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狀元孟子傳 (四部叢刊本)/卷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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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 張狀元孟子傳 卷十九
宋 張九成 撰 張元濟 撰校勘記 海鹽張氏涉園照存吳潘氏滂憙齋宋刊本
卷二十

張狀元孟子傳卷第十九

  皇朝太師崇國文忠公臨安府鹽官張九成子韶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

昔子貢問士於孔子其對凡有三等而其最下者曰言必信行

必果硜硜然小人哉言必信行必果謂之小人則言不必信行

 不必果之爲大人可知矣此孟子推孔子之意而爲此說也然

使學者鄙言必信行必果爲小人自好者將無所適從而姦人

者將假此言以濟其誕罔滑稽之欲矣此孟子所以増惟義所

在一句而⿰扌𭥍 -- 指其歸路也其意蓋可知矣何謂義孟子甞曰義人

路也是可行者謂之義而不可行者不得謂之義也且孔子不

 以言爲信而以義爲信如與蒲人盟不適衛而卒適衛且曰要

盟神弗聽豈非不以言爲信而以義爲信乎孔子不以行爲果

而以義爲果如自衞而西將見趙簡子至於河聞竇鳴犢舜華

死乃臨河而嘆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豈非不以

行爲果而以義爲果乎不問言行之信果而一以義斷之其比

夫硜硜者固相逺矣兹所以謂之大人也余甞攷孟子之書其

論大人者凡數處如所謂有大人之事所謂大人能格君心之

非又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今又曰大人惟義所在又曰

養其大者爲大人統而言之皆言所見者大而不區區以求名

(⿱艹石)夫或勞力以取名或直諌以取名或設數以取名或偏執

以取名或徧物以取名皆非孟子之學也是何小丈夫之所爲

乎學者明乎此則知大人之所在矣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赤子不辨善惡不知是非喜怒哀樂未甞當道大人何取於此

哉余切深原之其喜怒哀樂雖未必中節然皆真而非僞况大

人之學以思爲主先立乎其大者喜怒哀樂皆中節而又不失

其真心此所以爲貴乎夫作僞之人終不足以動人故強怒者

雖嚴不威強𥬇者雖親不和(⿱艹石)夫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

威真親未𥬇而和赤子之真其近於是乎大人不失者在此爾

惟赤子之真也故見之者無不憐愛而水火在前虎豹在側皆

不足動其心則以其真故有畏懼猜疑之心人以其真亦無畏

懼猜疑之意大人體此故至於是邦必聞其政而立之斯立道

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則以夫大人之道甚大而又以真

 在其間故其功用如此也(⿱艹石)夫不知大人之學而徒有赤子之

 心是亦愚人而巳矣學者不可不思

孟子曰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

生者人之所甚恱死者人之所甚惡於人之所甚恱者加意焉

 不足道也於人之所甚惡而加意者則其人之所存可知矣且

夫人之將死也其氣一緫其形百變病之深者耳目口鼻手足

聲音一切反常其可畏可惡之熊豈形容所能盡哉至於旣死

之後形體可懼臭穢難聞神靈所憑影響猶在使人毛髮森竦

 心志惴慄急走疾避者亦人之常情也至於此時乃獨加意不

負於𡨋𡨋中其可謂不負於天地鬼神矣惟不負杵臼之託乃

能立趙氏之孤負武帝之託乃能擁昭立宣爲社稷之臣不

負先主之託乃能抗司馬懿爲三國之忠臣蓋於死者如此是

 不欺其心也不欺其心則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𭔃百里之命

 臨大節而不可奪矣使天下無事則巳使天下而有事非不自

 欺者其誰足以當之孟子觀之乃於人之所難處以觀之而判

 然號於天下曰惟斯人可以當大事非深見此理能如是乎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

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此章如孔子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學至七十而縱心所欲不踰

