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編傳奇/三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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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詞曰:

    天道好還妙理,愚人懵懵,達者何疑。世上奸凶萬輩,盡自猖披。豈料那高高在上,視聽處察察無遺。禍來時,孽悲自作,福羨人綏。真癡:無端污蔑,問心安忍,悔也嫌遲。從逆多凶,致將美色悅優兒。遇冤家分遭誅戮,逢大度反荷恩施。試思之,雖邀寬典,惡豈當為!---右調《玉蝴蝶》

  話說駕山設席請張總兵吃酒,張達便來赴宴。駕山接進,時已成了相知,各謝敘一回,便邀入席。賓主兩人互相問答。張達便問:「希寧父子之事,已前傳聞,止知大概,未悉其詳。」駕山見問,乃備述始末。張達也切齒痛恨道:「若非老爺剿除,不知還有多少百姓受他茶毒。」駕山道:「弟曾受他茶毒,幾至喪身。」張達驚詫道:「老爺試道其詳。」駕山便將誣盜之事縷述,並蒙石珮珩救出魏義一節,也細說一遍。張達拍案大叫道:「石老爺這般有肝膽,我與他共事許久,總不說起。」又道:「希寧父子惡貫滿盈,天怒神怨,老爺原是替天行道,這是天假手於公。今概明正典刑,足以懲一儆百。」駕山道:「這等兇人,待陌路,還不足為異,更有待至親骨肉,竟無顧忌,是最可痛恨者。就是石佩珩,亦遭此種毒害。」張達又駭然道:「為何?」駕山乃將佩珩夫人的堂兄裘自足賣妹投江之事,述了一遍,道:「此係珮珩去歲尋得夫人,備將此事寫來,弟為之感幸不置。設使石夫人投江身死,無從尋覓,這裘賊之罪,何可勝誅?」張達細細聽完,忽拍掌道:「大妙,大妙。弟去冬初到這邊,營裡有一浙江人,姓名正叫做裘自足,莫非就是此人?天下快心事,都有此等舉動湊巧而來也。若果是他時,石老爺的冤仇可報。」乃回顧親隨人等,吩咐道:「回去快把二隊旗牌裘自足鎖拿了,明早回話。」親隨人答應了。駕山歡喜道:「弟待希家父子,以直報怨,若敝盟兄果得此賊,亦是大快意事。」當下又講些別話。張達酒量甚高,駕山只以少許相陪。飲至更深方散,張達別去。

  到了明日,親隨人回話:「裘自足昨晚即已鎖帶班房,候老爺發落。」原來這裘自足並非同名姓的別人,即係翠翹家賊。自那日石珮珩差張芳、朱序到裘家接取家眷,自足托高、童二老安頓來人,他夫妻帶了兩兒,藏了數百兩銀子,乘夜裡躲開。待石家人去後,打聽經了官府,著保甲里鄰錄了家私,石家人又帶了裘能去,料道不能回家。思量有一個表阿舅高龍,是江西寧州人,在營中吃糧,不如去依傍他,因此一路問來。夜住曉行,到了贛州,問到高家。適高龍點卯回來,郎舅相遇。---還是十年前,高龍到姑夫家,會見裘自足的。高龍做人也還四海。---妻子李氏出來,相見了表姑,各相敘問。裘自足反扯謊說因叔子友生招贅了異鄉的人,卻是個強盜,竟要來扳害我,因此避難逃生,故來依傍。高龍道:「你叔子一家怎麼樣了?你的令妹與這做強盜的如今安在?」裘自足道:「我叔嬸死了。這個強盜事破,在南直揚州,近日只怕處決了。我這個不賢曉的妹子,自然是強盜婆了。叔子的家私料也沒入官了。我避禍逃出,總也不曉得以後的事。」高龍當下留住,另支架個房間床鋪,與他一家兒睡宿。

  住下半月多,裘自足時常取出一錢二錢銀子,買米換錢,時向高龍商議,要做些買賣。高龍道:「姐夫,我是當兵馬的人,不曉得什麼買賣好做;你又經紀裡邊不在行。不如到營裡吃糧,也倒是風雨不缺的。」裘自足聽了,心下沉吟:「吃糧也到妙,如今世界太平,又無提兵調將,白白可以坐享其利。」乃道:「也罷,依著老舅說,吃他一名糧也好。」高龍就在總兵衙門裡替他報了名。官府驗過,上了冊。舊官告老去任,新官隨即調來,便是張達了。這裘自足是浙江人,自古說浙人多詐,又兼識得字,寫得來,一個兵竟當行了,不上四五個月,竟做了二隊旗牌。這番得意揚揚,竟認做無人敢欺負他。

  這日總兵往巡按處赴宴回來,更深時分,有兩個軍牢往裘自足家叩門,喚起自足,一條鐵鏈套上頸項,說老爺吩咐,帶去班房裡,明早回話。這裘自足吃驚不小,那敢違拗,隨著去了。妻子大驚,一總起來,趕到高龍家討信,不知為著何事。高龍道:「各衙門的事,我那裡知道?武官衙門規矩:有事查問,都要鎖鏈回話。料無甚事,明日便知。」妻子無法,只得回去了。

  過了一夜,得明早,軍牢回了中軍,叫帶進去。張總兵坐在後堂,押過裘自足當面,戰兢兢的跪在臺階下。張達問道:「有人在這邊告著你,你知道麼?」裘自足吃驚道:「小人不知。」張達道:「你有個妹子,賣與人家,得了身價,卻不把妹子交割,那人到本鎮這邊告著你。你怎麼說不知道?」裘自足心裡暗驚:「我賣妹子與鮑一,一手交錢,一手交人,我拿了銀子便別了。又是他們說:『你只管得了銀子便去,其餘不要管。』我況且叫的船總是他們一黨,妹子在他船上,就是他家一般,怎麼卻到今日復到這邊來告我要人?況且他們何由得知我在此地?如今官府問我,還說有的好,還說沒有這事?」又想:「對頭不見在那裡,我且賴著沒有。」乃道:「小人沒有妹子,不曾與恁人交易。」張達大喝道:「你的妹子在杭州錢塘江口賣與人,那人現在。還賴著沒有!」向兩旁侍立的親隨大喝道:「去,帶那人來!」兩旁親隨服事日久,曉得主子心性,此事必有原故,大家答應了一聲。裘自足見官府指說得切實,難於抵賴,只道鮑一真個在此告狀,乃道:「有是有一個堂妹子,他要嫁人,與小人無干;況且彼時交割明白,怎麼今日還說要人,卻來告著小為?」張達拍掌大笑道:「可是有的,你方才怎麼白賴?左右,先打嘴!」軍牢吆喝一聲,上堂把裘自足打了三十巴掌。張達又問道:「你這妹子嫁與石珮珩了,怎麼又把他賣與娼家?」裘自足道:「這都是小人叔子---就是妹子的父親作主。他做的事,與小的何干?叔子見石珮珩做了強盜,故把妹子改嫁的。」張達大怒如雷,立起身來指著自足直性子人,恨怒極了,大聲喝罵。道:「刁奴才,你的叔子死後,然後騙賣妹子,怎麼說是叔子作主改嫁?難道人家做老子的肯將女兒落娼?左右,再痛打他的嘴!」又吩咐親隨,叫拿一個帖兒,到州官那邊,借四名皂隸,並訊問刑具。這裘自足先被打嘴,痛楚難當,今又打了三十巴掌,痛上加痛,聽得說要去借皂隸刑具來,慌忙喊道:「願招。」因嘴打腫,說話不清,張達聽不清楚,倒焦躁得沒法。左右人叫自足慢慢的說。張達又叫書辦錄他口詞。自足到不便直供之處,還要粉飾;無奈張達已備細得了駕山的話,逐節推敲。自足抵賴不去,把前後始末盡供無隱。張達恨怒不過,喝叫重重捆打四十棍,吩咐押在班房看好,聽候發落。

