湧幢小品/10
卷十
[编辑]講讀學士免考
[编辑]弘治十年,考察京官五品以下。掌院侍讀學士楊守址疏言:「臣與掌詹侍讀學士王鏊俱在聽考之數,但臣等俱掌印信,俱有屬官,進而與吏部會考所屬,則將坐於堂上,退而聽考於吏部,則當候於階下,一人之身,頃刻異狀,觀視不雅。況我朝列聖,於學士之官,特加優異。如慶成侍宴,坐於四品官之上,視學與三品以上官,坐彝倫堂內。今四品官不屬考察,而學士與屬官一概聽考,其於事體,亦甚不便。且學士所職乃講讀撰述之事,非有錢穀、刑獄、簿書之責,其稱職與否,聖鑒昭然,若非其人,自甘賜黜,又有不待於考察者。伏望斷自宸衷,循用舊例,特假優禮,示崇重儒臣之意。」從之。
弘治十七年,翰林學士劉機奏:「臣雖叨任學士,掌印職銜,不過五品,亦在考察數內。乞敕部院,先將臣履歷逐一考核。應否罷斥,奏請聖裁,果不係應斥之數,方令臣會同各衙門從公考察。」允行。於是學士江瀾等又奏:「學士所職乃講讀、撰述之事,非錢穀、簿書必待稽考而後見。況臣等歷事先朝,供奉皇上,前後已二十七年,其稱職與否,聖明洞鑒久矣,若有不稱,惟陛下顯賜罷黜,有不待於考察者。伏望念累朝之典,及往年免考之例,特賜寬假,以示榮遇。」從之。
合二事觀之,由前則講讀學士掌印之故也,由後則學士掌印,與學士自敘榮遇,申明前說也,此免考之始。而近日所刊詞林典故,止述免考,不推本來歷,又止稱學士,不及講讀學士,殊欠詳備。今並其官,皆為尚書、侍郎、詹事、少詹所兼,而本院廢不復設,間或設於南京,掌院止侍讀學士。豈難其人,抑靳其官而惜之耶?皆不可曉。
學士開棍,蓋國初學士原正三品,後雖改為正五品,而體貌崇重如故,就楊公之疏可見。五品以下過部考察,始於弘治年間,持疏陳免,亦是申明祖宗舊制,非因免考,始「開棍」也。故講讀學士不得開棍。
又「五品不遜」一句乃各衙門所以嘲詞林者,亦收入為佳話,獨鄧定宇先生見而哂之。
東宮官
[编辑]東宮官如庶子而下,國初俱大臣兼領。修撰黎淳等九年考滿,值《英宗實錄》進呈,以纂修俱升庶子諭德等官。淳上言:「舊制無專領者。乞以大臣兼之,臣等仍翰林之職。」不許。
院中老柳
[编辑]楊晉庵守隨,掌翰林院,稱院之後堂有巨柳數章,參天蔽日,民之輸廩米者欲暴於庭,患柳陰之翳之也,請伐其最巨者,公不許,作《伐老柳賦》示意。今院後柳不知何如,亦不聞貯廩米,想米歸戶部,而柳皆非其故矣。
瀛洲亭
[编辑]院後堂東南角有瀛洲亭,環以池,池去玉河可百餘丈,掌院學士曾植齋朝節欲溝河水注之,畚鍤已具。時余在史館科深,謬稱為長,已注籍求省母,學士亟來迓,不得已乘肩輿往,學士迎笑曰:「老史官當為主,乃爾推托耶?」時督工者為余同年主事應雲冥朝卿,學士門生也,與諸公相顧未及言,余曰:「得注水甚妙,然須測地勢高下如何。」測之,池高於河數丈,學士召匠詰問曰:「汝言河高於池,可鑿,今何悖也?」匠不能應。余曰:「彼只欲從事,支錢糧耳,安惜其他?故非親驗不能決。」學士大笑而止。乃別為溝,汲井水以灌。
二大節
[编辑]童承敘字大章,號內方,官在庶子。有高才,好謔浪,喜說相、談生死之理。自謂體太魁碩,當不壽,以誌屬其同年王思齋亻與。果先二十年卒,王不及誌。後王召為戶部侍郎,因他文字及之,感慨,且述公二大節云:「不附石亨求官,挽之終不去;一朝士辱石氏黨,既力為解,後上怒索其人,終不妄指逭己罪,當時稱羨,而世無傳焉。」嗟乎!士君子隱德美行,自盡於瞑瞑者多矣。
