娛目醒心編/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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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娛目醒心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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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揚帆載月遠相似,佳氣蔥蔥聽誦歌。

    路不拾遺知政美,野多滯穗是時和。

    天分秋暑資吟興,百時溪山入醉哦。

    好捉蟾蜍供研墨,彩箋書盡剪江波。

  這一首詩,乃宋賢米元章贊美賢明州縣而作。大凡為州縣者,須有愛民之心,又有愛民之才,斯能體恤民情,通達下意,看百姓事直如自己的事,處置得停停妥妥。雖至極難分解之訟,而格外施恩,法外用意,不唯心力為勞,兼且解囊相助,將壞做變做美事,奸巧者轉受奸巧之累,良善者仍得良善之益,方是為民父母的道理。若為官府者貪婪不法,唯知奉承上官,刻剝百姓,民事置之不問,事有疑難,全不細心體察,一味聽了胥吏,糊塗了帳,何以折服人心?於地方有何補益?今日所以發此一段議論者,只為近今有一兒女相爭之事,彼此捏告,縣宰經年不能斷理,虧得一位賢明官府到任,委曲周全,既息紛爭,且成就了一樁好事,人人悅服,一時傳為美談。要知此事出在何處,待在下細細說來。

  江蘇省內江府上海縣地方,有一人,姓王,名慕郭,年過四十,上無父母,下無妻子,孑然一身,專靠起課算命為活。生平卻極守本分,不貪酒,不好賭,待人一團和氣,人皆呼為「老王」。門前開一卜筮店,每日有一二百文進門,用度卻也有餘。只因不娶妻室,常思或子或女,撫養一個,以為終身靠老之計,托人尋覓。其時地方成熟,誰肯把兒女與他?

  一日,適有間壁鄰居趙媒婆走進來,說了半日的閒話,問道:「王先生,你靠命數為活,日子卻也過得,但既無家小,不能生男育女,將來年紀漸漸老起來了,那個是你著肉之人?」老王道:「正欲過繼一個兒女,以為依靠,只是沒有湊巧的。」趙媒婆想了一想,道:「如此說,卻好北門外尤大官近日老婆死了,遺下一個女兒,才得六七歲,無人照管,尤大官正要過繼與人。好一個乖巧孩子,可要同去看一看?看得中意,便可當面說定了。」老王聽了,欣然鎖上店門,一齊來到尤家。

  要知尤大是一個不習上的人,平日貪賭好酒,家業全無,妻子在日,做些女工幫貼,母女二人,已是半飢半飽。今妻子又死了,巴不得將女兒出脫,無所牽掛,好遂他賭錢吃酒之興。見老王同人到家,說知來意,一說一個肯,便令女兒出來相見。

  老王見女子衣服雖然襤縷,面相卻是端正,聲音也清楚,看是個有些出患的,便向尤大道:「令愛既肯過繼於我,便是我的女兒了,分明與兄無乾,日後撫養教育,擇配適人,皆我做主,老兄不得與聞。這句話到要預先說過的。兄若應允,明日是一好日,便來領去。」尤大滿口應承道:「吾因養不活他,故肯過繼與兄。一應事情,有老兄做主,是極好的了。我何苦又來相認?」老王見其出自真心,並無假意,又把女兒細細端相了一遍,約定明日來領,遂拱手而別。又別了趙媒婆。

  老王身邊有些碎銀子,不即歸家,忙忙走到典衣鋪中,約略女兒身材,買了小女衫一件,小布裙一條,小女帽一頂,一到明日,即托趙媒婆到尤大家替他穿著停當,然後領歸,拜壽星,拜繼父,取名「壽姑」。

  說也奇怪,壽姑初到驀生人家,又不哭,又不嚷,叫拜就拜,叫他說話就肯說話,百依百順,竟像養熟的一般。老王歡喜得了不得,就趙媒婆也嘻嘻的笑起來。過了數月,便能烹茶掃地,熙管門戶,陪伴著老王,親親熱熱,如同自己生的一般。老王喜得女兒伶俐,便托一鄰家婦人梳頭纏腳,並學些女工針指,算命得閒,時常坐在旁邊,教他識幾十字,連「小九歸」也與他講講。喜得壽姑心性聰明,一學便會。到十二三歲,便能替老王心力,料理米鹽諸務。老王所以如珍寶一般愛他,一刻也少他不得。年交二八,出落得身才俏麗,顏色嬌美,竟是一個出色女子了。老王常思再隔幾年,尋一好女婿入贅進門,便可父女相依。即壽姑心中亦願常在繼父身邊過日子。此雖異姓父女,卻是真心實意的。