  高龍到衙門上打聽得備細,見自足打得皮開肉綻,氣息淹淹,才曉得自足這般為人,竟同禽獸,不但不憐念他,卻也恨怒不已。自足的妻子得知此事發覺,以為躲到江西,可以潛身遠害,那知終有報應;但不知如何敗露的,只得備了飯食,送到班房。夫妻父子,哭做一堆,也無甚話說。合衙門兵丁都曉得了,齊罵他不是人,大都不來睬他。

  張達設酒答請按院,駕山便來赴席。飲酒中間,張達備道:「兵丁裘自足,果係石珮珩之舅,今已把前情招承鑿鑿。弟今與凌老爺說知,把這廝全家解去吳淞,聽憑石老爺作何發落。」駕山大喜道:「果就是這廝。敝盟兄大仇可報。解去聽他處治,也是正理。論起這般人,竟一頓板子打死了他,然後將他的妻子解去;不然恐敝盟嫂始終以兄妹之情,放他生路,旁人反為他不甘。」張達拍案道:「婦人之仁,終於姑息。老爺說得有理,明日就如此行。」駕山笑道:「這是弟不忿之言。然弟輩終是旁人,裘賊之罪,固人人得誅。但敝盟兄夫婦幸有天佑,深恨此賊,自亦夢寐不忘,當必手刃為快。若我輩殺之,不足以服此賊之心。還是解去為上。」張達想了一想道:「凌老爺議論的是。弟寫書去,慫恿石老爺必盡殺之,以快人心。」駕山道:「張老爺差人解去,弟有書一封,並煩帶去。」張達道:「明日便差人押解去。凌老爺有書,弟著人到轅候領。」駕山道:「豈敢,弟著人送來。」當下酒散謝別。

  明日張達坐堂,提了裘自足妻子到來,差四名軍牢,吩咐押解裘自足夫妻子母四名口,前赴吳淞總兵衙門交收。當將裘自足開了糧,上了鎖搢,另著一個內丁齎了書信護批,凌駕山也送了書來,即便起身。

  裘自足被打四十,如何行走得動?出了衙門,有高龍來說情,央上央下。自古說「官清私暗」,眾人得了些囑托,許遲兩日,變賣些什物,做了路費。自足向高龍痛哭道:「我自作自受,如今到吳淞去,我的妹婿妹子決然要處死我,如何是好!」高龍也不做聲。押解的軍牢道:「虧你羞不羞,你有恁福氣做得總爺的舅子,兀是說著妹子妹婿!」裘自足夫妻向高龍夫妻痛哭分別。高龍送下了船便去。

  不則一日,到了吳淞帥府衙門,張家內丁傳鼓投書。石珮珩正在私衙與夫人閒話,只見家丁來稟:「江西贛州總府張老爺差人投書。」遞上兩封書札,珮珩一一拆開。略略一看,不勝大喜,便與夫人細細同看。見張達的書上說:「裘某雖係令親,他是這般舉動,比豺狼更甚,即族誅亦不為過。本擬替台治一劍斬之,想必欲手刃此賊,故差押解來」等語。凌駕山書上說:「弟仇家希寧,萬惡天敗,舉家正法。兄長仇仇裘自足,已被張總戎獲住解來,亦是快事。但思兄嫂吉人天相,福澤無窮,此等人罪孽,實天地所不容。兄長誅其父撫其子,彼祖先留有嗣續、幸矣,當亦兄長大德也。」

  珮珩細細看完,向夫人賀喜道:「裘賊獲住,冤仇可報。當如張總兵所言,殺此賊全家,以雪前恨。」夫人道:「今此賊滅絕天理,同於禽獸。使妾投江無救,相公亦不知我為何等人,亦疑水性楊花,隨風逐浪,一生名節何以自明!每一思及,恨不食肉寢皮。但殺他全家,使妾祖父絕嗣,亦覺太過。當如凌巡按所言,還是情法兩盡。」珮珩沉吟一回,歎道:「夫人忠厚存心,所以大難不死。下官有一法,將這賊坐以他罪,日日打他幾十棍,自然死了。」夫人道:「如此不足以服其心,當令他自慚而死,頗為允當。相公詢問他一番後,妾亦當面嚴加責備,賊自無顏苟活。」處法尤妙。

  珮珩坐了後堂,喚來差進見,慰勞申謝;來差亦稟致主情,珮珩令其外廂安歇。然後吩咐家人出去,獨喚裘自足面詢。叫把手扭開去,止將鎖鏈帶著。自足見去了手扭,心中大喜,隨了牢子手,帶到後堂。望見珮珩高坐虎皮椅上,一來怕,二來羞,只覺得膽戰心驚,唯恐置他死地,跪在階下,便先痛哭起來。珮珩道:「裘自足,你得了叔子家私,有何虧負處?你竟把他女兒賣與娼家,是何道理?」裘賊道:「總是我不是了。萬望妹夫看我叔叔面上,格外推恩。」珮珩道:「你見我不來,便把我百般排陷,這也是小人之常。但妹子是你同堂至親,並非陌路,你卻處到他極盡地位,還有什麼親情敢叫『妹夫!』左右,與我打這廝的嘴!」軍牢吆喝一聲,上前捉住,打到五十嘴掌。裘自足打得兩腮非常脹胖。珮珩道:「你如今還說看叔叔面上,當初何不看叔叔面上,留著妹子,為何必要將他賣去?就是賣去也罷了,為何必要賣與娼家?你這狼心狗肺,恁般可惡!」喝叫重打四十棍。裘賊極口叫饒,自稱:「小的被張老爺打了四十棍,至今棒瘡未愈,求老爺天恩饒恕!」珮珩不則聲。軍牢拖將下去,一索捆紮定了,兩人提起,向下只一丟,格察地一聲,丟個夠死。軍牢執棍向前,喊叫:「老爺驗棍。」活畫行刑牢子。吶喊一聲,半天飛起棍梢,撲的一聲打下。打到二十棍,裘賊氣都沒了。打得暢快。叫且饒著,令拖出去,與妻小分別看守。

  明日,珮珩賞了來差,寫了兩封回書,巡按的書並煩齎送。書中大略致謝張達捉獲之力,遵依駕山處分之言。來差領書,叩謝自去。

  又過了一日,翠翹坐在宅門內後堂上,吩咐裘能出去,帶裘自足進內衙問話。這裘賊自打了二十棍,腿上新皮肉重復打碎,爛得利害,妻子只得央人買了瘡藥傅洗,鎮日號叫,動彈不得。一日,只見軍牢來說:「夫人吩咐,叫帶裘自足進宅門問話。」裘賊心上歡喜:「我的妹子是好人,我雖則把他處得刻毒,我今進去,只是哀求他,他女人家心慈的,自然憐見。」說出這般話來,虧他有這般兇惡肺腑。即便掙扎起來,一步一踮,到二堂上。只見裘能在彼,裘賊便哭道:「裘能,你卻好了,我受得好苦!」裘能道:「誰叫你受來?你只該怨著自家不是。」裘賊哭道:「我今也不想什麼分外了,他還想分外哩。只求得性命還鄉就好了。求你在夫人面前方便一聲。」軍牢便叫與裘能扶著,到宅門前。又有內丁傳出:「夫人吩咐,叫去了鎖鏈。」裘賊心中大喜。走進宅門,到後堂簷下,望見妹子坐在西首,有許多丫鬟婦女侍立兩旁。便慌忙跪下,哭叫:「貴人在上,萬望饒恕狗命!」夫人叫裘能扶起,叫把一張小凳放在簷邊,令自足坐了。