稀鬢中允
[编辑]陸文裕公以詹事推少宗伯,同郡孫文簡公以少詹事副之。世廟獨用文簡,嘗稱文簡稀鬢中允,蓋屬意久矣。文裕竟卒於位,贈少宗伯。文簡以太子少保、大宗伯致仕,贈太子太保。公少穎敏,有人以《紅燭令》作破,應聲曰:「色如朝霞,光同夜月。」在詞林,沉默敦篤,即張桂氣焰,不忍傾。居鄉存厚道,不忘故舊。子克弘,號雪居,以乃祖為延平知府,號雪岑,所以誌也。有高行,善大書及畫,人皆寶惜之,可謂能世美矣。
談兵薦起
[编辑]秦鳴夏字子亨,號白崖,嘉靖壬辰進士。癸卯以右中允主北試,中翟閣老二子,眾議籍藉。次年二子登第,乃稍安。尋事發削籍,並及鄉試事,逮秦下獄,閑住。會倭寇,所建白中肯綮,當道薦起為兵部主事。至徐州,疽發背卒,年僅五十。秦魁偉,長髯,隆準,白皙,望之若神,而止於此,命也。
留館職
[编辑]萬曆丁丑,會元馮具區夢禎,以庶吉士告歸。既滿,入京。時浙中庶常凡四人,沈自邠、陸可教、楊德政皆已留館。故事,一省未有盡留者,馮當補別署。其座師蒲州張閣學鳳磐憂之。蓋張方恣睢,其子居二甲,馮遇之,初無加禮,張怒言於父曰:「彼恃會元,決留館,故爾。」因盡留三人,將以抑馮,並示諸詞臣意旨也。蒲州計無所出,命馮且駐郊外,俟江陵有家慶,過拜,恭甚,而微作邑邑狀,江陵歡問故,且曰:「有心事所不足耶?」蒲州蹙額曰:「為馮子館事。」江陵憐之曰:「是會元,還它編修。」蒲州悅,飲盡歡方出。次日,入朝補館職。此與於文定公《筆麈》所述,陸平泉先生留館,亦借座主張龍湖之力,頗相似。要之,分宜雖貪,江陵雖愎,決不令會元既入館,復為它官,彼視一編修,祇是本等官。世蕃索松綾之說,亦未必真。渠眼孔盡大,罕希窮措大一絲。龍湖具銀幣之說尤贅。林既留,安用此?且不用於先,而今乃作謝儀耶?
館長
[编辑]庶吉士推一人年長者為館長,總挈諸務,人多匿年避之。世廟時,癸丑,馬乾庵自強,年在數人下。獨不避,遂領長約,後卒拜相。
館選取二十八人,相傳謂上應列宿。然成祖取有定數,而周文襄以年少,願入館讀書,成祖許之,則其說似不足據。蓋宋端拱初已有此舉,以慎濫取,亦二十八人,今以選數符合,遂附會之耳。端拱中第十九名為古成之,字亞奭,廣之增城人。廣舉進士,自古始。梁灝及第之年,次即成之。有張賀、劉師道者,嫉廣南人右己,夜召飲,置暗藥焉。比臚傳,成之不能應,太宗怒,扶出。再舉登第,與選,上聞前事,欲置二人於法,成之申救,謝無有,上甚重之。張詠深奇其才,辟知綿州。長於文章政事,雅意丘壑,後遇異人韓泳,邀以仙術,謝曰:「方為親仕,非所願也。」卒於官,或曰終以仙去。
改翰林
[编辑]大臣子弟為科道者,例應回避,得改翰林。嘉靖中,御史胡效臣以父璉任都御史,當改。禦批曰:「改授翰林。」乃近年陰厚私弊,準別衙門用著。
南翰林
