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第一奇女/全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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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蘭居士[编辑]

造物生人,亦不偶矣。假使大千世界,父無不慈,子無不孝,君無不明,臣無不忠,夫無不貞,婦無不烈,則亦何必於什伯庸眾之中,而別之為慈,別之為孝,別之為明,別之為忠,別之為貞,別之為烈?惟為父者不盡慈,為子者不盡孝,為君者不盡明,為臣者不盡忠,為婦者不盡烈,乃彌覺此父慈、子孝、君明、臣忠、夫貞、婦烈為天壤間必不可少之人。嗚呼,造物之生人,蓋如此其難也!然天既以之數人者力不可必得而既已得之。則當曲體其情,順從其誌,愛惜其精神,快慰其際遇,庶足以見愛護之心。不知以宴安為愛,不若以尤患為愛;以雨露為愛,不若以冰霜為愛。將欲予之,必先靳之;將欲伸之,必先屈之;將欲榮之,必先辱之;將欲成之,必先敗之。直待遲之又久,而始有吐氣揚眉之一日。蓋不如此,則無以全其慈,無以成其孝,無以彰其明,無以盡其忠,無以完其貞,無以見其烈也。嗚呼,造物之愛人,蓋又如此其摯也。一部十七史,頭頭是道,遇快意事,不知歌笑之何以忽生;遇不如意事,不知悲泣之何以忽作。然詞旨奧衍,非縉紳先生不能道。《十粒金丹》一書,向無刊本,其立意不外勸懲,其遣詞卻極淺近,黃口小兒、綠窗靜女閱之而解,蓬門老嫗、草野蠢夫閱之而亦解。昔東坡在黃州喜聽人說鬼,陶靖節隱居好與田父語,意趣襟期,各有所寄,若必以雅俗判工拙,豈是解人?

光緒戊子仲秋漱蘭居士書

賓紅閣外史[编辑]

聞之《畫史》曰:畫魑魅魍魎易,畫聖賢神佛難;畫仙山異境易,畫層樓疊閣難。何則?有形者必求形似,無形者可以意為之也。賓紅閣外史曰:是可悟著書之法。今夫談神說鬼,吊詭矜奇,目極盤古以前,神遊太虛之境,一畫中之魑魅魍魎、仙山異境也。故《聊齋誌異》、《夜談隨錄》、《螢窗異草》、《閱微草堂》皆優為之。家人父子,日聚一堂,曲繪悲歡欣戚之情,細摹忠佞貞淫之事,一畫中之聖賢神佛、層樓疊閣也。故《紅樓夢》以後,更無說部之佳者。《十粒金丹》一書,不詳著書人姓氏。其以儷偶為標目,固章回書之通例;中間雜以七言有韻句,則其體又近於盲詞,雅不足與於作者之林。而其可泣可歌,可驚可愕,可怨可嘆,可恨可憐,忽為天女之散花,忽如壯士之舞劍,離奇夭矯,令人思議俱窮。而所敘者又皆家常之事,不同牛鬼蛇神,誰謂小說中無善本歟?戊子七夕,將作白門之遊,寄鷗室主人乞制弁言,為之倚裝屬稿。蓋昔之因作畫而悟著書者,又因論著書而悟作畫矣。

賓紅閣外史

第一回 大宋朝錫爵酬庸 鎮國王扶危濟困[编辑]

且說大宋神宗天子在位,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駕下有位忠良,姓高名廷贊,表字耀侯,乃鎮國王高瓊之子,東平侯懷德之孫,曹夫人所生。為官正直,秉性慈仁,忠君報國,惜老憐貧,扶危濟困。仗義輕財,滿朝文武,無不敬畏,草野居民,多受其恩,致有善人之稱。自十三歲襲侯爵為將,征南戰北,立下奇功無數,十八歲封公,二十六歲封王,乃神宗駕下第一位名臣。這是為人大概,從前還有一段話說,待余粗表一番。

當日太宗在位之時,高君保與劉金定平南之後,閒居無事。劉金定閱覽古今書史,忽悟人生如白駒過隙,無常一到,難免輪迴,因此棄舍紅塵,歸山而去。那時君保與他正是少年佳偶,免不了朝思暮想,懨懨成病。老皇姑愛子之心,時懷憂恐,入宮請安時,即將此情節奏聞太后。太后素愛甥兒,如珍似寶,即諭太宗將長皇孫女玉潔公主下嫁高瓊。成親兩月,不意江南馬元佑造反,太宗欽命高君保統兵平南方去。半載,公主病故。高瓊兵至江南。被賊所困,老皇姑趙美容為國為子,親提人馬下江南解圍破賊,母子重逢,玉潔公主的凶信,未肯告訴君保知道。

彼時丹陽守將桂陽侯曹翰被賊將鐵彈子張威打死,其女月娥精通戰略,代領其眾,與老皇姑合營,殺賊報仇。老皇姑見其女容貌生的與劉金定一般無二,又愛其武藝超群,因與高瓊商議,假說定為次室,納采聯姻,未敢成親。及至平定江南回兵之時,剛至半路,太宗忽然降了諭旨,旨內所云:「因內閣大學士、禮部尚書呂惠卿一本,參劾高瓊三罪:不與公主成服,臨陣收妻,背主私娶。例應拿回,因念兩世國戚,有功於社稷,殊恩寬宥,免罪不究。今西涼波羅國王造反犯境,著高瓊帶罪征剿,事平之日,以功贖罪,曹氏准其為配。」此旨一下,老皇姑星弛入京,駕前辨冤,奏云:「高瓊未與公主成服,乃賤妾之罪,因他現掌大兵,為千軍之主,聞公主凶信,一定悲淒哀慟,恐似前番致疾,有誤軍務重情,隱匿未告,所以不曾成服。曹翰之女,原因謀破妖人邪法,合營議事,並無不合。二則皇姪女已經歸西。高瓊無子,少不得請旨續弦,不過權且言定,候回京之日請旨完婚,此事合營將卒,人所共知。如有虛言,甘領欺君之罪。」彼時太宗並未深究,再三安慰老皇姑道:「甥已提兵西下,朕即降旨,命與曹氏完婚,待得勝回兵之日,自當殊恩升賞便了。」那時老皇姑聞諭,謝恩回府了。

你道呂惠卿因何上此一本?原來君保南下之時,運糧官呂英,就是惠卿之子,兵至西湖,他且去觀花玩景,誤了軍情,高君保將他打了四十大棍。呂英心中懼怕,逃回京中。呂惠卿將他藏在府內,恐高瓊奏劾,因此借這個題目上了一本。

那時高君保與曹氏夫人兵至波羅,與敵人打仗,或戰或守,一十二載。曹夫人生得一位公子,就是方才所說的鎮國王廷贊是也。生在萬馬營中,自幼聰明穎悟,膂力過人。七八歲上,習騎演射,夜晚燈下讀書,習學的文韜武略,無不精通。九歲臨敵,使一桿梨花槍,騎一匹銀鬃馬,打仗衝鋒,無不取勝。夫妻父子,捨死忘生,經了數十場鏖戰,才把番王征服,獻了降表。差官上京報捷。老皇姑已去世一月了。

那時太宗駕崩,真宗即位,呂惠卿已進位首相,接了捷本,雖然心懷舊恨,但真宗天子聖德英明,因此不敢作弊,只得奏聞。真宗大悅,敕召高瓊班師。忽又生出事來:塞北番王耶律泰兵犯雁門關,總鎮飛本告急。呂惠卿趁此機會,即保奏高瓊以得勝之兵,長驅向北,定獲全勝。真宗准奏,遣使齎旨迎至潼關。

高君保安營接旨,宣讀已畢,方與使臣敘話。詢及家中之事,問老皇姑安否,方知亡故多日,慟哭悲哀,呼天搶地。遂換了孝服,望東遙祭,伏地泣血,幾不欲生。黃昏獨宿營中,含悲燈下,自歎道:「念我高瓊自十六歲下南唐保太祖大破於洪,安逸未久,塞北交兵,南征馬元佑,西克波羅國,這二十餘年,掙個王爵在身,何曾得一日清閒?終朝鐵甲纏身,金戈在手,親冒矢石,忘生捨死。這固然是臣子分所應當,但歎我那生身老母,昊天罔極之恩,何曾得一日菽水承歡之報!從前剿賊滅寇,既盡其忠;今望歸家以圖少展孝思,誰知一旦永逝,竟成終天之恨!聞信急欲奔喪,又有征北敕下;即欲扶櫬歸土,亦所不能。為人子者,心何以安?」想至其間,放聲慟哭。哭了一回。忽想起:「怪不得劉氏王妃棄家歸山,原來紅塵的苦惱,千劫萬數,似我作武將的,將來這把骸骨還不知作何結果!」越思越想,不覺心如冰冷。漸漸神思困倦,伏几而臥。

朦朧之間,只見劉氏王妃站在面前,說了四句偈言,拂袖而去。君保醒來,將這四句偈言細細參解,卻是勸他出世離塵。當時大悟,遂換了衣裳,悄悄出營,飄然而去。行至天明,到了一座大山,也不知是何地方,坐在石上歇息。只見曹夫人與公子帶領眾將趕至跟前,大家再三只勸回去,夫人嬌啼宛轉,公子跪懇哀憐,眾將也苦苦央告。君保身不得脫,心中焦灼,站將起來,說道:「罷了,罷了!我已無心於人世了。爾等既不容我出家,我情甘一死,以絕爾等之念。」說畢,掙脫雙手,望澗中縱身一跳。

忽覺兩足站地,只聽有人說道:「果是真心,堪以度化。」君保睜眼看時,眾人俱已不見。只有劉金定站在面前,方知是他前來點化,連忙拜懇說:「多蒙指引,弟子已歷盡人世之苦,一念無他,情願法座之下為徒,乞恩收錄。」劉金定此時已超凡入聖,受了玉敕封為義勇仙姑,當下遂帶君保歸紫芝山朝霞洞,授以禮星拜鬥修真之法,到後來也登了仙果。

且說彼時曹夫人與公子次日見桌案上有「脫垢離塵」四字,就知是他心灰意懶,出家而去,少不得差人四外尋找。找了多日,不見蹤跡。思想已奉了敕命,恐被臨陣脫逃之罪,只得帶著一十三歲之子,親統大兵,去征塞北。修本一道,付使臣帶至京中,奏聞主上。本內陳說君保因夜間巡察營寨,失迷無蹤,生死未定。臣妻母子情願妻代夫勞、子繼父志,征服凶番,贖父前罪,乞恩准請。真宗見本,歎惜良久,因降旨封曹氏為英烈太夫人,賜高廷贊襲東平侯爵,為帥征北。母子受封謝恩,領兵向北。一去五年,只殺得番王番將,魂夢皆驚,獻了降表。

此時真宗賓天,神宗即位。呂惠卿父子已死,曹氏母子才得班師回國。神宗降旨褒獎,封高廷贊鎮國公,賞賜甚厚。老皇姑還停柩未葬。當日那高興周原是燕人,漁陽東門外小燕山下就是故土。此地山明水秀,土厚人樸,當高懷德的時候,陳橋兵變,佐太祖開基平定天下。太祖封賞功臣,賜高駙馬黃金十萬、白銀十萬。高懷德就在燕山下置買地土立了莊院,名為麒麟村,蓋了府第。太平時遠離京邸,指望作個歸隱閒人。誰知刀兵未息,身已殉國。到了君保之時,只得住了半年,就奉旨出征去了,派一個老營家鄭琰看管。鄭琰有個兒子,生來忠正樸實。一身的武藝,名叫鄭昆,跟著曹夫人母子出征,立的功勞頗多。曹夫人欲表奏天子,替他請恩,他卻再三不肯,說道:「天下那有人奴為官之理?與主人同朝,會在一處,叫小人何以自安?再者,主僕投緣,主人以骨肉看待,小人實實不能相舍。」曹夫人道:「因你有功於國,吾不忍使你埋沒。你說人奴不可為官,漢之衛青豈非以功封侯者乎?」鄭昆道:「衛青可,小人斷斷不可。必欲表奏,小人死矣。曹夫人見他如此,只得罷了。後來隨主臨敵,中賊冷箭,瘸了一條左腿,曹夫人將他送回漁陽家中照管。此時鄭琰已死,鄭昆同妻子梁氏內外照管。當下曹夫人母子扶老皇姑的靈柩回家安葬已畢,回京伴駕。

此時鎮國公年已一十八歲,身長七尺,面如美玉,目秀眉清,唇似塗朱,遠望之威風凜凜,近視之溫雅和平。滿朝文武有女之家,咸欲得以為婿,媒婆日日來往提親,你說張天官家小姐出眾,我說李翰林家閨秀絕倫。那曹太夫人千挑萬選,選中一位千金。你道是誰家女子?說起來又是一篇長話,諸位莫嫌耳絮,此書節目甚多,若不把發源的線頭兒理清,恐聽至後來不知從那裡提起。

且說這位小姐乃天波樓無佞府順天侯楊石翰之妹,平西大將軍楊懷玉之女,文廣之孫女,乃隆氏夫人所生。這位隆夫人並非本地之人,乃西涼國鱗石山王隆海之女,號稱百勝公主。因當日楊文廣奉旨征西,被回國軍師海大真人擺一座五鬼凶魔陣將楊文廣困住,宋將死的無數。魏化回京取救,楊懷玉掛印為帥,征西救父,一路收了四位夫人:王家鸞、鳳二英、李明霞、隆淑貞。到了西涼,王、李三位夫人俱已死在陣內,惟有隆淑貞受過異人傳授,騎一匹點子青鬃馬,使一桿五勾神飛槍,面帶神威,直殺得妖道喪生,回人喪膽,破了惡陣,回王獻了降表。十年的工夫,方才得勝班師。彼時楊文廣已故,隆夫人夫妻帶子領兵扶柩回朝。彼時真宗在位,龍顏大悅,封楊懷玉為順天侯,封其妻隆氏為保國夫人,就將太祖所賜高祖母佘太君的龍頭拐杖賜與隆氏,許他上殿奏事,參劾奸佞。

此時隆夫人壽登花甲,懷玉已故,石翰襲爵。這位小姐乃晚年所生,名喚端娘。生來姿容秀美,性格端方,聰明沉靜,言笑不苟,隆太君愛如珍寶。時當二九,欲覓乘龍。正值高府提親,正所謂門當戶對,女貌郎才,兩下萬分如意。當下過禮完婚,夫妻好合,相敬如賓,孝敬萱堂,盡心竭力。四五年中。不意曹太夫人壽終歸西,夫妻哀慟。自不必說,即乞假歸葬。隆太君與順天侯夫妻送出城外。臨別流涕,太君囑咐道:「賢婿、姑娘,服滿之日,早早回京,老身桑榆暮景,惟兒女是念,勿使我作過期之望。」高公夫妻灑淚點頭,當下分手,車馬起程。這一段話是鎮國王三代履歷,《十粒金丹》的起首發源,往下方是正傳。

卻說高公扶柩,那日到了漁陽麒鱗村。早有執事人等同總管鄭昆預備諸事已妥,鎮國府大廳上停了太夫人的畫棺,訃告親朋。合郡文武鄉官都來弔祭,披孝誦經,擇日安葬已畢,高公就在墓旁草廬中茹素獨眠,以盡子道。

光陰似箭,不覺三載已滿。除服之日,楊夫人帶著男女家丁,抬著祭禮,至慎終源掃墓除服。正值隆冬時候,祭畢方要歸家,只見天色忽變,彤雲密布,朔風凜凜,飄下一天瑞雪。高公說:「天氣太冷,莫如在此用了午飯,大家飽暖,也好禦寒走路。」夫人說:「老爺言之有理。」遂吩咐將祭物整治上來,夫妻用畢,即賜與眾人們食之。那雪越下越大,高公向夫人說道:「雪下不止,停一停再走。我合你何不到祠堂後廊下看看雪景如何?」夫人說:「也倒罷了。」於是僕婦掃出路徑,丫鬟打起油傘,一同來到祠堂廊下,舉目觀看。

但只見:層巒一帶平鋪粉,峻嶺嵯峨被玉封。紛紛碎剪梨花落,萬里江山一色同。避寒鵲鳥歸巢隱,畏冷猿狐盡匿蹤。宛轉銀河如素煉,孤舟不見釣魚翁。萬木枯枝垂敗葉,惟有蒼松檜柏青。看不真紅牆圍繞山頭寺,只有座玉塔玲瓏插碧空。荒涼四野無車馬,陽關一望少人行。鵝毛更比從前大,朔風陣陣冷如冰。高老爺,眼望夫人呼誥命,未從說話歎一聲:「我合你體著重裘還覺冷,似那些貧苦之人怎麼經。下官久有心頭願,一向思量在腹中。賴有祖遺田地廣,前年雙俸外加增。得勝回時蒙恩賜,這而今堆聚在家中。我想來,資財本是通流寶,多積就要暗生凶。又道是,此家多來彼家少,一家聚來百家窮。況且是,無常一到難攜帶,縱有成山也是空。我欲要就從明朝冬至起,舍些棉襖共粥羹。黏補橋樑修寺院,租分三等益田丁。貧不能葬施棺木,窮不能娶助婚成。不敢言善求多福,惟願人寧我也寧。」夫人陪笑將頭點,說「妾心正與老爺同。」夫妻正講仁德的話,只聽得咕咚響了一聲。丫鬟僕婦抬頭看,高公夫婦各睜睛。從東來了人三個:婦人同著一幼童。推定獨輪車一輛,車上一人用被蒙。手足凍木不知覺,人倒車翻在雪中。只見他渾身都被瓊瑤沒,哭不出來口內哼。扒起跌倒好幾次,追體篩糠面色青。高公一見心不忍,忙令僕婦喚家丁。孫王二氏如飛去,不多時喚到家丁人四名。

張和、王平、李清、趙泰向前打千兒,問:「爺呼喚有何吩咐?」高公用手一指道:「你們快去把那雪中跌倒之人抬至房中,與他些暖湯熱飯吃。等回暖過來,帶來見我。」家人們答應,如飛而去。

高公與夫人回至行舍吃茶等候。良久,僕婦上前回說:「那貧人吃了湯飯,飽暖了,要來叩見千歲。高公、夫人說:「喚他進來。」不多時,只見一個中年婦人同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子走進房中,雙雙跪倒。那婦人叩頭說道:「貧婦人是那裡的造化!凍倒雪內,自分必死,幸遇佛心的老爺、夫人,搭救活了,又賜香湯暖飯,真是重生父母,再養爹娘。此恩此德,諒我這窮花子今生今世也不能答報,只好來生來世變個驢兒馬兒、豬兒狗兒,再答報大恩便了。惟願老爺、夫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孝子賢孫都作大官。」說著,不住的磕頭。引的那些僕婦丫鬟都抿口而笑。老爺、夫人說:「你且起來,我有話問你。」婦人合小子起身,站在一旁。高公說:「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因何至此?細細說來。」婦人見問,目中落淚,說:「老爺、夫人容稟:

小婦人,家住山東曲阜縣,本是平安村內民。丈夫名叫任守理,自幼兒殘疾癆病身。這是小叔任守志,喑啞喉嚨是廢人。家又貧窮無田產,仗著我說媒接喜度光陰。偏遇連年遭旱澇,米貴如珠柴似金。無奈投奔收成處,打聽得此地豐登土脈純。一路兒夫犯了病,昨朝沉重命歸陰。店家攆出不容住,我叔嫂舉目無親苦萬分。回家腰內無盤費,在此棲身難靠人。偏遇老天降大雪,腹餒衣單怎麼禁。倒在雪中剛待死,幸逢千歲與夫人。施恩搭救回陽世,不然定作九幽魂。雖然目下得飽暖,到明朝依然無地可存身。」婦人說到傷心處,啞子一傍慟淚淋。高公不住將頭點,開言有語叫夫人。

「夫人,你看他叔嫂二人可謂苦之極矣!」夫人道:「老爺既然憐憫,何不施恩資助,周全到底?」高公點頭問道:「你如今還是回家,還是投別處呢?」婦人道:「家中幾間破房,已拆變作了盤費,回家何處棲身?」高公說:「既然如此,我那墳牆外幾間草房,盡可居住,你叔嫂二人就住在此權且替我看守墳塋。與你一口棺木。先埋葬了你夫主。再與你些柴米棉衣,過了殘冬。與你叔嫂十畝田地,來春耕種,足夠你叔嫂餬口。等有了底本,再回故土,何如?」叔嫂聞言,雙雙拜倒。那啞子縱不能言,心裡明白,這番感激一言難盡,不住的叩頭。朱氏說:「千歲、夫人這樣大恩,我們情願在此盡心竭力看墳到死,還提什麼回家!」

當下高公命家丁安置他叔嫂二人草房住下。雪已少止,遂同夫人又到墳前焚香化紙,慟哭了一場,這才上轎回家。進了上房,喚過總管鄭昆,當面吩咐與朱氏棺木一口、棉衣兩件、銅錢十貫、五個月的柴米。又吩咐自冬至日起,在本莊紫竹庵施捨粥飯棉衣,到來春清明方止。貧不能娶、死不能葬者。量人資助,千萬仔細察問明白,莫為奸人所騙,遺笑於人。又吩咐佃戶租錢亦自明年始,豐稔之年,收起滿租;八分年景,收租六分;半成之年,止收三分;若逢大歉之歲,一概免租。蓋廟修橋,隨時佈施,出入帳寫清,一月一算,稟我知道。鄭昆一一領命而退。

過了殘年,欽限已近,正該面聖謝恩,不敢少停,遂打點上京。家事交與鄭昆、梁氏料理,記下帳簿,一年上京呈算。擇了吉日,車馬起程。那日到了京都,總管傅成接進鎮國府,置酒洗塵,不必細表。高公更了朝服,入朝謝恩。正遇天子在養心殿觀書,侍郎呂椿侍讀,伴駕太監奏道:「今有鎮國公高廷贊服滿回朝面聖謝恩,現在端門候旨。」天子大悅,即命呂國材暫退,宣高廷贊見駕。內臣領旨,不多時將高公宣上寶殿。拜舞山呼,謝恩已畢。天子命平身賜坐,道:「自卿丁憂葬母,遂爾暌隔,荏苒光陰,不覺三載,朕甚念卿,諒卿亦必念朕。卿今既全子道,復盡臣職,甚愜朕意。此次來朝,又深慰朕懷,卿可謂忠孝兼有之矣。」高公連忙俯伏奏道:「念臣庸材菲質,仲蒙天眷,愚母子得全骨肉私恩者,皆陛下之所賜。臣雖粉身碎骨,不足報聖德之萬一!聖諭垂褒,使臣不勝惶恐慚愧。」天子覆命平身,賜龍團茶一盞,問些漁陽民風優劣、官吏清貪,高公俱一一實奏。天子復又問道:「為君治國者,當以何道為先?」高公起身拜倒,說:「臣聞聖主明王,

首重寬仁與納諫,親賢遠佞喜直言。賞功罰罪無偏向,勤勞節儉不憚煩。慎擇廷臣遠美色,宦閹外戚勿干權。時考倉廒與府庫,清除污吏並貪官。有一等粉飾是非能舌辯,有一等伺察聖意窺天顏,有一等險邪包蓄人難測,有一等諂媚迎合暗行奸:似這些奸佞臣子從來有,全憑著天聰洞鑒辨愚賢。聖上垂恩問及此,這就是蒼生社稷福綿綿。微臣敢不傾赤膽,竭誠復奏在爺前。」高公奏畢將頭叩,神宗爺龍面金腮帶笑顏。

天子道:「卿且平身,朕尚有話問。」高公叩頭平身,天子問道:「侍郎呂椿,朕欲著其參知政事,卿以為可否?」高公奏道:「呂椿為人謙和機變,臣雖不深知,已見其大概。前歲蒙恩諭合朝文武送臣母歸葬,至城外,臣叩謝辭行,翰林柳德元與他並立還禮,起時誤踏其衣,泥污後衿,他不好直說柳德元,回頭怒視家丁,家丁嚇的面如土色。只此一小事,其為人鄙棄,又臨下不寬可想而知矣。由此度之,豈鼎鼐之器哉?」天子聞奏,點頭不語。當下君臣又談了一回治國安邦之道。天子道:「卿一路鞍馬勞乏,給假一月,回府安歇。俟朕有召,再來朝見。」高公遵旨,謝恩出朝,回至府中。次日與夫人同至楊府看望隆太君,母女相逢,順天侯郎舅見面,這一番歡喜非常,談心敘舊,設宴接風,不必細表。

過了兩三個月,朝中忽然有事:因高麗王造反,越海犯境,天子欽命鎮國公為帥,帶戰將三十員,精兵十萬,征討高麗。高公受命,一去五年,血戰成功,班師回國。天於大喜,封高廷贊鎮國王爵,賞彩緞三百端,黃金五萬兩,給假三月歇息。那鎮國公自封王之後,思量官高可懼,比從前更謹慎,兢兢業業,勤勞王事。

時當春日,正與夫人上房閒坐,只見僕婦向前回話:「今有楊舅奶奶昨夜又添了一位公子,老太太甚喜,說楊門四世,今見雙孫,特著人來與千歲、夫人送信報喜。」

那僕婦,回話已完一傍站,這便就引起高公心事來。默默無言多一會,口中長歎一聲唉,暗思量:「楊門有幸生雙子,我又何曾有女孩。年已二十有八歲,就是中年光景來。成婚已經十數載,夫人何故不懷胎?想因那點陰功損,細味我此心端的不曾乖。不孝有三無後大,細思此事好傷懷。雖然眼下官極品,老來死後靠誰埋?一脈同宗無二個,連一個承繼之人找不來。斷絕香煙與祖宗,我的這不孝之名躲不開。果真人生世上十全少,保不齊子祿與妻才。莫不是造定命中該晚立,不必著急費疑猜。」這老爺思來想去心不定,緊皺雙眉口不開。夫人猜透其中意,說道是千歲何須悶在懷。

夫人說道:「老爺莫非因聽見家兄得子,又引起老爺慮後之心麼?這個何必憂愁?妾身上年也曾言過,勸納幾房姬妾,千歲不肯,只說且待夫人不生再納不遲。今妾身已二十八歲,竊料不能生育,再若遲延,恐誤大事。明日就差人訪買姬妾便了。」高公道:「何用許多?命中若有,夫人早已見喜了。買妾不過盡人事以聽天命,合該庶出,自然生育。果然命中無有,何必耽誤多人的終身,反是罪孽。承夫人美意,買一房足矣。」夫人點頭說道:「這件事交與妾身,管保覓一位好女子伏侍老爺就是了。」夫人忽又想起一事,要與老爺言談。不知說些什麼,下回分解。

第二回 黎德讓寄書接眷 賀財主改字吞金[编辑]

卻說楊氏夫人望子之心,尤甚於高公,因又想起一事,說道:「妾聞虔誠一念,感格神鬼。想當初純陽呂祖既顯聖於先人,自然默佑子孫於後世,老爺何不與妾早晚到呂仙祠焚香祈禱哀求,真仙有靈,一定垂憐賜子。」列公,鎮國府內為何有呂祖祠堂?不說不知。只因當年高興周在殘唐為將之時,被敵人困在一座無水山中,人馬將要渴死。興周情急,在呂仙廟中跪叩求告,一日一夜,頭破出血。忽聽一聲響亮,不異山崩地裂,從甬路東邊石縫中湧出甘泉一股,甜美異常。當下興周大喜,率眾拜謝了聖像,人馬由此得生。所以家中修祠堂祭祀。遇有疑難,求打生生神數,指引之言,無不響應。至鎮國王,已供奉了四輩。當下夫妻二人,每日早晚至祠堂求祝。

且說次日夫人將總管傅成傳一堂,當面吩咐道:「千歲因膝下缺嗣,欲娶偏室。你可經心察訪,買一位美貌端莊女子。有時擡來我親自相看,千萬仔細。其有來歷不明、容顏欠秀、年紀大一概不要,作速辦理,不可遲誤。」總管答應,領命而去,留心察訪。恰訪著一位有福的紅妝。你道是誰?此女家住山東曲阜縣平安村人氏,父親秀士,鄉宦出身,姓黎名德謙,母親陳氏,名門之女。所生二女,長女淑娘,年方二十一歲,早嫁與本莊馮鄉宦家,夫主是個文舉;次女名素娘,一十七歲,待字未聘。黎秀才年已半百,先時與胞弟德讓相守讀書,指望上進。不料官星不現,連科俱是落第,把些家業漸漸花去。又遇德讓妻子病故,年景又逢旱澇,德讓見此光景,與兄嫂商議,棄了詩書,帶幾兩銀上東京習學買賣去了。秀才在家,訓幾個蒙童得些束修,將就度日。又因年少時不善保養,雙腿有了腳氣殘疾,有時犯了,不是十天就是半月,臥床不起,散了學生,那束修也就大不周全。日往月來,看看支持不來,還幸兄弟在京買賣得意。一年寄幾次銀兩來家;人女淑娘家也有些資助。雖然如此,那裏接濟得上?偏遇歲歉,柴米價高,不免少衣缺食。

