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聲考
| 入聲考 作者:胡適 1928年12月31日 |
附錄 寄夏劍丞先生書 |
| 原載1929年1月10日《新月》第1卷第11號 |
入聲考
[编辑]胡適
入聲是韻母收聲於-k、-p、-t三種聲尾的聲韻。試用《廣韻》第五卷所分韻部為根據,入聲有三種大分別:
(1)收聲於-k的為
(a)屋覺類(屋——覺)皆閉口
(b)藥德類(藥——德)皆開口
(2)收聲於-p的為輯乏類(輯——乏)
(3)收聲於-t的為質薛類(質——薛)
現在只有粵語各系中保存古入聲最完全;長江中流下流的入聲已無此三類的區別,只存一種短促的收聲而已;北方各地則自宋、元以來入聲已分散在平上去三聲了;西南語言則入聲皆變成平聲了。
本篇所考,只關於漢以前有無入聲的問題。這問題二百年來未有定論,學者之說約有下列各種:
(1)古無入聲說 孔廣森首倡此說,但他還立“合”部,是還不否認收聲於-p的入聲。到了嚴可均以下,乃廢“合”部,併入“談”部。
(2)古有平上入而無去聲說 段玉裁倡此說,他又說“古平上為一類,去入為一類”。
(3)有一部分古有去入而無平上說 王念孫立“至”、“祭”二部,無平上;江有誥立“祭”部而不分“至”部。
(4)古無上去惟有平入說 黃侃倡此說,其書我未見。
這幾種說法,至今沒有定論,故古音的研究至今弄不清楚。因為入聲有特別的聲尾,和陽聲之收聲於-m、-n、-ng者固然不同,和陰聲之收聲於單純韻母或複合韻母者,也絕不相同。《三百篇》中,入聲字往往同他聲之字協韻,如“來”字可以有這些協韻法:
思,來,(《雄雉》)(《子衿》)
期,哉,埘,來,思,(《君子於役》)
疚,來,(《采薇》)(《杕杜》)
來,又,(《南有嘉魚》)
牧,來,載,棘,(《出車》)
來,服,(《大東》)
亟,來,囿,伏,(《靈台》)
塞,來,(《常武》)
究竟“來”字是平聲呢,還是入聲呢?若“來”是平聲,則不當和入聲之“服”、“棘”、“塞”等字為韻。若是入聲,則不當和平聲字為韻。若“來”是平聲,則“服”、“棘”等字當然也是平聲,方可為韻;若是入聲,則“思”、“期”、“埘”、“哉”等也是入聲,方可為韻。但決無入聲和平聲相為韻之理。
又如“昭”與“樂,懆,藐,虐”,為韻(《抑》),段玉裁說此部無入聲,皆是平聲。但我們何以不可說“昭”字與“沼”、“炤”等字古時同是入聲呢?
故古代有無入聲的問題不解決,則古音的研究開口便錯。
舊說之最謬者為古無入聲之說。孔廣森說:
至於入聲,則自緝合等閉口音外,悉當分隸自“支”至“之”七部,而轉為去聲。蓋入聲創自江左,非中原舊讀。其在《詩》曰,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初不知哀樂之樂當入聲也。《離騷》曰,
理弱而媒拙兮,恐導言之不固,
時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
初不知美惡之惡當入聲也。
昔周舍舉“天子聖哲”以曉梁武帝,帝雅不信用。沈約作《郊居賦》以示王筠,讀至“雌霓連蜷”句,常恐筠呼霓為倪。是則江左文人尚有不知入聲者,況可執以律三代之文章哉?(《詩聲類》卷一,《經解》本四四,頁二)
孔廣森的話似乎很有理由,其實是很錯的。凡從毛的字古皆讀入聲,《板》之四章,“耄”字協
虐,謔,蹻,耄,謔,熵,藥,
《抑》之十一章,
昭,樂,懆,藐,教,虐,耄,
皆可為證。又“毣”字亦是入聲,亦是一證。從固的字古亦讀入聲,涸字可為證。故《關雎》之“芼”與《楚辭》之“固”皆入聲也。