[编辑]南院在東長安門外,列宗人府上,太祖右文之意可見。歲久塌壞,名為衙舍,木石俱盡。己亥年,余以使事過南中,密往觀之,荒地畝許而已。劉雲居曰寧起掌篆,請於工部,得百金。又節公費佐之,修葺略備。乙巳,余以司業至,劉換祭酒矣。舊規,本院缺官印,必屬司業,院中月剩銀四兩一錢入橐。余受署十八月,悉以了余工,並換大門、梁柱,栽庭中松柏,置櫃買書,檢齋中書籍重複者實之,雲居亦助足二十一史,皆注公簿,列二大屏,明刻數目於上,無得私移私借。又誡後來:凡司業署事,都照此例,別衙門來署則否。朱密所以光祿少卿至,見而怒曰:「偏司業能,別官不能?」亦辭之,復發考亭諸刻充其中,此真同心。而院役桑松老矣,每歎息曰:「才成衙門。」余既被廢,追思景象,深犯「喜事」二字之戒。今不知何如,夢寐及之,覺而失笑,且自嘲也。
名帖
[编辑]詞林寫名帖,用大字,各衙門尤而效之,幾與亞卿等。余乙卯年三月,過故鄣姚氏,乃大京兆畫溪公之孫,出公座主王槐野先生單名帖,稱「友生字」,僅蠅頭細書。是年甲辰,會元瞿文懿,畫溪同年也,亦有單帖,稱「年侍生」,字與王先生等。次年借書於里中董遐周,一舊帙中,有阮函峰名單帖,字亦如之,而畫較細。阮是時不知何官,稱曰「年侍生」,名下有一等字,上寫「早臨」二字,居中,「速」字在右,想同門之邀帖也。蓋凡事之樸而謹如此。今滔滔不可復返,稍損之,且以為失體矣。
大名
[编辑]御史與主事平行,文移謂之手本,御史署名頗大。王偉時為職方郎中,口占貽之云:「諸葛大名垂宇宙,今人名大欲如何?雖於事體無妨礙,只恐文房費墨多。」有士子代答云:「諸葛大名垂宇宙,我今名大亦從先。百凡事體皆如此,費墨文房不用錢。」偉尋升兵部侍郎,客往賀曰:「大名屬公矣。」偉又占曰:「諸葛大名非用墨,清高二字肅千秋。於今一紙糊塗帳,滿面松煙不識羞。」眾相傳為笑,其習稍改。
坊局嚴重
[编辑]詞林官至坊局,體嚴重,稍暇即發單帖邀館中新進者,或以地,或以科,多至十餘人聚集,設榼深談,因得其人之學問才情短長處,合則稱之己,日後連翩為公輔,最高者不難屈己下之,劣者亦因識別以漸改用。故新進史官,多策勵,不敢放蕩,慮其卒然來邀也。至今詞林中有前輩請後輩,後輩不請前輩之說。以後此風漸微,便渙散,極於相傾相賊而後止。
或曰:必若此言,其互相黨比而後可乎?曰:非也,張文僖固已行之矣,有大不可,乃上疏直言,與天下共之,有何不可?
詞林初授官,有七科以上,旁坐避馬之說。如余己丑科,遇辛未前輩,則執此禮。後丁酉年補官,又有避講讀學士之說,余懵懵皆遵行。後官南中,聞同年焦弱侯,前過家鄧定宇先生為司成,先生辛未科,焦執舊禮,先後生固辭曰:「即如俗禮所云。」曰七科以上,蓋八科也,奈何仍訛至此,遂得改正。後閱《陸文簡傳》,文簡辛丑庶吉士,徐文貞癸未及第,已正位宗伯,仍講鈞禮,則不但七科不論,並官品原不拘拘,蓋先輩之從雅道如此。
翰林前輩
[编辑]翰林最重前輩。張太嶽丁未進士,陸平泉第辛丑,蓋前兩科矣。太嶽柄國,位少師,起平泉大宗伯,從人望也。而欲其速去,設宴數數,令人刷鬢髮,又數更新衣,若曰「修汝皮毛,行當換改」云爾。後虛傳有旨,令禮卿捧接,平泉即趨入,無有,乃亟請歸,善始善終矣。
升轉
[编辑]舊制,編修九年升侍講,檢討九年升修撰,既升侍講、修撰矣,與狀元徑授修撰者又皆九年方升中允。蓋原五品衙門,重之,不輕授也。成化二年,童緣以修撰升諭德,因同官王獻以將秩滿,謀於大學士李賢,欲為己地,故有是命。後遂為例。至弘治中改正,必二十六七年,方升五品,楊文襄《召對錄》可考。隆慶中,申文定修撰滿九年止升中允,又一年晉諭德。未幾,穆廟登極,講官皆敘升,有十七年大拜者,因丙辰、己未、壬戌三科,不館選,缺人,且值龍飛之會也。