  夫人道:「我爹爹常說你自幼喪了父母,皆我爹爹撫養成人,讀書婚配,授田授室,無不盡心。我又無兄弟,所有家私盡付與你承受。止我一人,尚憑著針黹紡織度日,又不自在受用,為何必要將我除去?男盜女娼,是男女盡頭的路,比死加等。人若要起此惡念,必定冤仇,莫可解救,然後將他男女如此報復,方可雪恨。我家待你萬分恩厚,你為何恁地相報?若與你有冤仇的,更當如何!你若留我在家,我老爺與你郎舅至親,豈無相贈?你賣我身價,不過數百金罷了,若老爺贈你,當十倍於此,你又得安享富樂,又不壞此良心。如今囚首垢面,萬人唾罵。你清夜自思,不如速死,尚有什麼顏面敢來見我!願你早早自決,毋得徒受痛苦!」罵得痛快。裘賊只低頭哭泣,沒有話說。夫人道:「你良心喪盡,行同狗彘。你看裘能,今日受享,勝你百倍。你有何情趣尚欲偷生?只怕人世間也容不得你這般禽獸!」便叫裘能仍帶他出去。

  裘賊立起來,又欲跪下哀求。裘能扶著走道:「我當初也怎麼的說來,且養著姑娘,石相公自然回來的。那時只管逼他改嫁,後邊竟做出恁般毒著。天理人心都喪盡了,今日還要說甚麼的!」一面說,一面牽出了宅門,仍舊套上鎖鏈。裘賊道:「放了我了,怎麼又鎖?」眾家丁喝道:「誰放你來?明日還要見老爺,補打了四十棍,再行受罪哩。」當下仍舊監禁。

  裘賊到此地位,懊悔嫌遲,聽了翠翹之言,明知不要我活,然怎肯就死?又延挨了兩日,只見家丁傳出道:「老爺明日公事閒了,要細審裘賊。把刑具都向地方官取得來了。審後還叫裘能出了呈詞,發與有司,再去審訊,正有得受罪哩。」裘賊聽了,料無生理,便向監守的軍牢討個紙筆,要寫遺囑。軍牢道:「你是這般知事了,我開了你的鎖鏈,等你好寫。」裘賊寫了兩句,便哭一場,哭了幾番,然後寫完。又痛哭一回,解下腰帶,扣在柱上,把頭套進,跪在地下,便弔死了。死不足惜。

  黃昏時分,軍牢報與衙裡,又報知他妻子。走來放下,妻子哭個發昏。見桌上有字一幅,大兒子取來,看見是老子遺筆,亂做一堆,沒有主意。軍牢道:「這廝自縊身死,棺木那裡措辦?還當去求老爺夫人,定然有物賞你。可叫你兒子拿了這幅紙,我替你傳稟進去,若得喚你見面,你就造化到了。」妻子都向軍牢跪著哭拜道:「多謝大爺提帶。」妻子平日不勸丈夫做好人,自亦有罪。軍牢道:「只是如今夜深了,不便進稟。明早替你稟去。」是夜妻子看了身屍。

  明早,軍牢傳稟了。少頃,只見家丁出來說:「叫裘家兒子進去問話。」大兒子便拿了遺筆,隨家丁直進宅門。只見姑夫、姑娘都在後堂坐著。大兒子跪在階下,捧了這張紙。夫人慌叫扶他起來,叫到屋裡,又復跪下哀哭。夫人親自扶起,叫坐了,大兒子也沒有話說,只掩面而哭。夫人道:「你老子做事不端,今日無顏在世,故此自盡,須不干你們的事。且住了哭,有話吩咐。」大兒子便住了哭,叫得一聲「姑娘」,淚如泉湧。摹寫至情入化。夫人亦覺淒然。便同珮珩看那紙上,寫著道:

  父字與兒子裘連、裘運:你老子只為做人不好,喪壞良心,天眼近我,受得好苦,我也不想活了,一死罷休。只是有你兩個兒子,勿得見家鄉一面,好苦也!你姑夫、姑娘是好人,何可不做好人。你拿這字與姑爹、姑娘看,求他超度你,養了娘過日子罷。我好苦也!自作自受,你們須務要學好,不要象我,我是不活的人也。

  看畢,夫人亦覺感傷。吩咐裘能將銀子買了棺木,殯殮畢,同他母子進衙相見。裘能依言,同了家丁去買棺盛殮了,安放近處公所。然後叫他母子進衙門來。這婦人見了姑娘,也羞慚無話,惟有痛哭,要跪下磕頭。夫人扶他道:「前年騙我,只說往揚州去,上船一別,倏忽三個年頭,何意今日復得相會?」婦人道:「丈夫喪盡良心,我也勸他不省。加是自人自受,沒臉面尋了死路。叫我母子三人在此受苦,如何是了?」說罷又哭。夫人道:「嫂嫂放心,兩姪終是我的至親,豈忍叫他流落?你且寬心住下幾日,我自有分曉。」當下母子三人便住在衙內。

  夫人與珮珩商議停當。一日,珮珩與衿子見面。這婦人的感謝自不必說。夫人道:「大姪裘連,原頂著你自家香火,二姪裘運,可做了我家爹爹的嗣孫。我家一所房屋,現在故鄉,現有家人在內看守。田地還有十餘畝,現係家人耕種。家中什物都在。我今再送你百金,可回去領著兩個姪兒過活。還有田數十畝,上年我到那邊,原是賤價出賣的,如今願照原價贖回。這些交易都是裘能與鄉鄰做的事,我原叫裘能送去,待他替你料理停當,你然後打發裘能轉來。你丈夫棺木,路遠不能載回,生成要燒化了,攜了骨殖回去。務須領好了兩個孩兒,待他做一個端人正士,萬不可學了父性,做那等滅絕天理的人。揀個慈善人家,與他定姻完娶,你的下半世便儘夠享用了。世上無此好人。祖父墳塋,必須祭掃,不可有缺。日後倘有順便,我也回來看覷。常時我自叫裘能過來,倘你們有恁正務,缺少盤費,不妨說與裘能,或寫個書信寄來,我自然應付。」凡事替他料理,還計及將來應付。這般好人,世上絕少。母子三人聽了,淚隨言下。

  夫人便擇了好日,付出百金,與他母子收了。先一日,將柩焚化,收藏骨殖,件件停當。到期母子三人拜別,感謝痛哭。珮珩又撥長行護送,一總給與轉回路費,然後起程。吳淞合地人聞知此事,皆稱頌總兵夫人恩怨分明,然還是過於厚道,無不咨嗟贊歎,傳誦無休。有詩曰:

    豺虎為心起惡謀,可憐弱質受虔劉。

    倘教豔骨埋魚腹,定道楊花逐水流。

    身既橫亡名復沒,善無褒美惡偏投;

    便教信史傳千古,貞烈何從一例收。

  這母子在路,夜住曉行,到了家中。眾鄰里都來動問,裘能把前情備述。眾人無不切齒自足,感念夫人,痛恨裘賊死有餘辜,妻子都該受鯨鯢之戮。今卻復得歸鄉,且有厚資,反受享田莊屋宇,家人什物,真是石總兵夫婦萬分厚道處。此時童士禮已亡,高爾林尚在,裘能便去央他來回。這母子三人,到得安然過活。裘能料理停當,然後同護送的家人回去。珮珩問知備細,與翠翹才得放心。