段玉裁雖說古有平上入而無去,但他實不曾明白入聲的性質,其說仍多錯誤。他分配平入,以質櫛屑配真先,以緝合配侵覃,王念孫已指其誤了。他的大錯在於不明入聲為最古之聲,故說“第二部平多轉為入聲”,竟是認入聲為可以從平聲變出的了。
段氏所謂“第二部”,包括有下列偏旁的字:
毛 樂 喿 尞 小 麃 暴 夭 敖 卓 龠 翟 交 虐 高 喬 刀 召 𡥉 勺 …………
他見從這偏旁的字現在讀平聲的居多,而中古韻書已多有列在平聲的,故斷定此部的字古本為平聲,後來轉為入聲。殊不知此一部的字古時本都在入聲,中古時代始有一部分脫去聲尾,變成平聲。段氏之說正是倒果為因。
向來研究古音的材料不外兩種:
(1)古韻文的韻腳,
(2)諧聲字的偏旁。
故段玉裁說:
攷周、秦有韻之文,某聲必在某部,至嘖而不可亂。故視其偏旁以何字為聲,而知其音在某部。易簡而天下之理得也。(《六書音均表》卷二)
這話固然不錯,但有一條附帶的原則,不可不知。從某字得聲之字音的演變,有先後的不同,約有兩條路子:
(1)母聲之字歷久未變,而滋生的字早已變了。
如“卓”仍是入聲,而“淖悼”已成去聲。
如“谷”仍是入聲,而“裕”字已成去聲。
如“各”仍是入聲,而“路”字已成去聲。
如“北”仍是入聲,而“背”字已成去聲。
如“白”仍是入聲,而“怕”字已成去聲。
(2)母聲之字變了,而滋生之字中尚留有古音的遺跡。
如“乍”已變去聲,而“作”、“昨”等字仍入聲。
如“亞”已變去聲,而“惡”字仍入聲。
如“固”已變了,而“涸”字仍入聲。
如“寺”已變了,“時”,“詩”,“埘”等字也變了,而仍留一個“特”字是入聲。
如“毛”已變了,仍留一個“毣”字是入聲。
如“交”已變了,仍留“獵較”的“較”字是入聲。
如“高”已變了,而仍留一兩個入聲的“熇”、“嗃”。
如“喬”已變了,而仍留一兩個入聲的“蹻”、“屩”。
如“召”已變了,而仍留一個人聲的“炤”。…………
兩條路都是很自然的(聲紐之變,也有這兩條大路。如“登”不變紐,而“澄”、“證”已變;如“真”已變紐,而“填”、“滇”、“闐”仍存古紐)。但何以知道入聲為古而他聲為轉音呢?
瑞典學者珂羅倔倫(Karlgren)曾根據粵語及日本之漢音吳音,舉出一條顛撲不破的證據。他說:
“乍”已讀成去聲,而“昨”字仍是入聲;“敝”已讀成去聲,而“瞥”字仍是入聲。如果先有去聲,後變成入聲,則“乍”、“敝”等字的韻母盡可以隨便加上三種入聲聲尾之任何一種,可以加-k尾(屋藥等部),可以加-p尾(緝乏等部),可以加-t尾(質薛等部)。何以從“乍”之入聲字皆只有-k尾(鐸部),從“至”之入聲字皆只有-t尾(質屑部),從“敝”之入聲字皆只有-t尾(屑部),而不會混入別種聲尾呢?
由此可知“乍”字古本是有喉音的聲尾(-k或-g)的入聲,“至”與“敝”本是有齒音的聲尾(-t或-d)的入聲。(節譯《分析字典》引論二七)
不但如此,如上文所舉母聲之字已變而滋生之字尚留入聲之例中,如從“交”之字已全變,只留半個“較”字;從“毛”從“高”從“喬”從“召”之字都已全變了,而只剩那幾個絕冷僻的“毣”、“熇”、“蹻”、“炤”,——以常識論之,也就可以知道這幾個不變的音是本來的古音因為絕冷僻而得殘留的了。
所以我們可以大膽地說:
段氏的第二部,古代皆讀入聲。此部之字脫去入聲聲尾甚早,其時只有平入,——尚無去聲,——故一變便成平聲。到中古時仍讀平聲。
我們又可以大膽地說,
凡同偏旁之字,古代平入同押的,其時皆是入聲。
此說在下文另有詳論。
王念孫、江有誥之說,稍稍進了一步,但仍承認古有四聲,終是不徹底。江有誥之說更不如王念孫之說,故我取王氏之說稍加討論。王氏分古韻為廿一部,其要點有五:
(1)陽聲九部(東,蒸,侵,談,陽,耕,真,諄,元。他反對孔廣森、江有誥之分東冬二部)皆無入聲。
(2)歌部無入聲。
(3)盍緝二部無平上去。
(4)至部與祭部皆有去入而無平上。
(5)脂,支,之,魚,侯,幽,宵,七部有平上去入四聲。
(1)(2)(3)三點都不錯。(1)陽聲無入聲者,陽聲收聲於-m,-n,-ng,與入聲收聲於-k,-p,-t,正同等,故決不會有入聲。普通人所謂“東,董,凍,篤”固然大錯,段玉裁先生的以質配真,以緝合配侵覃,也是大錯的。(2)歌部無入聲者,歌部收聲於純粹韻母,不帶聲尾,與陽聲之帶-m,-n,-ng聲尾固然不同,與入聲之帶-k,-p,-t聲尾也絕不同性質。此所謂“孤駒未嘗有母”,有母便非孤駒了。(3)盍緝兩部無平上去聲者,此二部各韻皆收聲於-p,其有-p尾脫落,便混入陰聲各韻(例如“劫”從去,而其他從去之字已混入他部);其有-p尾轉為-m尾,便成侵覃類的陽聲(例如“玷貶”),也不是入聲了。故盍緝二部只有入聲,孔廣森雖不信古有入聲,亦不能不認此二部“不能備三聲”。(《詩聲類》十二)
(4)王念孫指出“至”、“祭”二部古有去入同無平上,乃是一大發現。江有誥也分出“祭”部,但不分“至”部,其說見於《答王石臞先生書》。如今看來,似王說為長。王氏說:
案去聲之“至”、“霽”二部,及入聲之“質”,“櫛”,“黠”,“屑”,“薛”五部中,凡從至,從疐,從質,從吉,從七,從日,從疾,從悉,從栗,從黍,從畢,從乙,從失,從入,從必,從卩,從節,從血,從徹,從設之字,及閉,實,逸,一,別等字,皆以去入同用,而不與平上同用。固非“脂”部之入聲,亦非“真”部之入聲。……
又說:
“祭”,“泰”,“夬”,“廢”四部……考《三百篇》及群經《楚辭》,此四部之字皆與入聲之“月”“曷”“末”“黠”“鎋”“薛”同用,而不與“至”、“未”、“霽”、“怪”、“隊”及入聲之“述”、“物”、“迄”、“沒”同用。且此四部有去入而無平上。……
王念孫的觀察不錯,但他的解釋不很對。這些去入同用的字,古時皆是入聲,皆有-t尾,後來一部分脫去-t尾,皆成去聲。“至”字已變,而垤,室,窒,姪等字還是入聲。“祭”字已變,而察字還是入聲。“夬”、“快”已變,而決,玦,訣等字還是入聲。“廢”字已變,而發,撥,潑等字還是入聲。“害”字已變,但古與“曷”通,而“曷”字至今是入聲;轄,豁,割等字至今是入聲。皆可為證。(參看珂氏《分析字典》引論二七以下)
王念孫能知道這兩部不是“脂部之入聲,亦非真部之入聲”,他能把這兩部分出,別立無平上的兩部,這確是一大進步,比段玉裁、孔廣森等精密多了。
但王念孫的第五點——支,脂,之,魚,侯,幽,宵,七部有平上去入四聲,——仍是為舊見解所拘束,根本上有錯誤,所以他和江有誥都主張古有四聲之說。
根本上的錯誤是什麼呢?就是那人人平常都不疑問的“某部有平上去入”一句最不通的話。入聲自有特別的聲尾,故決不會和平上去為同部。故說某部四聲皆備,開口便錯。
所謂某部古備四聲,其實只是某種入聲字有一部分很早就失掉了聲尾,變成了平上聲;後來又有一部分失掉了聲尾,變成了去聲。
王念孫知道“至”、“祭”兩部的字古無平上,這就等於說這些字古時都是入聲,我們已在上文討論過了。他們所以要說陰聲七部古有四聲,只因為兩個理由:(一)是古韻文中這七部的字往往平入同協韻,(二)是此類平入同協的字(或同偏旁的字)在中古(《切韻》時)時代已多讀平上去聲了。
這兩項理由即是段玉裁認第二部入聲古讀平聲的理由。我們在上文論段氏第二部時已曾證明蕭宵等部內凡與入聲同用的字都是古入聲。今更就其他六部試舉一些證據。