凡升遷,龍頭僭前科之半,外轉,讓後科之半。自隆慶戊辰後,局稍稍變,然龍頭猶如故,而外轉流落益多,如戊辰李翼軒,才名冠世,歷藩、臬幾四十年,僅轉南太僕卿,而言官攻之。又詞林考察謫官,見後考察,即與補官,牽復仍入坊局。焦弱侯補後,一推南司業,未奉旨,即被人言,弱侯豈便不堪此官耶?至王損之列考察凡十三年方補官,再遷又止,升參議。舊規,外者不謫,謫者不外,以一人兼之,吾黨之窮乃一至於此,
已丑館選
[编辑]是科,三鼎甲外選者二十二人,中間才士甚多;留者十二人,惟余最薄劣。俯仰三十年間,初十年聚京師,濟濟皆有公輔之望,自己亥年一散,便分陵谷。劉雲居曰寧,得少宰,已不及見;蔣恬庵孟育歿南少宰;莊衝虛天合、黃慎軒輝得少詹;傅商盤新德得太常卿,署國子監;周礪齋如砥得祭酒;馮源明有經得庶子;區海目大相,以中允改南;王損之肯堂,檢討考察,今皆作古人。董思白其昌,外轉,浮沉閩楚藩臬;余與林兼宇堯俞,皆祭酒被廢,三人僅得不死。授科道者,惟包大瀛見捷至少宰,馮少墟從吾、顧海陽際明,家居無恙,而鼎甲焦弱侯竑,一擯不復收,陶石簣望齡,亦止祭酒。吳曙穀道南雖大拜,有所厄,旋以憂去。從來館中之否,未有甚於此者。而先一科為丙戌,合鼎甲無大拜,有五亞卿,皆在事久,又皆典會試,差以此勝。
焦弱侯,率直認真。元子初出閣,定講官六人,癸未則郭明龍,丙戌唐抑所、袁玉蟠、蕭玄圃、全玄洲,己丑則弱侯。太倉相公迎謂曰:「此重任,我輩先年少著精神,故到今扞格乃爾,諸公看元子資向如何,擇其近而易曉者,勒一書進覽方佳。」無何,相公去國,諸公不復措意,惟弱侯三上、三多、三不惑,纂《養正圖說》一冊,郭聞之,不平曰:「當眾為之,奈何獨出一手?真謂我輩不學耶?且此書進後,倘發講,將遂與古書並講,抑出汝之手,令我輩代講,誰則甘之?」 其說甚正,弱侯亦寢不復理。後其子攜歸,刻於南中,送之寓所。正在案而璫陳矩適至,取去數部,達御覽,諸老大恚,謂由它塗進,圖大拜,事不可解矣。
呂新吾司寇廉察山西,纂《閨範》一書,弱侯以使事至,呂索刊行,弱侯亦取數部入京。皇貴妃鄭之侄曰國泰者見之,乞取添入后妃一門,而貴妃與焉。眾大嘩,謂鄭氏著書,弱侯交結為,將有他誌,疑忌者又借此下手,至今其說尚盛,不獨敗官,將欲啖肉,文之不可輕如此。
弱侯以此謫官,絕無幾微怨色,對客亦不復譚及,惟與余善,細問之,乃述此,且戒余曰:「惟認真故及,切無然。」余曰:「不認真,乃認假耶?」然養正圖一人獨纂,不商之眾,畢竟自家有不是處。
黃慎軒心口爽快,其同省范凝宇醇敬,先二科入館,而年差減,且其弟鄉試同年也,黃以「小范」呼之,用文正故事示重,亦以為戲,范大不懌,遂有違言。黃好佛,茹齋持頌,若老僧,當道頗不謂然。因別事稟旨,有「薰修當入深山」之語,又因推祭酒,嗾言官劾之,黃遂注籍。俄一日,僧萬餘人來造,自宣武門至寓所,可三里,肩頂相接,皆曰:「黃公所招,黃實不知也。」久之始散。黃知所自來,亟歸不出。而達和尚之獄起,意欲因達連黃,而達故意所不喜也,遂得免。
