詞見《碧雞漫志》(字句小異),不具作者姓名。《花草粹編》署無名氏。苟無肥遯箸錄,則顧卞姓名失傳矣。卞唐人,抑北宋人,俟考。

花間集注[编辑]

《逸老堂詩話》,《花間集》詞:「一方卵色楚南天」注:「以卵為泖,非也。」《花間集》注,未之前聞。俞子客所引,作者誰氏不可考。(按:《逸老堂詩話》所引《花間集注》,見宋晁謙之本及明陸元大覆刻本《花間集》。)

薛昭蘊詠櫻花[编辑]

中國櫻花不繁而實。日本櫻花繁而不實。薛昭蘊詞《離別難》云:「搖袖立。春風急。櫻花楊柳雨淒淒。」此中國櫻花也。入詞殆自此始。此花以不繁,故益見娟倩。日本櫻花唯綠者最佳。其紅者或繁密至八重,清氣反為所掩。唯是氣象華貴,宜彼都花王奉之。

花蕊夫人詞[编辑]

《聞見近錄》:「金城夫人得幸太祖,頗恃寵。一日,宴射後苑,上酌巨觥以勸太宗。太宗顧庭下曰:『金城夫人親折此花來,乃飲。』上遂命之。太宗引射殺之。」《鐵圍山叢談》亦載此事,訛金城作花蕊,遂蒙不白之冤矣。余嘗謂花蕊才調冠時,非尋常不櫛者流,必無降志辱身之事。被虜北行,制《采桑子》詞,題葭萌驛壁云:「初離蜀道心將碎。離恨綿綿。春日如年。馬上時時聞杜鵑。」甫就前段,而為軍騎促行。後有無賴子足成之云:「三千宮女蓮(按:「蓮」應作「皆」。)花貌,妾最嬋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恩愛偏。」《太平清話》謂花蕊至宋,尚有「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之句,豈有隨昶行而書此敗節之語。此詞後段,決非花蕊手筆,稍涉倚聲者、能辨之。按《郡齋讀書志》云:「花蕊夫人俘輸織室,以罪賜死。」烏得有宋宮寵倖事。鄉於《近錄》、《叢談》所記互異,未定孰是孰非。及證以晁氏之說,始決知誤在《叢談》。而《采桑子》後段之誣,尤不辨自明,而花蕊之冤雪矣。晉王射殺花蕊夫人事,李日華《紫桃軒又綴》謂是「閩人之女,南唐李煜選入宮。煜降,宋祖嬖之」云云。此又一說。據此則亦必非作宮詞之花蕊夫人也。

劉吉甫滿庭芳[编辑]

《陽春白雪》,劉吉甫(頡)《滿庭芳》云:「鶯老梅黃,水寒煙淡,斷香誰與添溫。寶釭初上,花影伴芳尊。細細輕簾半卷,馮闌對、山色黃昏。人千里,小樓幽草,何處夢王孫。十年羈旅興,舟前水驛,馬上煙邨。記小亭香墨,題恨猶存。幾夜江湖舊夢,空淒怨、多少銷魂。歸鴉被、角聲驚起,微雨暗重門。」趙立之云:「此詞宛有淮海風味,惜不名世。」陶氏《詞綜補遺》,劉頡一家,即據《陽春白雪》採錄。小傳云:「字吉甫。《宋詩紀事》,吉甫入元祐黨籍。」陶又按:「《臨漢隱居詩話》,載楊文公《談苑》言,本朝武人多能詩。劉吉甫云:『一箭不中鵠,五湖歸釣魚。』大年稱其豪。據此,則吉甫曾官武職」云云。是合作《滿庭芳》詞之劉頡、入元祐黨籍之劉吉甫、官武職而能詩之劉吉甫為一人矣。考《元祐黨籍碑》:餘官一百七十七人,劉吉甫次九十三。武臣二十五人,無劉吉甫名。元祐黨人傳:劉吉甫,元符中累官承務郎致仕。坐元符末應詔上書,言多詆譏,降官,責遠小處監當。崇寧三年入黨籍邪上第八人(原注:據《宋史紀事本末》)。夫入黨籍之劉吉甫,既碻然非武職矣。其官承務郎,乃在元符中。考《宋史·楊億傳》,億卒於天禧四年,下距元符元年,凡七十八年。彼楊文公者,安得預見劉吉甫之詩而稱之乎。可知官武職而能詩之劉吉甫,必非入元祐黨籍之劉吉甫矣。而此二人者,又皆非作《滿庭芳》詞之劉吉甫。何也?彼固名頡字吉甫,非名吉甫也。《元祐黨籍碑》斷無書字不書名之例。《楊文公談苑》,本朝武人多能詩句下劉吉甫云句上,有若曹翰句「曾經國難穿金甲,不為家貧賣寶刀」云云。陶案語略而弗具耳。楊於曹既稱名,詎於劉獨稱字。彼二人皆名吉甫,於名頡者奚與焉?陳藏一《話腴》云:「郴之桂陽縣東,有廟曰九江王,所祀之思,乃英布、吳芮、共敖也。紹興間,劉頡為守。乃謂九江王項羽所偽封。芮、敖追義帝,而布殺之。放弑之賊,豈容廟食,遂毀之。」此為郴州守之劉頡,其即作《滿庭芳》之劉頡乎。仍未敢據以實小傳也。細審《滿庭芳》詞,風格亦於南宋為近。

初寮詞[编辑]

毛子晉跋《初寮詞》云:「履道由東觀入掖垣,由烏府至鼇禁,皆天下第一。或謂其受知於蔡元長,密薦於上,故恩遇如此。」又云:「或云:初為東坡門下士,其後附蔡叛蘇。」又《幼老春秋》云:「王安中以文章有時名,交結蔡攸。攸引入禁中,賜讌,作《雙飛玉燕》詩。」今就二說攷證之。毛跋一曰或謂,再曰或云,殆傳疑之詞,未可深信。賜讌賦詩,事誠有之,詎必蔡攸引入耶。《宋史》安中本傳「有徐禋者,以增廣鼓鑄之說媚於蔡京。京奏遣禋措置東南九路銅事,且令搜訪寶貨。禋圖繪阬冶,增舊幾十倍,且請開洪州嚴陽山阬,迫有司承歲額數千兩。其所烹煉,實得銖兩而已。阬術窮,乃妄請得希世珍異與古之寶器,乞歸書藝局。京主其言。安中獨論阬欺上擾下,宜令九路監司覆之。阬竟得罪。時上方鄉神仙之事,蔡京引方士王仔昔以妖術見,朝臣戚里,夤緣關通。安中疏請自今招延山林道術之事,當責所屬保任,宣召出入,必令察視其所經由,仍申嚴臣庶往還之禁。並言京欺君僭上蠹國害民數事。上悚然納之。已而再疏京罪。上曰:「本欲即行卿章,以近天寧節,俟過此,當為卿罷京。京伺知之,大懼。其子攸日夕侍禁中,泣拜懇祈。上為遷安中翰林學士,又遷承旨」云云。安中對於蔡京,屢持異議,再疏劾京,乃至京懼攸泣,而謂附京結攸者顧如是乎?二家之說,何與史傳迥異如是。

崇寧初無徵調[编辑]

葉少蘊《避暑錄話》言:「崇寧初,大樂無徵調。蔡京徇議者請,欲補其闕。教坊大使丁仙現云:音已久亡,不宜妄作。京不聽,遂使他工為之。逾旬得數曲,即《黃河清》之類。京喜極,召衆工試按,使仙現在旁聽之。樂闋,問何如。仙現曰:曲甚好,只是落韻。蓋末音寄煞他調,俗所謂落腔是也。」按《宋史·樂志》:「政和初,命大晟府政用大晟律,其聲下唐樂已兩律。然劉昺止用所謂中聲八寸七分琯為之,又作匏、笙、塤、篪,皆入夷部。至於《徵招》、《角招》,終不得其本均,大率皆假之以見徵音。然其曲譜頗和美,故一時盛行於天下。然教坊樂工嫉之如讎。其後蔡攸復與教坊用事樂工附會,又上唐譜徵、角二聲,遂再命教坊制曲。譜既成,亦不克行而止。」云云。今據葉少蘊之言,是當時所制曲,碻有未安,故不克行,非緣教坊樂工嫉之如讎也。

西施死於水[编辑]

明楊升庵外集:「世傳西施隨范蠡去,不見所出。只因杜牧『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之句而附會也。予竊疑之未有可證,以折其是非。一日,讀《墨子》曰:『吳起之裂,其功也。西施之沈,其美也。』喜曰:此吳亡之後,西施亦死於水,不從范蠡去之一證。墨子去吳越之世甚近,所書得其真。然猶恐牧之別有見。後檢《修文御覽》,見引《吳越春秋》逸篇云:『吳王亡後,越浮西施於江,令隨鴟夷以終。』乃笑曰:此事正與墨子合。杜牧未精審,一時趁筆之過也。蓋吳既滅,即沈西施於江。浮,沈也、反言耳。隨鴟夷者,子胥之譖死,西施有焉。胥死,盛以鴟夷。今沈西施,所以報子胥之忠,故曰隨鴟夷以終。范蠡去越,亦號鴟夷子。杜牧遂以子胥鴟夷為范蠡之鴟夷,乃影譔此事,以墜後人於疑綱也」云云。曩余輯《祥福集》,嘗據以辨西施隨范蠡遊五湖之誣。比閱董仲達(穎)《薄媚西子詞》(見《樂府雅詞》)其第六歇拍云:「哀誠屢吐,甬東分賜。垂暮日,置荒隅,心知愧。寶鍔紅委。鸞存鳳去,孤負恩憐情,不似虞姬。尚望論功,榮還故里。降令曰、吳亡赦汝,越與吳何異。吳正怨,越方疑。從公論,合去妖類。蛾眉宛轉,竟殞鮫綃,香骨委塵泥。渺渺姑蘇,荒蕪鹿戲。」此詞亦謂吳亡,越殺西施,其曰「鮫綃香骨委塵泥。」又曰「渺渺姑蘇」,似亦含有沈之於江之意。與升庵所引《墨子》及《吳越春秋》逸篇之言政合。仲達宋人,如此云云,必有所本。則為西子辨誣,又益一證。當補入《祥福集》。

生查子誤入朱淑真集[编辑]

歐陽永叔《生查子·元夕》詞,誤入《朱淑真集》。升庵引之,謂非良家婦所宜。《欽定四庫全書提要》辨之詳矣。魏端禮《斷腸集序》云:「蚤歲父母失審,嫁為市井民妻,一生抑鬱不得志。」升庵之說,實原於此。今據集中詩(余藏《断腸集》,鮑淥飲手校本,巴陵方氏碧琳瑯館景元鈔本。又從《宋元百家詩》、後邨《千家詩》、《名媛詩歸》暨各撰本輯補遺一卷。)及它書考之。淑真自號幽棲居士,錢塘人。(《四庫提要》。)或曰海寧人,文公侄女,(《古今女史》。)居寶康巷。(《西湖遊覽志》:在湧金門內,如意橋北。)或曰錢塘下里人,世居桃邨。(《全浙詩話》。)幼警慧,善讀書。(《遊覽志》。)文章幽豔,(《女史》。)工繪事。(《杜東原集》有朱淑真《梅竹圖》題跋。沈石田集有《題淑真畫竹詩》。)曉音律。(本詩《答求譜》云:「春醲釅處多傷感,那得心情事管弦。」)父官淛西。紹定三年二月,淑真作《璿璣圖記》,有云:家君宦遊淛西,好拾清玩。凡可人意者,雖重購不惜也。(《池北偶談》。)其家有東園、西園、西樓、水閣、桂堂、依綠亭諸勝。(本詩《晚春會東園》云:「紅點苔痕綠滿枝,舉杯和淚送春歸。倉庚有意留殘景,杜宇無情戀晚暉。蝶趁落花盤地舞,燕隨柳絮入簾飛。醉中曾記題詩處,臨水人家半掩扉。」《春遊西園》云:「閑步西園裏,春風明媚天。蝶疑莊叟夢,絮憶謝娘聯。蹋草翠茵輭,看花紅錦鮮。徘徊林影下,欲去又依然。」《西樓納涼》云:「小閣對芙蕖,囂塵一點無。水風涼枕簟,雪葛爽肌膚。」《夏日游水閣》云:「澹紅衫子透肌膚。夏日初長板閣虛。獨自憑闌無箇事,水風涼處讀殘書。」《納涼桂堂》云:「微涼待月畫樓西。風遞荷香拂面吹。先自桂堂無暑氣,那堪人唱雪堂詞。」《夜留依綠亭》云:「水鳥棲煙夜不喧。風傳宮漏到湖邊。三更好月十分魄,萬里無雲一樣天。」案各詩所云,如長日讀書,夜涼待月,碻是家園遊賞情景。淑真它作,多思親念遠之意,此獨不然。《依綠亭》云「風傳宮漏到湖邊」,當是寓錢塘作、不在於歸後也。]夫家姓氏失考。似初應禮部試,(本詩、《賀人移學東軒》云:「一軒瀟灑正東偏,屏棄囂塵聚簡篇。美璞莫辭雕作器,涓流終見積成淵。謝班難繼予慚甚,顏孟堪希子勉旃。鴻秸羽儀當養就,飛騰早晚看沖天。」《送人赴禮部試》云:「春闈報罷已三年,又向西風促去鞭。屢鼓莫嫌非作氣,一飛當自卜沖天。賈生少達終何寓,馬援才高老更堅。大抵功名無早晚,平津今見起甾川。」案二詩似贈外之作。)其後官江南者。(本詩、《春日書懷》云:「從宦東西不自由,親幃千里淚長流。」《寒食詠懷》云:「江南寒食更風流,絲管紛紛逐勝遊。春色眼前無限好,思親懷土自多愁。」案二詩言親幃千里,思親懷土,當是於歸後作。)淑真從宦,常往來吳、越、荊、楚間。(本詩、《舟行即事》其六云:「歲暮天涯客異鄉,扁舟今又渡瀟湘。」《題斗野亭》云:「地分吳楚界,人在斗牛中。」案《舟行即事》其二云:「白雲遙望有親廬。」其四云:「目斷親幃瞻不到。」其七云「庭闈獻壽阻傳杯。」又,《秋日得書》云:「已有歸寧約。」足為於歸後遠離之碻證。)與曾布妻魏氏為詞友,(《御選歷代詩餘》詞人姓氏。)嘗會魏席上,賦小鬟妙舞,以飛雪滿群山為韻,作五絕句。又宴謝夫人堂有詩,今竝載集中。淑真生平大略如此。舊說悠廖,其說有三。其父既曰宦遊,又嘗留意清玩,東園諸作,可想見其家世,何至下嫁庸夫,一證也。市井民妻,何得有從宦東西之事,二證也。(案本詩,《江上阻風》云:「撥悶喜陪尊有酒,供廚不慮食無錢。」《酒醒》云:「夢回酒醒嚼盂冰,侍女貪眠喚不噟。」《睡起》云:「侍兒全不知人意,猶把梅花插一枝。」淑真詩,凡言起居服御,絕類大家口吻,不同市井民妻。若近日《西青散記》所載賀雙卿詩詞,則誠邨僻小家語矣。)魏、謝大家,豈友駔婦,三證也。淑真之詩,其詞婉而意苦,委曲而難明。當時事迹,別無記載可考。以意揣之,或者其夫遠宦,淑真未必皆從。容有竇滔陽臺之事,未可知也。(本詩《恨春》云:「春光正好多風雨。恩愛方深柰別離。」《初夏》云:「待封一掬傷心淚,寄與南樓薄幸人。」《梅窗書事》云:「清香未寄江南夢,偏惱幽閨獨睡人。」《惜春》云:「願教青帝長為主,莫遺紛紛點翠苔。」《愁懷》云:「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東君是與花為主,一任多生連理枝。」案《愁懷》一首,大似諷夫納姬之作。近有才婦諷夫納姬詩云:「荷葉與荷花,紅綠兩相配。鴛鴦自有群,鷗鷺莫入隊。」政與此詩闇合。《遊覽志餘》改後二句作「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以為厭薄其夫之佐證。何樂為此,其心地殆不可知。)它如《思親》、《感舊》諸什,意各有指。以證《斷腸》之名,(案淑真歿後,端禮輯其詩詞,名曰《斷腸集》,非淑真自名也。)尤為非是。《生查子詞》,今載《廬陵集》第一百三十一卷,(《四庫提要》)宋曾慥《樂府雅詞》、明陳耀文《花草粹編》,竝作永叔。慥錄歐詞特慎。《雅詞》序云:「當時或作豔曲,谬论為公詞,今悉刪除。」此闋適在選中,其為歐詞明甚。余昔校刻《汲古閣未刻本斷腸詞》,跋語中詳記之。茲復箸於篇。

朱淑真菊花詩[编辑]

曩余譔詞話,辨朱淑真《生查子》之誣,多據集中詩比勘事實。沈匏廬先生《瑟榭叢談》云:「淑真《菊花詩》『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實鄭所南《自題畫菊》『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二語所本。志節皦然,即此可見。」其論亦據本詩,足補余所未備,亟記之。

朱淑真北宋人[编辑]

朱淑真詞,自來選家列之南宋,謂是文公侄女,或且以為元人,其誤甚矣。淑真與曾布妻魏氏為詞友。曾布貴盛,丁元祐以後,崇寧以前,大觀元年卒。淑真為布妻之友,則是北宋人無疑。李易安時代,猶稍後於淑真。即以詞格論,淑真清空婉約,純乎北宋。易安筆情近濃至,意境較沈博,下開南宋風氣,非所詣不相若,則時會為之也。《池北偶談》謂淑真《璿璣圖記》,作於紹定三年。紹定當是紹聖之誤。紹定、理宗改元,已近南宋末季。浙地隸輦轂久矣。記云:「家君宦遊浙西。」臨安亦浙西,詎容有此稱耶。(按臨安府屬浙西路,直至宋末未改。)

朱淑真書有拓本[编辑]

《玉台名翰》,元題香閨秀翰,檇李女史徐範所藏墨蹟。(範為白榆山人貞木女兄,跛足,不字,自號蹇媛。)凡晉衛茂漪、唐吳采鸞、薛洪度,宋胡惠齋、張妙靜,元管仲姬,明葉瓊章、柳如是八家。舊尚有長孫后、朱淑真、沈清友、曹比玉四家,已佚。卷尾當湖沈彩跋,(彩字虹屏,陆烜妾。)亦残缺,餘俱完好。向藏嘉興馮氏石經閣。道光壬辰,宜興程朗岑大令(璋)借勒上石。亂後逸亭金氏得之。余頃得標本甚精。竝朱淑真書殘石別藏某氏者亦得拓本。(正書二十行,不全,字徑三分。)淑真書銀鉤精楷,摘錄《世說》「賢媛」一門,涉筆成趣,無非懿行嘉言,而謂駔婦能之乎?「柳梢、月上」之誣,尤不辯自明矣。

易安居士小像[编辑]

易安居士三十一歲小像立軸,藏諸城某氏。諸城,古東武,明誠鄉里也。余與半塘各得橅本。易安手幽蘭一枝,(半塘所藏,改畫菊花。)右方政和甲午德父題辭。(「清麗其詞,端莊其品,歸去來兮,真堪偕隱。」)左方吳寬、李澄中各題七絕一首。按沈匏廬先生(濤)《瑟榭叢談》:「長白普次雲太守(俊),出所藏元人畫李易安小照索題,余為賦二絕句」云云,未知即此本否。(易安別有「荼蘼春去」小影。)

雲巢奇石[编辑]

易安照初臨本,諸城王竹吾前輩(志修)舊藏。竹吾又蓄一奇石,高五尺,玲瓏透豁,上有「雲巢」二字分書。下刻「辛卯九月,德父、易安同記」。見寘王氏仍園竹中。辛卯,政和改元,是年易安二十八歲。

宋詞人遭遇[编辑]

元以詞曲取士,於載籍無徵。唯宋時詞人遭遇極盛。淳熙間,御舟過斷橋,見酒肆屏風上,有《風入松》詞。高宗稱賞良久,宣問何人所作,乃太學生俞國寶也,即日予釋褐。(《中興詞話》。)是真以詞取士矣。淳熙十年八月,上奉兩殿觀潮浙江亭。太上諭令侍宴官各賦《酹江月》一曲。至晚進呈,以吳琚為第一。(《乾淳起居注》。)是以詞試從臣,且評定甲乙矣。政和癸巳,大晟樂府告成,蔡元長薦晁次膺赴闕下。會禁中嘉蓮生,進《並蒂芙蓉》詞稱旨,充大晟協律。(《能改齋漫錄》。)李邴少日作《漢宮春》,膾炙人口。時王黼為首相,忽招至東閣,開宴,延之上坐。出家姬數十人,皆絕色。酒半,羣唱是詞侑觴,大醉而歸。數日有館閣之命。不數年,遂入翰苑。(《玉照新志》。)是皆以詞得官矣。詞衰於元,唯曲盛行。士夫精研宮律者有之,未聞君相之提[龠昌](不歸按:古文「唱」字。)。詞曲取士之說,不知何據而云然也。

望江南詞誣歐公[编辑]

《詞苑叢談》卷十《辨證》有云:「王銍《默記》,載歐陽公《望江南》雙調:『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為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勝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閒抱琵琶尋。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初,歐公有盜甥之疑,上表自白云:『喪厥夫而無託,攜幼女以來歸。張氏此時,年方七歲。錢穆父素恨公,笑曰:『正是學簸錢時也。』愚按歐公詞出《錢氏私志》,蓋錢世昭因公《五代史》中多毀吳越,故詆之。此詞不足信也。」(《叢談》止此。)按周淙《輦下紀事》云:「德壽宮劉妃,臨安人。入宮為紅霞帔。後拜貴妃。又有小劉妃者,以紫霞帔轉宜春郡夫人。進婕妤。復封婉容,皆有寵。宮中號妃為大劉娘子,婉容為小劉娘子。婉容入宮時,年尚幼。德壽賜以詞云:『江南柳,輭綠未成陰。攀折尚憐枝葉小,黃鸝飛上力難禁。留取待春深。』」(《紀事》止此。)德壽之詞與《默記》所傳歐公之作,僅小異耳。錢世昭《私志》稱彭城王錢景臻為先王。景臻追封,當建炎二年,世昭為景臻之孫,愐(景臻第三子。)之猶子。以時代考之,亦南宋中葉矣。(《四庫全書提要》、於錢世昭、王銍時代,竝未考定詳碻。)竊疑後人就德壽詞衍為雙調以誣歐公,世昭遂錄入《私志》,王銍因載之《默記》。唯錢穆父固與歐公同時。然公詞既可假託,即自白之表,穆父之言,亦何不可造作之有?竊意歐陽文集中,未必有此表也。(按:歐陽全集中有此表。)

左譽詞[编辑]

詞苑叢談引王仲言云:「左譽字與言,策名後藉甚宦途。錢唐幕府樂籍有張芸女穠,色藝妙天下,譽頗顧之。如『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帷雲翦水,滴粉搓酥』,皆為穠作。後穠委身立勳大將,易姓章,對大國。紹興中,因覓官行闕,暇日訪西湖兩山間,忽逢車輿甚盛,一麗人搴簾顧譽而顰曰:『如今若把菱花照,猶恐相逢是夢中。』視之,穠也。君恍然悟入,即拂衣東渡,一意空門。」按《中興戰功錄》:「張俊之愛妾張氏,即杭妓張稼也,頗知書。柘皋之役,俊貽書屬以家事,張答書引霍去病、趙雲不問家事為言,令勉報國。俊以其書進,上大喜,親書獎諭賜之。」迺知所謂立勳大將,即俊矣。《中興戰功錄》,刻入江陰繆氏《藕香簃叢書》。

程正伯非東坡中表[编辑]

楊升庵《詞品》云:「程正伯,東坡中表之戚也。」毛子晉《書舟詞跋》云:「正伯與子瞻,中表兄弟也。」二家之說,於它書未經見。據王季平《書舟詞序》,季平實與正伯同時。東坡卒於建中靖國元年辛巳,季平《書舟詞序》作於紹熙五年甲寅。上距東坡之卒,凡九十三年。正伯與東坡,安得為中表兄弟乎。考《東坡詩集》《送表弟程六之楚州》一首,施元之注云:「東坡母成國太夫人程氏,眉山著姓。其侄之才,字正輔,第二。之元字德孺,第六,即楚州。之邵之懿叔,第七。」正伯之字與懿叔約略近似,殆即中表之戚之說所由來歟。子晉不考,遂沿其譌。其不曰中表之戚,而曰中表兄弟,又未知別有所據否矣。升庵述舊之言,本屬不盡可信、此其[足炙](不歸按:即古蹠字)盭之尤者。

月中桂子[编辑]

程珌《洺水詞》,《西江月·壬辰自壽》首句「天上初秋桂子」,自注:「今歲七月,月中桂子下。」《織餘瑣述》謂:「此典絕新,惜語焉弗詳。」按宋舒嶽祥《閬風集》,有《月中桂子記》,可與程詞印證。唯歲月不同。《記》云:「余童丱時,先祖拙齋翁夜課余讀書。會中秋,月色浩然。聞瓦上聲如撒雹,甚怪之。先祖曰:此月中桂子也,我少時常得之天臺山中。呼童子就西廂天井燭之,得二升許。其大如豫章子,無皮,色如白玉,有紋如雀卵。其中有仁,嚼之作脂麻氣味。餘囊之,雜菊花作枕。其收拾不盡散落磚罅甓縫者,旬日後輒出樹。子葉柔長如荔支,其底粉青色,經冬猶在,便可尺餘。兒戲不甚愛惜,徙植盆斛,往往失其所在矣。是後未之見也。每遇中秋月明,輒憶此時事。今年五十九,對月悵然。此至清之精英也。今若有此,定汲井花水咽下也。」(原注:是歲為丁丑,宋景炎二年,元至元十四年。)此事唐亦有之。《摭言》云:」垂拱四年三月,桂子降於台州臨縣界,十餘日乃止。司馬蓋詵、安撫使狄仁傑以聞,編之史冊。」《南部新書》云:「杭州靈隱山多桂樹。僧曰:月中桂也。至今中秋夜,往往子墜。」《脞說》云:「張君房為錢塘令,宿月輪山。寺僧報曰:桂子下塔。遽登榻望之,紛紛如煙霧。迴旋成穗,散墜如牽牛子,黃白相間。」蓋屢見不一見,春夜亦有之矣。白香山《憶江南》云:「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又,《虔州天竺寺》詩云:「遙想吾師行道處,天香桂子落紛紛。」皆賦此事。

舊刻可貴[编辑]

四印齋所刻《稼軒詞》,覆大德廣信本。《木蘭花慢·席上送張仲固帥興元》云:「追亡事,今不見,但山川滿目淚沾衣。」用《史記·淮陰侯傳》「臣追亡者」語。它本「追」竝作「興」,直是臆改。此舊刻所以可貴也。

辛婿工詞[编辑]

宋陳成父,子汝玉,寧德人。辛棄疾持憲節來閩,聞其才名,羅致賓席,妻以女。有和《稼軒詞》《默齋集》,藏於家。見《萬姓統譜》。辛婿工詞,庶幾玉潤,惜所作無傳。

紫霞翁題名[编辑]