支部之字,如:
枝,知,(《隰有萇楚》)
斯,提,(《小弁》)
提,辟,揥,刺,(《葛屨》)
篪,知,斯,(《何人斯》)
易,知,祇,(《何人斯》)
故知“知”與“易”為同韻,而“提”與“辟”等為同韻。但“易”、“辟”、“刺”等皆是入聲,如
益,易,辟,辟,(《蕩》一)
辟,績,辟,適,解,(《殷武》三) 績,辟,(《文王有聲》)
甓,鷊,惕,(《防有鵲巢》) 辟,剔,(《皇矣》)
刺,狄,(《瞻卭》)
以此推之,可知“斯”、“知”、“提”等字古時皆是入聲:“斯”讀如“析”,“知”讀如“的”,“提”讀如“湜”、“遈”。
大概此部之字,古皆入聲,皆有-k尾。其脫去聲尾最早者轉入平聲上聲。其變平稍晚者成為去聲。故“篪”為平聲,“褫”為上聲,而“遞”為去聲,古時皆入聲也。卑字之為入聲,有椑,萆,𣮐,綼等字可證。帝字之為入聲,有啻,適,……等字可證。兒字之為入聲,有鶃,𠩫,䦧,【氵+䦧】等字可證。
以上說支部古無平上去。當稱為“益”部,其韻母為-ik。其後-k聲尾脫去,轉為-i者,則入“之”、“咍”各部;轉為-u者,則入“宵”、“幽”各部,如吊本讀的,條本讀滌。翟音狄,見《鄘風》;其與“爵”為韻者,見《邶風·簡兮》;此是方音之不同,但皆在入聲,一為tik,一為tiak。孔廣森(《詩聲類》十一)一定要說翟“於古只有去聲”,便是倒果為因。
“之”部之字,上文已略指出一點。如“來”字一面與“思”、“期”、“哉”、“埘”等為韻,一面又同一些明明入聲的字為韻,如
牧,來,載,棘,(《出車》)
來,服,(《大東》)(子,來,子,服,子,裘,子,賦。)
亟,來,囿,伏,(《靈台》)
塞,來,(《常武》)
可知“來”字在古時必是入聲,與“麥”字為同韻,讀如lak。“來”字既是入聲,則同“來”為韻的“期”、“思”等字也應該是入聲。“埘”字是入聲,從寺的字皆是入聲,有“特”字可證;雞棲於埘,即是雞棲於雞柵也。
以此推之,“之”聲在古時大概也多是入聲,當改稱“弋”部,其韻母為-ek。-k聲尾脫去,轉為-i,則成“咍”、“海”等部,如“代”從“弋”聲,“刻”從“亥”聲。亥亦是古入聲。
脂部的字在古韻文中無有平上與去入同用之例,大概“脂”、“微”等韻的平聲為古陰聲。其韻母為-i。
“至”、“祭”各去聲韻則是古入聲,說已見前。此部的入聲與上文所舉的“益”(支)“弋”(之)兩部的入聲有根本的不同:“益”、“弋”皆有-k聲尾,而此部各韻則皆收聲於-t尾。這是脂部所以同支之有分別的原因。段玉裁晚年答江有誥書云:
足下能確知所以支脂之分為三之本源乎?僕老耄倘得聞而死,豈非大幸?(《經韻樓集》六)
他若問廣東人,便早知道了。可惜他問的戴震、江有誥都是我們徽州人,所以他終於抱憾而死。
“宵”、“幽”、“侯”等部大概古時多是入聲,也收聲於-k聲尾。證之古韻文:
軸,陶,抽,好,(《清人》)
皓,繡,鵠,憂,(《揚之水》)
修,嘯,嘯,淑,(《中穀有蓷》)
祝,六,告,(《幹旄》) 俶,告,(《既醉》)
木,附,猷,屬,(《角弓》)
慉,讎,售,(《穀風》)
罦,造,憂,覺,(《兔爰》)
這可見“陶”、“抽”、“好”、“憂”、“修”、“猷”、“讎”、“罦”等都是古入聲字。從由之字皆與“軸”同韻,從肅之字皆與“肅”同韻,從告之字(如造)皆與“鵠”同韻,從叔之字(如椒、俶)皆與“叔”同韻,從谷之字(如裕)皆與“谷”、“欲”同韻,從“翏”之字(如瘳、膠)皆與“戮”同韻。這都是從偏旁裡得來的證據,可以助證古韻文裡的證據。
