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雲夢/第13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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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九雲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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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天予召見楊丞相,下教曰:「頃者爲御妹婚事,太后特下嚴旨,朕心亦不平矣。今聞鄭女已死,而御妹婚事待卿還朝蓋久矣。卿雖恿念鄭女,死者已臭。卿方少年,堂上有大夫人,則甘毳之供不可自當。況且大丞相官府,女君不可無矣。魏同公家廟,亞獻不可闕矣。朕已作丞相府廈公主官,以待盛禮之日,御妹之婚,今亦不可許乎?」

  丞相叩頭奏曰:「臣前後拒逆之罪,實合斧鉞之誅。而聖教薦下,玉音春溫,臣誠感殞,不知死所。前日之累抗嚴教,有所拘於人倫,而不獲己也。今則鄭女已亡矣,臣詎敢有他意乎?但門戶寒微,才術空疏,恐不合於駙馬之尊位也。」

  上大悅。即下詔於欽天館,使擇吉日。太史以秋九月望日奏之,只隔數十日矣。上下教於丞相曰:「前日則婚事在於可否之間,故不言於卿矣。朕有妹兩人,皆真淑非風骨也。雖欲更求如卿者,何處可得乎?以是朕恭承太后之詔,欲以兩妹下嫁於卿矣。」

  相忽憶真州客館之夢,大異於心,伏地奏曰:「臣白被椒掖之揀,欲避無路,欲走無地,未得置身之所,第切致寇之懼。今陛下欲使兩公主共事一人之身,此則自有人國家以來,所未聞者也。臣何敢承當乎?」

  上曰:「卿之勳業足爲國朝第一,彝鐘不足銘其功也,茅上不足償其勞也。此聯所以以兩妹事之。且御妹兩人友愛之情,皆出於天,立則相偎,坐則相依,每願至老死不相離,此太后娘娘之意也,卿不可辭也。且宮人秦氏,世家士族也,有姿色能文章,御妹視如手足,待以腹心,欲以爲媵子下嫁之日,故先使卿知之矣。」

  丞相又起謝。

  時鄖小姐,爲公在於宮中,日月多矣,事太后以孝以至誠,與蘭陽及秦氏,悄如同氣,敬愛深至。太后益愛之。

  婚期已迫,從容告於太后曰:「當初以蘭陽定次之日,冒居上座,實涉僣越,而一向固辭,以外於娘娘之恩眷,故甩勉從之,而卒非我意也。今歸楊家蘭陽,若辭第一位,則此大不可。惟望娘娘及聖上,參其情札,正其位次,使私分獲安,家法不紊。」

  蘭陽曰:「姐姐德性才學皆小女之師也。

  姐姐雖在鄭門,小姐當如趙襄之讓位。既爲兄弟之後,豈有尊卑之分乎?小女雖爲第二夫人,自不失帝女之尊貴,而若恭居上元之位,則娘娘養育蛆姐之意,果安在哉?姐姐反欲讓於小女,則小女不願爲楊家婦也。」

  太后問於上。上曰:「御妹之讓出於中懇,束聞自古帝王家貴有此事也,願娘娘嘉其謙德,成其美意也。」

  太后曰:「帝言是也。」

  乃下教;以英陽公主封魏國公左夫人,以蘭陽公主封右夫人,以秦氏本大夫之女,封爲淑人。

  自古公主婚禮,行於闕門之外官府矣。是日,太后特令行禮於大內。至吉日,丞相以麟袍玉帶,與兩公主成禮。威儀之盛,禮貌之偉,不煩道也。禮畢入座,秦淑人亦納禮於丞相,仍侍公主。丞相賜之座。三位上仙,齊會一席。光搖五雲,影眩千門。丞相雙眸亂纈,九魄超忽,只疑身在於黑甜鄉也。是夜與英陽公主聯衾,早起問寢於太后。太后賜宴。皇上及皇后亦入侍太后,終夕罄歡。是夕又與蘭陽公主並枕。第三日往於秦淑人之房。淑人視垂相,輯潛然垂涕。