這日正是初秋時節,金風吹敗葉,白露散清涼,三口兒坐在房中,好生蕭條冷落。

只覺得情緒懨懨愁漠漠,憂心悄悄意懸懸。秀才嘆氣呼娘子,「想不到科甲功名這等難。想當初費盡家私圖上進。寒窗苦守硯磨穿。又誰知玉堂金馬無我分,空被詩書誤少年。到而今,功名未得身先老,饑寒交迫有誰憐?親朋疏淡絕來往,無帖邀請孔方還。是我無能該自受,帶累你母女受饑寒。大丈夫不能飽暖妻共女,好教我又悲又恨又羞慚。」林氏說:「相公說的什麽語,自古說夫乃婦之天。終身一體同甘苦,婦人家耐貧守富理當然。萬一晚年交好運,難道一生是這般?雖然無子現有女,大女婿已入黌門可望官。他登甲第大家幸,半子之勞有靠山。」秀才說:「未來的事先莫講,目下的饑寒怎麽耽?」素娘說:「若依孩兒愚拙見,耐性寬心聽自然。徒勞無益傷身體,多慮多愁疾病添。人口平安便是福,我勸爹爹且耐煩。蒼天必無絕人路,兒還有,針指生活幾百錢。明朝還可一日用,且待我加工細作不偷閑。」秀才聽畢長籲氣,又是傷心又喜歡。夫妻父女正講話,忽聽門外有人言。

外面招呼:「黎相公在家麽?令弟寄了書信來了。」秀才連忙答應:「來了,來了。」遂出房開門觀看,原來是左鄰徐明,從京中買賣回來,帶了黎德讓一封書信,三十兩銀子。老秀才歡喜不盡,拿進房中,與他母女觀看。笑向陳氏說道:「怪不得女兒方才說天無絕人之路,果然來了這點接緒。我兒真是聰明之見。」陳氏說:「且看看書上有什麽言語。」老秀才忙叫素娘點燈,偏偏燈裏油少,昏昏暗暗,看不真切。取過眼鏡兒帶上,慢慢觀看。書中大概:自別兄嫂,倏忽數裁。殷勤貿易,頗得利益。積得五六百銀,今與仁義當賀財東合本,更覺興隆。因思兄嫂侄女,兩地懸隔,甚屬不便;再者家中無甚產業,莫如攜眷來京。一則骨肉完聚;二則京中人多之地,可與二侄女擇選乘龍;三則弟室尚虛,請兄嫂來京共議姻事。先租房一所,暫住家眷,到時再買。下寫「弟德讓拜寄。」內夾路程單一紙,上寫「到京東華門往西一直走兩箭遠,問水月庵饅頭小鋪對過坐北朝南三間小房便是。」老秀才一面念,一面說:「很好,好,好!我正要離了這窮家呢。」陳氏說:「我想著也好,就只舍不得大丫頭淑娘,這一去不知幾時方得見面。」說著掉下淚來。秀才說:「到底是婦人家的見識。方才勸我還說的是很明白的話兒,這回就糊塗了。自古道:女生外向。大女婿有時得中了進士,選了別處遠官,帶去上任,咱們難道還留下女兒不成?上京後姑爺服滿一定也上京會試,萬一作了京官,只怕常在一塊兒守著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一夕話,說得陳氏心安意樂,於是把那銀子換了,三口兒置買棉衣行李。將房屋租與鄰舍,幾件粗家夥也都變賣了。雇了一乘車子,擇了吉日,拜辭了親友,女兒、女婿都來相送,翁婿母女姐妹彼此灑淚而別,登車上路,離了山東,竟奔東京大路而來。

行程正遇殘秋後,荒郊一派景淒涼。但只見,萬木雕殘飛敗葉,百草經霜顏色黃。冷淒淒金風透體離人醉,悲哀哀碧天雲外雁成行,嘩啦啦小橋流水銀波細,幽雅雅籬邊菊綻送清香。一陣陣曠野無人狐兔走,蕩遙遙鐘聲遠寺韻悠揚;叫喳喳林中野鳥爭巢鬧,亂紛紛飄渺天絲素線長。見幾處田野收割農忙事,攜妻帶子運新糧。見幾處重樓瓦舍垂簾幙,紗窗笑語隱紅妝。見了些村婦門前抱幼子,大朵紅花壓鬢旁。宿了些荒村野店茅屋小,走了些崎嶇顛險路羊腸。過了些州城府縣莊村鎮,經了些寒暖飽餓共風霜。涉水登山非一日,十月初旬到汴梁。

進得城來,但見人煙輳集,鋪面鮮明,到底是興隆之地,那一派熱鬧,言之不盡。老秀才下車,拿著路程單兒問至水月庵來,果見路南有座饅頭小鋪,路北一所房子,街門鎖著。陳氏用手指著說:「相公,想必就是這裏。」秀才說:「為何鎖著門?」素娘說:「叔叔一個人,想是在當鋪去了,這房無人看守,自然是鎖著。」秀才說:「等我問問,自然明白。」

正說至此,只見饅頭鋪中走出一個老者來,望著秀才說:「這位相公想是山東來的,貴姓黎麽?」老秀才陪笑拱手道:「承兄下問,小弟正是山東來的,尋找舍弟。」老者說:「且請少待。」遂回身進鋪,手拿一對書子回來,向秀才道:「令弟昔年到此,與弟萍水相逢,相交甚厚,拜為兄弟。近與仁義當財主賀新合本,十分利益。不意自前月偶感風寒,患病在床,就在這新房內調養,請醫服藥,都是小弟過去伏侍。他在病中眼睜睜只盼兄嫂早到,連我也替他著急。不料延醫罔效,禱祝不靈,於本月初三日病重身故。臨終以書付弟,伺兄來時,千萬交付。令弟還有些被褥、衣服、鞋襪等物,都在弟處收存。」老者話未說完,秀才渾身亂抖起來,頂梁骨上轟的一聲,魂靈不知飛去多遠。

老秀才,大叫一聲「疼死我,」跌倒塵埃直挺著。陳氏素娘黃了臉,母女雙雙跳下車。一邊一個忙扶起,捶胸呼叫淚如梭。只見他面如金紙唇如靛,氣閉眉垂二目合。那老者鋪中忙把姜湯取,牙關輕橇與他喝。慢慢蘇醒多一會,老秀才,性定神歸又轉活。慟淚紛紛朝下掉,濁痰吐盡口噯喲。翻身站起雙足跳,又是哭來又是說。叫聲受苦的親兄弟,「你半生枉自受奔波。可嘆雙親辭世早,你哥哥少算無能命運拙。跟著我苦讀書來熬歲月,耽饑受冷數年多。可憐異鄉苦掙無幫手,勞心勞力自張羅。可敬你手足情深明大義,得時不忘你哥哥。可慟你臨終那有親人送,肝腸望斷苦如何。我只說骨肉重逢天大喜,又誰知忽然變作夢南柯。細想你異鄉抱病淒涼況,我的這心似千刀萬刃割。到不如把你哥哥叫了去,我合你地府相逢兩會合。最可恨現世的活著成材的死,想是我黎門不幸少陰德。」老秀才數數落落心慟碎,陳奶奶呆呆呆呆似楞鵝。黎素娘悲悲切切淚如雨,那老者嗟嗟嘆嘆也傷悼。三口兒哭至難分難解處,傍邊裏轉過車夫把話說。

車夫叫道:「黎大爺,別哭了!哭一年二相公也活不了,我們等了這早晚,人餓不餓的罷了,牲口也該餵餵了。」那老者也不住的解勸,三人只得住了哭聲。

老秀才重新與老者見禮,說:「亡弟多蒙照應,真令小弟感恩不盡,還不曾請教尊姓大名。」老者說:「不敢,賤姓周,名善良。」秀才說:「周兄既與亡弟結義,即是小弟異姓骨肉。娘子、女兒過來拜見伯伯、伯父。」母女依命上前萬福,老者連忙還禮,口稱不敢。秀才說:「周兄不要太謙,小弟是個直腸人,初至此地,又遭這不幸之事,心神昏憒,凡事望兄指教一二。」周老兒說:「既承不棄,小弟依命便了。賢弟,你好疏忽,你看這個東西。」說著,從袖中取出。原來是德讓的遺字。秀才收起,口內長嘆道:「聞知亡弟兇信,登時心如刀割。就是萬兩黃金也顧不來了。」老者說:「雖無萬金,那書字看著他寫的,可有五百八十兩銀子,你看了書中言語,自然知道。且安放他娘兒們再講。」

老者當下拿了鑰匙開門,大家進去,看見德讓的靈柩,未免又是一番大哭。哭罷取出銀子,開發了車夫。周老兒幫助買了些米糧柴炭,安排已畢,陳氏生火烹茶來。秀才讓周老者吃茶敘話,問那賀財主的原由。老者道:「二弟在日,原與仁義當賀新合本,後來病重,與他算了清帳,說是有銀五百八十兩交與他暫時收貯。你明日就拿了此書為證,急急找他去。要不然,人心難測,恐有變故。」秀才說:「多承指教,但不知他住在何處。」老者說:「從此向南一裏多路元寶巷,呂丞相府斜對門,那黑油漆大門就是他家。」秀才一一記下,老者吃了一回茶告辭回鋪,秀才送出回房,在燈下拆書觀看。見上面的言語與老兒所說的相同,後面又有幾句永絕言辭,實是兄弟親筆,不由得嗚嗚咽咽,哭個不了。陳氏與素娘雖然解勸,也是淚如湧泉。三口兒哭了一回,少不得收拾安寢。

那秀才因連日辛苦,受了些風寒,未免兩條腿就犯了殘疾,又有些疼痛。次日,只得紮掙起來,早飯以後,去找那賀財主。問到了門首,招呼出來,說明來歷。賀財主滿面春風,十分和氣,讓進客位,小廝們端上茶來。老秀才說:「亡弟德讓遺書說有銀五百八十兩,與兄合本貿易。因病重清算,交與兄收貯。如今乞賜見還,以了燃眉。」說畢,將遺書取出遞與賀新。賀新看了一看,搖頭笑道:「黎兄初至京師,不知小弟的為人。再說句狂話,小弟家中也不短這幾兩銀子使用。令弟這書,兄長請看,筆鋒無力,字畫歪斜,明明是病篤之人,精神恍忽,大大的寫錯了。

他當年初到中學貿易,同著那貴地鄰居徐舍親.首先到我的雜糧鋪,果然精細又殷勤。妥靠誠實能寫算,每年額外贈勞金。我見他為人諸般好,又憐他拋家失業人。更比那別個夥計多看顧,所以他攢下這些銀。前年入本八十兩,算至如今正六春。每年利息添作本,川流不息似雲騰。也是大家財星現,贖來當去不離門。他也曾十兩八兩望家中寄,買鞋買襪買衣巾。前日他病重與我算清帳,同著他素日知心夥計們。通共二百三十兩,合鋪之人盡曉聞。原封未動交與我,在我家櫃內暫收存。書字上忽多三四百,這事真真屈我的心。細想他素日為人忠厚處,我們倆義氣相投情最深。若說他有心賴我我先不信,必是他病重神虛心性昏。這事反叫我心難過,好像是賀某見利壞良心。我若有半點暗昧不明事,報應循環有鬼神。黎兄必要憑此字,講不起賀某陪補這宗銀。」老秀才書呆子脾氣忠直性,聽了這一片甜言就信作真。

老秀才含笑開言道:「賀兄何必多心,資財這一宗,小弟雖貧,極是看得破的。既如此說,想是亡弟寫錯了,也是有之。就請將所收的賜弟,天色將晚,小弟也要告辭了。」賀新說:「兄說那裏話來!二弟在日,與我情同骨肉,今日幸會兄長,正要少伸敬意,那有就去之理?」說著,就叫小廝們放桌暖酒。

老秀才見他意思殷勤,只得坐下。不多時,端上菜來,十分豐盛。用畢,又吃了一回茶。賀新進內拿了一個匣兒來,打開匣子,與秀才觀看:四個元寶,一包碎銀。當面稱兌,高高的二百三十兩。還有一紙寄單,寫的是「原銀二百三十兩,交賀兄暫收。年月某日。」賀新叫秀才看一看,到也像兄弟的字跡,遂連連道謝。賀新說:「還求黎兄賜一收字為信。」秀才連說使得,提筆寫了一張收帖。書上花押,交與賀新。賀新這才把銀子遞與秀才,共是五包,接來揣在懷中。打躬謝擾,告辭出門,賀新送了老秀才,方才回去。老秀才殘疾腿、行步遲慢,剛剛走至大街人煙稠密之處,忽見四五個醉漢撕打亂滾,擁至跟前。老秀才腿腳遲慢,躲之不及他們,踉踉蹌蹌,擠至墻跟之下,半蹲半站,動轉不得,只好緊緊靠在墻上。那一夥人推來推去打鬧了多時,幸虧來了幾個看街的兵丁,用黑鞭趕散,老秀才方得直起腰來,弄了一身灰上,用手揮拂,心中忿怒。幸喜離家不遠,不多時到了門首,用手叩門。素娘開了門,說:「爹爹這時候才來,叫我娘兒們好不放心。」秀才說:「賀財東苦苦留飯,回來又碰見一夥打架的擋住路途,所以來遲。」說著,父女一同進房坐下。老秀才口內還喘息未定,陳氏說:「那姓賀的見了二叔的遺字,可照數給銀子麽?」秀才就把方才之事說了一遍。陳氏說:「這也奇了!病人昏憒,別的字寫不錯,可可的單把數目寫錯了,只怕是他昧心。」秀才搖頭道:「婦人家不要猜疑人,我看那人十分謙和,說話義氣。說起二弟與他交好,怎樣知心,言至關切處,還有些傷感,起誓發願,再三表白,又有二弟的寄字為憑,我料斷無暗昧之事。」陳氏說:「無個對證,真假難辨,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了。」秀才說:「你還說這話!他說黎兄如若不信,小弟情願陪出這宗銀子。你想豈是不真的事?我怎白訛人三四百銀子?豈是讀書人所行乎!」素娘說:「真假且莫說,只是那二百三十兩可曾交與父親了麽?」老秀才點頭:「都拿了來了。」遂用手掬出,打開一看,三口兒大驚。要知為何,下回分解。

第三回 老秀才暗裡遭殃 周老者雪中送炭[编辑]

卻說黎秀才掏出銀包,打開一看,並非銀子,卻是兩塊石頭。原來被那一夥裝打架的遊街賊換去了。幸喜那三十兩小包留在後邊,不曾著手。正是:馬倒鞍子轉,沒興一齊來。三口灰心喪氣,面面相覷。老秀才半晌才緩過一口氣來。

老秀才手拍胸膛雙跺腳,怒氣沖空叫上蒼:「黎德謙平生未作虧心的事,為什麽雪上又加霜?在家貧寒難度日,奔至京中弟又亡。五百多銀子得了一半,還可以將就發殯度時光。剛才到手忽失去,分明是逼吾早見五閻王。」說著站起往外走,來至那德讓靈前點上香。撫棺大慟呼賢弟:「陰靈不遠聽端詳:我只說風風光光發送你,不枉你萬苦千辛掙一場。又誰知你的哥哥交死運,財散人離兩渺茫。到不如急速把我叫了去,省多少憂愁煩惱與悲傷。我合你黃泉路上重相見,陰曹同侍老爹娘。免的我觸目生悲哀無限,追念前情欲斷腸。再不得苦守寒窗習儒業,弟兄相伴念文章。再不得解衣讓食敬兄嫂,著敝推新自忍涼。再不得輕攜款抱憐侄女,時覓甘甜哄素娘。再不得怕我憂愁常解勸,談今比古話衷腸。再不得憐兄憔悴愁兄病,衣不解帶藥親嘗。再不得兄唱弟和聯妙句,月下花前雁字行。還指望並力操持成家業,手足完聚轉回鄉。誰知你飄然長逝拋了我,閃的我舉目無親成孽障。從今遇有為難事,你叫我向誰言講向誰商?」老秀才越哭越哀如酒醉,陳奶奶低頭無語淚千行.黎素娘忍慟含悲勸父母,門外邊來了仁慈周善良。

外面叩門,素娘說:「爹爹別哭了,周伯父來了。」秀才只得住了悲聲,出去開門。老者抱著德讓遺下的被衣等物,走進房中,一宗一宗付了,這才坐下吃茶敘話。那取銀子的事情,老秀才說了一遍。老者點頭嘆氣說:「罷了,這也是賢弟你的命運使然。但只如今家中停口棺木,甚是不便。常言亡者入土為安,莫如早早打發出,也完了這件大事。剩幾兩銀子挪出幾兩,合在小鋪中作本,每月得些利息度日。侄女弟婦若會針工,待我攬些生活,也得幾錢銀子的手工,就可以糊口了。賢弟以為何如?」秀才說:「小弟此時如在醉夢,承兄厚愛,所教自當從命,還望兄長替弟料理料理。小弟這兩條腿久有疾病,這回一發疼痛,舉步都覺艱難了。」老者點頭應允。

到了次日,周老者請了一位陰陽生,擇了日期。此時秀才兩腿腫痛,躺在床上不能動轉。全虧周老兒一力照管,糊了幾件冥器,雇了一頂棺圍,四個吹手,與德讓棺發引。秀才在床上躺著,大哭了一場。陳氏母女坐兩乘小轎,送出宣化門外義地埋葬。計點所剩之銀,不過十七八兩,拿出十兩交與周老者作本,每月分些利息,買柴糶米,將就度日。又是初至京中,油鹽醬醋都是錢買,這一點來頭那裏接濟得上?不上半年,把那十兩本銀也就用盡。老秀才腿疾時好時犯,看看成了廢人。豈意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也是黎素娘前因造定,遇今世的顛沛循環,那陳氏奶奶忽然患起病來,十分沈重。素娘著忙,求神問卜,請醫服藥,豈知大數該然,百般無效,到了八天上,辭世去了。當此時一無所有,父女二人,計無所出,只落得相對哀哭。悲苦之狀,一言難盡。

正在萬難之際,周老者拿了香紙前來吊奠。行禮舉哀已畢,素娘叩謝了,站在一邊掩面哀哭。老秀才此時又犯了病,在床上歪著,讓坐道:「小弟有賤恙在身,少禮取罪不少。」老者說:「賢弟至交,何出套言?請問弟婦的事,我看這個光景,想來還不曾預備。」秀才流淚道:「兄長,不但衣衾棺槨全無,即目下就是釜底生塵了。向蒙兄長時常周濟,小弟此時難再腆顏。但事出無奈,還是求兄指教。」老者說:「賢弟說那裏話來!

我當年賴有祖遺薄產業,家內常存幾貫銅。只因生性多愚蠢,竟把資財看得輕。大凡那人逢患難都幫助,無論親疏友共朋。最愛出頭管閑事,與人合事我出來。費力花錢全不惜,諸凡只願兩公平。張家有事求我辦,李家來煩我也應。這家來了那家去,跑的我無暇吃飯腿生疼。這幾年中偏有故,大事連出十數宗。發送先兄與先嫂,侄女侄男把婚成。銀錢花費無其數,只落得少入多出後手空。有些田產都折變,只剩這饅頭鋪內小經營。賢弟你這事若在前幾載,還可以有個商議與調停。逼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非我為人無始終。我方才萬想千思還半晌,今到有一線挪移你可從。」秀才聽至這句話,口內長籲喚長兄。

「兄長,小弟此時方寸已亂,兄有高見,就請指教,那有不從之理?」老者說:「我如今想起一個人來,先去求具棺木,殮了弟婦再說。」秀才說:「此系何人?住在何處?」老者見問,叫聲賢弟:

「說起此人天下曉,這位爺原籍燕地在漁陽。姓高官名諱廷贊,轟轟烈烈在朝堂。廣積陰功行方便,憐貧濟苦憫孤孀。施舍蘆席與棺木,不能嫁娶助成雙。總是武將心慈善,官高不傲性溫良。這京中多少貧人沾恩惠,那個不知鎮國王。所行的好事言不盡,受恩人無由答報只焚香。祝求他桂子蘭孫百世茂,夫妻福共海天長。待我去央煩他府中傅總管,轉達老王爺求助幫。把你這苦惱情節細細表,我管保不獨棺木還要贈錢糧。愚兄雖然想至此,素知你秉性孤高最好強。還恐你多心空計較,因此與你慢商量。可行可止拿主意,小鋪無人我事忙。」秀才還未回言語,轉過佳人黎素娘。

素娘含淚上前說:「伯父指教的這條明路,正所謂昏夜得燈。母親現今未殮,求口棺木,也免得露暴屍骸。我父豈有不願之理?」秀才說:「雖則如此說,只是又要重勞你伯父,使我實實不安。」素娘說:「孩兒看他老人家也未必是施恩望報之人,爹爹到不如從直為妙。」老者連連點頭說:「好位聰明姑娘,出言敏捷,將來一定有些福分,不知可曾許了人家麽?」老秀才長嘆一聲,說:「若提起他來,又引起小弟一塊心病。德薄無子,膝下只有他姐妹二人,長女嫁在本鄉,我只說帶他至京擇一才郎招在家中,以娛晚景。不料變中生變,耽延至今,年已二九,尚然待字。這件事少不得將來還是求吾兄操心。」老者點頭應允。

當下周老者急至松竹巷鎮國府,見了傅總管,就把黎秀才求棺的苦楚代表了一番。傅總管原來與周老兒相識,遂讓進房中,吃了茶,同至黎家看了虛實,方才回見老爺。原來鎮國府舍棺木蘆席有個舊規,卻是高公吩咐過的:大凡有求者必須親察確實,方許給與,不然恐為匪人所騙。當下傅成回府,進內稟事,正遇高公書房看書。傅成向前打千回話:「稟千歲:今有山東秀才姓黎,住在水月庵旁,家貧妻喪,求助棺木一口,請爺示下。」高公問:「你可察看明白?」答:「是小人親自去來。」遂把黎秀才的景況細說了一遍。高公聽畢,說道:「既是這般寒苦,死者雖然得了棺木,活者何以為生?為人須為到底,你可到庫房支取二十四兩銀子,用四兩買口棺木與他,那二十兩叫他做個小小經營,還可將就度日。吩咐他不可浪費。」傅成答應,到了庫上支了銀子,同周老買了棺木,叫幾個閑人擡至黎家,將那二十兩銀子親手交付秀才。將高公所囑之言說了一遍。老秀才這一番感激,一言難盡,向總管千恩萬謝,托他在千歲面前致意代表。總管立飲杯茶,告辭而去。

老秀才得了銀子,真是絕處逢生,買了一件青絹棉衣、一條素裙,布衾布褥,煩過周奶奶來幫著素娘,把陳氏裝殮已畢。請陰陽擇了吉日,雇兩乘小轎,周奶奶陪著素娘,老頭兒步行送出宣化門外,埋在德讓左邊。掩土已畢,大家回來,打發擡工人散了。素娘整了一桌酒菜,把周老夫妻讓在上面,把盞道乏。老夫妻領了幾杯,告知而去。自此之後,父女二人形影相吊,孤孤淒淒,是十分慘切。

此時正遇殘秋候,冷露金風天氣涼。素娘針指床前坐,秀士觀書歪在床。階前落葉紛紛墮,籬下菊花點點黃。四壁蛩吟聲斷續,天高雁叫動人傷。他父女,愁度時光無令節,薄粥淡萊過重陽。流光快,日月速,看看又到仲冬初。酒淡寒深不耐冷,心悲意懶夢糊塗。雪散瓊花陋室滿,梅開玉蕊暗香浮。度殘冬全憑針指幫薪水,又到了冬至陽生氣候舒。處節至,慶新春,火樹星橋爆竹鳴。東鄰歌唱西鄰醉,南巷繁華北巷豐。惟有孤單雙父女,垂頭落淚在房中。菜羹米飯過新歲,爐香盞水敬神明。九九盡,春又來,碧水東流桃杏開。清明祭掃無車馬,也只好望空焚紙盡哀懷。又誰知秀才腳氣逢春犯,這一回十分利害起不來。連著那飲食湯水都不進,這不就嚇殺黎氏女裙釵。佳人怕,暗悲傷,又慮天倫又想娘。芳懷委婉愁千縷,杏臉常濕淚千行。金錢刺處心隨痛,素線牽時恨共長。為愁薪水勤針指,強理殘絨倚綠窗。見天倫伏頭不起懨懨睡,氣短神虛面色黃。這佳人提心吊膽身旁坐,只見他慢慢睜睛喚聲素娘。

老秀才沈睡多時,忽醒轉來,眼望素娘,叫聲:「我兒。」素娘連忙答應,問道:「爹爹有何話講?」不知秀才說些什麽,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傅總管托訪名姝 黎素娘甘守側室[编辑]

且說素娘見父親這一次犯的利害,飲食少進,面容消瘦,還有些昏沈模樣,不免心中害怕,守在身旁,總是流淚。老秀才也自覺沈重,對素娘說道:「生死乃一定之數,我兒不必傷心。你去把你周伯父請來,我有要緊話說。」索娘說:「大街上孩兒怎好出頭露面?」秀才說:「你從門縫張看,他若出鋪,你隔門喚他便了。」素娘依言站在門內,等了多吋,只見周老者自東而來。素娘把他喚住,一同進房。看見秀才面容黃暗,病勢懨懨,嘆息不已。素娘說:「求伯父請個醫生與我爹爹調治調治。」秀才連連擺手說:「千萬不必,我這殘病是治不好的了。我請你伯父前來,為的是有要緊的事相商。你且烹杯茶去。」素娘答應,轉身而去。周老者說:「賢弟有什麽話講?」秀才見問:

不由的一陣心酸難忍耐,淚似珍珠往下淋。哽咽半晌呼兄長:「你今竟是我親人。從前之事難答報,受過我兄莫大恩。小弟惟有心知道,客套俗情不必雲。我今自覺多沈重,殘生難保不歸陰。死生有命全不怕,惟惦著少父無娘這孽根。孤身幼女將誰靠,誰是他丹心著己人?房屋租限看看滿,叫他何處去安身?家徒四壁無生計,卻將什麽度光陰?這些為難還罷了,須知女大必當婚。已交二九單一歲,摽梅久過在閨門。趁弟尚有這口氣,求兄長執柯急速覓良緣。也莫講門當與戶對,也不有行茶與聘金。只挑個良善人家好女婿,只要郎才不怕貧。完他這件終身事,縱然弟死也甘心。」秀才說至傷心處,斯文二目淚紛紛。嘆懷仁慈周老者,口內長籲把話雲。

說:「賢弟,誰無個三災八難?不可過慮。腳氣癥候,犯過就好了。至於侄女之事,自有個一定的姻緣,也不必著急。」

正說話間,索娘端上茶來。老者接茶在手,看了素娘一看,點頭不語。秀才說:「兄長何故欲言不言?」老者說:「賢弟方才說侄女之事,如今到有一個絕好的人家,說出來恐賢弟見怪,故此躊躇。」秀才說:「兄長說那裏話來?你我異姓骨肉,弟之小女,即如兄弟之令愛,怎說『見怪』二字?」老者說:「我今早因有點小事,到松竹巷尹家店去,遇見高府總管,說起話來。他說奉夫人之命與千歲覓一位如夫人,托我替他仔細察訪。我意欲成全了侄女之事,恐你不願。咱弟兄商議,可行可止,再為作主。」原來這一段話。就是上回書所表楊夫人吩咐總管訪買女子第二日之事。當下秀才見說,遂問道:「王府娶妾,只消吩咐官媒一聲,怕無有千百個女子,何用宛轉托人?」老者說:「賢弟有所不知,這話我也問過,他說夫人治家嚴正,最不喜那出千家入萬戶的花媒油婢,此因乏嗣,比別者買妾不同,必須覓一良家閨秀,還要德性溫良,容顏端美,他日生子,定肖其母,接續香煙,承襲爵位,關系非小,所以不用官媒。」秀才說:「替夫買妾,夫人之賢德可想而知了。但不知這位王爺多少年紀,房中可還有姬妾無有?說與小弟知道。」

老者說:「若要提那高千歲,京中那個不知他?位列當朝官極品,忠正廉明實可誇。又武全才人品秀,今歲青春二十八。只為膝前無子嗣,夫人賢惠覓嬌娃。夫婦同心雙樂善,救活了無數孤孀貧苦家。這王爺或在街前常看見,生來的英武神威貌俊拔。侄女與他成婚眷,逼真是女貌郎才兩朵花。去年時我與弟婦求棺木,傅總管讓至別舍去吃茶。家丁們全無勢力多和氣,果然是,主善仆良話不差。姑娘若還有厚福,過門一定見蘭芽。一品封章都有望,目下偏房怕甚麽?賢弟若還無挑剔,我就作月下冰人把赤線拿。」老者之言還未盡,黎秀才變憂成喜實堪嘉。

秀才甚喜,道:「我當是誰,原來就是我父女的恩人。小弟正自愧感,無可為報,今承兄長指引,小女若得侍奉箕帚,使他報葬母之德,也少伸小弟一點感恩之意,正所謂天從人願。就煩兄長前去,見了總管,就說一分聘金也不要,擇個吉日娶去便了。」周老者說:「既然如此,待我就去見他。」

當下老者回家,用了午飯,到了松竹巷鎮國府,見了傅總管,就把來意說了一遍。傅成甚喜道:「這位姑娘,我恍惚看見,果然不錯。但只一件,我們千歲從來施恩再不望報,若知是黎家之女,斷不收留。夫人還要親自相看,中意時,方才留下。我明日用轎去接,你可囑咐姑娘,見面時,莫說姓黎,也莫提他父在黌門,就說是平民之女。過後千歲總然知道,其事已成,也就沒有的說了。身價必須領去,黎相公家寒,留作薪水之費亦好。這件事並非朦朧作弊,一則我們夫人仁德賢明,二則黎姑娘與千歲一雙兩好,三則全黎相公報德的美意。周兄,你道如何?」老者連連點頭,道:「很好,我就去回復他便了。」