 矩同蓋孟子自述其所學也不敢以此自處故汎論之儻非深

 入其中安能如視青黄黼黻角亢氐房明白如此哉請試言之

 夫善觀水者必窮其源得其源則委流可知矣善擇木者必窮

其本知其本則枝葉皆可知矣遡流而上經歷關山而不止源

 斯見焉㳂葉而下斸掘土膏而不止本斯見焉是則君子之於

 學非深造之其能得其本源乎故口耳之傳不(⿱艹石)見聞之親見

 聞之親不(⿱艹石)心術所體爲切也昔之君子由治天下而造之而

 知其本於治國由治國而造之而知其本於齊家由齊家而造

 之知其本於一身由脩身而造之知其本於一心由一心而造

 乃知其本於誠意由誠意而造乃知其本於致知由致知而造

 乃知其本於格物所謂格物者窮理之謂也一念之微萬事之

 衆萬物之多皆理也惟深造者自天下之本遡流㳂葉進進不

 巳而造極於格物是故於一念之微一事之間一物之上無不

 原其始而究其終察其微而驗其著通其一而行其萬則又收

 萬以歸一又旋著以觀微又攷終而要始往來不窮運用不巳

 此深造之學也夫如是則心即理理即心内而一念外而萬事

 微而萬物皆㑹歸在此出入在此非師友所傳非口耳所及非

 見聞所到當幾自見隨事自明豈他人能知哉此所謂以道欲

 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異端不能揺𭧂行不能動死生貧富貴

 賤憂樂通而爲一隨所寓而安焉此居之安也居之安則見出

 乎衆人而常(⿱艹石)迂闊識超乎幾外而常(⿱艹石)大早旣而利害皎然

 是非卓然於千載之後億萬數千里之外無一毫與其言不合

 者此資之深也資之深則縱横理也予奪理也動容周旋理也

 顚沛造次理也仰觀俯察逺取近取理也以至鳶飛戾天魚躍

 于淵亦理也蕭蕭馬鳴悠悠斾旌無一而非理者儻非深造自

 得渠能進於此地乎惟孟子所學如此所以能禽獸楊墨妾婦

 儀秦夷許子而貉白圭蚓陳仲而死成括則以其深造自得故

 議論可以超然出於當丗之上乃於兵革擾攘權謀詭詐中而

 獨拳拳欲植桑種田育雞豚畜狗彘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

 於道路𥠖民不飢不寒不轉徙於溝壑以掃弊陋之習而開此

 昬蒙之流也奈何時不我與天未興斯姑留此學以惠後進耳

 可勝嘆哉

孟子曰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

聖人以心術之微盡散於禮樂射御書數中而不明言其故蓋

 名數則可以口講而⿰扌𭥍 -- 指畫至於精微非心自得之不可也使上

 智之資由名數而造精微之本而中下之流亦安於名數而爲

寡過之士此聖王之道所以獨髙千古而異端之學所以一得

其志必能瀆亂天下也然而使士大夫不學則巳學則當造精

微之本學而不到精微雖博物及於臺駘實沈說稽古至萬數

 千言謂之博學詳說則可也謂之聖王之道則不可古之君子

 所以治詩書禮樂之術而仰觀天文俯察地理河渠溝洫茫昧

變怪無不探其原而遡其流極其數而攷其變大則爲圖諜以

著其象小則分門户以括其遺事事辨其所由物物明其所用

纎悉畢具小大靡遺其博學詳說如此者蓋將以反說約也何

 謂約即吾所謂精微者是也且以六藝觀之禮中倫樂中節射

中鵠御中規矩書窮八法數研九九皆約也其名數散爲六藝

 其精微在吾一心夫經禮三百曲禮三千鍾鼓管簫之制竽笙

 琴瑟之聲逐禽左鳴和鸞其數爲至繁形聲意義億百千萬其

 事爲甚衆非博學以攷其由詳說以徹其故則虚無荒唐何足

 以御天下之變哉然而豈徒爲此誦數之學哉意亦有所主也

 故學禮學樂則體其所以中倫中的者何學射學御則體其所

 以中鵠中規矩者何學書學數則體其所以窮八法研九九者

 何其意以精微爲主而以愽學詳說爲所入之路耳夫然故一

 藝之約旣徹則六藝之用皆通以其用處發之於治水則排淮

 泗驅龍蛇而見禹之心發之於朝廷則驅飛廉驅虎豹而見周

 公之心發之於春秋則翬去公子麇不書弑而見孔子之心發