  忽一日,老王正坐店中,見有一人衣服華麗,舉動輕佻,跟一小廝,走進店來,拱手道:「煩起一課。」老王聽其聲音,知是本地人,也不去問他姓甚名誰,把手一拱道:「請坐。」

  你道來者何人?這人姓錢,混名錢剝皮,崇明人,捐了一個監生。家中開一小當,又在上海開布鋪。一生諸事慳吝刻薄,獨見了婦人,如蒼蠅見血一般,盡肯花費幾個風月錢。每年到上海一次,向布鋪中清理帳目,適有貨物要置,特來卜問有利無利。老王便將課筒搖動,批斷好歹。

  正說話間,壽姑送茶與父親吃。錢監生一見壽姑,頓時神魂飄蕩,自忖道:「吾到上海,看見多少婦人,卻多平常,何意此間到有此美貌女子!」老王見是有體面的人,回頭向壽姑道:「再取一杯茶來。」忙將自己的茶雙手送過去。錢監生推住不接。及壽姑再送茶來,便道:「不消,不消。」忙欲起身來接,壽姑將茶放在桌上,轉身進去了。

  錢監生尚在呆想,又見人來起課,送過課金,道聲「重煩」而別。回到鋪中,思想:「此女年紀約有十六七歲,正在破瓜時候。身段不肥不瘦,不長不短,姿色美豔,更有一種丰韻,尤覺可人。未知曾受過聘否?如未許人,若這銀子不著,娶到家中作一小星,豈非大妙的事?」呆呆獨坐思想。忽有兩人走進。錢監生一見大喜,道:「正欲來請,有話商量,恰好二兄到來,正是機緣湊巧!」

  看官,你道這來的二人是誰?一個姓李,混名百曉;一個姓張,混名賽葛,專在大戶人家做幫鬧蔑片。張賽葛更有些些小智謀,又且衙門精熟,官司走跳,人皆見其能幹,所以叫他「賽葛」。因錢監生是好色之徒,常常哄他闖寡門,嫖女客,以圖酒食醉飽,因此往來莫逆。今見錢監生歡然相迎,又道有話欲商,自然有些油水的事來了,便帶笑問道:「錢爺有事欲商,只恐在下才拙做不來。」錢監生道:「不要取笑。我且問你,此間有一起課的老王,二兄可認得麼?」百曉道:「素來相識,為何問他?」錢監生道:「吾在上海,本欲娶一小妾回去,適往問卜,見他家中有一女子,到也看得過,甚為中意,欲煩二兄為媒。財禮不拘數目,只要事成。」百曉便道:「容易,容易。說了大爺名姓,包管一說即成。」賽葛道:「你不要誇口,這老王為人有些蹊蹺,未必容易。」百曉道:「從來財物動人心,錢大爺既肯出大價錢,憑著你我這張嘴,甜言蜜語,不怕老王不依。」賽葛道:「既如此,你衝頭陣,明日你且去說。倘或不允,吾添生力軍幫你,如何?」說說笑笑,夜膳已至,三人共欽。臨別時,錢監生先送了二兩頭,慇懃致囑道:「事若有成,改日還要重謝。」二人稱謝而去。