  丞相驚問曰:「今日笑則可,泣則不可。淑人之淚挪有思乎?」

  秦氏對曰:「不記小妾,可知丞相之已忘妾也。」

  丞相小頃乃悟,就執玉手而謂曰:「君得得華陰秦氏乎?」

  綵鳳無語,轉咽聲不出口。丞相曰:「吾以娘子爲已作泉下之人矣。果在宮中也。華州相失,孃家慘禍,餘欲無言,娘豈欲聽。自客店逃亂之後,何嘗一日不思吾娘子?而只知其死,不知其生,今日之得遂舊約,實是吾慮之所未及,亦豈娘子之所期乎?」

  即自囊裏出示秦氏之詞。秦氏亦探懷中奉呈丞相之詩。兩人《楊柳詞》。依稀若相和之日也。各地彩箋,摧腸叩心而已。秦氏曰:「丞相惟知以《楊柳詞》共結舊日之約,而不知以紈扇詩得成今日之緣也。」

  遂開小篋,出畫扇示丞相。仍備陳其事曰:「此皆太后娘娘及萬歲爺爺、公主娘娘之洪恩盛德也。」

  丞相曰:「其時避兵於藍田山,還問店人,則或雲娘子沒入於掖庭。或云爲拿於遠邑,或雲亦不免兇禍,雖未知的報,更無可望,不得已求婚於他家。而每過華山渭水之間,身如失侶之鸞,心若中鉤之魚。

  皇恩所及,雖與會合,第有不安於心者。店中初約,豈以小星相期,而終使娘子屈於此位,慚愧何言?」

  秦氏曰:「妾之薄命,妾亦自知。故曾送乳媼於客店也。即若取室,則自願爲小室矣。今居貴主之副位,榮也,幸也。妾若怨恨,則天必厭之。」

  是夜舊誼新情,比前兩宵尤親密矣。

  明日,丞相與蘭陽公主會英陽房中,閉坐傳杯。英陽低聲招侍女請秦氏,丞相聞其聲音,中心自動,悽黯之色,忽上於面。蓋曾入鄭府,對小姐彈琴,聞其評曲之聲音。此容貌尤慣矣。此日聞英陽之聲,如自鄭小姐口中出也。吾約鄭氏之婚也,意欲同生而同死矣。今我已結伉儷之樂,而鄭氏孤魂託於何處耶?我欲遠撫,既未一酹於其墳,又孤一哭於其殯,吾負鄭娘多矣。」

  存於中者發於外,雙淚汪汪欲滴。鄭氏以水鏡之心,豈不知其懷抱間事乎?乃整祀而問曰:「妾聞之主辱臣死,主憂臣辱,女子之事君子,如臣之事君,今相公臨觴,忽側惻不樂,敢問其故?」

  丞相謝曰:「小生心事當不諱於貴主矣。步遊曾往郝家見其女子矣,貴主聲音窯貌,恰似鄭氏女,故觸目興思悲形於色,遂令貴主有疑。貴主勿怪也。」

  英陽聽訖,顏頰微赤,忽起入內殿,久不出,使侍女請之,侍女亦不出。蘭陽曰:「姐姐太后娘娘所寵愛也,性品頗驕傲,不如妾之賤劣也。相公出鄭女於蛆蛆,蛆蛆咀此有未安之心。」

