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狀元孟子傳 (四部叢刊本)/卷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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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三 張狀元孟子傳 卷二十四
宋 張九成 撰 張元濟 撰校勘記 海鹽張氏涉園照存吳潘氏滂憙齋宋刊本
卷二十五

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二十四

   皇朝太師崇國文忠公臨安府鹽官張九成子韶

○萬章章句下

孟子曰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

治則進亂則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與郷人處

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濵以待天下之

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㢘懦夫有立志伊尹曰何事非君何

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

覺後覺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此道覺此民也思天下之民

匹夫匹婦有不與𬒳堯舜之澤者如巳推而内之溝中其自任以

天下之重也桞下惠不羞汙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

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與郷人處由由然不忍去也爾爲爾我爲

我雖𥘵禓祼䄇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故聞栁下惠之風者鄙夫

寛薄夫敦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

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乆而乆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孔子

也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栁下惠聖之和者

也孔子聖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

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

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猶射於百歩

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

孟子獨尊孔子故論三聖人之所得而有金聲玉振聖智與夫

 巧力之說此前古所未發明孟子獨以深造自得之學軒然别

白判斷使孔子之道逈然與三聖不同可謂奇偉超絶之論矣

夫伯夷自清而入聖伊尹自任而入聖栁下惠自和而入聖三

人易位而處則聖有所止矣故孟子以子夏子游子張皆有聖

 人之一體以比伯夷伊尹栁下惠其意以謂伯夷得聖人之清

伊尹得聖人之任下惠得聖人之和皆得聖人之一體而非其

全也至於顔子雖合清和任爲一體而未能造其極故曰具體

 而微惟吾夫子合三聖之清和任爲一大體時出而用之可以

 清則清可以任則任可以和則和千轉萬變與時偕行故曰孔

 子聖之時者也且去齊接淅則似伯夷之清去魯遲遲則似下

 惠之和攝相事而斥萊人誅侏儒則似伊尹之任溥博淵泉而

 時出之耳故曰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乆則乆可以速

 則速記曰當其可之謂時可之一字以言叅酌審詳而非决去

 不回也在聖之外爲知在力之外爲巧在至之外爲中故又曰

 金聲而玉振之也夫作樂者始以金奏終以玉節詩曰依我磬

 聲是以玉爲節也其曰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又曰終條理者