好一個真心向熱周老者,為全友誼不辭煩。回來見了黎秀士,就把前言表一番。秀才說:「諸凡全仗兄指教,只要他收留我就心願完。」說話之間天色晚,周老者告退轉家園。黎素娘聽得明日入高府,不好明言心暗酸。父旁不語垂頭坐,難舍嚴親淚不乾。秀才一見長籲氣,嬌兒不必你傷慘。女大難留古來語,誰能彀終身服侍在膝前。我兒本是聰明女,你聽為父幾句言。非是我將你聘與人為妾,這也是前因命定遇機緣。你今雖說為側室,不與別家一樣般。第一宗,受他的深恩當補報,免的我來生結草去銜環。第二宗,赫赫王爵非下賤,英武仁德美少年;堪與我兒為配偶,正是對根幽枝雅並頭蓮。第三宗,夫人淑德人人曉,最僥幸側室欣逢正室賢。成就你的終身事,從今魂夢也安然。只要你,謹慎殷勤遵家法,柔順平和要自謙。恩待奴仆與使婢,有事相商莫自專。有多少,妻妾爭憐生內變,臭名留與後人談。你要在鎮國府內掙口氣,你爹娘如同升了天。總說一言超百語,這些話牢牢緊記在心間。依我教訓行你的事,就算我兒把孝全。」老秀才一面說著擦眼淚,黎素娘半晌啟齒便開言。

素娘低聲說道:「爹爹如今病在床上,動轉不得,無人伏侍,如何是好?」秀才說:「我自然有你周伯父照應。他方才說叫他五孫子過來與我作伴,伏侍幾天,你只管放心去罷。」父女二人,彼此相勸,難割難舍,直說至半夜方才安寢。

至次日,剛用了早飯,那周老者就來叫門,同著傅總管,兩乘小轎,一個仆婦,來接素娘。那仆婦走進房中,先與秀才見禮,又與素娘萬福,笑吟吟不住的觀看素娘。素娘滿面羞慚。那仆婦從袖中取出一個紙包,放在秀才的面前,說:「這是白銀三兩,且請收下,權當與姑娘添妝。」老秀才此時嗚嗚咽咽,也說不上話來,半晌方才答道:「又蒙夫人費心,真使學生受之不安,卻之非理。」仆婦道:「來此多時,就請姑娘上轎罷。」秀才含淚點頭,催促素娘。素娘大慟,拜別父親,周老者從中解勸,父女二人灑淚分手,山門上轎。總管與周老者後面跟隨。不多時到鎮國府,從前道擡至儀門落轎。早有兩個丫鬟迎接引路,素娘、仆婦一同下轎。

黎素娘蓮步慢移睜杏眼,一路行來仔細觀。但只見石腳粉墻高八尺,朱砂門上釘金環。假山影壁畫山水,鋪花甬路細磨磚。一路行來多潔凈,廂房相對月窗圍。雕花槅扇裝五彩,階除似玉有欄桿。碧紗窗外懸鸚鵡,說客來了,丫鬟快去把茶端。擎檐明柱朱紅染,雲匾高懸配對聯。左邊是積德栽培心上地,右邊是修身涵養性中天。匾額金書思補過,垂花鬥拱襯重檐。日麗風和花氣暖,金鉤高掛水晶簾。堂屋內,東西兩座花梨案,寶鼎金爐焚降香。玻璃瓶插珊瑚樹,瑪瑙瓶內種芝蘭。八寶椅上鋪錦褥,夫人端坐正中間。恰好似百鳥壓聲隨鳳彩,兩旁邊垂手侍立從丫鬟。那夫人家常裙襖多幽雅,全不在錦繡纏身金鳳冠。美容妙面難描畫,那一派穩重端莊出自然。黎素娘看畢不由加敬畏,慢轉香軀步地氈。向前來端端正正深萬福,楊夫人早把佳人仔細觀。遠望時不亞微風搖弱柳,近看時好似輕煙罩牡丹。冰肌玉骨豐肩秀。目如小杏面如田。素羅裙下金蓮小,青衫袖內玉筍尖。愁顰西子雙鵝黛,淚隱湘妃竹上斑。舉止安詳多穩重,嬌羞靦腆可人憐。這正是前緣輻輳初相見,看罷夫人開笑顏。

隔楊氏夫人含笑開言說:「姑娘少禮,姓甚名誰?青春多少?因何賣身?家中可有父母?一一實言,不可隱匿。」素娘見問,復又萬福,說:「奴家姓李,今年一十九歲。本是山東良民,隨父來京投親不遇,因貧賣身,別無他故,請夫人放心。」夫人聞言甚喜,道:「既然如此,你父可要多少身價?」素娘說:「鄙質庸才,不敢言價,惟夫人之命是從。」夫人笑道:「那有發官價的道理?還是你們自說才是。」只見去接素娘的那個仆婦跪下稟道:「啟上夫人:奴婢方才去時,周善良也曾向他父親問價,他父親說且請夫人相看,如果中意留下時,自此便是貴府之人了,仰求夫人施恩,疼顧他些,就是莫大之恩,何在價值多少。總管見他言出懇切,所以不曾訂價。」夫人點頭道:「吩咐侍兒去把我的銀子取出六封零十兩來。」丫鬟答應,去不多時,將銀取到。夫人命仆婦拿出去,叫傅成與周老者交與他父親三百兩身價,那十兩與周老為謝,叫他父親寫一紙文約來嚇。仆婦答應而去。

當下素娘見交出身價,就要與夫人行叩拜之禮。夫人連忙止住道:「今日之事與人家買妾不同,必應等千歲下朝回來,拜告了天地祖宗,然後再行家庭之禮。」素娘見說,只得止住。夫人進房,命丫鬟開櫃檢了一套衣服首飾,命侍兒預備香湯,令素娘沐浴更衣。通書上可巧今日二月十三日正是個上吉良辰,夫人甚喜,就把後面三間蘭室作為洞房,吩咐備下喜筵,等千歲下朝赴筵成親。

偏遇著朝中有事,因鎮守嶺南諸葛城的威遠王九千歲五旬正壽,神宗爺天性友愛,又念其保國功高,特旨命眾王公大臣共議典禮,欲加殊恩。眾臣奉旨說加酌議,奏復候旨。至晚旨下依議,眾臣方才下朝。高公回府,天色已晚,夫人迎進房中寬了朝服,敘禮歸坐。夫人陪笑說:「老爺恭喜!妾身今日覓了一位才貌兩全、堪以伏侍衾裯,今日恰是良辰,就請千歲跨鳳乘鸞。」高公聞言笑道:「多謝夫人費心!你可問明女子的來歷麽?」夫人就把前言說了一遍,老爺點了點頭。當下夫妻二人帶著素娘先在天井內設案焚香,拜告了天地,然後至呂仙祠、家宅六神、祖先堂內俱焚香叩拜已畢,行了家庭之禮。夫人命傳齊合府男女家丁與素娘叩首參見,吩咐以二夫人稱之。然後把老爺請至蘭室,備了一席花燭喜酒,請老爺與新人合巹交杯。高公笑道:「謹領夫人雅意。」當下高公上坐,夫人在左,命素娘在右。素娘道:「妾與夫人乃嫡庶之分,安敢僭坐。」夫人說:「你這話固是深明大體之言,但只有個俗論,新婦初歸,華筵上必有一坐。你今雖居側室,亦是於歸之始,況是家宴,別無外人,只管坐下,不要過謙。」素娘只得含羞坐下。

蘭室中畫燭高燒春氣暖,仙郎相伴兩飛瓊。玉盞金杯斟上酒,夫人親手敬高公。說道是:「妾身今效華封祝,願千歲多福多男多壽增。喜今宵良緣永締人如玉,預慶君五桂連芳百世榮。」高公接盞忙回敬,說道是:「多謝夫人美厚情。」敬畢大家同歸坐,開懷慢飲喜盈盈。三杯竹葉流霞碧,兩朵桃花上臉紅。不覺的月轉花陰交二鼓,人靜香階露氣濃。夫人說:「夜已深了該安寢,妾要失陪恕不恭。」丫鬟撤下殘席去,回身復又獻茶羹。楊夫人立飲一杯說待慢,輕移蓮步進房中。眾丫鬟鋪設香衾垂錦帳,薰香放幔撤去燈。郎才女貌成佳偶,百歲良緣天配成。一宿晚景都表過。醜末寅初天又明。

次日一早,高公下朝回來,與夫人、素娘同在上房吃茶。只見仆婦手拿一紙向前回話:「稟千歲、夫人,今有周老者來送二夫人的文約,請千歲過目。」老爺接來一看,向夫人問道:「你昨日說他姓李,今日為何寫的是姓黎?」夫人未及開言,素娘向前把他父女受恩圖報之意說了一遍。高公聞言,嗟呀不已,向夫人說道:「我雖居顯爵,也不該以宦門儒生之女為妾,這到令我不安了。」夫人說:「千歲不必多心,就是咱家也不辱沒於他,況生米已成熟飯。黎公無子,千歲何不將他接來養老送終,以泰山相待,豈非至美之事?」高公聽了點頭稱善,立刻吩咐總管,命人把老秀才接到別院,派人伏侍。又買塋地遷葬了陳氏奶奶與德讓的棺木,逢時按節,命素娘祭掃。那老秀才就如平步登雲,十分安樂。誰知命薄福淺,只享了半年的榮華,就下世去了。素娘悲哀,自不必說。高公、夫人甚是嘆惜,就命葬入新塋。也不必細表。

流光迅速,不覺又是一載有餘。這日無事,正遇牡丹盛開,夫人命侍兒花園設宴,請鎮國王賞花。同素娘大家步入花園。

只覺得艷陽和靄東風細,春光滿目動人憐。慢繞回廊行曲徑,主仆們舉目擡頭四下觀。但只見桃紅似火梨如玉,柳線垂絲罩畫欄。芍藥籠煙舒醉臉,長春帶露吐金顏。太湖石前生瑞草,仙人洞側海棠眠。望月臺左右栽松柏,春閣東西設假山。邀月樓下青竹院,清心亭畔洗心軒。小橋流水鴛鴦戲,泊一只小小采蓮船。花蝴蝶舞如柳絮,林內鶯聲似管弦。滿園幽雅堪圖畫,一味香風欲降仙。來至那省心亭上齊歸坐,面對著魏紫姚黃俊牡丹。眾丫鬟獻茶已畢忙擺宴,黎素娘舉杯遞酒把席安。設擺著乾鮮水陸佳肴品,玉液瓊漿味更甜。鎮國王學富才高通翰墨,楊夫人詠絮頌椒獨占先,黎素娘落筆成章才調美:三個人情如金玉比芝蘭。講一回文章談一回道,說一回古事論一回賢。飲酒觀花花助興,作賦吟詩出對聯。家庭樂事真無比,妻又寬宏妾又賢。傳杯換盞時多會,不覺得月移花影下雕欄。

高公停杯,向夫人說道:「酒已過多,詩已盡興,咱們且回前邊去吃茶。」夫人說:「這等好花,真是國艷天香,非群芳可及,實是令人難舍,何況有限春光,正是千金一刻,若不及時賞玩,追思無及,少時月色上來,燈月之下,觀花如看美人,比白晝更覺嫵媚。且屈千歲再坐一回,略賞片時。」素娘指道:「松梢上光茫微露,月色上來呀!今日二月十三,我原來來了二年了。」只此一話,又把高公的心事勾起,長嘆一聲,眼望夫人開言。不知說些什麽,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吟詩賭酒二美和諧 掃地焚香三人禱告[编辑]

卻說鎮國王聽得素娘之言,引起心事,長嘆一聲,向夫人說道:

「想當初只為下官憂後嗣,苦苦勸我納釵裙。蒙你勞心將他娶,直到而今又二春。依然還是無影響,鏡花水月枉勞神。夫人不生他不育,分明是蒼天有意滅高門。想來是我缺德行,帶累了祖父與先人。斷絕香煙非小可,廷贊不肖罪更深。百歲後死去何顏見宗祖?細想我平生無事敢欺心。看看不久青春去,念而今夫人與我已三旬。望子之心灰一半,也只好聽天由命混光陰。一子難求這句話,雖是俗言卻是真。」老爺說著長籲氣,夫人含笑啟朱唇:「千歲且莫多憂慮,妾身還有一番心。我與素娘即不育,何不再買女釵裙?多置幾房姬侍後,花多一定子成陰。」老爺擺手呵呵笑:「夫人你枉自明白見不真。小人家一夫一婦無侍妾,滿堂兒女反成群。命中若有終須有,何必貪心多誤人。」高公剛然言至此,只見稟事的丫鬟跪在塵。

「啟上千歲:今有寇老爺著人送了一位失目的先生,絕好的時調書曲,送來與老爺解悶。」夫人說道:「也罷了。」高公吩咐:「領進他來。」又叫總管:「賞送來之人三錢銀子哦。」

丫鬟領命去,不多時把那先生領進亭中。只見他頭戴萬字巾,身穿寶藍絹道袍,腰系絲絳,懷抱三弦,手提明杖,閉目合晴,站住腳步。丫鬟說:「千歲、夫人都在上面,小心拜見。」先生說:「曉得了。」遂把弦子望胳肢窩內一夾,一只手長,一只手短,搭在一處,望上一舉,作了一個大揖,說:「千歲、夫人在上,江湖散人有禮。」此時高公、夫人面南而坐,他這揖卻是向西北作去。夫人、素娘、丫鬟俱掩口而笑。高公吩咐看座,先生告坐坐下。高公問道:「先生貴姓何名?會多少書曲?」先生見問,欠身答活。

說道是:「小人家住朱仙鎮,草號人稱胡半仙。大書小傳全都會,百調歌詞記得全。會一套武王伐紂封神榜,渭水河邊請大賢。會一套文王吐哺安天下,成王八歲坐金鑾。會一套幽王舉火把諸侯戲,千金一笑喪江山。會一套昭關出走投明主,伍子胥滅楚鞭屍大報冤。會一套嘗膽臥薪越勾踐,提刀跨馬定江山。會一套鋒劍春秋前七國,孫龐鬥智兩爭餐。會一套始皇興兵吞六國,趙高弒主起狼煙。會一套楚漢爭鋒斬蛇記,十面埋伏九裏山。會一套晉陽起義興唐傳,雄師十萬破重關。會一套太宗征東收薛禮,白袍三箭定江山。會一套魏吳亂漢三國誌,三顧茅廬五丈原。會一套光武中興誅王莽,二十八宿降塵凡。這是大書十二套,還有那小傳的名兒訴一番:天仙送子金石配,五代恩榮巧團圓,醒世良言麒麟閣,比目魚兒白羅衫;巧絲珠與鴛鴦帶,紅梅閣共繡香團;玉杯金印雙珠記,七擒三戰入桃源;芙蓉屏共釵環鏡,雞寶山與虎牢關;五鳳合鳴單刀會,八義同俠戲牡丹;玉簪記與千金報,蜃中樓合摔鳳冠;五貴連芳雙節義,三度文公玉連環;桃花扇與檀香墜,奇逢種玉共生禪;牡丹亭鳳儀亭訪賢嫁妹,鳳求凰凰求鳳奇遇天緣。這些小傳都表過,再把那詞曲排名講一番:滿江紅的大套十二月,大四景春夏秋冬緊相連;八仙慶壽十二調,四時安樂萬年歡;銀鈕絲是鄉裏奶奶把親家看,亂地風是二姑娘上廟愛花錢;薛禮回家的八段錦,劉全進瓜哭皇天;栽大蔥與紗窗兒外,繡荷包共九連環;太祖私訪蓮花落,時新的賢孝太平年。雜排大曲三百六,小曲還有六七千。千歲若問占卜事,說時好似弄虛玄。斷生斷死無差錯,富貴窮通只一言。占晴占雨占失物,卜災卜病卜平安。只須用手一掐算,便知其中就裏緣。若有一事不應驗,掉了我的弦子掘馬桿。非是小人說大話,有個緣故在其間。雖然自幼失了目,好佛喜善敬神仙。真心感的真仙降,那日有個老道到門前。口念歌詞來往走,不住只說化善緣。慌的小人不怠慢,素菜饅頭往外端。原來老道非別個,就是那洞賓純陽呂大仙。見我好心多善念,他把我帶到江南雲夢山。白雲洞內教卜算,跟隨學藝整三年。說我塵緣還未盡,他教我周遊天下結良緣。只等著三萬三千功行滿,那時節一同跨鶴上西天。小人尊奉恩師命,不辭涉水與登山。判斷吉兇把迷途指,不敢多貪取卦錢。往南到過交趾國,往北到過黑龍潭;往西到過雷音寺,往東到過扶桑山。走遍天下十三省,如今整整二十年。今朝有幸逢千歲,卻不知老爺喜愛那一般?或是聽書或聽曲,或是起課問平安。」高公聽畢微微笑,慢吐清音把話言。

高公微笑開言:「依你這等說,你竟是半仙之體了。」那老生把頭一歪,伸了二個指頭,欠身答道:「不敢多說,只有二分仙氣了。」高公聽說哈哈大笑,夫人、素娘,丫鬟們也都笑了。胡先生控背躬身說:「千歲喜聽什麽,待小人伺候一回。」高公說:「你把《還帶記》說一回罷。」

先生聞言,挺起腰來,順過三弦,帶上指甲,登楞登楞定準了弦子,先唱了八句引子,又道八句謊言,提過內中,引出一部《還帶記》的奇聞。這位君子姓裴名度,命該餓死,只因還帶的陰功,轉禍為福,位居首相,榮華富貴,壽享八旬。這般如此,如此這般,說了一回。放下三弦,丫鬟遞了一杯茶、四碟點心。吃茶已畢,問道:「千歲、夫人還是聽書聽曲?」夫人向高公說道:「這書也是聽過的了,他既課卦極靈,千歲何不算上一卦,問問子嗣何如。」高公點了點頭,夫人遂吩咐:「全莫說書,且與老爺看看流年星神月令如何。」先生欠身請問千歲的貴造,夫人說:「壬午、戊申、乙亥、庚子。」先生拳回手來掐了一回:「行年三十歲,屬馬,七月初三子時降生,好一個榮華富貴、福壽雙全的貴造!」夫人說:「目下的榮華,人所共知,日後的收原結果,子宮有無。」胡先生聽說,說:「夫人有所不知,人之八個字便是人的根本。本命中帶了好來,自然說好;帶了不好,也不敢奉承。如今千歲這八個字本是萬中無一的貴造,若問日後的收原結果,且聽小人再看流年。六歲行運,今年三十歲,三十六歲交運。過年這步運名為大海行舟,風裏楊花,虛浮不定,遇著順風,急登彼岸,獲寶而歸,諸番得意。若逢中阻,不但榮枯不定,更有大驚大險。只要把這虛浮運闖將過去,到了五十六歲上,交了正南火運,千歲乃佛面金命,金逢火煉,分外光明。若何子嗣,自來年已醜至癸巳這五個年頭都該見喜,命中似乎有兩位公子。只是此時虛浮未定,小人不敢斷作必有,也不敢說是必無。只等過了這步險運,那就妻財子錄。到老了還有一說,雖是有命,也要心力栽培。往往有妻財子祿俱全的美造,我們推算自然要照著八字批出許多的好處;及至後來壽祿不久,或無子嗣,竟與所算不同,便說我們江湖口不是憑信,卻不知自己作了傷天害理之事,折損去了。如今千歲這個貴造,雖有十數年的虛浮險運,幸喜命中有天月二德為護,禍不成兇。再者千歲陰德浩大,天佑善人,自然逢兇化吉,後來福壽一定無量,還要緊防小人暗算。千歲把我這幾句批語記下,日後若不應驗,就把我這先生的眼睛挖了。」素娘說:「過幾年你跟呂祖成仙去了,卻望那裏去找你?」夫人說:「即便找著,一個神仙的眼睛也是凡人挖的麽?」高公大笑。當下又聽了一回小曲兒,天色將晚,一同來至前邊,待了酒飯。次日,賞了三十兩銀子,令人送到寇翰林府中去了。

素娘向夫人笑道:「那胡先生說他呂祖徒弟,就有些不信。」夫人笑道:「那不過是江湖人裝門面的話兒,你到心實。」高公沈思一回,屏退仆婦、侍女說道:「你莫小看了這個失目的,細想他說的言語,竟大有意思。夫人當日也曾言過,感格一念,可以通神。今日聽他之言,命該絕嗣,若肯勤修善德,還可以轉禍為福;況吾命還在兩可之間,你我朝夕求祝,雖未見嗣,必竟是咱們虔誠未至。如今我欲懇懇切切修一道求子哀表在呂仙祠焚化,若蒙垂憐,替咱轉求上帝慈悲賜子也未可定。」

於是三人定了主意,次日上朝乞假十天,到家與夫人、素娘沐浴齋戒三天,至晚屏退奴仆、丫鬟,堂屋中設下香案,供上黃紙、朱筆、凈硯一方。高公焚香,三個人拜了紙筆,然後平身。夫人研朱,素娘剪燭,高公提筆,恭恭敬敬的寫上:弟子高廷贊、妻楊氏名端娘、妾黎氏名素娘,

誠恐誠惶百叩首,敬啟昊天上帝君:念弟子年已三旬無子嗣,為愁的是香煙不續累先人。細思想弟子平生無大過,就是這楊黎二氏也慈仁。自幼所作所為的諸般事,自有昊天見的真。我也曾舍死忘生扶社稷,忠心赤膽報乾坤。我也曾百順千依尊父母,修身竭力孝雙親。我也曾輕財重義交朋友,寬宏大量待家人。我也曾補路修橋開義井,裝修佛像塑金身。我也曾舍衣舍飯施棺木,幫婚助葬救貧民。似這些都是弟子真本色,並無半點沽名買譽心。嘆弟子不知何處把陰功損,夫妻無嗣已三旬。實因情急出無奈,並非鬥膽冒蒼穹,赫赫皇天恩浩大,可憐我草木無知夫婦們。念弟子哀哀一點真誠意,望蒼天洪恩廣布賜條根。倘若是高門至此該絕後,願將我夫妻的福祿準折勻。但求一脈能接續,便是蒼天再造恩。雖然是祖上以來無厚德,也算是忠孝傳家到至今。望蒼天憐念高門宗共祖,都是些為國亡身屈死的魂。高公寫至這句話。慟淚紛紛望下淋。楊氏夫人心傷感,素娘一旁滾淚痕。寫畢平身忙拜表,三個人,二十四拜跪埃塵。

拜罷平身,高公捧表,夫人提燈,素娘開門,一同來至後園呂仙祠中,將表供在案上,點燭焚香,三人拜禱了一番,然後請下來火池內焚化,這才回房各寢。但不知後來怎樣,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謫塵寰金童玉女 締夙好絮果蘭因[编辑]

卻說純陽呂祖在終南山朝元洞中養靜,命玉京真人柳大仙下降塵世,尋察一次,誰家虔誠,誰家懶惰,作善作惡,有功有過,俱一一察明,以備奏復玉帝,好按功過施報。當下玉京真人柳大仙就將高公的哀表捧至洞中,稟告呂祖。呂祖見其情詞懇切,打動了慈悲之心,甚為憐憫,因問柳仙:「高廷贊近日行為如何?」柳仙答道:「忠心赤膽,照常行善,並無退悔之意。」呂仙說:「既然如此,待我攜表上天,啟奏玉帝,替他求子便了。」

純陽祖,雙手棒定朱書表,足駕雲光起在空。那消半盞茶時候,就到了南天門外號金城。紫玉階前收雲站,知會了看門天將與天兵。值日的星官忙啟奏,把呂仙召入瓊樓玉宇中。純陽來至殊勝殿,但只見金碧輝煌映目明。金童玉女擎八寶,幢幢寶蓋錦飄鈴。瓊香繚繞飛紫霧,瑞靄繽紛絳彩籠。群星列宿分班站,天仙五老共三清。紫霄寶殿坐玉帝,純陽祖頂禮山呼拜聖明。兩手高擎朱書表,萬壽無疆不住聲。俯伏細奏其中意,從上邊走下引奏小仙童。

仙童上前接過黃表,呈獻玉帝。玉帝覽畢,望下呼曰:「純陽子!」呂祖答應:「弟子在。」玉帝道:「你今所奏高廷贊,忠孝立心,仁德濟眾,不應絕嗣,替他哀憐求子,這個自然是你一點仁慈公道之心。但只是你只知其大概,不知其隱微。大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內,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即奴仆、乞丐,那一個的善惡不令值日功曹寫在薄上,以備察考施報,作善報善,作惡報惡,分毫不爽。那高廷贊所行許多善事,難道朕竟不知,使忠孝之人三十無後,何以警我世人行善之心?你且平身,叫你目下見個分曉。」呂仙站起躬身道:「弟子愚蒙,望我主指教。」

玉帝遂命傳宣太白將掌善惡簿的兩個曹官宣來。不多吋,二曹官隨旨進殿。只見一個身著絳袍,白面長髯,微有笑容;一個體掛皂衣,茄皮臉上堆著一團怒色,一齊上前,參見已畢。玉帝命將南贍部洲大宋天子駕下武臣高廷贊三代的善惡簿呈來,二曹領旨,登時取到,呈在龍案上。玉帝喚道:「純陽子過來!」呂仙答應,走至案前。玉帝指著二簿說道:「這是高家底案清帳。他家三代已前本是平民,雖無大善,亦無大惡,功過相掩,不必觀看。你可將他三代以後之簿,細細一看,便知他無子的根由了。」呂仙答應:「弟子遵命。」遂向前打開一看,只見簿面上寫著兩句言詞是:但留面目見祖父,莫壞心田害子孫。後面是高家三代殺孽:高興周,殘唐為將二十三年,殺將二十八員,兵四百二十六名。高懷德,大宋為將四十六年,殺將五十七員,兵四千八百三十四名。其妻趙美容殺將九員,兵二百一十名。興周次子懷亮,為將八年,殺將十八員,兵一千五百零三名。高懷德之子高瓊,為將十二年,南唐殺將十五員,兵六千七百八十五名;征北殺將八員,兵三千九百八十四名;江南殺將三十員,兵二千零九名;征西殺將二十五員,兵一千八百二十三名。其妻劉金定,殺將二十六員,兵二萬三千零七名。隱修曹月娥殺將十一員,兵五千一百三十名。其子廷贊,征西殺將二十六員,兵三千五百名;征北殺將十七員,兵六百名;征東殺將四十員,兵二萬五千八百六十四名。共損人命七萬九千九百九十四名。呂仙看至其間,悚然變色,口中只說:「善哉,善哉!」

只聽得玉帝叫聲純陽子,「你可細看莫疏忽。七萬九千九百九十四命,盡在他祖孫婆媳手中誅。雖說是各為其主爭天下,豈不知一將成功萬骨枯。殺伐太重傷和氣,難禁那怨鬼冤魂日夜哭。一團殺氣沖霄漢,連我這瓊樓玉闕也模糊。論正理賞功罰罪毫無假,善惡昭彰報更速。因他家婦人賢德男忠孝,所以得富貴榮華享大福。人命太多非小可,那能得妻財子祿樣樣足。高瓊就該絕了嗣,因念他潛修悔悟把家出。高廷贊謫星下降因有罪,罰他美中總不足。楊端娘司花天女臨凡世,不久的該他歸位棄塵俗。後半世賞善報惡還未定,且在這兩可之間把脈線浮。行好自然施好報,天宮豈將善人辜。你再留神朝後看,前因後果內中伏。雖然說天公造命為一定,卻不知天隨人意作乘除。」呂仙稽首忙答應,遂向那龍案之前開錦袱。

呂仙打開了善簿,只見上面也有兩句詞,道是:惟願世人多作福,八兩原來換半斤。高興周殺傷太重,因其為人忠正,取長補短。次子懷亮性暴喜殺,同子高玉俱罰夭折,以警世上好殺者之心。高懷德夫妻雖獲殺傷之罪,忠心耿耿,孝意綿綿,為國亡身,其情可憫,後人仍賜榮華,故有子。高瓊劉、曹二氏,玉潔公主,俱不應有子,因劉氏自悟歸山,將他本身殺傷罪孽折去一角,又因高瓊曹氏忠正賢良,又遇天壽星有罪應謫,就罰他托生在高門為子,一十六歲就該夭亡,故生於萬馬營中,受盡了千驚萬險。誰知他一點靈光昧昧,自有知以來,就忠孝立心,仁慈臨下,因此上天又格外加增了福禱。這幾年的榮華富貴,全是自己陰功德行兌換來的。有子無子,尚未定案。下面也有兩句言詞,卻是: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呂仙正看至其間,只見廣德真君駕前拜倒,口呼:「玉帝,今有下界南贍部洲舉大善事,請旨降福優憫。」玉帝吩咐:「呈表來。」打開一看,原來是高廷贊一道本章:因陜西民變殺官造反,宋天子大怒,遣將平定之後,欲下旨洗凈那一郡的居民,共有十五六萬。高公懇懇切切上本一道,分說諫阻,乞天恩赦宥。此本一上,神宗大悅,欽命高公為清察使,至陜撫民除賊。高公至彼,盡心竭力,仔細清察,竟擇出七萬八千六百一十二個良民,請旨赦免他。其功浩大,本宅竈君急將這件善事奏聞玉帝。