  丞相即使秦氏謝罪曰:「少遊被酒,困醉妄發,貴主若出來,則少遊當如晉文公請自四矣。」

  秦氏久而出來,無所傳之言。丞相曰:「貴主有何語?」

  秦氏曰:「貴主怒氣方峻,言頗過中,賤堂不敢傳矣。」

  丞相曰:「貴主過中之言,非淑人之短也,須細傳之。」

  秦氏曰:「英陽公主有教曰:『妾雖賤劣,即太后娘娘之寵女。鄭女雖奇,不過爲間間間賤徽女子。禮曰:式路馬,此菲馬之敬也,敬君父之所乘也。君父之馬尚且敬之,況君文所嬌之女乎?相公若敬君父而尊朝廷也,固不可以妾此之於鄭女。況且鄭女曾不顧念,自斡其色,與相公接言語論琴曲,則不可謂持身有禮也,其濫可知矣。自傷婚事之蹉跎,身致幽瞑之疾病,終夭折於青春,亦不可謂多福之人也。其命最奇矣。相公何曾比餘於是乎?昔魯之秋胡,以黃金戲採桑之女,其妻即赴水而死。妾何可以羞顏對相公乎?不願爲無行人之妻也。且相公記其顏而於已死之後,辨』其聲音於久別之餘,此反挑琴於卓女之堂,偷香於賈氏之室,其行之污近於秋胡,妾雖不能效古人之投水,自此誓不出閭門之外,終身而死矣。蘭陽性質柔順,不與我同,惟願相公與蘭陽偕老。」

  丞相大怒於心曰:「天下安有以女子而怙勢如英陽者乎?果知爲駙馬之苦也。」

  謂蘭陽曰:「我與鄭女相遇,自有曲折矣。今英陽反以淫行加之。於我無損,而但辱反於既骨之人,是可嘆也。」

  蘭陽曰:「妾當入去開諭姐姐矣。」

  即回身而入。至日暮亦不肯出來。燈燭已張於房闥矣。蘭陽使侍婢傳語曰:「妾遊說百端,姐姐終不迴心。妾當初與姐姐結約死生不相離,苦樂互相同,以矢言告之於天地神祗,姐姐若終老於深官,則妾亦終老於深宮。姐姐若不近於相公,則妄亦不近子相公。望相公就淑人之房,穩度今夜。」

  丞相怒膽撐腸,堅忍不泄,而虛帷冷屏亦甚無聊,斜倚寢牀直視秦氏。秦氏即秉燭導丞相歸寢房,燒龍香於金爐,展錦衾於象牀,謂丞相曰:「妾雖不敏,嘗聞君子之風禮雲:『妾御不敢當夕』,今兩主娘娘皆入內殿,妾何敢陪相公而經此夜乎?惟相公安寢,當退去矣。」

  即雍容步去。

  丞相以挽執爲苦,雖不留止,而是夜景色頗冷談矣。遂垂幌就枕,反側不安,自語曰:「此輩結倘挾謀,侮弄丈夫,我豈有哀乞於彼哉?我昔在鄭家花園,晝則與鄭十三大醉子酒樓,夜則與春娘對燭飲酒,無一日不閒,無一事不快矣。今爲三日駙馬,已受制於人乎?」

  心甚煩悶,手拓紗窗,河影流天,月色滿窿,乃曳履而出,巡檐散步。這望英陽公公寢房,輔戶玲瓏,銀缸晃明。丞相暗語曰:「夜已深矣,宮人何至不寐乎?英陽怒我而入,送我於此,或者已歸於寢室乎?恐出跫音,舉趾輕步,潛進窗外,則兩主談笑之響,博陸之聲出於外矣。暗從櫳隙而窺之,則秦淑人坐兩公之前,與一女對博局,祝紅呼白。其女子轉身挑燭,正是賈春雲也。元來春雲欲觀先於公主大禮,入來宮中已累月,而藏身掩跡,不見丞相。故丞相不知其來矣。丞相驚訝曰:「春云何至於此耶?」