臨桂白龍洞,有紫霞翁題名,《桂勝名勝志》、《謝志金石略》竝未載。象州鄭小谷先生(獻甫)《補學軒文集》《白龍洞記》云:「壁間有『白龍洞』三大字,其旁又有紫霞翁題名。」則先生親見之矣。按宋楊纘,字繼翁,號守齋,又號紫霞翁,洞曉律呂,著有《作詞五要》,刻入姜白石(按:應為張玉田)《詞源》。《浩然齋雅談》云:「纘本鄱陽洪氏,恭聖太后侄楊石子麟孫早夭,祝為嗣。仕至司農卿、淛東帥。」不聞有遷謫之事,不知何因遊吾粵也?周公謹《九日登高》,《徵招》換頭云:「腸斷紫霞深,知音遠,寂寂怨琴淒調。」歇拍云:「楚山遠,《九辯》難招,更晚煙殘照。」吾邑遠在楚南,周詞云云,可為霞翁遊粵之證。

六么令[编辑]

詞名《六么令》,「么」字近人寫作「幺」,一說當作「么」,作「幺」誤。「么」是宋樂譜字。按白石自製曲《揚州慢》「盡薺麥青青」「薺」字,《長亭怨慢》「綠深門戶」「門」字,《淡黃柳》「明朝又寒食」「又」字,旁譜竝作「么」,(它詞尚多見。)今「上」字也。「六么」之「么」,未知是否即今「上」字之「么」。然作「幺么」誼亦未優,不如作「么」,較近聲律家言也。

通字作去聲[编辑]

夢窗詞,《掃花遊·贈芸隱》云:「暖逼書床,帶草春搖翠露。」《江神子·賦洛北碧沼小庵》云:「不放嗁紅流水透宮溝。」「逼」字、「透」字,宋本竝作「通」,注「去聲」。作「逼」、作「透」,皆後人臆改,不知古音故也。明楊鐵崖《東維子集》,《五月八日紀遊三十六天洞靈洞詩》云:「牛車望氣待箸書,螺女行廚時進供。胡麻留飯阮郎來,林屋刺船毛父通。王生石髓墮手堅,吳客求珠空耳縫。」此詩凡十六韻,皆「送」、「宋」韻。「通」字可作去聲,此亦一證。

尚友錄可資考訂[编辑]

明綏安廖用賢《尚友錄》,至尋常之書也。閒亦可資考訂,信開卷有益矣。《陽春白雪》卷四,有雷北湖《好事近》「梅片作團飛」云云,外集有雷春伯《沁園春·官滿作》「問訊故園」云云。錢唐瞿氏刻本《陽春白雪》,卷端詞人姓氏爵里,遂誤分雷北湖、雷春伯為二人。無論爵裏,並其名弗詳也。雷應春,字春伯,郴人。以詩擅名,屢官監察御史。首疏時相,繼忤權貴,出知全州,弗就。歸隱北湖。後知臨江軍,安靜不擾。嘗欲城新塗以備不虞,當路阻之。及己未之亂,臨江倉卒無備,人始服其先見。所著有《洞庭》、《玉虹》、《日邊》、《盟鶴》、《清江》諸集。偶檢《尚友錄》得之,可以訂瞿刻《陽春白雪》之誤。

韓玉有二[编辑]

竹垞《詞綜》錄金人韓玉詞三首,列王特起後,趙秉文前。宋有兩韓玉。其一《金史》有傳,字溫甫,北平人,明昌五年進士,官至河平軍節度副使。其一紹興初由金挈家而南,授江淮都督府計議軍事,見葉紹翁《四朝聞見錄》,著有《東浦詞》。金韓玉字溫甫者,未聞其能詞也。宋韓玉《東甫詞》一卷,刻入《汲古閣六十家詞》。竹垞《詞綜》所錄《感皇恩·廣東與康伯可》「遠柳綠含煙」闋,《減字木蘭花·贈歌者》「香檀素手」闋,《賀新郎》「柳外鶯聲碎」闋,竝在卷中。可知竹垞誤宋韓玉為金韓玉矣。(金韓玉不應有廣東之行,與康伯可唱酬,是亦一證。)[按:韓玉于隆興初歸正,《四朝聞見錄》傳本誤隆興為紹興。]

渺渺兮予懷望[编辑]

蘇文忠《前赤壁賦》:「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懷。(句)望美人兮天一方。」幼年塾誦,如此斷句。比閱劉尚友《養吾齋詞》,《沁園春·隱括前赤壁賦》,起調云:「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泛舟。」「七月」句下自注:「『望』效公予懷望,平讀。」始知宋人讀此二句,乃於「望」字斷句葉韻。句各六字,亟記之,以正幼讀之誤。尚友,名將孫,入元抗節不仕,須溪之肖子也。

陳著鳳花詞[编辑]

四明陳先生(著)《本堂詞》,有《賞鳳花》、《慶春澤》二首,《水龍吟》、《聲聲慢》各一首。此花近今所無。本堂句云:「飛紅舞翠歡迎。」又云:「怕惊尘涴卻,翠羽红翎。」略可想見花之形色。又云:「杜鵑嗁正忙時,半風半雨春慳霽。酴釄未過,櫻甜初熟,梅酸微試。」則開時在暮春矣。元任士林《松鄉先生文集》有《鳳花賦》云:「花出鶴林。」(當即鶴林寺。)士林字叔寔,亦四明人。

中州樂府刻本[编辑]

得九峰書院刻本《中州樂府》,每葉十六行,行十六字,連序跋共九十葉。前有嘉靖十五年漢嘉彭汝寔序,稱「《中州樂府》,金尚書令史元遺山集也。凡三十六人,一百二十四首,以其父明德翁終焉。人有小敘志之。蜀左轄儼山陸先生偶得是編,圖刻之。嘉定守貴陽高登,遂刻之九峰書院。」後有屬吏麻城毛鳳韶跋。汲古閣刻《中州集》,據明宏治刻本。刻樂府即據此本。子晉識云:「小傳已見詩集,不復贅。」殊不知鄧千江、宗室文卿、張信甫、王玄佐、折元灃五人,俱未見詩中。小敘一概刪去,未免失檢。書貴舊刻,益信。錢塘丁氏善本堂所藏《中州集》,亦弘治刻本,樂府亦即此本。(又一寫本,竝依毛氏復刻本。)弘治刻《中州集》,未刻樂府。嘉靖刻樂府,不附屬《中州集》。毛氏復刻,乃合而為一耳。

中州元氣集[编辑]

仁和勞氏丹鉛精舍校《遺山樂府》,屢引《中州元氣集》。錢竹汀先生《補元史藝文志》,《中州元氣》十冊,在詞曲類。是書勞猶及見,當非久佚。唯曰十冊,疑是寫本未刻,故未分卷。則訪求尤不易矣。晚近弁髦風雅,古書時復流通,容猶有得見之望,未可知耳。

張校本遺山樂府臆改[编辑]

《遺山樂府》張家薡校本,末附《訂誤》。其《鷓鴣天》云:「拍浮多負酒家錢。」《訂誤》云:「錢」,元誤「船」,今正。按遺山有《浣溪沙》云:「拍浮爭赴酒船中。」可證《鷓鴣天》句「船」字非誤。張校臆改,誤也。《晉書》畢卓云:「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

仆散汝弼詞[编辑]

金古齋仆散汝弼,字良弼,官近侍副使。《風流子·過華清作》云:「三郎年少客,風流夢,繡嶺蠱瑤環。看浴酒發春,海棠睡暖。笑波生媚,荔子漿寒。況此際,曲江人不見,偃月事無端。羯鼓數聲,打開蜀道。霓裳一曲,舞破潼關。馬嵬西去路,愁來無會處,但淚滿關山。賴有紫囊來進,錦襪傳看。歎玉笛聲沈,樓頭月下。金釵信杳,天上人間。幾度秋風渭水,落葉長安。」正大三年刻石臨潼縣。今存。詞筆藻耀高翔,極慨慷低徊之致。其「浴酒發春」,「笑波生媚」,句法矜煉,雅近專家。唯起調云「三郎年少客」,則誤甚。案唐玄宗生於光宅二年乙酉,而楊妃以天寶四年乙酉入宮。玄宗年已六十一,何得謂「三郎年少」耶。「但淚滿關山」,「但」字襯。

四雨誤作四面[编辑]

苕溪漁隱叢話:「梨花一枝春帶雨」,「桃花亂落如紅雨」,「小院(按:應作院落。)深沈杏花雨」,「黃梅時節家家雨」,皆古今詩詞之警句也。予嘗欲作一亭子,四面皆植花一色,榜曰「四雨」,豈不佳哉!《贵耳集》:陈秋塘(善)与林邦翰论诗及四雨句,陈谓「梨花一枝春带雨」似茉莉花,「珠帘暮卷西山雨」似含笑花,「桃花乱落如红雨」似簷葡花,王荆公以为总不如「院落深沈杏花雨」乃似闍提花。邦翰曰:「此論不獨詩評,乃花譜也。」彭巽吾詞《蝶戀花》云:「四面亭前,面面看花坐。」《讀畫齋叢書》本元《草堂詩餘》,「四面」作「四雨」,當是巽吾用胡元任或陳秋塘語。胡云:「作亭子,榜曰四雨」,尤與彭詞合。作「四面」者誤也。

耳重眼花[编辑]

《漢書·黃霸傳》:「霸曰:許丞廉吏,雖老尚能拜起送迎,正頗重聽何傷。」「重」,傳容切。元劉敏中《中庵詩餘》,《南鄉子·老病自戲》云:「耳重眼花多。行則[危支](不歸按:同攰,疲極。)危語則訛。」「耳重」即「重聽」,讀若「輕重」之「重」,僅見。

安熙題龍首峯[编辑]

《韓子·通解》:「伯夷哀天下之偷且以彊,則服食其葛薇,逃山而死。」元安敬仲(熙)《默庵樂府》,《石州慢·寄題龍首峰》云:「擬將書劍,西山采蕨食薇,自應不屬春風管。」「采蕨食薇」改「服食葛薇」,較典雅。

倚聲字之始[编辑]

漁洋《倚聲集序》云:「書成,鄒子命曰《倚聲》。陸游有言,唐自大中後,詩家日趣淺薄,會有倚聲作詞者,頗擺落故態,適與六朝跌跌宕意氣差近。厥義蓋取諸此。」按《唐書·劉禹錫傳》:「禹錫斥朗州司馬,州接夜郎諸夷,每祠,歌《竹枝》鼓吹。禹錫倚其聲,作《竹枝詞》十餘篇。」「倚聲」字始此。

聲家[编辑]

宋人工詞曲者稱「聲家」,一曰「聲黨」,見《碧雞漫志》。詞曲曰「韻令」,見《清波雜誌》。唐劉賓客《董氏武陵集紀》:「兵興已還,右武尚功。公卿大夫以憂濟為任,不暇器人於文什之間。故其風浸息。樂府協律,不能足(原注:去聲。)新詞以度曲。夜諷之職,寂寥無紀。」「夜諷」字甚新,殆即新詞度曲之謂。劉用入文,必有所本。

脈脈不得語[编辑]

古詩「脈脈不得語」,宋詞「脈斷」字作「脈」,誤。

寒食禁火[编辑]

寒食禁火,相傳因介之推事,猶端午競渡,因屈原也。洪武本《草堂诗馀》,陆放翁《春游摩诃池》,《水龙吟》「禁烟将近」句注云:「《周礼》:司烜氏,仲春以木铎狥火,禁於国中。」此別一說。

顧從敬刻草堂詩餘[编辑]

明嘉靖庚寅,上海顧汝所(從敬)所刻《草堂詩餘》,雖剞劂未精,其所據依、卻是宋刻舊本,未經明人增羼。詞後有箋者約十之三四,初學誦習最宜。

卷五[编辑]

明詞不盡纖靡傷格[编辑]

世譏明詞纖靡傷格,未為允協之論。明詞專家少,粗淺,蕪率之失多,誠不足當宋元之續。唯是纖靡傷格,若祝希哲、湯義仍、(義仍工曲,詞則敝甚。)施子野輩,僂指不過數家,何至為全體詬病。洎乎晚季,夏節愍、陳忠裕、彭茗齋、王淒齋諸賢,含婀娜於剛健,有風騷之遺則,庶幾纖靡者之藥石矣。國初曾王孫、聶先輯《百名家詞》,多沈著濃厚之作,明賢之流風餘韻,猶有存者。詞格纖靡,實始於康熙中。《倚聲》一集,有以啟之。集中所錄小慧側豔之詞,十居八九。王阮亭、鄒程邨同操選政,程邨實主之,引阮亭為重云爾。而為當代钜公,遂足轉移風氣。世知阮亭論詩以神韻為宗,明清之間,詩格為之一變。而詞格之變,亦自託阮亭之名始,則罕知之。而執明人為之任咎,詎不誣乎?

陳大聲詞[编辑]

陳大聲詞、全明不能有二。《坐隱先生草堂餘意》,甲辰春,半塘假去,即付手民,蓋亦契賞之至。寫樣甫競,半塘自揚之蘇,嬰疾遽歾。元書及樣本竝失去,不復可求。其詞境約略在余心目中,兼《樂章》之敷腴,《清真》之沈著,《漱玉》之綿麗。南渡作者,非上駟未易方駕。明詞往往為人指摘,一陳先生推揜百瑕而有餘。是書失傳,明詞之不幸,半塘之隱恫矣。大聲名鐸,別號七一居士;下邳人,家上元,睢寧伯陳文曾孫。正德間,襲濟州衛指揮。有《秋碧軒集》五卷、《香月亭集》、(卷數未詳。)《秋碧樂府》二卷、《梨雲寄傲詞》、《草堂餘意》各一卷。(余所得钜帙逾百葉,卷數不復記憶。)並見《千頃堂書目》。大聲精研宮律,人稱「樂王」。又善謔,嘗居京師,戲仿月令云云,見顧起元《客座贅語》。又有《四時曲》,《與徐髯仙聯句》。

楊用修杜撰李後主詞[编辑]

楊用修席芬名閥,涉筆瑰麗。自負見聞賅博,不恤杜譔肆欺。迹其忍俊不禁,信有奇思妙語,非尋常才俊所及。嘗云:李後主《搗練子》「深院靜」、「雲鬢亂」二闋,曩見一舊本,竝是《鷓鴣天》:「塘水初澄似玉容。所思猶在別離中。誰知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深院靜,小庭空。斷續聲隨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攏。」「節候雖佳景漸闌。吳綾已暖越羅寒。朱扉日暮無風掩,一樹藤花獨自看。雲鬢亂,晚妝殘。帶恨眉兒遠岫攢。斜托香腮春筍嫩,為誰和淚倚闌干。」以「塘水初澄」比方玉容,其為妙肖,匪夷所思。「雲鬢亂」闋前段,尤能以畫家白描法,形容一極貞靜之思婦。綾羅閒之暖寒,非深閨弱質,工愁善感者,體會不到。「一樹藤花」,確是人家庭院景物。曰「獨自看」,其殆《白華》之詩,無營無欲之旨乎。「扉無風而自掩」,境至清寂,無一點塵。如此云云。可知「遠岫眉攢」「倚闌和淚」,皆是至真至正之情,有合風人之旨。即詞境詞格亦與之俱高。雖重光復起,宜無閒然。或猶譏其響壁虛造,寧非固歟。

王泰際詞[编辑]

宇內無情物,莫如山水。眼前循山一徑,行水片帆,乃至目極不到,即是天涯。古今別離人,何一非山水為之閒阻。明王泰際《浪淘沙》云:「多應身在翠微閒。歸看雙鸞妝鏡裏,一樣春山。」由無情說到有情,語怨而婉。陳伯陽《如夢令》云:「立馬怨江山,何故將人隔限。」亦先得我心。按《蘇州府志》:「王泰際,字內三,崇正癸未進士。性至孝,歸省,值國變,北望號慟,與同年黃淳耀約偕隱。乙酉兵亂,淳耀兄弟並以身殉。泰際以親故,遁跡故廬,構堂三楹,曰壽硯。自號硯存老人,閉戶著書,足迹不入城市,四十年如一日,卒年七十有七。門人謐曰貞憲。著有《仌抱集》。」內三先生固深於情者,宜其能為情語也。

王廷相詞[编辑]

明王子衡(廷相)《蘇幕遮》云:「意緒幾何容易辨。說與無情,只作閒愁怨。」閒愁怨,皆不得已之至情,子衡未會斯旨。王薑齋先生《江城梅花引》云:「飛霜。飛霜。夜何長。有難忘。自難忘。」閒愁怨棖觸於不自知,所謂「有難忘自難忘」也。薑齋蓋有難忘者。

弇州山人詞[编辑]

弇州山人《臨江仙》後段云:「我笑殘花花笑我,此時顦顇休爭。來年春到便分明。五原無限綠,難染鬢千莖。」意足而筆能達,出語不涉尖。《春雲怨》歇拍云:「未舉尊前,乍停杯後,半晌儘堪白首。」極空靈沈著之妙。世俗以纖麗之筆作情語,視此何止上下床之別。

夏完淳以靈均辭筆為詞[编辑]

明夏節愍完淳,年十七殉國難,詞人中未之有也。其《大哀》、《九哀》諸作,庶幾趾美楚騷。夫以靈均辭筆為長短句,烏有不工者乎。謝枚如稱其所作如猿唳、如鵑嗁,略得其似。唯所舉《鵲踏枝》、《千秋歲》二闋及《一斛珠》、《憶王孫》斷句,則猶非甚至者。《魚游春水·春暮》云:「離愁心上住。卷盡重簾推不去。簾前青草,又送一番愁句。鳳樓人遠簫如夢,鴛枕詩成機不語。兩地相思,半林煙樹。猶憶那回去路。暗浴雙鷗催晚渡。天涯幾度書回,又逢春暮。流鶯已為嗁鵑妒,蝴蝶更禁絲兩誤。十二時中,情懷無數。」《婆羅門引·春盡夜》云:「晚鴉飛去,一枝花影送黃昏。春歸不阻重門。辭卻江南三月,何處夢堪溫,更階前新綠,空鎖芳塵。隨風搖曳。雲不須蘭棹朱輪。只有梧桐枝上,留得三分。多情皓魄,恐明宵、還照舊釵痕。登樓望、柳外銷魂。」斷句《柳梢青·江泊懷漱廣》云:「瞑宿吳江,風燈零亂,一晌相思。」《鵲橋仙·樓夜》云:「猛然聽得杜鵑嗁,又早是、一輪殘月。」

夏完淳燭影搖紅[编辑]

節愍詞,《燭影搖紅》云:「孤負天工,九重自有春如海。佳期一夢斷人腸,靜倚銀釭待。隔浦紅蘭堪采。上扁舟,傷心欸乃。梨花帶雨,柳絮迎風。一番愁債。回首當年,綺樓畫閣生光彩。朝彈瑤瑟夜銀箏。歌舞人瀟灑。一自市朝更改。暗銷魂、繁華難再。金釵十二,珠履三千,淒涼千載。」聲哀以思,與《蓮社詞》「雙闕中天」闋,託旨略同。

于儒穎句[编辑]

明于儒穎句:「相守何妨日日愁。」情至語不嫌說盡。若箇愁人,幾生修得。

鄒樞談宮律[编辑]

明鄒貫衡(樞)《十美詞紀》,《梁昭小傳》云:「昭動口簫管,稍低於肉。聽之若只知有肉,不知有簫管也者。而簫管精蘊,暗行於肉之中。偷聲換字,令聽者魂消意盡。」此數語精絕。簫管精蘊,暗行肉中,偷聲換字,即在其中。聲律之微,可由此悟入。如或問宮調之說,舉此答之足矣。蓋至此,宮律斷無不合,非合宮律,亦斷不足語此。能知其神明變化之故,則思過半矣。今日而談宮調,已與絕學無殊。古之知音,如白石、紫霞諸賢,何惜舉例陳義,明白朗鬯,以詔示後人,有非言語所能形容。即言之未易詳盡,其委折難期聞者之領會,因而姑置勿論耳。後之知音,不能起前賢為之印證,尤不敢自信自言之。彼鄒貫衡亦未必精研宮律,其談言微中,則夙昔評歌顧曲,閱歷之所得深矣。

湯貽汾詞[编辑]

國朝湯貞愍,名貽汾,字雨生,武進人。世襲雲騎尉,官杭州參將。咸豐初,髮陷逆金陵,殉難,年逾七十矣。工詩、詞、書、畫,有《琴隱園集》。明湯胤績,字公讓,鳳陽人。初授錦衣百戶,亦世職。官延綏參將,殉難。工詩、詞,有《東谷遺稿》。兩公於四百年間,後先輝映,若合符節,誠佳話也。公讓《浣溪沙》云:「燕壘雛空日正長。一川殘雨映斜陽。鸕鷀曬翅滿魚梁。榴葉擁花當北戶,竹根抽筍出東牆。小庭孤坐嬾衣裳。」頗清潤入格。「擁」字練,能寫出榴花之精神。

明季二陸詞[编辑]

得舊鈔本《明季二陸詞》,其人其詞皆可傳,欲授梓未能也。節具傳略,並詞數闋如左。陸鈺,字真如,海寧人。萬曆戊午舉人,改名藎誼,字仲夫,晚號退庵。九上春官不第,鍵戶箸書,足不入城市。甲申遭變,隱居貢師泰之小桃源。曰:吾乃不及祝開美乎。未幾,絕食十二日卒。有集十卷。其《射山詩餘》,《曲游春·和查伊璜客珠江元韻》云:「問牡丹開未。正乳燕身輕,雛鶯聲細。共聽《霓裳》,看為雨為雲,胡天胡帝。與君行樂處,經回首、依稀都記。攜來絲竹東山,幾度尊前杖底。鼙鼓東南動地。見下瀨樓船,旌旗無際。未免關情,對楚嶺春風,吳江秋水。暗灑英雄淚。更莫問、年來心事。又是午夢驚殘,歌聲乍起。」前調《再疊韻》云:「淥酒曾筍未?羨肉[月色]絲清,宮浮商細。塞耳休聽,任佗雄南越,秦稱西帝。青史興衰處,盡簡閱、紛綸難記。不如倚杖臨風,一任醉□花底。芳草斜陽藉地。看遠樹天邊,歸舟雲際。曲裏新聲,怨羌笛關山,隴西流水。又濕青衫淚。那更惜、闌珊春事。卻看楊柳梢頭,一輪月起。」前調,《三疊韻》云:「曉日還升未?正虬箭猶傳,獸煙初細。鳴鳥閒關,痛精衛炎姬,子規川帝。千載人何處。笑符讖、何勞懸記。欣然更拓雲藍,自寫新詞窗底。窗外光陰徧地。纔畫角飄殘,一聲天際。豎子成名,念英雄難問,夕陽流水。獨下新亭淚。儘寂寞、閒居無事。誰論江左夷吾,關西伯起。」《浪淘沙》云:「松徑掛斜暉。閒叩禪扉。故人蹤跡久離違。握手夕陽西下路,未忍言歸。此地是耶非。千載依依。采香徑外越來溪。碧繶緗絢今尚在,歌舞全稀。」前調云:「高閣俯行雲。我一相聞。主人几榻迥無塵。世外興亡彈指劫,一著輸君。回首太湖濆。斷靄紛紛。扁舟應笑館娃人。比擬子陽西蜀事,話到殘曛。」(原注:「子陽,雙白語也。蓋有所指。」案「雙白」意未詳。)

陸宏定詞[编辑]

陸宏定,字紫度,號綸山,別字蓬叟,鈺次子。九歲能文工詩。與兄辛齋齊名。(按:辛齋名嘉淑,字冰修,真如長子.其遺稿未見.有《念奴驕》、《望湘人》各一闋,見《詞匯三編》。《漢宮春》見《明詞綜》。)有「冰輪二陸」之目。宏定一生高潔,有《一草堂》、《爰始樓》、《寧遠堂》諸集。其《憑西閣長短句》,首署「東濱陸宏定著,孫式熊鈔存。」(案:當無刻本。)《滿路花·花朝輯蒲菊繁蔓圖悼亡姬》云:「刀尺好誰貽?又是中和節。衆芳何處也,催鶗鴂。春遲候冷,別院梅花發。撫景堪愁絕。自入春來,風風雨雨纔歇。小庭枯蔓,逗的春消息。新條還護取,穿蘿薜。當年記道,纖手親移植。共倚藤陰月。斷人腸,是花期、轉眼狼籍。」《望湘人》云:「記歸程過半,家住天南,吳煙越岫飄渺。轉眼秋冬,幾回新月,偏向離人燎皎。急管宵殘,疏鍾夢斷,客衣寒悄。憶臨歧、淚染湘羅,怕助風霜易老。是爾翠黛慵描,正懨懨顦顇,向予低道。念此去、誰憐冷煖,關山路杳。纔摧手、教款語丁寧,眼底征雲繚繞。悔不翦、春雨蘼蕪,牽惹愁懷多少。」《虞美人》云:「花原藥塢茫鋤去。會底天工意。卻移雙槳傍漁磯。剛被一輪新月、照前谿。來霜往露須臾換。都是牽愁案。漸添華髮入中年。悔把高山流水、者回彈。」宏定娶周氏,名鎣,字西■(不歸按:此字上「金」,下二「王」,乃古文「珍」字),郡文學明輔女。事舅姑至孝,撫側室子女以慈。好作詩及小詞。《別母渡錢塘》云:「未成死別魂先斷,欲計生還路恐難。」《詠杏花》云:「萱草北堂迥晝錦,荊花叢地妒嬌姿。」《送外入燕》,《減字木蘭花》云:「莫便忘家莫憶家。」惜全闋已佚。

馮西閣詞[编辑]

《馮西閣詞》,篇幅增於射山,而風格差遜。射山閒涉側豔,洎乎晚節,敻然河嶽日星,烏又以詞定人耶?其《小桃紅》歇拍云:「終躊躇,生怕有人猜,且尋常相看。」因憶國初人詞有云:「丁寧切莫露輕狂。真箇相憐儂自解,妒眼須防。」此不可與陸詞並論。詞忌做,尤忌做得太過。巧不如拙,尖不如禿,陸無巧與尖之失。

射山詞[编辑]

《射山詞》,《虞美人》云:「可憐舊事莫輕忘。且令三年、無夢到高唐。」余甚喜其質拙。《一斛珠》云:「挑燈且殢同君坐。好向燈前、舊誓重盟過。」《醉春風》云:「淚如鉛水傍誰收,記記記。卻正煩君,盈盈翠袖,拭英雄淚。」《一絡索》云:「一尊銜淚向人傾,拌醉謝、尊前客。」皆佳句。

屈大均落葉詞[编辑]

明屈翁山(大均)《落葉詞》,(《道援堂詞》。)余卅年前,即喜誦之。「悲落葉,葉落絕歸期。縱使歸時花滿樹,新枝不是舊時枝,且逐水流遲。」末五字含有無限淒惋,令人不忍尋味,卻又不容已於尋味。又,「清淚好,點點似珠勻。蛺蝶情多元鳳子,鴛鴦恩重是花神。恁得不相親。」「紅茉莉,穿作一花梳。金縷抽殘蝴蝶繭,釵頭立盡鳳凰雛。肯憶故人姝。」哀感頑豔,亦復可泣可歌。

鄭如英詞[编辑]