 聖之事也伯夷伊尹下惠似之故夷終於清尹終於任惠終於

 和止於此矣猶射則力而非巧至而非中故聖之外未及知也

 夫知所以運聖也使聖而無知安能轉移造化爲無所不可乎

 其曰金聲也者始條理也又曰始條理者智之事也孔子旣玉

 振以盡其聖又金聲以極其智終之外復有始則聖不止於清

清之外復有和不止於和和之外又有任循環往復猶金聲而

 又玉振玉振而又金聲比之於射至之外又能中力之外又有

 巧是聖之外又有智惟聖之外又有智所以能運用此清和任

 之聖應時而中其㑹焉此天地之妙造化之神學不至此奚以

 學爲孟子學窺大全深見孔子用處未甞襲蹈古人一言超然

 於千古之下創爲此論以極聖人之大用使學者知聖人門戸

 中乃有如此之變化嗚呼其深矣哉非觀天地風雷之變日月

 照臨之神四時生成之大不足以知聖人

北宫錡問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孟子曰其詳不可得聞也諸

侯惡其害巳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軻也甞聞其略也天子一位公

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

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

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逹

於天子附於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視侯大夫受地視伯元

士受地視子男大國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

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

其耕也次國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

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

也小國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

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耕

者之所獲一夫百畒百畒之糞上農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

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爲差

余讀周室爵禄之制法度森嚴規摹逺大如二十八𪧐之在天

 五岳四瀆之在地畫然一定不可動摇使先王以私智爲之安

 得如是之橫厲也乃知聖人制作皆自天理中來如春秋冬夏

 風雨霜露雷霆水火其聲形態度皆因天理也守此者治安舎

 此者危亂其盛矣哉故自天子一位以下至子男同一位此爵

 之在天下也自君一位以下至下士一位此爵之在一國也自

 地方千里以下至附庸此天下之禄也自天子之卿受地視侯

 至元士受地視子男此朝廷之禄也自大國地方百里至小國

 地方五十里終之以禄足以代其耕諸侯之禄也自耕者之所

 獲至其禄以是爲差此庶人之禄也天子公卿大夫元士大國

 次國小國君卿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庶人之爵禄截然整整不

 可侵紊若天造地植移先王之經綸而圖畫于此欲知先王之

 心者庶於此而可得矣然而當孟子時私欲熾盛天理消亡諸

 侯惡其害巳而皆去其藉則焚書坑儒之象巳兆於此矣蓋人

 欲方熾何所不可第見先王之制徒使人不快耳始去其籍欲

 快其意耳不知其意欲快人人欲快大并小強侵弱後者効前

 静者思動盡破先王之制而其國亦㓕亡矣秦并吞天下并與

 典籍學士而焚滅之快意不巳人人皆欲一快陳勝一倡天下

 皆起秦氏亦滅亡此快意之効也夫先王之制所以爲治安之

 本也皆守其制則大不敢并小強不敢侵弱各安其分豈不樂

乎且楚自以爲強大而滅陳滅蔡滅舒滅庸意亦快矣不知楚

 之上又有大者而思快意焉秦亦滅楚矣秦自以爲強大并吞

 六國不知合天下之民其強大又甚矣秦旣快意天下各思快

 意故卒受其禍至於此時方知先王典籍之不可去而士大夫

 之不可殺耳夫先王典籍所以如此之宻者蓋天理之自然而