  百曉睡了一夜,天明起來,恐老王占卜尚忙,吃過早膳,慢騰騰走到老王店中,拱手道:「王兄,近日財氣旺否?」老王道:「托福,托福。」兩人坐定,略叔幾句寒溫。百曉便問道:「令愛貴庚幾何?」老王道:「十六歲了。」百曉道:「曾定親不曾?」老王道:「尚未受聘。」百曉道:「到此年紀,也不可緩了。小弟今日特為令愛親事而來。如令愛才貌,必得嫁在富厚人家,呼奴使婢,穿好吃好,方不枉此一生。若嫁在清苦人家,如何過得日子?豈非為父母的活害了他了?小弟與兄相厚,卻尋一個大財主與令愛作伐。」老王道:「大財主人焉肯與我貧家對係?」百曉道:「兄言雖是,但只要不圖虛名,專求實在受用,貧亦可以配富。不瞞兄說,今有一崇明富人,姓錢。身上貢生,家私巨萬。年紀不滿三十。因無正室,欲在此地娶一偏房娘子,財禮要多就多。久慕令愛芳名,特托小弟為媒,此是令愛大福,王兄萬勿錯過。」老王從來不得罪人,一聞欲娶女兒作妾,便勃然變色道:「我老王雖窮,決不肯變賣女兒,勿開尊口!」便起身道:「適有小事,失陪了。」竟一直走開。百曉一場沒趣,怏怏出門。一路思想:「倒被賽葛料著了,此時作何理會?」

  卻說賽葛是日已在錢家等候。正談笑間,忽見百曉垂頭喪氣走來,明知不妥,便道:「百曉兄,想王家之事已停妥了?」百曉只把頭來搖。錢監生道:「可是不諧了?」百曉因將自己如何說法,老王如何回絕,一一說了。錢監生意興索然,便向賽葛道:「兄有高見,玉成此事,決不相負。」賽葛道:「門路卻有,但白手做不來的。錢兄不惜所費,不要性急,吾去尋一人來,包管此女到手。」錢監生大喜請教,賽葛疊兩個指頭細細說來。正是: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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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盡心機破盡財,那知乖處把成呆。

    好花欲彩無從彩,始信紅顏是禍胎。

  話說錢監生思圖壽姑為妾,老王不允,因向賽葛問計。賽葛便道:「此女本非老王親生,是北門外尤大的女兒過繼與他的。倘弄出尤大來作主,不怕此女不到手。但尤大如今不在上海居住,搬往青浦去了,必須尋他回來,故說先要破費錢鈔。」錢監生聞言大喜,即取十兩銀子與賽葛,道:「權作盤費,煩兄明日就行。」賽葛對百曉道:「你我同去,何如?」百曉道:「當得奉陪。」吃了晚飯而別。

  再說尤大自女兒過繼出門後,屋也賣了,一身無著,溜來溜去,溜到青浦居住了。一日,正立門首,只見兩人走來,把他一認,問道:「你是尤兄呀?」尤大聽是同鄉聲音,便應道:「正是。」二人走進,拱手道:「多年不會。」尤大仔細一想,道:「原來是張、李二兄,到此何干?」賽葛道:「知道吾兄窘乏,特送大大一注財香到門。我兄不知要不要?」尤大忙問道:「財香在那裡?說我不要,難道是背財生的?」賽葛道:「兄從前過繼與老王的令愛,今日長成了,出落得一表人才。育一財主欲要娶她作妾,肯出大大財禮。我弟兄二人知是吾兄親生的,故請你回去作主。兄若不去,此種財香獨歸老王之手了,豈不可惜?」尤大道:「這是極好的了,只是兩手空空,如何起身得動?」賽葛道:「兄若肯去,便舟同往,何如?」

  尤大大喜,亦無甚行李,帶上了門,跟著二人便走。開船正遇順風,不兩日便到了上海,一齊同到錢家。二人先進內說:「尤大來了,須要先與他些甜頭。」錢監生點頭,便叫請進。正值午牌時分,便請尤大吃飯。尤大是清淡久的人,見了大酒大肉,攛嗓了一飽。錢監生慢慢的踱將出來。賽葛向尤大道:「此位便是崇明錢大爺,為人極好,家裡又富。因慕令愛才貌,欲娶為妾,故尋兄來,聘禮竟是三百兩。兄若嫌輕,即再添些也不妨。今晚即立紅契,先交定親銀三十兩,餘待令愛過門,一並交清。」尤大聽見有三百兩銀子到手,已是滿心歡喜,又先交三十兩,可作大大的賭本,正中下懷,便一一應承道:「明日吾去與老王說,女兒是吾生的,不怕他不依。」是夜,寫定婚書,先交三十兩銀子。