玉帝覽畢,聖顏大悅,叫道:「純陽子,你看他這一念仁慈,出於至誠,一言救活七萬餘生靈,這件陰功非小,理該賜福消災。」命掌簿曹官細算,今日所活者與昔日所殺者若多若少。曹官領旨,清察明白,奏道:「所殺者七萬九千九百九十四個,今日所活者七萬八千六百一十二個,所活比所死尚欠一千三百八十二個。」玉帝沈思一回,道:「他那表中雲願將福祿求子,如今賜他一子一女,報他忠孝仁義之行,折了他的福祿,準那一千二百八十二個人命,使他受些磨難,如若不改初心,賜他福壽終身便了。」遂吩咐掌生簿南斗曹官去取楊、黎二氏命冊。曹官領旨取到,玉帝觀看:上註楊氏系瓊宮司花院主,因趕散成雙金絲蝴蝶,貶落凡間,初次托生在獵戶家為子,長成喜學槍箭,打死過一對鴛鴦,故今生又罰為女子,與高廷贊恩愛夫妻,半世分離,準折前罪。又看黎氏名下寫著:黎氏系瑤池侍香仙子,因貪睡誤卻焚香,初次貶在泰州民間為女,翁姑嚴刻,丈夫庸愚,受盡打罵,兼受饑寒,且喜仙根有在,全無怨尤。故今世又罰為妾媵,先貧後富,以觀其志,幸喜賢孝溫良,尤勝前生,以下未定收場。玉帝看畢,說道:「楊氏謫期將滿,賜他一女,然後歸天,準折前生打死義鳥之罪;黎氏小過,已受過一世罰,今賜生男,也降一場磨難,以消懶惰之罪,前案皆銷,共登善果。

遂又命四大天君與三星五老共議,該著那個星宿下凡轉生於高門為子女。金星奏道:「東鬥、黑虎俱該落凡。」玉帝道:「就著黑虎率眾列宿分投於大宋文武忠義之家為子,扶佐高廷贊子女共保大宋江山。東鬥轉在高門為嗣。只是他這一女,可命何仙下界方好?」斗牛宮的司宣大使帶領王母坐前金童玉女,進殿拜倒,

俯伏瑤階呼玉帝:「小臣有本奏天庭。王母蓬萊去赴宴,吩咐下玉女金童看守宮。不料二人貪頑耍,他把那雲冠衣帶盡相更。金童敷粉妝玉女,玉女冠帶扮金童。二人對鏡正嬉笑,王母回宮看的明。更換不及齊有罪,王母說一動頑心是凡念生。命臣帶來見聖駕,按因定果請施行。」玉帝聞奏微微笑,沈思一回叫長庚:「你看這金童妝束似花朵,儼然一個女花容。正思量高門之女無人轉,恰遇著金玉思凡機會逢。就命他二人倒轉為夫婦,齊下凡間走一程。歷盡紅塵顛沛苦,方許他超凡入聖轉天宮。準折這段風流罪,消磨欲念戒凡情。」金星聞諭將恩謝,昊天王,又把純陽子叫一聲。

玉皇叫曰:「純陽子過來,你可把二人帶至凡間,金童轉在高家為女,玉女轉在忠孝之家為男,與金童配為夫婦,警教一番,不可深泄天機。」玉女、金童含淚叩首,玉帝說:「休得含怨,系你自造姻緣,下凡之時,須作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萬不可失本來面目。」當下呂仙領了金旨,帶著金童、玉女,回至終南山。

天上一日,就是人間一年。此時楊夫人已三十三歲,忽然懷了六甲。高公越發感念呂祖靈應,終日焚香叩拜不惰。到了八月十三日,正欲預備慶賀中秋佳節,夫人十月滿足,就要臨盆。素娘同穩婆守在上房,高公獨自坐在蘭室。看看天交初鼓,不見報喜,心中甚是掛念,取過一本書來看了一回,只覺神思困倦,遂隱几而臥。

只聽得外邊似有人呼喚,鎮國王站起翻身至院中。但只見面前有位門客,背後跟隨一幼童。一頂道冠頭上戴,松黃袍上彩雲生。腰系絲絳垂兩穗,大紅雲鞋足下登。眉稀目朗髯三綹,行雲流水帶仙風。背後別掛松紋劍,眼望高公帶笑容。說:「貴人終朝憂後嗣,難為你祖孫三世立奇功。得此失彼休含怨,因果分明莫當輕。後路崎嶇耐著性兒過,福因善造禍惡生。但憑忠孝為根本,莫因不測亂其衷。善果勤修須努力,誌可回天無不行。」轉身一指說「你看」,那小童一閃影無蹤。半空中飛下青鸞鳥,啼聲宛轉似簫鳴。看那道人手一指,青鸞飛入後堂中。鎮國王驚喜相交才要問,只聽的耳畔低低呼喚聲。

說是:「千歲醒來,夫人分娩了!」高公睜開二目,只見素娘笑容可掬,站在面前說:「老爺大喜!夫人方才添了一位小姐。」高公聽見得了個女兒,雖然不比生兒,一則母女平安,二則方才那夢奇異,料不是個凡女,心中到也十分歡喜。遂喚侍女取水凈手,在天地、呂祖、祖先處焚香叩拜已畢,然後走進上房。

見夫人錦被復身,倚枕而臥,老爺坐在一傍,問:「夫人身上可好?」夫人道:「方才服了參湯,甚覺精爽。」高公道:「產後之人甚虛,必須仔細調養,千萬不可疏忽。」夫人道:「老爺終日盼子,不料生個女兒,甚不滿妾意。」高公道:「夫人是何言也?我高某三十多歲方見這點親生,雖是女兒,也是神天見憐,祖宗默佑。我正喜之不盡,夫人何故出此世俗之論?再者,夫人既見過頭胎,必有連喜之望,切不可以男女介意。」夫人聞言,笑了一笑,說:「此女竟有些奇異,落草時房中人聞得一陣清香,洗浴之時,他一足蹬去,幾乎將金盆蹬翻,穩婆連聲稱異,道洗過嬰兒無數,從未見有這大的膂力。」高公笑道:「將門之女,自然無有軟弱的了。我方才得了一夢,亦有來因,此女一定不凡。」夫人問道:「不知何夢?」高公遂把夢由說了一遍。夫人沈思一回,說:「道者之言,大有寓意,明是指教咱們不可為善不終,努力前進,自有好報。青鸞宗瑞,此女長成必有過人之才,但不知福壽如何。」高公道:「養兒女者譬如栽培花木,全仗作父母者陰功教化,使他良材成器。往往見人家幼年子女,面貌端好,性質聰明,將來可望成材,不意大來變成下流之輩。此病皆由作父母者不善教化,致使良材化為廢物,美玉變成頑石,甚覺可惜。咱們這個女兒,切不可嬌縱。因他夢鸞而生,就取『夢鸞』二字為名,記他來蹤不凡,如何?」夫人道:「千歲之言最是。」

素娘說:「說了這一回話兒,老爺還不曾看看小姐呢!待妾身執燈,請千歲看看,這模樣兒真似花朵一般。」高公點頭站起,走向床前,望紅綾暖被圍中一看,但見那小女兒:

明珠方吐艷,蘭苗始萌芽。雙腮蓮潤雨,嬌面玉無瑕。

又見他眼含秋水三川秀,眉似初春嫩柳芽。鼻梁兒高聳耳輪厚,天庭飽滿地格圓。點點櫻唇如帶笑,蔥蔥綠鬢好棲鴉。眼睛兒不住的把燈光看,活托一個玉娃娃。高公越看心越愛,口中不言心內誇。此女好個周全貌,似一朵帶露含苞未放花。若還長到成人候,定把群芳獨自壓。就只怕,紅顏太盛多薄命,諸般占盡有駁雜。但願你憨憨的性兒休伶俐,到大來出落點兒怕什麽。自古庸人有厚福,從來好物早遭塌。而今見面望你成半子,千萬莫玷你爹媽。這正是:生兒方曉雙親意,人世間為人子者細詳察。

鎮國王自言自語,只聽得玉漏已輕滴四下,素娘說:「天氣不早了,千歲也該安寢,夫人也該歇息,勞乏著不是頑的。」高公道:「言之有理。」素娘吩咐丫鬟薰香放幔。待夫人安寢,高公回至蘭室。至次日一早,起身上朝。

素娘命人往無佞府中報喜,然後吩咐總管派人往親友家分送喜子。何為喜子呢?原來那大宋時風俗:大凡生子女之家,都煮熟雞子,用五色繪染,男單女雙,分送親友,謂之通喜。那接禮之家,見雞子雙單,使知是璋瓦之喜。當下楊府老太君聞報大喜,遂同順天侯的夫人李氏坐轎至鎮國府看望道喜。素娘接進後堂,老太君見女兒平安,外孫女兒生的俊秀,十分歡喜。穩婆同侍兒、仆婦、丫鬟都與老太君、李夫人叩喜,楊府的仆婦也與楊夫人、素娘叩喜,彼此放賞。

正坐吃茶,人稟千歲下朝。

黎素向前迎接先稟話,鎮國王點頭走進上房中。太君婆媳忙離坐,高公拜見禮謙恭。婆媳二人齊道喜,老爺含笑說彼此同。太君、大家齊歸坐,丫鬟後又獻茶羹。太君說:「聽得姑爺得異夢,這孩子將來定不凡。」高公說:「只因夢兆多祥瑞,所以就用夢鸞名。」太君說:「大來叫他讀書史,刺鳳描鸞學女工。」高公說:「啼音清朗有膂力,骨格堅壯似男童。」太君說:「等我教他習武藝,作一個文武全材女俊英。」高公含笑說:「遵命,等候成人送府中。」大家歡喜正說笑,只見仆人稟事情。說:「眾位老爺家來送禮,名帖喜酒共花紅。留與不留請爺示,張先生等候書帖好奉行。」高公聞聽忙站起,邁步翻身上大廳。

老爺走至前堂歸坐,總管將名帖呈上,高公從頭觀看。列公,那高老爺位居王爵,為天子重臣,合朝文武,無不敬重,君子固是如蘭投蕙,小人也不免曲意附合,所以汴梁城中的文武官員,到有十之九來送賀禮。怎奈高公生性孤高謹慎,今日接帖受禮,自然要細細檢點,至親好友、人品端方者留下禮物,那些不足與交者一概不收。吩咐總管:「叫張慕賓收禮之家寫謝帖,不收者寫辭帖,擡禮人每人賞錢一貫,押禮管家賞五錢銀子。外寫我與夫人的名帖,照數命人請眾位老爺、夫人明晨吃面。」總管答應,轉身退去。

不多一時,只見總管手拿一個名帖,向前打千兒回話:「稟千歲,菊花街寇老爺那裏,小人命人去請,那裏打發管家送回請帖,拿辭帖來,說道他家老爺說多多上復老爺,明日有事,不能領席,容日再來賀喜。」高公看了一看辭帖說:「儔仙不來,使我敗興。你可知道他家有何事體?」總管說:「小人問他管家,他說昨夜夫人添了一位公子,也是明日三朝,所以寇老爺不能來此賀喜。」高公大喜道:「原來如此,就該速速去送賀禮才是,怎麽今早不來送喜子?」總管說:「寇老爺為人,老爺還不知道?是最不好事的。就是方才這話,他管家還再三囑咐小人,不叫告訴千歲知道。」高公道:「既已知曉,必須急去送禮,明日等席散後,我親自與他賀喜去便了。」當下總管領命,即派人往寇府去送禮。

且說這位寇老爺,乃杭州府仁和縣居住,世代書香。祖是兵部員外;父是進士出身,初授錦江縣宰,歷任太守。夫妻去世,撂下這位寇老爺,那時年方二八。自幼生來聰明穎悟,誌大才高。十六歲入泮,二十一歲中舉,二十七歲中了進士。天子愛其少年英俊,授為翰林院兼太子侍讀。為人秉性清高,不喜濫交,好飲能詩。平生最喜李青蓮為人,因此取名侶白,字儔仙。夫人海氏榮娘,有一妾槐氏秀娘。老仆許通,妻子王氏。寇公自入翰林院後,接了家眷來京,住在菊花街,與高公情性相投,十分交好。那高公雖是個武將,滿腹經綸,二人遇有閑暇,彼此相訪,會在一處,談忠講孝,句句投機,竟成了異姓手足。還有一個香河縣的進士姓趙名梁棟,為人正直慷慨,也與高、寇二人交好。趙進士候選在京,手內寒素,都虧了高公義助。閑言少敘。

且說高公將次日之事都吩咐了總管,這才回至後堂,與隆太君閑敘。不多時,用了午膳,坐至天晚,楊府打轎來接,高公與楊夫人再三款留。太君向李夫人說:「我且住下,明日你與石漢早來,晚上咱們一同再去。」李氏夫人答應一聲:「媳婦遵命。」

鎮國王吩咐外邊先備轎。手下丫鬟應一聲。轉身出去忙吩咐,不多時轎至中門候起身。李夫人告辭深萬福,高公還禮就打躬。楊夫人帶笑呼嫂嫂:「妹有一言望屈從。我這裏內外是素娘人一個,難照應許多千金與誥封。奉屈大駕須早降,鬥膽相求作代東。」李夫人點頭說:「遵命,只怕我粗鈍愚拙誤事情。」楊夫人帶笑說:「何苦,能者多勞勿謙恭。」李夫人說:「既承不棄明早至,暫且失陪要起行。」太君說:「快些去罷看明瞧我,那些個奶母丫頭們都跟了去。」李夫人笑應忙移步,素娘相送至中庭。楊府的仆婦忙伏侍,一齊上轎去如風。說話之間天色晚,畫燭高燒點上燈。一宿晚景無可表,醜末寅初天又明。執事家丁忙安設,擦抹臺椅設繡屏。清掃庭堂都潔凈,滴水檐前拴宮燈。瓔絡垂珠懸古畫,結彩懸花掛大紅。戲臺搭在天井內,又來了梨園子弟與歌童。女樂後邊齊伺候,頭門外細打輕吹眾樂工。紛紛車馬如流水,來了賀喜的眾親朋。堂客後邊接堂客,高公前面候諸公。鑼鼓齊響開大戲,唱的是張仙送子喜相逢。後堂中鳳冠霞佩飛五彩,前庭上烏紗亂展襯簪纓。水陸畢陳珍錯列,三歌五獻甚豐盈。高公席前頻勸酒,賓主交歡喜正濃。只見總管忙來報,雙膝跪倒在塵中。

「稟千歲:今有侍衛寧太監到來,請爺接旨。」

高公聞言,不敢怠慢,急命住了鑼鼓,大堂正中擺設香案,眾官肅立兩邊,高公出府,把天使迎進大庭。寧太監居中站立,說道:「咱家奉皇爺之命,口傳聖旨,高廷贊跪聽宣讀!」高廷贊連忙拜倒,口呼:「萬歲,萬歲,萬萬歲!臣高廷贊參聖駕!」寧太監曰:「朕聞自古君臣,一體相依,樂慶無殊。今朕聞卿獲門楣之喜,將萌兆熊之瑞,朕不勝歡悅。今賜卿女珍珠索一圍、暖玉香圓一枝。金銷連環,取其綿長勿替;玉圓雙固,取其潔白團圓。此二物乃日本國所貢。珠能夜光,玉能香暖,卿其珍之。外賜玉酒百瓶,代卿以宴嘉賓。」高公俯伏謝恩平身,與寧太監敘禮道:「不知天使降臨,有失迎迓,多多得罪!」太監道:「老大人恭喜,咱家倉卒捧旨而來,未曾備得賀禮,容日再補。」高公連說不敢,眾官也都過來,彼此見禮。高公道:「屈尊老太監少坐,容高某少伸薄敬。」太監道:「咱家還要回朝繳旨,不敢多停,另日補禮,過來再擾喜酒。」高公舉手道:「諸位年兄且請入席,小弟就此入朝謝恩。」向順天侯道:「尊舅且為小弟代勞,多敬諸兄幾杯。」當下遂同寧佐出府。

不多時謝恩回來,命將玉酒三十瓶送入後堂款待堂客,餘者打開,大家歡飲。梨園打動鑼鼓,開了大戲,名為《女中魁》,乃是花木蘭代父從軍的正本。唱完歇了中臺,眾歌童懷抱絲弦,席前彈唱。撤下殘宴端上插花喜面,然後百果攢碟。眾親友放賞已畢,就要告辭。高公那裏肯放,苦苦留住,又飲了數巡,方才散去。

高公記掛著要望寇府去賀喜,遂將諸事都吩咐了總管,坐轎往翰林府而來。

鎮國王忙裏偷閑來看友,都只為金蘭義重情更深。執事鳴鑼前引路,大轎八擡快似雲。不多一時至寇府,早有人報與蟾宮折桂人。那時喜了清高客,親自迎接出府門。高公下轎朝前走,相逢彼此面含春。忘形友遇忘形友,全無客套與虛文。攜手同把書房進,分賓坐下就談心。高公開口說:「恭喜,書香有繼產麒麟。」寇公說:「幸與兄長同遇喜,門楣兆瑞獲千金。」高公說:「添個小女何足賀,喜如我弟喜興真。」寇公說:「先花後子今預慶,將來玉樹定成林。與兄多日未相會,今朝又遇喜雙臨。小弟親釀菊花酒,開壇正值桂花馨。與兄放量同歡飲,吃一個大醉方休才爽神。」高公拍掌連稱妙,「誰要推辭罰一大樽!」寇公就把家童喚,桂花軒內設杯樽。二公一同更衣服,出了書房小院門。來至軒中歸了坐,只見稟事家丁跪在塵。

跟高老爺的家丁向前回話:「轎馬人夫還是先去,還是伺候,請千歲的示。」高公道:「俱令先去,初更後不用執事,備馬來接。」家丁答應,轉身面去。這裏寇府家僮擺上攢花果碟,無非是乾鮮果品。寇公親捧一杯與高公說道:「兄長請嘗此酒滋味如何。」高公接來喝了一口,果然甜美異常,連聲誇獎。二人歸坐。

高公問道:「何處得來的方法,釀得這等佳美?」寇公說:「說來甚奇。前月十二日,有個道士在門外來往吆喝百花釀酒奇方,有緣者早來問法。小弟是喜飲的,即喚他進來一問。他說不拘什麽鮮花,搗碎拌上粳米,裝在甌中,註滿清泉,坐在釜中,一煮便成佳酒。小弟不信,同他當面一試。他問要用那樣花,小弟說此時秋令,不過些時花。他說不然,只要貴人隨意要那樣鮮花,貧道俱能現取。小弟故意難他,說了個羽口銜紅菊花。道人用手望空一招,飛進一隻青鸞,銜著紅冠背黃菊二朵,放在桌上,騰空而去。道人取過紅菊,裝入甌中,用手周圍披拂數次,甌如火熱,竟成美酒,其色淡紅,甘香異常。又叫小弟把黃菊收好,用時多裝幾甌,好作三朝喜慶之用。小弟今早依法整治,果成十甌美酒。彼時小弟見他有些意思,問他何以知我目下有喜事。他說金、玉同來,兩家見喜。弟又問他那青鸞自何而來,他說自天而來,貧道要送他至金閨繡閣,將來好與令公子作河洲之伴。小弟見他說話含糊,再三請問,他卻哈哈大笑,臨行時絮絮叨叨,只說十三日子時三刻便見分曉。竟自飄然而去。

高公聽了驚喜道:「那道人怎生一個面貌?」寇公道:「面如美玉,三綹長髯,九梁道巾,松黃鶴氅,背插寶劍,手執棕拂,精神朗朗,仙氣飄飄。」高公說:「奇哉,奇哉!如此說來,這道家竟與我夢中所見一般了。又有青鸞,莫非這兩個孩子是一路來的不成?小女是子時生,但不知侄兒是什麽時辰生?」寇公拍手道:「小犬也是子時。請問吾兄,卻是何夢?」高公細細說了一遍。寇公聽罷哈哈大笑,口呼兄長:

若依小弟愚見解,你我的兒女有來因。那道家既然見夢與兄長,小弟鬥膽要接親。欲求淑女歸犬子,分蘭移蕙耀寒門。兄長若有不願處,只管明言弟不嗔。」高公大笑說:「如命,賢弟與我有同心。我這里正自思量有天意,兩孩兒日時皆同真罕聞。弟若不棄庸才女,愚兄情願結朱陳。咱們是丈夫作事休煩碎,一言為定重千金。也不用三媒六證添攪擾,也不用行茶過禮弄虛文。交換庚帖與信物,良緣百歲到終身。省多少招搖耳目生嫉妒,省多少小人議論亂紛紛。吉期就把庚帖換,等到那孩兒長大再完婚。」寇公聞言忙站起,說道是:「高論明白弟謹遵。」這回書金玉聯姻償宿債,改頭換面結良姻。若知此後端底事,下回再看接前文。

第七回 只為求親牽舊恨 翻教別友動新愁[编辑]

且說寇翰林與鎮國王因友成親,結了秦晉之好。當下寇公見高公應允,連忙站起說:「承兄厚愛,許結朱陳之好,小弟禮當拜謝。」說著,恭恭敬敬作了四個揖。高公起身還禮道:「賢弟達人,何必多此一番套禮?」寇公道:「雖不隨俗,禮不可廢,兄長請坐。」又命書童奉上酒來。

這正是:良友結親情更密,知心相對話又長。恰逢佳節中秋夜,白露無聲潤海棠。燭煙酒氣如春暖,寇公吩咐啟紗窗:但只見一輪冰鏡當空照,月光如水映燈光。亮堂堂萬里無雲天氣爽,飄渺渺微風輕起送花香。他二人,歡呼暢飲快豪性,談今論古講文章。說一回英雄俊傑誰為首,歷代那個是忠良。贊一回夷齊阻兵叩馬諫,仁義雙全死首陽。嘆一回未婚烈女從夫死,未親夫面繼夫亡。談一回閔子孝親蘆花記,實意真誠感晚娘。誇一回棄子留侄鄭伯道,九世同居的鄭大郎。論一回千金贖友吳公子,為全友義走他鄉。言一回李杜詩才高八斗,顛曾思孟聖門墻。笑一回佳人才子風流話,申生請死為嬌娘。罵一回賊臣誤國欺聖主,庸夫少見信妻房。兩個人高談雅論相答問,無非是禮義廉恥共綱常。正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直飲到花移月影轉回廊。

二人飲至三更,高公起身告辭,寇公還不肯放,說:「每年中秋,蒙聖恩禦園賜宴,雖是皇恩同樂,終究不免拘束。今日與兄同慶湯餅之會,真是人生罕遇之事。屈兄少坐,多進幾杯。」高公道:「你我明日都要早早上朝,豈可貪杯。再者,賢弟貴恙,多飲了就犯,還要檢點才是。」原來寇公有點宿疾,酒飲多了,便要頭暈,非服藥不愈,一年必犯幾次。高公深知,因此不肯久坐。寇公陪笑道:「兄長厚愛,自當從命。但只是仙酒難逢,小弟不敢多敬,請兄再飲三杯。」高公說:「這個,愚兄謹領。」說著,望下問道:「接的人可曾來了?」下邊答應:「伺候多時了。」高公立飲三杯,回敬了寇公一杯,彼此打躬而別。寇公送至府門外。看著上馬,四只火把,兩對燈籠,家丁護擁而行,到了府中,已至半夜,遂至蘭室安歇。

到了次日一早,上朝回來,走進上房,夫人欠身讓坐。高公向夫人問道:「夫人身上可好?」夫人道:「多承老爺掛念,妾身甚好。千歲昨夜歸晚,想是又與寇翰林飲酒遲了?」高公一面答應,一面回頭望被中一看,只見小姐睡得正濃。

鎮國王,看著愛女心中喜,春風滿面笑顏生。面帶歡容把夫人叫:「今有奇巧事一宗。昨與儔仙去賀喜,我二人席前歡飲訴心情。咱家夢鸞與他的子,年同月同日時同。我那晚夢中所見的玄門客,又到他府中指引顯神通。儔仙因此求秦晉,拙夫慷慨許婚盟。今日良辰下定禮,未識夫人可願情。」高公說罷一夕話,夫人歡喜笑盈盈。說:「儔仙本是清高客,忠孝傳家舊有名。千歲所見豈有錯,況有天意在其中。得與傑士為秦晉,使妾聞知實樂從。」夫妻正自說未了,只見那仆婦前來稟事情。

「啟千歲、夫人,寇府著人送禮來了。」高公吩咐取來,仆婦答應。去不多時,捧了一對朱紅方盒,上面壓著兩對赤金如意,放在面前。高公用手打開,見一個盒中是兩匹西洋紅錦,內夾著大紅全柬寇公子的八字庚帖;一個盒中是大紅錦子包著個水晶比目魚兒,紅木匣兒盛貯。高公一見,歡喜非常,向夫人說道:「寇賢弟用此物為定禮足見萬分鄭重了。」遂問道:「來了幾個家丁?」仆婦道:「四個擡盒的,老院子許通押禮。」高公道:「先賞酒飯,擡盒人每人賞銀二兩,老管家賞銀五兩。」仆婦領命而去。

夫人、素娘一齊問道:「方才千歲說那定禮珍重,莫非那魚兒有些異處麽?」高公道:「正是。此物乃儔仙之父昔年在錦江為官,愛民如子,那一郡的黎民感戴。錦江公閑時邀幾個父老駕只小舟打魚為樂。一日,親手打著這個魚兒,出水時還蠕蠕而動,及至取在手中,竟化為水晶。錦江公就知是件奇物,帶回放在筆筒裏面,閑中把玩一回,也不大在意。一日上邊落了些墨跡塵垢,錦江公意欲洗洗。剛望水中一放,誰知他見水即活,鱗甲張動,就遊起來。寇公伸手撈出,依然化為水晶。連試幾次皆然,方知是件活寶。從此珍重收藏,囑咐後人留作傳家之寶,若非至親好友,不與觀看。那時儔仙拿與我看,我勸他不可賣弄,恐為小人生隙。今日用為定禮,所以知他待我之心無爾我之別。」說著,夫人接在手中,細細觀看,向素娘說:「你看他這眼珠兒閃閃耀耀,何嘗不像活的?」素娘說:「何不放在水中看看?」遂叫丫鬟取一盆水來,放在裏面。果然就浮起,擺尾搖頭,滿盆中遊來遊去,好生可愛。看了一回,然後收起。高公命取了兩個金絲蓮辦八寶團盒,桃紅全柬寫了小姐的八字,用兩疋百花蔥綠錦夾在裏邊,裝在盒內;那一個盒中就把禦賜的暖玉香圓連一個琥珀匣兒裝在裏面作為回定,盒蓋上押兩對珊瑚如意,也派了四個家丁送至寇府。寇府重賞來人,自不必說。

此後無事,平平安安到了滿月之辰,那些親友又要來慶賀。高公使人預期挨家阻辭,說:「添個小女,何敢當賀?再者三朝已蒙光顧,不敢復勞玉趾。」眾親友見辭的懇切,也就罷了。那日就是隆太君與李夫人同來,赴了早宴,接了楊夫人與夢鸞小姐挪了產床,住了幾日,送回高府。

那夢鸞小姐本是玉骨仙根,自然與塵世兒女不同,過一日添一日的伶俐,度一月增一月的嬌妍。

常言道:光陰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快似雲。行見梅開白如玉,忽然又看柳垂金。風花雪月更寒暑,茬苒光陰又二春。夢鸞長到三歲整,眉目分明畫裏身。性格兒沈靜言詞少,說話兒聰明吐字真。鎮國王夫妻愛惜如至寶,隆太君相待似奇珍。只怕他才大命薄無永壽,大夥兒終朝提著心。那知道神仙下降償宿債,正非世俗等閑人。未來之事先莫講,且敘眼前目下文。他夫妻有了女兒仍盼子,還照舊虔誠日日把香焚。那一日素娘忽然懷六甲,喜壞高公夫婦們。越發感念純陽祖,頂劄焚香分外勤。禱祝只求生子嗣,堪堪就是產麒麟。這日四月初八日,隆太君七旬正壽慶生辰。當今皇爺賜壽禮,還有合朝武共文。後堂中千金誥命多少位,宴畢閑談論古今。別的諸人且不表,且說那侍郎誥命呂夫人。

且說鎮國王與楊氏夫人是預先來的,到了正日,來了許多夫人小姐,都與老太君祝禱。看見了夢鸞小姐神如秋水,貌似春花,人人喜愛,大家拉著手兒,抱在懷中,引著他說話。那小姐歷歷回答,敏慧過人,引得那些夫人誥命,各各生憐,都贊楊夫人有德有福,生此神童。閨秀內中有一位呂侍郎的夫人康氏,分外喜愛,回家向侍郎誇夢鸞模樣如何秀美,資質怎樣聰明,真令人愛殺。侍郎聽完,鼻孔中冷笑了一聲說:「好死是人家的孩子,豈不是白愛?」康夫人說:「要不白愛,這也不難。」