  時值深秋,菊花開放。翠翹懷孕將產,至九月二十五日,生下一子,珮珩不勝歡喜。十月初間,只見魏義到來,乃是凌駕山差他到家,將賀禮與張玉飛,兼看柳俊近況,就叫魏義齎書儀銀六十兩,送與珮珩。珮珩喚進,問了主人起居,收了候書銀信,又問柳總兵近日如何。魏義道:「柳老爺九月十五得了一位小姐。」珮珩暗喜:「我今得子,他今得女,正好與他聯姻。」魏義問知珮珩得了公子,也自稱賀。珮珩留魏義在衙住歇。閒話中問,問起張玉飛家近來事情。魏義道:「去年八月,柳老爺完姻之後,柳夫人便勸張家老相公不必在涿州開店,上下往返,頗覺煩難,且係老年,不堪跋涉。張老相公深以為是。玉飛相公用功勤讀,巴得一日發達,盡可受享。便到涿州將店舖收了回來。今年倒有好些時住在柳老爺署裡。今春張玉飛相公也完了姻事,家老爺那邊直至七月盡,有家人來說,方才曉得,故此叫小人送書並銀子二十四兩,與張相公作賀。」珮珩道:「玉飛既已完姻,我也要去賀他。柳延秀得女,也要備個禮去。」魏義道:「石老爺得了公子,家老爺尚在未知,柳老爺等也要來賀。」珮珩道:「我有個意見,與你商酌。我與柳老爺同年同月各得子女,意欲與他聯姻。我今寫書與玉飛,道致此意。倘有未盡言語,煩你一述。」魏義喜道:「這姻親極妙,少不得我家老爺與張相公為媒。」珮珩說完,翠翹都生歡喜。魏義住了數天要別,珮珩寫了凌駕山處門書,一來道謝,二來便道及柳延秀得女,煩駕山執柯之意;又敘述處分裘賊以後一段事情。又寫了張、柳兩處書札。張家賀禮不過銀緞等物,柳家卻是珠帽、綢衣、銀鈴、金釧之類,總是小孩子身上起見。書中都有求親的話。重賞魏義,差張芳一同到揚州來。正是:

    人惟富貴婚姻易,襁褓之中已割襟。

    多少貧窮過壯歲,單身岑寂擁寒衾。

  話分兩頭。且說李麗娟見父親從朝鮮回來,過了月餘,想來此時當有閒暇,可以備細問候向來起居;又念離父日久,欲要往京中,相依膝下。便寫了一封家信,著王忠到京寓裡來。李績接得女兒平安,備悉書中之意,卻不願女兒到京,也備細寫了家書,原著王忠齎回。麗娟問過老爺安好,拆書觀看,見寫得甚長:先回了女兒不必進京的話,其次便問祖父墳塋、家庭至親各人近況,再則細問田莊屋宇,末問家下婢僕男女各人奸良勤惰,俱要麗娟逐項細陳。此時李再思已翻從前不肖念頭,一味修好,二娘又從中解紛和合,麗娟見作對的劉公子夫妻皆死,又見再思頗亦悔過自新,便不好十分指摘他從前短處。忠厚之道待戚,極是。堂兄彥直用功讀書,堂弟福兒也好,早具端凝之相,堂妹去世,叔妾二娘十分賢曉;田莊屋宇照舊修整;家中婢僕都是平平,無恁大勤大惰,王忠、張惠夫婦頗若小心。末後開寫到蘭英身上。乃備細追敘喜兒證鞋之事,關到再思身上,都隱然不露。把喜兒誣蔑情狀,可據可疑之處,並敘叔作主押賣情節,細細開明。至於逐喜兒一段情由,也知再思用的苦肉計,總不提及。家書寫完封好,原叫王忠齎送到京。

  李績接書,看到蘭英一事,尋思此婢隨任十年,家中盡有小廝,卻並不見他有一毫差處。今不過暫離了我,難道便改變了?況我女兒是聰明有經緯之人,豈不會防閒婢僕?今看寫來原委,顯係喜兒誣蔑情真。又想人家奴婢,若有不端,原該驅逐,我兄弟逐賣蘭英,亦不為過。但喜兒卻作何處置了?我女兒書中不寫,定有原故。又想蘭英尚未服罪,又是我的丫鬟,兄弟也該寫信相聞,聽我處分才是,怎麼竟行逐賣?其中也有原故。且叫王忠來問他,看他聲口便知端的。乃喚王忠細問蘭英之事。

  王忠稟道:「蘭英與喜兒有恁緣故,家中總不知道真假。但是二爺賣了以後,方聽得婦女們說,蘭英其實沒有此事,都是喜兒污蔑他,連二爺也不端正,故此惱著蘭英。小人也不敢說。」李績喝住道:「此事已過,怎又說恁二爺。大人得知大體。後來喜兒作何發落?這喜兒是誰人之子?有多少年紀?」王忠道:「說是五六年前二爺討下的,將有二十來歲了。二爺賣去了蘭英,便把喜兒痛打,當時攆出,後來卻聽得李興們說,二爺常私下叫他回來,看燈是一次。小的卻沒見。」李績道:「去年我回京時,小姐怎不寫來?」王忠道:「那時老爺初回,小姐說不便將此事聞知,恐怕老爺煩惱。」李績問了王忠備細,心下頗也明白。乃寫書與兄弟,說喜兒若還在近地,可喚他到京中來,有話要問。乃叫王忠將書齎回。

  再思得了兄書,見蘭英的事發覺了,心下大驚。不曉得姪女存心忠厚,以前搶親的事總不曾寫。只道蘭英的事尚且寫去,這劉家種種算計,自然備悉寫去了,如何不打愁更?又想叫喜兒去,必定受罪,料非賞紅褒獎的事,我怎忍這個小廝去吃這痛苦?便藏了書,總不提起。也不叫人跟隨,獨鞴了馬,跑到莊上。

  喜兒接見,歡喜不勝。再思到喜兒臥處,掩上了門,細把京中寫來的書信說知。嚇得喜兒目定口呆,半晌說不出話,兩眼流淚道:「二爺如何救我!」再思撫摩著道:「我指望養你到二十五六歲上,給與你一個好妻子,再與你幾兩銀子,做個本錢,完你的終身。誰知有此不遂心事。我如今與你些銀子,你好生藏了,拿了行李,竟往南邊走去,投著了一個愛你的人,你竟依傍他,圖個終身結果。我已帶了四十兩銀子在此,給你使用。」便身邊取出,付與喜兒。喜兒接了。再思道:「從此一別,你要小心。若有安身之處,倘有便人,必附信與我,也等我放下心腸。今夜作速打點,明日便去。陳老兒夫妻問你,你只說往親戚家去。老爺那邊,我只說彼時逐出去了,不在近地,無從尋喚。」喜兒一一記受,相向紛然灑淚,再三叮囑,萬種綢繆,然後分別。正是:

    女寵男歡總是緣,莫言嗜好本來偏。

    漢哀重色輕天下,欲效唐虞禪董賢。

  不說李再思寫信,差家人候問兄長,兼回喜兒遂出,無從尋喚,李績也便不提。且說喜兒當下收拾行囊,他心性乖巧,便把銀子五六處分開,藏得謹慎。又念出門與人交接,難道還說「喜兒」兩字,殊覺不雅。自己原姓徐,原有學名,叫做徐善。並無父母兄弟,也到脫然無累。明早別了陳老兒夫妻,只說某處探親,竟望江南進發。一路打尖宿歇,甚是有人指引。大凡人心,好色的多,見了喜兒恁般相貌,不要說渾帳人要與他搭搢攀話,就是道學人看見了,也要心裡轉念。妙極。道學人不便口中說出,若說出來,便不像道學氣了。故但肚裡轉念耳。然則真道學則不然。假如喜兒問起酒飯價,都肯把老實話與他講,不去哄他。因聽了再思吩咐,說南直蘇州才是安身之所,故此總不招架。