王損之,強直自遂。諸生時,文名藉甚,且鼎族,與申、王兩相國世為通家,兩家子弟嚴事之,一語不合便悻悻出門去,兩相國每每優容。素善醫,時延入,不免綢繆,而絕不與事,談人短長。饒豫章主事疏上,與杖,眾喧傳王相國盛怒,損之在傍,從臾重處,忌者又加粉飾,牢不可破。壬癸間,申公歸田,王公復出。將抵國門,恐其為援,遂羅入考功法。余在南中,問損之當日事情,悵然曰:「戊子十一月至京,見王氏父子一次,夜酌談文,尋入西山習靜,至明年二月初五,抵宿試院,前科場紛紜,何人上本,何人得罪,畢試後始得其詳,而饒疏在正月,並不知其影響也。」
余去國十八年,去南京亦十一年,收入《拾遺》中,所列事款,夢想不及。救出陳座師之長子,心血幾枯;力辨陳太守之不貪,神明可鑒,皆紛飾作為罪案,坦然甘之,更因此得脫丙丁之厄(見普陀一則),實為大幸。老閑無事,偶有所得,稍述於後。
朱修仲舍人有五計之說,余亦作五計配之。十歲為兒童,依依父母,嬉嬉飽暖,無慮無營,忘得忘失,其名曰「仙計」;二十以還,堅強自用,舞蹈欲前,視青紫如拾芥,騖聲名若逐膻,其名曰「賈計」;三十至四十,利欲薰心,趨避著念,官欲高,門欲大,子孫欲多,奴僕欲眾,其名曰「丐計」;五十之年,嗜好漸減,經變已多,僕起於爭鬥之場,亨塞於嶮戲之境。得意尚有強陽,失意遂成枯木,其名曰「囚計」;過此以往,聰明既衰,齒髮非故,子弟為卿,方有後手,期頤未艾,願為嬰兒,其名曰「屍計」。嗟乎,如舍人之言,肯作老計死計,賢於人遠矣。余今已六十,前二計自所不免,後三計頗覺夷然,今後日損,毋以老子作行屍也。
淵材生平所恨者五事,一恨鰣魚多骨,二恨金橘多酸,三恨蓴菜性冷,四恨海棠五香,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詩。余亦有五恨,一恨河豚有毒,二恨建蘭難栽,三恨櫻桃性熟,四恨末利香濃,五恨三謝、李、杜諸公多不能文。
有程姓者,善數學,持某師某友書至,余曰:「莫談,且吃飯去。」其人愕然。余曰:「我拙人也,秀才時,並不灼龜起課,何則?得佳兆未必佳,得凶兆未必凶。且窮儒何處著力?又如本佳而得凶兆,豫先愁這幾日,本凶而得佳兆,日後失望,煩惱更甚,所以一味聽命。」其人默然,臨別,求書為薦,余曰:「生平寡交,只此一師一友,書已先到。」默然而去。
惟以退為樂,乃能進退兩忘,惟以死為安,乃能死生一致,尹師魯、鄭夷甫之事未可輕議也。
人有恩於我,自當銘心,傳之世世,不可忘報。一切仇怨,不但自家當忘,亦不可示子孫留筆劄。何則?子孫不肖,方且流落,自救不暇。如其賢也,亦不報仇,一懷報心,便動殺機,是種之禍而貽之毒,齊桓公之覆轍也。至筆劄刊行,尤可笑,有何佳事,而使後人據為話柄,或悼或慍,甚以為恥,即其事果實,先輸三分矣。
講閑話可以遠口舌,讀閑書可以文寂寥,此老廢人上上補藥,少年學此則敗矣。
夜坐久之,忽見燈尖散為二,奇之。是夕,烹茶甚清。又不欲寐,夜過半,燈忽散而三,度是時且三鼓矣,久之忽散而四,雞鳴,遂廢寢待之,久久忽散而五,雞三號矣。其時為三月十七日。豈是應五更之數耶?非耶?
擇禍莫如輕,古今人能言之,未有能行者。余下一轉語曰:「擇福莫若輕,夫福之為禍根也明矣。」可不兢兢審所擇乎?