康夫人滿面含春開言道:「老爺聽我講其詳。妾身到有一番意,與君細講慢商量。咱們的呂芳今年整五歲,與他家的女兒年貌正相當。咱的孩兒也不醜,正是一對小鴛鴦。老爺何不煩月老,明朝去見鎮國王。根基世代多相配,王府的千金相府的郎。門當戶對無差別,一說包管就停當。我愛他臉皮細嫩如花朵,頭發漆黑亮生光。我愛他小小年紀無孩氣,行為舉止甚安詳。我愛他渾身骨格無俗態,兩眼猶如水一汪。我愛他說話聰明多伶俐,難得他大人樣子甚端莊。若得那個女兒作媳婦,看著豈不樂非常!」夫人說話多一會,呂侍郎無語搖頭只看墻。夫人不解其中意,開言復又問端詳。

「老爺,妾身說了一回,為何總是不言?」呂侍郎說:「高某為人,秉性不好,眼空面硬,我與他合不來,怎麽結親?」夫人說:「妾身往往聽得人都誇他仗義疏財,難道是些虛名不成?」呂侍郎道:「夫人還不知,他父親高瓊與咱祖、父都有些嫌隙。如今我到不念舊惡,趕著與他交好,誰知他滿肚皮的不合時宜,使出來令人無站足之地。這也罷了。還有一事,可恨之極!那年他服滿回京,面聖之時,聖上賜坐問話。皇爺欲升我入閣他競阻攔上意,誹謗我的短處,因此這幾年不得升轉。想將起來恨他不過,還與他結什麽親?」康夫人說:「他在駕前之言,老爺怎得知悉?」呂國材屏退使女,悄悄說道:「你婦人家不知世務,既然要作好官,須通內路。內路無耳目,不但不得好官作,連吉兇禍福也是瞎撞。自古以來,那些書呆子們,不顧天顏喜怒,直言諍諫,觸起聖怒,竟至身首異處,禍及親族,只落一個忠正虛名,也當不了生前的受用,豈不可笑可嘆?我故此暗交結那些近禦的公公們,作一個耳目,以窺聖意,悄遞這個信息,預備召見,奏對時自然暗合龍意,得邀天寵,得作大官,都虧了這個法子。這高廷贊昔日奏對之言,就是近禦太監寧佐與我透的消息。」康夫人道:「怪不的我見常常與他送禮,原來是這一段隱情在內。依我說,這也是過去的事了。自古道:一家女兒百家求。煩人過去說說,許了也未可定。咱們是個男家,也丟不了什麽。」

呂侍郎被夫人說的活動,將西賓傅士請過來,就把求親高府奉煩作媒的話說了一遍。

傅西賓控背躬身說:「遵命,此乃人間美事情。晚生願作槐陰樹,效力從中系赤繩。求得淑女配君子,老大人喜酒多多賜幾鐘。」侍郎大笑連說有,「不獨喜酒還謝花紅。」傳生聞言也大笑,呂國材吩咐手下備能行。傅生出門上了馬,後邊跟定二家丁。穿街過巷來得快,到了那高府門前下走龍。家丁向前答了話,高府家丁把話明。說道是:「暫屈相公略等侯,回稟千歲再來迎。」說畢轉身朝裏走,來在書房小院中。

鎮國王正在牡丹檻外,背著手看那姚黃魏紫,只見家丁手拿拜帖,打千兒回話:「稟爺,今有侍郎呂老爺家的西賓稱說奉東人之命,特來求見。」高公接過帖來一看,見上面寫著「求教晚生傅士拜。」高公腹中暗想:「呂侍郎與我無甚交情,今日突如其來,卻是為何?」沈思一回,吩咐有請。家丁答應,去不多時,把傅生請進來。高公緊行幾步,迎至角門以外。傅生先打一躬,高公連忙還禮,讓進書房,敘禮歸坐,書童獻茶。茶罷擱盞。高公道:「聞先生在呂府,受業的可是呂公令郎麽?」傅生答道:「晚生菲才後學,蒙呂大人謬愛,從讀者乃呂公族侄,幼失椿萱,呂公收來撫養。呂公令郎年才五歲,卻也聰明得緊。敝東人閑時領至書房,晚生寫幾個字兒與他記讓,過幾時問他,他一一了然,不忘一字。」高公道:「這也難得的很,將來定是麟角之器了。」傅生道:「正是,敝東翁因玉樹在前,既有佳兒,故思早擇佳婦。

呂公子不但聰明多穎悟,更兼他品貌清奇非等閑。呂公喜愛如珍寶,要選位名門淑女配良緣。有多少同寅宦室曾提過,呂大人總不如意稱心田。聞聽得貴府有位千金秀,打動了深心甚喜歡。一則是久慕清德常景仰,二則是戶對門當兩並肩。郎才女貌成佳偶,東翁鬥膽要高攀。欲求兩好諧秦晉,特差晚生叩臺前。千歲若是不嫌棄,小可執柯作保山。就此回復傳音信,呂大人專候在家園。」傅生說畢將躬打,鎮國王欠身還禮慢開言。

高公含笑說道:「此乃呂兄深情雅意,本當從命。但只是愚性生來有些小意,

他的那令郎今年才五歲,小女目下僅三齡。小孩兒花斑痘疹全無見,許多的關口不非輕。見多少美貌秀麗孩兒變醜陋,見多少殘疾腿腳與失明。結親之時都相配。及至成人多變更。這都是父母不曾慮及此,要想那一床兩好萬不能。愚意為此不敢許,只因兒女未成丁。並非擇嫌與推故,恐致後悔是實情。重勞賢契替謝罪,多承厚愛命難從。」老爺說著忙站起,望著書生打一躬。傅士聽了這些話,一團高興化成冰。連說不敢忙還禮,說道是:「大人在上請聽明。」

傅生陪笑開言說:「老千歲所慮固是,但只晚生臨來是呂大人曾言及此,說姻緣之事,分由天定,愛親作親,至於兒女之美醜,亦無足介意,小兒已出過痘疹,小姐或未曾出痘,以後就帶點殘疾,我這裏斷不背盟嫌怨。晚生因見東翁一片至誠景仰,又因呂公子英俊可嘉;再者王府千金、相門公子,正所謂門當戶對,百美畢集。故不才鬥膽執柯,還望老大人三思。」高公乃直性之人,見他酸酸的咬文嚼字,就有些不耐煩起來,說道:「多承美意,只是愚性自來言無二意,此事關乎兒女終身,非可冒昧,且等長成再議不遲,此刻斷難從命。」傅士見如此說,料難再講,只得搭訕說了幾句閑話,告辭而去。

高公回至後堂,夫人問道:「妾聞書房有客卻是何人?」高公就把呂府求親之事說了一遍。夫人道:「老爺何不以實言相告,就說已受了寇府定禮?」高公道:「你那裏知道如今的世事,我與儔仙交好,本是義氣相投,並無私弊,可笑那些小人都有些意外猜度。若知我兩人結親,更生嫉妒了,不知要生多少誹謗離間。遇著議論國事,本是至公之言,他也猜作徇私之語,更有許多不便。如此辭去,他總然吃惱,其奈我何?」夫人道:「明中不能怎樣,就怕暗中記恨。」這一句話卻被楊夫人說著了。

且說那傅生回至呂府,呂侍郎見了,滿面生春,口稱:「重勞賢契,請坐,請坐。」傅生打躬坐下,說道:「勞何足惜,可惜是勞而無功了。」呂侍郎說:「是怎麽?難道高某不允不成?」傅生說:「晚生替大人致意,百般說,他百般推故。」就把方才之言說了一遍。呂侍郎聞言,勃然大怒。

呂國材滿面通紅開言道,連聲冷笑臉含嗔:「什麽是兒女幼小不幼小,分明是自大欺心藐視人!不過是功高買得君王寵,槍刀事業武壓文。兩輩子的國戚根子硬,仗著是金枝玉葉孫。往往的參人過犯性兒莽,是不是鬥膽直言就陳君。我好意上趕著親近你,難道配不過武卒根?自古道,日月不能長晌午,東出終究往西沈。有一朝勢敗求著我,保不住將女求親送上門。倘若是崎嶇路上偏相遇,那時節各顯其能各顯神。何苦的落他話柄惹他笑,絕不該求他這門親。」呂國材越說越惱頻發恨,傅西賓陪笑開言呼大人。

「老大人不須動怒,若依晚生拙言,男家求婦,允與不允,也無甚要緊。這般門第,這樣郎君,到將來中個狀元與他看看,只怕他後悔已晚。」

呂侍郎被他勸的消了氣惱,忽又想起此事因夫人而起,遂走入後堂,把夫人盡力數落了一場。自此又把前仇勾起,便要謀害高公,只是無隙可乘:一來高公忠正,無一點非理之事;二來無佞府的隆太君不是好惹的,有先君賜的龍頭拐杖,敕封他上打不法王位宗親,下打犯律國戚皇親,把那些蒙君作弊的權臣顯宦也不知搬倒不多少,他的女婿豈是容易害得的?所以呂侍郎雖然懷恨,不敢輕易下手,見了高公,不但不露一些慍意,反加了一番親近和氣的光景。

這叫作,咬人惡犬不露齒,深心陰狠暗懷毒。鎮國王見他謙和無惱意,到敬他明達省悟勝當初。那裏知小人心比江湖險,呂國材橫運忽發把官升。這也是高公該把魔星現,偏遇著首相病嗚呼。呂侍郎重托寧佐替謀畫,寧太監保舉不明言。只好從傍窺聖意,雖然是用力暗中扶。這一日皇爺坐在通明殿,把那些眾臣之名禦筆書。龍意是報告天地求賢相,卻不防受賄蒙君的惡閹奴。

神宗天子乃聖德明君,只因四相中病故了一人,意欲於九卿中擇選一相,恐用非其人,有快軍國大事,故此求天卜選。將九卿之名,禦筆親書,撚作鬮兒,裝入玉瓶,供在龍案,焚香禱告了天地,這才回宮獨寢。這九卿中有呂國材之名。寧左猜透了聖意,打發皇爺寢後,悄悄把瓶中鬮兒都倒了出來,單把呂國材的名字套著禦書寫了八個,撚鬮裝在裏面。次日清晨,天子起身凈手,拜了昊天,用金箸放在瓶中攪了一攪,夾出一個鬮兒,打開一看,列公想這自然夾著就是呂國材的名字了。皇爺只道是天意所命,那是寧佐在暗中換了,蒙弊聖聰。

當下天子降旨,就把呂侍郎拜相入閣。呂國材這一喜非同小可,暗暗謝了寧佐許多金珠寶物。有那些趨炎附勢的納交賀喜,紛紛投拜門下。內中惱了一位君子。

諸公道是誰家子?就是那好飲儔仙寇翰林。聽得國材身坐相,書房悶坐暗沈吟:「吾皇本是英明主,何故今朝錯用人?呂國材深心笑面人難測,當事不言怕禍侵。全無為國忘生誌,一片全家保祿心。這般材料評國政,到只怕是非顛倒壞彜倫。小人日進君子退,保不信降邦外國起煙塵。有心諫言非我分,主若不從枉費心。大丈夫見機而作是正理,到不如而今遠害且全身。何況我酒疾不愈時常犯,何必等作外喪魂。家中有幾畝薄田堪度日,這頂烏紗豈足論!急流勇退歸故土,無榮無辱過光陰。」越思越想主意定,提起霜毫寫表文。修了一道辭官本,這老爺乘馬如飛至午門。

豪爽人作事全無遲滯之意,修本已完,即乘馬入朝,知會黃門官。此時天子早朝已散,內侍將本傳人宮中奏聞,神宗天子素愛寇侶白之才,見了辭本,聖心實在難舍,意欲不準,又見本上是告病緣由,情詞著實懇切,沈吟了一道旨意,內雲:「念卿數年侍朕,翰墨勤勞,朕實不舍。宗卿有恙,朕又不忍固留,今準卿暫歸,痊可之日,優詔召卿,可急赴闕,勿勞朕念可也。」

旨下寇公謝恩,辭國駕回至府中,就把辭官之事向海氏夫人說了一遍。遂命秀娘收拾行李,後日初六日一早起身。夫人說:「此時暑熱天氣,怎生行路?」寇公道:「忽起故鄉之思,不覺歸心似箭,那裏還等得時侯?」遂命丫環吩咐院子許通,急速積備車輛,叫你槐舅爺先騎到臨平江口雇下船只。」丫環答應,吩咐出去。寇公更了衣服,命家丁備馬,往鎮國府去辭別高公。高公聽見他要回南,好生不舍,留在書房痛飲了一回,寇公大醉,方才別去。

高公因次日是端陽佳節,恐皇爺召宴,遂連夜上了告假的本章。天子準奏,賜假十天。高公次日用了早膳,命人擡著酒禮與寇公發腳。寇公迎進書房,二人打躬坐下。茶罷,擱盞,寇公急命看酒過來,滿斟一杯遞與高公。高公飲幹,回敬一杯,二人分賓主歸坐,慢飲談心。

鎮國王手內擎杯心內慘,口內長嘆把賢弟呼:「我與你自從那年相交認,意合情投似手足。雖然說別有親朋與知己,要像咱同心合誌世間無。賢弟明日回南去,再無知己滿京都。我的名利之心也灰了,不久回轉燕山把地鋤。省了多少耽驚事,無榮無辱甚舒服。」寇公說:「小弟只因生此念,才把那功名富貴不貪圖。就只是此日一別何日會,這一段想思入骨酥。」高公說:「一日三秋從此始,好歹的便鴻多寄幾封書。愚兄還有一言勸,賢弟銘心切莫疏。你與我一般弧苦親人少,兄弟全無缺手足。千萬的節飲加保養,一身所系豈輕忽。須念那啟後承先關系重,弟婦年輕子女孤。非是愚兄多此慮,你的酒疾不愈我躊躇。」寇公點頭說:「遵命,謝兄長金石良言弟佩服。」二人言至關情處,撲簌簌四目紛紛滾淚珠。彼此傷感多一會,寇老爺拭淚開言把兄長呼。

二人落淚多時,寇公忽然歡喜起來,說:「兄長不要傷感,小弟想起一事,甚是可喜。」高公說:「何事可喜?」寇公說:「你我孩兒今已三歲,不過數年,俱已成丁。那時小弟親帶了犬子來,一則求取功名,二則到尊府就親。且叫他小夫妻在兄嫂膝下侍奉幾年,小弟也住在尊府,與兄盤桓幾載,豈不是一舉三得的樂事?此時何必如此傷感。」高公聽了呵呵大笑道:「賢弟所見極當,且把此日的離懷,預作他年歡會便了。」二人說至樂處,歡呼暢飲了一回。高公問道:「賢弟路費花銷可曾齊備?」寇公點頭說:「將就夠了。」

高公說「途長路遠非一日,到了那馬頭還得把船更。天宮的晴晦難預料,怕的是連陰風雨阻歸程。萬一手短無借處,出門最怕路途窮。愚兄奉贈銀千兩,略表相交一點情。晚間命人送至此,路途使用也從容。」寇公說:「承兄厚愛多關切,使小弟受之有愧卻不恭。但只是兄長事多花費廣,怕的是入少出多後手空。」高公回言:「無妨礙,我有些祖遺田地在家中。每年間,租銀兩季八千兩,鄭昆親送至京都。搭著俸銀足夠使,賢弟不必慮愚兄。惟願你一路平安歸故裏,速寄平安信一封。愚兄也好將心放,免的我行雲目斷望歸鴻。」寇公答應說:「知道,不須兄長再叮嚀。」二人正自言未了,只見那院子前來稟一聲。

老蒼頭許通忙忙走進書房向前跪稟:「啟上老爺,今有高老爺府中管家奉夫人之命,說家中有事,請高千歲回府。」高公說:「你可問他有何事故?」許通說:「小的不曾問他。」寇公說:「叫他進來。」許通答應,轉身而去。不知高府有何事情,且看下回便曉。

第八回 玉臂雙拳佳兒懷異寶 金丹十粒義僕結仙緣[编辑]

卻說許通把高府的家丁喚進書房,叩首已畢,垂手站在一邊。高寇二公一齊問道:「有何事故。夫人著你來請?」家丁道:「二夫人方才添了一位公子,夫人命小子與千歲報喜,就請回家。」高公聞言,這一喜非同小可,寇公也歡喜非常。高公又問道:「什麽時辰?」家奴道:「夫人說正午時落草,夫人與公子俱各平安,請老爺放心。」高公含笑點頭。寇公道:「兄長終日憂慮後嗣,今日天賜麒麟,將來定有五桂連芳之望,小弟先敬三杯喜酒。左右,快取壽山福海的大玉杯來!」高公連忙止住道:「賢弟有所不知,不才今日得子,深感上天垂德,祖宗默佑,理宜焚香叩謝神明祖先,然後才敢受賀。愚兄暫且失陪,明日早來餞送賢弟。」寇公見說,不敢強留,說道:「兄長請回府,少時小弟還去登門奉賀。」高公說:「賢弟事忙,不消重勞。」說著,打躬告辭。寇公送出府門,舉手而別。

高公乘馬回至府中,下馬入內,夫人迎至中堂,口中道喜,面上堆著笑容,卻有些勉強之態。高公回道:「此乃夫人賢明之助,若非勸納偏房,焉有今日?此子之生,香煙有繼,此皆夫人之德也。」夫人連稱不敢。高公更衣凈手,先在天地、呂仙祠中,焚香叩謝拜祖先已畢,這才同夫人走進蘭室,來看孩兒。

只見那素娘倚枕擁衾坐,紅綾繡幔半邊掀。傍邊臥著小公子,面容端美甚周全。目似朗星眉帶秀,啼音清亮耳垂肩。高公看畢心歡喜,轉身慢慢坐一邊。問了素娘身上好,就與夫人閑敘談。說一回寇府送行飲酒話,怎樣的肝膽相照兩留連。夫人說:「可曾商議孩兒事?何時才來娶夢鸞?」高公說:「他倆今年才三歲,至少也等十數年。」素娘說:「但願姑爺登科甲,功名早就作京官。好在一處長相守,免的分心兩掛牽。」夫人說:「萬事不由人算計,離合悲歡總在天。」老爺說:「老來之事且休講,夫人打點紋銀整一千。差人送至儔仙府,幫他路上作盤纏。」夫人聽畢將頭點,開言啟齒叫丫鬟。

夫人吩咐侍女將內收銀兩取出一千來,老爺命管家送至寇府。只見仆婦又來回話說:「總管傅成討千歲、夫人示:眾親友家喜子是今日送去還是明日送?」高公向夫人說:「今日晚,明日送罷。」

只見夫人低頭不語,素娘默默無言。高公見光景有異,忍不住問道:「今日天幸得男,真乃千萬之喜,我見你娘兒兩個俱有不悅之色,卻是為何?」高公一連問了幾次,那楊氏夫人,

無奈啟齒開言道,未從說話口中唉。「說來老爺休煩惱,這是咱夫婦前生命裏該。好容易求天告地得條後,不料孩兒是廢材。他的五官四肢都全備,就只是十指拘拳伸不開。所以妾身心煩悶,素娘為此也愁懷。老爺須要開懷想,命中造定強不來。」高公聽畢夫人話,仰面朝天發了呆。

老爺納悶多時,說:「夫人,你把他抱起來與我看看。」夫人向前慢慢抱起公子,松開抱裙,伸手將他兩支小臂膀托出。只見他十指俱有,只是指甲尖牢牢叩在掌上,攥著兩個小拳頭,再也分他不開。高公看畢,長嘆一聲。

鎮國王,眼望夫人說:「罷了,這是我缺少陰功德行傷。難為你替我勤勞求子嗣,晨昏頂禮拜穹蒼。幸喜得兒心願滿,指望他承襲父業列朝堂。不料生個殘疾子,好叫我十分慚愧又傍徨。到大來習文寫字難提筆,習武怎樣使刀槍?傳出去難免外人生議論,反作了小人的批評話短長。從此後,妄想心腸打疊起,命不好人還要什麽強。」夫人說:「妾身方才曾言過,勸老爺不消煩惱過思量。世間上癡聾盲跛人頗有,還有那殘疾不便娶妻房。咱的兒有點微瑕無大害,除此是個好兒郎。只要他,即妻生子把香煙續,作個閑人也不妨。萬一蒼天垂保佑,將來還可望連芳。」高公只是無言語,不住搖頭看著墻。夫人正勸高千歲,傍邊轉過小梅香。

丫鬟慢慢向前說:「稟夫人,傅成還在外邊伺侯著聽示下呢。」高公道:「你吩咐他一概不送,如有禮來,俱各辭去。三朝、滿月,全然不作。就說我身不好。」丫鬟領命,吩咐出去。

高公悶悶不已,拉著夢鸞小姐的手兒,回至上房,坐在椅上,抱他坐在懷中,問話兒解悶。看著天晚,寇老爺前來道喜,高公留住吃了一回酒。寇公事忙,不能久坐,告辭而去。次日,早去餞行,出京城三十裏之外,兩下執手叮嚀,灑淚而別。

這回書不言儔仙歸故裏,再把高公表一遭。得兒不但不歡喜,反到憂疑心內焦。懶見賓朋親合友,終日介書房獨坐太無聊。心灰意懶無情緒,竟把那好勝心腸漸漸消。只說是世間好事無全美,那裏知人算不如天算高。塞翁失馬不須慮,禍中偏隱福根苗。這一段離合悲歡從此始,這因果原不爽分毫。過了初伏交仲夏,小公子離著滿月欠三朝。鎮國王這日獨坐南軒內,絳紗窗下看芭蕉。楊夫人不見老爺回房內,帶著那夢鸞小姐把父親瞧。

楊夫人多時不見老爺回後,知他這些時心中不快,常常悶睡,恐其作疾,放心不下,親帶養娘抱著小姐,步入後園,尋至軒內。高公見了,欠身離坐,夫妻見禮坐下。

小姐說:「父親原來在此納涼,叫我們好找。」高公見說,不由喜笑顏開,忙抱在懷中問道:「你找我作甚?」小姐說:「今早爹爹教與孩兒那四個字,我忘了上邊兩個字,找爹爹問問是什麽。」高公說:「那四個字是『知足常樂』,你想是忘了『知足』二字麽?」小姐說:「爹爹可記得麽?」高公笑道:「我怎麽不記得?」小姐說:「父親既然記得知足,為何不長樂呢?」只這一句話,說的高公鼓掌大笑,口內連說:「異哉!此女非凡女也!三歲嬰兒,聰慧若此,若是個男兒,定成大器。但是聰明太過,恐無遠壽。」夫人笑道:「千歲何必過慮,難道世上福壽雙全之人都是庸愚蠢笨之材不成?」高公說:「慮也無益,且落得眼前歡喜。」說著,拉著小姐向夫人說:「咱且帶著女兒看看園中的風景。」

這老爺攜定夢鸞頭裏走,後跟著夫人乳母共丫鬟。出了避暑軒一座,慢步徐行四下觀。但見雲淡風輕無暑氣,綠樹陰濃遮碧天。蟬聲聒耳如簫管,蜂蝶尋香翅慢扇。百花亭前春去也,不見了,魏紫姚黃俊牡丹。茉莉花開香夜發,柘榴未敗尚鮮妍。繞過了假山背後荼蘼架,有幾棵五色雞冠金鳳仙。青竹院內梅如豆,相配著蒼松翠柏月臺前。又到了荷花池岸垂陰下,一同止步倚欄幹。只見那碧葉團團如雨蓋,稱著些抱辮含苞未放蓮。亂紛紛蜻蜓點水飛來往,一陣陣香氣襲人非麝蘭。頓令人四體空涼渾忘暑,不覺的助起精神高興添。鎮國王眼望夫人含笑道,說道是蓮稱君子果然妍。

「夫人,你看此花,國色天香,不妖不艷,令人可愛。」夫人說:「正是。就是這一種香味清遠深長,也與別花不同。」

說話之間,只見一塊浮雲,把太陽遮住,撲簌簌落下兒點雨來。

高公、夫人、小姐、丫鬟、乳母,人家都避進愛涼亭內。丫鬟要去取傘。高公道:「這是浮雲中帶來兒點雨,一過便住,不必取傘。」說話之間,果然住了。只見雲凈天開太陽高照,林木如洗,更顯的嫩綠紅,那池中的荷葉,微風蕩動,恰似萬粒明珠在翡翠盤中亂滾。高公與夫人連稱有趣,與小姐觀看。

大家正自耍笑,仆婦走來回事:「啟千歲,鄭昆押送麥租銀到了。」夫人說:「今年為何來的這等早?」高公說:「夫人難道忘記了?今年閏四月,所以麥秋早成。」夫人點頭道:「正是。」高公吩咐仆婦:「喚鄭昆這裏來見我。」仆婦答應而去。不多時,只見老蒼頭走進亭來叩首請安已畢,遞上帳簿。高公看了一遍,放在一邊,問了回家鄉風景、舊日賓朋。鄭昆一一細稟。高公又問道:「你與誰來了?」鄭昆道:「李清、趙泰,腳夫,連小人的兒子鄭安寧共三十個人。」高公道:「八九歲孩子,你帶他來作甚?」鄭昆說:「他一定要跟小人來,在此伏侍老爺,小人與小人女人再三攔阻不住。」高公笑了一笑道:「他小小年紀,竟有此心,你且喚來,我有話問他。

老蒼頭答應一聲出亭去,點腳徐行往外走。去不多時復回轉,只見那安寧後面緊跟著。夫人這裏擡頭看,高公舉目細觀瞧。只見他豹頭環眼方海口,面如紫玉色光毫。前發齊眉後蓋肩,八歲的身材三尺高。不慌不忙把亭上,挨次請安折了腰。禮畢垂手一傍立,並不東看與西瞧。進退舉止多官樣,全無孩氣輕薄半點飄。儼然是個大家子,長成的材調不須學。高公一見生憐愛,暗說道:「此子將來福不薄。」楊氏夫人心歡喜,開言有語問根苗。

老爺夫人一齊問道:「鄭安寧過來,我且問你:你要來伏侍我可是出於你的本心麽?」安寧見問,向前跪倒說:「是出於小人本心情願。」高公說:「你把你情願意思說明,我就留下你在此。」安寧說:「小人也無甚意思,我只想著老爺在朝伴駕,日夜勤勞,卻把豐衣足食養著我等在家坐食;小人父親又腿帶殘疾,不能侍奉老爺。思量起來,甚覺不安,因此央我爹爹帶我來京,願隨千歲左右。雖不能任重,就是端茶掃地,也算替小人的父母少盡一點奴仆之心。」高公聽了,心中大喜說:「不料你小小年紀,竟有此忠孝之心!這一點念頭便是立人之本了。我留你在我身邊,光念些書,留心聽訓,著意習學,大來教你些武藝。將來定有青雲之望。」夫人點頭說道:「此子可取,千歲再加教誨,一定成器。」自此安寧跟高公,不離左右,到後來習了一身的武藝,高公遇難,全虧了他盡心保護。後話休提。

且說鄭昆站在一傍,看見夢鸞小姐坐在北邊床上,眾丫鬢乳母圍著他認字號兒玩耍,老頭兒歡喜,說道:「千歲、夫人,上幾年只愁膝前寂寞,如今姑娘這樣大了,公子又看看彌月,真乃萬千之幸喜,老奴也慶幸不已。」高公聞言把雙眉一皺,說:「你再不要提起這話,反添我一段愁煩。」鄭昆吃驚道:「老爺卻是為何?」高公就把公子雙手拘拳之故說了一遍。鄭昆聽畢連連跺足,只說:「可惜,可惜!當面錯過一位活神仙!」高公道:「鄭昆你說什麽?」老蒼頭說:「今年春間,有一個瘋道人,在上米倉鎮上賣卜,舍藥與人治病,十分靈驗,貧苦人分文不要。有人問事求卜,他並不真言,只說幾句顛倒話,當時參解不開,過後無不應驗。那日見過小人,他近面攔住,伸著兩支手,大聲嚷道:「你來請我,想是與你家少爺治病?快拿千兩銀子的謝禮來,我就去治。」小人說:「我家並無少爺可治。」他拍著雙手說:「你舍不得千兩謝禮與我,難道我白伸了手不成?」小人見他都是些瘋活,遂轉身走開。他大喊道:「你去,你去!你明日想我伸手還怕不能夠了,不要後悔!」小人彼吋不以為意,如今細想起他的話來,明明說出伸手二字,竟是未卜先知的仙語,豈不是錯過了?」高公聽畢,驚異非常,問道:「此人如今蹤跡何處?可能尋找?」鄭昆道:「小人未起身時,他早已離了漁陽,此時不知去向。」夫人道:「他的面貌你一定記得,然既預先警教,與你一定有些緣分,你留心察訪。萬一遇見,千萬請來。」鄭昆道:「小人遵命。」高公道:「你一路辛苦,且歇息幾日,等過了你公子的滿月去罷。」老蒼頭答應退去。當下大家回至前邊。

不覺到了六月初五日,就是公子彌月之辰。

這一日高公夫婦清晨起,焚香上供謝穹蒼。拜了六神合呂祖,然後叩拜祖先堂。素娘梳洗出蘭室,拜罷一同到上房。畫堂設酒排家宴,闔家慶喜飲瓊漿。雖然說歡呼笑語吃喜酒,都有些美中不足帶勉強。全虧了夢鸞小姐聰明女,百般詭態哄爹娘。早膳已畢天將午,鎮國王竹軒獨坐去乘涼。設擺著浮瓜雪藕冰山架,竹葉籠陰罩碧窗。看一回古書觀一回畫,彈一回瑤琴焚一回香。茶烹鳳尾銀針細,花影遲移晴晝長。自覺的暑退涼生精神爽,直坐到松稍倒影漏斜陽。忽然想起一樁事,邁步連忙轉上房。