  必公主欲見而招來也。秦氏忽改局設馬而言曰:「既無賭物,殊覺無味,當與春娘爭賭矣。」

  春雲本貧女,勝則一囂酒餚亦幸矣。淑人長在貴主之側,視彩錦如粗織,以珍羞爲藜藿,欲使春雲以物爲賭乎?」

  綵鳳曰:「吾不勝則吾一身所佩之香妝,首之飾,從春雲所求而與之,娘子不勝,從我請也。是事於娘子固無所費也。」

  春雲曰:「所欲請者何事?所欲聞何語?」

  綵鳳曰:「我頃聞兩位貴主私語,春娘爲仙爲鬼以欺丞相雲,而我未得其詳。娘於負,則以此事潛爲古談而說與我也。春雲乃推局,向英陽公主而言曰:「小姐小姐:小姐平日愛春雲可謂至矣,何以爲此可笑之說悉陳於公主乎?淑人亦既匍之,宮中有耳之人孰不知之?春雲自此以何而目立乎?」

  綵鳳曰:「春娘子,吾公主何以爲春娘子之小姐乎?英陽貴主,即吾大丞相夫人,魏國公女。君年齡雖少,爵位已高,豈可復爲春娘子之小姐乎?」

  春雲曰:「十年之口,一朝難變。爭花鬥卉,宛如昨日。公主夫人,吾不畏也。」

  仍嬉嬉面笑。蘭陽公主間於英陽曰:「春雲話尾,小妹亦未及聞之,丞相其果見欺於春云乎?」

  英陽曰:「相公之見欺於春雲者多矣。無薪之突,煙豈生乎?世欲見其恇怯之狀矣,冥頑太甚,不知惡鬼。古所謂:『好色之人,色中餓鬼』者,果非誣也。鬼之餓者豈知鬼之可惡乎?」

  一座皆大笑。丞相方知英陽公主之爲鄭小姐也,如逢地中之人,徒切驚倒之心,欲直入開窗突入,而旋止曰:「彼欲瞞我,我亦瞞彼矣。乃潛歸於秦氏之房,被衾穩宿。天明秦氏出來,問於侍女曰:「相公已起否?」

  侍女對曰:「未也。」

  秦氏久立於帳外,朝旭滿窗,且饌將進,而丞相不起,時有呻吟之聲。秦氏進問曰:「丞相有不安節乎?」

  丞相忽睜日直祝,有若不見人者,目往往作譫語。秦氏問曰:「丞相何爲此譫語耶?」

  丞相慌亂錯莫者久,忽問曰:「汝誰也?」

  秦氏曰:「丞相不知妾乎?妾即秦淑人電。」

  丞相曰:「秦淑人誰也?」

  ,秦氏不答,以手撫丞相之頂曰:「頭部頗溫,可知相公有不平之候矣,然一夜之間疾何疾也?」

  丞相曰:「我與鄭女,達夜相語於夢中,我之氣候安得平穩乎?」

  秦氏更問其詳。丞相不答,翻身轉臥。秦氏切悶。使侍女告於兩公主曰:「丞相有疾,速臨診視。」

  英陽曰:「昨日飲酒之人今豈病乎?不過欲使吾輩出頭也而已。「秦氏忙入告曰:「丞相神氣悅惚,見人不知猶向暗裏,頻吐狂言。奏於聖上,召太醫治之如何?」

  太后聞之,召公主責之曰:「設輩之瞞戲丞耜亦已過矣。而聞其病重,不即出見是何事也?是何事也?急出問病。病勢若重,促召太醫中術業最妙者而治之。」

  英陽不得已,與蘭陽詣丞相寢所,留堂上,先使蘭陽及秦氏入見丞相。見蘭陽或搖雙手,或嗔兩瞳,初若不相識者,始作喉間之聲曰:「吾命將盡矣,要與英陽相決,英陽何往而不來乎?」

  蘭陽曰:「相公何爲此言乎?」

  丞相曰:「去夜似夢非夢間,鄭氏來我而言曰:「相公何負約耶?仍盛怒呵責,以真珠一掬與我,我受而吞之,此實兇徵也。閉目則鄭女壓我之身,開眸則鄭女立我之前,此鄭女怨我之無信,而奪我之修期也,我何能生乎?命在照刻間矣,欲見英陽者,蓋以此也。」