從孚之字也是入聲。《兔爰》詩中“罦”與“造”、“覺”為韻。《角弓》之“木,附,猷,屬”,“附”即是“桴”字的假借字,即“樸”字。(鄭《箋》:“附,木桴也。”疏謂木表之粗皮也。《說文》,“朴,木皮也。”)《角弓》八章之“浮,流,髦,憂”,“髦”為入聲,說已見前。“憂”字與“鵠,繡,皓”為韻(《揚之水》),與“造,覺”為韻(《兔爰》),亦是入聲字。以此推之,從孚之字皆是入聲。
東漢之初,佛陀譯為“浮屠”,此音不當用收聲於-d的入聲,可知那時候“浮”字已失掉聲尾,不讀入聲,只剩pu音了。
“魚”、“模”各韻,也是古入聲,皆有-k聲尾。試以古韻文證之。
夫,夜,夕,惡,(《雨無正》)
度,虞,(《抑》五)
呼,夜,(《蕩》五)
惡,斁,夜,譽,(《振鷺》)
洳,莫,度,度,路,(《汾沮洳》)
茹,獲,(《六月》)
從夜之字皆是入聲,有“液”,“掖”,“䘸”,“腋”等字可證。以此推之,可知“夫”,“呼”,“譽”等皆入聲字。“獲”、“度”、“莫”、“路”(從各之字同)皆入聲,故知“茹”、“洳”亦皆入聲;以此推之,從如之字皆入聲也。
上文曾論及“固”字是入聲。《三百篇》中,
固,除,庶,(《天保》) 椐,柘,路,固,(《皇矣》)
《老子》五十五章用
螫,據,搏,固,作,嗄,
《管子·內業》篇用
舒,固,舍,薄,
從庶之字皆是入聲,有墌,摭,蹠,䗪,可證。從石之字皆是入聲,有碩,祏,鉐,䄷,鼫,拓,跖,䞠,䲽等字可證。《楚茨》三章用
踏,碩,炙,莫,庶,客,錯,度,獲,格,酢,
我們試以此章之韻比較《老子》五十五章之韻,便可知“庶”、“固”、“路”等之為入聲絕無可疑,又可知孔廣森以《離騷》“固,惡”互韻證“惡”為去聲正是恰得其反了。
以上所論,都是要證明“支,脂,之,魚,侯,幽,宵,等七部的字古有平上去入四聲”之說是錯誤的。以我的觀察,陰聲各部的古音在《三百篇》時代大概有下列的狀況:
(1)歌部是收聲於韻母的平聲。
(2)脂微的平聲在古時大概是收聲於-i的平聲。
(3)至祭各去聲韻是收聲于-t的古入聲。
(4)術物等入聲是古入聲。
(5)支部是古入聲,無平聲,可稱“益”部。
(6)之部是古入聲,似無平聲,可稱“弋”部。
(7)宵幽侯各部古時也是入聲。
(8)魚模各韻也是古入聲。——以上從支到魚模,皆收聲於-k。
最後,我想申說幾句關於方法的話。段玉裁有《古音韻至諧說》:
明乎古本音,則知古人用韻精嚴,無出韻之句矣。明乎音有正變,則知古人咍音同之,先音同真,本無詰屈鼇牙矣。明乎古四聲異今韻,則知“平仄通押”,“去入通押”之說未為審矣。
古文音韻至諧。自唐而後,昧茲三者,皆歸之“協韻”二字。
“古文音韻至諧”是一條最重要的原則。古時沒有韻書,民間歌唱都用當時當地和諧的音韻,故無出韻之理,亦無陰聲與入聲通押之事。出韻便不諧和了;陰聲與入聲通押,便更不和諧了。
但段玉裁諸人都不明白“入聲”的性質,故終不能充分瞭解“古文音韻至諧”的原則的意義。入聲的特別性質在於有-k、-p、-t三種聲尾。故(1)決不能與無聲尾之陰聲平上去通押,(2)也決不能與有-m、-n、-ng聲尾之陽聲同押。而段玉裁以“質”、“櫛”、“屑”配“真”、“臻”、“先”,以“緝”、“葉”、“怗”配“侵”、鹽”、“添”,以“合”、“盍”等配“覃”、“談”,是認入聲為可與陽聲同部了。後來的學者雖已能知陽聲無入聲,卻終不能明白陰聲各部與入聲各部有根本的區別,決不能認為同部。
既認古韻文本是和諧的,故不能不說明何以古韻文中有平入同押和去入同押的現象。段玉裁最謹慎,但他也認蕭部之入聲古時是平聲。孔廣森以後的學者便把各部的入聲都認為古平去了。我們的解釋恰恰相反。我們認入聲為最古;凡古韻文中平入同押或去入同押的字,古時都是入聲。我們的證據已散見上文了;現在總括起來,這些證據可分三種。