  一日,到了界河地方,一個飯店裡住下。同房寓下一個蘇州人,身材相貌都好,年紀只好二十四五歲,見了喜兒,甚是溫存親熱。溫存親熱,謂之蘇州。喜兒有個蘇州在肚裡,卻不曉得蘇州人是何聲口。今問起這人說是蘇州,原來蘇州人說話,這般軟款可聽。便兩下道了名姓,這人叫做吳玉儔。喜兒便把蘇州風俗只管動問。吳玉儔便道:「徐兄,你為何只問敝地?莫非要到那邊去投恁貴親戚麼?究竟徐兄你這般青年,為什麼獨自一個走這般遠路,在路上受這般辛苦?卻不罪過人!」親熱得來了。喜兒乖巧的,頃刻便捏個謊道:「實不瞞長兄說,我也是好人家兒女。只因親娘早喪,我家爹又娶個繼母,把我朝打暮打,是這般不忿氣,一時走了出來。向聞得說南直蘇州是個繁華去處,可以存身。我今且到那邊去住兩年,再做算計。」吳玉儔喜道:「原來如此。我今得遇徐兄,真是前生緣法。可恨我有要緊事進京,不得與兄轉去。若不然,我便同兄到舍下,竟可以盤桓長住。我有一個敝相知沈仙儔,年紀小我三四歲,大有家私,他卻喜風花雪月,做了戲班中一腳旦。做人比我更好,待人接物,著實四海。他如今隨著班子在揚州做戲。徐兄若不棄嫌,我薦你到他身邊,盡可容留得你,可以長住過活。」喜兒道:「如此卻好。」當下吃了夜飯,各自打開鋪陳宿歇。吳玉儔道:「徐兄同我一床睡了罷。」喜兒道:「今日天氣也還有些熱,各自睡了爽快。」

  明日四鼓,下起大雨來,行客都不得動身。天明,然後起來梳洗。此時喜兒尚未戴帽,還是孩子家打扮,取出梳具,解開頭髮,直垂到膝子底下,梳掠一回。四圍掠得絕光,毫無一根短髮,挽一窩黑油油老大的光髻兒,橫插一根雙腳知意頭銀簪,豎插一根象牙氣通簪兒。吳玉儔看了,如何不愛?卻值雨下得大,一店的人都止住行走,正中玉儔下懷,便去買些菜,打角酒,與喜兒吃。兩人便覺熟分了。喜兒又問起沈仙儔來。吳玉儔道:「我寫個字兒,你拿去與他,更覺親切。」便向店主人討了紙筆,便把「飯店裡遇見徐兄,係北直人,少年溫和,與我一見如故。徐兄意欲到蘇州,圖個安身。老弟慷慨仗義,我特薦到尊寓,煩為照拂。我京中事件就緒,即當返舍與諸位相聚也。」當喜兒面寫了,喜兒原識字,也有些曉得文理。玉儔又落了名款,把來封好,遞與喜兒道:「徐兄到揚州天寧門裡,問蘇州王府石霞班寓處,一問自知。可將此字當面致與。那班中獨有沈仙儔出色標緻,到眼便見他梳得一個好頭,像徐兄一般樣的。他見我字,自然接待,決不使兄落寞。」喜兒當下著實謝了。明日天明雨止,各人分路。吳玉儔與喜兒萬千珍重而別。

  不說吳玉儔往北。且說喜兒往南,不則一日,到了揚州。果見江南風景與北邊大不相同。此時十月天道,尚未寒冷。喜兒也不到飯店存紮,竟問到天寧門那邊。有人指引說大街往西,小弄口張家,下著石霞班寓處。喜兒問到張家,只見有兩個閒漢坐在門首。一見喜兒問著班裡人,都起身笑臉相迎道:「這班子不多兩日前有人來叫,都回蘇州做戲去了。小官何來,抓他何事?」喜兒道:「我是北京下來的,有相知要寄字與他班裡人。老爺那一位是姓張?」一人道:「我們不姓張,都是左右鄰居。這班子在這邊久了,都識認的。你要尋這班子,你進來,我同你進去問張老爹。」喜兒見投人不著,心裡焦躁,然也沒法,只得進去。

  到一間起坐裡,裡邊走出一個老人家來,將有七旬來往。那兩人便向張老說了,張老又問喜兒來歷。喜兒乃將吳玉儔薦來投人的述知。張老等也認喜兒是戲班裡的人,乃道:「吳玉儔也常住在我家的。只是如今這沈仙儔回去了,你還是到蘇州去尋他,還是別有算計?」那兩人道:「小官,你若曉得沈仙儔住家所在,你竟去蘇州尋他;若從不相識,又不知住處,不如就在張老爹家裡住了,他家又沒有人,止有一個老娘,你正好住著等他。」喜兒尋思:「吳玉儔止說得揚州根底,沒有說沈仙儔蘇州住處,想來蘇州是個大所在,何從尋覓?不如依這人說,且住在此間,也省得路途上辛苦。」便道:「我便住在此等他罷,房錢飯錢我自然照例補還。」張老道:「小官,我老人家不是瑣屑的。況且投沈仙儔來的,沈仙儔來時總算罷。」指著東廊下側門道:「此內兩間地板房,便是石霞班的下處。」乃向身邊解下鑰匙,遞與喜兒道:「你自開著門,把行李進去安放。」喜兒便開了門,放了鋪陳。那兩個閒漢也去了。

  喜兒換了一件大衣,重新與張老作個揖。張老道:「你只得一個人,早晚要恁的物件,不妨到裡邊去拿。我家只有得老妻一人,並無別個。」喜兒便進去見了老阿媽,也作個揖。二老心下都歡喜,稱贊喜兒乖巧伶俐。住下兩日,兩下細細叩問,喜兒扯謊回答。張老夫妻都說:「徐小官的老子是死人,怎聽了後妻把他打罷?把這般一個好兒子攆了出來,豈不可惜!」喜兒也曉得此張老並無親族男女,單靠著兩間房子並門首兩間出賃與人,討下房租,便可日給。這戲班通年算租,一年不來,也要出租銀十二兩。只因張老夫妻做人都好,老媽兒更加清健,待這一班戲子就如男女,梳頭洗衣,縫針補線,因此相與得好。喜兒又問吳玉儔、沈仙儔的根腳,乃知吳玉儔是蘇州鄉宦人家小廝,有些膽識,小主子在京為官,京裡已走過兩次,此番也是奉主命出差到京。這沈仙儔雖在王府班子裡,卻不是王府家人。父親開個小骨董鋪兒,家事盡好。因仙儔人物秀麗,腳色出眾,戲班裡公出百金、一年聘他,在內撐持門面的。與吳玉儔相住頗近,彼此相悅,遂為契友。喜兒又問沈仙儔既有家私,為何做戲?張老道:「揚州人不論的。」喜兒心下轉念:「這沈仙儔不知如何的,這裡人都恁般稱許!」

  光陰似箭,不覺過了月餘,戲班竟不到來。天氣到冬,漸漸寒冷。喜兒取幾兩銀子出來,置辦寒衣。張媽恐他出了成衣錢,便攬去做。照應「縫補」,妙。喜兒穿了稱身,也歡喜。張媽一日對著喜兒道:「徐小官,我看你聰明伶俐,我心下甚是喜歡。我又無男女,你又為晚母磨折,逃避出來。我家老的說,何不認了我兩個老人家,做了乾爺乾娘。我也好盡心照顧你,你也有了一個依傍。你心下願與不願?」喜兒正為投人不著,這沈仙儔不知何時才來,住在此殊覺無謂,又有街坊上這些閒漢日日來纏擾,若投他做了爹娘,一來住得安穩,二來也可拒絕了這些綽越的人。當下欣然依允。張老夫婦大喜。擇日拜了父母,叫了爹媽,鄰里曉得了,也來賀他。喜兒竟安然住下。