  言未已,又作昏困斷盡之形,回面向壁又發胡亂之說。

  蘭陽見此舉止不得不動,而憂慮大起,出言於英用日。「丞相之病似出於憂疑,非姐姐不可醫矣。」

  仍言病狀。英用且信且疑,踟躕不入,蘭陽攜手同入,丞相猶作譫語,而無非向鄭氏之說也。蘭陽高聲曰:「相公,相公,英陽姐姐來矣,開目面見之。」

  丞相乍舉頭,頻揮手,有欲起之狀。秦氏就身扶起,起坐於牀上。丞相向兩公主而言曰:「少遊偏蒙異徵,與兩位貴主乍結親,方欲同室而同穴矣,有若拉我而去者,將不得久留矣。」

  英陽曰:「相公識理之人也,何爲浮誕之言也?鄭氏設有殘魂餘魄,九重嚴邃,百神護衛,渠何能入乎?」

  丞相曰:「鄭女方衣吾旁,何而不敢入乎?」

  蘭陽曰:「古人見杯中弓影,而有成疑疾者,恐丞相之病亦以弓而爲蛇也。」

  丞相不答,但搖手而已。

  英用見其病勢轉劇,不敢終諱,乃進坐曰:「丞相只念死鄭氏,面不欲見生鄭氏乎?相公苟欲見之,妾即鄭氏瓊貝也。」

  丞相佯若不信曰:「是何言也?鄭司徒只有一女,而死已久矣,死鄭女既在吾之身邊,則死鄭女之外,豈有鄭女乎?不死則生,不生則死,人之常也。一人之身或謂之死,或謂之生,則死者爲真鄭氏乎?生者爲真鄭氏乎?生同真也,死則妄也。死固真也,生者誕也。貴主之言,吾不信也。」

  蘭陽曰:「吾太后娘娘,以鄭氏爲養女,封爲英陽公主,與妾同事相公,英陰姐姐即當日聽琴之鄭小姐也,不然姐姐何以與鄭氏無毫髮爽也?」

  丞相不等,微作呻吟之聲,忽昂首作氣而佔:「我在鄭家之時,鄭小姐婢子春雲,使喚於我矣。今有一言欲問春雲,春雲亦何在乎?吾欲見之耳!」

  蘭陽曰:「春云爲謁英陽姐姐,入宮屬耳。春雲亦憂丞相之疾,來候英舊。」

  自外即入謁曰:「相公貴體少康乎?」

  丞相曰:「春雲獨留,餘皆出。」

  兩公主及漱人,退立於欄頭。丞相即起梳洗,整其衣冠,使春雲請三人,春雲含笑而出。謂兩公主及秦夫人曰:「相公邀之矣。」

  四人同入。丞相戴華陽中,着宮錦袍,執白玉如意,倚案席面坐,氣象如春風之浩蕩,精神如秋水之瀅徹,文彩非似病起之人矣。鄭夫人方悟見賣,微笑低頭,更不問病。蘭陽問曰:「相公之氣今則如何?」