高公回至上房,叫素娘把租銀取出六封來,喚進鄭昆,吩咐道:「你帶兩個人將這五百兩銀子與狀元橋趙老爺家送去,不許受賞,急去快來。」列公,你道那個趙老爺?就是上回書所表香河縣的進士趙梁棟。家本寒素,在京侯選,多虧高老爺義助,近因選了山陽縣令,路費花消與京中的賬目一無所出。前幾日向高公求借三百兩銀了。高公應道:「肝膽之交,何雲借字?二三百紋銀,愚兄可以拿得出來,明日著人送來便了。次日趙府不曾來取,高公也就忘記了。今日忽然想起,知他初九日就要起身,所以急急送去。

那鄭昆帶了兩個家丁,將銀送至趙宅。三人回來,走至元寶巷,遠遠只見仁義當門首圍著許多人,在那裏吵吵嚷嚷,有人站在臺階上。

只聽他口吆喝著實打,「牛鼻子可惡惱人心!妖言惑眾胡作耗,拿住捆上送衙門。總然打死也無礙,不過花費幾兩銀。」鄭昆聞言心不悅,好上個強梁狂妄人!開口要將人打死,這般大話太欺心。」打的卻是何人也?不知起首發源為甚因?」傍邊走過一老者,悄語低聲把話雲。手指著那邊說:「請看,那就是當鋪財東名賀新。提起此人實可惱,奸狡曲猾有萬分。他當年遊闖江湖賣拳腳,耍槍舞棒賺金銀。來時是個光身漢,每日在財神廟裏去安身。不知他怎麽發財開當鋪,認了那侍郎的總管作乾親。仗著相府家奴勢,霸道橫行欺負人。如今更又高升了,呂侍郎有個侄兒叫呂芹。請了他去教武藝,腆著肚子作師尊。侍郎新近拜了相,好似他平步上青雲。狐假虎威狂又傲,更比從前加幾分。」蒼頭聽了時多會,啟齒開言把話雲。

鄭昆問道:「不知打的是何人?為的是何事?」老者說:「有個雲遊老道,相面算卦,極其靈應。賀新叫他相面,他說賀新五九之年必有殺身之禍,賀新害了怕,問他可能救。老道說:『若要脫災,卻也不難,只要你痛改前非,眾善奉行,諸惡莫作。還得把黎家那三百五十兩銀子舍與貧道,替你修橋鋪路,濟苦救貧,作些好事,還可以轉禍為福。切記不要聽人指使。』賀新聞此言,勃然變色,便罵那道人,道人用手一指,他就望前一跌,磕在櫃上,把嘴唇撞破,鮮血直流,霎時腫起。他吃了這個虧,如何依得?便叫出幾個奴才,打那道人。道人並不還手,那奴才們拳腳下去,如同打在石上一般,只是往後倒退,也有仰面自倒,擡不起腿來的,也有攥著手嚷疼的,半天也不曾傷著道人一下。急的賀新怪叫吆喝,只叫拿住捆上送官,怎奈那些人不能近身。依我看,那道人雖瘋瘋顛頗,卻有點來歷。」

兩個家丁說:「鄭大叔咱們何不分開眾人,進去看看,是怎樣一個道人?」鄭昆說:「我正有此意。」

三人說著同移步,分開了圍繞的多人往裏去。但見亂亂烘烘人數多,擦背掄拳齊動粗。拉拉扯扯不敢打,七手八腳混支吾。道人只是哈哈笑,懼怕的形容半點無。鄭昆仔細只一看,不亞如得了鬥大夜明珠。帶跛連顛朝上跑,厲聲大喝眾豪奴:「你等快退休無理,這道爺本是神仙降帝都。」眾惡奴猛然聽得嚇一跳,認的是鎮國府中鄭大叔。不由害怕朝後退,一傍呆站嘴咕嘟。老鄭昆往前走緊三兩步,雙膝跪倒在當途。望著道人將頭叩,口中連把仙長呼。這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小人親奉主人命,特尋仙駕指迷途。可巧今日逢仙長,便是我主仆前生幸與福。就請同至鎮國府,慈悲暫恕眾愚徒。」賀新一見黃了臉,嚇的他目瞪癡呆聲不出。

賀新認的鄭昆與兩家丁是鎮國府中之人,見他這般敬重道人,又料著必定是王爺相認的,小人的度量,恐道人借刀報仇,嚇的屁滾尿流。才要另換一副面孔,向前陪禮,只見道人伸手扶起蒼頭說:「你是個好人,我去,我去!只是那一千銀的謝禮,少一分我是不伸手的。」鄭昆連連答應:「必有,必有!」遂一同舉步,來至鎮國府門外。鄭昆說:「兩家丁,你二人陪著仙長在此少等,我去回老爺就來相請。」說畢進內。

高公正在大庭閑坐,鄭昆向前回明了送銀的話,又說道:「千歲萬千之喜!那瘋道人被小人請將來了!」高公甚喜道:「快些請進來!」蒼頭答應,忙忙而去。去不多時,轉了回來說:「稟爺:那道人說,我乃江湖散人,非轄非管,你王爺喚我不動。既是求賢,理宜賓禮相待。叫你主人主來迎請,我才進去,不然我就要走了。」高公聞言,沈吟不語。鄭昆說:「那道人大有來歷,定非凡夫,既有所求,千歲就迎迎他也無妨礙。他還說定要千金為謝。」高公說:「那個自然不欠他的,只是他太倨傲些了。」鄭昆說:「藝高人狂,一定之理。」高公點頭,站起身來帶著蒼頭迎出府門外,就看見了道人。

只見他晃晃搖搖站不穩,渾身襤褸醜形容。破布道巾頭上戴,爛袖青袍打補丁。前衿去年扯去多半幅,後衿飄零用線縫。草鞋無襪光著腿,半截褲腳綁麻繩。九結絲絳腰中系,掛著個小小金漆葫蘆紅。滿臉油泥厚指半,寶劍一物背上橫。鼻涕過口長三指,兩眼白翻直瞪瞪。自言自語身亂動,那一陣風送渾身氣味兇。高公至此難回避,他只得勉強相迎打一躬。道人執手忙還禮,高公就讓請先行。進了府門朝裏走,舉步一同上大庭.敘禮分賓歸了座,家童即便獻茶羹。茶斟兩道擱下盞,道者開言問一聲。

道人向高公問道:「貴人今日呼喚貧道,有何見教?」高公道:「久聞仙長有濟世之德,故誠心相訪。因不材年近四旬,新得一子,胎帶殘疾,雙手拘拳,十指不伸,鬥膽奉煩求仙師妙術醫治。若得痊好,千金之謝必不食言。」道人說:「且抱令公子出來,待貧道看看,便知分曉。」高公命鄭安寧進內去稟夫人。

夫人、素娘聞之,驚喜非常,命仆婦抱公子,一同來在前堂。夫人與素娘、眾丫鬢都站在屏風後面觀看。仆婦走至掩屏後,鄭昆接過公子,遞與高公,高公抱至道人面前。道人站起接過,放在懷內,伸手松開介帶,托出他兩只小臂膀來,只見他一對小拳頭牢牢緊攥。道人看了一看,呆笑了幾聲,拉著他兩只小手兒說:「我看你來時是好好的兩只手兒,今日為何作此光景?哦,是了!你是怕拿刀使槍費力氣。要作個得閑人麽?我既管了這一段事,少不的全始全終,偏要叫你作個忙人!又唧唧喳喳說了一回,高公也聽不真切。又見他大聲念道:「東鬥東鬥,速速開手!先鋒寶印,豈非你有!」

靈宵奉敕大家來,協力豈容你作呆!今朝鐵鎖逢金鑰,不欲開時也要開。天開開,地開開,慈悲降福早消災,金開開,木開開,水行連轉退四肢;火開開,土開開,土生萬物潤培栽。運化開,莫疑猜,吾今助你作全材!」念畢用手一捋,只見那公子十指盡伸開。那時喜壞高千歲,屏風後女伴笑盈腮。仆婦家丁齊喝彩,都贊道:「定是神仙降蓬萊。」只見那道人挽著公子的腕,取出一方玉印來。眼望高公把貴人叫:「令公子命中造定有奇災。我將這青城玉印印掌上,保管他抱上去依舊領回來。切記著八月十五中秋夜,月兒高照夢陽臺。最可惜青鸞自舞淩花鏡,寂寞蘭房分半釵。直待那廬江岸上將功立,寄書人見面事完就明白。」這道人瘋瘋顛顛說又笑,高老爺不解緣由發了呆。

高公聽他這些言詞,一字也是不解,癡呆呆聽了一回,說:「仙長的言,必是未來之事。既承慈悲下降,何不明明白白指教一番,也好令我等迷人趨吉避兇。」道人笑了兩聲說:「貧道說的是令公子命中有點浮災,我這青城玉印,兩面鐫著朱字,與他印在掌上,保管逢兇化吉,福壽綿長。」說著,拉起公子的雙手,將那玉印在他手上按了一按,只見兩手上八個紅字,左手是「永保遐齡」,右手是「遇難成祥」,其色朱紅。高公說:「那浮紅色可能耐久麽?」道人說:「十七年後還是如此,管保似生成的一樣。快些抱進去罷,叫人家抱了去,不是玩的!拿我的謝禮來,我要走了。」鄭昆抱起公子,送進後邊,夫人、素娘大家迎著歡喜喜進內去了。

高公說:「仙長且請坐,特備素齋,家有佳釀,小飲幾杯再去如何?」道人說:「出家人來不擾人家的酒飯。」高公聞言,遂命鄭安寧進內取銀子。又向道人盤詰說:「請問仙長,洞府何處,道號仙名?」道人說:「四海為家,草眠露宿,那有什麽洞府?泡影浮身,也不必虛名假姓。」高公說:「可有師尊兄弟?」道人擺手說:「無師無友,只有拙荊合我,我合拙荊。」說著起來,身搖背晃,口內嘟嘟囔囔說:「美中不足,樂極生悲,否極泰來。」連說帶笑,高公聽不明白。只見仆人用方盤端出一千兩銀子,放在桌上。高公說:「仙長若不能拿,我著人跟送至寓所,豈不省仙長費力。」道人笑道:「這點東西,貧道自能攜帶,不勞勝介乏腳。」說畢把那元寶用手拿起,一封一封都揣在懷內。看他胸前時,平坦猶如無物一般,高公暗暗稱異。只見道人揣完銀子,向高公把手一拱,說聲慢坐,往外就走。

高公爺起身在後忙相送,後跟著家丁與鄭昆。下了臺階過影壁,出了儀門到府門。那道人下馬石傍止住步,眼望高公叫貴人。用手指定拴馬柱,說:「這個東西你小心。千萬莫與他把帽子戴,戴上帽子就殺人。還要防一個眼的回子扛大棍,一下打你大發昏。」說著又把鄭昆叫:「煩你相隨去換銀。」高公吩咐速跟去,道人舉步走如雲。蒼頭後面趕不上,一蹺一拐緊隨跟。一氣跑了二裏路,使的他籲籲氣喘汗渾身。到了幽靜無人處,道人止步面含春。東瞧西看多一會,一伸手從懷內掏出百兩銀。向前拉住蒼頭手,悄語低言把話雲。

說:「長家,難為你費心舉渾,叫我發財,得了千兩銀子的謝禮,我甚不過意,有心在那裏奉酬,怕你主人見怪,同伴分爭,因此只說煩你換銀。此處無人,這兩個元寶送你買酒吃。再有這樣好生顧,求你多尋幾家,還有重謝。」說著,遞過來了。鄭昆一見,往後退說:「仙長說那裏來!仙長治好小人的主人,小人這裏感恩尚且不暇。道爺受謝,理之當然,小人安敢從中取利?仙長大德,小人心領,這回斷斷不敢從命!」那道人又再三盡讓,鄭昆再三推辭。

道人沈吟一回,說:「你不要銀子,我心不安。罷了,把我這葫蘆兒送與你罷。這裏面有金丹十粒,能治不起之癥。無論自縊、自腫、水溺、火燒,跌打損傷,俱用涼水調服,立時痊愈。還有一件,受了官刑,吃下去立止疼痛,添神壯力。妙處千般,難以盡述。」說畢,遞與蒼頭。又說道:「你須緊緊收藏備用,你主仆離合悲歡,都在這十粒金丹之內。你看,那邊是誰了?」鄭昆回頭一看,那道人將身一晃,不知向那裏去了。鄭昆驚喜非常,知是神仙降世,連忙望空拜謝,收起葫蘆兒,慢步回家。一面走著,心內躊躇仙長時才說「離合悲歡」這四個字裏邊,定有一段事故。「莫非我主人有什麽災難不成?唉!只可惜不曾問個明白。」又自忖道:「吉人自有天相,佛佑善良,只求蒼天垂護便了。」老蒼頭思思想想,回鎮國府來。不知高公後來有甚吉兇,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乘紫鳳魂返大羅天 對黃花腸斷西風夜[编辑]

卻說鄭昆回至府中,見了高公,就把道人化陣清風而去之言說了一遍。高老爺聞言,又驚又喜,遂走入後堂,告訴了夫人與素娘知道,彼此歡異。夫人說:「真是神仙降世,孩兒手上印記不但擦不下去,這回分外紅潤了,果似生成的一般。可是一向千歲煩悶,不會與他起個名字,今日何不與他起個名兒,也好呼喚。」高公說:「就叫他雙印如何?」夫人、素娘一齊說好。

這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家高興勝先前。引著那夢鸞小姐說又笑,煩悶憂愁一筆消。後堂設宴同歡慶,慶今朝人天相遇仙緣。夫人含笑呼千歲:「細想來還是咱家德行寬,才能感得真仙降,頓愈胎疾真罕然。」高公說:「愧我並無德能處,敢勞神聖降臨凡。慈悲治好殘疾子,想必是父祖陰德遺到咱。上天降福加垂佑,這段鴻恩非等閑。明朝就獻合堂供,滿鬥焚香答謝天。」素娘說:「妾身為此曾許願,趁著良辰一事兒還。」夫人點頭說有理,「一秉丹誠心要虔。」三個人說說笑笑同歡飲,不覺的花影移斜日色闌。

午宴已畢,大家起身。高公自和往書房去了,夫人與素娘有走至藤蘿架下大理石床坐下著棋,丫鬟一旁烹茶伺候。著了兩盤,看看天晚,高公走向前來說:「日已垂西,該上香了。」夫人、素娘一同立起,凈手已畢,侍兒秉起絳紗宮燈在前引路,一同到了園中。至八仙祠外,丫鬟推開隔扇,高公、夫人、素娘都走將進來。只見供桌上白光光的不知什麽東西,使女舉燈一照,原來是一堆銀子,數了數二十個元寶,整整的一千兩。高公一見,恍然大悟,頓足嘆道:「原來早間那瘋道人就是呂祖現化來的,可惜,可惜,不曾拜識仙真,當面錯過了!」夫人說:「真人不露相,怎肯叫人識破?」高公說:「不然,大仙明明說出,是我愚迷不悟,而今悔之無及矣!我曾問他可有師友,他說無師無友,只是我合拙荊,拙荊合我。彼時我認作瘋話,此時詳解起來,拙荊者妻也,合我者兩口也,兩口豈不是個呂字?這不是明明說出麽?」夫人、素娘一齊點頭道:「何嘗不是?妾身在屏後也聽他說雙印兒千萬小心莫叫人家的人抱了去,又是什麽八月十五抱了去領回來,這些話都有些隱意在內。」高公說:「我送他至府門以外,他用手指著栓馬柱,說此物帶上帽子便會殺人,這句話又不知何玄機,我細細恭詳良久,再也不能了徹。」素娘說:「過去易解,未來難詳。就只是還有兩句話,他說的我好生格影,青鸞自舞、蘭房分半釵,細想不是吉詳之語。」高公雙眉上皺,低頭不語。夫人笑道:「死牛有命,難慮許多,且喜孩兒得愈,足可開心,咱們歡樂一日是一日,你不必預作楚囚之想。」素娘、高公一齊笑了。當下焚香叩拜已畢,丫鬟們拿著銀子回至前邊,大家安寢。

次日一早,高公上朝回來,擇了吉日,設供酬謝天地神明。過了幾日,打發鄭昆、李清。趙泰回轉漁陽去。

自此以後無別事,安心樂意甚寬懷。夫人、素娘加仔細,經心調養小嬰孩。鬥轉星移流光快,暑退涼生秋又來。蟋蟀聲繁居四壁,金風吹送桂花開。這一日夫人園中閑散悶,與素娘雲軒對坐鬥骨牌。侍女爐中焚紫降,簾幕垂紅窗半開。夫人說:「這回你要贏了我,輸你一對鳳頭釵。」素娘說:「不如賭下金鬥酒,吃一個大醉扶歸方樂哉。」夫人開言笑道:「你原來好飲不貪財。到像個風流學士真本色,可惜是位女英才。我的酒量不如你,輸了只怕飲不來。不如賭下題詩句,將題面作莫遲挨。」素娘點頭說:「也好,還有

一言講明白。夫人作詩我飲酒,輸贏彼此盡說開。」夫人大笑開言道:「你太偏依我太呆。」素娘說:「妾身額外加孝敬,奉獻一雙祝壽鞋。」他二人說說笑笑將牌鬥,歡歡樂樂喜盈腮。正然耍在高興處,見一個使女掀簾走進來。

丫鬟春輝向前說道:「秋月姐姐叫我請二奶奶快點去罷,公子睡醒哭了好一回了。」夫人連忙放下骨牌,催著素娘快去。

列公,難道王侯之家無有乳母不成?不說不知。自得了雙印三朝之時,夫人便要覓個乳母,因見素娘乳汁如泉,因想不如著他自哺,諸凡體貼,豈不強似他人;素娘也願自哺,所以未雇奶娘。當下素娘忙忙去了,夫人獨自坐了一回,覺得悶倦,起身走出軒來,步至池邊,憑在欄桿上看那蓮子殘荷。

但見蓮房出水含翠,花退殘紅蜂蝶疏。荷葉半雕擎雨蓋,露冷風搖水面浮。夫人看畢一聲嘆,說:「流光轉換這般速。才見那桃開似火三春景,轉眼間炎蒸盛暑又三伏。這而今丹桂飄香秋已至,不久的梅花放蕊雪花撲。光陰似箭催人老,不亞浮蝣如露珠。可憐綠寶紅顏女,變作了鶴髮雞皮一老嫗。人生不及花開謝,看看群芳想想奴,花遇春回仍放蕊,人去青春無返途。浮生若夢真無趣,空受些奔波勞碌苦何如。嘆只嘆,世人盡被七情擾,四座迷關跳不出。恩枷愛索牽連債,為的是兒女夫妻情意篤。卻不知,無常一到難相顧,到頭終是屬虛無。怎能得斬斷迷關登彼岸,翻身跳出悶葫蘆。妾身空有離塵念,就只是無人指引渡迷途。」夫人正自頻嗟嘆,只聽的半虛空中把姐姐呼。

夫人自憑欄自觀,忽聽空中有人呼喚說:「院主姐姐,別來無恙麽?」夫人聞聽,擡頭舉目望上瞧:

但見五色雲中飄瑞靄,異香撲面送清風。雲生半露一仙子,妙面金容大不同。紫玉祥霞冠頭上戴,天衣無縫錦飄鈐。左手舉定丹霞詔,一隻香籃右手擎。眼望夫人呼院主:「一別許久未相逢。可記得琪花會上同歡笑,斗牛宮內宴群星?可記得香爐同煉長生藥,三仙伴駕赴蓬瀛?可記得惜花趕散金絲蝶,受罰初次轉山東?絕不該人間打死鴛鴦鳥,準折你今生鸞去鳳孤鳴。這而今謫期已滿塵緣盡,所以你頓起禪機道念生。吾今特奉娘娘旨,指引你心頭茅塞自虛靈。返本還原歸舊路,今日個子時三刻就來迎。暫且失陪妹去也,明朝相會蕊珠宮。」說罷的仙娥只一晃,香風一陣影無蹤。楊夫人恍然大悟前因事,把那三世的緣由歷歷明。點頭答應說「遵旨」,身背後伺候的丫鬟吃一驚。

兩個使女著忙,慢慢轉在面前說:「夫人與那個說話呢?」夫人用手指著空中說:「我與司蘭仙子說話呢,難道你們看不見?」丫鬟大驚道:「空中那有什麽仙子?青天白日,莫非有什麽魑魅魍魎敢來現形,混人不成?」夫人說:「不要胡言,是王母差來召我回宮的。」丫鬟聽畢,越發害怕起來,這一個望著那一個說道:「妹子,你在此看著人人,等我快去稟千歲、二夫人知道。」說著,擡起腿來飛跑而去。

夫人此時猶如月照清潭,一悟徹底,因笑道:「你們何必大驚小怪,事由天定,人力難違,就是叫他們來,還留住我不成?到沒的嚇他們一跳,快跟我前邊去罷。」說著,轉身移步,自覺足下飄飄,如一葉之輕。剛然走至角門,只見素娘面黃失色,同幾個奴婦飛奔而來。迎見夫人,方才收住腳步,喘籲籲說道:「夫人好端端的來了,你看彩雲這丫頭輕事重報,幾乎把人嚇死!絳霞在背後擺手送目,又指了指夫人。素娘見如此光景,心內猶疑,兩眼不住的觀看夫人。

當下大家同進上房,夫人坐在床上,吩咐左右:「快備香湯,我要沐浴。」仆婦答應而去。素娘見夫人神色異於平日,向前問道:「夫人方才是看見什麽來,何不說說?」夫人說:「老爺可在書房麽?」素娘說:「楊舅老爺請去議事,還未回來。」夫人看了看窗間日影說:「你可著人去請千歲,連老太太與舅爺都一同來,我有話說。」素娘見說,心中驚恐,再要問時,只見夫人二目雙合,手打問訊,口內低低的都是些未曾聽見的經咒。素娘見此,一發慌張起來,連忙命人到揚府送信。少時仆婦端了香湯來,夫人起身,走進內室沐浴去了。

且說那奉命的家丁到楊府,就把情由細細云。楊府家丁嚇一跳,齊進中堂稟主人。來請的原由說一遍,嚇壞了高公楊爺隆太君。連忙吩咐看轎馬,便裝常服就起身。太君上了八人轎,後跟誥命李夫人。乳母在中帶公子,卻是明器與明珍。一家大小忙不住,亂亂轟轟出府門。高公郎舅頭裏走,打馬加鞭快似云。轎行如飛車似箭,仆婦家丁一大群。霎時到了鎮國府,黎素娘中門迎候訴原因。大家慌忙朝裏走,不暇客套與寒溫。一直奔到上房內,擡頭舉目看夫人。只見他,閉目合掌床上坐,微微帶笑面含春。道裝打扮多清雅,青衫雲氅羅裙。面容飽滿多紅潤,更比平時顏色新。面南端坐不言語,病態形容無半分。眾人一見發了怔,老太君看罷心內嗔。

老太君起先聞信,嚇的魂不小附體;及至奔了來看,見女兒面不改色,全無病形,好模好樣坐在那裏,雙是道家裝束,老人家就有些不悅。叫聲:「端娘我的兒,你從來不是那樣,今日為何裝神弄鬼,做這般模樣,是何道理?」高公與楊爺一齊動問,素娘向前就把兩個丫鬟的話說了一遍。高公遂把彩雲、絳霞細問,丫鬟說:「夫人說空中有什麽司蘭仙子來召,奴婢們看不見。」李夫人說:「園囿闊大,伺候人少,撞著什麽邪祟也未可定。」老太君說:「從來邪不能侵正,老身活了八旬有餘,自十五六歲征西破陣,一二十年死人堆裏度日,屍骨叢中過活,並不曾見什麽邪祟。」楊老爺說:「妹妹素來薄弱,一時偶染,也未可定。」太君說:「既如此,命人快去取我的青鋒劍來,掛在床頭,任他什麽邪祟,霎時就退。那劍乃昔年高祖征南,自日本國得來,傳說是太乙真人鎮洞之寶。」高公說:「且等太醫來診一診脈便知是何癥候了。

正在議論,只見夫人慢慢的睜開二目。

眼望太君呼聲母,又叫兄嫂與王爺:「大家不必胡猜想,那本是王母差來奉玉牒。天機不敢明說破,只恨我前世為人太狠些。半世姻緣三世事,只為鴛鴦與蝴蝶。我此去返本還原歸閬苑,脫過了紅塵攪擾事無歇。逍遙自在多歡樂,勸你們癡心不必痛離別。到將來瓊華會上重相見,悔殺了多情空把愛緣結。恰好似傀儡下場收線索,那是兒女共爹媽,黃粱大夢終須覺,月有圓時就有缺。少時便要失陪了,還有那同伴前來把我接。」夫人說罷合了眼,嚇壞了太君、李氏、二豪傑。

眾人聽了這些言語,一個個驚慌無措。老太君手拉著夫人,目中落淚說:「我的兒,你心裏覺著怎樣?還是糊塗,還是明白呢?」夫人搖頭不言。只見丫鬟來稟:「太醫到了。」李夫人與素娘都避進內室,仆婦放下帳幔。高、楊二公將太醫迎進,敘禮坐下。先問了得病原由,丫鬟放下一張小桌,墊上一束紅綾,用羅包了夫人玉指,從帳縫中托出,輕放在綾上。太醫坐在對面,閉目凝神,細細珍了一回,並無脈息。又診了左手,也是如此。太醫忙站起身來說:「夫人雙脈已絕,學生不敢論證開方。老大人另請高明,學生告退。」高公見如此說,知是不祥,只得送出太醫。回至前庭,喚進總管傅成,吩咐速與夫人預備後事。總管領命辦理,自不必說。

高公回至後堂,天色已晚,大家哭哭啼啼,秉燭坐守。看看天交三鼓。

只覺的一陣異香撲人面,滿房中紫霧霞光瑞氣濃。香風過處音樂響,半空中隱隱微聞鸞鳳鳴。夫人猛然睜開眼,口中連笑兩三聲:「列位賢妹可都好,雲車何處且消停。」眼望太君說聲母,「孩兒就此轉瓊宮。不可過悲須看破,他年玉苑又相逢。今朝分手非無故,也有段因果在其中。我的娘只因少年殺伐重,養女不能送母終。幸喜楊門德行廣,兒孫相繼慶芝榮。莫把好景愁中度,承歡全仗嫂與兄。小妹命薄困修短,從今難顧手足情。端娘不孝撇老母,並非今世是前生。」說畢復又呼千歲:「妾有一言須記明:老爺本是奇男子,你與那碌碌庸夫大不同。鏡花水月虛世界,同林鳥散莫傷情。各奔前程完各事,牢牢把舵緊收繩。端詳步履由中道,莫從豺狼小路行。撞透銅城開鐵壁,一身屬我任縱橫。素娘本是賢明女,知輕識重令人痛。可惜名花無獲欄,難避無情雨合風。幸賴栽培根本固,淩霜熬雪亞青松。雙印全恁雙印記,不用人勞心撫養自成丁。惟人夢鸞能問事,他會從容審口供。」夫人說罷忙合掌,說聲怠慢閉雙晴。太君一見如刀攪,手抱夫人大放聲。素娘哭倒塵埃地,寸斷肝腸血淚紅。順天侯與高千歲,嚎啕大慟手捶胸。悲聲慘切淚直傾,丫鬟使女家丁輩,慟哭主母盡傷情。這正是,生死離別情最苦,一時哭壞左金童。

那夢鸞小姐雖然年幼,性情至孝,倒在老太君懷中慟哭不已。黎素娘撞頭打滾,哭了個死去活來。又因夫人仁慈憐下,那些男婦家丁,一個個嚎啕慟哭。合家大小,哀聲震地,只哭了個天昏地暗。李夫人見老太君哭的氣息咽咽,面容改色,恐哭傷身體,只得自己止住悲哀,勸住了高、楊二公。順天侯夫婦跪在老太君面前,好容易才把老人家勸住。

高公遂令人備了錦繡衣裳,監木畫棺,裝殮了夫人,即飛馬入朝,面聖乞假。

鎮國王只為中年失佳偶,十分哀慟又傷慘。思量便是多不幸,意慘心灰懶作官。見主告假且告病,懇乞辭職歸故園。太和殿中見聖主,皇爺聞奏甚垂憐。說道是:「念卿中路失佳偶,又兼有恙未安痊。準你辭職朕不舍,勉強留卿又不安。如今給假歸家養,或是三年或二年。那時節養好身體期服滿,依然待詔到金鑾。賜與卿黃金百錠銀千兩,助卿歸葬與盤纏。詔書到日須早至,勿使朕意日懸懸。」高公叩首將恩謝,出朝上馬轉回還。有那些文武同寅來吊奠,談經點主與接三。夜深事畢賓朋散,高老爺送客回來到後邊。