 之於戰國則息邪說拒詖行而見孟子之心乃知聖王之學以

 精微爲主而以博學詳說爲所由之路耳是以子夏⿰扌𭥍 -- 指洒掃爲

 君子之道而孔子以郊社禘甞爲治天下之道⿰扌𭥍 -- 指蜡爲仁之至

 義之盡⿰扌𭥍 -- 指餕爲道路州巷之逹者皆於博學詳說⿰扌𭥍 -- 指其約也

(⿱艹石)夫學爲盤辟紀其鏗鏘羿分其弓艮捨其䇿則不能以相通

者又何足以論反說約之道哉孟子⿰扌𭥍 -- 指易牛爲王者之心⿰扌𭥍 -- 指

梩爲誠之見⿰扌𭥍 -- 指事親爲仁⿰扌𭥍 -- 指從兄爲義指好色好貨好勇爲大

王公劉文王武王者則以學到精微故無所往而不在也學乎

學平其可不以約爲主耶

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養人然後能服天下

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末之有也

善一也在乎用之如何耳用以服人小人也霸者之所爲也用

以養人君子也王者之所爲也令燕脩召公之政豈曰不善而

假此以伐山戎責楚不貢包茅亦豈不善而假此以襲蔡大蒐

示之禮伐原示之信晉文之善也而假此在一戰而霸耳是其

所以爲善者意在用以服人豈非可鄙哉故斉桓末年叛者九

國晉文𥘉死秦巳伐鄭是雖區區以善服人誰肯服乎葛伯放

而不祀曰無以供犧牲也湯使人遺之牛羊葛伯殺之不以祀

 曰無以供粢盛也湯使亳衆往爲之耕其仁厚如此文王雝雝

 在宫肅肅在廟而其化之行至江漢游女無思犯禮伐條婦人

 勉夫以正以善養人乃至於此三代聖王旣以善自養其身又

 推之於天下國家夏曰校商曰序周曰庠聚秀艾于其中以詩

 書禮樂教之以孝弟睦婣收之而命郷論秀命司徒論秀升於

 司徒者不征於郷升於學者不征於司徒而又閭師族師比長

 書其德行道藝書其孝弟睦婣有學者郷大夫又獻賢能之書

 于王王拜而受之其不率教者則小胥大胥以告耆老皆朝于

 庠習射尚功習郷尚齒以警之不變移之左又不變移之右又

 不變然後屏之逺方委曲周旋如此此皆以善養人之道也所

 以周家卜丗三十卜年八百則以其規摹逺大藹然有仁人慈

 父愛母之心此天下所以心服之也與夫設心促迫急於得利

 假仁義以濟其姦(⿱艹石)桓晉文者豈可同時語哉孟子之見如

 此而欲合戰國之君宜乎其爲迂闊也惜哉

孟子曰言無不實不祥不祥之實蔽賢者當之

不祥之人凶人也何以知其爲凶人顚倒是非變亂白黒騰播

(⿱艹石)南箕緝織(⿱艹石)貝錦營營其雜亂趯趯其善走徒事唇脗而

其言一無實迹者是所謂凶人也平時暇日其言無實而無害

 君子心者巳可知其爲凶人至於爲凶人之實者則又有在焉

蔽賢者是也(⿱艹石)李林甫誤嚴挺之盧𣏌䧟陸贄是矣孟子親受

臧倉所毀如倉者豈非不祥人哉天生賢者仁義禮智所從出

 者也使在朝廷則福及天下在一郡則福及一郡在一邑則福

 及一邑而乃彼故欲蔽之使不得福𬒳生民豈非妖怪不祥之

 物乎夫狐狸夜號鴟梟晨嘯䑕舞地孽皆不祥物也人見之

 者必唾罵以厭之如是則禍患亦所不免況不祥之人而使在

人主之側破國亡家之兆盖見於此矣流放竄殛使與魑魅爲

伍正聖王所以清朝廷而福天下也然則孟子目蔽賢者爲不

 祥豈非意出於此乎

徐子曰仲尼亟稱於水曰水哉水哉何取於水也孟子曰原泉混

混不舎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苟爲

無本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聲聞過

情君子恥之

 余讀此一章乃知聖賢觀六經之道矣夫六經明天下之理者

 也使吾自格物之學窮天下之理小大不遺幽顯皆徹内外一

 致則六經之言皆吾𮌎中所欲言者耳隨吾意之所在取以用

 之或斷章而取義或逆志而忘辭何所不可關百丗而不慙蔽

 天地而不恥質鬼神而無疑俟聖人而不惑如一人有慶兆民