  丞相正色曰:「少遊見近來風俗甚怪,婦女作倘,欺瞄家夫。少遊職在大臣之列,每求規正之術,而未得其道,憂勞成病。昔病今愈,不足以煩公主慮也。」

  蘭陽及秦氏,惟微笑而不咎。鄭夫人曰:「是事非妾等所知,相公如欲醫疾,仰稟於太后娘娘。」

  丞相心不勝癢,始乃發笑曰:「吾與夫人只卜後生之相逢矣,今日我在夢中,而亦不知夢耶?」

  鄭氏曰:「此莫非太后娘娘子視之仁,皇上陛下並育之恩,蘭陽公主之德,惟鏤骨銘心而已,豈口吻所可容謝哉?」

  乃細陳顛末。丞相謝於公主曰:「公主盛德,實簡策上所未覩者也。少遊實無酬報之路,惟期益加敬服之誠,不替鐘鼓之樂也。」

  公主稱謝曰:「此蓋姐姐徽儀柔德,感迴天心,妾何與哉?」

  時太宮招宮人問病狀,乃知託病之由。大笑曰:「我固疑之矣。」

  乃召見丞相,兩公主亦在坐矣。

  太后問曰;「聞丞相與既死之鄭女、續已絕之佳緣,不可無一言賀也。」

  丞相俯伏對曰:「聖恩與造化同,雖摩頂旋踵,瀝膽露肝,難報其萬一也。」

  太后曰:「吾直戲耳,豈日恩也。」

  是日,上受羣臣朝賀於正殿。羣臣奏曰:「近者景星出,甘露降,黃海青,年穀登,三鎮節度納地而朝,吐著強胡,革心而降,此皆盛德所致也。」

  上謙讓,歸功於羣臣。羣臣又奏曰:「丞相楊少遊,近作銅龍樓上,驕客吹玉簫而調鳳凰,久不下於秦樓,玉堂公務殆將闕矣。」

  上大笑曰:「太后娘娘連日引見,此少遊所以不敢出也。朕近當面諭,使之就職矣。」

  明日楊少遊就朝堂,理國政,遂上疏請暇,欲將母而來。其疏曰:

  丞相魏國公、駙馬都尉——臣楊少遊,頓首頓首,百拜上言於皇帝陛下。伏惟臣即楚地編戶之民也。生事不過數頃,學業止於一經,而老母在堂,菽永不繼,欲營升斗之祿,以備甘毳之供。不揣寸分,猥蒙鄉貢,方臣之躡履赴舉,老母臨行送之日。「門戶賤矣,家業弊矣,堂捐之責,十口之命,皆付於汝之一身。汝其力學決料,以顯父母,是吾望也。再祿仕太暴,則躁競之刺興。官職太驟,則負乘之患生。汝其戒之。」

  臣敢受母訓,銘在心肝,而濫以幼少之年,幸值功名之會,立朝數年,名位揚赫。金馬玉童,鑿稱華貫。而臣既據黃麻紫誥,必須全才。而臣又添叩奉綸,南討強藩,屈膝受命,西征曲酉捐手。臣本白麪一書生也,是豈臣能立一策辨一謀而致此哉?莫非皇威所及,諸將效死,面陛下及反獎其微勞,褒以重爵。臣心之愧揚惶感,有不可論。而老母所戒,躁競之刺,負乘之患,不幸當之矣。至於錦裔抄簡,尤非間巷賤臣所敢當者。而聖明勤勞摯,謬思薦加臣,逃遁不得,冒沒承順,豈不足以辱國家,而羞當世乎?嗚呼!老母之所期於臣者,初不過乎寸廩而已。臣之所望於國家者,本不外於一官而已。今臣居將相之位,挾公候之當,奔走王事,不遑將母。臣偃處丹碧之室,而臣母則僅掩茅茨。臣坐享方丈之食,而臣母則不免粗糲。居處飲食,母子絕異。是以富貴處身,而以貧賤待母,人倫廢臭,子職墮臭。況臣母年齡已高,疾病沉篤,無他子女可以扶護者。而山川遼闊,信使阻絕,消息亦不能以時相通,陟屺望雲,而肝腸已寸斷無餘。誇幸國家無事,官府多鬧,伏乞陛下諒臣危迫之情,案臣終養之願,特許數月之暇,使之歸省先墓,將歸老母。母子同居,歌詠聖德,得以盡融滅之樂,反哺之誠。則臣謹當彌竭穆幸之忠,誓報體下之恩臭,伏乞陛下矜闊焉。

  上覽之嘆曰:「孝哉楊少遊也。特賜黃金千斤,綵帛八百匹,歸爲老母壽,且令輦母遣返。丞相入闕,祗肅拜辭於太后,太后賜賚金帛,倍蓰於皇上恩典矣。退與兩公主及秦賈兩娘相別。

