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台灣大學”第四次校慶演說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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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台灣大學”第四次校慶演說詞
作者:傅斯年 1949
原載1949年11月21日《台灣大學校刊》第四十五期


  今天是“國立台灣大學”第四次校慶,我因為到校還不滿10個月,最初也不知這個校慶的日子是如何定的,後來才打聽到這是民國三十四年接收前日本台北帝國大學的那一天。我當時就想:拿這個日子作校慶,對嗎?經過一番考慮,我的結論是:這個日子應該作我們的校慶。   誠然,我們現在這個大學的建設,絕大部分是在日本時代成就的,而且在日本時代這個大學也有些學術的成就。偏偏不幸的很,這四年來我們這個大學的進步不能算快,所以我們今天拿接收的日子作校慶,心中不無慚愧!但仔細想起來,日本時代這個大學的辦法,有他的特殊目的,就是和他的殖民政策配合的,又是他南進政策的工具。我們接收以後,是純粹的辦大學,是純粹的為辦大學而辦大學,沒有他的那個政策,也不許把大學作為任何學術外的目的的工具。如果問辦大學是為什麼?我要說:辦大學為的是學術,為的是青年,為的是中國和世界的文化,這中間不包括工具主義,所以大學才有他的自尊性。這中間是專求真理,不包括利用大學作為人擠人的工具。由日本的台北帝大變為中國的“國立”的台灣大學,雖然物質上進步很少,但精神的改變,意義重大。台灣省既然回到祖國的懷抱,則台灣大學應該以尋求真理為目的,以人類尊嚴為人格,以擴充知識、利用天然、增厚民生為工作的目標。所以這個大學在物質建設上雖然是二十多年了,在精神上却只有四年,自然應該拿今天作我們的校慶。   國家在這一年中,非常辛苦,而且可以說是非常悲慘,我們也就在這個悲慘中度過一年。但將來是大有希望的,真理必定戰敗魔術,愛國必定戰敗賣國者。中國民族五千年文化,必定不會泯滅,我們的大學一定要在這個中間盡他應盡的責任。   諸位教職員先生,你們又在生活困苦中過了一年,但隨時教導著這些勤學上進的青年,諸位必然感覺著安慰的,我借這個機會向諸位敬致最高的敬意!   諸位同學,我們全校沒有一個共同集合的場所,我同諸位同學共同談話的機會很少,以今天借機會貢獻幾個意見,也可以說這是我對於諸位的一種希望或要求。   諸位應該做到的第一件事,是敦品。敦品又可以說為“敦厚品行”。一個社會裡品行好的人多,自然這個社會健全;好的人少,自然這個社會危險。青年是領導下一時代的,他們的品行在下一個時代的影響必然很大。大凡人與人相處,許多事情,與其責備人家,毋寧責備自己,責備自己的第一件事是自己是不是守信。在政治上,立信是第一要務,在個人也是如此,說話不算話,必然得不到好結果。這一個時代,真是邪說橫流的時代,各種宣傳每每以騙人為目的,在宣傳者不過是想過宣傳達到他的目的,但是若果一個人養成說瞎話的習慣,可就不得了。人與人之間,因為說瞎話不能放心,團體與團體之間,因為說瞎話不能放心,社會上這個風氣如果厲害了,社會就不上軌道。在我們這個大學裡,這個觀念尤其重要,因為不能立信,決不能求真理。外國有一句習語,叫做“Intellectual honesty”,可以翻譯作“知識的誠實”,就是說,我們一旦覺得我們做錯了,我們要承認,我們做個實驗有毛病,自己不能轉過來說他很好,要沒有這個精神,學問是不能進步的,發明是沒有的。所以立信是做人、做學問一切的根本,也是組織社會、組織國家一切的根本。我今年雖是五十多歲的人,但是豈能無過,大過且有,何況小過,所以很希望跟諸位共同努力。假如我有說話靠不住的地方,開空頭支票的地方,務盼諸位向我說明,如果中間出於誤會,我當解釋明白;如果我有失信的地方,我必立即改正。   