鄭如英,字無美,小字妥娘。工詩、詞,與卞賽、寇湄相頡頏也。《桃花扇》傳奇《眠香》、《選優》等齣,以阿丑之詼諧,作無鹽之刻畫。肆筆打諢,若瓦巷陋姝,一丁不識者然,殆未深攷。虞山《金陵雜題》:「舊曲新詩壓教坊。縷衣垂白感湖湘。閒開閏集教孫女,身是前朝鄭妥娘。」《板橋雜記》謂:「頓老琵琶,妥娘詞曲,祇應天上,難得人閒。」漁洋《秋柳詩》,唐葆年云:「為妥娘作。」風調可想。妥娘詩載《列朝詩選閏集》。所著《紅豆詞》,《衆香集》錄五闋。《長相思·寄期蓮生》云:「去悠悠。思悠悠。水遠山高無盡頭。相思何日休。見春愁。對春愁。日日春江認去舟。含情空倚樓。」《楊柳枝·遊玉隱園》云:「水漲池塘春草生。喜新晴。麥苗風急紙鳶輕。過清明。柳絲簾外飄搖起,亂芳英。戲拈紅豆打黃鶯。費幽情。」《臨江仙·芙蓉亭懷鄭奇逢》云:「夜半忽驚風雨驟,曉來寒透衾裯。蕭條景色嬾登樓。衡陽歸雁杳,幽恨上眉頭。台空院廢人依舊。月沈雲淡花羞。芙蓉寂寞小亭秋。黃花傷晚落,相對倍添愁。」《小傳》云:「無美南曲妙姬,丰姿清麗,神采秀發,而氣度瀟灑,無脂粉態。獨處靜室,未嘗衒容諧俗。其《詠梅詩》曰:『虛名每被詩家賣,素豔常遭俗眼嗤。開向人閒非得計,倩誰移上白龍池。』得比興之旨。」

王漁洋紅橋詞[编辑]

漁洋冶春紅橋,風流文采,炤映湖山。《倚聲初集》(漁洋、程邨同輯)錄《紅橋懷古》,《浣溪沙》十闋,末注云:「紅橋詞即席賡唱,興到成篇,各采其一,以志一時勝事。當使紅橋與蘭亭並傳耳。」當時同遊十人,漁洋遊記未詳。《倚聲集》傳本絕少,亟錄以備甄揚故者述焉。「北郭青溪一帶流。紅橋風物眼中秋。綠揚城郭是揚州。西望雷塘何處是。香魂蘦落使人愁。澹煙芳草舊迷樓。」(漁洋三闕存一。)「六月紅橋漲欲流。荷花荷葉幾時秋。誰翻水調唱涼州。更欲放船何處去,平山堂上古今愁。不如歌笑十三樓。」(杜濬。)「清淺雷塘水不流。幾聲寒笛畫城秋。紅橋猶自倚揚州。五夜香昏殘月夢,六宮釵落曉風愁。多情煙樹戀迷樓。」(邱象隨。)「郭外紅橋半酒家。柳陰之下(《詞綜》作「柳陰陰下」。)有停車。笙歌隱隱小窗紗。曲水已無黃篾舫,夕陽何處玉鉤斜。綠荷開遍舊時花。」(袁于令。)「紫陌青樓女史家。門前偷下六萌車。驅環雙臂綰紅紗。十二闌干閒倚遍,黃鶯嗁上內人斜。隔江愁聽《後庭花》。」(蔣階。原評:數首當以此為絕唱。)「一曲紅橋三兩家。門前過盡卓金車。碧楊深處紡吳紗。疎雨撩風偏細細,晴波受月故斜斜。無情有思隔溪花。」(朱克生。)「狹巷朱樓認妾家。捲簾初下碧油車。東風翠袖曳輕紗。岸上鶯歌隨柳弱,水邊燕尾掠波斜。春江流落可憐花。」(張養重。)「綠樹陰濃露酒家。小廊迴合引停車。銀箏嬌倚杏兒紗。《水調歌頭》聲未了,曲闌干外月光斜。聲聲渡口賣荷花。」(劉梁嵩。)「隱隱簫聲送畫橈。迷樓無影見平橋。不須指點已魂銷。港口荷花紅冉冉,岸邊野草碧迢迢。遊人依舊弄新潮。」(陳允衡。)「鳳舸龍船泛畫橈。江都天子過紅橋。而今追憶也魂銷。繡瓦無聲春脈脈,羅裙有夢夜迢迢。漫天絲雨咽歸潮。」(陳維崧。)安邱曹升六(貞吉)《珂雪詞》,亦有追和之作:「幾曲清溪泛畫橈。綠楊深處見紅橋。酒簾歌扇暗香銷。白雨跳波紅冉冉,青山擁髻水迢迢。三生如夢廣陵潮。」神韻絕佳,與諸名輩抗手。

飲水詩[编辑]

納蘭容若為國初第一詞手。其《飲水詩》《填詞古體》云:「詩亡詞乃盛,比興此焉記。往往歡娛工,不如憂患作。冬郎一生極顦顇。判與三閭共醒醉。美人香草可憐春,鳳蠟紅巾無限淚。芒鞋心事杜陵知。祇今惟賞杜陵詩。古人且失風人旨,何怪俗眼輕填詞。詞源遠過詩律近。擬古樂府特加潤。不見句讀參差《三百篇》,已自換頭兼轉韻。」容若承平少年,烏衣公子,天分絕高,適承元明詞敝甚,欲推尊斯道,一洗雕蟲篆刻之譏。獨惜享年不永,力量未充,未能勝起衰之任。其所為詞,純任性靈,纖塵不染,甘受和,白受采,進於沈著渾至何難矣。嘅自容若而後,數十年間,詞格愈趨愈下。東南操觚之士,往往高語清空,而所得者薄。力求新豔,而其病也尖。微特距兩宋若天壤,甚且為元明之罪人。箏琶競其繁響,蘭荃為之不芳,豈容若所及料者哉。

容若詞與顧梁汾齊名[编辑]

容若與顧梁汾交誼甚深,詞亦齊名,而梁汾稍不逮容若,論者曰:失之[月色]。

飲水詞[编辑]

《飲水詞》有云:「吹花嚼蕊弄冰弦。」又云:「烏絲闌紙嬌紅篆。」容若短調,輕清婉麗,誠如其自道所云。其慢詞如《風流子·秋郊即事》云:「平原草枯矣。重陽後,黃葉樹騷騷。記玉勒青絲,落花時節,曾逢拾翠,忽聽吹簫。今來是,燒痕殘碧盡,霜影亂紅凋。秋水映空,寒煙如織,皁雕飛處,天慘雲高。人生須行樂,君知否,容易兩鬢蕭蕭。自與東君作別,剗地無聊。算功名何許,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陽影裏,倚馬揮毫。」意境雖不甚深,風骨漸能騫舉,視短調為有進,更進,庶幾沈著矣。歇拍「便向夕陽」云云,嫌平易無遠致。


飲水名本五燈會元[编辑]

「如魚飲水,冷暖自知。」道明禪師答盧行者語,見《五燈會元》。納蘭容若詩詞命名本此。

梁汾營救漢槎事[编辑]

梁汾營捄漢槎事,詞家紀載綦詳。惟《梁溪詩鈔》小傳注:「兆騫既入關,過納蘭成德所,見齋壁大書『顧梁汾為吳漢槎屈膝處』,不禁大慟。」云云,此說它書未載。昔人交誼之重如此。又《宜興志·僑寓傳》:「梁汾嘗訪陳其年於邑中,泊舟蛟橋下。吟詞至得意處,狂喜,失足墮河。一時傳為佳話。」說亦僅見,亟附著之。

梁汾軼事[编辑]

《香海棠館詞話》及《薇省詞鈔》梁汾小傳後,載顧、成交誼綦詳。閱武進湯曾輅先生(大奎、貞愍之祖。)《炙硯瑣談》一段甚新,為它書所未載,亟錄如左。「納蘭成德侍中與顧梁汾交最密。嘗填《賀新涼》詞為梁汾題照,有云:『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梁汾答詞亦有『託結來生休悔』之語。侍中歾後,梁汾旋亦歸里。一夕,夢侍中至,曰:『文章知已,念不去懷。泡影石光,願尋息壤。』是夜,其嗣君舉一子。梁汾就視之,面目一如侍中,知為後身無疑也,心竊喜甚。彌月後,復夢侍中別去。醒起,急詢之,已卒矣。先是侍中有小像留梁汾處,梁汾因隱寓其事,題詩空方。一時名流,多有和作。像今存惠山草庵貫華閣。雲自在龕藏《天香滿院圖》,容若三十二歲像也。朱邸崝嶸,紅闌錄曲,老桂十數株,柯葉作深黱色,花如黃雪。容若青袌絡緹,佇立如有所憶,貌清癯特甚。禹鴻臚之鼎筆。」

金風停長詞[编辑]

或問國初詞人,當以誰氏為冠。再三審度,舉金風亭長對。問佳構奚若。舉搗練子云:「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秋雨,小枕輕衾各自寒。」

竹垞詠繡鞋[编辑]

竹垞《靜志居琴趣》,《詠繡鞵》云:「假饒無意與人看,又何用明金壓繡。」語意深刻,令人無從置辯。羅泌《詠釣台詩》:「一著羊裘便有心。」通於斯恉矣。

竹垞題玉映樓詞[编辑]

《江湖載酒集》,有《點絳唇·題虞夫人玉映樓詞集》,後附原詞。虞名兆淑,字蓉城,海鹽人。按《鶴徵錄》:「李秋錦元名虞兆潢,海鹽籍。」或蓉城昆弟行也。

朝鲜越南词[编辑]

孫愷似布衣,奉使朝鮮,所進書有《朴闇填詞》二卷,名《擷秀集》,封達御前,見蔣京少《瑤華集述》。海邦殊俗,亦擅音闋,足徵本朝文教之盛。庚寅,余客滬上,借得越南阮緜審《皷枻詞》一卷。短調清麗可誦,長調亦有氣格。《歸自謠》云:「溪畔路,去歲停橈溪上渡。攀花共繞溪前樹。重來風景全非故。傷心處。綠波春草黃昏雨。」《望江南》十首,錄二云:「堪憶處,曉日聽嗁鶯。百襇细裙偎草坐,半装高屧蹋花行。风景近清明。」「堪憶處,蘭槳泛湖船。荷葉羅裙秋一色,月華粉靨夜雙圓。清唱想夫憐。」《沁園春·過故宮主廢宅》云:「好個名園,轉眼荒涼,不似前年。憶雕甍繡闥,芙蓉江上,金尊檀板,悲翠簾前。歌扇連雲,舞衣如雪,歷亂春花飛半天。曾無幾,卻平蕪牧笛,頹岸漁船。悠悠往事堪憐。況日暮經過倍黯然。但夕陽欲落,照殘芳樹,昏鴉已滿,嗁斷寒煙。暫駐筇枝,淺斟杯酒,暗祝輕澆廢址邊。微風裏,恍玉簫仿佛,月下遙傳。」《玉漏遲·阻雨夜泊》云:「長江波浪急。蘭舟叵耐,雨昏煙濕。突兀愁城,總為百憂皆集。歷亂燈光不定,紙窗隟、東風潛入。寒氣襲。鍾殘酒渴,詩懷荒澀。料想碧玉樓中,也背著闌干,有人悄立。彤管鸞椾,一任侍兒收拾。誰忍相思相望,解甚處、山川都邑。休話及。此宵鵑嗁花泣。」綿審,字仲淵,公爵。

吳鎮松厓詞[编辑]

甘肅人詞流傳絕少。狄道吳信辰先生(鎮)《松厓詩錄》,附詞一卷。先生由舉人官至湖南沅州知府,主講蘭山書院。蚤歲詩學為牛空山入室弟子。其集多名人序跋,如袁簡齋、王西莊諸先生,並推許甚至。楊蓉裳跋其詞云:「葉脫而孤花明,雲淨而峭峰出。」余評之曰:「鏗麗沈至,是能融五代入南宋者。」《點絳唇·天臺》云:「水泛胡麻,人間伉儷仙家愛。春風半載。歸去迷年代。咫尺天臺,回首雲霞礙。郎如再。向時嬌態。惟有桃花在。」《玉蝴蝶·赤壁懷古》云:「扼腕炎靈,末季中原,大局盡入當塗。猶恃專場爪距,窘迫南烏。不知權、空勞知備,既生亮、可弗生瑜。快斯須。漲天煙火,百萬焦枯。胡盧。昔年此地,虹銷霸氣,電掃雄圖。折戟沈沙,忽然攜酒到髯蘇。話三分、江山笑汝,成兩賦,風月歸吾。問樵漁,鱸肥鶴瘦,畢竟誰輸。」(後段字字勁偉。)《意難忘·別人》云:「纔上離筵。悵嘶風五馬,躑躅江干。孤帆天共遠,雙袖淚頻彈。別時易,見時難。儘一霎盤桓。更何時,重園燕玉,再護湘蘭。夕陽無限關山。有淒涼飛雁。水咽雲寒。梅花雖吐雪,楓葉尚流丹。心上事,不能寬。是舊怨新懽。且暫教,洞庭明月,兩處同看。」(換頭稼軒勝處。)《憶少年·題桐陰倚石圖》云:「飄飄梧葉,團團紈扇,冷冷羅袖。朱顏易凋歇,歎涼風依舊。石上綠羅盤左右。乍相偎,遠山即皺。儂心鎮常熱,任蒼苔冰透。」(蘇辛卻無此娟雋。)

蜀語入詞[编辑]

蜀語可入詞者,四月寒名「桐花凍」,七夕漬綠豆令芽生,名「巧芽」。(桐娟,浙產,生長蜀中,為余言之,不忍忘也。曩歲庚寅,余客羊城,假方氏碧琳琅館藏書移寫。時距桐娟殂化,僅匝月耳。有《鷓鴣天》句云:「殯宮風雨如年夜,薄幸蕭郎尚校書。」半老老人最為擊節,謂情至語無逾此者,偶憶記之。)

韓氏磨崖題記[编辑]

宋大寧夫人韓氏,《遊靈岩觀音道場題記磨崖》云:「大寧夫人韓氏朝拜東嶽回,游靈岩觀音道場。四絕之所,崇峰引翠,宛若屏圍。而北主峰[山突]然五里之聳,而肩有殿,號曰證明。謂其如來化跡,祈應如響。於是發精確志,不懼巇嶮,乘興而步其上。仰瞻紺像,欣敬不已。及觀岩麓,木怪石奇,景與世別。眺寓移時,頓忘塵慮。若□聖力所加。從心之年,焉能至此。於內自省,尤為之幸。仍知名山勝槩,傳不誣矣。時政和改元季春念五日,孫男左侍禁曹洙、三班奉職深、右班殿直涇侍行。使女憙奴孫、倩奴喬、□奴□、□奴張、吉奴祝、美奴楊、蘂奴朱、采奴薛、珍奴張、望奴董從行。洙奉命題紀嵓石。」使女名入石刻,於此僅見。惜十泐其二,而倩、蕊二名絕韻。余得拓本,珍弆久之,檢付裝池,為賦《浣溪沙》云:「捧硯亭亭列十眉。雲涯暫駐絳紗帷。苕華名姓好誰題。香豔別開金石例,纖穠如見燕環姿。僧彌團扇可無詩。」

詞貴有寄託[编辑]

詞貴有寄託。所貴者流露於不自知,觸發於弗克自己。身世之感,通於性靈即性靈,即寄託,非二物相比附也。橫互一寄託於搦管之先,此物此志,千首一律,則是門面語耳,略無變化之陳言耳。於無變化中求變化,而其所謂寄託,乃益非真。昔賢論靈均書辭,或流於跌宕怪神,怨懟激發,而不可以為訓。為非求變化者之變化矣。夫詞如唐之《金荃》,宋之《珠玉》,何嘗有寄託,何嘗不卓絕千古,何庸為是非真之寄託耶。

佳詞宜多讀[编辑]

誦佛經不必求甚解,多誦可也。讀前人佳詞亦然。昔人言:「客都門者日詣廠肆,循覽插架,寓目籤題,勿庸幡[夗巾],輒有無形之進益。」通於斯旨矣。少日讀名家詞,往往背誦如流。詢以作者誰氏,輒復誤記。蓋心目專注,弗遑旁及。漚尹謂余得力即在是。其知人之言夫。(求甚解即亦可雲旁及,此旨至微,蓋其所專注,在於甚解之外矣。)

詞調愈填愈佳[编辑]

詞無不諧適之調,作詞者未能熟精斯調耳。昔人自度一腔,必有會心之處。或專家能知之,而俗耳不能悅之。不拘何調,但能填至二三次,愈填愈佳,則我之心與昔人會。簡淡生澀之中,至佳之音節出焉。難以言語形容者也。唯所作未佳,則領會不到。此詣力,不可彊也。

詞要有真氣貫注[编辑]

澀之中有味、有韻、有境界,雖至澀之調,有真氣貫注其間。其至者,可使疏宕,次亦不失凝重,難與貌澀者道耳。

融重大與拙之中[编辑]

問哀感頑豔,「頑」字雲何詮。釋曰:「拙不可及,融重與大於拙之中,鬱勃久之,有不得已者出乎其中,而不自知,乃至不可解,其殆庶幾乎。猶有一言蔽之,若赤子之笑嗁然,看似至易,而實至難者也。」

詞宜有性靈語[编辑]

信是慧業詞人,其少作未能入格,卻有不可思議,不可方物之性靈語,流露於不自知。斯語也,即使其人中年深造,晚歲成就以後,刻意為之,不復克辦。蓋純乎天事也。苟無斯語,以謂若而人者之作,蒙竊未敢信也。

詠物先勿涉呆[编辑]

問:詠物如何始佳?答:「未易言佳,先勿涉獃。一獃典故,二獃寄託,三獃刻畫,獃襯托。去斯三者,能成詞不易,矧復能佳,是真佳矣。題中之精蘊佳,題外之遠致尤佳。自性靈中出佳,從追琢中來亦佳。」

詠物語須沈著[编辑]

以性靈語詠物,以沈著之筆達出,斯為無上上乘。

題詠當有分寸[编辑]

凡題詠之作,遣詞當有分寸。譬如題某女士所畫牡丹,某女士系守貞不字者,詞中說牡丹之句,必須按切女士身分,不可稍涉輕佻。後段說到女士,亦宜映合牡丹,即畫即人,融成一片。如此作來,不但並不見難,而且必有佳句。從侔色揣稱中出,它題並挪用不得。

煉字之法[编辑]

《唐秣陵崔夫人墓誌》,相傳即《會真記》之鶯鶯。拓本甚舊。或作題詞,就餘商定。有「箋碧凝塵」句。「凝」字未愜,屢易字仍未安,最後得「棲」字,不禁拍案叫絕。此煉字之法也。

續編卷一[编辑]

姚令威憶王孫[编辑]

姚令威《憶王孫》云:「毿毿楊柳綠初低。淡淡梨花開未齊。樓上情人聽馬嘶。憶郎歸。細雨春風濕酒旗。」與溫飛卿「送君聞馬嘶」各有其妙,政可參看。

梅溪喜遷鶯[编辑]

「詩酒尚堪驅使在,未須料理白頭人」,少陵句也。《梅溪詞》,《喜遷鶯》云:「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蓋反用其意。

竹山絳都春[编辑]

《竹山詞》,《絳都春》換頭云:「姬姹。嚬青泫白,恨玉佩罷舞,芳塵凝榭。」「姻婭」之「婭」,從無作活用者。字典亦無別解。唯《字彙補》注云:「婭[女余],態也。婭音鴉,么加切。」蔣詞又葉作去聲。按《廣韻》作「[宀亞][宀余]」,注:「作態貌」。(按:《尊前集》載和凝詞已有「婭姹含情嬌不語」句。)

竹山虞美人[编辑]

《竹山詞》,《虞美人·詠梳樓》:「樓兒忒小不藏愁。幾度和雲飛去、覓歸舟。」較「天際識歸舟」更進一層。

寄閑翁詞[编辑]

寄閒翁《風入松》云:「舊巢未著新來燕,任珠簾、不上瓊鉤。」用「待燕歸來始下簾」句意,翻新入妙。《戀繡衾》云:「自不怨東風老。怨東風、輕信杜鵑。」是未經人道語。

周端臣木蘭花慢[编辑]

宋周端臣《木蘭花慢》句云:「料今朝別後,它時有夢,應夢今朝。」呂居仁《減字木蘭花》云:「來歲花前。又是今年憶昔年。」命意政同,而遣詞各極其妙。(按:此則與《詞話》卷二第九一則相類,此稍略。)

曹元寵品令[编辑]

曹元寵《品令》歇拍云:「促織兒、聲響雖不大,敢教賢、睡不著。」「賢」字作「人」字用,蓋宋時方言。至今不嫌其俗,轉覺其雅。

于湖菩薩蠻[编辑]

《于湖詞》,《菩薩蠻》云:「東風約略吹羅幕。一簷細雨春陰薄。試把杏花看。濕紅嬌幕寒。佳人雙玉枕。烘醉鴛鴦錦。折得最繁枝。暖香生翠幃。」此詞緜麗蕃豔,直逼《花間》。求之北宋人集中,未易多覯。

侯彥周窶賴窟詞[编辑]

侯彥周《嬾窟詞》,《念奴嬌·探梅》換頭云:「休恨雪小雲嬌,出群風韻,已覺桃花俗。」頗能為早梅傳神。「雪小雲嬌」四字連用,甚新。又,《西江月·贈蔡仲常侍兒初嬌》云:「豆蔻梢頭年紀,芙蓉水上精神。幼雲嬌玉兩眉春。京洛當時風韻。」芙蓉句亦妙於傳神。「幼雲嬌玉」四字亦新。

蔣氏詞[编辑]

《梅磵詩話》:金人犯闕,陽武令蔣興祖死之。其父被擄至雄州驛,題詞於壁,調《減字木蘭花》云:「朝雲橫度。轆轆車聲如水去。白草黃沙。月照孤邨三兩家。飛鴻過也。百結愁腸無晝夜。漸近燕山。回首鄉關歸路難。」蔣乃靖康間浙西人。詞寥寥數十字,寫出步步留戀,步步淒惻。當戎馬流離之際,不難於慷慨,而難於從容。偶然攬景興懷,非平日學養醇至不辦。興祖以一官一邑,成二取義,得力於義方之訓深矣。雄州,宋隸河北東路,金屬中都路,今甘肅寧夏府靈州西南。(按:雄州為河北省雄縣,非寧夏。) (按:惠風所引,與傳本《梅磵詩話》頗異。詩話原文云:「靖康間,金人犯闕,陽武蔣令興祖死之。其女為賊擄去,題字於雄州驛中,敘其本末,仍作《減字木蘭花》詞云云。蔣令,浙西人。其女方笄,美顔色,能詩詞,鄉人皆能道之。此詞湯巖起《滄海遺珠》所載。」蔣興祖事見《宋史》卷四百五十二《忠義傳》七,與《梅磵詩話》合。惠風誤以其女為其父。蓋自《詞苑叢談》轉引,未檢原書。)

石屏赤壁懷古[编辑]

《石屏詞》,往往作豪放語,緜麗是其本色。《滿江紅·赤壁懷古》云:「亦壁磯頭,一番過、一番懷古。想當時、周郎年少,氣吞區宇。萬騎臨江貔虎噪,千艘烈炬魚龍怒。卷長波、一鼓困曹瞞,今如許。江上渡,江邊路。形勝地,興亡處。覽遺蹤勝讀、詩書言語。幾度東風吹世換,千年往事隨潮去。間道旁、楊柳為誰春,搖金樓。」歇拍云云,是本色流露處。

毛子晉跋石屏詞[编辑]

毛子晉跋《石屏詞》云:「式之以詩名東南,南渡後天下所稱『江湖四靈』之一也」。按宋詩人徐照、徐璣、翁卷、趙紫芝,傳唐賢宗法,號稱「四靈」。據子晉云云,則又別有「四靈」之目矣。

宋代曲譜[编辑]

《四庫提要》云:「宋代曲譜,今不可見。《白石詞》皆記拍於句旁,莫辨其似波似磔,宛轉欹斜,如西域旁行字者,節奏安在。」考《四庫存目》箸錄宋張炎《樂府指迷》一卷,《提要》云:「其書分詞源、制曲、句法、字面、虛字、清空、意趣、用事、詠物、節序、賦情、離情(按:此二字原脱。)、令曲、雜論,十四篇。」即《詞源》下卷,不知何所本而以沈伯時《樂府指迷》之名名之。而其上卷,則當時並未經見。故於白石譜字,竟不能辨識也。宋燕樂譜字,流傳至今者絕尠。日本貞亨初,(當中國康熙初。)所刻《增類群書類要事林廣記》。(吾國西潁陳元靚編輯。)卷八《音樂舉要》,有管色指法譜字,與白石所記政同。卷九《樂星圖譜》所列《律呂隔八相生圖》及《四宮清聲律生八十四調》,於諸譜字之陰陽配合,剖析尤詳。卷二文藝類有黃鍾宮散套曲,為《願成雙令》、《願成雙慢》,(已上係宮拍。)《獅子序》、《本宮破子》、《賺》、《雙勝子》、《急三句兒》等名,首尾聲完具,節拍分明。讀《白石詞》者,得此可資印證。

劉招山一翦梅[编辑]

詞有淡遠取神,只描取景物,而神致自在言外,此為高手。然不善學之,最易落套。亦如詩中之假王、孟也。劉招山《一翦梅》過拍云:「杏花時節雨紛紛。山繞孤邨。水繞孤邨。」頗能景中寓情。昔人但稱其歇拍三句「一般離思」云云,未足盡此詞佳勝。

潘紫岩南鄉子[编辑]

《潘紫岩詞》,余最喜其南鄉子一闋,(《後邨詩話》題云:《鐔津懷舊》;《花庵絕妙詞選》題云:《題南劍州妓館》。)小令中能轉折,便有尺幅千里之勢。詞云:「生怕倚闌干。閣下溪聲閣外山。空有舊時山共水,依然。暮雨朝雲去不還。相見躡飛鸞。月下時時認佩環。月又漸底霜又下,更闌。折得梅花獨自看。」歇拍尤意境幽瑟。

張武子西江月[编辑]

張武子《西江月》過拍云:「殷雲度雨井桐凋,雁雁無書又到。」昔人句云:「江頭數盡南來雁,不寄西風一幅書。」此詞括以六字,彌覺沉頓。

馬古洲海棠春[编辑]

馬古洲《海棠春》云:「護取一庭春,莫彈花閒鵲。」用徐幹臣:「悶來彈鵲,又攪碎、一簾花影。」可謂善變。

馬古洲月華清[编辑]

又,馬古洲《月華清》云:「怕裏。又悲來老卻,蘭台公子。」「怕裏」,宋人方言,《草窗詞》中屢見,猶言恰提防閒,大致如此詮釋,尚須就句意活動用之。

高彥先行香子[编辑]

高彥先,吾廣右宦賢也。《東溪词》,《行香子》云:「瘴氣如雲。暑氣如焚。病輕時、也是十分。沈疴惱客,罪罟縈人。歎檻中猿,籠中鳥,轍中鱗。休負文章,休說經綸,得生還、早已因循。菱花照影,筇竹隨身。奈沈郎尪、潘郎老、阮郎貧。」蓋編管容州時作,極寫流離困瘁狀態,足令數百年後讀者為之酸鼻。曩餘自題《菊夢詞》句云:「雪虐霜欺,須拌得、鬢邊絲。」彥先先生可謂飽經霜雪矣。

曾蒼山謁金門[编辑]

曾蒼山(原一),曾遊吾粵。考《粵西金石略》,臨桂雉山、隱山、水月洞,並有淳十二年與趙希囿同遊題名。《梅磵詩話》云:「蒼山年七歲,賦《楊妃襪》云『萬騎西行駐馬嵬。淩波曾此墮塵埃。誰知一掬香羅小,踏轉開元宇宙來。』蓋穎慧絕人者。」其詞如《謁金門》云:「梅粉褪。點點雨聲春恨。半吐桃花芳意嫩。草痕青寸寸。把酒花邊低問。莫解寒深紅損。等待春風晴得穩。琵琶重整頓。」亦以天事勝也。

黃雪舟水龍吟[编辑]