生平好遊,有三快事。己亥重九,太和登絕頂,風淨無纖雲,下視漢江,如一銀線。庚子三月,上太山看日出,早起,見山頂之東,紅光四射,意謂已出,亟赴之,尚未也,亦風淨無纖雲,但見光發處如金絲一抹,中晃兩角,稍微,圍天之半,絲下有青黑暈數丈,暈之下則純黑不可辨,此數丈者乃海水,純黑者土也。坐移時,日露一點,如豆色,勝熔金,漸勾,漸半,漸圓。圓時,日觀頂闌,有影正相對,山尖尚黑,漸升,尖白,其下尚黑,僧云:「山趾雞三號矣。」或言: 「看有許多奇怪,疑是眼花非實。」辛丑中秋,石梁賞月,山與樹俱作白玉色,泉飛如白玉屑,其聲如雷,月垂落而朝霞動,白玉忽作黃金色,群鶴蔽空旋繞,鍾聲四合,萬山皆應,一鹿自橋左突過,眾皆驚走,余奮起逐之,將及,鹿躍上峻壁,回顧作聲,沿澗而去,則天明矣。
太和山仰看星辰亦如常,登泰山較大一倍。論山勢,太和更高,不止一倍,地勢亦如之,何星之大小迥異乃爾?《征北》言:「大軍四十萬,分五哨出塞,文皇至某嶺,指侍臣曰:『到此北斗反南矣,』」而陳侃《使琉球》謂仰視星辰,亦如在中國一般,大約文皇出塞北,不過三四千里,而琉球東南海面不啻數十萬里,何星遠近乃爾?有自日本來者,言在彼中看,亦只如中國一般。日本在琉球東南又不啻幾萬里,此皆事之不可解者。
近來士大夫稱善遊者莫如臨海王公士性。公字恒叔,萬曆甲戌進士,五嶽俱遍,皆有,瑰麗可誦。性既好遊,而天又助之。宦跡半天下,雲、貴、廣西、四川皆遍,此四省,非五嶽所麗,而山水尤奇,不親履不鬯,不宦遊,亦不能履也。公以行人給事中至藩、臬,後老煉丹,家貧,蓋敬所先生之侄也。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此句妙絕,妙絕!然庸人擾之,猶可,才智者擾之,禍不可言,雖總歸於庸,而禍之大小,必有別矣。
有譚理之書,有紀事之書,有方內外光洋之書。今人纂述多出事門,而諸書並采,且又刊行,失其肯綮矣。
「巧言令色足恭。」佞人也。「匿怨而友其人。」險人也。佞必險,險必佞,實一人也。
自己杜門,嫌人出路;自己絕滴,怪人添杯;自己吃素,惱人用葷;自己謝事,惡人居閑;自己清廉,罵人貪濁;祇是胸中欠大。
人必一錢不入方是清,立錐無所方是貧,我輩有屋、有田,每每受人書帕,豈可言清、言貧?祇是不饒裕,不齷齪而已,若侈然自命,而曰我云云,彼云云,宜其招怨而翹禍也。
古人祇說三不惑,不及「氣」字,何居?要見此字難去,去了又做不得英雄,直養之則為浩然之氣。
我怨人,人未有不知者,若彼不怨,則彼厚我薄矣;我算人,人未有不知者,若彼不算,則被逸我勞矣。曰怨,心便不快,曰算,心便不閑,將一點靈台,擾擾役役,反出人下,噫,拙不已甚乎?
「君子道其常」,此論理耳,若論時勢,當道其變。如忠孝。常也,變而為篡殺;清寧,常也,變而為毀裂,皆當想到。不及焉則淺,過焉則葸,恰好則妙人。
或曰:「聖人能盡鬼神之情狀,看今來人情,又有出於鬼魅之上,即聖人如何識得?」余曰:「《易》之鬼神,造化之體段也。今之鬼魅,乃造化中一點乖氣也,甚淺,甚拙,本色人看之,如爝火,如死菌,不足道,何況聖人?」
「收佛之實以文儒,倒儒之體以佐佛。」此皆高明人作用。
一友云:「某書,某書,都是說謊。」余曰:「天地間,奇奇怪怪事,何所不有?隨人說謊,未足寫其萬一,姑聽之,不必論有無也。」
「未有愛人而不自愛者」,此人心也,「未有害人而不自害者」,此無理也。
柳比謂:「文學德行為根株,正直剛毅為柯葉,有根無葉,或可俟時,有葉無根,雨露所不能活也。」其言是矣。然無根而有葉,此色厲內荏之小人。其得稱正直剛毅乎,至謂孝慈友弟,忠信篤行,乃食之醯醬,不可一日無,則真根本矣。
今人行善事都要望報,甚至有千善報千,萬善報萬之說,顓為村婆野老而設,讀書人要曉得,只去做自家事。行善乃本等,非以責報,救蟻還帶,此兩人直是陡見,突發此心,如孟子所云「赤子入井」之云,兩人若起報心,神明不報之矣。(有心為善,不足為善。古人已言之矣。)
余自甲申至己丑,五年,因挖耳生底,遂聾,置不復治。時方聯第,對尊長同儕,唯唯而已,人皆笑之。其秋忽大開如故,不治之效如此。
人到氣力竭盡時,即賁、育只得放下,未盡放下者為豪傑,未起而消熔者為聖賢。
自來士大夫中有居鄉貪暴而居官反錚錚自勵者,蓋立名進取之心勝,所欲有甚於此故也;亦有居官貪暴而居鄉又循循相安者,蓋保家遠禍之心勝,所惡有甚於此故也。二種人甚多,然不猶愈於出處作惡,為世間一大蠹者乎?