  尤大巴不得天曉,一到次日清早,趕到王家。老王一見尤大進門,起身問道:「尤兄,久不會面,今日甚風吹得到此?來得恁早。」尤大道:「一來奉候,二來看看女兒。」老王叩喚壽姑出來相見。壽姑因是自己父親,十年相隔,道了萬福,在旁陪坐。問道:「爹爹幾時到的?」尤大道:「昨日。」又問:「昨夜擔擱何處?」尤大道:「在布鋪錢……」便縮住了口,改說道:「在一朋友人家過宿。」

  壽姑乖覺,察言觀色,有些蹊蹺,便起身道:「我去取茶來。」又向老王道:「茶葉瓶放在何處?」老王會意,便道:「我來拿與你。」起身走進。壽姑走至灶下,悄悄對老王道:「我父親到此,似乎不懷好意,方才說出一『錢』字,便縮住了口,莫非前日那個姓錢的要圖女兒,尋他來的?爹爹須留心防他。」老王點頭走出,隨後壽姑送茶出來,各用了一杯。老王先向尤大告訴道:「我近日為了女兒受了一場大氣。」尤大問是何緣故。老王道:「日前李百曉來說,有一富人要取女兒為妾。你想,好好人家女子,就算不是親生,豈忍將他變賣?被我搶白了一場,方才閉口。你道氣也不氣?只怕尤兄聞知,也要動氣哩。」

  尤大聽此一番說話,倒弄得開口不得,算來坐此無益,只得立起告別,一直竟到錢家。賽葛一見,便問:「你去如何說了?」尤大道:「尚未得說。」錢監生焦燥道:「如何不說?」尤大將老王之言備訴一遍,又道:「老王倒像未卜先知的。你想,他先說了如此一番言語,你道我開得口麼?故急趕回商議。」錢監生直跳道:「女兒是你生的,你說不怕他不依,此刻為什麼又說出這這屁話來!」賽葛道:「大爺不要性急,老賽尚有妙計。看他跳得出我的圈子麼!」錢監生道:「有何妙計?快說,快說。」賽葛道:「尤兄賣女為妾,老王可以爭執。配人作妻,難道親生之父也做不得主的?據我之見,莫若僱一年紀相配之人,假充為婿,竟說已經定親,目下要娶,今來領女遣嫁,名正言順,就當官也說得去,看老王再有何說。如再不依,憑我這筆尖與他當官理論罷了。但充假女婿,必須一心腹之人,先與講定,事成之後,此女仍歸本主。相貌到要好好兒的。錢兄可有此人麼?」錢監生想一回,道:「人到容易。吾當中現有小伙計週二官,年紀十七八歲,面目亦甚白淨,可以充得。只要說定便好。」賽葛道:「既如此,喚了他來,方好做事。」錢監生忙忙差人趕到崇明,叫週二官去了。

  再說週二官本上海人,原是好人家兒子,從小也曾讀書,只因父母雙亡,家業全無,有人薦他到錢監生當中學做生意,卻是一個誠實子弟。聞主人來喚,隨即下船,趕到相見。錢監生見了,即便開口道:「吾有一事煩你,事成重謝,不叫你吃虧。」二官問主人何事。錢監生道:「吾為娶妾,女家不肯,要你充做假女婿哄他上鉤。你切莫推卻。」週二官聽了,默然不應。錢監生道:「你肯不肯,不妨竟說。」二官道:「主人娶他為妾,我去認為妻子,是欺主人了。我既認為妻子,如何復為主人之妾?名義所關,只怕使不得。」錢監生見他回得斬截,便怒道:「你吃我的,穿我的,只此些小事情煩你,你就推三阻四!吾平日白白照顧你了!」悻悻的走開去了。

  張、李二人圓全道:「吾勸你依他的為是。倘你不依,惱了他財主性,你便立身不牢了。或更說你克落銀錢,虧他資本,著你身上要賠補起來,你如何擔得起?若依了他,將來還有許多好處哩。」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得週二官沒奈何允了,便回復錢監生道:「二官已經勸允,明日叫老尤竟將茶果送到王家,不要遲了。」