黃雪舟詞,清麗芊綿,頗似北宋名作。唯傳作無多,殊為憾事。其《水龍吟》云:「柔腸一寸,七分是恨,三分是淚。」蓋仿東坡「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之句。所不逮者,以刻鏤稍著痕迹耳。其歇拍云:「待問春、怎把千紅,換得一池綠水。」亦從「一分流水」句引伸而出。

方秋岩沁園春序[编辑]

方秋崖《沁園春》詞,櫽括《蘭亭序》。有小序「汪彊仲大卿,禊飲水西,令妓歌蘭亭,皆不能,乃為以平仄度此曲,俾歌之」云云。大抵循聲按折,宋人最為擅長。不徒長短句皆可歌,即前人佳妙文字,亦皆可歌。水西羣妓,殆非妙選工歌者。如其工者,則必能歌《蘭亭序》矣。它如庾子山《春賦》,梁元帝《蕩婦思秋賦》、《采蓮賦》,李太白《惜餘春賦》、《愁陽春賦》,儻付珠喉,未知若何流美。又如江文通《別賦》,謝希逸《月賦》,鮑明遠《蕪城賦》,李遐叔《吊古戰場文》,歐陽文忠《秋聲賦》,蘇文忠《前後赤壁賦》,皆可選摘某篇某段而歌之。此類可歌之文,尤不勝僂指。紅簫鐵板,異曲同工已。

葛郯信齋詞[编辑]

葛郯《信齋詞》,《水調歌頭·舟回平望過烏戍值雨向晚復晴》云:「應是陽侯薄相,催我胸中錦繡,清唱和鳴鷗。」「薄相」猶言遊戲,吳閶里語曰「白相」,「白」蓋「薄」之聲轉,一作「孛相」。烏程張鑑《冬青館詩》,《山塘感舊》云:「東風西月燈船散,愁煞空江孛相人。」

蕭閑小重山[编辑]

蕭閑《小重山》云:「得君如對好江山,幽棲約、湖海玉孱顏。」比余《詠梅》[清平樂]云:「玉容依舊。便抵江山秀。」略與昔賢闇合,特言外情感不同耳。

毛熙震浣溪沙[编辑]

閨人時妝,鬒發覆額,如黝髹可鑒。以梳之小而絕精者,約正中片發,入其齒中,闊與梳相若,梳齒藏不見,則起為美觀。《花間集》毛熙震《浣溪沙》云:「象梳欹鬢月生雲。」清姒嘗改為「象梳扶鬒雲藏月」,蓋賦此也。

程大昌韻令[编辑]

近人稱壽五十一歲曰開六,六十一曰開七。程大昌《韻令》,(按:宋人稱詞為韻令,此以為調名,僅見。)《碩人生日》云:「壽開八秩,兩鬢全青。顏紅步武輕。」自注:「白樂天《開六秩詩》自注云:『年五十歲。即曰開六秩矣。』言自五十一,即為六十紀數之始也。」五十即曰開六,與今小異。(按:《彊村叢書》本程大昌《文簡公詞》載此詞自注所引白樂天注為五十一歲,非五十歲。不知惠風所據何本,或非善本,故有奪字。)

易祓喜遷鶯[编辑]

易祓《喜遷鶯》云:「記得年時,膽瓶兒畔,曾把牡丹同嗅。」語小而不纖。極不經意之事,信手拈來,便覺旖旎纏綿,令人低徊不盡。納蘭成德《浣溪沙》云:「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祇道是尋常。」亦復工於寫情,視此微嫌詞費矣。《喜遷鶯》歇拍云:「強消遣,把閒愁推入,花前杯酒。」由「舉杯消愁」意翻變而出,亦前人所未有。

李庄靖乐府[编辑]

金李用章《庄靖先生乐府》,《谒金门》序云:「西斋得梅数枝,色香可爱,一日为泽倅崔仲明窃去,感叹不已,因赋此调十二章,以写怅望之怀。」直書竊梅人之官位姓字,此序奇絕亦韻絕。其十二章之目曰:《寄梅》、《探梅》、《賦梅》、《歎梅》、《慰梅》、《賞梅》、《畫梅》、《戴梅》、《別梅》、《望梅》、《憶梅》、《夢梅》,細審一一,卻無言外寄託,只是為梅花作,抑何纏綿鄭重乃爾。其《寄梅》歇拍云:「為問花閒能賦客,如何心似鐵。」亦悱惻,亦蘊藉,直使竊梅人無辭自解免。其後有《太常引·同知崔仲明生日》云:「太行千里政聲揚,同何處、是黃堂。遺愛幾時忘。試聽取、人歌《召棠》。錦衣年少,插花躍馬,休負好風光。三萬六千場。但暮暮、朝朝醉鄉。」召棠遺愛,於插花年少得之。竊花人幸得不惡,不失其為花閒能賦,賴此闋為之解嘲。

李莊靖謁金門[编辑]

李莊靖《謁金門》云:「萬里無雲天紺滑。一輪光皎潔。」「紺滑」二字,未經前人用過,較「雨過天青雲破處」,尤為妙於形容。

眉匠詞[编辑]

《眉匠詞》,竹垞少作,豐潤丁氏持靜齋藏。

Т庵樂府大江東去[编辑]

《遯庵樂府》,《大江東去》云:「不如聞早,付它妻子耕織。」《江城子》云:「明日新年,聞早健還家。」《漁家傲》云:「住山活計宜聞早。身世滄溟一漚小。」「聞早」,當是北人方言,《菊軒樂府》中亦兩見。(漚尹云:今汴梁城中有此方言,猶言及早。「聞」讀若「穩」。)(按:宋人詞中,亦頗有用「聞早」二字者。)

潘元質詞[编辑]

鄭谷《貧女吟》:「笑翦燈花學畫眉。」潘元質詞:「旋翦燈花,兩點翠眉誰畫。」蓋以燈煤碾細代眉黛。王元老《菩薩蠻》云:「留取麝煤殘,臨鸞學遠山。」此用香煤,更韻。

碧瀣詞[编辑]

曩作《七夕詞》,涉尋常兒女語,疇丈尤切誡之,餘自此不作七夕詞,承丈教也。《碧瀣詞》,(刻入《薇省同聲集》。)《齊天樂》序云:「前人有言,牽牛象農事,織織女象婦功。七月田功粗畢,女工正殷,天象亦寓民事也。六朝以來,多寫作兒女情態,慢神甚矣。丁亥七夕,偶與瑟軒論此事,倚此糾之。」「一從《豳雅》陳民事,天工也垂星彩。稼始牽牛,衣成織女,光照銀河兩界。秋新候改。正嘉穀初登,授衣將屆。春耟秋梭,歲功於此隱交代。神靈焉有配偶,藉唐宮夜語,誣衊真宰。附會星期,描橅月夕,比作人間歡愛。機窗淚灑。又十萬天錢,要償婚債。綺語文人,懺除休更待。」即誡餘之恉也。

菊軒臨江仙[编辑]

菊軒《臨江仙》云:「浮生擾擾笑何樓。試看雙鬢上,衰瘋不禁秋。」按劉貢父《詩話》:「世語虛偽為何樓。蓋國初(宋初也。)京師有何家樓,其下賣物多虛偽,故以名之。」菊軒詞蓋用此。

明秀集賞荷詞[编辑]

《明秀集》,《樂善堂賞荷詞》:「胭脂膚瘦薰沈木,翡翠盤高走夜光。」《滹南老人詩話》云:「蓮體實肥,不宜言瘦,似易膩字差勝。」龍壁山人云:「蓮本清豔,膩得其貌,未得其神也。」余嘗細審之,此字至難穩稱,尤須與下云「薰沈水」相貫穿。擬易「潤」字、「媚」字、「薄」字,彼勝於此。似乎「薄」字較佳,對下句「高」字亦稱。

須溪百字令[编辑]

《須溪詞》,《百字令》「少微星小」闋自注:「佛以四月八生,見明星悟道,曰『奇哉』,即《左傳》『星隕如雨』之夕也。」此說絕新。須溪賅博,未審於何書得之。

雪坡壽詞[编辑]

宋人多壽詞,佳句卻罕覯。《雪坡詞》,《沁園春·壽婺州陳可齋》云:「元祐諸賢,紛紛台省,惟有景仁招不來。」命意高絕。前調《壽陳中書》云:「著身已是瀛洲。問更有長生別藥不?」極雅切,極自然。又《壽陶守》云:「春雨慳時,千金斗粟,民仰使君為食天。」民以食為天,尋常語耳。(按見《通鑒》,賈潤甫謂李密語。)「為食天」更雋而新。]

吳詠賀新郎[编辑]

吳人呼女曰囡,讀若奴頑切。虞山王東漵(應奎)《柳南續筆》:「吾友吳友篁著《太湖漁風》,載漁家日住湖中,自無不肌粗面黑。閒有生女瑩白者,名曰白囡,以志其異。漁人戶口冊中兩見之」云云。吳叔永(泳)《鶴林詞》,《賀新郎·宣城壽季永弟》云:「爺作嘉興新太守,囡拜鶚書天府,況哥共、白頭相聚。」則宋人已用之入韻語矣。叔永,蜀人,亦作吳語,何耶。囡字編檢字書,並未之載。

吳泳清平樂[编辑]

《鶴林詞》,《清平樂·壽吳毅夫》云:「荔子才丹梔子白,抬貼誕彌嘉月。」「抬貼」字亦方方言,於此僅見。

吳泳水龍吟[编辑]

「算一生繞徧,瑤階玉樹,如君樣、入閒少。」吳叔永《水龍吟·壽李長孺》句。壽詞能為此等語,視尋常歌誦功德,何止仙塵糟玉之別。

郭遯齋卜算子[编辑]

葉夢得《避暑錄話》:「歐陽文忠公在揚州,作平山堂。每暑時,輒淩晨攜客往遊。遣人走邵伯,取荷花千餘朶,以畫盆分插百許盆,與客相閒。遇酒行,即遺妓取花一枝傳客,以次摘其葉,盡處則飲酒,往往侵夜戴月而歸。」郭遯齋《卜算子》序云:「客有惠牡丹者。其六深紅,其六淺紅。貯以銅瓶,置之席間,約五客以賞之。仍呼侑尊者六輩。酒半,人簪其一,恰恰無欠餘,因賦。」「誰把洛陽花,翦送河陽縣。魏紫姚黃此地無,隨分紅深淺。小插向銅瓶,一段真堪羨。十二人簪十二枝,面面交相看。」遯齋詞事,與歐公風趣略同。玉谿生以「送鉤」、「射覆」入詩,得毋愧此雅故。

聶勝瓊與馬瓊瓊[编辑]

《青泥蓮花記》:「李之問解長安幕,詣京師改秩。都下聶勝瓊,名倡也,質性慧黠,李見而喜之。將行,勝瓊送別,餞飲於蓮花樓下,唱一詞,末句曰:『無計留春住。奈何無計隨君去。』因復留經月。為細君督歸甚切,遂飲別。不旬日,聶作一詞寄李云:『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陽關曲,別個人人第幾程。尋好夢,幾難成。有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蓋寓調《鷓鴣天》也。之問在中路得之,藏於篋底,抵家,為其妻所得。問之,俱以實告。妻喜其語句清麗,遂出妝奩資夫取歸。瓊至,即棄冠櫛,損妝飾,委曲事主母,終身和悅,未嘗少有閒隙焉。」勝瓊《鷓鴣天》詞,純是至情語,自然妙造,不假造琢,愈渾成,愈穠粹。於北宋名家中,頗近六一、東山。方之閨幃之彥,雖幽棲、漱玉,未遑多讓,誠坤靈閒氣矣。之問之妻能賞會勝瓊詞句,既無見嫉之虞,尤有知音之雅。委曲以事,和悅終身,吾為勝瓊慶得所焉。又朱端朝,字廷之,南渡後肄業上庠。與妓馬瓊瓊者,往來久之。及省試優等,授南昌尉。輾轉脫瓊瓊籍,挈之歸家。因闢二閣,東閣正室居之,瓊瓊居西閣。廷之之任南昌,倏經半載,西閣以梅雪扇寄之,後寫一詞,調《減字木蘭花》云:「雪梅妒色。雪把梅花相抑勒。梅性溫柔。雪壓梅花怎起頭。芳心欲訴。全仗東君來作主。傳語東君。早與梅花作主人。」廷之詳味詞意,知為東閣所抑,自是坐臥不安,竟託疾解綬。既抵家,置酒會二閣,賦《浣溪沙》一闋云:「梅正開時雪正狂。兩般幽韻孰優長。且宜持酒細端相。梅比雪花多一出,雪如梅蕊少些香。天公非是不思量。」自是二閣歡好如初。茲事亦韻甚。唯是瓊瓊所遭,視勝瓊稍不逮,勝瓊誠勝瓊矣。

顧梁汾序侯刻詞[编辑]

國初錫山侯氏,刻《十名家詞》,有顧梁汾序一首,論詞見地絕高。江陰金溎(武祥)粟香室重刻本,佚去此序。曩移鈔史館本《顧集》,亦未之載,亟錄於此。序云:「異時長短句,自《花間》、《草堂》而外,行世者蓋不多見。明末海虞毛氏,始取《花庵》、《尊前》諸集,及宋人詞稿,盡付剞劂。其中字句之訛,姓名之混,閒不免焉。雖然,讀書而必欲避訛與混之失,即披閱吟諷,且不能以終卷,又安望其暢然拔去抑塞,任為流通也。亦園主人高情逸韻,擺落一切,顧於長短句,獨有玄賞。其所刻詩不一,而先之以詞。其所刻詞不一,而先之以十家之詞,皆藏弆善本。集中之為訛且混者絕少,真可補毛氏所未及。抑余更有取焉。今人之論詞,大概如昔人之論詩。主格者其歷下之摹古乎?主趣者其公安之寫意乎?邇者競起而宗晚宋四家,何異牧齋之主香山、眉山、渭南、遺山?要其得失,久而自定。余則以南唐二主當蘇、李,以晏氏父子當三曹,而虛少陵一席,竊比於鍾記室獨孤常州之云。總讓亦園之不執已,不狥人,不強分時代,令一切矜新立異者之廢然返也。」

容若夢江南[编辑]

容若《夢江南》云:「新來好,唱得虎頭詞。一片冷香惟有夢,十分清瘦更無詩。標格早梅知。」即以梁汾《詠梅》句喻梁汾詞。賞會若斯,豈易得之並世。

满庭芳[编辑]

宋毛幵,《自宛陵易倅东阳留别诸同寮》[满庭芳]云:」回头笑,浑家数口,又泛五湖舟。」俚語稱妻曰「渾家」,屢見坊肆間小說。毛詞則舉一切眷屬言之。

周必大近體樂府[编辑]

周必大《近體樂府》,有《點絳唇·七夜趙富文出家姬小瓊再賦》。「七夕」作「七夜」,甚新。小瓊即范石湖所謂與韓無咎、晁伯如家姬,稱為三傑者,見《本事詞》注。又《木蘭花慢·贈貴游摘阮時得名妾故戲及之》云:「松間玄鶴舞翩翩。山鬼下蒼煙。正閉戶焚香,捩商泛角,非指非弦。」曩見宋人所繪《九歌圖》,山鬼像絕娟倩,所謂「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彼雲屏妙姬,能當之無愧色耶?(按:所引《木蘭花慢》詞,乃元人劉時中作,此誤引。)

中庵詩餘鵲橋仙[编辑]

《中庵詩餘》,《鵲橋仙·觀接牡丹》云:「栽時白露,開時穀雨,培養工夫良苦。閒園消息阿誰傳,算只是、司花說與。寒梢一拂,芳心寸許,點破凡根宿土。不知魏紫是姚黃,到來歲、春風看取。」曩見查悔餘《得樹樓雜鈔》,引《黃伐壇集妒芽說》:「客有語予,人有以桃為杏者,名曰接。其法,斷桃之本,而易以杏。春陽既作,其枝葉與花皆杏也。桃之萌亦出於其本。蓊然若與杏爭盛者。主人命去之,此妒芽也。」云云。接花入題詠,於劉詞僅見。吾廣右花傭,最擅此技。如以桃接杏,則先植桃於盆,其本必蟠屈有姿致,僅留一二枝條,壯約指許,屆清明前則就杏擇其枝氣在者,壯相若者,與桃之本姿致宜稱者,審定長短距離,削去其半,約寸許,同時於桃枝近本處,亦削去其半,亦寸許,速就兩枝受削處密切黏合,以苧皮緊束之。外用杏根畔土,調融塗護,勿露削口。若所接杏枝距地較高,則植木為架扌耆桃盆,務令兩花高下相若,無稍拗屈彊附。迨至夏初,兩枝必合而為一。苧皮暫不必解,於杏枝削口稍下,徐徐鋸斷,俾兩花脫離,即將削口稍上之桃枝鋸棄,則本桃而花葉皆杏矣。它花接法並同,唯所接皆木本,接時必清明前,如劉詞所云。牡丹系草本,白露已深秋,能於深秋接草木花,其技精於今人遠甚。唯詞歇拍云:「不知魏紫是姚黃,到來歲、春風看取。」當接花時,不能預定其色品,詎昔之接,異於今之接耶。惜其法不可得而考矣。

王文簡倚聲集序[编辑]

王文簡《倚聲集》序:「唐詩號稱極備。樂府所載,自七朝五十五曲外,不概見。而梨園所歌,率當時詩人之作,如王之渙之《涼州》。白居易之《柳枝》。王維《渭城》一曲流傳尤盛。此外雖以李白、杜甫、李紳、張籍之流,因事創調,篇什繁富,要其音節皆不可歌。詩之為功既窮,而聲音之祕,勢不能無所寄,於是溫、韋生而《花閒》作,李、晏出而《草堂》興,此詩之餘而樂府之變也。詩餘者,古詩之苗裔也。語其正則南唐二主為之祖,至漱玉、淮海而極盛,高、史其嗣響也。語其變則眉山導其源,至稼軒、放翁而盡變,陳、劉其餘波也。有詩人之詞,唐、蜀、五代諸人是也。有文人之詞,晏、歐、秦、李諸君子是也。有詞人之詞,柳永、周美成、康與之之屬是也。有英雄之詞,蘇、陸、辛、劉是也。至是,聲音之道乃臻極致。而詩之為功,雖百變而不窮。」云云。僅二百數十言,而詞家源流派別,了若指掌。是書傳本絕鮮,亟節記之。

宋滿江紅詞鏡[编辑]

倚聲之作,石刻閒見著錄,金文尤罕覯。宋《滿江紅》詞鏡,鏡邊篩以梅花,詞作回文書:「雪共梅花,念動是、經年離折。重會面、玉肌真態,一般標格。誰道無情應也妒,暗香藐沒教誰識。卻隨風偷入傍妝台,縈簾額。驚醉眼,朱成碧。隨冷燠,分青白。歎朱絃凍折,高山音息。悵望關河無驛使,剡溪興盡成陳跡。見似枝而喜對楊花,須相憶。」馮晏海(雲鵬)得之濟南,謂其詞類宋人,故定為宋鏡。見张诗舲(祥河)《偶忆编》。又曾宾谷(燠)藏宣德铜盘,内刻《锦堂春》词:「映日穠花旖旎。縈風細柳輕盈。遊絲十丈重門靜,金鴨午煙清。戲蝶渾如有意,啼鶯還似多情。遊人來往知多少,歌吹散春聲。」「宣德七年正月十五日。」

賈文元玉詞牌[编辑]

義州李文石(葆恂)《舊學盦筆記》,記所見金石書畫,有宋制賈文元玉詞牌。按賈昌朝,字子明,獲鹿人。天禧初,賜同進士出身。慶曆間,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加左仆射,卒諡文元。有《木蘭花慢》云:「都城水淥嬉遊處。仙棹往來人笑語。紅隨遠浪泛桃花,雪散平堤飛柳絮。東君欲共春歸去。一陣狂風和驟雨。碧油紅旆錦障泥,斜日畫橋芳草路。」黃花庵云:「公生平唯賦此一詞」。未審即玉牌所刻否?

盛昱八聲甘州[编辑]

光緒甲午,伯愚學士(志鈞)簡烏里雅蘇台辦事。宗室伯希祭酒(盛昱)賦《八聲甘州》贈行云:「驀橫吹、意外玉龍哀,烏里雅蘇台。看黃沙毳幕,縱橫萬里,攬轡初來。莫但訪原先荒磧,(自注:「同人屬拓闕特勤碑。」)爾是勒銘才。直到烏梁海,蕃落重開。六載碧山丹闕,幾商量出處,拔我蒿萊。愴從今別後,萬卷一身薶。約明春、自專一壑,我夢君、千騎雪皚皚。君夢我,一枝榔栗,扶上巗苔。」蓋伯愚此行雖之官,猶遷謫也。伯希詞甫脫稿,即錄示余。小紅箋細字絕精。比幡[夗巾]故紙得之。此等詞略同杜陵詩史,關係當時朝局,非尋常投贈之作可同日語。因亟箸於編。

半塘雜文[编辑]

半塘雜文存者絕少。檢敝簏,得其寄番愚馮恩江(永年)手札舊稿。馮為半塘之戚,有《看山樓詞》,故語多涉詞。「十年闊別,萬里相思。往在京華,得《寄南園二子詩鈔》,嘗置座隅,不時循誦,以當晤言。去秋與家兄會於漢南,又讀《看山樓詞》,不啻與故人煙語於匡番寒翠閒,麈柄爐香,可彷彿接。尤傾倒者,在言情令引,少遊曉風之詞,小山蘋雲之唱,我朝唯納蘭公子,深入北宋堂奧。遺聲墜緒,二百年後乃為足下拾得,是何神術,欽佩欽佩。侄溷跡金門,素衣緇盡。閒較倚聲之作,謬邀同輩之知。既獎藉之有人,漸踴躍以從事。私心竊比,乃在南宋諸賢,然畢力奔赴,終彳亍於絕潢斷澗閒。於古人之所謂康莊亨衢者,不免有望洋向若之歎。天資人力,百不如人,奈何,奈何。萬氏持律太嚴,弊流於拘且雜,識者至訾為癡人說夢,未免過情。然使來者之有人,綜羣言於至當,俾倚聲一道,不致流為句讀不緝之詩,則篳路開基,紅友實為初祖。不審高明以為然否?往歲較刻姜、張諸詞集,計邀青睞,祈加匡訂。此外如周、辛、王、史諸家,皆世人所欲見,又絕無善本單行。本擬讎刊,並公同好。又擬輯錄同人好詞,為笙磐同音之刻。自罹大故,萬事皆灰。加以病豎相纏,精力日苶,不識此志能否克遂。它日殘喘稍蘇,校刻先人遺書畢,當再鼓握鉛之氣。足下博聞強識,好學深思,其有關於諸集較切者,幸示一二。盼盼。歸來百日,日與病鄰。喪葬大事,都未盡心毫末。負諐高厚,尚復何言。饑能驅人,[度攴]門未遂。涉淞渡湖,載入梁園。今冬明春,當返都下,壹是家兄當詳述以聞,不再覼縷。白雪曲高,青雲路阻。雙江天末,瞻企為勞。附呈拙制,祈不吝金玉,啟誘蒙陋。風便時錫好音。諸惟為道珍重不備。」又云:「倚聲夙昧,律呂尤疏。特以野人擊壤,孺子濯纓,天機偶觸,長謠斯發。深慚紅友之持律,有愧碧山之門風。意迫指訾,遑恤顏厚。茲錄辛巳所造,得若干闋就正,嗟夫,樗散空山,大匠不視。桐焦爨下,中郎賞音。得失何常,真賞有在。傳曰:『子今不訂吾文,後世誰知訂吾文者。』謬附古誼,率辱雅裁,幸甚幸甚。」半塘故後,其生平著作與收藏均不復可問。即其奏稿存否,亦不可知。此手札亦吉光片羽矣。

遺山妙句[编辑]

遺山句云:「草際露垂蟲響徧。」寫出目前幽靜之境,小而不纖,妙在「垂」字「響」字,此二字不可易。

松厓詞[编辑]

松厓詞,《竹香子·詠斑竹菸管》云:「莫問吞多咽少,釣詩竿何妨饑齩。」「釣詩竿」可作吃菸典故。

養蒙先生詞[编辑]

元張師通《養蒙先生詞》,《玉漏遲·壽張右丞》云:「端正嬋娟,為我玳筵留照。」「端正嬋娟」四字,用之壽詞,莊雅而宜稱。它家詞中未之見也。

王秋澗江神子[编辑]

「金朝遺風,冬月頭雪,令童輩團取,比明,拋親好家。主人見之,即開宴娛賓,謂之撇雪會。」見王秋澗詞《江神子》序。金源雅故,流傳絕少,亟記之。

倪雲林踏莎行[编辑]

倪雲林《踏莎行》後段云:「魯望漁邨,陶朱煙島,高風峻節為今掃。黃雞啄黍濁醪香,開門迎笑東鄰老。」舊作《錦錢詞》,《壽樓春·陶然亭賦》前段云:「登陶然孤亭,問垂楊閱盡,多少豪英。我輩重來攜酒,但問黃鶯。」後段云:「垂竿叟,渾無營,共閒鷗占斷,煙草前汀。一角高城殘照,有人閒憑。」蓋當時實景。託恉與雲林略同。半塘云:「愈含蓄,愈雋永。」

倪雲林人月圓[编辑]

《雲林詞》,《人月圓》云:「悵然孤歗,青山故國,喬木蒼苔。當時明月,依依素影,何處飛來。」李重光《浪淘沙》云:「晚涼天淨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同一不堪回首。

黃槐卿詞[编辑]

海甯查悔餘(慎行)《得樹樓雜鈔》:「宋史,紹興五年五月,神武中軍統制楊沂中,發卒輦怪石寘太平樓。侍御史張絢劾奏其事,沂中坐罰金。元《黃文獻公溍集》有《先居士樂府後記》云:舊傳太平樓秦檜所建。按沂中罰金時,檜已去相位。則樓之建,當在檜秉政初。洎檜再相,和議成日,使士人歌詠太平中興之美,樂府《滿庭芳》所由作也。此事《咸淳臨安志》不載。」云云。(按:此與元刊本《金華黃先生文集》所載不同。)按《吳興備志》:「黃溍,字晉卿,本姓丁,世居吳興。父鑄育於義烏之黃。溍登延祐二年進士第,累官翰林學士,謐文獻。」據此知溍父名鑄。元吳師道《敬鄉錄》,載宋何茂恭(恪)《跋黃槐卿題太平樓樂府》云:「予友黃槐卿,有膽略之士也。當秦氏側目磨牙以臠忠肉義骨之際,獨不為威惕,成長短句以靡其須。其仇因挾為奇貨以控之,且二十年矣。會秦檜下世,遂不及發。其脫於虎口者幸也。」云云。據此,知鑄字槐卿。兩宋詞學極盛,士流束發受書,大都研究宮律。顧其所作幸而得傳,钜公華胄而外,十之一二云爾。槐卿《滿庭芳》詞,具見平生風節,乃竟湮沒失傳,尤為可惜。宋元已還,小說雜編之屬,未見者不少,容或記述及之。俟異日考求焉。《絕妙好詞》卷六,有黃鑄《秋蕊香令》一首。鑄,字晞顏,號乙山,邵武人,官柳州守。乃別是一人。姓名偶同耳。(按:據黃溍《金華黃先生文集》卷三載《記先世墓誌銘》一文,太平樓樂府,乃其六世祖所撰。黃溍六世祖,名中輔,見宋濂所撰《金華黃先生行狀》。黃溍生於元至元十四年,距南宋初約一百三四十年,其父決不能與秦檜同時。)