  行到天津,鴻月兩妓,因府尹是通已來待於客館。丞相笑謂兩妓曰:「吾之此行乃私行,非王命也,兩娘何以知之?」

  鴻月曰:「丞相魏國公,駙馬都尉之行,深山窮谷亦皆奔走聳動。妾等雖蟄居於山林寂寥之地,豈無耳目乎?況府尹老爺敬待妾等,亞於相公,相公之來,不敢不報。昨年相公奉使過此,妾等尚有萬丈之光輝。今相公位益崇,而名益著,臣妾之榮亦轉加百層矣。聞相公娶兩公主爲女君,未知兩位公主能容妾等否?」

  丞相曰:「兩公主一則乃至天子御妹,一則鄭司徒女子,太后取鄭氏爲養女,而即桂娘所薦也。鄭氏與桂娘,有汲引之恩,且與公主俱有及人之仁,容物之德,豈非兩娘之福乎?鴻月相顧而賀。丞相與兩人經夜。

  行到故鄉。初以十六歲書生,離親遠遊,及其來覲,擁大丞相之軒本,嚲魏國公之印綬,重之以駙馬之豪貴,四年間所成就者何如耶?入謁於母夫人。柳氏執其手而撫其背曰:「汝真吾兒楊少遊耶?吾不能信也!當昔誦六甲、賦五言之時,豈知有今日榮華也?」

  喜極面淚下也。丞相立名成功之終始,娶室卜妾之顛末,悉告無餘。柳夫人曰:「汝父親每以汝爲大吾門者,惜不令汝父親見之也。」

  丞相省祖先丘墓,以賞賜金帛,爲大夫人設大宴獻壽,請宗族故舊鄰里,宴飲十日,陪大人登程。諸路方伯,列邑守宰,輻輳護行,光彩輝映於一方矣。過洛陽分付本州,招鴻月兩妓。還報曰:「兩娘子同向京師,已有日矣。」

  丞相頗以交違爲悵缺。

  至皇城,奉大夫人於丞相府中,詣闕肅謝。賜賚金銀綵緞十車,俾爲大夫人壽。請滿朝公卿,設三日大酺以娛之。丞相擇吉日陪大夫人,移入於御賜新第。園林臺沼亭榭官宇,下皇居一等。鄭夫人、蘭陽公主行新婚之禮,秦淑人、賈孺人亦備禮謁見。幣物之盛,禮貌之恭,足令大夫人敷和氣,聳歡心也。丞相既承壽親之命,以恩賜之物,又設大宴三日。兩宮梨園之樂,移御廚之撰,賓客傾朝廷矣。丞相具彩服與兩公主,商擎玉杯,以次獻壽。柳夫人甚樂。宴束罷,聞人人告,門外有兩女子,納名於大夫人及丞相座下矣。丞相曰:「必鴻月兩姬也。」

  以此意告於大夫人,即招入。兩妓叩頭拜謁於階前。衆賓皆曰:「洛陽桂蟾月、河北狄驚鴻,擅名久矣,果絕豔,非楊丞相風流,何能致此也?」

  丞相命兩艘各奏其藝。鴻月一時齊起,曳珠廈登瓊筵,拂藕腸之輕衫,飄石榴之彩袖,對舞霓裳羽表之曲,落花飛絮,掩亂於春風。雲影雪色,明滅於錦帳。漢宮e燕,再生於都尉官中。金谷綠珠,卻立於魏公堂上。柳夫人,兩公主,以錦繍縑帛賞賜兩人。秦淑人與蟾月舊相識也,話舊論情,一喜一悲。鄭夫人手把一相別勸桂娘,以醐薦進之恩。柳夫人謂丞相曰:「汝輩進謝於蟾月,而忘我從妹乎?不可謂不背本者也。」

  丞相曰:「少子今日之樂,皆錬師之德也。況母親既入京師,雖微下教,固欲奉請矣。」

  即送人於紫請觀諸女冠雲。杜錬師入蜀三年尚未歸矣,柳夫人甚恨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