 頼之本非愛敬事吾取以證天子之孝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本

 非諸侯事吾取以證諸侯之孝或論雲漢之詩或黜武成之書

 惟如是然後見其造理深逺去取在我而六經之道通矣何以

 知之如仲尼言水哉水哉而不明言其故未知聖人之意果出

 於何意如江漢以濯之以言其清明也滄浪之水以言其自取

 也逝者如斯以言其迅速也必觀其瀾以言其廣大也惡知孔

 子所謂水哉之意不出於此數義而孟子遽然斷之曰有本者

 如是是之取爾未明格物之學者遽爲此答則爲罔聖深造天

 下之理者予奪抑揚 --(『昜』上『旦』之『日』與『一』相連)進退去取亦安有不可者故吾意之所在

 理之所在也聖人之所在也意在清明則指此水爲清明意在

 自取則⿰扌𭥍 -- 指此水爲自取意在迅速則⿰扌𭥍 -- 指此水爲迅速意在廣大

 則⿰扌𭥍 -- 指此水爲廣大也水哉水哉吾意欲論其本則判孔子之意

 在本有何不可哉旣⿰扌𭥍 -- 指此意爲本矣故極言爲本之說所以言

 原泉混混晝夜之不舎盈科而乃進卒歸于四海也夫江之原

 自岷山河之原自崑崙淮之原自桐栢原者其本也探其所出

 可以汎觴耳惟其本在於此故滔滔軋軋與天地同流日月俱

 運晝夜不息在沱爲沱在澧爲澧在匯爲匯卒之東歸于海而

 後巳亦猶君子格物之學自致知而充之以格物以知至以誠

 意以正心以脩身以齊家以治國以平天下而後巳則以其知

本之所自而充之故其極乃如是之大也江河之水如此至潢

 潦之水因七八月之雨而集本無根原也一時汪洋不辨牛馬

亦可恱矣然流未終日掃不見蹤跡亦猶小人口耳之學本非

 心得見聞之傳本非力行一時眩惑流俗名聲𭧂起如黄允以

 豪桀自置使公卿問疾王臣坐門可謂盛矣未幾而隱惡彰聞

 向非符融識之其亂天下也必矣如羊祜於王衍盛時知其必

 亂天下蒼生卒下拜於石勒如𢈔冰於殷浩盛時乃以謂當束

 之髙閣未幾卒有喪師之醜以是聲聞過情者皆學無其本也

 是以君子恥之如商騶蘇張軰一時盛名使人君尊禮如此而

 所學不正事業可鄙爲千古罪人孟子力言有本者如是豈非

 爲此數軰而爲此說哉士大夫學問宜自知所擇矣

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於

庶物察於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

 此章言舜無私欲惟天理而巳矣天理者仁義也仁義旣明則

 以此明庻物知禽獸之所以禽獸以此察人倫知人倫之所以

 人倫夫人與禽獸相去幾何耳目口鼻好惡嗜慾一切無異其

 所以異者特有仁義禮智見於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

 耳徇人欲則爲禽獸守天理則爲人倫人心何所不有人欲天

 理之所推焉者也庶民去天理而墮人欲所以有禽獸之行君

 子存天理而忘人欲所以造人倫之至舜人欲都亡天理昭灼

 知如是而爲人欲所以明庻物之微知如是而爲天理所以察

 人倫之大夫所以能如此者以由天理而行也舜即天理非舜

 之外復有天理也天理居則爲仁由則爲義運用在我庶物之

 淪胥人倫之中正仁義皆得以知之使舜在此仁義在彼是舜

 與仁義終不相合也其不相合則有物間之矣有物間之則行

 仁義而非由仁義行也夫仁義我所固有也居此則謂之仁由

 此則謂之義今仁義在彼則是我墮人欲中矣墮人欲中所向

 皆暗安能如舜明庶物而察人倫乎孟子所以言庶民去之以

墮禽獸君子存之以正人倫舜能明禽獸而察人倫者其何術

哉昌言以斷之曰以由仁義行非行仁義故也嗚呼一心之微

其可不慎稍墮人欲即爲禽獸一明天理即是人倫君子所以

慎其獨者則以毫𨤲之差而邪正如此之相遼也嗚呼其危哉




張狀元孟子傳卷第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