審齋好事近[编辑]

審齋詞,《好事近·和李清宇》云:「歸晚楚天不夜,抹牆腰橫月。」只一「抹」字,便得冷靜幽瑟之趣。

高竹屋金人捧露盤[编辑]

高竹屋《金人捧露盤·詠梅》二闋:「念瑤姬,翻瑤佩,下瑤池。冷香夢、吹上南枝。羅浮夢杳,憶曾清曉見仙姿。天寒翠袖,可憐是、倚竹依依。溪痕淺,雪痕凍,月痕淡,粉痕微。江樓怨、一笛休吹。芳信待寄,玉堂煙驛雨淒遲。新愁萬斛,為春瘦、卻怕春知。」又,「楚宮閑。金成屋,玉為闌。斷雲夢、容易驚殘。驪歌幾疊,至今愁思怯陽關。清音恨阻,抱哀箏,知為誰彈。年華晚,月華冷,霜華重,鬢華斑。也須念、閒損雕鞍。斜緘小字,錦江三十六鱗寒。此情天闊,正梅信、笛裏關山。」《絕妙好詞》錄前一闋。余則謂以風格論,後闋較尤遒上也。

張芬回文詞[编辑]

評閨秀詞,無庸以骨榦為言。大都嚼蕊吹香,搓酥滴粉云爾。亦有濬發巧思,新穎絕倫之作。《閨秀正始集》:張芬《寄懷素窗陸姊》七律一首,回文調寄《虞美人》詞。詩云:「明窗半掩小庭幽。夜靜燈殘未得留。風冷結陰寒落葉,別離長望倚高樓。遲遲月影移斜竹,疊疊詩餘賦旅愁。欲將斷腸隨斷夢,雁飛連陣幾聲秋。」詞:「秋聲幾陣連飛雁,夢斷隨腸斷。欲將愁旅賦餘詩,疊疊竹斜移影、月遲遲。樓高倚望長離別。葉落寒陰結。冷風留得未殘燈。靜夜幽庭小掩、半窗明。」芬字紫蘩,號月樓,江蘇吳縣人,箸有《兩面樓偶存稿》。

潘瀛選新荷葉[编辑]

無名氏(按:或云唐人)《魚游春水》云:「秦樓東風裏。燕子還來尋舊壘。餘寒猶峭,紅日薄侵羅綺。嫩草方抽碧玉茵。媚柳輕拂黃金縷。鶯囀上林,魚游春水。」李元膺《洞仙歌》云:「雪雲散盡,放曉晴庭院。楊柳於人便青眼。更風流多處,一點梅心相映遠。約略顰輕笑淺。」詞中此等意境,余極喜之。潘瀛選《新荷葉》云:「日麗風柔,水邊天氣鮮新。閒坐斜橋,數完幾折溪痕。酒旗戲鼓,怯餘寒、未滿前村。小紅怎乳,鶯聲一巷纔勻。節過收燈,風光尚未逾旬。粉糝疏籬,誰家香玉粼粼。雛晴嫩霽,似垂髫、好女盈盈。江南煙景,殢人猶在初春。」此詞亦韶令可誦。瀛選,順治朝宜興人。

李汝珍行香子[编辑]

大興李松石(汝珍)箸《李氏音鑒》,自以三十三字母為詞。調《行香子》云:「春滿堯天。溪水清漣。嫩紅飄、粉蝶驚眠。松巒空翠,鷗鳥盤旋。對酒陶然,便博箇醉中仙。」「春滿堯天」即「昌茫陽(梯秧切)」下仿此。侄書圃調《青玉案》云:「垂楊低現紅橋路。看碧鳥、飛無數。殘照平塘人過渡。清尊把酒,迷離秀樹,南浦天街暮。」侄安輔調《謝池春》云:「細雨才晴,便踏春泥沽酒,指人家、數條嫩柳。酩酊獨醉,把漢書詳剖,看閒門、問奇來否。」徐聲甫(鏞)調《錦纏道》云:「對酒南樓,門掩春花天曉。林邊千點蒼山小。三橋騰跨紋裊。明鏡平鋪,舟放人歸早。」許石華調《鳳凰閣》云:「喜闚巢新燕,低飛屋角。呢喃頻對清閟閣。爭把柳緜桃蕊,常時啣卻。盼將子、數來庭幕。」許月南(音鵠),調《醉太平》云:「春暖鶯狂,花團蝶嚷。雲嵐滋味曾嘗。勸君頻舉觥。軟飽醉鄉。黑甜睡方。懸琴端按宮商。寧知辛苦忙。」各詞調皆三十三字,並與字母雙聲恰合,無一復音。作者非必倚聲專家,即亦煞費匠心矣。

事林廣記多雅故珍聞[编辑]

《群書類要事林廣記》,西潁陳元靚編。康熙三十九年版行於日本。(彼國元祿十二年。)凡所記載,起自南宋,迄於元季。涉明初,則續增也。中間雅故珍聞,往往新奇可喜。戊集文藝類《圓社摸場》云:「四海齊雲社,當場蹴氣毬。作家偏著所,圓社最風流。況是青春年少,同輩朋儔。向柳巷花街翫賞,在紅塵紫陌追遊。脫履撏來馮眼活,認真為有准,杈兒扶住惟口鳴,識踢乃無憂。右搭右花跟,似鳥龍兒擺尾。左側左虛扢,似丹鳳子搖頭。下住處全在低美,打著人惟仗推吹。使力藏力,以柔取柔。集閑中名為一絕,決勝負分作三籌。俺也絲鞋羅袴,短帽輕裘。襟沾香汗濕,襪污軟塵浮。佩劍仙人時側目,攛梭玉女巧凝眸。粉鉗兒前後仰身,身移不浪。金翦刀往來移步,步過頻偷。況乎奢華治世,豪富皇州。春風喧鼓吹。化日沸歌謳。歡笑對吳姬越女,繁華勝桑瓦潘樓。湖山風物,花月春秋。四聖觀柳邊行樂,三天竺松下優遊。樂事賞心,難并四美,勝友良朋,無非五侯。心向閒中着,人於倬裏求。凡來踢圓者,必不是方頭。」又,《滿庭芳》云:「若論風流,無過圓社,拐臁蹬躡搭齊全。門庭富貴,曾到御簾前。灌口二郎為首,趙皇上、下脚流傳。人都道、齊雲一社,三錦獨爭先。花前、並月下,全身繡帶,偷側雙肩。更高而不遠,一搭打鞦韆。毬落處、光臁圓拐,雙佩劍、側躡相連。高人處,翻身佶料,天下總呼圓。」又云:「十二香皮,裁成圓錦,莫非年少堪收。綠楊深處,恣意樂追遊。低拂花梢慢下,侵雲漢、月滿當秋。堪觀處,偷頭十字拐,舞袖拂銀鉤。肩尖、並拐搭,五陵公子,恣意忘憂。幾回沈醉,低築傍高樓。雖不遇、文章高貴,分左右、曾對王侯。君知否,閑中第一,占斷是風流。」(後有齊雲社規,下脚文、毬門、毬門、社規、齊雲入門、白打場戶、兩人場戶、三人場戶、四人場戶、五人名小出尖、五人場戶名皮破、落花流水。六人名大出尖、踢花心各圖式。)《遏雲要訣》云:「夫唱賺一家,古謂之道賺。腔必真,字必正。欲有墩亢制拽之殊,字有唇喉齒舌之異。抑分輕清重濁之聲,必別合口、半合口之字。更忌马嚚[革登]子,俗语乡谈。如对聖案,但唱乐道山居水居清雅之词,切不可以风情花柳艳冶之曲。如此則為瀆聖。社條不賽筵會,吉席上壽慶賀不在此限,假如未唱之初,執拍當胸,不可高過鼻。須假鼓板村掇。三拍起引子,唱頭一句。又三拍至兩片結尾聲。三拍煞入序尾。三拍巾斗煞入賺頭。一字當一拍,第一片三拍,後倣此。出賺三拍,出聲巾斗。又三拍煞尾聲。總十二拍。第一句四拍,第二句五拍,第三句三拍煞。此一字不逾之法。」《遏雲致語》筵會用《鷓鴣天》云:「遇酒當歌酒滿斟。一觴一詠樂天真。三杯五盞陶情性。對月臨風自賞心。環列處,總佳賓。歌聲嘹亮遏行雲。春風滿座知音者,一曲教君側耳聽。」(後有《圓社市語》、中呂宮《圓裏圓》。)駐雲主張《滿庭芳》集曲名云:「共慶清朝,四時歡會,賀筵開、會集佳賓。風流鼓板,法曲獻仙音。鼓笛令無雙多麗,十拍板音韻宣清。文序子,雙聲疊韻,有若瑞龍吟。當筵,聞品令,聲聲慢處,丹鳳微鳴。聽清風八韻,打拍底、更好精神。安公子、傾杯未飲,好女兒、齊隔簾聽。真無比,最高樓上,一曲稱人心。」詩曰:「鼓板清音按樂星。那堪打拍更精神。三條犀架垂絲絡。兩隻仙枝擊月輪。笛韻渾如丹鳳叫。板聲有若靜鞭鳴。幾回月下吹新曲,引得嫦娥側耳聽。」《水調歌頭》云:「八蠻朝鳳闕,四境絕狼煙。太平無事,超烘聚哨效梨園。笛弄崑崙上品,篩動雲陽妙選,畫鼓可人憐。亂撒真珠迸,點滴雨聲喧。韻堪聽,聲不俗,駐雲軒。諧音節奏,分明花裏遇神仙。到處朝山拜嶽,長是爭籌賭賽,四海把名傳。幸遇知音聽,一曲贊堯天。」詩曰:「鼓似真珠綴玉盤,笛如鸞鳳嘯丹山。可憐一片雲陽水,遏住行雲不往還。」(後有全套鼓板棒數。)余嘗謂宋人文詞,雖遊戲通俗諸作,亦不無高異處,蓋氣格使然。元人即已弗逮。明已下不論也。右詞數闋,當時踢毬唱賺之法,籍存概略,猶有風雅之遺意焉。猶賢乎已,是之取爾,詎謂今日等於牧奴駔豎所為哉。(按:原本訛字甚多,今以元刊椿莊書院本《事林廣記》校正。)

李淑昭淑慧詞[编辑]

李淑昭《搗練子》云:「桃似錦,柳如煙。鶯不停梭蝶不閒。妨卻繡窗多少事。盡拋針黹到花前。」妹淑慧和韻云:「收曉霧,散朝煙。邃閣忙人到此閒。繡線未拋針插髻,腳根早已到花前。」淑昭、淑慧,笠翁二女,其詞未經選家箸錄。

自然從追琢中出[编辑]

《韻語陽秋》云:「陶潛、謝朓詩,皆平淡有思致,非後來詩人怵心劌目者所為也。老杜云:『陶、謝不枝梧,風騷共推激。紫燕自超詣,翠駮誰翦剔。』是也。大抵欲造平淡,當自組麗中來。落其華芬,然後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則陶、謝不足進矣。梅聖俞贈杜挺之詩,有「作詩無古今,欲造平淡難」之句。李白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平淡而到天然,則甚善矣。」此論精微,可通於詞。欲造平淡,當自組麗中來,即倚聲家言自然從追琢中出也。

紅友疏於考訂[编辑]

《樂府指迷》云:古曲亦有拗者。蓋被句法中字面所拘牽。今歌者亦以為硋,如尾犯「肯把金玉珠珍(別並作珍珠)博」,(耆卿句)《絳園春》:「遊人月下歸來。」(夢窗《絳都春》句,或當時一名《絳園春》,它本未見。)「金」字「遊」字當用去聲之類。按《尾犯》如虛齋「殷勤更把茱萸看」,夢窗「滿地桂陰人不惜」,「更」、「桂」字並去聲。(夢窗「遠夢越來溪畔月」,「越」字可作去。)《絳都春》,夢窗別作「更傳鶯入新年」、「並禽飛上金沙」、「更愁花變梨霙」、「便教移取薰籠」、「便教宴接鶯花」,上一字並用去聲。紅友極重去聲字,乃《詞律》《尾犯》錄柳詞,無一旁注。《絳都春》錄吳詞,竟於「並」守旁注可平,亦疏於攷訂也。(按:「遊人月下歸來」《絳都春》非吳文英作。據《草堂詩餘》,乃丁仙現詞。)

李福黃梅花詞[编辑]

得舊書畫便面數十,其一李子仙(福)自書《黃梅花詞》,極入律可誦,書勢亦秀渾不俗。檢国朝词总集,如韵甫黄氏《詞綜續編》、杏舲丁氏《詞綜補》,福詞並未箸錄。張午橋前輩云:「福,蘇州人,曾官翰林。」繆筱珊先生云:「福工制舉藝,曾見某選本所錄甚多。」

探春慢(黃梅花)[编辑]

黃葉辭柯,寒香貼榦,橫斜堪入清供。金尾垂簾,銅盤承淚,肯向東風倚寵。翦剜誰施巧,定難倩、冷蜂僵凍。小窗閒付詩評,素心人自相共。不見飛英片片,任怨咽玉龍,聽澈三弄。月影昏時,煙痕深處,喚起羅浮幽夢。明是春消息,又底事、丸封珍重。酒熟鵝兒,呼童花下開甕。

懷半塘詞[编辑]

余與半塘五兄,文字訂交,情逾手足。乙未一別,忽忽四年。《蔆景》一集,懷兄之作,幾於十之八九。未刻以前,亦未盡寄京師。半塘寓宣武門外教場頭巷,畜馬一、騾二,皆白。曩余過從抵巷口,見繫馬輒慰甚。《燭影搖紅》云:「詩鬢天涯,倦遊情味傷春早。故人門巷玉驄嘶,回首長安道。」情景逼真。又《極相思》云:「玉簫聲裏,思君不見,祇是黃昏。」看似平易,非深於情不能道。它日當質之半塘。

周稚圭十六家詞[编辑]

周稚圭中丞撰錄《十六家詞》,各繫一詩。其繫孟文一首:「一庭疏雨善言愁。傭筆荊台耐薄遊。最苦相思留不得,春衫如雪去揚州。」神韻獨絕,與漁洋紅橋詞「北郭清溪」闋,可稱媲美。

續編卷二[编辑]

徐穆詞[编辑]

徐嘯竹布衣(穆),甘泉老名士也。丁酉暮春,晤於榕園。時年八十,傾蓋如故。越日,賦《高陽臺》見貽。旋又錄示舊作數闋,及王西御先生論詞絕句若干首,意甚鄭重。其《鶯嗁序》一闋,尤為生平得意之筆也。

高陽臺[编辑]

捫虱譚雄,射雕手健,十年前早知名。西燕東勞,參差未許將迎。孤尊醉倚悲歌慣,問悲歌、可有人聽。緲天涯,滿面風塵,雙鬢蘦星。相逢此日休嫌晚。祇寥寥數語,如見生平。一縷吟思,二分明月同清。盡多湖海元龍氣,肯孤它,浩璗鷗盟。且同來,花下分椾,座上飛觥。當年吟社已沉消。淮海詞人半寂寥。今日粵西媚初祖,令人想像海棠橋。吾揚言詞學。以秦氏為山斗。西岩先生有《詞學叢書》行世。令子玉生孝廉,有《詞系》,未刻。道光季年,曾聯淮海詞社,不下二十人。見存者,僅穆而已。刻有《意園酬唱集》,收入郡志。《八十自遣》末章,有「頗知明眼交豪士。留取餘年讀異書。愛聽仙韶思雅樂,飽嘗世味重園蔬。耄荒自古貽明訓。好養心頭活水魚。」可以知其志矣。嘯竹又草。

鶯嗁序[编辑]

越中歸棹,成此寄夢玉、沈花漵、勞介甫、倪次郊吳門,秦玉生、符南樵、王西御揚州,六舟禪友,阿絮女道士。篷窗一宵漚夢,醒連天暮雨。菰蒲外、隱作秋聲,中流一任容與。山陰道、此時經過,壺觴空憶蘭亭敘。念家山,千里迢遙,暗驚杜宇。回首西湖,臨水獨眺,訪逋仙隱處。孤山路、落盡梅花,亂鶯嗁遍叢樹。繞回闌、青峰滿目,勝江上、斜陽淒苦。怎春歸、我尚天涯,綠陰如許。韶華水逝,客思雲孤,放懷覓舊侶。仿佛是、南屏鍾動,西竺僧歸,金石交親,斷碑披誤。鬢絲幾縷,茶煙一榻,犀香梅熟休相訊,怕相逢、衣上多塵土。謾嗤嘯詠,且教留得題痕,證它鴻跡來去。(時歸自京師,淨慈主人六舟出所藏《雁足燈》各卷冊,索題觀款。)江湖載酒,鑪[木宛]參禪,算一般意趣。儘孤負、煙花三月,佳麗揚州,薄幸司勳,飄蘦詞賦。予懷緲緲,知音寥落,千秋事業憑誰會,奈江東羅隱同遲暮。那堪水上琵琶,唱徹瀟瀟,西興古渡。

多麗[编辑]

旋夢玉攝震澤,曾招寶帶橋讌月之舉。撫今追昔,情見乎辭。湯蘭橈。灣環宛轉長橋。賸西風、湖光萬頃,參差吹出瓊簫。疏煙抹、黛螺丫髻,冷雲罥、鶯脰舒翹。乙未亭邊,松陵路畔,遠山隱約畫眉嬌。堤上柳絲堪折,離思一條條。更休說、賓鴻尚未,去燕難招。憶當年、尊前讌月,多情酒醆詩瓢。庾樓客、珠璣錦織,踏搖孃、綺席竹調。雁齒排連,蟾輝皎潔,三生夢裏可憐宵。到而今,渚蓮泣露,啼嗁鳥總無聊。文園老,也應羞見,幾度回潮。

陳鐸詞[编辑]

得坐隱先生精選《草堂餘意》一冊於運司街靃記書肆,無序跋,卷首有新都環翠堂字樣。詞全和《草堂》韻,每音調名下,徑題元作者姓名。唯一人兩調相連,則第二闋題陳大聲名。(黃虞稷《千頃堂書目》云,錄前人作,綴以己作,非是。其題前人名者,亦大聲作。)按明陳鐸,字大聲,下邳人,官指揮使。其詞超澹疏宕,不琢不率。和何人韻,即仿其人體格。即如淮海、清真、漱玉諸大家,寘本集中,雖識者不能辨。昔人謂詞絕於明,觀於大聲之作,斯言殆未為信。《明詞綜》僅錄《浣溪沙》一闋。

嚴廷中揚州好[编辑]

維揚本鶯花藪澤。自昔新城司李,狎主詞盟。紅橋冶春,香豔如昨。浮湛宦轍,代有名流。如項蓮生、蔣鹿潭,並倚聲專家,希蹤北宋。宜良嚴秋槎(廷中),亦後來之秀。需次兩淮,有《岩泉山人詞》、《麝塵集》。其《揚州好》若干闋,尖豔渾雄,各極其妙。充其才力所至,庶幾嗣響《水雲》。端木子疇前輩評《麝塵集》曰:「天分甚高,下筆有鐫鑱造物之致。而瑕瑜互見。想見其傲岸自雄,不受切磋處。」然則秋槎固託於狂士以自晦者也。

望江南[编辑]

揚州好,池館鬧春分。蝶影衣香團作陣,湖光花氣釀成陰。畫漿盪斜曛。 揚州好,骨董列粗粗。鹾賈高譚評古玩,酸丁低首檢殘書。嘗鑒各黏塗。 揚州好,隨意破閒愁。名士商量邀合醵,高僧揮霍到纏頭。無事不風流。 揚州好,處處賽神忙。土佛乘輿朝大士,社公肅柬迓城隍。人鬼兩荒唐。 揚州好,葉子鬬輸贏。阿嫂偷傳燈畔眼,小姑笑數手中星。金釧響輕輕。 揚州好,午倦教場行。三尺布棚譚命理,四圍洋鏡覷春情。籠鳥賽新聲。 揚州好,閨閣禮空王。采线紧拴泥偶臂,栴檀濃和美人香。儘彀佛思量。 揚州好,對岸列金焦。客舫遠歸京口月,大江橫截海門潮。落日送南朝。(以上見《選巷叢談》)

陳聶恒詞[编辑]

藝文志詞曲類,陳聶恒《栩園詞棄稿》四卷,佚。按《栩園詞棄稿》,曩餘得於海王邨,鏤版精絕,前有顧梁汾先生書,於詞學盛衰之故,慨乎言之。略云:「自國初輦轂諸公,尊前酒邊,借長短句以吐其胸中。始而微有寄託,久則務為詣暢。香岩、倦圃,領袖一時。唯時戴笠故交,擔簦才子,竝與讌游之席,各傳酬和之篇。而吳越操觚家聞風競起,選者,作者,妍媸雜陳。漁洋之數載廣陵,實為斯道總持。二三同學,功亦難泯。最後,吾友容若,其門地才華,直越晏小山而上之。欲盡招海內詞人,畢出其奇,遠方駸駸,漸有應者,而天奪之年,未幾,輒風流雲散。漁洋復位高望重,絕口不談。於是向之言詞者,悉去而言詩、古文辭。回眎《花間》、《草堂》,頓如雕蟲之見恥於壯夫矣。雖云盛極必衰,風會使然。然亦頗怪習俗移人,涼燠之態,浸淫而入於風雅,為可太息。假令今日,更得一有大力者起而倡之,衆人幡然從而和之,安知衰者之不復盛邪?故余之於詞,不能無感。而於栩園實不能無望。」(書止此。)栩園詞格在《飲水》、《彈指》之間。蚤歲抱安仁之戚,有《金縷曲》十闋。梁汾題云:「人因慧極難兼福,天與情多卻費才。」餘亦美不勝收。隨意錄數闋如左,可以概全編矣。陳聶疑係複姓。恒字曾起,一字秋田。

臨江仙(人日)[编辑]

曉色也知晴更好,簷前幾朵花新。翦刀聲在隔窗聞。釵頭雙綵燕,切莫便銜春。未便有情如七夕,合歡消息難真。東風吹縐小眉痕。不成還是夢,又是隔年人。(恰合分際,不犯刻露,南宋人遜北宋以此。)

虞美人(寄賀丈天山)[编辑]

歌筵淒絕方回句。不道愁如許。江南又是熟梅天。負了月樓花院、一番憐。閒來尋夢斜陽裏。沒個忘憂地。偶然弦外兩三聲,那得吟魂還在、淚團成。

鵲橋仙(夜泊虎丘)[编辑]

闔閭城冷,伍胥潮猛,愁絕不如歸去。片帆和月出山塘,尚聽得、閶門更鼓。清歌欲斷,遺鈿堪拾,寂寞可中亭路。人家賣酒一燈紅,且醉向、谿山佳處。

定風波(題畫)[编辑]

窣地谿聲裏月流。柳絲拖得一痕秋。旅雁避人飛不起。煙際。片帆穩穩載閒愁。憶自采蘭人去後。消瘦。不堪重對白蘋洲。似此風光都付與。鷗侶。蘆花斜覆夢魂幽。(不黏不脫,題畫詞,斯為合作。)

表忠錄題詞[编辑]

宋和州防禦使劉公師勇,廬州人。(《宋史》附《張世傑傳》。元王逢《梧溪集》云山東文安縣人,誤也。)德祐元年,元師逼常州,知州趙汝鑒遁,郡人錢[山言]以城降。師勇以淮兵復常州,固守不屈。後扈王海上,見時事不可為,憂憤卒,葬粵東赤溪聽銅鼓山。江陰金同轉归溎笙權赤溪同知時,為表章祠墓,並采輯事實,徵題詠,為《表忠錄》鍥行。余為題詞,調水龍吟云:「荒江咽遍寒潮,吊忠更酹蘭陵酒。英靈如昨,重圍矢石,孤城刁斗。畫餅偏安,醇醪末路,壯懷空負。說生平意氣,題詩射塔,試旋斡、乾坤手。炎徼重尋祠墓,瘴雲深、鶴歸來否。瓊崖玉骨,赤溪血淚,蠻神呵守。五百年來,天時人事,淋浪襟袖。聽鼓鼙悲壯,願屠鯨鱷,為將軍壽。」(時東北日俄交閧。)「射塔題詩」見金氏所輯《事略》,江陰悟空寺塔也。師勇以縱酒卒,故曰醇醑未路也。

陳圓圓舞餘詞[编辑]

《梅邨詩集》,《圓圓曲》注:錢湘靈曰:本常州奔牛鎮人。(即金牛里。)《武陽志摭遺》:圓圓陳姓,其父曰陳貨郎。三桂鎮雲南,問圓圓宗[尚阝],謬以陳玉汝對,乃使人以千金招致之。玉汝笑曰:「吾明時老孝廉,豈能為人寵姬叔父耶。」謝弗往。陳貨郎至,三桂觴之曲房,持玉杯,戰栗墜地,厚其賜歸之。按它書載圓圓本邢姓,滇南邸中稱邢夫人。據志,則實陳姓,非邢姓矣。暇日因捃摭圓圓事實,牽連記之。圓圓名元,(一作沅。)初與某公子有生死盟。田皇親購得之。公子遣盜劫之江中,誤載它姬以還。盜再往,已有備矣。力戰易歸。已而事露,禍且不測,公子度不能爭,遂以獻。見《衆香集》小傳。(華亭王鴻緒、玉峯徐樹敏及漁洋、迦陵諸名輩,撰定國朝閨秀詞,名《衆香集》。)圓圓工倚聲,有《舞餘詞》。《荷葉杯·有所思》云:「自笑愁多歡少。癡了。底事倩傳杯。酒一巡時腸九回。推不開。推不開。」《轉應曲·送人南還》云:「堤柳。堤柳。不繫東行馬首。空餘吉縷秋霜。凝淚思君斷腸。腸斷。腸斷。又聽催歸聲喚。」《醜奴兒令·梅落》云:「滿溪綠漲春將去。馬踏星沙。雨打梨花。又有香風透碧紗。聲聲羌笛吹楊柳,月映官衙。懶賦梅花。簾裏人兒學喚茶。」見《衆香集》。辛酉城破,圓圓自沉於蓮花池,即葬池旁。池中曾放並頭蓮,在城北商山寺。滇中有《商山鸞影》一卷,載圓圓降鸞之詩,見《頤道堂詩》自注。(雲伯有《題阮賜卿公子後圓圓曲》七絕十首。賜卿名福,文達公子,曾親至圓圓墓上訪求軼事。所制曲惜陳集未附錄。)曩見四印齋藏圓圓像凡三幀,一明璫翠羽,一六珈象服,一緇衣裙練,名人題詠甚夥。

馮永年看山樓詞[编辑]

番愚馮恩江(永年),半塘之戚也。戊子二月,余自蜀入都,始識半塘,即以《看山樓詞》見貽,並云:「斯人甚好名,若有人為之著錄,不知其欣慰奚似。」今事隔十七年,半塘之言猶在耳也。馮官江西南康知縣。

壺中天(避亂章江舟次對月)馮永年[编辑]

驚魂定否?早白沙洲外,清光如雪。恨雨顰煙收拾盡,漫把冰輪推出。千里波光,滿天星影,相映俱澄澈。扣舷長嘯,天香飛下瓊闕。為問當日歡場,曾來相照,可是今宵月?一樣團圞秋色好。頓判悲歡情節。數點微雲,一行慽雁,似我愁難滅。西風料峭,無端寒透詩骨。

蝶戀花[编辑]

秋滿長江波浩漫。勝跡凋殘,屈指何堪算。吊古新添愁一段。婁妃墓側徐亭畔。莫訝萍蹤輕聚散。送客江頭,多少帆檣亂。南浦西山青不斷。年年只見遊人換。

浣溪沙[编辑]