高、楊二公送客回來,一同走入上房,舉目一看,只見那一番淒慘的光景,令人難堪。

隆太君懷抱夢鸞床上坐,昏花二目淚汪汪。李夫人垂頭落淚無言語,黎素娘悲悲切切站一傍。高公一見心難受,坐在椅上淚千行。太君帶哭把姑爺叫:「老身有件事相商。賢婿告假辭了職,眼前就要轉漁陽。未如何日重相會,我的暮景無多難少長。女兒不幸拋了去,慟思難斷九回腸。意欲把夢鸞留在我膝下,承歡權當是端娘。未知姑爺可肯許,如若不願別商量。」太君說著淚如雨,這不就慟壞了高公鎮國王。口呼嶽母說:「遵命,彼此一樣有何妨。就只是蒙懂無知年太幼,反到累姥姥操心事一樁。李氏夫人說:「無礙,這孩子,聰明伶俐世無雙。定遵閨訓識訓教,將來出落個好紅妝。」楊公說:「明日我也去乞假親送姑爺轉故鄉。太君說:「早去早回休遲滯,家內無人朝事忙。高公說:「嶽母保重休悲感,惟願年殘身體康。小婿雖然回故里,我必差人每歲到京邦。」大家正講衷腸話,只見那夢鸞小姐問端詳。

那夢鸞小姐聽得姥姥說將他留下,遂向高公問道:「爹爹此去,幾時才來看孩兒?」這一句話,問的高公心如刀攪,眾人聞聽,無不傷感。那些仆婦丫鬟,也都掩面而泣。高公拭淚道:「你不必牽纏為父,好好跟著你外祖母、舅母,聽說聽訓,不可啼哭。只要你無病無災,我就放心。我到家葬了你母親,無事自然來看你。」小姐聞言,點頭兒答應,不住掉淚。當下夜深,大家安歇。

不覺過了三七,擇了起行的日期,高公入朝,辭了聖駕,拜別了親友,留下傅成在京看府,合家起身。六十四扛擡了楊夫人的畫棺,家丁用錦被抱著公子雙印,在靈前打幡。楊老爺恐太君悲勞太過,央之再四,太君大哭了一場,帶著夢鸞小姐回無佞府上了。李夫人與大公子明器,棺傍相送。執事冥器,鑼鼓喧天。送殯的親友、文武官員,車馬如雲。送出城外,高公辭射諸親友,登車上路。那日到了漁陽,早有人先到了家中與那昆送信。老蒼頭夫婦聞主母歸西,慟哭悲哀,不必細表,照著主人的來書,把諸事預備停妥。靈柩到日,吉期安葬,俺上圓墳,諸事已畢。楊公住了幾天,告辭回京而去。

光剛似箭,過了殘年。高公追念夫人在世之日,逢時過節,夫唱婦隨,合家歡樂,今日自覺冷落淒涼。又過新年令節,對景增悲,心中傷感。素娘見老爺煩悶,把公子抱至面前,引逗玩耍。只見仆婦向前回話說:「今有看墳的老任來,與千歲、二夫人叩節。還是叫他進來,還是叫他回去呢?」原來任婆與素娘都是山東曲阜縣平安村人氏,見面時彼此認得。素娘念其同鄉,十分看顧。婆子專會小意殷勤、百般親熱,哄的素娘甚是喜愛。又知他口角伶便,善談能詼,意欲取個笑兒解悶,遂吩咐喚進他來。仆婦答應,轉身而去。

不多一時腳步響,任婆子相隨仆婦進房門。只見他滿面含春先問好,然後回身拜在塵。說:「貧婢子身受鴻恩無可報,願千歲福如流水的東洋海,壽比南山的松萬春。」拜畢平身退兩步,復又叩拜二夫人。高公、素娘說:「罷了,難為你守墓看墳甚小心。」婆子說:「犬馬之勞當效力,點水難報湧泉的恩。」高公說:「你那啞弟也可好?」婆子說:「拾柴撿糞倒殷勤。」素娘說:「今年他有多少歲?」婆子說:「再過六載整三旬。」高公說:「可曾與他定媳婦?」婆子說:「誰家閨女嫁廢人?」素娘說:「看他的面貌倒也好。」婆子說:「心裏明白便不渾。」素娘說:「娶個貧賤人家女,也好傳家後代根。」婆子說:「何嘗我不是這般想,只為無錢少了金。」高公說:「等你說成來見我,助你幾兩雪花銀。」婆子聞言忙拜倒,說:「謝老爺屢次鴻恩海樣深。」

高公說:「快此起來,不必如此。」婆子站起看見雙印,誇道:「好位福相的公子將來定作大官。不知多大了?」素娘說:「今日初五,整整的八個月了。」婆子說:「好大身材,活像三四歲的樣子。聽說夫人留下一位小姐,不知今年多大?」素娘說:「五歲了。」婆子說:「夫人仙壽多少?」素娘說:「三十六歲。」婆子口內嗟呀說:「可惜那位佛心的夫人,怎麽就未帶了壽來。自從那年上京之後,老婢時常想念,指望還有相見之期,不意他老升仙去了!想起來昔日的恩惠,由不的令人傷心。」一面說,那眼中的淚往下亂掉。高公、素娘齊傷感。

說了一回閑話,素娘向仆婦說:「你領老任吃飯去。天氣甚冷,多與他幾鐘酒喝哦。」仆婦答應,領婆子去了。不多吋,回來叩謝要走。高公賞了兩貫銅錢,素娘給了此饅頭、果餅。婆子歡歡喜喜拜辭要行,素娘說:「老任,你且站住。咱們這裏近村人家若有會漿洗生活的婦人,你與我雇二個月工,二月中旬領來,好拆洗被褥。」婆子說:「我的奶奶,若講描鸞刺鳳,我可是多年的亂頭髮,一點兒不通。要說漿洗這一道,卻是窗臺兒上放餑餑,還帶著賣藥的說嘴。」秋月說:「怎麽講呢?」婆子說:「能夠管好,好,好!」引的高公、素娘發笑起來。素娘說:「既然你會,等天暖了我著人喚你去便了。」婆子連聲答應,拜辭而去。自此無事。高公悶倦之時,便邀幾個舊日相識的父老,攜酒提杯,遊山玩水。

每日家笑傲煙霞遊勝境,無拘無束甚清閑。相知故友談今古,自覺得逍遙自在勝為官。高公得了閑中趣,不思罩紫與披藍。詩酒琴棋消永晝,看柳觀花樂自然。為愛群芳重修理,興工添造養心園。一帶粉墻高丈二,虎皮石腳襯磨磨磚。周圍栽種榆槐柳,還有那古柏蒼松透碧天。石鋪甬路如集錦,門開正北對燕山。一道小河通園內,兩邊屈曲護株欄。搭座竹橋高三丈,河裏邊,幾只畫漿采蓮船。正中間高起邀月樓一座,兩座亭軒在兩邊。月臺後有藤蘿架,太湖石設月臺前。桃林杏圃葡萄院,假山對面有秋千。繞過牡丹亭正北,松竹叢裏是梅軒。曲徑通幽朝霞閣,七間書室面朝南。開了個北窗圓月洞,預備乘涼好看蓮。金魚池上栽垂柳。東南上重整祠堂供呂仙。滿園中廣置奇花與異卉,紫藥金菊玉牡丹。迎春木筆黃金榜,繡球合歡共芝蘭。錦被珍珠十姊妹,茉莉薔薇白玉簪。海棠月季晚香玉,瑞香秋蘿落地錢。夾竹桃配黃金盞,望江南襯錦雞冠。玉蘭木蘭合玫瑰,碧桃丁香與鳳仙。淵明花在東籬下,百種香菊更可觀。四時不卸春如在,群芳相繼吐嬌顏。會友邀朋常玩賞,一身瀟灑甚清閑。春去夏來秋又至,期服已滿到周年。祭掃新塋化錢紙,慘切悲哀一可言。一自服滿回家後,這老爺心內懸懸想夢鸞。

高公回家已經一載,牽掛著小姐,又思念隆太君,遂命鄭昆采買了許多的土物,修了書信,打發張和、王平上到無佞府問候太君,打聽小姐。二仆領命起身,不必細說。

那日重陽節,有幾個常與高公同遊的老頭兒,邀了老爺到燕山上留雲觀中登高賞菊。素娘在家中也無心慶節,獨自一個悶悶不已。哄的雙印睡了,叫秋月一邊看著他。無精打彩,信步至西書院小軒中。只見紗窗半起,廊下擺著二十盆各色的菊花,開的十分錦爛。素娘轉身坐在窗下。

黎素娘,眼望著菊花心增感,口中長嘆雙淚垂:「想當初有我賢惠的夫人在,共慶重陽酒滿杯。與妾身笑折俊朵親插鬢,愛奴長替畫雙眉。著熱知疼如姊妹,形貼影靠緊相隨。曾記得詳解詩書究理義,陪伴你碧窗同繡坐深閨。曾記得碧桃花下聯詩句,相伴你楊柳樓頭看落暉。曾記得晴槳輕搖池沼裏,陪伴你天香滿袖采蓮回。曾記得共敲棋子消晴晝,陪伴你鼓罷瑤琴步月歸。曾記得桂花香裏熬郎醉,相伴你海棠無力入羅幃。曾記得共擁紅爐觀瑞雪,陪伴你暖香閣內看紅梅。到而今回思舊景人何在,好叫奴觸目傷心總是悲。我的娘一旦狠心撇了去,撂下這無窮悔海與愁堆。天大的深恩無補報,我的這冷落淒涼訴與誰?今日偏遇重陽節,你叫我與誰歡笑與誰陪!」素娘越想心越痛,兩淚紛紛往下垂。正在傷感悲思處,忽聽說「好一盆齊整醉楊妃。」這佳人慢擦眼淚擡頭看,但只見一人進步把角門推。

未知來者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瑟柱頻移暗彈清淚 琴弦重續誰是知音[编辑]

且說素娘正自悲感,忽聽有人說話,擡頭一看,卻是任婆子朱氏走將進來。口中誇道:「好俊菊花兒!好俊菊花兒!」看著素娘說:「我的奶奶,叫我好找,原來在此看花兒呢!」素娘說:「你找我作甚?」婆子說:「印哥的小褥子、糠口袋都槳洗出來了,就是那麽做上,還是等添些新的呢?」素娘說:「還將就使的,就是那麽做上罷,老爺與去世的夫人最怕因為孩子糟塌東西,恐折了他的福壽。」婆子說:「阿彌陀佛!這才是會養兒女的呢。怎不叫他增福延壽?似千歲赫赫王侯之家,要穿甚樣的沒有?我見如今外邊這些新發戶的毛財主家有了幾個臭錢,不知怎樣的賣弄!把孩子打扮的花花綠綠,金鎖子、銀鈴當、項圈、鐲子,帶在身邊,一眼看不到,丟了東西還是小事,往往連孩子都拐了去。」素娘笑了一笑說:「我們印哥兒皆因怕人拐了去,所以不與他上好的穿戴。」婆子也笑道:「那個七個頭八個膽的忘八蛋敢來這裏拐人?再者,這樣深宅大院。生人也不容易進了來。」素娘道:「真話,除了你別人可是進不來的。」婆子聞言哈哈大笑道:「好奶奶,你老要罵我個忘八蛋就照真的說罷了,何必繞個彎子?」素娘笑道:「我是個比喻,誰罵你來?」

婆子看素娘面有淚痕,問道:「奶奶想是因節間又想起夫人,傷感來呢。常言說人死不能復生,徒悲也無益,我勸奶奶保養自己的身子要緊。」素娘見說,長嘆了一聲說:「是,任媽媽你那裏知道?」

想當初,自我那年將門進,那夫人何曾把我當偏房?同心合意無猜忌,滿擬著地久共天長。再不料一旦升仙撇了我,閃的我少魄失魂無主張。出來進去成孤鬼,過節逢時愁斷腸。怎麽得綠窗再續同心侶,百年聚首不分張。」婆子聞言連誇獎,說:「夫人的心性真賢良。見人家嫡庶如仇常打鬧,巴不得大房夫人早早亡。那像這樣常思念,倒添高興喜洋洋。奶奶既然愁寂寞,何不與千歲細商量。斷弦重續何妨礙,有個絕好的親事正相當。」素娘聞道:「誰家女?今年多大住何方?」婆子用手東南指,說:「離此五裏四賢莊。這姑娘今年二十單四歲,德言恭貌世無雙。」素娘說:「若大如何還待字?」婆子說:「若要提時話正長。」

「奶奶聽我細講:他家姓伏,世代書香。去世的老爺作過縣宰,膝下一兒一女,小姐就是我才說的這位站娘,乳名順娘。公子伏華是個國學,上午死了,娘子滑氏,膝下有個小公子,名叫準郎,今年八歲了。家中不大十分富足。滑氏娘子與伏小姐姑嫂二人十分和美,又因小姐四德鹹備,伏大娘子不肯草草許婚,恐怕委屈了小姑兒。如今的世態,瞞不過你老人家,都是錦上添花的多,輕財重義的少。那些紳縉卿宦富足人家,嫌他無父無兄,孀嫂嫁妹,妝奩不能豐盛,不願結親。那次等人家有錢無名,伏大奶奶又不肯許。這就叫高不成、低不就,所以至今還未受聘。我想老爺續弦,不過挑位好姑娘,斷無計較妝奩的話。奶奶問千歲,若願意的時候,這宗喜錢就照顧了老婢子罷。我明日就去,一說兒管保十成有準。」素娘說:「你怎麽就知那姑娘甚好呢?可曾看見過麽?」

婆子見問哈哈笑:「那是知他底裏深。四賢莊離咱墳園沒二裏,常去常來走破門。小公子當年是我接的喜,直到如今八九春。認我乾媽胡攪鬧,姑嫂倆見人分外親。伏娘子癆病時常犯,叫我去打腿捶腰住幾旬。伏小姐因嫂身有病,撫養公子甚殷勤。那準郎自從三歲跟姑母,更比他娘疼萬分。淘氣撒潑耐著性兒哄,嘔的人一旁冒火他不嗔。體饑問飽百般愛,煨濕就乾辨寒溫。這都是我親眼見,可見這姑娘是賢惠心。若要到了咱家內,定把那印兒憐如掌上珍。與奶奶二賢相會合了事,保管趕上去世的夫人。」任婆說了個十分好,黎素娘粉面生春把話雲。

素娘聽了說:「若依你這等說來,果是個賢良性格。就只怕你那一張油嘴,有些言過其實。」婆子說:「呀,我的二夫人!我的多大膽子,敢來這裏謊哄千歲?老婢子若有一字謊言,就是個狗入的。」素娘忍不住笑了一聲說:「既然如此,等我與千歲商議,若要允了,就煩你作個冰人。」婆子連連答應說:「效勞,效勞。」

正說至此,丫鬟來請,說:「千歲回來了,找二夫人呢。」素娘遂起身回至上房,向前問道:「老爺回來了?」高公點頭問道:「你往裏去來著?」素娘說:「我到西軒看了看菊花,老任也找了去,我二人就說起話兒來了。」高公笑了一笑道:「與他有些什麽話說?」素娘說:「說起夫人期服已過,內堂無人,何不續娶一位夫人。妾身說,恐無相當女子。他說四賢村就有一家鄉宦的姑娘,四德俱備,老爺若願意我就去說。」高公聞言,搖頭不語,取過一本書來放在桌上觀看。素娘見老爺有些醉意,也不便再言,退到一旁。不多時天晚,大家安寢。

次日飯後,素娘又在高公面前提起此事,高公說:「你只是再三勸我續弦,我反復思量,有三事不可:一則兒女雙全;二則年已四旬;三則室中有你,又何必多生煩惱?」素娘陪笑道:「老爺說的三不可,依妾身想來,卻是三可,若說因室中有我不娶正室,這句話被人聞之,關乎老爺的聲名不美了。」高公說:「卻是為何?」素娘說:「豈不議論千歲溺婢妾不娶正室?」

況千歲,並非老邁衰朽,三十內外算青春。雖有他們姐弟倆,誰不願七兒八女打成群?娶位夫人多生育,承歡膝下復添人。再者內裏無主張,老爺出門剩妾身。孤影單形無伴侶,那一派涼淒景況慘人魂。勸老爺鸞膠重續鴛鴦侶,攜帶我香閨有伴結同心。只當是好心的夫人還陽世,家庭樂事又重新。」高公聽畢一聲嘆,說:「世間那有一般人?萬一娶個不賢婦,豈不是煩惱無門自己尋?」素娘帶笑說:「無礙,我也曾仔細從頭問老任。千歲若是不放意,喚來一問便知真。」高公聽畢不言語,側身仰面自沈吟。素娘見有活動意,忙令丫鬟叫老任。

使女奉命,去不多時,將婆子喚來。素娘說:「就是咱們昨日說的那件事,你可細說與千歲聽聽。若還中意,就煩你去為媒。」婆子見說,歡喜不盡,張開兩片油嘴,加了許多的粉飾,說了個天花亂墜。高公聽了道:「雖是續弦,關乎終身,不可一時冒作,且過幾時再說不遲。」婆子見說至此,只得退出。

又過了幾日,素娘巴不得早娶一位夫人來,還像當初楊夫人在日,合意同心,朝歡暮樂,遂在高公面前不時提念。高公被他念的心活,便將蒼頭鄭昆喚進後堂。

當面吩咐這件事,命他去四賢村中細打聽。蒼頭奉命連忙去,午飯之後便回程。走進後堂見千歲,細稟其中就裏情:「小人去訪伏小姐,去問他附近鄰居眾老翁。提起盡知都誇獎,人人說他好性情。從不出頭與露面,未聞說話有高聲。也曾有人偶瞧見,人品不過上中平。舉止安詳多穩重,幼也讀書不大通。年紀不過二旬外,而今待字在閨中。這是小人訪來的話,不敢增減稟爺明。」高公聽畢將頭點,素娘歡喜樂無窮。說:「老任果然話不假,這就是樹的影兒人的名。所說之言無大異,這段良緣定有成。赴著天色還不晚,今日個就命任婆繫赤繩。」這也是前因造定非小可,借由生事起魔星。不遇盛寒極冷日,安得梅香與柳青?高公當下發長嘆,說道:「素娘休忙你且聽。」

高公向素娘擺手道:「你休性急,我這心內還有一段思量。人凡世上兩來之事,多不能相會。此女雖有賢名,但不知才調何如。當夫人在世,你與他耳鬢廝磨八九年余,難道不知他的性情?他並不是一味的柔和,賞功罰罪,各當其然,是非曲直,明見如神。當言則侃侃而言,遇義即慨然而作,絕無欲言不言之態,全無畏前畏後之形,所以令人欽敬。那些男婦、仆人,戴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仆人有不了事,他卻能善能察看:無心之失,雖大過亦恕而不究;有意欺主,雖小失也不能饒恕。雖然責罰,卻不輕易打罵,都是叫至面前善言教訓,使其改過自新。恩寬不溢,嚴威不猛。雖系閨娃,實有男子氣象。我合他夫唱婦隨,相敬相愛,如賓如友,十數年並未紅過臉。只因他常有規諫之言,我無非理之作,所以至今不能忘情。伏家女子雖有賢名,恐無才智。常言道:好好先生不是柔忍之婦,定是無骨之才。萬一不及亡人,我這下半世豈不是自尋煩惱?思量起來,到不如鰥居到老。」素娘說:「千歲若拿不定主意,妾身到有個決疑之法:何不求祝呂祖打一生生神術,且看批詞,再作道理。」高公說:「這倒罷了。」

說話之間,天色已晚,二人更衣凈手,也不帶仆婦、丫鬟,素娘提燈,高公隨後,同至後園呂仙祠內,焚香拜禱已畢。高公寫了「問姻緣」三字,打開術本,素娘打算,高公書寫。霎時打成四句詞,卻是:

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河洲重睹面,方是好鴛鴦。

素娘看了笑道:「老爺恭喜!河洲重睹面,豈非再娶之意?好鴛鴦,定是佳偶。這段良緣,一定不錯。」

這正是:天深遠人難測,當時怎解未來言?高公這才主意定,皆因是素日虔誠信呂仙。回至前邊安寢下。一夜無詞到早間。早膳已畢房中坐,命叫任婆至面前。仔細吩咐提親話,任婆子歡喜樂非凡。說道是:「老婢就此他家去,不消晌午就回還。」說畢返身出內室,繞過前庭把箭道穿。出了府門朝東走,小路斜抄慢向南。放開兩條追風腿,挪動了一尺三寸的小金蓮。這婆子雖然肥胖身軀重,全虧他慣載千斤的兩旱船。陸地撐開急似箭,不多時到了伏家莊院前。

婆子貪賞的心,十分高興,連顛帶跑,不多時到了伏家。門首那門戶緊閉,遂走向前來,把門用手一拍,高聲叫道:「開門來!」聲未畢,只聽得「汪」的一聲,從水溝洞竄出一條黃犬,張牙舞爪,向婆子咬來。唬的婆子連忙彎腰亂抓地下的石子土塊,望著狗連連擲去,往後倒退著喊道:「看狗來來來!」只見大門開放,蒼頭勞瓊拄著拐杖,口內一面咳嗽,一面叱狗,擡頭看見婆子說:「任嫂子貴人哪,怎麽許久不來走走?怨不狗看著眼生。」婆子說:「你家好攘刀子的牲口,嚇的我心跳到口裏!想今年春天我沒在這住過好幾天?蜂姐不得閑時,都是我倒口子飯餵他,那時看見我,他就擺尾搖頭,前竄後跳。才幾時不來,難道這沒良心的囚攘的就不認的了?」勞瓊說:「我的嫂子!想著當日我們大爺在日,朋友弟兄一大群,你說生死之交,我說患難扶持,每日在一處吃喝,把筷子咂了七十多捆。不算銀子,錢也不知白騙去了多少。新鮮東西下來時候,你也惦著盟兄,送兩個錢的王瓜進鮮,我也想著把弟,奉三個錢的杏兒。乾兒子來孝敬乾爹,那一番親熱,一言難盡難。原來都是些虛情假意,哄的是現在的吃喝。及至後來大爺得了病,家業蕭條上來,一個個就不大上前兒了。一會兒家還有點子情兒,到了死後撇下孤兒寡婦,日費艱難,那些如漆如膠,長吃長喝,受惠的爺們都躲到東洋大海去了!那日大奶奶犯了病,躺在床上沒有盤纏,小公子又要零錢,姑娘著急無奈,叫我去找大爺素日親密的朋友求幾串銅錢,好與大奶奶養病。

我從那清晨跑到晌午後,腰又酸來腿又乏。這個給個不見面,那個回說不在家。剛剛碰見白大眼,鋪兒裏同著朋友在吃茶。我將他招至一邊言就裏,只見他嘆氣連聲把嘴咂。說道是:「我的日子難瞞你,不過是外邊好看打八岔。拆東補西將就混,內裏空虛有甚嗎!想當初乾爹怎樣恩待我,難道我有條橫骨把心搽?他老不幸身辭世,我應該照看兄弟與幹媽。這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怎奈我艱難自顧尚不暇。你回去幹娘一定思量我,好像我忘恩負義弄浮滑。我今向你起個誓,若要撒謊是忘八。這事如今怎麽好?真真可把我難殺!要不然等我替你轉求借,辭不的辛苦與磨牙。明日你來聽我信,說完一溜兔兒花。自從那日言此話,直到今日未見他,人還如此浮上水,狗兒怎不竈中爬?」老兒說至這句話,任婆子拍手打掌笑哈哈。

任婆子聽了說:「管家,我說了你們的狗一個不好,就招出這些話來!只是顧聽你搗鬼,卻誤了我的正事。好生看著狗罷,我好進去。」

當下勞瓊把他送進二們,婆子走入上房,只見滑氏與順娘小姐坐在窗下鬥牌葉玩耍。婆子向前萬福問安。姑嫂二人連忙放下紙牌,含笑讓坐。滑氏說:「任嫂兒,貴人哪,今日那陣風吹發你來咧?蜂兒快倒好茶來與你任媽媽喝哦。」丫鬟答應,送過茶來看著任婆子說:「任媽媽如今發財的時候,還肯往咱們娘兒們這裏來麽?」婆子說:「你看這丫頭屬小雞兒,剛頂了蛋皮兒就露著嘴尖。你等著,我合大奶奶說說,給你招個好雞巴女婿,配你那張伶俐嘴!」蜂兒正站在婆子背後,順手一個脖子拐,打的婆子往前一跌,灑了一身茶,口內含的也噴了出來。引的滑氏與小姐都大笑起來。婆子一面笑,一面抖著衣服說:「奶奶、姑娘還笑呢,也不說說,你家有禮法的,姐兒打起客來!我是來與府上報喜的,還不曾討賞,倒先挨了一個脖子拐!」滑氏說:「你就報出喜來,打的不算,一定有賞。」婆子說:「我是與姑娘說個好婆婆家,豈不是大喜麽?」順娘見說,把臉一紅,站起身來,走裏間去了。

婆子一見哈哈笑,滑氏有語問端詳:「這一家姓甚名誰何處住?住在城中是落鄉?」婆子說:「離咱這裏五裏地,就在西面麒麟莊。提起高家誰不曉,合郡都知鎮國王。」滑氏說「聞聽舊歲夫人喪,莫非續娶作填房?」婆子說:「正室無人家業大,續弦執掌內中幫。」滑氏說:「他家共有人幾口?」婆子說:「一兒一女一偏房。」滑氏說:「側室為人可也好?」婆子說:「仁慈禮義性賢良。」滑氏說:「此人目下有多大?人才品貌可相當?」婆子說:「整整齊齊三十歲,容顏絕妙有風光。白面朱唇眉目秀,掩口微鬚二指長。」滑氏說:「久聞他家多富貴,就只是不曉虛實內裏詳。」婆子說:「我時常來去深知細,聽我仔細表一場。他的那府第人人都見過,雕梁畫閣似天堂。綢緞綾羅全有庫,財寶金銀註滿箱。牛馬成群豬羊眾,倉中堆聚萬年糧。古董玩器無其數,大的珍珠用斗量。仆婦家丁多少對,丫鬟小廝幾十雙。吃的是珍珠與美味,穿有是緞服共羅裳。玩的是琴棋合書畫,看的是古本與明章。漁陽鄉宦頭一位,廣行好事善名揚。奶奶若是將親許,不愁日費度時光。無幹之人還義助,似這樣著己親戚一定幫。」這婆子錦上添花一片話,說的那伏家娘子喜非常。

滑氏含笑開言:「若依你這等說來,這個人家可也不錯,雖是填房,大個五六歲也不算多。你回去見了那裏,就說我允了親事。也不用行茶過禮。一來我家沒人照應,二來你也知道我的手窄,要不然把茶禮折幾兩銀子來,也好搭幫著聘他。」婆子點頭道:「很使得,我這一回去就定了,大約今年必要娶,你老也預備預備。」滑氏說:「二十三四的姑娘,要娶我也不攔,又無甚大陪送,隨他幾時娶就是了。」婆子說:「話已說定,我也該走了。」滑氏說:「你且吃了飯,喝盅喜酒如何?」婆子說:「這倒使得。」

當下滑氏即命蜂兒整治四碟好菜,暖上酒來。婆子先斟了一杯,遞與滑氏說:「我借花獻佛,先敬奶奶一杯喜酒。」滑氏接來飲了,也斟了一杯與婆子說:「你吃暖腳雙盅,另日再與你酬勞。」婆子一面接酒,一面叫道:「大姑娘,今日天氣涼涼的,請出來吃杯熱酒罷。」滑氏說:「他還理你?你那不是白討臉?」婆子嘴一咂,說:「罷吶!我的姑奶奶,你這回不理我,等將來到了享福的時候,只怕感念我不盡哩!今日大風小刮,怪冷的,為與你說媒,凍的我肉生疼,小姐怎麽謝謝我罷?」滑氏說:「等明日我謝你三兩細絲。」婆子說:「哎喲,好奶奶!我是合姑娘說玩話呢。咱娘兒們如何提到那上頭去?」滑氏說:「皇上也不白使人,我必有點薄意。」

正說之間,一陣腳步響,原來是小子勞勤帶著小公子伏準玩耍回來,跑進房中,公子叫聲:「媽媽,快與我三十個錢買糖糕吃,我饑咧!」滑氏說:「你一口家常飯也不吃,一早起就花了四十多個錢了,這回又要三十文,可無有那些了。這裏還有十六個錢,你拿了去罷。」說著從腰中掏出遞過去了。小公子見了嫌少,望後倒退了兩步,帶著哭聲說:「我不要。」滑氏說:「好乖乖,今日晚了,就剩了這幾個錢,你拿了去罷。等明日我叫勞瓊當了當來,與你一百錢。」公子聞聽哭起來了。只聽順娘在套間裏低低叫道:「準哥這裏來,我與你添上。」小公子這才擦了眼淚,走進房中,拿了錢出來,笑嘻嘻的拉著勞勤往外就跑。滑氏說:「仔細你忘八蛋的狗皮!叫你哄著,有多少錢都叫他胡買了,你好跟著口饢!」勞勤說:「誰吃他的東西來著?他看見什麽,不論吃的玩的,他都要買,不是哭就是罵,花了錢回來,奶奶又是罵,叫我怎樣好呢?」滑氏說:「好個娼婦養的,望我犟起嘴來了!」任婆說:「你看這孩子,奶奶說兩句,你聽著罷了,還管調嘴舌的,快去罷!」滑氏說:「好,勢敗奴欺主麽!這小雜種大不像先了!他爺兒兩個要有能為,早就走了。」婆子說:「小孩子家不知好歹,你老是作主子的,高高手兒他就過去了。一半兒見,一半兒不見的罷了。我的酒也夠了,該走了,明日再來送信罷。」滑氏說:「你再坐坐如何?」婆子說「恐天色晚了,就此告辭。」當下蜂兒看狗,把婆子送出門來。