小人失勢,而其力猶能鼓黨動眾,攻害君子,使君子不敢開口,此亡國之小人。而失勢者,天也,國之不即亡,亦天也。君子得時,而其力不能拔茅連茹,懾伏小人,使小人反得生心,此誤國之君子,而得勢者,幸也,國之終於誤,非不幸也。
凡事,君子能放下,小人則否,大小人亦能放下,小小人則否。
「韓魏公祇是有福」,此句最妙,故曰:「無福之人,不可與共功名。」
韓侂胄亦有好處,弛道學之禁,崇鄂王之封。其當國,初誠失策,後亦凶終,然不失為魏公之後。
章元禮謂:「宋朝講明道學,國朝受用。」此語極有見解,卻得太祖尊崇,固是天縱聖人,當日宋劉諸君子之功不少!
攻講學者莫甚於宋季,至有竄逐流離者,然止科以「偽」之一字。猶可言也。近乃訾以牟利,利之塗甚多,以學牟之,無乃大拙?若謂可兼,則廉隅齷齪,勢不同塗,如何說得上?不過心度、心想,謂當然,人之愈趨愈下如此。
聖人語錄是行的,說的,門人的;賢人則悟得的,命詞的,門人修飾的;下此則摹仿的,安排的,門人附麗的;又有一等人,絕不知學,窺文苑之半斑,染三教之餘唾,亦嘵嘵為此,是尚口的,改頭換面的,其徒讚頌誇張的。古有僭經,此則僭語,盍亦自反而思之?
「讀書不求甚解」,此語如何?曰:「靜中看書,大意了然。」惟有一等人,穿鑿求解,反致背戾,可笑。故曰:「解是不解,不解是解。」
疾之已甚,亂也,難道是容他,作養他,小小怪他,此處理會,不可說盡。有必不傳之書,何勞辟他,有必傳之書,又何苦辟他。
翻刻古書甚害事,刻一番,錯一番,以後者為是,則必以前者為非。
我輩居林下,不是至人,莫作懸空齊得喪語,直是向閉門掃軌中尋出許多滋味。看世上人紛紛疊疊,到老不休,真是可憐,心下便幹幹淨淨。
做官只有兩件,為國家幹事,為自己營私。二者俱做不得,真極癡極蠢人。反而思之,自是明白,不要說著「造化」二字。
「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此是何等語,又是何等意思?人卻引以自命,襲此口吻,長了浮薄,豈當日立言之意。
以石激水,水更清;以雪壓山,山愈淨;以火煉金,金益精。尋常體帖於激處、壓處、煉處,不要胡亂討個鎮心丸藥。如達子、倭子殺來,力與之抗,中國人定狠於夷狄,方寸靈明定勝於外感也。
不道人短,便不說己長;若說己長,必道人短。
宋朝人物,充李若水之才,可以為張乖崖,充張乖崖之才,可以管、葛。韓、范、富、歐只到得這地位,其分量然也。
呂申公用韓、富、范,可謂曲當其才,議者謂其挾仇用間,何居?虎豹、鱷魚,擒而殺之,易耳,為文驅得去,方難。
人都願兒孫聰明,讀書取科第富貴,予謂如許兒孫誠佳。但富貴行其惡,斫伐元氣,根必立枯,即做好人,行善事,亦發泄秀氣,今花茂,來年無花。不若平平一頂頭巾,為鄉黨自好之土,乃可久,上策也。
世謂竹有節而嗇華,梅有花而嗇葉,松有葉而嗇香,惟蘭兼之。其說未盡。竹無華,故中虛而挺,不然,是君子,乃插鬢畫眉也;梅無葉,故枝疏而老,不然,是野叟,乃錦衣博帶也;松嗇香,故幹霄而蒼,不然,是偉丈夫,乃薰肌膏髮也。蘭草本無枝幹,與三友另論。