  倏忽之間,過了新年。直至二月裡邊,石霞班方到。因去年蘇州有戲接手,不得空閒,故至此時才來。喜兒見這沈仙儔果然絕頂標緻,豐豔異常,便將吳玉儔書遞與。仙儔拆書看了,見了喜兒恁般美麗,如何不愛?於是二人情投意合,不能暫舍。至三月盡,吳玉儔從京中回來,過揚州即來詢問。見喜兒有了安身,甚是歡喜。回蘇州復了主命,隨又到揚州來。三人打得火熱。這班子裡小丑就是毛二刁子,也是新近聘在裡邊的。信手拈來,頭頭是道。這二刁子到京中見劉世譽已死,丁嚴不知下落,劉思遠有了風疾,致仕歸家。二刁子又記掛著妻子,便歸到家鄉。他是一腳出色小丑,所以也並入好班子裡來。他見了好小廝,極著腳的,善於湊趣,不討人厭。待三人極其恩厚,知甘識苦,煞有深情。沈仙儔與喜兒被他籠絡,也被他捉個空兒,也是情願的了。

  戲班有數,過了五月,便散班歇夏。七月半後,又復聚班。吳與沈要回蘇州,那裡撇得下喜兒?三人各流淚不捨。二刁子道:「不妨,我去說化張老,叫他打發阿郎到蘇州走走,看看世景,便好同你二位去了。便是湊趣處。過了夏又來,有何不可?」三人大喜。二刁子去張老面前一說,真個許他同去同來。

  八月初,方合班到揚州。吳玉儔有事羈絆,便不得同來。喜兒回來見了爹媽,張老有心要與喜兒尋個親事,便好絆住他的身子。見合班人獨有二刁子了得,便托二刁子訪個親家。張媽道:「你看我這孩兒,像個花枝般人物,也尋得一個好標緻媳婦兒,好對付得他來。」二刁子道:「你兩個老人家放心,在我身上,包你有。」張老道:「喜兒也大了,學戲學不成了,得個生業兒做做便好。叫他擔輕負重,他又來不得;做商賈,又沒有本錢,卻如何是好?」二刁子道:「這要看機緣如何,若得有個財主郎君,貴家公子,薦你令郎去放些小勞,得些心力錢,也是一個頭遴。」張老贊妙,道:「如此才是好哩。」二刁子道:「這個也在我身上。」

  看看秋盡冬來,一日,只見有人來叫班子,乃是張哲家的管家,要叫到瓜洲總兵衙門裡邊做戲;為總兵養了女兒滿月---是張家的外甥女兒了---要送戲去賀滿月,故此來叫這好班子去。眾人便打疊起身。二刁子便發議論道:「這總兵官柳老爺,就是我們揚州人。他的出身,我最曉得。他當初在丁少師家,這丁家是我揚州一城中出名首富,五六年前我在丁家做戲,見了這做總兵的,我有心要結識他,下了許多慇懃,偷寒送暖,無奈此人真個作怪,端方持重,叫我沒處下手,只好心裡眼裡念著。那知幾年來,丁家燈消火滅,連自身不知去向。這人卻小小年紀,有恁般造化,竟做了總兵。偏偏又到本地方來榮耀,豈不是天生的大福分!我如今思量,又虧當初我做事精細,不曾著相,露出騙他痕跡;如今到他衙門裡做戲,我還要見見他,看他怎麼樣相待我。」眾戲子是蘇州人,不知柳俊根底,唯有嘖嘖稱羨。當下一齊起身,沈仙儔便帶了喜兒,同到瓜洲來。戲班裡寫個予單投了,隔日便叫進衙門做戲。這一本戲是張玉飛送的。

  此時柳俊得女之後,乃與夫人商議道:「我與你完婚一年多了,你進衙署來,小姐還不知你即歸於我。前兩次問候書札,總不曾寫此緣故。今女兒都養了,也該附個信去,老爺與小姐也自然歡喜。」婉玉道:「記得去年我起身到揚州時,去別小姐,小姐但對我說:『你如今配什麼武官了?』他也不曉得備細,我也不曾說得原委,正該寫個信去,老爺與小姐見了,也好放了念頭。」柳俊便看了稟揭,打發人進京。

  十月十五,女兒滿月。十三日,張家便做了許多衣帽,打了許多金銀事件,備了若干盛禮,岳舅同來,又送戲筵二席。柳俊夫妻迎接進署。當夜設席款待了。明日便做戲家宴。此時合府搢紳都來作賀。衿士有相與的,也來賀喜,鬧熱非常。請酒待客,便叫石霞班承應。一連做了好幾日戲,柳俊做主人,也覺煩苦。張玉飛有事回來,張哲便住衙內。柳俊又備了禮物,送與岳母、舅母。

  一日早晨,柳俊坐在書房裡,只見伴當來稟話,手持一揭道:「有戲班毛二要見老爺。」柳俊看了揭帖,想了一回,方記得起,問道:「他做什麼要見我?」伴當道:「他說許久不見老爺,要來當面叩見,沒有別事。」柳俊沉吟一回,乃道:「喚他進來。」停一刻,只見毛二刁子走進來,望見柳俊,便跪在階下磕了七八個頭。爬起來,趨近前,叫聲:「老爺好!小的特來叩見老爺。」柳俊嘻著嘴道:「毛二,你向來好?」二刁子又跪下道:「靠老爺洪福。」柳俊道:「我有好幾年不見你,你相貌更覺長得好了。連日你在這邊做戲,我也看不出你。多年來也只在揚州做戲麼?」二刁子道:「三年前,到京裡住一年多。去年春裡回來,便沒有那裡去。」柳俊這時因隔夜酒多,泡一碗濃茶要吃,因說了一會話,恐茶冷了,看看伴當,指著那茶碗。時有兩個伴當侍立,見主子與戲子講話,看出了神,逼真情狀。一見指著那搭,一時會意不來,兩人忙到指的所在,把掛的拂子也拿拿,台上的小鏡架兒也拿拿,兩人手忙腳亂,不知所措。柳俊看了,惹厭道:「你拿這些東西做什麼?你把這蓋碗裡泡茶我吃。」便向二刁子道:「這些孩子都不中使,你是會鑽的人,那裡尋個伶俐孩子,送到衙門裡來,吃份伴當糧去。」二刁子便想到喜兒身上,道:「正有一個,狠聰明伶俐,小的送他來見老爺。」柳俊笑道:「你會湊趣的人,慣會扯謊,那就這般湊巧。」二刁子道:「小的怎敢扯謊?確真有一個,卻與小的們同寓,現在外邊。」柳俊笑道:「你就喚進來,我看若好,我定賞你。」二刁子答應便去。

  不一刻,同了喜兒走進。喜兒磕了頭,起來站著。柳俊看了,心上喜歡。問了名姓來歷,喜兒一一回答了。柳俊又問:「我要收你,與糧你吃,你願也不願?你在這邊可有任得保人親戚麼?」二刁子代說拜了張老乾爺的事:「徐善同張老都是情願的,平昔也曾與小的計議過來。」柳俊大喜,便叫徐善將行李取進來,便賞了二刁子五兩銀子,吩咐道:「我與你已前相識,要留你飯,不如賞你幾兩銀子,你自己買吃罷。若徐善服侍得好,你叫他乾爺來,我還要賞你。」二刁子磕頭謝了,便同喜兒出去取行李。

  沈仙儔得知此事,狠埋怨二刁子多嘴,拆開了他好朋友,然也無可奈何。只得與喜兒痛哭分別,又送喜兒進了衙門,叮嚀後會,方去。

  柳俊便著喜兒在書房宿歇。喜兒生來伶俐,鑒貌辨色,回話登答,甚中款曲,柳俊十分得意,另眼覷他,便與了一名大糧。二刁子回揚州,說與張老、張媽,二人大喜。張老便同二刁子到瓜洲來。柳俊喚進,都有了賞賜。喜兒又將關支糧銀付與張老,張老更加快活,別了自去。