  錢監生大喜,忙忙買起茶葉果子,叫尤大親自送去。老王見他來得奇怪,便指著茶果道:「你拿這東西來怎麼?」尤大道:「女兒對親周姓,昨日受茶,他家就要娶的,故來與你說一聲。」老王大怒道:「你莫說欺心的話!當初過繼時,說定憑我作主,有趙婆可證。我撫養十多年,看看長大,你便來作主對親,只怕情理上太說不去!」尤大道:「我生的女兒,自然是我作主,難道不許他嫁人不成?」兩下你爭我論,便大鬧起來。壽姑在內聽見,亦來數說尤大道:「從前忍心拋棄,今復貪圖財禮,若無繼父,我不知死在那裡了!」一面說,一面就大哭起來。鄰右聽得,俱走攏來。老王一五一十告訴,眾人俱說尤大不是。尤大見眾人俱說他不是,即指著老王道:「私下說不明的了,我與你當官理論!」說罷便走。

  老王氣得發昏章第十一,只得去尋趙媒婆來告訴他。趙婆聽罷,便頓足道:「這是尤大當初親口說的話,如何今日昧心來爭!但他此去,既說告狀,說得出,一定做得出。倘他告到當官,押令出嫁,如何是好?你卻不可不防。」老王道:「難道女兒竟被他奪去不成!」壽姑痛哭道:「趙娘娘,這是父親欺心假計,不過哄騙我去賣人為妾,我是斷靳不肯去的。」老王道:「這句話,李百曉從前說過。到了官,我只說他假騙作妾,百曉也不好抵賴。」趙婆道:「百曉是他一路神祗,如何肯幫你說?況且口說無憑,叫官府也難信。據我看來,除非這裡也尋一個對頭,說對過親事在先,不便再受人聘,庶幾說得進去。」老王道:「此計固好,但教我一時那裡尋得出一個女婿來呢?」趙媒婆道:「只要一時騙過,弄人假充亦可。你若沒有,我有一個外甥在此。此人姓方,年紀十八歲了,住在吾家對門,平日報聽吾話的。只要許他幾兩銀子,假充女婿,吾便充做媒人,當官一口咬定,便不怕女兒斷去。事成之後,另自擇配。你道好也不好?」老王此時恐怕奪去女兒,沒做理會處,聽了趙媒一片話,信為妙計,竟照言行事。所謂「急何能擇」了。

  卻說尤大當日與老王爭論之後,同張賽葛等商議,竟到縣前叫喊。官府問了話,著令補紙進來。賽葛便與他寫了呈詞,竟說:「老王因圖財禮不遂,匿女阻嫁。」將對親日期,女婿姓名,媒人李百曉,一一寫明,旋即投進。三日後,批「候喚訊」。老王聞知,亦訴稱:「從幼撫養,婚配應身作主,久已對親。尤大貪圖財禮,復欲招婿。」也將女婿媒人姓名一一開列投控。也批「候訊」。

  從來說,官無三日急。又遇一糊糊塗塗不大理事的官,雖皆批准,只管懸宕不審。尤大催審數次,仍舊沉擱,,舊冬事,直至來年八月中方掛牌拘審。當日縣官坐堂,先叫尤大上去問了一番,又叫老王上去問了一番,便開口道:「據我老爺看來,除非分一女作兩女,或兩男並作一男,方免爭奪。女既分不開,男又合不擾,教我也無可如何。這都是媒人多事不好。」趙媒婆聽說媒人不好,忙即跪上道:「小婦人做媒在前,沒有錯的,都是後邊做媒人的不好。」百曉亦跪上辨道:「尤姓的女兒,小的替尤姓做媒,如何得錯?」縣官拍案大怒道:「這個不錯,那個不錯,難道倒是我老爺錯了不成!我老爺不耐煩審問,你們去議和了罷!」吩咐都趕出去。兩旁一喝,一齊趕退。老爺早已退堂,陪伴小奶奶去了。欲知私議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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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平拆獄紀前賢,墨吏如何只要錢?