非私意所出也詩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儀刑文王萬邦作孚

 可不信哉

萬章問曰敢問友孟子曰不挾長不挾貴不挾兄弟而友友也者

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挾也孟獻子百乗之家也有友五人焉樂正

裘牧仲其三人則予忘之矣獻子之與此五人者友也無獻子之

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獻子之家則不與之友矣非惟百乗之家

爲然也雖小國之君亦有之費惠公曰吾於子思則師之矣吾於

顏般則友之矣王順長息則事我者也非惟小國之君爲然也雖

大國之君亦有之晉平公於亥唐也入云則入坐云則坐食云則

食雖𬞞食菜羮未甞不飽蓋不敢不飽也然終於此而巳矣弗與

共天位也弗與治天職也弗與食天禄也士之尊賢者也非王公

之尊賢也舜尚見帝帝館甥于貳室亦饗舜迭爲賔主是天子而

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謂之貴貴用上敬下謂之尊賢貴貴尊賢其

義一也

 余觀孟子論友乃以天子諸侯大夫爲說且其意專以有位者

 爲主匹夫之賤道德充於已天子諸侯大夫欲友有不可得者

 蓋友也者友其德故也儻惟德未足云而挾長挾貴挾兄弟而

 來者皆不可以言友也孟獻子百乗之家而下友五人其所以

 與之友者以無百乗之富故也使此五人者亦有百乗之冨則

 不與之友矣是未免於有所挾而友也費惠公爲小國之君豈

 止百乗而巳哉而師子思友顔般事王順長息所與游者皆一

 時賢士其所存可知矣晉平公又大國之君不止於小國而巳

 其友於亥唐也入云則入坐云則坐食云則食雖𬞞食菜羹未

 甞不飽亦可謂能下人矣然王公之友必與之共天位治天職

 食天禄今平公徒以禮下人如一介之士而不知王公之友不

 止於此而巳昔魏文侯師子夏事田子方敬叚干木然其命相

 乃用翟璜魏成此所以名過於桓文而其功不及五霸晉平公

 之友亥唐其似之矣堯天下之君不止於大國而巳其仁如天

 其智如神其德可謂盛矣乃館舜于貳室而堯亦饗舜之所設

 迭爲賔主是以至盛之德至尊之位而友於匹夫也使之徽五

 典宅百揆賔四門豈如𬞞食菜羮不敢不飽而巳哉舜以堯有

 至盛之德故與之爲友不然庶人召之役則往役可也豈敢與

 天子爲友哉夫以貴賤論則用下敬上謂之貴貴以大德論則

 用上敬下謂之尊賢貴貴所以明君臣之義尊賢所以大至公

 之道兩者豈可偏廢哉故曰貴貴尊賢其義一也孟子之意以

 當時之君皆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孟子寜就庶人

 之役而不敢就諸侯之召就庶人之役貴貴也不敢就諸侯之

召正其名也因萬章之問乃歷言天子諸侯卿大夫之所謂友

則孟子之意蓋可知矣

萬章曰敢問交際何心也孟子曰恭也曰郤之郤之爲不恭何哉

曰尊者賜之曰其所取之者義乎不義乎而後受之以是爲不恭

故弗郤也曰請無以辭郤之以心郤之曰其取諸民之不義也而

以他辭無受不可乎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禮斯孔子受之矣

萬章曰今有禦人於國門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餽也以禮斯可

受禦與曰不可康誥曰殺越人于貨閔不畏死凡民罔不譈是不

待敎而誅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辭也於今爲烈如之何其受

之曰今之諸侯取之於民也猶禦也苟善其禮際矣斯君子受之

敢問何說也曰子以爲有王者作將比今之諸侯而誅之乎其教

之不改而後誅之乎夫謂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𩔖至義之盡

也孔子之仕於魯也魯人獵較孔子亦獵較獵較猶可而况受其

賜乎曰然則孔子之仕也非事道與曰事道也事道奚獵較也

曰孔子先簿正𥙊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曰奚不去也曰爲之

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後去是以未甞有所终三年淹也孔

子有見行可之仕有際可之仕有公養之仕於季桓子見行可之

仕也於衞靈公際可之仕也於衞孝公公養之仕也

 視前一章孟子論友及庶人召之役則往役之說又何其嚴也

今觀交際教之不改獵較行可際可公養之說又何其寛也大