  一日,魏義、張芳到瓜洲送進書札,柳俊見珮珩同月得子,又有連姻的話,又備寫獲住裘自足處分的事,便都與夫人說知,也替他快暢。當下喚進魏義、張芳,問謝一回。張芳送上禮物,柳俊收了,要留張芳住歇。魏義代說還要到張相公家去送禮。柳俊便寫了回書,賞了銀兩;又寫信托魏義寄與玉飛,知會允珮珩求親之事。張芳到張家,送上書禮。玉飛不便收受,魏義從旁攛掇,然後收了,款待來使,寫回書,付盤費。張芳便起身回吳淞。魏義在家存紮兩日,也往江西去了。柳俊便與玉飛都送賀禮,差人到吳淞來賀。

  柳俊一日往揚州有事,拜會知府,兼看岳母,作兩日來往。卻值喜兒病起瘧疾來,不便帶他出門。喜兒到明日午上時候,身上又有些寒冷,曉得這瘧病又來了,便坐在窗檻上,朝著裡,兩手搭膝,把頭磕在手膊上,背對著日色,曬背取暖。疲倦起來,便睡著去。這日婉玉飯後無事,帶了三四個丫鬟,閒步散心,走到外書房,從屏後轉出,只見一個小廝,磕伏著頭,坐在窗檻上。婉玉心上轉念:「老爺曾說新收一個小廝徐善,在書房服侍,想就是這小廝。」略定了一定,只見隨的使女便斥喝他起來。這喜兒從睡夢中被喝,驚醒轉來,抬頭見了,料是夫人,便轉身下階。婉玉也要轉入屏後,關眼見是喜兒模樣,便立定了,看他背後形狀走路,分明是喜兒,心下大驚,便走出屏門,叫使女叫那小子轉來。使女便叫道:「夫人喚你問話,轉來見了夫人。」喜兒只得轉來,低著頭,在簷下跪著。

  婉玉道:「喜兒,你抬起頭來。」喜兒見叫他小名,吃了一驚:「此處何人曉得?」又見連叫他抬頭,只得抬頭,把去便一看,大驚非小,這夫人分明是蘭英!雖珠翠綾羅,裝裹美豔,然相貌眉眼,生成不改,嚇得魂飛魄散。回想:「在家時,聞說賣與人單夫作妻子,今日卻如何做了夫人?若報前情,我性命卻要死也!」婉玉道:「喜兒,你認得我了?」喜兒連連磕頭道:「小的該死!」此時一嚇,瘧疾都散。婉玉道:「你當初為何冤我?今日卻如何到這邊來?你須實說。」此時使女將交椅移來,婉玉坐下,喜兒便將「二爺逐出,躲在莊上,去年老爺寫書回來,要叫小的到京中詢問。小的懼怕,因此避到這邊。蒙老爺收用,這是實情。當初都是二爺主意,叫小的做的事,實與小的無干。求夫人超豁。」說罷,只管磕頭。又道:「總則小的該死,只求夫人高抬貴手,救全小的!」便哭將起來。婉玉道:「想來你是聽了主人所使,但你那時也該思忖,並無冤仇,何忍這般陷害?今日你我的境界還是怎麼樣的,你又偏到此地來,大家又得遇見,豈非天理!」喜兒又只管哭著磕頭,也無話說。使女們見了,不知就裡,也不敢問。

  婉玉還要問話,只聽得轅門外吹打掌號,曉得是老爺回來了。婉玉便起身進去。喜兒肚裡尋思:「方才夫人說話,必定要難為我。雖則是老爺待我好,終究夫妻情重,冤家路狹,生成是個死命。」欲要逃走,又何從逃出?欲要尋死,只見兩個小伴當來了,道:「老爺問你瘧病好了不曾。」老爺情厚。喜兒道:「好了。」乃心下想:「且到夜裡尋個死路罷。」其情可憐。

  柳俊回署,婉玉接見,問了揚州去的事情,講些閒話。時寒天日短,頃刻夜了,擺上酒來。婉玉便將喜兒事說知。柳俊驚詫道:「這真是浮萍大海,果有相逢。夫人你意下如何?」婉玉道:「買臣力學為官,未必非休婦所激。賤妾非喜兒誣陷,那得繼與張家?情見乎詞。且這廝聽了主人調度,又是忠於為主了,究竟非其本心。肯諒人情,便是大見識。今之人不及也。我心下倒也可憐他。若無前邊的事,就留他在此,看顧他終身,也是一件好事;今卻不便留了。賤妾意中賞他幾兩銀子,或遠或近,由他過活。不知老爺尊意若何?」柳俊擊節贊歎道:「夫人寬仁大度,不念舊惡,所處極得其當。」

  轅門上打了二更,方將就寢。隱隱聽得那裡叫喊之聲,甚是慘急。柳俊雖有些酒意,卻因向在軍中慣了,一聞聲息,立即驚心。這樓上是臥室,樓前是三堂,三堂左首前邊是三間王敬堂,再前是外書房三間,便是柳俊常坐之處,---總在宅門之內。柳俊便吩咐在內室的小廝,持燈出去察看。原來喜兒這晚要尋死路,又念自己小小年紀,那就輕易送了這命?一場沒出息,自覺也甚不忍。欲要不死,又恐夫人仇恨前情,那肯輕輕放過?受人凌播,吃盡慘毒,終乎要死。不如今日好好弔死了,也倒乾淨。可憐。一回自痛,一回自憐,不知出了若干暗淚,晚飯也吃不下。兩個小伴當上床催他睡覺,喜兒也只是支吾延脫。小伴當哪曉得他尋死?少停都睡著了。喜兒便取了一條帶子,爬到臺上,又爬到廚頂,穿在梁間,一頭在樑上打了一個疙瘩,一頭縛做一個活套兒,把頭鑽在套裡,搢離廚頂,蕩將出來。正是:

    殺身取義是剛腸,小諒輕生亦可傷。

    最苦女人遭枉屈,更無別計便懸樑。

  喜兒上吊,卻喜帶子用舊了,有些傷損,蕩出勢猛,登時兩腳掉將下來,跌在地平上,響聲利害,驚醒了兩個小伴當。但見燈兒未熄,看見徐善橫躺在床前,頸上有根帶子,喉間咯咯有聲,明知上吊,便極聲喊叫。宿三堂的內丁聽得,慌忙也帶著火來,急急解帶救醒。小伴當也起來了,卻好內裡小廝持燈也來,得知原故,進內報知。婉玉道:「日裡我問說未完,見老爺回衙,我便進來了。沒有安慰得幾句,必定慮我責治,故尋短見。老爺可到三堂上,叫這小子進來,當面吩咐一番,好等他放心落意。」柳俊下樓到三堂,只見喜兒進來,神氣未復,幸虧一弔即脫,沒有十分受傷,跪著磕頭,只是哭泣。柳俊叫住了哭,吩咐了許多安慰的話,原叫內丁伴當同了出去。喜兒雖見主子好言安慰,終懷鬼胎,一夜不曾合眼。明日早起來,梳洗得光光淨淨,候老爺到書房裡,便跪下磕頭,哀求方便。妙。柳俊道:「夫人仁厚,總不計較你了,卻又不便留你。我今賞你一百兩銀子,你原到揚州乾爺家裡住去,把這銀子娶個妻小,做個買賣的本錢,勤儉過活,掙一個好結果。不可遊手賭博,有負我一片好心。」喜兒聽了這話,真是收去了一派的疾風暴雷,放出了一天的和風暖日,思量那裡有這樣好老爺夫人!便哭出感激眼淚來潸然不止。只見小廝捧出一百兩銀子,柳俊又差一個老成內丁送喜兒回去。喜兒帶哭磕了無數的頭,收拾行李。要叩謝夫人,柳俊吩咐不消,喜兒乃望空對北拜了八拜,然後出衙門而去。正是:

    若從主命非為惡,何至飄流類轉蓬?