    家室團圓人盡樂,至今海上頌青天。

  話說縣官審後,便育原告一邊人來勸老王道:「王兄,你要曉得,尤大告狀,暗裡有人替他出錢,你們若把自己辛苦掙來的錢送與衙門人受用,不如將女兒讓他的是。」老王只是不允。

  再說錢監生思想壽姑,巴不得即刻到手,擔擱上海幾及一載,事又不成,衙門中人及張賽葛、李百曉用他的錢也不少了,心上好生焦悶。賽葛因說道:「現在官府只辦有錢的事件,除非送些賄賂,叫他批結,著歸本生父嫁人,恩撫不得爭執,便是定案了。不怕老王不把女兒送出。但正項及雜費必得千金方彀。」

  錢監生無奈,只得依他話去通關節,送銀縣主。果然「錢可通神」,不上二日,便發朱票一紙:

  仰原差速押王慕郭將尤姓之女交還尤大,以憑出嫁,不得抗違乾咎。

  限三日繳。

  錢監生揚楊得意,以為再無不穩之事。老王聞知,嚇得目定口呆,手足無措,父女相對痛哭。

  只見尤大同著原差進門,原差得過一大塊的了,取出朱票,向老王道:「如今沒得說了。你看,血瀝瀝的朱票,限在三日內完結。速將過繼令愛交還本生,吾們好去消票。」老王尚未回答,只見壽姑蓬頭散發大哭,走將出來,指著尤大道:「你肯做昧心的事,我不肯做負心的人!今日如要逼我去,我便死在你面前!」一面痛哭,隨手即向桌上搶一把裁紙的月在手,便要自刎。尤大忙來奪住,老王也勸女兒。原差恐怕弄出事來,便搖頭道:「好一個執性女子,我們且去,慢慢勸她回意,再來相請。」尤大乘機也一溜煙走了。

  老王見女兒如此光景,心中益覺不忍,嗟歎不絕。隔了一日,正愁尤大原差又來相逼,只見一相識人走來道:「王兄,你救星到了。現在舊官去任,新官即日到來,有人傳說新太爺清廉明察,從不肯冤枉民事。你速速打點去告狀,尚可挽回。」老王聞言大喜,忙與壽姑說知。壽姑心下稍寬。

  話說新太爺係旗下人,舉人出身,為官清廉平恕,視民如子。初次砍告,訟者紛紛。一見老王狀詞,情節離奇,叩批「准訊」。果然庭無留訟,不上數日,掛牌就審,仰厚差拘齊人犯,不許遺漏一名。斯時,兩個假婿井拘到案,壽姑亦要出官。臨審這日,齊齊伺候縣前,看的人一時擠滿,一則貪看壽姑姿色,二來要看新官審事。

  停了一會,大爺升堂,原差把人犯一齊帶進,逐一唱名過,吩咐跪在兩旁。先喚趙媒婆上去,將壽姑過繼情由,對親日期,細細問了一遍,喝聲:「下去!」便叫老王問道:「你撫養壽姑雖已有年,但既要對親,何不與尤大說知?」老王道:「尤大飄流別處,十年不來,叫小人何處與他說?」太爺點頭,即叫尤大問道:「你養女不活,王慕郭代你撫養成人,叩要與他定親,也應先去通知,何故擅自作主?本縣看你拋卻女兒十年有餘,何以遽然擇起女婿來?其中決有別情。」尤大被官府道著心事,只管磕頭,道:「已奉前任明斷,因王慕郭抗斷不遵,又費太爺天心。」太爺把案桌一拍,道:「胡說!前任是前任斷法,本縣是本縣審法,說什麼前任不前任!」兩旁看的都疑這場官司尤大要輸了。

  太爺因叫壽姑上去,舉目一看,見她容貌端好,倒不像小家兒女,問他的話,清清楚楚回答,與老王所供無二。又喚兩個假婿上去,見週二的相貌清秀,與壽姑卻是一對;方大面目粗俗,不及週二遠甚,心中便有配與週二的意思,便向兩告道:「這節事,恩撫與本生俱可作主。你兩下既不能作主,來求本縣作主,今日本縣自有作主的道理。」吩咐把壽姑送進內堂更換衣服,又命整備香案,喚鼓樂伺候。斯時,看的人擁滿縣庭,俱茫然不解。有的道:「想是要與他當堂結婚。」有的道:「斷還沒有斷定,教與那個做親呢!」私下議論,紛紛不一。