抵聖賢存心無非忠厚如元氣埏埴萬物皆予生意使小人微

起一毫善端聖賢則自此路而應接矣其交以道其接以禮是

其心巳自善端中來聖人則涵養其心欣然而與之酬酢齊王

有易牛之心孟子三𪧐而後出行者眷眷此心也儻其心不虛

其意不下軒然以王公大人自髙自以爲盡善則善端蔽障聖

 賢自何而入哉所以論友則不挾長不挾貴而君欲見之召之

則不往梁惠王自謂無如寡人之用心孟子一去而不復留戀

者以是故也至於其間曲折萬章之問亦云悉矣請得而詳說

 之萬章指交際而問曰此何心也其問可謂切矣孟子直指之

 曰是恭也嗚呼恭者敬之發見也其對亦切矣萬章儻識此

 幾省於言下則當如曽子故事應之曰唯使如此應則不失孟

 子之幾乃不知觀省又問曰郤之郤之爲不恭何哉殊爲萬章

 惜也然且就萬章之意而卒其說夫交際之心孟子直指之爲

 恭則郤其此心者謂之不恭復何疑哉孟子知其失前所荅之

 幾故就其所問而荅之曰尊者賜之曰其所取之者義乎不義

 乎以是爲不恭故弗郤也此又聖賢之指人欲其自省終不欲

 増損一毫芒故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其意深矣

 逺矣夫尊者賜之其交以道其接以禮吾當受其禮意可也不

 是之顧乃指摘瑕疵軒然問之曰爾之所取者義乎不義乎桀

 傲如此何恭之有使識其禮意必受其餽而弗郤矣萬章猶不

 寤乃曰請無以辭郤之以心郤之曰其取諸民之不義也而以

 他辭無受不可乎夫其交以道其接以禮聖賢見其禮意故

 涵泳酬酢之非受其物也受其禮意而巳使萬章寤孟子直指

 交際之心爲恭則見夫交以道接以禮無不受之唯其旣失此

 幾止用區區私見以郤之爲是而受之爲非吁可憐也且人以

 善心來聖賢無不應荅之兒童如互郷叛人如佛𦙝嬖寵如南

 子聖人無不樂之此心乃天地造化之心也萬章學不到聖地

 必欲求丗俗之名遂私見之謬反覆喻之終守其見然受孟子

 一指之力雖不脫然省於言下而其幾亦略變動矣何以知之

 其曰請無以辭郤之又曰以他辭無受是不欲直情徑行而以

 善言答之也此意頗有聖賢之風而以心郤之之說非聖賢之

 心也故孟子直之曰斯孔子受之矣孔子受之汝欲不受乎言

 至於此萬章可以巳矣萬章猶未脫然固吝私見乃變問端以

 禦人交以道接以禮爲問孟子乃以康誥罔不譈爲對余切疑

 之夫佛𦙝公山皆叛人也其來召也孔子猶欲往焉使禦人果

 交以道接以禮有悔過之心聖人亦將應接之豈有終身不許

 其改過之理乎孟子如是而荅豈以萬章𥘉學未可以語此乎

 桞宗元劉禹錫學未望聖門乃與王叔文爲偶此亦可以爲戒

 矣姑留此疑以俟君子且就孟子之意以說之以謂禦人乃凶

 盗劇賊豈有聖賢與之酬酢乎萬章得此語以謂其意遂矣輙

 以今之諸侯取民猶禦而君子受其禮際是與受禦同也嗚呼

 惟萬章失孟子直指交際爲恭之幾反覆不巳私意閎大遂入

 於刻薄中孟子乃以謂有王者作將盡誅今之諸侯乎抑將教

 之不改而後誅之乎夫非其有而取之者謂之盗充取賦於民

 之數而増廣之者謂之義之盡今諸侯取於民非所謂非其有

 而取之也乃因其所可有之𩔖而又増廣之耳例謂之盗豈不

 刻薄乎萬章之心入於窄隘如此故孟子以孔子獵較之說以

 大之萬章猶未寤也意欲遂其私意又疑孔子之仕觀其意欲

 以孔孟爲非庶得自遂其見何其至愚如此也故敢以孔子之

 仕爲非事道夫聖人存心見人有一善端則深入其中而應接

 之與之交臂執手同登於九仭之上以入聖賢之室而後巳魯

 人風俗田獵禽獸比較所得以祭祖先𥙊祖先之心此仁人君

 子之心也聖人所以眷戀此心與魯人游𭟼使得爲善之路以

 登大道之中焉非事道而何萬章淺陋見其獵較聖人廣大見

 其善心因其心爲祖先而設乃簿正其器取足於獵不以四方

 之珍異爲貴此欲其自盡力於祖先也其教幽微其義精妙豈

 凡俗如萬章者所能知乎萬章私意不息猶以孔子其道不行

 於朝廷乃至與魯人獵較奚爲不去乎萬章止知去耳去止去

 耳又何功用哉其所以不去必有以也以獵較爲兆使天下皆

 入於此幾則將推此心而廣大之凡政事號令一皆知簿正之

 法矣天下奚足治乎旣形此兆而不我用也去之未晚矣是以

 於齊於楚於衛諸國未甞有三年之淹也夫孔子之心見有善

 端者無不接之於季桓子秉政時孔子攝相事此桓子有善心

 孔子可行道之時也故行可之仕以季桓子有善心也衛靈公

郊迎孔子致粟六萬此靈公有善心見於交際可行道之時也

故際可之仕以靈公有善心也孝公以國君養賢之禮待孔子

此孝公有善心見於養賢可行道之時也故公養之仕以孝公

有善心也善心之所在孔子之所在也鄙哉萬章交以道接以

禮以善心來乃欲執私意視之爲盗賊而郤之此負石赴淵之

流聖賢之門無如是法也





張狀元孟子傳卷第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