(1)同偏旁的字,絕大多數全都變平聲或去聲了,但往往有幾個冷僻不常用的字還在入聲。如從高之嗃熇,從交之較,從喬之蹻屩,從召之炤,從毛之毣,從固之涸,從夜之䘸,腋,掖等,從至之蛭,垤等,從寺之特,從是之湜,……此項冷僻之字決不會是由平聲變成的入聲,必是因冷僻而得保留古音。故我們認入聲為古。
(2)用方音的參證。珂羅倔倫先生用廣東話和日本的漢音吳音作參證,推知中古時期(隋代《切韻》成書時期)的入聲的音值。就這一千幾百年的音韻演變的歷史看來,無論在那一種方言裡,都只見入聲之變平,從不見平聲之變入。故我們可以推知入聲之古。
(3)珂羅倔倫先生指出,如果入聲是後起的,那麼,由無聲尾的陰聲韻母變為有聲尾的入聲,其間應該可以隨便亂加聲尾,可以加-k,加-p,也可以加-t,何以同偏旁之字,從“乍”者皆只有-k尾,同在入聲之一韻,從“至”者皆只有-t尾,又同在入聲之另一韻,而不會紊亂呢?故知“乍”本讀“昨”音,“敝”本讀“瞥”音,乃入聲之變去,而不是去聲之變入。
依據這三組證據去重新整理古代的韻文,便可以解決許多困難的問題,便可以明白古代聲韻的真面目,又可以知孔廣森古無入聲之說為妄說,而“某韻部有平上去入”之說也是開口便錯的了。
我這個主張可以解決的問題甚多,如段玉裁的第二部古皆平聲的問題,如“之,脂,支”分別的真原因的問題,本篇已說起了。此外如“對轉”、“通轉”等等問題,皆可從此解決,詳論當另作專篇,此處只可略舉大意,表示解決的方法而已。
“通轉”的問題,即所謂“合韻”、“通韻”的問題的一部分。其關於聲紐的,我們可不論。其關於韻的,大都與入聲有關。如“實”、“寔”本不可通,“疾”、“戚”本不可通,而漢朝經師指出當日東部方音中實寔通用,讀疾如戚,此可證當日在那一個區域裡入聲的-k與-t兩種聲尾已失掉了,故兩種絕不同的入聲已沒有分別了。故我們當用歷史演變的眼光去研究“通轉”的現象。
“對轉”也是“合韻”、“通韻”的問題的一部分,——其中較有規律可尋的部分。因為較有規律可尋,故自孔廣森以至章太炎先生,都把這種規律看作古韻學的重要部分。但這些學者不曾明白這個現象和入聲的關係,故他們只把“對轉”看作陽聲和陰聲的雙方關係,卻不知道它是入聲同陰陽聲的三角關係。凡入聲有-k聲尾的,一方面脫去聲尾,便成陰聲;一方面-k轉為-ng(或由-g再混為-ng),便成耕蒸各部的陽聲了。故所謂之支與耕蒸對轉者,其實是聲尾上“見溪群疑”同類的混化也。凡有-p聲尾之入聲,一方面脫去聲尾成為陰聲(如劫從去,而去字無-p聲),一方面-p轉為-m,便成談侵各部的陽聲了。故所謂談合對轉者,其實是聲尾上“邦滂並明”同類的混化也。又有-t聲尾的入聲,一方面脫去聲尾,便成陰聲,一方-t轉為-n(如“怛”之與“旦”),便成真寒各部的陽聲了。故所謂脂真對轉者,其實是聲尾上“端透定泥”同類的混化也。
試以古韻文證之:
桀,怛,(《甫田》)
發,偈,怛,(《匪風》)
來,贈,(《女曰雞鳴》)
能,又,時,(《賓之初筵》)
怛古音為tat,一面-t尾全脫去,則成北方今音之“妲”(ta);一面-t變為-n,則成“旦”音。來古音為lak,一面-k尾脫去,則成後來的“來”音(lai);一面當其未脫去時,亦可以勉強與從-ng之“贈”音為韻。能古音似是nak,故與從-k尾的古入聲“又”、“時”為韻(“來”亦與“又”為韻);一面-k尾脫去,便成“耐”音(nai);一面-k轉為-ng,便成今“能”音,便是陽聲了。
一九二八年十月初稿。
一九二八年除夕寫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