  話說壽姑來到內堂,見了裡邊太太,忙即下頭去。那太太又是極賢慧的,常勸丈夫做好官,行好事,見壽姑生得好,便有哀憐他的意思,賞他新衣數件,插帶數事,打扮得壽姑如花似玉。一到堂上,眾人注目爭看,越發容顏美麗。斯時,錢監生亦在人叢中偷看,恨不得一口水吞他下肚去。只聽見太爺吩咐道:「女子配人是終身大事,況夫妻緣分皆自上天主張,本縣已將兩婿名姓寫就兩鬮在此,你去跪在香案前暗自禱告,信手去拈,拈得的便是汝夫,本縣即與配合。」壽姑此時只得任天由命了,便到香案前伏地暗祝,遂拈一鬮呈上。太爺拆開一看,見是姓周的,便大喜道:「好,好。」吩咐即行合巹禮。

  斯時,老王在旁唯有哭泣,不敢言語。賽葛忙唆尤大跪上道:「女婿並無居房,小人情願領回出嫁。」太爺大怒道:「你敢在本縣前弄鬼麼!」喝令在案人犯一齊趕出,單令週二官、壽姑在此成親。又問週二道:「你有住屋麼?」答道:「沒有。」太爺便發二十兩銀子,吩咐書投,叩在衙門近側借屋三間,牀帳被褥食用等物一一備好,又賞他紅綢兩段,整備轎子一頂,以便送歸。

  斯時,看的人益發如潮如海,把縣堂塞滿。只見太爺端坐上面,左右排立兩旁,吹手動起鼓樂來,掌禮人依然念起詞賦來。新人交拜天地,又朝上拜謝太爺。然後壽姑坐了轎子,週二官肩上披紅,轎膠先走。送出縣門,太爺退堂。一路喧聲不絕,齊道:「一塊天鵝肉,送在週二官狗口中去了。」

  錢監生回到鋪中,埋怨張、李二人道:「生米煮了熟飯,倒作成別人去了!」二人道:「頭水茶沒得吃,開水原有得吃的。明日去催週二官領了妻子同到崇明,依舊讓你受用便了。看官曉得,若錢監生此時竟割絕了念頭,張、李二人也不要再圖事成相謝,可安然無事了,只因奸謀不已,以至當堂受苦。今且按下不表。

  再說夫妻二人,同到住處,伴婆遞過合巹杯,說:「太爺吩咐,不許在此攪擾,我們是去了,請兩新人自用夜飯罷。」說罷,眾人一齊散去。兩新人堂上鬧了一日,腹中各有些餓了,見有現成夜飯,遂對坐而食。壽姑見官府如此抬舉,又嫁一好丈夫,心下甚是歡喜。週二官卻有錢監生一邊牽掛,只管呆坐著。壽姑先開口道:「你的情事,吾已有些曉得。如今既作夫妻,不妨向我直說。」週二官見妻子問他,便將錢監生要你為妾,僱我充作假婿,今雖弄假成真,恐他日後尚有話說,細細告訴壽姑。壽姑道:「不瞞你說,那方姓女婿也是假充的。今有太爺作主,怕他怎麼?將來我與你同到繼父身邊過活。繼父是極愛我的,一定收留。若崇明那邊,你也不要去了。」二人說得入港,遂解衣就寢,枕席上唯感縣主恩德。

  再講太爺心中,錢家要買妾的情節雖未深知,但看堂面上光景,頗自疑心,次日起來,即吩咐衙役道:「週二那邊,著你們留心察訪,倘有人去吵鬧,拿來見我。」看官可曉得,事已審過,為何還要察訪?因昨日審問時,察看情形,但見老王亂滾亂叫,尤大反不見喜歡,便知其中另有情節,女婿是假的了。因相女配夫,欲成就好事,故將計就計,托天之意,斷與週二配合,其實兩鬮皆寫周姓。恐成婚之後,尚有他故,再遣人察訪。此官府細心周到之處。

  卻說差人在週二住房對門茶鋪裡頭吃茶,一到午間,見張、李二人同了尤大走來,催他夫妻同往崇明。週二官隔夜已聽了壽姑這番說話,便膽壯起來,回得割割絕絕。二人便罵二官欺心,二官亦罵二人欺心。壽姑亦出來數說父親。彼此正在爭論,卻好兩個差人聽見對門喧嚷,便走攏來道:「太爺正差我來相請三位,有話去對太爺說。」扯了便走。三人驚得呆了,便向差人求饒。差人道:「我肯饒你,太爺卻不肯饒我。走走走。」又向週二官道:「你也同去回話。」