惱煞嗁鵑不住嗁。一燈如豆夜淒迷。夢中羅襪是耶非?若果它生能再合,便將死別當生離。蘭因絮果信還疑。

鳳凰臺上憶吹簫[编辑]

金陵陸筱雲校書,於癸丑城陷前一夕,約諸姊妹酣歌醉舞,夜遂自經。無錫楊鐵士繪影徵,為填此解。 碧玉樓前,石頭城外,無端烽火生愁。甚鏡花留影,蕩漾成秋。弱質何堪再誤,風流夢、驀地回頭。聊攜酒。蹁躚舞袖。宛轉歌喉。休休。者番醉也,倩羅帕消除,萬種溫柔。便賸脂零粉,憑付誰收。化作子規嗁血,聲聲恨、似切同仇。從今後,紫蘿紅杜,何處遺坵。(此詞因其事可傳,存之。)

黃體正詞[编辑]

《粵西詞見》二卷,丙申刻于金陵。嘗欲輯補遺一卷,今不復從事矣。黃雲湄先生詞,余出都後,半塘得於海王邨。今年四月,出以示余,屬錄入《粵西詞補》者也。黃先生名體正,桂平人,嘉慶三年鄉試第一,官至國子監典籍。有《帶江園小草》,附詞。

夏初臨(春暮)[编辑]

皺綠成波,吹紅作雨,東風費盡心情。春似遊人,悤悤欲動行旌。光陰夢樣難醒,綰晴絲,飄去無聲。簾櫳晝寂,闌干徑峭,院落苔青。天涯何處,芳草偏多。玉樓煙重,翠袖寒輕。朱顏易老,怎經花事凋蘦。此恨分明,又煩它,燕子叮甯。共誰聽。三眠柳上,坐箇黃鶯。

琴調相思引(送春)[编辑]

夢雨愁雲負一春。傷心如別有情人。離筵幾刻,怎地不銷魂。蜂蝶過牆紅寂寂,園林回首綠深深。手團風絮,扶醉倚黃昏。

水龍吟(春江聞蘧)[编辑]

天涯芳草春初,美人何處瀟湘隔。離情欲訴,更沉鼉鼓,波寒瑤瑟。驀地龍吟,一枝竹裂,江南江北。恁迷濛煙月,聲聲弄破,縹緲作、關山白。吹散梅魂柳魄。憶當年、動人淒惻。高樓醉倚,清笙漫擫,紅牙低拍。回首離亭,萬條飛絮,十年孤客。到如今試問,紫鸞黃鶴,阿誰騎得。

太清春東海漁歌[编辑]

曩閱某詞話云,本朝鐵嶺人詞,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直窺北宋堂奧。太清春《天遊閣詩》寫本,歲己丑,余得於廠肆地攤。詞名《東海漁歌》,求之十年不可得。僅從沈善寶(錢塘人。武淩雲室,有《鴻雪樓詞》。)《閨秀詞話》中,得見五闋,錄其四如左。憶與半塘同官京師時,以不得《漁》、《樵》二歌為恨事。朱希真《樵歌》及《東海漁歌》也。余出都後半塘竟得《樵歌》付梓,而《漁歌》至今杳然。就令它日得之,安能起半塘與共賞會耶。此余所為有椎琴之痛也。

浪淘沙(春日同夫子慈溪紀遊)[编辑]

花木自成蹊,春與人宜,清流荇藻蕩參差。小鳥避人棲不定,撲亂楊枝。歸騎踏香泥,山影沉西。鴛鴦衝破碧煙飛。三十六雙花樣好,同浴清溪。

南柯子(山行)[编辑]

絺綌生涼意,肩輿緩緩遊。連林梨棗綴枝頭。幾處背陰籬落、挂牽牛。遠岫雲初斂,斜陽雨乍收。牧蹤樵徑細尋求。昨夜驟添溪水、繞邨流。

早春怨(春夜)[编辑]

楊柳風斜。黃昏人靜,睡穩棲鴉。短燭燒殘,長更坐盡,小篆添些。紅樓不閉窗紗。被一縷、春痕暗遮。澹澹輕煙,溶溶院落,月在梨花。

惜分釵(詠空沖)[编辑]

春將至,晴天氣,消閒坐看兒童戲。借天風,鼓其中。結采為繩,截竹為筒。空空。人間事。觀愚智。大都制器存深意。理無窮。事無終。實則能鳴,虛則能容。冲冲。

蔡秉衡松下廬詞[编辑]

蔡秉衡,字竟夫,湘士之極落拓者。病甚,以所作《松下廬詞》寄子大鄂中,意託以傳。余聞而悲之。曩欲撰錄國朝詞若干家為《蕙風簃詞選》,專錄孤行冷集,以闡幽為宗旨,而著人弗與焉。如《松下廬詞》之類是也。

浣溪沙詩(孫招集三雅亭禊飲,用子大韻。四首錄一。)[编辑]

簇簇濃陰鬱不開。舊遊如夢認荒苔。紅襟小燕卻飛來。綺槅雙扃雙照燭。好春一度一銜杯。曲闌干外水紋回。

醉落魄(山居)[编辑]

及時杯酒。十年人事空回首。乞身漚外天容否?隨意團茆,風雨半椽彀。杜宇嗁殘花信驟。掃花懶縛東風帚。吟牀賺夢詩痕瘦。那角斜陽,淡照水楊柳。(澹雅略近宋人。吟牀句遜。)

鎖窗寒[编辑]

瓞孫《竹陰情話圖》,瓞孫吳人,曩與其舅氏讀書杭州官舍,擬作一圖,未果。後別去,再聚於淮南。瀕行,其舅補寫此圖付之。今瓞孫棄經生業,以貳尹來湘,分榷郎州。出圖乞題。予適ㄈ裝東下,率誁以應。 簟滑邀涼,簾疏聽雨,少年吟伴。無端絮別,裂竹一聲催遠。紀行程、扁舟去來,又向淮南道中見。認帶潮酒袂,秋風毷氉,淚痕都滿。銷黯。燭重翦。算灑筍流光,幾番輕換。何甥謝舅,更似者情難遣。索柔毫、臨歧補圖,也抵當時勝遊券。儻遙空,問訊平安,共與託飛雁。

好事近[编辑]

花膩鏡斂春,縷縷香雲低嚲。曾記人前偶遇,向那廂端坐。曲屏深掩月三更,還又洞房鎖。未必□宵歡聚,已今宵不果。

陳鐸草堂餘意[编辑]

明陳大聲(鐸)《草堂餘意》,具澹、厚二字之妙,足與兩宋名家頡頏。半塘借去未還。筱珊先生急欲付諸剞氏,而元書不可復得。筱珊謂余,可為陳大聲一哭。(以上見蘭雲《菱夢樓筆記》)

唐山先生詞[编辑]

曩輯《薇省詞鈔》,屢訪顏修來、曹頌嘉、趙雲崧三先生詞弗獲。例言為恨事。比閱《茶餘客話》,壬午春王月,偶作《望江南》詞二十闋,分詠淮南歲寒食品,王蓬心宸讀而豔之,為寫《歲朝填詞圖》云云。唐山先生曾官中書。據此,知先生亦嘗填詞,惜無從搜訪矣。

屈大均道援堂詞[编辑]

王阮亭《衍波詞》,《虞美人》云:「回環錦字寫離愁。恰似瀟波不斷入湘流。」《炙硯瑣談》引陸龜蒙采詞:「問人則不屈不宋,說地則非瀟非湘。」謂「瀟湘」字前人已有分用者。按番禺屈翁山(大均)《道援堂詞》,《瀟湘神》三首,零陵作。「瀟水流。湘水流。三閭愁接二妃愁。瀟碧湘藍雖兩色,鴛鴦總作一天秋。」(原注,瀟湘二水相合,故名鴛鴦水。)「瀟水長。湘水長。三湘最苦是瀟湘。無限淚痕班竹上,幽蘭更作二妃香。」「瀟水深。湘水深。雙雙流水逐臣心。瀟水不如湘水好。將愁送去洞庭陰。」似是阮亭所本。

兵要望江南詞[编辑]

《兵要望江南詞》,武安軍左押衙易靜譔。起「占委任」,止「占赮」,最五百二十首。詞雖不工,具徵天水詞學之盛。下至方伎曲士,亦觕諳宮商。雲自在龕藏舊鈔本。(按:晁武公《郡齋讀書志後志》卷二云:易靜,唐人。)

藕香簃刻古今黈[编辑]

《敬齋古今黈》云:「賀方回《東山樂府別集》有《定風波》異名《醉瓊枝》者云:『檻外雨波新漲,門前煙柳渾青。寂寞文園淹臥久,推枕援琴涕自零。無人著意聽。緒緒風披雲幌,駸駸月到萱庭。長記合懽東館夜,與鮮香羅掩翠屏。瓊枝半醉醒。』尋其聲律,乃與《破陣子》正同。」按四印齋所刻《東山寓聲樂府》,此闋調名正作《破陣子》,不作《定風波》,亦不云異名《醉瓊枝》。「半醉醒」三字缺。今據此補足,乃可讀,亦快事也。(換頭「雲幌」,四印作芸。)《古今黈》一書,《四庫》及武英殿聚珍版從《永樂大典》錄出,並祇八卷。藕香簃所刻,為明萬曆庚子武陵書室蔣德盛梓行十二卷本,又輯聚珍所存,蔣本所缺,為補遺二卷。

彈指詞名所本[编辑]

彌勒彈指一聲,樓閣門開。善財入已,見百千萬億樓閣,一樓閣內有一彌勒,領諸眷屬,並一善財而立其前。自是梁汾詞名所本。《湘煙錄》,《詩源指訣》:李觀作百年歌,王湜請其法,觀彈指曰:「遺子爪甲清塵,庶幾文思有加。」此又一說。

香南雪北詞名所本[编辑]

潞府妙媵臻禪師。僧問金粟如來為甚麽卻降釋迦會裏。師曰:「香山南,雪山北。」閨秀吳蘋香(藻)詞名《香南雪北》,本此。

船子和尚與法常詞[编辑]

船子和尚偈云:「別人祇看采芙蓉。香氣長黏繞指風。兩岸映。一船紅。何曾解染得虛空。」《漁歌子》也。法常首座《漁父詞》云:「此事楞嚴嘗露布。梅花雪月交光處。一笑寥寥空萬古。風甌語。迥然銀漢橫天宇。蝶夢南華方栩栩。斑斑誰跨豐干虎。而今忘卻來時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鴻飛去。」《漁家傲》也。可入宋詞總集,又西余師子禪師偈云:「春風觸目百花開。公子王孫,日日醺醺醉。唯有殿前陳朝檜。不入時人意。」亦天然长短句。(按:船子和尚乃唐元和間人,非宋人。)

權貴妃詞[编辑]

高麗人詞,李齊賢(元时人)《益斋长短句》一卷,刻入《粤雅堂叢书》,朴誾《撷秀集》二卷,孙恺似布衣(致彌)使还,封达御前。《衆香集》載權貴妃詞三闋,亦見愷似使草。林下雅音,異邦尤為僅見。《謁金門》云:「真堪惜。錦帳夜長虛擲。挑盡銀燈情脈脈。描龍無氣力。宮女聲停刀尺。百和御香撲鼻。簾卷西宮窺夜色。天青星欲滴。」《踏莎行》云:「時序頻移,韶光難駐。柳花飛盡宮前樹。朝來為甚不鉤簾,柳花正滿簾前路。春賞未闌,春歸何遽。問春歸向何方去?有情海燕不同歸,呢喃獨伴春愁住。」《臨江仙》云:「花影重簾初睡起,繡鞋著罷慵移。窺粧強把綠窗推。隔花雙蝶散,猶似夢初回。玉旨傳宣呼女監,親臨太液荷池。爭將金彈打黃鸝。樓臺淩萬仞,下有白雲飛。」

紅笙與紅簫[编辑]

詞人用紅簫事,以姜白石侍兒小紅善吹簫也。劉賓客《和竇夔州見寄寒食日憶故姬小紅吹笙詩》云:「鸞聲窈眇管參差。清韻初調衆樂隨。幽院妝成花下弄。高樓月好夜吹時。忽驚暮槿飄零盡。唯有朝雲夢想期。聞道今年寒食日。東山舊路獨行遲。」則是紅簫之前,又有紅笙矣。

周晉清平樂[编辑]

宋周晉《清平樂》云:「手寒不了殘碁。篝香細勘唐碑。無酒無詩情緒。欲梅欲雪天時。」倚聲家為金石學,是魚與熊掌也。晉字明叔,號蕭齋。

詩詞中方言[编辑]

韓昌黎《盆池》詩:「夜半青蛙聖得知。」劉賓客《和牛相公寓言》:「只恐重重世緣在,事須三度副蒼生。」周草窗《西江月》詞:「稱銷不過牡丹情。中半傷春酒病。」王質《漁父詞》:「遮些快活有誰知。」「聖得」、「事須」、「稱銷」、「遮些」,皆唐宋人方言。

閻蒼舒原名安中[编辑]

宋閻蒼舒,元名安中,改名蒼舒。何異《中興百官題名》,東宮官有閻安中,又有閻蒼舒,誤以為二人也。

韶音洞詩[编辑]

余十二歲時,作《韶音洞詩》「桂林多古洞,每以形得名。此洞在城北,不以形以聲。泠泠清音發,足以怡性情。恍如奏舜樂,鳥獸皆鏘鳴。今我獨坐久,神氣為之清。」惟此至己前時,常作詩,苦不能入格。己卯已後,沉頓於詞滋甚,與詩判為兩途矣。

雜體詩鈔[编辑]

先雨人世父(澍),輯《雜體詩鈔》鍥行。如《柏梁體》、《梁父吟》、《離合體》、《神智體》、《休洗紅》、《兩頭纖纖》、《自君之出矣》、集詞名、藥名之類,體凡數十,得二十四卷,分八钜冊。余幼時輒每種仿為之。偶憶其一云:「自君之出矣,不復畫長眉。眉長似遠山,山遠君歸遲。」

張詩舲序十六家詞[编辑]

道光季年,祥符周稚圭先生(之琦)開府吾粵,刻《心日齋十六家詞錄》成。適華亭張詩舲先生(祥河)官藩司,为之序。末云:「公今美成,余慚叔夏。」兩賢合併,誠佳話也。

四印齋所刻詞[编辑]

王幼霞給諫(鵬運),自號半塘老人。(臨桂東鄉地名半塘尾,幼霞先塋所在也。)清通溫雅,初嗜金石,後乃專一於詞。其《四印齋》(山谷送張叔和詩,我捉養生之四印,謂忍默平直也。百戰百勝,不如一忍。萬言萬業、不如一默。無可揀擇眼界平。不臧秋豪心地直。)所刻詞旁搜博采,精采絕倫,雖虞山毛氏弗逮也。王氏在桂林曰燕懷堂,舊有園在城西南隅。修廊百步,鏤花牆,納湖光。牆已外即[扌黏]湖矣。半塘有鼻病,致憎茲多口,然不足為直聲才名玷也。

拋堶之戲[编辑]

東山詞:「揭簾飛瓦雹聲焦。」宋世寒食,有拋堶(音陀)之戲,蓋兒童飛瓦石也。下云:「九曲池邊楊柳陌,香輪軋軋馬蕭蕭。」亦寒食風景。

乾隆寫本白石道人集[编辑]

乾隆寫本白石道人集,靈鶼閣藏。余曾迻一本。白石自序後,有洪武十年八世孫福四謹志,略云:「公詩一卷,歌曲六卷,早已板行。暮年復加刪竄,定為五卷。無雕本,藏於家。經兵火,帖軸無隻字,而是編獨存。錄寫兩本,一付兒子,一詒猶子通,世世寶之。」又萬曆二十一年十六世孫螯謹書,略云:「此青坡徵君手書,以遺侍御哦客公者。今又二百餘年。楮雖蠹落,而字跡猶在。因付匠整頓,且命鯉弟以側理漿紙照本臨出,用時莊誦焉。」又乾隆甲子二十世孫虯綠謹書,略云:「公詩初本刻於嘉泰間,晚又塗改刪汰,錄為定本,藏於家。五六百年世無知者。爰搜取各家刊本,彼此讎勘,附以累朝詩話掌故,有入近代者,竝為箋略。獨篇什不敢擅為增損。閒有捃拾,謹以附別之。」余藏《白石詩詞集》,常熟汲古閣本、江都陸鍾輝本、華亭張奕樞本、華亭張奕樞本、歙洪正治本、華亭薑氏祠堂本、臨桂倪鴻本、王鵬運本、仁和許增本,許本參互各家,□極精審。除此寫本未見外,所據各本與余所藏略同。寫本□錄所見各本序跋,有康熙庚寅通越諸錦序,康熙戊戌廣陵書局刻本,龍溪曾時燦序,為許氏及餘所未見。所錄詩話、詞評、軼聞、故事,亦視刻本為多。閒有虯綠自識,亦極該博。又有姜氏世系、白石年譜,足資考證。(祠堂本薑熙序,以世表無攷為恨,亦為見此寫本。)附采五絕二首,(《訪全老于淨林》、《觀沈傳師碑隆茂宗畫》二首,刻本有。)七絕二首,(《和樸翁》一首,刻本有。《三高祠》一首,刻本無,據悼牽牛,《姑蘇志》采入首句:「不貪名爵不爭勢。」)填詞二首,(《越女鏡心》即《法曲獻仙音》,刻本無。)細讀兩詞,雖非集中傑作,然如前闋「雨」、「緒」、「路」,後闋「綺」、「幾」、「醉」等韻,自是白石風格,非竄入它人之作也。

越女鏡心二首[编辑]

風竹吹香,水楓鳴綠,睡覺涼生金縷。鏡底同心,枕前雙玉,相看轉傷幽素。傍綺閣,輕陰度,飛來鑒湖雨。近重午。燎銀篝、暗薰溽暑。羅扇小、空寫數行怨苦。纖手結芳蘭,且休歌、《九辯》懷楚。故國情多,對溪山,都是離緒。但一川煙葦,恨滿西陵歸路。(《別毛席瑩》。周頤按:元注題疑有誤字。)檀撥么弦,象奩雙陸,舊日留歡情意。夢別銀屏,恨裁蘭燭,香篝夜閒鴛被。料燕子、重來地。桐陰鎖窗綺。倦梳洗。暈芳鈿、自羞鸞鏡。羅袖冷、疏竹畫簾半倚。淺雨滲酴醿,指東風、芳事餘幾。院落黃昏,怕春鶯,笑人顦顇。倩柔紅約定,喚起玉簫同醉。(《春晚》) 周頤按,右詞二闋,采附《法曲獻仙音》「虛閣籠寒」闋後。細審詞調,有與《法曲獻仙音》小異者。前段「輕陰度」、「重來地」葉,後段「空寫數行怨苦」、「疏竹畫簾半倚」,「怨」字、「半」字去聲是也。有與《法曲獻仙音》脗合者,前闋前段「風竹」「竹」字,「鳴綠」字,「睡覺」「覺」字,後段「故國」「國」字。後闋前段「檀撥」「撥」字,「雙陸」「陸」字,「舊日」「日」字。後段「院落」「落」字並入聲是也。守律若是謹嚴,自是白石家法。

和放翁釵頭鳳[编辑]

放翁出妻為作《釵頭鳳》者,姓唐名琬。和放翁《釵頭鳳》詞,見《御選歷代詩餘詞話》及《林下詞選》:「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妝歡。瞞瞞瞞。」前後段俱轉平韻,與放翁詞不同。(《耆舊續聞》云:其婦見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惡」之句,惜不得其全闋。)

潘瀛選新荷葉[编辑]

潘仙客(瀛選)《新荷葉》句云:「雛晴嫩霽,似垂髫,小女盈盈。」未經人道。

周濟介庵詩詞[编辑]

校周保緒(濟)介庵詩詞,多常州耆舊軼聞。湯貞愍官樂清副戎,引疾歸,寄保緒春水園。貞愍暨其配雙湖夫人,俱擅丹青,有《畫梅樓雙照》。保緒為題《浣溪沙》詞,有「暗香雙護玉樓人。旁人剛道是梅魂」之句。貞愍奉命弋捕,改道士裝入羅浮,經月乃出。既罷,寫其裝為《琴隱圖》,琴隱圖所由名也。又有《十二古琴書屋填詞圖》。張翰風初名翊,改名與權,後定名琦。陸祁生故宅,有「龍蛇影外風雨聲中之軒」,庭中古檜二,後毀於火。

淑秀澹庵詞[编辑]

徐淑秀,自號昭陽遺孑,前朝南渡時宮人也。甲申後,流落金台,後歸泰州邵某。為詩多抑鬱哀憤之音,有「昭陽遺孑聽漁歌。爾樂波濤我為何」、「入畫無人知是我,倚闌看蝶認為花」之句。所著《一葉落》詞,《衆香集》錄四闋。女邵笠,字澹菴,《菩薩蠻》云:「亂鶯啼破流蘇夢。櫻桃露濕花梢重。小婢促梳頭。開奩滿鏡愁。畫眉人不在。蹙損雙螺黛。淡日上紅紗。輕蟬鬢影斜。」《虞美人》後段云:「翠眉一霎愁峯鎖。挼碎芙蓉朵。问伊底事忽娇嗔。道是采花、掠乱鬓梢雲。」淑秀詞視澹蓭稍遜,然「入畫」二語,卻未經人道。

尼靜照詞[编辑]

尼靜照,字月上,宛平人,曹氏良家女,泰昌時選入宮。在掖庭二十五年,作宮詞五首。崇禎甲申,祝發為尼。《西江月》云:「午倦懨懨欲睡,篆煙細細還燒。鶯兒對對語花梢。平地把人驚覺。有恨慵彈綠綺,無情懶整雲翹。難禁愁思勝春潮。消減容光多少。」體格雅近北宋。

成岫詞[编辑]

成岫,字雲友,錢塘人。略涉書傳,手談齒句、鬭茗彈絲並皆精妙。愛雲間董宗伯書畫,刻意臨撫。每一著筆,輒能亂真。今嫵媚而失蒼勁者,皆雲友作也。戊子春,宗伯留湖上,見雲友所仿書畫甚夥,自不能辨。後得徵士汪然明言其詳,即為蹇修,結褵於不繫園。時雲友年二十二矣。歸董後,琴瑟靜好,譜入《意中緣》傳奇。有《慧香館集》。《菩薩蠻》云:「綠楊深處黃鸝坐。蒼苔門巷無人過。簾卷接湖光。六橋車馬忙。錦塘花歷亂。雲擁雷峯暗。觸緒撫瑤琴。澄懷一寄心。」

吳澄臨江仙[编辑]

吳草廬(澄)《臨江仙》詞:九日舟泊安慶城下,晚歇臨江水驛。於時月明風清,水共天碧,情景佳甚。與徐道川、方復齋、況眉吾、方清之,驛亭草酌。以「殊鄉又逢秋晚」分韻,得「殊」字:「去歲家山重九日,西風短帽蕭疏。如今景物幾曾殊。舒州城下月,未覺此身孤。勝友二三成草草。只憐有酒無茱。江涵萬象碧霄虛。客星何處是,光彩近辰居。」有元一代吾宗故實尤少,亟記之。

與叔問聯句[编辑]

辛卯、壬辰間,余客吳門,與子芾、尗問,素心晨夕,冷吟閒醉,不知有人世升沉也。某夕,漏未三滴,招子芾讌集,不至。尗問得《浣溪沙》前四句,余足成之。「□樣詞人天樣遙。翠衾貪度可憐宵。(芾姬人名翠翠。)未應箋管換釵翹。破面春風防粉爪。(問)畫眉新月戀香毫。柳顰花笑奈明朝。(笙)」翼日,有怡園之約,故歇拍云云。今子芾墓木拱矣。王逸少所謂「俯仰之間,已成陳跡。」成容若所謂「當時祇道是尋常」也。

陳大聲戲仿月令[编辑]

陳大聲《草堂餘意》不可復得,甚恨事也。大聲一字秋碧,精研宮律,當時有樂王之目。又善謔,嘗居京師戲倣《月令》二月云:「是月也,壁虱出,溝中臭氣上騰,妓鞾化為鞵。」見顧起元《客座贅語》。又有《四時曲》,秋碧與徐髯僊聯句。

玉梅後詞[编辑]

玉梅後詞《臨江仙》云:「妍風吹墜彩雲香。」彩雲麗矣,而又有香,且是妍風吹墜,七字三層意。

楊澤民和清真[编辑]

楊澤民和清真《驀山溪》云:「平生彊項,未肯輕魚水。」余亦云然。

注明宮調詞輯[编辑]

宮調之學,失傳久矣。嘗欲輯兩宋人詞注明宮調者,都為一帙。取其相同之調,參互比勘,當有消息可尋。惜塵冗,苦無暇也。

蓼園詞選[编辑]

余女兄三,某仲適黃,名俊熙,字籲卿。籲卿之曾祖蓼園先生,有詞選梓行。(詞選無先生名,名待攷。)起玄真子《漁歌子》,訖周美成《六醜》,都二百二十四闋。並渾雅溫麗,極合倚聲消息。每闋有箋,徵引贍博。余年十二,女兄于歸,詒余是編,如獲拱璧。心維口誦,輒仿為之。是余詞之導師也。先生選詞若是之精,斷無不工填詞之理,顧所作迄未得見。可知吾粵詞人,湮沒不彰者夥矣。(黃氏家祠內有《偶彭樓詞》,舉版貯其上,並可登眺城西山色。女兄以余幼故,請登樓勿許,當時為之惘然。至樓名何,則至今不知)。[以上見《香東漫筆》]

後庭花破子[编辑]

《後庭花破子》,李後主、馮延巳相率為之。「玉樹後庭前。瑤草妝鏡邊。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圓。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長少年。」單調三十二字,見《古今詞話·詞辨》卷上引陳氏《樂書》。王惲、邵亨貞、趙孟頫並有此詞。萬氏《詞律》不收,謂是北曲,不知南唐已創此調也。(按:宋陳暘《樂書》無此詞。)

賀方回小梅花[编辑]

賀方回小梅花「城下路」一闋前段,《詞綜》作金人高憲詞,調名《貧也樂》,於「家」韻分段。半塘云:或沿明人選本之譌。(按:《詞綜》本元好問《中州樂府》。)

宋諺入詞[编辑]

宋諺:「饞如鷂子。懶如堠子。」稼軒《玉樓春》:「心如溪上釣磯閒,身似道旁官堠懶。」又云:「謝三娘不識四字,罪之頭。」呂聖求《河傳》:「常把那、目字橫書,謝三娘、全不識。」

楊妹子題畫詞[编辑]

楊娃亦稱楊妹子,宋寧宗恭聖皇后妹,以藝文供奉內廷。題馬遠《松院鳴琴》小幅《訴衷情》云:「閑中一弄七弦琴。此曲少知音。多因澹然無味。不比鄭聲淫。松陰靜,竹樓深。夜沉沉。清風拂軫。明月當軒。誰會幽心。」按楊娃詞各選本未著錄,此闋見《韻石齋筆談》。(按:此首乃宋張掄詞。)

胡與可百字令[编辑]

黃子由尚書夫人胡氏與可,號惠齋,元功尚書之女也。有文章,兼通書畫。嘗因几上凝塵,戲畫梅一枝,題百字令云:「小齋幽僻,久無人到此,滿地狼籍。几案塵生多少憾,玉指親傳蹤跡。畫出南枝,正開側面,花蕊俱端的。可憐風韻,故人難寄消息。非共雪月交光,這般造化,豈費東君力。只欠清香來撲鼻,亦有天然標格。不上寒窗,不隨流水,應不貼宮額。不愁三弄,只愁羅袖輕拂。」按夫人有《滿江紅燈花詞》,見《花草粹編》及《詞統》。此闋見董史《皇宋書錄》。