    新寵乍邀方慶幸,宿冤驚遇又憂忡。

    忽聞溫語如春霽,更荷恩施似露濃。

    自古有容稱大德,世人卻道怨難終。

  內丁送喜兒到張家,交還了一百兩銀子。張老夫妻又驚又喜,又不好向內丁細問根由,只好感謝官府,厚贈而去。沈仙儔見喜兒來了,不管他為著何事,真個如獲至寶。然也都來問喜兒因何回了出來,喜兒還葫蘆提不肯實說。直待張老等關切盤問,喜兒方細吐前後實情。張老夫妻與沈仙儔及合班的戲子,都感激這總兵夫人,那有這般寬仁大度,都感念不置。沈仙儔與喜兒長得相與,更加感激。與喜兒同立著柳總兵夫婦長生牌位,朝夕供養。吳玉儔得知此事,也著實感念。

  喜兒要附個信與再思,使再思得知柳夫人貴顯,並各人好處,也好使再思慚愧。便備細寫了原委,伺候便人附去。再思接得書信,也懊悔無地。後來柳俊進京遷柩,到涿州謁見李績,再思躲過了,那敢見面。

  這個喜兒又過了一二年,方上頭戴帽,娶了妻小,生男育女,便頂了張姓,取名元徐,是不忘本生來歷也,是沈仙儔主意。張老夫妻身故,喜兒亦盡力殯葬。後來凌、石、柳、張四家都住揚州,喜兒也常在四家走動,夫人們都也看見,四家亦待他不薄。沈仙儔到三十來歲,便不做戲了,與吳玉儔三人,直到老年,交好如初,總無嫌隙。喜兒與仙儔又做了兒女親家,分外恩來義往,這是後話。

  且說凌駕山在江西做了一年半的巡按,方才差滿,別了張達,進京覆命。到吳淞署中,與珮珩相會。各賀報復仇家之事,敘以前契闊之情。又拜見盟嫂。又見了珮珩兒子,雖是數月嬰孩,卻也相貌有異,說起與延秀聯姻,駕山欣然作伐。珮珩議論起駕山完姻之事,駕山道:「這次到京,自然要完結這件正事。但是作何迎娶之法,還要聽我老岳作主。」珮珩道:「除是朝廷許賢弟歸娶,方得迎至揚州。若轉了京堂,只怕李公便要招贅了。」駕山點頭道:「這也料有八九,且到彼時再行斟酌。」珮珩留住數日,方作別長行。

  將到瓜洲,柳俊得知,先差人遠接。將近江口,柳俊坐船出迎。直請到內衙,重新相見。款待飯過,柳俊要叫妻子出來拜見。駕山驚愕道:「何故如此?」柳俊笑道:「有個原故。」言未畢,婉玉出來便拜,駕山慌忙跪下答禮。拜畢,駕山一看柳俊夫人,心中贊羨玉飛令妹如此貌美,正堪與延秀一對。柳俊笑道:「老爺曾認得拙荊否?」駕山道:「雖與玉飛通家,老嫂實未拜識。」柳俊道:「老爺再認一認,一定記得。」駕山在報恩寺中所遇,時刻不離於懷,樓上美人之面,折花侍女之容,暗中摸素,也還記得,今日如何忘了?只因柳俊夫人是張玉飛妹子,何敢議論。雖也疑惑那裡見來,然再也推詳不到。聽了柳俊說話,好生驚怪。婉玉進內去了,柳俊乃將李家賣出過繼張家原委,備細說知。駕山大喜不勝,向柳俊幸賀不了。想當年在報恩寺裡贈詞締念,倏忽三易春秋,如今各遂所願,實有天巧作合。回思往昔事,不遂心固堪悲痛,即無不如願,亦深感歎。又記起夢入城,會見李小姐,私約南還,柳俊曾說李小姐將折花侍兒許我為妻,彼時只道積想成夢,卻原來是機緣暗泄,實是姻緣天定。因將此夢述與柳俊,大家感歎不了。

  當下柳俊打點戲筵款侍。駕山道:「久不相聚,正須促膝傾吐,何必做戲,反覺攪混不安。只消一席足矣。」柳俊便令回去戲子。必要南面專席,駕山只是不許,乃一席坐下。駕山客位,柳俊朝上相陪。叫從人一總迴避,獨令一小廝斟酒。說起石珮珩處治裘自足之事,駕山又說起希寧父子之事,柳俊又備述喜兒之事。駕山道:「裘自足兇惡之常,不得不殺,令他自慚而死,還是厚道。喜兒之罪,固然可惡,然是他主人所使,桀犬吠堯,各為其主,勢有不得不然。老嫂恕他極是。」又笑謂柳俊道:「喜兒蒙你青目收用,也有一番情況,你也不忍處他,原該向夫人行替他求個分上。」趣。說罷大笑,柳俊也大笑起來。柳俊又說道:「李再思是老爺令叔丈,為人也是凶狠,但稍遜自足耳。」駕山驚問何故?柳俊乃將再思與劉家設計搶親之事,備說一遍,駕山愕然良久,乃道:「我與你、珮珩三人,可稱異姓骨肉,患難相救,富貴皆同。怎麼妻妾宮中都有為難之人?賤內不墮劉賊奸計,皆賴老嫂膽智識破,我今也當拜謝!我夫妻二人皆賴賢夫婦救拔,此情此德,何以為報!」人不忘恩,乃是存心第一著。柳俊道:「拙荊若非小姐深知平昔,一生蒙垢,何以自明?後來到張家,蒙小姐更加抬舉,得以洗雪前冤,至今感激無地。喜今都聚在一處,亦是人生佳話。」駕山道:「我與你及珮珩,受許多顛連磨折,也還是男兒常有之事。他們閨閣三人,亦遭此等折挫。可見天地欲成全一人,便先加他許多坎坷,不論男女,都有一番造就。」說罷,感慨良久。柳俊道:「老爺來春自當完娶,只怕李公定要入贅。柳俊不得效勞躬賀,如何是好?」駕山道:「前與珮珩亦曾議論,且進京斟酌如何。」當夜酒濃情深,三鼓方罷。正是:

    一夕樽前促膝談,萬端神理靜中探。

    欺心有報謀何左,任性無恒夢亦慚。

    久閱世情猶未熟,深思人事轉難堪。

    幸邀天佑應欣賞,莫使杯空興不酣。

  駕山明日起來,憶著張玉飛久不相晤,便要動身。柳俊道:「老爺就去,我又不捨;不如去請玉飛來此處,盤桓數日。老爺若要去時,同到他家一拜便走,有何不可。」駕山大喜。柳俊便差人帶了空馬,到揚州請玉飛。晚間玉飛便到。兩人會見,無限欣喜,互相謝賀,各敘梗概。柳俊又設席款待,駕山也只令一席,便於答問。閒話中間,問起向日相與數人。玉飛道:「各人也還如舊。獨有王繼先窮苦不堪。」駕山道:「弟過揚州,只到尊府一拜,其餘俱不奉看。連舍下也不到了。我有銀五十兩,煩兄贈與繼先,亦不必露人耳目。」玉飛應允。延秀又抱出女兒,與駕山看過,亦大有福澤之相。乃說:「珮珩令郎早具令器,結親甚好。」延秀、玉飛都喜。盤桓數日,駕山別了柳俊夫婦,到揚州拜別玉飛父子,即便北行。駕山此番到京,有分教:

    郎才女貌,極一時花燭之歡;

    玉潤冰清,繼千古婿翁之美。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裘自足到處為人所恨,喜兒到處為人所憐,一死一生,不亦宜哉?翠翹明達世務,恩威各當;婉玉寬仁大度,物我皆春。此兩人者,烏得以巾幗目之哉!

  喜兒奉主命害人,確非其本意,不諒之者,必致之死地矣。自縊情狀,殊覺可憫。蓋喜兒不死,乃僅見者也。獲福又是婉玉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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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心編傳奇/三集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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