  一到縣前,差人先去稟知,太爺便喚週二問話。二官跪下,便將從前東人錢某如何叫他代替,他如何不允,硬逼著去,昨日見太爺當堂配合,他仍要拿去作妾的話細細說了一遍。太爺聽罷大怒,便叫進百曉、賽葛上去,問道:「你兩人為何串合姓錢的買良為妾?」二人猶自抵賴。太爺吩咐一齊夾起,衙役如狼似虎將夾棍緊緊收攏。兩人如殺豬一般叫喊,說:「願招!願招!」太爺喝道:「既然願招,從實供來,倘有一字涉虛,活活敲死!」兩人從鬼門關上才進得轉來,那裡還敢隱瞞,便將實情一一供招。大爺遂拔硃簽一枝,差人去拿錢監生。

  不料錢監生聞知張、李二人同尤大叫去,正在衙門前探頭探腦,衙役見了,鷹拿燕雀,將錢監生拿到。大爺便喝道:「你是崇明人,敢在這裡亂法!」錢監生那時嚇得魂已沒了,唯有叩頭道:「監生知罪。」太爺喝令取供。錢監生只得亦將實情供出。取過供後,逐一發落:

  張賽葛、李百曉造謀助惡,各人重責四十,枷號三月示眾。尤大串謀女,杖四十,不許再去攪擾。錢監生圖良作妾,設計遺釁,重杖四十,再候定罪。

  眾人伏地受杖,打得皮開肉爛。看看輪到錢監生,皂快便拖下去。錢監生抵死哀求道:「監生願罰,求全監生體面。」太爺高唱道:「本縣只打外來流棍,不管你監生不監生!」衙役見本官動怒,便扯手的扯手,扯腳的扯腳,按倒地上。可憐錢監生生長富家,從未受過痛苦,那裡當得起打?才打一下,好像曲蟮踏了兩頭,把身子亂扯;再打一下,「爺娘皇天」都哭出來;打到第三板,連喊也喊不出,只思尋一地孔鑽將下去。滿堂人掩口而笑。

  太爺也覺好笑,且叫放起,問道:「你究竟願打呢,願罰?」回說:「願罰,願罰。」太爺道:「你既願罰,該罰多少?」錢監生哭道:「任憑太爺吩咐。」太爺道:「造化你這狗頭!你尚該三十七板,沒有打得,罰你十兩一板,快快拿出三百七十兩銀子來與週二做本錢,便饒你打!」錢監生尚要支吾,太爺說:「你既不願罰,從新打起。」皂隸呼喝一聲,錢監生尿屁都嚇出來了,連聲道:「遵太爺明斷!」太爺道:「既然遵斷,速即取來交與週二收領。」錢監生涕流滿面,一蹺一拐,跟著差人,拐到鋪中,兑足三百七十兩銀子,當堂交代。太爺又喚老王到堂,對他道:「昨日你失了一女,今日加還你一婿。況你婿已有本錢,盡彀經營,領去同居,便終身有靠了。」喜得老王叩頭不已。又取了錢剝皮不敢攪擾「遵依」,發放已畢,人人稱快。

  且不言受杖者各自叫苦不已,單說老王忙忙接了女兒、女婿到家,一天愁事,變為一天喜事,合家快樂,供著太爺長生牌位,朝夕焚香,祝頌福壽綿長,上海人至今傳為美談。

  或問:「如此好官府,做書人何以不標出姓名,使人人曉得呢?」不知此係近日之事,人皆現在,說了一邊好的,便形出一邊不好的來,招人怨恨,不如渾融些的為妙。要曉得這樣好官,世上能有幾十?就是不寫姓名,人人可以摹想得出來的。觀此書者,見老王為人忠厚,畢竟有女兒女婿靠老終身。錢監生、張、李二光棍設盡機謀,遇了賢明官府,失盡體面,還要領受官刑。奉勸世人,須個個把良心端正,不要妄作妄為。古語說得好:「善惡到頭終育報,只差來早與來遲。」

    為人須要存心正,貪色貪財惹禍端。

    演出眼前真實事,泥人木偶也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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娛目醒心編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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