坡詞出處[编辑]

東坡詞:「春事闌珊芳草歇。」升庵《詞品》引唐劉瑤詩:「瑤草歇芳心耿耿」,《傳奇》女郎王麗真詩「燕折鶯離芳草歇」,謂是坡詞出處。不知謝靈運有「芳草亦未歇」句。此條見古虞朱亦棟《羣書札記》。

升庵失考[编辑]

又坡詞「遊人多上十三樓」,《詞品》云:用杜牧詩「婷婷嫋嫋十三餘」句也。案《咸淳臨安志》:「十三閒樓在錢塘門外大佛頭纜船石山後,東坡守杭時,多遊處其上,今為相嚴院。」又見《武林舊事》、《夢梁錄》。郭祥正、陳默並有詩,見《西湖志》。升庵豈未考耶?(按:陳鵠《西塘集耆舊續聞》卷二引東坡此詞,已云:「十三閒樓在錢塘西湖北山。」)

趙意孫詞[编辑]

「僵臥碎璚呼不起,看繁星、歷亂如棋走。」趙意孫《舍懷玉題張仲冶雪中狂飲圖》《金縷曲》句也。情景逼真,非老於醉鄉者不能道。

怎奈向[编辑]

淮海詞:「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今本「向」改「何」,非是。「怎奈向」宋時方言,它宋人詞亦有用者。

女詞綜[编辑]

《文選樓叢書未刻稿本待購書目》二冊,有《女詞綜》,此書未之前聞。

清詞人生日[编辑]

曩與筱珊、半塘,約為詞社,月祝一詞人,合為一集。嗣筱珊有湖北之行,因而中止。考出詞人生日,錄記於此,它日克踐斯約,尚當補所未備。正月初四日黃仲則(景仁)生(見年譜)。十一日李分虎(符)生(見本集)。三月十二日蔣京少(景祈)生(見《罨畫溪詞》題)。二十五日王西樵(士祿)生(見《名人年譜》)。五月初二日厲樊榭(鶚)生(見本集)。初四日彭羨門(孫遹)生(見《延露詞》題)。二十二日項蓮生(鴻祚)生(見汪遠孫《清尊集》)。六月二十九日李武曾(良年)生(見本集)。七月初七日周稚圭(之琦)生(見《年譜》)。八月二十一日朱竹垞(彝尊)生(見《年譜》)。閏八月二十八日王阮亭(士正)生(見《年譜》)。十月二十八日蔣苕生(士銓)生(見《名人年譜》)。十一月二十二日王德甫(昶)生(見《年譜》)。十二月十二日納蘭容若(成德)生(見高士奇《蔬香詞》題)。

附録[编辑]

蕙風詞話詮評(不歸按:人文本《惠風詞話》無此評,乃唐圭璋作。)[编辑]

臨桂況舍人夔笙,最善於論詞。雖其所作之詞,亦不能盡符其論詞之旨,要其所論,類多名言。茲擇其《蕙風詞話》中之有關作詞旨要者,加以擴充闡明。其所說未愜吾意者,亦加以辨正。

作詞有三要:曰重、拙、大。南渡諸賢不可及處在是。又曰:重者,沈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又引半塘云:「宋人拙處不可及,國初諸老拙處亦不可及。」

按況氏言,重、拙、大為三要,語極精粲。蓋重者輕之對,拙者巧之對,大者小之對,輕巧小皆詞之所忌也,重在氣格。若語句輕,則傷氣格矣,故亦在語句。但解為沈著,則專屬氣格矣。蓋一篇詞,斷不能語語沈著,不輕則可做到也。一篇中欲無輕語,則惟有能拙,而後立得住,此作詩之法。一篇詩,安得全是名句。得一二名句,餘皆恃拙以扶持之,古名家詩皆如此也。名家詞亦然。北宋詞較南宋為多樸拙之氣,南宋詞能朴拙者方為名家。概論南宋,則纖巧者多於北宋。況氏言南渡諸賢不可及處在是,稍欠分別。況氏但解重拙二字,不申言大字,其意以大字則在以下所說各條間。余謂重、拙、大三字相連系,不重則無拙大之可言,不拙則無重大之可言,不大則無重拙之可言,析言為三名辭,實則一貫之道也。王半塘謂「國初諸老拙處,亦不可及」。清初詞當以陳其年、朱彝尊為冠。二家之詞,微論其詞之多涉輕巧小,即其所賦之題,已多喜為小巧者。蓋其時視詞為小道,不惜以輕巧小見長。初為詞者,斷不可學,切毋為半塘一語所誤。余以為初學為詞者,不可先看清詞,欲以詞名家者,不可先讀南宋詞。

張皋文、周止庵輩尊體之說出,詞體乃大。其所自作,仍不能如其所說者,則先從南宋詞入手之故也。大凡學為文辭,入手門徑,最為緊要,先入為主,既有習染,不易滌除。取法北宋名家,然後能為姜、張。取法姜、張,則必不能為姜、張之詞矣。止庵謂問塗碧山,歴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乃倒果為因之說,無是理也。

詞中求詞,不如詞外求詞,詞外求詞之道,一曰多讀書,二曰謹避俗。俗者,詞之賊也。

多讀書,始能醫俗,非胸中書卷多,皆可使用於詞中也。詞中最忌多用典故,陳其年、朱彝尊可謂讀書多矣,其詞中好使用史事及小典故,搬弄家私,最為疵病,亦是詞之賊也,不特俗為詞之賊耳。

詞筆固不宜直率,尤切忌刻意為曲折。以曲折藥直率,即已落下乘。昔賢樸厚醇至之作,由性情學養中出,何至蹈直率之失。若錯認真率為直率,則尤大不可耳。又曰:詞能直,固大佳。顧所謂直,誠至不易,不能直,分也。當於無字處求曲折,切忌有字處為曲折。詩境以直質為上,詞境亦然。此云直,當謂直質也。直質者,真之至也。曲直之直,又是一義。此二條措辭甚不明白,當分別說之,方能明顯。

詞筆不宜直率,尤忌刻意為曲折。以曲折藥直率,即已落下乘,曲折須出之自然也。

詞求曲折,當於無字處求之。切忌有字處為曲折。曲折在意,不在字句間也。

詞能直質為上乘,顧大不易,昔賢樸厚醇至之作,由性情學養中出,故真率之至。真率乃直質也,不可誤直率為真率。

如此分別,則語意明顯。

詞中轉折宜圓。筆圓,下乘也。意圓,中乘也。神圓,上乘也。又曰:詞不嫌方。能圓見學力,能方見天分。但須一落筆圓,通首皆圓。一落筆方,通首皆方。圓中不見方易,方中不見圓難。

轉折筆圓,恃虛字為轉折耳。意圓,則前後呼應一貫。神圓,則不假轉折之筆,不假呼應之意,而潛氣內轉。方者,本質,天所賦也。圓者,功力,學所致也。方圓二字,不易解釋,夢窗,能方者也。白石、玉田,能圓者也。知此可悟方圓之義。方中不見圓,蓋神圓也,惟北宋人能之。子野、方回、耆卿、清真,皆是也。

詞過經意,其蔽也斧琢。過不經意,其蔽也褦襶。不經意而經意易,經意而不經意難。又曰:「恰到好處,恰夠分量,毋不及,毋太過,半塘老人論詞之言也。」又曰:「詞太做嫌琢,太不做嫌率,欲求恰如分際,此中消息,正復難言。但看夢窗何嘗琢,稼軒何嘗率,可以悟矣。」

此三條,反復申明不琢不率之道,乃爐火純青之功候也。夢窗學清真者,清真乃真能不琢,夢窗固有琢之太過者。稼軒學東坡者,東坡乃真能不率,稼軒則不無稍率者。況氏從南宋詞用功,所說多就南宋詞立論,前條明方圓之義亦然。真字是詞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且易脫稿。

處當前之境界,棖觸於當前之情景,信手拈來,乃有極妙之詞出,此其真,乃由外來而內應之。若夫以真為詞骨,則又進一層,不假外來情景以興起,而語意真誠,皆從內出也。

詞人愁而愈工。真正作手,不愁亦工,不俗故也。不俗之道,第一不纖。寒酸語,不可作,即愁苦之音,亦以華貴出之,飲水詞人,所以為重光後身也。

此二條可互參,皆謂士大夫之詞也。讀書多,致身為士大夫,自不俗。其所佔身分,所居地位,異於寒酸之士,自無寒酸語。然柳耆卿、黃山谷好為市井人語,亦不俗不寒酸。史梅一中書堂吏耳,能為士大夫之詞,以筆多纖巧,遂品格稍下。於此可悟不俗不寒酸之故矣。況氏以纖為俗,俗固不止於纖也。

作詞最忌一矜字,矜之在跡者,吾庶幾免矣。其在神者,容或在所難免,茲事未遽自足也。

矜者,驚露也。依黯與靜穆,則為驚露之反。而依黯在情,靜穆在神,在情者稍易,在神者尤難。情有跡也,神無跡也。驚露則述情不深而味亦淺薄矣,故必依黯以出之。能依黯,已無矜之跡矣。神不靜穆,猶為未至也。

詞有穆之一境,靜而兼厚、重、大也。淡而穆不易,濃而穆更難。知此可以讀《花間集》。

此條與前條互相發明,穆乃詞中最高之一境,況氏以讀《花間集》明之,可謂要訣。

花間至不易學。其蔽也,襲其貌似,其中空空如也,所謂麒麟楦也。或取前人句中意境,而紆折變化之,而雕琢、鉤勒等弊出焉。以尖為新,以纖為豔,詞之風格日靡,真意盡漓,反不如國初名家本色語,或猶近於沈著、濃厚也。庸詎知花間高絕,即或詞學甚深,頗能窺兩宋堂奧,對於花間,猶為望塵卻步耶。

花間詞全在神穆,詞境之最高者也,況氏說此最深。所指近人之弊,確切之至,小令比慢詞為難,今初學入手便為小令,便令讀花間,從何得其塗徑耶。

凡人學詞,功候有淺深,即淺亦非疵,功力未到而已。不安於淺而臻飾焉,不恤顰眉、齲齒,楚楚作態,乃是大疵。最宜切忌。

此示初學,亦甚切要。蓋凡為文辭,必先令理路清楚。理路既清,逐漸用功,步步增進。若理路未清,而東偷西竊,駁雜無敘,遂永無成就之希望矣。理路清,雖淺無害也。不安於淺,又遂欲描頭畫角以文之,仍是理路未能徹底清楚耳。

填詞先求凝重。凝重中有神韻,去成就不遠矣。所謂神韻,即事外遠致也。即神韻未佳,而過存之,其足為疵病者亦僅,蓋氣格較勝矣。若從輕倩入手,至於有神韻,亦自成就,特降於出自凝重者一格。若並無神韻而過存之,則不為疵病者亦僅矣。或中年以後,讀書多,學力日進,所作漸近凝重,猶不免時露輕倩本色。則凡輕倩處,即是傷格處,即為疵病矣。天分聰明人,最宜學凝重一路,卻最易趨輕倩一路。苦於不自知,又無師友指導之耳。

此條示學者以擇取之塗徑,至關緊要。蓋入手即須不誤,誤則為終身之疵病,醫之不易也。余前言學詞不可從清初詞入手,即是此意。清初詞輕倩者多,未知詞之品格高下者,最易喜輕倩一路,以倩易於動人耳。嘉道前詞人,喜為姜、張,正是好輕倩之故,即有成就,所謂成就其所成就也。姜、張亦自有凝重之神韻,好輕倩者不知之。姜、張之圓,非輕倩,好輕倩者以為輕倩,此不善學姜、張也,姜、張豈任其咎。

詞學程式,先求妥帖、停勻,再求和雅、深秀,乃至精穩、沈著。精穩則能品矣。沈著更進於能品矣。精穩之穩,與妥帖迥乎不同。沈著尤難於精穩。平昔求詞詞外,於性情得所養,於書卷觀其通。優而遊之,厭而飫之,積而流焉。所謂滿心而發,肆口而成,擲地作金石聲矣。情真理足,筆力能包舉之。純任自然,不假錘鏈,則沈著二字之銓釋也。

此程式分作四層,只妥帖停勻一層,為初學者道。後三層,皆已有成就者所由用功之方法。天生詞人,固一蹴即至,未有如許程式也。

初學作詞,只能道第一義,後漸深入。意不晦,語不琢,始稱合作。至不求深而自深,信手拈來,令人神味俱厚,規橅兩宋,庶乎近焉。

此補充前條之意耳。意不晦,語不琢,是作詞之條件。故初學作詞者,須先求妥帖停勻。功夫未到,勿妄求深入。但求意不晦,語不琢,漸漸向和雅深秀一路走。若不安於淺,而顰眉齲齒,楚楚作態,是初學者所最忌。此數條皆是指導初學者之名言。

填詞之難,造句要自然,又要未經前人說過。自唐五代以還,名作如林,那有天然好語,留待我輩驅遣。必欲得之,其道有二:曰性靈流露,曰書卷醞釀。性靈關天分,書卷關學力。學力果充,雖天分稍遜,必有資深逢源之一日,書卷不負人也。中年以後,天分便不可恃。苟無學力,日見其衰退而已。江淹才盡,豈真夢中人索還囊錦耶。

作詞功力,能漸至於名家,既要天分,亦要學力。有天分而無學力,終不能大成也。譬之於弈,二十歲後,便無國手希望。必在二十歲前,即成國手,此天分也。以後造就至八段九段以上,則系之功力矣。不復用功,亦止於是而已。古今神童,造就有限者,自恃其天資,不求於學力也。

詩詞文章,雖前賢名作如林,仍有無窮境界,待後人開發。書卷醞釀,得之於前人者也。性靈流露,則得之於目前之境地,得之於平昔之學養。

作詞至於成就,良非易言。即成就之中,亦猶有辨。其或絕少襟抱,無當高格,而又自滿足,不善變。不知門徑之非,何論堂奧。然而從事於斯,歷年多,功候到,成就其所成就,不得謂非專家。凡成就者,非必較優於未成就者。若納蘭容若,未成就者也,年齡限之矣。若厲太鴻,何止成就而已,且浙派之先河矣。

絕少襟抱,無當高格,又自滿足,不善變,不知門徑之非,乾嘉時此類詞甚多。蓋乾嘉人學乾嘉詞者,不得謂之有成就,尤不得謂之專家,況氏持論過恕。其下以納蘭容若、厲太鴻為喻,則又太刻。浙派詞宗姜、張,學姜、張亦自有門徑,自有堂奧,姜、張之格,亦不得謂非高格,不過與周、吳宗派異,其堂奧之大小不同耳。

吾詞中之意,唯恐人不知,於是乎勾勒。夫其人必待吾勾勒,而後能知吾詞之意,即亦何妨任其不知矣。曩吾詞成、於每句下注所用典,半塘輒曰:「無庸。」餘曰:「奈人不知何。」半塘曰:「儻注矣,而人仍不知,又將奈何。矧填詞固以可解不可解,所謂煙水迷離之臻,為無上乘耶。」

勾勒者,於詞中轉接提頓處,用虛字以顯明之也。即張炎《詞源》所云:「用虛字呼喚,單字如正、但、任、甚之類,兩字如莫是、還又、那堪之類,三字如更能消、最無端、又卻是之類。」南宋清空一派,用此勾勒法為多,用之無不得當者,南宋名家是也。乾嘉時詞,號稱學稼軒、白石、玉田,往往滿紙皆此等呼喚字,不問其得當與否,遂成滑調一派。吳夢窗於此等處多換以實字,玉田譏為七寶樓臺,拆下不成片段,以為質實,則凝澀晦昧。其實兩種皆北宋人法,讀周清真詞,便知之。清真非不用虛字勾勒,但可不用者即不用。其不用虛字,而用實字或靜辭,以為轉接提頓者,即文章之潛氣內轉法。今人以清真、夢窗為澀調一派。夢窗過澀則有之,清真何嘗澀耶。清真造句整,夢窗以研討會錦拼合。整者元氣渾侖,研討會拼者古錦斑斕。不用勾勒,能使潛氣內轉。則外澀內活。白石、玉田一派,勾勒得當,亦近質實,誦之如珠走盤,圓而不滑。二派皆出自清真。及其至,品格亦無高下也。今之學夢窗者,但能學其澀,而不能知其活。拼湊實字,既非研討會錦,而又捍格不通,其弊等於滿紙用呼喚字耳。詞固不可多用典,用典充塞,非佳詞也。清初竹垞、迦陵犯此弊,後人為之箋注,閱之尚可厭,自注則尤鄙陋。

作詞須知暗字訣。凡暗轉、暗接、暗提、暗頓,必須有大氣真力斡運其間,非時流小惠之筆能勝任也。駢體文亦有暗轉法,稍可通於詞。

文賦詩詞,皆須知此法,即潛氣內轉也。不知此法,皆非高品。一意相貫,或直下,或倒裝,或前後挪移,總由筆氣筆力運用之。有轉接提頓,而離跡象,行文之妙訣也。

名手作詞,題中應有之意,不妨三數語說盡。自餘悉以發抒襟抱所寄託,往往委曲而難明。長言之不足,至乃零亂拉雜,胡天胡帝。其言中之意,讀者不能知,作者亦不蘄其知。以謂流於跌宕怪神、怨懟激發,而不可以為訓,則亦左徒之騷些云爾。夫使其所作,大都衆所共知,無甚關係之言,寧非浪費楮墨耶。

高品之詞,不必有題,吾意中所欲言,即題也。有題如詠物等,已下於不必有題者一等矣。有題而沾滯於題,直是笨伯。至題目纖小,乃明以後人所為,不惟不足以登大雅之堂,且鄙瑣不堪入目。試看宋賢之詞,師其制題之雅者。蓋有題之詞,亦須加以裁制乃雅也。

文辭至極高之境,乃似有神經病人語,故有可解而不可解之喻。然而胡說亂道,其間仍有理路在,但不欲顯言,而玄言之。不欲逕言。而迂回以言之耳。又往往當言不言,而以不當言者襯出之。其零亂拉雜,只是外表覺得難喻,而內極有敘,非真零亂拉雜也。此境為已有成就而能深入者道,初學者勿足以語此。

初學作詞,最宜聯句、和韻,始作,取辦而已,毋存藏拙嗜勝之見。久之,靈源日濬,機括日熟,名章俊語紛交,衡有進益於不自覺者矣。手生重理舊彈者亦然。離君索居,日對古人,研精覃思,寧無心得,未若取徑乎此之捷而適也。

此說余極不以為然。玉田謂詞不可強和人韻,若倡之者,曲韻寬平,庶可賡和。倘韻險,又為人所先,則必牽強賡和,句意安能融貫。徒費苦思,未見有全章妥溜者。此語誠然,和韻因韻成句,聊句因人成章,但務為名章俊語而已。初學者成章成句,尚頗費力,為人牽制,安得名俊。以此示初學,誤盡蒼生。

學填詞,先學讀詞。抑揚頓挫,心領神會。日久,胸次鬱勃,信手拈來,自然豐神諧鬯矣。

讀詞不成腔,不能知詞之韻味,不能知腔調音節之要處,故必得讀之訣而後可。韻味在表者,見詞之字句可知。韻味在內者,非讀不悟也。音節之要處,在平仄及四聲,在句豆,如一領二、二領一、一領三等等。又凡文義二字相連者,不可離而為二。一領二,不可連而為三,諸如此類是也。平上去入四聲,自有分別,音須分清。此非謂填詞必墨守四聲也,但讀詞時必須四聲不混耳。

佳詞作成,便不可改。但可改,便是未佳。改詞之法,如一句之中,有兩字未勰,試改兩字。仍不愜意,便須換意,通改全句。牽連上下,常有改至四五句者。不可守住元來句意,愈改愈滯也。又曰:改詞須知挪移法。常有一兩句,語意未協,或嫌淺率。試將上下互易,便有韻致。或兩意縮成一意,再添一意,更顯厚。此等倚聲淺訣,若名手意筆兼到,愈平易,愈渾成,無庸臨時掉弄也。

一詞作成,當前不知其何者須改,粘之壁上,明日再看,便覺有未愜者。取而改之,仍粘壁上。明日再看。覺仍有未愜,再取而改之,如此者數四,此陳蘭甫改詞法也。鄭叔問作詞,改之尤勤。常三四易稿,甚至通首另作,於初稿僅留一二句。朱漚尹作詞,有數年後取改數字者。作詞貴有詞友,其未協處,己不能覺,友參指摘之。或商定一二字,則尤有益也。又有因音律不葉,而再三改者,如玉田《詞源》,稱其先人於所作《瑞鶴仙》之撲字,改為守字。《惜花春起早》之深字,改為幽,又改為明。此則關於音律,不易曉也。

詞中對偶,實字不求甚工。草木可對禽蟲也,服用可對飲饌也。實勿對虛,生勿對熟,平舉字勿對側串字。深淺濃淡大小重輕之間,務要侔色揣稱。昔賢未有不如是精整也。

對偶句要渾成,要色澤相稱,要不合掌。以情景相融,有意有味為佳。忌駢文式樣,尤忌四六式樣。忌尖新,忌板滯,忌褦襶,忌草率。詞中對偶最難做,勿視為尋常而後可。又有一句四字,一句七字,上四字相對者。其七字句之下三字要能銜接。五字句七字句對偶,忌如詩句。

近人作詞,起處多用景語虛引,往往第二句,方約略到題,此非法也。起處不宜泛寫景,宜實不宜虛,便當籠罩全闋,他題便挪移不得。

詩詞起句,最關緊要,得勢與不得勢,全在此處。故一開口,便須籠罩全篇。若以不相干之語,虛引而起,全篇委靡不振矣。

作詞不拘說何物事,但能句中有意即佳。意必己出,出之太易或太難,皆非妙造。難易之中,消息存焉矣。唯易之一境,由於情景真,書卷足。所謂滿心而發、肆口而成者,不在此例。

有全闋之意,有句中之意,全闋意足,詞必脫手而成。情景真,書卷足,是其輔也。句中之意,貴深語淺出,看似易,卻甚難。看而覺其出於難,則不能淺出之故。

作詠物詠事詞,須先選韻。選韻未審,雖有絕佳之意,恰合之典,欲用而不能用。用其不必用、不甚合得以就韻,乃至涉尖新、近牽強、損風格,其弊與強和人韻者同。

作詞選韻,須看是何律調。有宜用支脂韻、魚虞韻、佳皆韻、蕭宵韻、歌戈韻、佳麻韻、尤侯韻者,有宜用東冬韻、江陽韻、真諄韻、元寒韻、庚耕韻、侵韻、覃談韻者,二類之音響,有抑揚之別。宜抑者用前類,宜揚者用後類。拈調後,參看多數宋人同調之詞。諸詞惟用一類者,則只可在一類中擇之。兩類均有用者,則不拘。況氏但就典、就意、擇韻,此法未善。嘗見今人作律詩,先得一聯,於是湊合六句,以成一律,其弊與此同。書卷多,何愁韻不就我。即有好典故,在不宜用時,亦當割愛。必欲塞入,絕非好詞也。矧詞體本不宜多用典耶。

性情少,勿學稼軒。非絕頂聰明,勿學夢窗。

此說固是,但仍未具足。余更下一轉語曰:學夢窗太過者,宜令改學稼軒。學稼軒太過者,宜令改學夢窗。蓋善作詞者,作澀調,務使之疏宕。作滑調,務使之凝重。

詞貴有寄託。所貴者流露於不自知,觸發於弗克自己。身世之感,通於性靈。即性靈,即寄託,非二物相比附也。橫亙一寄託於搦管之先,此物此志,千首一律,則是門面語耳,略無變化之陳言耳。於無變化中求變化,而其所謂寄託,乃益非真。昔賢論靈均書辭,或流於跌宕怪神,怨懟激發,而不可為訓。必非求變化者之變化矣。夫詞如唐之《金荃》、宋之《珠玉》,何嘗有寄託,何嘗不卓絕千古,何庸為是非真之寄託耶。

此論極精。凡將作詞,必先有所感觸。若無感觸,則無佳詞。是感觸在作詞之先,非搦管後橫亙一寄託二字於胸中也。時不同,境不同,所感觸者隨之不同。是感觸有變化,不待求而有真寄託矣。若以為詞之門面,搜尋寄託,豈不可笑。

詞無不諧適之調,作詞者未能熟精斯調耳。昔人自度一腔,必有會心之處。或專家能知之,而俗耳不能悅之。不拘何調,但能填至二三次,愈填愈佳,則我之心與昔人會。簡淡生澀之中,至佳之音節出焉。難以言語形容者也。唯所作未佳,則領會不到。此詣力,不可強也。

宋時舊調,作者不止一人,大率皆經樂工譜過,自然無不諧適。能自度腔者,必諳音律,亦必無不諧適。有許多調,平仄頗不順口,多讀數遍,始覺其諧適。其初覺得不順口者,久之覺其有至佳之音節焉。但多讀無不能領會者,不必填至數次,始知之也。

澀之中有味、有韻、有境界,雖至澀之調,有真氣貫注其間。其至者,可使疏宕,次亦不失凝重,難與貌澀者道耳。

作澀調詞,工者能凝重,乃當然之勢。能疏宕,則功夫深矣。余謂學夢窗太過者當令學稼軒,即此意也。貌澀者不知此訣。

問哀感頑豔,頑字云何詮釋。曰:「拙不可及,融重與大於拙之中,鬱勃久之,有不得已者,出乎其中,而不自知,乃至不可解,其殆庶幾乎。猶有一言蔽之,若赤子之笑嗁然,看似至易而實至難也。」

頑者,鈍也,愚也,癡也。以拙之極為頑之訓,亦無不可。譬諸赤子之嗁笑,亦佳。余謂以哀之極不可感化釋之,尤確。莊子:「子輿與子桑友,淋雨十日,子輿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子輿入,曰:『子之歌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不得也。』」可引作哀感頑豔四字之正訓。

近人學夢窗,輒從密處入手。夢窗密處,能令無數麗字,一一生動飛舞,如萬花為春,非若琱璚蹙繡,毫無生氣也。如何能運動無數麗字,恃聰明尤恃魄力。如何能有魄力,唯厚乃有魄力。夢窗密處易學,厚處難學。

此條論夢窗詞最精。實字能化作虛字之意使用,靜辭能化作動辭使用,而又化虛為實,化動為靜,故能生動飛舞。是在筆有魄力,能運用耳。能運用,則不麗之字亦麗,非以豔麗之字,填塞其間也。密在字面,厚在意味。學得厚處難。密固近厚,欲真厚,不得專從密處求之。密而能疏宕,始能真厚也。

重者,沈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於夢窗詞庶幾見之。即其芬芳鏗麗之作,中間雋句豔字,莫不有沈摯之思,灝瀚之氣,挾之以流轉,令人玩索而不能盡,則其中之所存者厚。沈著者,厚之發見乎外者也。欲學夢窗之緻密,先學夢窗之沈著。即緻密、即沈著。非出乎緻密之外,超乎緻密之上,別有沈著之一境也。夢窗與蘇、辛二公,實殊流而同源。其所為不同,則夢窗緻密其外耳。其至高至精處,雖擬議形容之,未易得其神似。穎惠之士,束發操觚,勿輕言學夢窗也。