第二件希望諸位的是勵學。諸位要想一想,在這個苦難的時候能有這樣一個環境,已經算很有福氣了!這個遭遇,這個環境,是萬萬不可辜負的。在我這樣年齡,一年就是一年,在諸位這樣年齡,一年有十年之用,將來一輩子靠著大學的這幾年,這是萬萬不可把它放鬆過的。這些年來,大學裡最壞的風氣,是把拿到大學畢業證書當作第一件重要的事,其實在大學裡得到學問乃是最重要的事,得到證書乃是很次要的事。假如一班三十個人畢業,三十年後,各人情形不同,這是靠他的證書嗎?雖然說,社會的情形複雜,然而成功或失敗,終究有不少地方靠他的學業。諸位現在或者不感覺到現在在大學的時光如何寶貴,離了大學,在社會上做了幾年事,便會覺得,也許到那時候覺得晚了。現在在我們學校的同學有三千一百多人,國家為你們花的錢實在不能算少,這是不可以辜負的,諸位先生教書指導的辛苦,又是不可以辜負的。諸位將來的前途,更是不可以忽略的。諸位由學術的培養達到人格的培養,尤其是不可以忽略的。須知人格不是一個空的名詞,乃是一個積累的東西。積累人格,需要學問和思想的成分很多。   第三件我希望諸位的是愛國。這一點本來不必說,大家的本能如此。但是到了重要關頭,更應該看得清楚,我們這民族在世界上有一個特殊現象,現在世界上的民族中,沒有一個文化像我們這樣久遠而中間不斷的,埃及比我們的文明古,但現在的埃及和古代的埃及並不是一個民族。印度的文明同時發達,但印度經過很多的民族和文化的變化。現在世界上一脈相承的文明古國,只有中國了。我們不可以辜負我們這個文明先覺者的地位。還有一件,現在世界上的文明和政權,實在可以說操在白種人手裡。在亞洲,印度人雖然黑面孔,但他在語言上、種族上,仍然是白種人,所以中國現在實在是非白種人的文化負擔者。我們這一百年來,受盡各種帝國主義的折磨。小的不必說,大的如英國帝國主義、日本帝國主義。帝俄和蘇聯的帝國主義,折磨到現在,越來越凶,更是危險,前兩個已無力量,後一個卻正在厲害動作中。我們現在要看清我們的面孔,想到我們的祖先,懷念我們的文化,在今天是決不能屈服的。   第四件希望是愛人。愛國有時不夠,還須愛人。愛國有時失於空洞,雖然並不一定如此。至於愛人,卻是步步著實,天天可行的。在青年人培植愛人的觀念是很容易的,在大街上看到受苦的人我們要助他,在學校裡看到有困難的人,我們要幫他,從這一種行為作起,便可以把愛人的觀念擴大的極度。孟子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愛人的觀念本是從這個心理基礎上起的。每天都有實行我們愛人的例子,每一件事都有實行我們愛的原則的機會。克服自私心,克服自己的利害心,便可走上愛人的大路。只要立志走上這個人道的大路,無論一個人的資質怎麼樣,每人都有作到釋迦牟尼或耶穌基督或林肯或國父孫中山先生的機會,至少分到他們的精神。   以上所說的四件事,敦品、勵學、愛國、愛人,或者有人覺得不過是老生常談,但老生常談有何不好?只看你能做到幾分。   附帶向諸位說一件事:一個大學必須大家要辦好,才能辦好,便可以辦得好,決不是校長要辦好的。我所謂大家者包括全校教職員、學生、工友在內。諸位同學們勤學好善,先生們自然感覺到鼓勵,先生們學而不厭,誨人不倦,諸位也自然得到啟發,大家一齊向學術進步上走,這個大學自然成為第一流的大學;大家若是馬馬虎虎的過日子,這個學校絕對沒有希望。我希望我們全校有一個意志,這個意志就是:使學校進步。在這個意志上我希望全校合作,我尤其希望諸位同學對於學校一切事情隨時告訴我,學校當局可以做到的一定去做,做不到的或不應該的也應當向諸位說明白。諸位對學校有意見,都可以隨時找我,諸位有什麼難處可以隨時找我,我們彼此的心理上應該是一家人,沒有話不可談的,目的是使得我們的學校一天一天進步,諸位在學校裡一天比一天有意義。這樣才可以使得我們的大學成為宇宙間的一個有意義的分子。   最後借用斯賓諾沙的一句格言:我們貢獻這個大學於宇宙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