余丁酉,病幾死。病中常覺此身立萬峰頂上,兩下俱深壑;或臥危堤上,兩下俱大海,要見生死關頭,只在此處。病中必有悔悟處,病起莫教忘了。
與一友譚五福六極,戲言:「今之君子,特不惡耳,每犯六極之五;小人所欠,特攸好德一件耳,多備五福之四。」友人云:「居四之中,又須改考終命為做仙人,方快。」此是一說,然君子獨無是心乎,要知考終即是仙,但不必去求。故老年人只以保嗇為主,沉沉過日,即不必富,而四福可以穩取,決非小人所能及。
近日一名公,學問只有三件,曰貧可使富,賤可使貴,夭可使壽,甚以為疑。一日悟云,貧可富,燒煉也;賤可貴,鑽刺也;夭可壽,采戰也。此語太峻,卻可障邪。
妙語
[编辑]呂仲木曰:「行藏猶饑飽,吾自知之,吾自策之,如以吾腹而度他人之心,是飽而強飯。」此語最妙,然自身上事推之,件件皆然,不獨行藏大段而已。
范伯達被召,問於藉溪,藉溪久不應。再三扣之,藉溪云:「凡學者治繼述,商量義理,可以問人。至『出處』二字,不可與人商量也。」
滇人馮騰海,名雲龍,以子文卿貴,封御史,嘗曰:「枯體變為榮體,榮體即是枯體,縷體變為絲體,絲體故是縷體。」有味,有味。
方揚,歙縣人,龍慶辛未進士,誌行端方,嘗語人曰:「善,陽也,而為善宜陰,此人身上真水也。」
齊武帝評杜僧明云:「矜其功,不收其拙。」收字最妙。凡拙者收得好,盡自可觀,且有滋味,不收則害,乃癡拙也。
良法
[编辑]懸錢屋梁,日用一塊,此賈耘老、韓忠獻之法,東坡效之;此後張無垢諸君子為之甚多,真良法也。
韓非子言「為土木人,耳鼻欲大,口目欲小。益耳鼻大,可裁削,口目小,可開鑿。」此可為建置處事者之法。
好事難幹
[编辑]義田本是好事,宜興徐文靖行之,至請於朝,垂永久,而其後不免於爭。見《震澤長語》。常熟嚴文靖亦有此舉,爭又如之,其子中翰治計戶,以田價償之,乃得息。世間事皆如此,為善者實難。余少年,慨然慕立義舉;今老廢,不能幹尺寸。要之,幹亦終歸畫餅,口實而已。
言不可行
[编辑]繄閭先生賀欽,遼東人,清操絕俗,講學宗陳白沙,師事之甚確,乃國朝有數人物。陳《言時務疏》,欲革東嶽玄武行宮,教坊司除娼優雜戲,恐亦難行,但為之節制可也。先生子士誥,性通敏,博極群書,陳白沙一見,稱之曰「老眼識鳳雛」。弘治壬子鄉舉,抱道自娛,不赴春選,都御史張文錦薦召,首陳十二事,不報,辭疾歸,先生可謂有後矣。張文定獻十策,其三封建,豈不迂闊?斷分財,以甲家入乙舍,乙家入甲舍,於今也行不得。
寇萊公欲斬李繼遷之母,真是沒學問。
卷簾審視
[编辑]呂端鎖王繼恩,抗李後,立真宗,大事真不糊塗。真宗既立,垂簾引見群臣,端平立不拜。卷簾審視,然後降階,率群臣拜賀。此時帝座上若非真宗將如何?必死之矣。
人心異
[编辑]文潞公薦唐子方為盛德,在今日則為套子;張乖崖誚寇萊公為良規,在今日則為惡口;王沂公除丁晉公為妙手,在今日則為憸計;韓魏公瞞富鄭公為獨斷,在今日則為擅權。匪獨時異,亦其人其心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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