夢窗與東坡、稼軒,實不同源。東坡以詩為詞者也,稼軒學東坡,夢窗學清真,東坡、清真不同源也,以二派相互調劑則可,謂之同源則不可。

兩宋人詞,宜多讀多看,潛心體會。某家某某等處,或當學,或不當學,默識吾心目中。尤必印證於良師友,庶收取精用閎之益。洎乎功力既深,漸近成就,自視所作,於宋詞近誰氏,取其全帙,研貫而折衷之,如臨鏡然。一肌一容,宜淡宜濃,一經侔色揣稱,灼然於彼之所長,吾之所短安在,因而知變化之所當亟。善變化者,非必墨守一家之言。思遊乎其中,精騖乎其外,得其助而不為所囿,斯為得之。當其致力之初,門徑誠不可誤。然必擇定一家,奉為金科玉律,亦步亦趨,不敢稍有逾越。填詞智者之事,而顧認筌執象若是乎。吾有吾之性情,吾有吾之襟抱,與夫聰明才力。欲得人之似,先失己之真。得其似矣,即已落斯人後,吾詞格不稍降乎。並世操觚之士,輒詢余以倚聲初步,何者當學,此余無詞以對者也。

近來有志於學詞者,就問於予,亦輒問予倚聲初步,何者當學,此誠難答之問也。況氏此說,深愜乎予心。然兩宋人詞多矣,令其多讀多看,彼必不知從何下手,而亦無從知何者當學,何者不當學也。是答初步者之問,尚缺一層。夫初步讀詞,當讀選本。選本以何者為佳,不能不告之也。故予答來問,必先告以讀《草堂詩餘》及《絕妙詞選》。近人所選者,則告以馮煦所選《宋六十一家詞》,及朱漚尹所選《宋詞三百首》、龍榆生所選《唐宋名家詞選》,並告以應備萬紅友《詞律》及戈順卿《詞林正韻》,以便試做時之參考應用。此雖極淺之言,來學者亦恒有不知,而但知有學校中教師之選本與講義。其備於案頭者,又只《白香詞譜》一類,及書店中不知誰何所選詞,皆極陋劣之書。稍高者,亦不過有龔定盦、黃仲則等集一部而已。



劉文靖詞樸厚[编辑]

余徧閱元人詞,最服膺劉文靖,以謂元之蘇文忠可也。文忠詞,以才情博大勝。文靖以性情樸厚勝。其《菩薩蠻·王利夫壽》云:「吾鄉先友今誰健?西鄰王老時相見。每見憶先公,(「憶」一本作「說」,細審之,似不如「憶」字,與下句尤貫合。)音容在眼中。今朝故人子。為壽無多事。惟願歲常豐。年年社酒同。」此余尤為心折者也。自餘如前調《飲山亭感舊》云:「種花人去花應道。花枝正好人先老。一笑問花枝。花枝得幾時。人生行樂耳。今古都如此。急欲臥莓苔。前邨酒未來。」《清平樂》云:「青天仰面。臥看浮雲卷。蒼狗白衣千萬變。都被幽人窺見。偶然夢見華胥。覺來花影扶疏。窗下魯論誰誦,呼來共詠舞雩。」前調《飲山亭留宿》云:「山翁醉也。欲返黃茅舍。醉裏忽聞留我者。說道群花未謝。脫巾就臥松龕。覺來詩思方酣。欲藉白雲為墨,淋漓灑遍晴嵐。」前調《賀雨》云:「雨靖簫鼓。四野歡聲舉。平昔飲山今飲雨。來就老農歌舞。半生負郭無田。寸心萬國豐年。誰識山翁樂處,野花嗁鳥欣然。」前調《圍棋》云:「棋聲清美。盤礴青松底。門外行人遙指示。好個爛柯仙子。輸贏都付欣然。興闌依舊高眠。山鳥山花相語,翁心不在棋邊。」《人月圓》云:「自從謝病修花史,天意不容閒。今年新授,平章(原誤作「意」)風月,檢校雲山。門前報導,麯生來謁,子墨相看。先生正爾,天張翠蓋,山擁雲鬟。」前調云:「茫茫大塊洪爐裏,何物不寒灰。古今多少,荒煙廢壘,老樹遺台。太山如礪,黃河如帶,等是塵埃。不須更歎,花開花落,春去春來。」《西江月·山亭留飲》云:「看竹何須問主,尋邨遙認松蘿。小車到處是行窩。門外雲山屬我。張叟[月葛]醅藏久,王家紅藥開多。相留一醉意如何。老子掀髯曰可。」《玉樓春》云:「西山不似龐公傲。城府有樓山便到。欲將華髮染晴嵐,千里青青濃可掃。人言華髮因愁早。勸我消愁唯酒好。夜來一飲盡千鍾,今日醒來依舊老。」《南鄉子·張彥通壽》云:「窗下絡車聲。窗畔兒童課六經。自種牆東新菜莢,青青。隨分盃盤老幼情。千古董生行。雞犬升平畫不成。應笑東家劉季子,無能。縱飲狂歌不治生。」《鵲橋仙》云:「悠悠萬古。茫茫天宇。自笑平生豪舉。元龍儘意臥床高,渾占得、乾坤幾許。公家租賦。私家雞黍。學種東皋煙雨。有時抱膝看青山,卻不是、高吟梁父。」《玉漏遲·汎舟東溪》,云:「故園平似掌。人生何必,武陵溪上。三尺蓑衣,遮斷紅塵千丈。不學東山高臥,也不似、鹿門長往。君試望。遠山顰處,白雲無恙。自唱。一曲漁歌,當無復當年,缺壺悲壯。老境羲皇,換盡平生豪爽。天設四時佳興,要留待、幽人清賞。花又放。滿意一篙春浪。」《念奴嬌·憶仲良》云:「中原形勢東南壯,夢裏譙城秋色。萬水千山收拾就,一片空梁落月。煙雨松揪,風塵淚眼,滴盡青青血。平生不信,人閒更有離別。舊約把臂燕然,乘槎天上,曾對河山說。前日後期今日近,悵望轉添愁絕。雙闕紅雲,三江白浪,應負肝腸鐵。舊遊新恨,一生都付長鋏。」如右各闋,寓騷雅於沖夷,足穠鬱於平淡,讀之如飲醇醪,如鑑古錦。涵詠而翫索之,於性靈懷抱,胥有裨益。備錄之,不覺其贅也。王半塘云:「《樵庵詞》樸厚深醇中有真趣洋溢,是性情语,無道學氣。」

天籟詞用坡公句[编辑]

《天籟詞》,《永遇樂·同李景安遊西湖》云:「青衫儘付,濛濛雨濕,更著小蠻針線。」用坡公《青玉案》句「春衫猶是,小蠻針線,曾濕西湖雨」。而太素語特傷心。其言外之意,雖形骸可土木,何有於小蠻針線之青衫。以坡公之「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比之,猶死別之與生離也。

彭巽吾元夕詞[编辑]

彭巽吾《漢宮春·元夕》云:「夜來風雨,搖得楊柳黃深。」此等句便是元詞,去南渡諸賢遠矣。

羅壺秋禁釀詞[编辑]

羅壺秋《木蘭花慢·禁釀》云:「漢家糜粟詔,將不醉、飽生靈。」語極莊,卻極謔。《菩薩蠻慢》云:「悵別後、屏掩吳山,便樓燕月寒,鬢蟬雲委。錦字無憑,付銀燭、盡燒千紙。」十二分決絕,卻十二分纏綿,詞人之筆,如是如是。

李梅溪六么令[编辑]

《六么令》調情娟倩,如髫年碧玉,凝睇含顰,讀之令人悵惘。李梅溪《京中清明》云:「淡煙疏雨,香徑渺嗁鴂。新晴畫簾閒卷,燕外寒猶力。依約天涯芳草,染得春風碧。人間陳跡。斜陽千古,幾縷遊絲趁飛蝶。誰向尊前起舞、又覺春如客。翠袖折取嫣紅,笑與簪華髮。回首青山一點,簷外寒雲疊。梨花淡白,柳花飛絮,夢繞闌干一株雪。」此詞語淡態濃,筆留神往。初春早花,方其韶令,庶幾不負此調。

趙青山望海潮[编辑]

「舊話不堪長」,趙青山《望海潮》句。葉「長」字雋。儻易為「詳」,則尋常,無韻致矣。可悟用字之法。

劉起潛菩薩蠻[编辑]

劉起潛《菩薩蠻·和詹天遊》云:「故園青草依然綠。故宮廢址空喬木。狐兔穴岩城。悠悠萬感生。胡笳吹漢月。北語南人說。紅紫鬧東風。湖山一夢中。」僅四十許字,而麥秀黍離之感,流溢行閒。所謂滿心而發,頗似包舉一長調於小令中。與天游《齊天樂·贈童甕天兵後歸杭》闋,各極慨慷低徊之致。

陸子方牆東詩餘[编辑]

陸子方《牆東詩餘》,《點絳唇·情景》四首,其一云:「玉體纖柔,照人滴滴嬌波溜。填詞未就。遲卻窗前繡。」情景之佳,殆無逾此。《牆東類稿》,《妾陳氏墓誌銘略》云:「妾陳氏,暨陽悟空鎮人。生而秀慧。里之豪彊委禽焉。父靳不與。曰:『吾女當擇才人事之。』父與余外氏同里閈,往來識余,遂與歸焉。余閒居八年,素不事生業,左右散去略盡,陳獨侍余無倦色。性警悟,頗涉文學。壬午春歸寗,父欲奪其志,輒誓不許。曰:吾死陸氏矣。趨之而歸。感微疾,臥經旬,容止不類病人。索《坡集》閱之,一夕而卒。年二十有七。」子方《點絳唇》詞,疑即為陳氏作。陳涉文學,故能填詞。子方詞其二云:「齊眉相守。願得從今後。」其四云:「白頭相守。破鏡重圓後。」略與歸寗趨歸情事相合。

姚牧庵詞[编辑]

姚牧庵文章郢匠,餘事填詞。《菩薩蠻·中秋夜雨》云:「素娥會把詩人調。衰顏不值圓蟾照。」此題作者夥矣,「衰顏」句未經人道。《浪淘沙·余年七十洪山僧相過言別公十餘年面頰益紅潤賦此曉之》云:「桃花初也笑春風。及到離披將謝日,顏色逾紅。」桃花將謝更紅,經此詞道破,思之信然。體物工細乃爾。

顏吟竹詞[编辑]

顏吟竹,南渡遺老,與須溪翁唱酬,蓋氣類之感也。《菩薩蠻》云:「江南古佳麗。只綰年時髻。信手綰將成。從吾懶學人。」此老倔︹,乃不肯作時世妝者。《浣溪沙》云:「天上人閒花事苦,鏡中翠壓四山低。又成春過據鶯嗁。」「據」字未經他人如此用過。

劉鼎玉詞[编辑]

劉鼎玉《少年游·詠棋》句「意重子聲遲」,五字凝煉,如聞子著楸枰聲。《蝶戀花·送春》云:「只道送春無送處。山花落得紅成路。」則尤信手拈來,自成妙諦。以鬆秀二字評之,宜。

元詩餘[编辑]

《鳳林書院名儒草堂詩餘》,雖錄於元代,猶是南宋遺民,寄託遙深,音節激楚。厲太鴻比諸清湘瑤瑟。秦惇夫所云:「標放言之致則愴怏而難懷,寄獨往之思又郁伊而易感也。」段宏章《洞仙歌·詠荼蘼》云:「一庭晴雪,了東風孤注。睡起濃香占窗戶。對翠蛟盤雨,白鳳迎風,知誰見,愁與飛紅流處。想飛瓊弄玉,共駕蒼煙,欲向人閒挽春住。清淚滿檀心,如此江山,都付與、斜陽杜宇。是曾約梅花帶春來,又自趁梨花,送春歸去。」起調以前人「開到荼蘼花事了」詩意為故國銅駝之感。「睡起」句言南宋湖山歌舞,皆在睡夢中,即南唐史(原誤作「宋」)虛白所謂「風雨揭卻屋,渾家醉未知」也。「翠蛟白鳳」是留夢炎一輩。「飛瓊弄玉」,是信國文公及其以次諸賢。「清淚滿擅心」,新亭之淚也。歇拍云云,不揮返日之戈,翻落下井之石,為新朝而推刃故國者,方自詡為識時豪傑。哀莫大於心死,讀先生此詞,猶有天良觸發否乎?詞能為悱惻,而不能為激昂。蓋當是時,南宋無復中興之望。餘生薇葛,歌歗都非。我安適歸,忍與終古。安得「瓊樓玉宇」,無恙高寒,又安得尺寸干淨土,著我鐵撥銅琶,唱「大江東去」耶。

曾允元水龍吟[编辑]

作慢詞起處,必須籠罩全闋。近人輒作景語徐引,乃至意淺筆弱,非法甚矣。元曾允元為《草堂詩餘》之殿。其《水龍吟·春夢》起調云:「日高深院無人,楊花撲帳春雲暖。」從題前攝起題神。已下逐層意境,自能迤邐入勝。其過拍云:「儘雲山煙水,柔情一縷,又暗逐、金鞍遠。」尤極遠離惝怳,非霧非花之妙。

曾鷗江點絳唇[编辑]

曾鷗江《點絳唇》後段云:「來是春初,去是春將老。長亭道。一般芳草。只有歸時好。」看似毫不吃力,政恐南北宋名家未易道得。所謂自然從追琢中出也。

益齋長短句[编辑]

李齊賢字仲思,遼時高麗國人,有《益齋長短句》。《鷓鴣天》云:「飲中妙訣人如問,會得吹笙便可工。」宋諺謂「吹笙」為「竊嘗」。《蘆川詞》《浣溪沙》序云:「范才元自釀,色香玉如,直與綠萼梅同調,宛然京洛風味也。因名曰萼綠春,且作一首。諺以『竊嘗』為『吹笙』云。」詞後段「竹葉傳杯驚老眼,松醪題賦倒綸巾。須防銀字暖朱唇。」「竊嘗」,嘗酒也,故末句云云。仲思居中國久,詞用當時諺語,略與張仲宗意同,資諧笑云爾。《織餘瑣述》云:「樂器竹制者唯笙,用吸氣吸之,恒輕,故以喻『竊嘗』。」

益齋詞不愧名家[编辑]

《益齋詞》,《太常引·暮行》云:「燈火小於螢。人不見、苔扉半扃。」《人月圓·馬嵬效吳彥高》云:「小顰中有,漁陽胡馬,驚破霓裳。」《菩薩蠻·舟次青神》云:「夜深篷底宿。暗浪鳴琴築。」《巫山一段雲·山市晴嵐》云:「隔溪何處鷓鴣鳴。雲日翳還明。」前調《黃橋晚照》云:「夕陽行路卻回頭。紅樹五陵秋。」此等句,置之兩宋名家詞中,亦庶幾無愧色。

益齋詞寫景極工[编辑]

《益齋詞》寫景極工。《巫山一段雲!遠浦歸帆》云:「雲帆片片趁風開。遠映碧山來。」筆姿靈活,得帆隨湘轉之妙。《北山煙雨》云:「岩樹濃凝翠。溪花亂泛紅。斷虹殘照有無中。一鳥沒長空。」「濃凝」「亂泛」,疊韻對雙聲,與史邦卿「因風飛絮,照花斜陽」句同,益齋乃無心巧合耳。

劉雲閑詞[编辑]

劉雲閑《虞美人·春殘念遠》云:「子規解勸春歸去。春亦無心住。」下句淡而鬆,卻未易道得。並上句「解勸」「解」字,亦為之有精神。竊謂詞學自宋迄元,乃至雲閑等輩,清妍婉潤,未墜方雅之遺。亦猶書法自六朝迄唐,至褚登善、徐季海輩,餘韻猶存,風格毋容稍降矣。設令元賢繼起者,不為詞變為曲,風會所轉移,俾肆力於椅聲,以語南渡名家,何遽多讓。雲閑輩所詣止此,豈曰其才限之耶。

周梅心禁酒詞[编辑]

周梅心《鷓鴣天·為禁酒作》云:「曾唱陽關送客時。臨歧借酒話分離。如何酒被多情苦。卻唱陽關去別伊。」句中有韻,能使無情有情,且若有甚深之情。是深於情、工於言情者,由意境醞釀得來,非小慧為詞之比。

王山樵阮郎歸[编辑]

王山樵《阮郎歸》云:「別時言語總傷心。何曾一字真。」前人或摘為警句。余嫌其說得太盡,且心、真非韻。

蕭漢傑菩薩蠻[编辑]

蕭漢傑《菩薩蠻·春雨》云:「今夜欠添衣。那人知不知。」國朝郭麐《浪淘沙》云:「裌衣剛換又增緜。只是別來珍重意,不為春寒。」何嘗不婉麗可喜。古今人不相及,當於此等句參之。

蕭吟所浪淘沙[编辑]

蕭吟所《浪淘沙·中秋雨》云:「貧得今年無月看,留滯江城。」貧字入詞夥矣,未有更新於此者。無月非貧者所獨,即亦何加於貧。所謂愈無理愈佳。詞中固有此一境。唯此等句以肆口而成為佳。若有意為之,則纖矣。《菩薩蠻·春雨》云:「煙雨濕闌干。杏花驚蟄寒。」「驚蟄」入詞,僅見,而句乃特韻。

彭會心念奴嬌[编辑]

彭會心《念奴嬌·秋日牡丹》云:「鶯燕無情庭院悄,愁滿闌干苔積。宮錦尊前,霓裳月下,夢亦無消息。」詞旨淒絕。仿佛貞元朝士,白髮重來,上陽宮人,青燈擁髻。

彭會心拜星月慢[编辑]

彭會心《拜星月慢·祠壁宮姬控絃可念》末段云:「多生不得丹青意,重來又、花鎖長門閉。到夜永、笙鶴歸時,月明天似水。」去路縹緲中仍收束完密,神不外散,是為斵輪手。世之以空泛寫景語為「江上峯青」者,直未喻個中甘苦也。

虞道園風入松[编辑]

虞道園《風入松·寄柯敬仲》「畫堂紅袖倚清酣」闋歇拍「報導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江南」云云。此詞當時傳唱甚盛。宋俞國寶「一春長費賞花錢」闋,體格於虞詞為近,鮮翠流麗而已,亦復膾炙人口。此文字所以貴入時也。道園別有此調《為莆田壽》云:「頻年清夜肯相過。春碧卷紅蠃。畫簷幾度徘徊月,梁園迥、無復鳴珂。門外雪深三尺。窗中翠淺雙蛾。舊家丹荔錦交柯。新玉紫峯駝。長安日近天涯遠,行雲夢、不到江波。欲度新詞為壽,先生待教誰歌。」此詞意境較沈淡,便不如前詞悅人口耳,奈何。

宋顯夫賀新涼[编辑]

宋顯夫《賀新涼·除復聽雨軒》云:「暗度松筠時淅瀝,恍吳娃、昵枕傳私語。」昔賢聽雨詞夥矣,此意未經道過。《菩薩蠻·丹陽道中》云:「何處最多情,練湖秋水明。」視楊升庵「塘水初澄似玉容」句,微妙略同,而超逸過之。非慧心絕世,曷克領會到此。《虞美人·雨中觀梅》云:「玉人誰使似冰肌。酒罷歌闌,一晌又相思。」句亦清麗絕倫。

邵詞脫化韓詩[编辑]

韓致堯詩「樹頭蜂抱花顎落,池面魚吹柳絮行」,邵復孺詞「魚吹翠浪柳花行」,由韓詩脫化耶。抑与韩闇合耶?刘桂隐《满庭芳·赋萍》云:「乳鸳行破,一瞬淪漪。」非胸次無一點塵,此景未易會得。靜深中生明妙矣。邵句小而不纖,最有生氣,卻稍不逮。桂隱近於精詣入神。

許有壬圭塘樂府[编辑]

許文忠(有壬)《圭塘樂府》,元詞中上駟也。《沁園春》云:「看平湖秋碧,淨隨天去。亂峯煙翠,飛入窗來。」又云:「且清尊素瑟,半庭花影。芒鞋竹杖,十里松陰。」又云:「愛朔雲邊雪,一聲寒角。平沙細草,幾點飛鴻。」以景勝也。《木蘭花慢》云:「扁舟采菱歌斷,但一泓寒碧畫橋平。」《水龍吟·過黃河》云:「鼓枻茫茫萬里,棹歌聲,響凝空碧。」《滿江紅》云:「木落霜清,水底見、金陵城郭。」《石州慢》云:「畫出斷腸時,滿斜陽煙樹。」以境勝也。《水龍吟·題賈氏白雲樓》云:「本是無心,寗知下士,有人延佇。」《鵲橋仙》云:「長安多少曉雞聲,管不到、江南春睡。」《南鄉子》云:「回首林慮千萬丈。嶙峋。不效修蛾一點顰。」《滿江紅·次李沁州韻》云:「有一官更比在家時,添幽寂。」《賀新郎·南城懷古》云:「野水芙蓉香寂寞,猶似當年怨女。」《浣溪沙》云:「閒人庭院甚宜苔。」《沁園春》云:「神仙遠,有桃花流水,便到天臺。」以意勝也。《水調歌頭·即席贈高辛甫》云:「浩蕩雲山煙水,寥落晨星霜木,如子已無多。」以度勝也。

蛻巗摸魚兒[编辑]

《蛻巗詞》,《摸魚兒·王季境湖亭蓮花中雙頭一枝邀予同賞而為人折去季境悵然請賦》云:「吳娃小艇應偷采,一道綠萍猶碎。」《掃花遊·落紅》云:「一簾晝永。綠陰陰尚有,絳趺痕凝。」並是真實情景,寓於忘言之頃,至靜之中。非胸中無一點塵,未易領會得到。蛻翁筆能達出。新而不纖,雖淺語,卻有深致。倚聲家於小處規橅古人,此等句即金針之度矣。

袁靜春燭影搖紅[编辑]

袁靜春《燭影搖紅》云:「鳳釵頻誤踏青期,寂寞牆陰冷。」下句略不刷色,卻境靜而有韻。《台城路》云:「但詩惱東陽,病添中散。」清姒喜其屬對穩稱。

張埜夫清平樂[编辑]

張埜夫《古山樂府》,《清平樂·春寒》云:「韶光已近春分。小桃猶掯霜痕。」「掯」猶言不放也。與「餘寒猶勒一分花」之「勒」略同。「掯」字入詞僅見。

張埜夫滿江紅[编辑]

古山《滿江紅》云:「七碗波濤翻白雪,一枰冰雹消長日。」《水龍吟》云:「茶甌雪卷,紋楸雹響,醉魂初醒。」以冰雹形容棋聲之清脆,頗得其似。曩余有句云:「雪聲清似美人琴。」蓋《爾雅》所云霄雪也。

張埜夫太常引[编辑]

壽詞難得佳句,尤易入俗。古山《太常引·壽高丞相自上都分省回》云:「報國與憂時。怎瞞得、星星鬢絲。」《水龍吟·為何相壽》云:「要年年霖雨,變為醇酎,共蒼生醉。」此等句渾雅而近樸厚,雖壽詞亦可存。

倪雲林太常引[编辑]

倪雲林《太常引·壽彝齋》云:「柳陰濯足水侵磯。香度野薔薇。芳草綠萋萋。問何事、王孫未歸。一壺濁酒,一聲清唱,簾幕燕雙飛。風暖試輕衣。介眉壽、遙瞻翠微。」壽詞如此著筆,脫然畦封,方雅超逸,「壽」字只於結處一點,可以為法。

顧仲瑛青玉案[编辑]

顧仲瑛《青玉案》過拍云:「晴日朝來升屋角。樹頭幽鳥,對調新語,語罷雙飛卻。」眼前景物,涉筆成趣,猶在宋人範圍之中。歇拍「可恨在狂風空自惡。曉來一陣,晚來一陣,難道都吹落」云云,即墮元詞藩籬。再稍纖弱,即成曲矣。元明人詞,亦復不無可采,視抉擇何如耳。

蕭東父齊天樂[编辑]

蕭東父《齊天樂》云:「軟玉分裯,膩雲侵枕,猶憶噴蘭低語。」稼豔極矣,卻不墮惡趣。下云:「如今最苦。甚怕見燈昏,夢遊間阻。」極合疏密相閒之法。

趙待制燭影搖紅[编辑]

《清真詞》「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天便教人,霎時相見何妨」等句,愈質愈厚。趙待制《燭影搖紅》云:「莫恨藍橋路遠,有心時、終須再見。」略得其似。待制詞以婉麗勝,似此句不能有二也。

趙待制蝶戀花[编辑]

趙待制《蝶戀花》云:「別久嗁多音信少。應是嬌波,不似當年好。」《人月圓》云:「別時猶記,眸盈秋水,淚濕春羅。」並從秦淮海「也應似舊,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句也,可謂善於變化。

貞素齋詞[编辑]

元舒道原(頔),官台州學正,所著《貞素齋詞》。《小重山·端午》云:「碧艾香蒲處處忙。論證家兒共女、慶端陽。細纏五色臂絲長。空惆悵,誰復吊沅湘。往事莫論量。千年忠義氣,日星光。離騷讀罷總堪傷。無人解,樹轉午陰涼。」又有詩云:「湖海半生客,乾坤一布衣。義哉周伯叔,飽食首陽薇。」其寄託如此。其弟士謙(遜)著《可庵詩餘》。《木蘭花慢·壽貞素兄》云:「回頭十年如夢,看園花、灼灼幾春妍。爭似蒼蒼松柏,歲寒同保貞堅。」二舒蓋元室遺臣抗節不仕者。伏讀《四庫書目》舒頔《貞素齋集提要》:「《貞素齋集》八卷,元舒頔撰。頔字道原,績溪人。至元丁丑,江東憲使,辟為貴池教諭。秩滿調丹徒。至正庚寅,轉臺州路學正。以道梗不赴。歸隱山中。明興,屢召不出。名所居曰貞素齋,著自守之志也。所著有《古淡稿》、《華陽集》,今皆不傳。此本乃嘉靖中其曾孫旭、玄孫孔昭等所輯,績溪知縣遂寗趙春所刊。其文章頗有法律,詩則縱橫排宕,不尚纖巧織組之習。七言古體,尤為擅場。卷首有頔自序及自作小傳,均以陶潛自比,而其文乃多公颂明功德。蓋元綱失馭,海水群飛,有德者興,人歸天與,原無所容其怨尤。特遺老孤臣,義存故主,自抱其區區之志耳。頔不忘舊國之恩,為出處之正。不掩新朝之美,亦是非之公,固未可與《劇秦美新》一例而論也。」云云。竊謂提要之作,時代距國初未遠。以獎許舒頔之言為嚮化輸誠者勸。其實如頔其人,對於新朝歌功誦德,殊可不必。亦如元遺山入元初,其心何嘗不可大白於天下。唯是寄書耶律,薦舉人材,亦復蛇足。凡此誠不足為盛德累,竊意不如並此而無之。萬尤一後人援以自解,乃至變本加厲,詎非二公之遺憾哉。

龜巢老人詞[编辑]

龜巢老人詞,《賀聖朝·和馬公振留別》云:「如今相見,衰顏醉酒,似經霜紅樹。」衰老亂離之感,言之蘊藉乃爾,令人消魂欲絕。

邱長春磻溪詞[编辑]

邱長春《磻溪詞》,十九作道家語,亦有精警清切之句。《無俗念·枰棋》云:「初似海上江邊,三三五五,亂鶴群鴉出。打節沖關成陣勢,錯雜蛟龍蟠屈。」前調《月》云:「露結霜凝,金華玉潤,淡蕩何飄逸。」其形容棋勢,如見開匳落子時。淡蕩飄逸,尤能寫出月之神韻。向來賦此二題者,殆未曾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