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策黃丕烈札記/戰國策校經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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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之書,惟《戰國策》最古,文最訛舛,自劉向校定已病之。南豐曾鞏再校,亦疑其不可考者。後漢高誘為注,宋尚書郎括蒼鮑彪詆其疏略繆妄,乃序次章條,補正脫誤,時出己見論說,其用意甚勤。愚嘗並取而讀之,高氏之疏略信矣,若繆妄,則鮑氏自謂也。東萊呂子《大事記》,間取鮑說而序次之,世亦或從之。若其繆誤,雖未嘗顯列,而因此考彼,居然自見,遂益得其詳焉。蓋鮑專以《史記》為據,馬遷之作,固采之是書,不同者當互相正,《史》安得全是哉?事莫大於存古,學莫善於闕疑。夫子作春秋,仍夏五殘文;漢儒校經,未嘗去本字,但云「某當作某,某讀如某」,示謹重也。古書字多假借,音亦相通。鮑直去本文,徑加改字,豈傳疑存舊之意哉?比事次時,當有明徵,其不可定知者,闕焉可也,豈必強為傅會乎?

又其所引書,止於《淮南子》、《後漢志》、《說文》、《集韻》,多摭彼書之見聞,不問本字之當否。《史》注自裴、徐氏外,《索隱》、《正義》皆不之引,而《通鑑》諸書亦莫考。淺陋如是,其致誤固宜。顧乃極詆高氏以陳賈為《孟子》書所稱,以伐燕為齊宣,用是發憤更注;不思宣王伐燕,乃《孟子》明文,宣、閔之年,《通鑑》謂史失其次也。鮑以赧王為西周君,而指為正統,此開卷大誤,不知河南為西周,洛陽為東周。韓非子說秦王以為何人,魏惠王盟臼里以為他事,以魯連約矢之書為後人所補,以魏幾、鄢陵為人名,以公子牟非魏牟,以中山司馬子期為楚昭王卿,此類甚多,尚安得詆高氏哉?其論說自謂「翊宣教化」,則尤可議。謂張儀之誑齊、梁為將死之言善,周人詐以免難為君子所恕,張登狡獪非君子所排,蘇代之訑為不可廢,陳軫為絕類離群,蔡澤為明哲保身,聶政為孝,樂羊為隱忍,君王后為賢智婦人,韓幾瑟為義嗣,衛嗣君為賢君,皆悖義害正之甚者。其視名物、人、地之差失,又不足論也。

鮑之成書,當紹興丁卯。同時剡川姚宏,亦注是書,云得會稽孫朴所校,以閣本標出錢藻、劉敞校字,又見晉孔衍《春秋後語》,參校補注,是正存疑,具有典則。《大事記》亦頗引之,而世罕傳,知有鮑氏而已。近時,浚儀王應麟嘗斥鮑失數端,而廬陵劉辰翁盛有所稱許。以王之博洽,知其未暇悉數,而劉特愛其文采,他固弗之察也。呂子有云,觀《戰國》之事,取其大旨,不必字字為據。蓋以游士增飾之詞多,矧重以訛舛乎?輒因鮑注,正以姚本,參之諸書,而質之《大事記》,存其是而正其非,庶幾明事跡之實,求義理之當焉!

或曰,《戰國策》者,六經之棄也。予深辨而詳究之,何其戾?鮑彪之區區,又不足攻也。夫人患理之不明耳!知至而識融,則異端雜說,皆吾進德之助,而不足以為病也。曾氏之論是書曰:「君子之禁邪說者,固將明其說於天下,使皆知其不可為,然後以禁則齊,以戒則明。」愚有取焉爾。是非之在人心,天下之公也。是,雖芻蕘不遺;非,雖大儒必斥。愚何擇於鮑氏哉!特寡學謏聞,謬誤復恐類之。世之君子有正焉,固所願也。泰定二年歲乙丑八月日金華吳師道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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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策》之書,自劉向第錄,逮南豐曾氏,皆有序論以著其大旨。向謂戰國謀士,度時君所能行,不得不然。曾氏譏之,以為「惑流俗而不篤於自信」。故因之推言先王之道,聖賢之法,而終謂「禁邪說者,固將明其說於天下」。其論正矣。而鮑氏以為是,特求其故而為之說者。策乃史家者流,善惡兼書,初無決擇,其善者孔、孟之所不能違,若之何置之?鮑之言,殆後出者求備邪?

夫天下之道,王伯二端而已。伯者猶知假義以為名,仗正以為功。戰國名義蕩然,攻鬬併吞,相詐相傾,機變之謀,唯恐其不深;捭闔之辭,唯恐其不工;風聲氣習,舉一世而皆然。間有持論立言不戾乎正,殆千百而一二爾。若魯仲連蓋絕出者,然其排難解紛,慷慨激烈,每因事而發,而亦未聞其反正明本,超乎事變之外也,況其下者乎?當是之時,本仁祖義,稱述唐、虞三代,卓然不為世俗之說者,孟子一人而已。求之是書無有也。荀卿亦宗王者,今唯載其絕春申之書,而不及其他。田子方接聞孔氏之徒,其存者僅僅一言。又何略於此而詳於彼邪?史莫大於《春秋》,《春秋》善惡兼書,而聖人之心,則欲寓褒貶以示大訓。是書善惡無所是非,而作者又時出所見,不但記載之,為談季子之金多位高,則沾沾動色;語安陵嬖人之固寵,則以江乙為善謀,此其最陋者。夸從親之利,以為秦兵不出函谷十五年,諸侯二十九年不相攻,雖甚失實,不顧也。廁《雅》於鄭,則音不純;置薰於蕕,則氣必奪。善言之少,不足以勝不善之多。君子所以舉而謂之邪說者,蓋通論當時習俗之敝,舉其重而名之也。近代晁子《讀書志》,列於縱橫家,亦有見者。且其所列,固有忠臣義士之行,不係於言者。而其繼春秋,抵秦、漢,載其行事,不得而廢,曾氏固已言之,是豈不知其為史也哉?

竊謂天下之說,有正有邪。其正焉者主于一,而其非正者,君子小人各有得焉。君子之於是書也,考事變,究情偽,則守益以堅,知益以明。小人之於是書也,見其始利而終害,小得而大喪,則悔悟懲創之心生。世之小人多矣,固有未嘗知是書,而其心術行事無不合者。使其得是書而究之,則將有不為者矣。然則所謂明其說於天下,為放絕之善者,詎可訾乎?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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