世間上惟有六婆多詭詐,十句言詞五句虛。只圖自己得謝禮,那管彩鳳配山雞。有多少紅顏秀女陪癡漢,有多少美貌郎君伴醜妻。有多少老朽年殘娶少艾,有多少移花接木誤佳期。有多少良善苦遭悍妒婦,有多少聰明女子丈夫癡。似這些雖說有個前定數,細思量其中未免被媒妁愚。弄的那鴛鴦顛倒無可奈,也只好認個悔氣胸心悶。任婆子,歡歡喜喜往回走,自家打算暗尋思:伏大娘子方才許,謝我三兩好細絲。大料高家也不少,約摸著得他數兩余。到手之時先放帳,揀著那老實主兒要加一。過上三年並五載,財長財生息作息。過年秋間上一半,作套合身新絹衣。那一半資生有底本,好與啞叭娶房妻。怎麽醜來怎麽俊,只圖生男盼子侄。要不然替男招個夫主罷,復又自笑說使不的。一來年老沒人要,二未品貌一出奇。胡思亂想全拉倒,且自喝盅買肉吃。這婆子一面思量一面走,兩腳如飛快又急。霎時到了鎮國府,天色剛然交未時。不用退稟朝裏走,轉過前堂到內室。高公正在房中坐,這婆子向前叩見稟端的。

婆子見禮已畢,就把伏娘子許親之言,說了一遍。素娘說:「既然許了,老爺看個良辰,好下定禮。」婆子說:「伏大奶奶說來,他身上有病,家裏無人張羅,又無其陪送,不受茶禮,一言為定,但恁千歲這裏擇日迎娶就是了。」高老爺說:「婚姻大事,豈有不受茶定聘之禮?這個如何使得?」

婆子說:「我今照直說了罷,伏大奶奶是為難。受聘就得會親友,家中鋪墊少銀錢。有心把禮折銀兩,又難出口實害羞。」高公聽畢將頭點,命丫鬟取過通書舉目觀,擇了個本月十八下紅定,佳期十月在初三。取出了紋銀二百零十兩,使女盤托放面前。高公說:「倫常大禮豈可廢,過紅下定必當然。此銀幫他為使用,足可中中把事完。非是我小看親戚多冒瀆,世間上孤兒寡婦甚堪憐。」婆子說:「阿彌陀佛我的千歲,難為爺仁德心腸想的寬。我去見了伏娘子,他一定感念恩情重如山。那裏還說小看話,這真是難渡的愁江遇便船。」高公說:「我就命人同你去,天不大晚早回還。這是二錠銀十兩,賞你拿去買衣穿。」婆子聞言忙跪倒,連忙叩首在平川:「老婢子一家三口蒙恩惠,生者得飯死得棺。只恨無能難補報,也只好來生結草與銜環。這點微勞當效力,怎敢受賞與偷安。」這婆子眼看銀子將頭叩,黎素娘一旁含笑慢開言。

素娘說:「老任,老爺既賞了你,你就拿了去罷。」高公說:「不必多禮,快些起來。」婆子見說,又叩了一個頭,這才站起,拿過銀子來,掖在腰中。當下高公命李清、趙泰同著婆子將那二百銀子與伏宅送去,自不必細表。

過了幾天,高公吩咐備了祭禮,與素娘同到慎終源與夫人上收化紙,大哭了一場,回至家中次日就是下定之期。

這一日,高公、素娘清晨起,傳進家丁至書堂。設擺盒盤十六對,看著那仆女丫鬟把禮裝。玉翠珍珠金首飾,紗羅綾錦緞衣裳。乾鮮果品江南酒,染紅鴨鵝共豬羊。鄭昆梁氏押著禮,出門竟奔四賢莊。來至伏家大門外,任婆先跑步慌忙.伏家使女接梁氏,勞蒼頭迎候在門旁。禮至中堂忙設擺,滑氏一見喜非常。紅紙封兒放了賞,就讓來人進廂房。設席款待忙收禮,喜壞了伏家公子小兒郎。吃了些荔枝抓龍眼,揣著核桃咬著糖。勞勤哄著也吃了個夠,兩個人攛攛跳跳喜洋洋。不多一時用畢飯,助忙的男女獻茶湯。滑氏取紅紙包兒十幾對,每盒中二錢的如意放一雙。賞了婆子銀三兩,一對銀簪帕兩方。打發高府人回去,不覺西方墜太陽。

「世情觀冷暖,人面逐高低。」兩句俗話,卻不曾說錯。當日有伏華在日,為人浩蕩,所交之人都是些幫嫖看賭之徒,不多幾年把父親作一任知縣弄來的銀錢花去了十中之七,及至死後,家業蕭條,那些親友漸漸斷了來往。不料今日與高府結親,這一個禮,村中人看見,霎時傳開,不多幾日,那久不上門的親友今日來一家道喜,與姑娘添箱,明日來一家奉賀,與小姐澆頭,倒熱鬧了幾天。那滑氏為人心性更窄,見了這些人不但不領情,連笑帶刺說上幾句譏諷話兒。那些趨炎赴勢的人,白花了銀錢,又討一場無趣,豈不可笑?且說高公當日在家時,與夫人住的是中堂東上房,左右廂房閑著,耳房丫鬟宿處,前邊大庭儀門外周圍群房鄭昆家丁居住,西邊大院是客位書房。中堂後一道粉墻,開個甬門,北邊一溜七間。三友軒院中,兩顆青松,一叢綠竹,窗下設幾盆紅白梅花,三間臥室,兩邊兩間作了收藏書畫牙簽的所在。一自歸葬楊夫人回來,那東房中有他遺下的妝奩器皿,高公睹物思人,不忍居住,即命鎖閉不開,遂與素娘住在西屋,此時就作了洞房。將後面三友軒掛了個蘭室的匾額,命素娘居住。將一應之事都吩咐鄭昆料理,所有的親友一概辭謝,不收賀禮。

說話間就到了十月初二日,少不的隨俗掛紅結彩,亮轎響房。高公只叫吹打一次,就命急速退去,只覺心中傷感,獨一個走至書院小暖閣中擁爐獨坐。

鎮國王斷弦重續思結髮,含情獨坐把頭低。對景傷心追已往,腹中暗暗叫賢妻。想當初青年燕爾成佳偶,不亞如燕侶鶯儔比目魚。夫唱婦隨相敬愛,如賓如友數年余。一旦間珠沈玉碎明花卸,艷魄芳魂何所之?閃的我青鸞自舞菱花鏡,梧桐枝上鳳孤淒。再不得北堂侍宴勸老母,膝下承歡棒玉卮。再不得問安侍藥慈幃。晝夜殷勤不能衣。再不得葬母扶柩歸故裏,素飯麻衣盡媳職。再不得謹慎預防夫有過,軟語柔情進諫詞。再不得憂慮香煙求後嗣,留心替我訪姣姿。再不得規訓仆人歸善教,恩威並用兩操持。再不得女工勤謹遵婦道,增添惜儉盡相宜。再不得閑評今古觀書畫,彈罷瑤琴看象棋。再不得花前小宴同歡飲,月下拈題對詠詩。我只說百年偕老長歡聚,卻不道紅顏薄命早歸西。我為你蘭閨不啟長封鎖,怕見當年金縷衣。睹物增悲腸欲斷,一日思卿十二時。這而今斷弦重續非忘義,都是為家庭無主內堂虛。雖有素娘居側室,為人軟弱太仁慈。侍女眾多仆婦廣,恩寬難免錯規儀。尚不知伏氏可能成專主,我只怕無才掌大旗。雖然說媒言仙卜同道好。我的這心中未免要薄疑。怎麽是洞房花燭夜,反覆思量無意思。這老爺目中落淚心中慘,只聽得簾籠開處步輕栘。

一個使女走進閣中說道:「稟千歲,張和、王平自京回來了。楊大公子奉舅老爺之命,跟來看望老爺。」高公連忙問道:「今在何處?」丫鬟說:「都在上房。二奶奶叫我來請千歲。」高公遂拭淚起身,走入上房。楊公子連忙站起,緊行幾步,上前躬身問好。高公回答,也問了老太君與夢鸞小姐的及合家的安否。楊大公子就讓姑父轉上,要行拜見之禮。高公道:「遠路風霜,賢侄鞍馬勞乏,免禮請坐。」楊公子不肯,兩下謙至再三,高公說:「常禮罷。」楊公子只好依然朝上,恭敬敬作了四個揖,高公還了兩禮這才大家歸坐。侍兒獻上茶來,吃茶敘話。

張和、王平進來叩見主人,回話說:「稟千歲,小人等八月底到了京中,原來京中自春瘟疫大行,十家九病。傅成夫妻雙雙染病,於五月內俱各身亡,都是楊舅爺著人照看,埋葬了他夫妻二人。小人臨起身,舅老爺命人將咱府中的家夥器皿都搬在舅老爺府中收藏,將那裏府門鎖閉了,回來請爺示下。」高公聽了,又是一番嘆惜傷感。當下楊府家丁進來叩見姑老爺與二夫人,擡進四只箱子,打開獻上。一箱籠團、鳳尾、君眉、女兒、苦丁、雨前、六安各色名茶;一箱匣果蒸酥、蜜餞、果脯、哈蜜瓜乾、煙熏火腿、鹿脯、南醬瓜、橙柑異品,吃食等物;一箱花翠脂粉、繡衣彩裙、香串荷包、金針絨線,這是送與素娘的;那一箱是兩套織金錦繡小衣、束髮金冠一頂、垂髮攢珠小帽一頂,項圈手鐲,金鎖銀鈴等類,是與雙印穿戴之物。高公看畢,遂向楊公子道了謝,命人收起,吩咐鄭昆領楊府的家丁去款待酒飯。

這裏楊公子凈面更衣已畢,取出順天侯問好的書信,遞與高公。高公接來拆開觀看,見上面也是老太君的言語,勸其早早續弦。高公看了,長嘆一聲,向公子說道:「這件事嶽母與大舅爺也說在這裏,我被素娘勸念不過;又因內室無主,素娘身居側室,為人性軟,恩寬心隘,恐家規不整,故不得已續弦。前者已定下東村伏氏之女,明日過門。欲去通知嶽母、大舅,奈道路遙遠,吉期已近,湊巧賢侄到來,正好會親。」說話叫,擺上接風酒宴,大家敘禮入坐,共飲談天。天晚各自安歇。

次日,合家早起,大家人家作事,諸事都有執役之人,早打發轎夫、吹手、娶親人等,吃了飯,起身去了。家中設下華筵,中堂擺列喜紙。五裏之遙,霎時就到。剛交了辰初,彩轎臨門,娶親女眷攙新人下轎,紅氈鋪地,步上畫室,寶相贊禮。高公此時心中傷感,勉強拜了天地祖先,把新人扶入洞房。合巹、交杯、坐帳的俗禮,一概全免,竟走上前庭來陪送親的官客。華筵已畢,親友散去,遂與楊大公子坐在書房吃茶閑敘。

且說素娘打發女眷去後,走進洞房來看夫人。未知新夫人好否,且看下回便知。

第十一回 呂國材借事陷忠良 高廷贊奉詔辭鄉井[编辑]

且說素娘走進洞房,只見錦帳半掀,新夫人面南垂首而坐。

只見他:粉翠珠冠頭上戴,宮袍織錦染腥紅。百褶湘裙垂繡帶,羊脂玉帶系腰中。面南不語低頭坐,羞慚滿面臉通紅。只見他盤龍髻厚烏雲重,雙眉微皺似愁容。臉兒也白鼻兒正,目兒也秀眉兒清。手兒也尖足兒小,腰兒也細身兒輕。雖無仕女班頭貌,人才尚屬上中平。就只是性格兒軟弱無主意,心地兒流活錯用情。素娘看著心暗想:這夫人面容善良大家風。想來是我前生幸,龍華一會又相逢。從此家庭不寂寞,賞心樂事有同人。思思想想心中喜,眼望著使女開言問一聲:

「丫鬟呢?夫人可曾用了些飲食麽?」陪房蜂兒向前說道:「方才二夫人命人送來的冬筍燕窩湯,姑奶奶不吃,我們勸了半天,只呷了兩口就不吃了。」素娘笑道:「大凡作新人的都是如此,過後想起來,豈不是裝呆?」蜂兒說:「在家就好幾天沒吃什麽兒,大奶奶急的了不得,只怕病了。」任婆在旁說:「我的傻姑奶奶,那個女不作媳婦?此乃人間的大禮。何況這樣萬中挑一的人家,要是我,只怕樂的飯量更大了,分外掏幾碗。」一句話引的素娘與那些仆婦丫鬟哄然大笑,新人也忍不住笑了,忙用衫袖把臉兒掩住。當下大家說說笑笑,天色已晚,洞房中畫燭高燒,內堂之上宮燈密點,又擺了喜盒果酒。天交二鼓,這才大家安歇。

次日一早,伏家蒼頭勞瓊帶著他兒子勞勤,捧著兩個盒子與他家小姐送茶食,高公吩咐每人賞了他們三錢銀子,裝了回禮,打發去了。到了三朝,新人出房拜了六神,又到三里鎮終源墳上拜了祖先,回來敘家庭之禮。楊公子拜了姑母,素娘與家人們恭拜了大夫人。到了八朝,伏大娘帶著小公子伏準赴喜筵,會親吃酒。

不多時喜筵已畢新親去,鎮國王送客回來內室。高公順娘、楊公子,大家同坐把菜吃。楊公子陪笑呼姑父:「小侄來此已多時。怕的是祖母家居心牽掛,明日清晨要告辭。況且又遇年節近,就得到嘉平月內到京師。」高公點頭說:「也是,就只怕天氣嚴寒走不的。」公子回言:「無妨礙,多套重溫幾件衣。」高公說:「過年我還去看望,這些時意念懸懸夢也思。」公子說:「夢鸞妹妹常提念,看他人小有心計。資性聰明能記事,教他認字描花都愛習。祖母愛惜如至寶,時隨左右不相離。最愛男裝扮童子,懶把鉛華脂粉施。」素娘說:「自幼不曾穿環孔,男子裝扮倒相宜。」高公聽到這句話,不由口內氣長籲。說道是:「三朝不肯輕穿耳,那是他亡母的慈心把兒女惜。如珍似寶千般愛,怕的是引起臍風生病疾。卻不道,一身長逝擻了去,萬種恩情化作虛。冷暖饑寒全不曉,痘疹災危顧不的。」這老爺,說到此間心內慘,素娘傷感把頭低,楊大公子心酸慟,勉強含春把話提。

楊公子見高公話至傷心,看看掉淚,自己心中雖然難受,同著新人怎好落淚?遂勉強含笑,用些閑話岔開。高公命擺上果酒與楊公子暢飲。楊公子讓姑姑同坐,順娘滿面通紅,遲滯了半晌,方說了一聲:「我不會吃酒。」公子見說,只得坐下。高公相陪,飲至更余方才安寢。次日五鼓起來,楊公子一定要走,高公備酒餞行。公子領了幾杯,用飯已畢,告辭起身。高公送至莊外,執手而別。自此無事。不覺到了滿月之期,伏家打發車來接姑爺、姑娘回門。高公不去,命素娘裝四匣糕果,叫夫人自己去了。

黎素娘送出夫人回內室,含春眼望鎮國王。說:「人間俗禮為滿月,回門來去要成雙。老爺今日不同去,怕的是伏舅奶奶要思量。」高公說:「半世之人重又娶,可以不必算新郎。我的心事難瞞你,這幾天對景增悲倒更傷。你看新人怎麽樣?」素娘說:「老實忠厚又端狀。也無個花言並巧語,性情軟款定賢良。」高公微笑連搖首,口內長籲叫素娘:「非我對妾將妻論,早巳看透那紅妝。一味的隨合無主意,竟是個好好先生道學腔。常言說,男無血性難成立,女無血性亂攘攘。這脾氣遇鬼隨他遊地獄,逢神也可上天堂。只好副

位聽傳宣,不能挺立把家當。這是我命薄運蹇前生定,中途失散好鴛鴦。從此後諸事還須你照管,且叫他薰陶漸染慢參詳。習練三年並五載,量才酌用再商量。」素娘聽見這些話,猶疑半響自仿徨。

素娘說:「千歲吩咐不敢不遵,但只是如今既娶了夫人,正室有主,還命妾身主事,恐那些家丁、仆婦背後有些議論。」高公說:「若要叫他掌家,賞罰不明,恩威混用,那時連我都議論上了。」那素娘知道高公的秉性,也就不敢再言了。

從此後,內事還是素娘管,一概不用稟夫人。梁氏相幫同整理,外事依然是鄭昆。高公適性惟山水,詩酒琴棋閑散心。書中按下漁陽事,聽表奸邪不義臣。呂國材自從進位為亞相,斟酌政事甚留神。交結滿朝文共武,和氣謙恭加幾分。利口伶舌能粉飾,善取天顏窺聖心。外裝忠厚如君子,陰狠柔毒暗裏存。自己殺人常借劍,心裏冰涼滿面春。重利貪財如性命,嫉妒賢能惡好人。滿懷奸狡全不露,一味的虛詞欺鬼神。這日正遇爺登殿,神宗駕坐九龍墩。文武班齊朝見畢,只見那奏事的黃門跪在塵:

「啟上吾皇萬歲,今有塞北雁門關的總鎮姜洪病故,北安王耶律泰趁勢南進興兵犯關,副將張得功差官報告急兩道本章,請皇爺御覽。」說畢呈上,內侍取本上殿,放於龍案。天子開看已畢,吩咐丞相呂國材、侍郎聞錦上殿。二人答應出班,駕前拜倒。天子吩咐平身,命內侍將本遞下,與二人觀看。天子道:「北安王耶律泰久為心腹之患,今總兵姜洪病故,又復乘勢南侵,朕欲興兵問罪,二卿共議何人可當此任?」

聞爺未及回聖諭,呂國材鬥然觸起害人端。昔日仇恨還未報,求親不許又一番。退步辭官回故里,全身遠害想安然。今朝恰喜逢機會,借劍殺人好報冤。何不保舉了高廷贊,且叫他刀槍戟林中住幾年。萬一遇著強手中,狂賊莫想再生還。奸相心中主意定,向聞爺滿面春風把話言:「學生想起人一個,素日威名似泰山。善武能文謀略廣,鬥引埋伏智量寬。腹有忠肝懷赤膽,玉柱金梁一樣般。單槍匹馬千合勇,十三四歲掃狼煙。兩次平番功甚大,殺的胡人心膽寒。鎮國王四海知名無不懼,管保他馬到成功不費難。若保別人恐誤事,你我難免罪名擔。為國損身還是小,聖上江山豈等閑。」這奸臣口是心非一夕話,只說的聞爺點首口稱然。一個是為國為民忠正意,一個是懷弊懷私假薦賢。二人彼此商議定,盡禮雙雙拜駕前:

「啟稟吾主萬歲,臣等斟酌,共舉一人,兩世國戚、元勛之後鎮國王高廷贊,威名素著,番寇久服,若命此人為帥北伐,則不日成功矣。」天子聞奏,龍顏大悅,連連點頭道:「二卿所舉正合朕意,朕當準奏。但總兵之缺,亦須一大將方可。」呂相連忙奏道:「若依臣愚見,莫如就命高廷贊權署此印,自掌兵符,雁門關將佐由他調遣,令出一人,成功必易。若委新總兵同去,用兵時少不的商議合謀。萬一秉性不投,閑言生隙,從中梗阻,反誤大事,其害不小。臣意如此,伏望聖裁。」天子聞奏,點頭稱善。當下傳言,命翰林寫詔,欽差太監周賢奉旨連夜上燕山去召高公。

說話時就是次年夏季的時候。先是高公在小燕山下竇公墓側蓋了一座涼亭,名曰公樂。正當炎天,邀幾個相知同去乘涼避暑。

這一日,漁樵耕牧四老者,相伴同遊公樂亭。大家席地當中坐,涼亭四面透清風,一道小河流綠水,欄桿屈曲更玲瓏。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白襯紅。沿河綠柳垂青瑣,靠澗蒼松掛赤龍。兩座小橋通來住,采蓮船在水波上橫。野花鋪地如集錦,綠樹成行蔭更濃。蜂蝶尋香搖暖翅,山禽喚雨靜中聽。遠望著遍地青禾都秀穗,近看著稷黍繁繁豆葉青。只聽著近寺山僧棋子響,遙聞著牧童山中弄笛聲。一行行蜻蜓點水魚吹浪,一陣陣君子花香氣味清。設擺著沈浮瓜李時新果,冰桃雪藕共鮮菱。眾老者歡呼暢飲發豪性,輪流把盞敬高公。論古談今說舊話,猜枚行令賭輸贏。這老爺心爽神怡真快活,說道是:「今朝吃個醉酩酊!且待那松梢月上消暑氣,趁著那露珠清味再回程。」眾老歡呼齊道好:「小人們送千歲轉家中。」高公說:「今朝方曉閑中趣,勝似我隨朝待漏滿天星。卸卻兩肩名利擔,老隱燕山過一生。合你們風花雪月同遊賞,強似我披銳執戈怕耽驚。」老漁說:「老爺高見真不錯,臣伴君猶如伴虎同。似我這生意在船兒上,其中樂趣更無窮,駕小舟,執釣竿;青絲綱,把魚搬;出水金鱗分外鮮。多加椒料河水煮,開鍋下酒更香甜。紅杏雨,楊柳風,桃花浪暖好搬清。得魚換酒歸家飲,大家圍坐月明中。」老樵說:「我的樂處強似你,等我說與你聽聽。一擔柴,分半挑,長街賣鈔換香醪。剩一銅錢與稚子,兒童圍繞樂滔滔。攜利斧,越山凹,老樹新枝一概伐。最高之處須著眼,萬里乾坤似一家。」老農說:「我春種秋收自食力,不似你來不似他。半頃田,一只牛,布衣得暖勝綾綢。香蔬玉筍雞鴨子,一日三餐餑餑粥。也不低,也不高,聽天由命樂逍遙。盼得豐年多收粟,粳米乾飯棗兒糕。」老牧說:「你們三位休誇口,我的樂處更高超。倒騎牛,橫短笛,書掛角,披蓑衣,興來念句千家詩。人也睡來牛也臥,人在沙灘牛在溪。水兒秀,山兒青,行到西,又到東,無拘無束過一生。衣食自有人照管,何須苦作采花蜂。」四人說罷齊鼓掌,高公歡喜連聲說:「你們都是蓬萊客,我也算個散仙翁。」正然飲倒高興處,但只見一騎飛來快似風。跑至河邊忙下馬,卻是張和走上亭。

管家上前打千兒稟道:「啟上千歲,今有欽差到了,請爺快些回家接旨。」高公聞聽,不敢怠慢,連忙站起來,口中說:「失陪你們四位了!」就走下亭來。四老也忙忙起身,一面相送,一面說:「老爺回家看看聖旨上有無什麽要緊的事呵,還回來喝咱的酒哇,我們在這裏等著哩!」高公答應了一聲,上馬加鞭,如飛而去。鄭安寧與張和後面跟隨。不多時來至府門以外,老爺下馬,家丁接去坐騎。

此時中門大開,周太監早已立在庭上。高公入內,更了朝服,捧起香案,跪聽宣讀已畢,老爺望旨謝恩,接過皇宣,供在龍庭。這才向周太監敘禮道:「不知天使老公公降臨,有失迎迓,多有簡慢!」深打一躬。周內監笑嘻嘻頂禮相還道:「好說,好說!」又打一躬道:「恭喜千歲榮升顯爵,可喜可賀!」高公道:「慚愧,慚愧!」遂吩咐看茶擺宴。太監連忙止住道:「不消費心,城中的官兒那裏已預備下了公館,一來咱家身體乏倦,要早早安歇;二來欽限緊急,明日就要起身,老大人也該料理。我明日著人來約會便了。」說畢,吃了一杯茶,告辭而去。

高公送出府門,打躬而別。回至上房,坐在椅上,命人將合府的仆婦、家丁、丫鬢、使女都喚至面前。老爺先向鄭昆、梁氏開言講話:

這如今,塞北又把刀兵動,皇爺召我去出征。欲作閑人林下老,豈料國家不太平。既食君祿當報效,捨死忘生須盡忠。此去未知何日返,夫人、黎氏都年輕。事多人眾公子幼,全杖你夫妻內外兩調停。諸事留神加仔細,凡百照我在家行。照常三九施粥飯,依然幫嫁助貧窮。還有一件休更改,佃戶租銀不可增。素娘還是管內事,你們的帳目花銷要寫清。惟有雙印更要緊,他是我高姓香煙頭一宗。仔細之中加仔細,大家照看小兒童。那個不遵我的話,回家之日定不容!倘有不測意外事,準備我龍泉劍下不留情。你本是忠正良仆年又長,何須用我細叮嚀?所咐之言須緊記,賞你夫妻銀一封。」鄭昆、梁氏齊遵命,雙雙跪叩口中應。接銀退步一旁站,不敢落淚眼圈紅。高公復又開言叫:李清、趙泰與王平,還有張和人四個,每人十兩賞家丁。囑咐他幫助鄭昆同照管,同心合意莫分爭。四仆領命將頭叩,心中傷感盡吞聲。老爺一見將頭點,復又從頭吩咐明。

原來高府家丁有三十餘名,連著老小共有五六十口,使女、丫鬟也有十七八個,高公恐離家之後,人多事繁,難以盡善,又因那些使女年紀及笄,亦當遣嫁,遂向鄭昆吩咐道:「待我去後,你把幾個年長的丫鬟,有娘家親眷者,每人與他二十兩銀子,叫家長領去,無親人的,急急遣媒,尋良善人家嫁他們出去。家丁留下李清、趙泰、張和、王平四房人足夠使用,余的每人賞二十兩銀子,令其自便。當下那些被遣的仆人,

聽得老爺吩咐畢。一個個含悲帶慟跪塵埃,一齊落淚呼恩主:「因何棄捨眾奴才?雖說千歲出征去,還有那公子、夫人、二奶奶。想老爺恩待我等如骨肉,終身伏侍是應該。犬馬之勞當盡力,即便粉身碎骨報不來。怎麽敢忘恩負義出此府,小人們實在難為捨不開。」眾仆人口內說著心內慘,一個個慟哭失聲淚滿腮。俯伏地下齊哽咽,引的那剛烈的英雄也動哀。說道是:「你等起來休傷感,聽我把原由講明白。我此去平番帶鎮守,歸期未定幾時來。主母年輕未經歷,公子幼小是嬰孩。鄭昆夫妻年紀老,怕的是人多勢眾怎安排。叫他們閉戶安然清凈過,我在他鄉免掛懷。你們且去投生理,不須留戀免悲哀。若念前情思舊義,等我來時你再來。」眾仆聽罷高公話,大夥兒叩頭答應在塵埃。

常言說的好:「情真意切,無有感不動的人心。」只因主人量材酌用,知苦知甜,如待兒女一般;楊夫人下世之後,素娘當家,更是一位善菩薩,所以那些仆人如戀父母一般,不能相舍。高公常說人謂奴仆為賤,吾則不然。細想鴻蒙初破,混沌開辟,始生盤古氏一人,此後日久人繁,便分彼此。大德者王天下而管萬民,大才者輔大德共成盛世。負擔推車,執鞭隨鐙者,乃小才之人也。天之生人,如生萬物,有美玉便有燕石,有明珠就有魚目,有梅梓即有楊柳,牡丹無野花,何以見其尊?朱砂非紅土,何以顯其貴?萬物以備萬用,皆天之所生也。今天下四海億萬無數之人,天子、王侯、官民、下役、奴仆、乞丐,推其根要,皆盤古氏一人之後也,有何彼此可分?有何貴賤可別?假使天下之人盡是帝王之才,則無士農工商、操作之人。人能悟徹這個道理,何必淩辱下人?再想那些為仆之人,原因生而無能,貧窮難過,萬分無奈,賣身投主,以求衣食,捱打受罵,忍辱低頭,無可控訴,豈不可憐?焉知那奴仆的祖宗不是昔日的富翁,也曾使過奴仆,只因過於淩下,折準的子孫今日為仆,照樣受辱。人若能作設身處地之想,未曾淩下,先思我之後人可能永為人主乎?把那作財主的傲性略減幾分,便是莫大的陰功。」如今鎮國府被遣的家奴,若遇那樣暴虐的主人,巴不得兒的說一聲開發出來,早離羅剎,另投天堂,再不然就是「逃之夭夭」,那裏還肯哭哭啼啼,難分捨呢?

當下那些家丁使女,一陣慟哭不捨,留戀之意,令人酸鼻,連那不去的仆人也都傷感不已。夫人、素娘也都是掩著臉兒嗚嗚咽咽,把個鎮國王引的長嘆幾聲,也落下淚來,好言安慰一番。眾家丁齊道:「願千歲馬到成功,指日回歸,小人等好來伺候。」說著,叩頭站起,一齊退出。鄭昆向前問道:「老爺也須帶個人去伏侍才好。」高公說:「不消,我這一去,歸期未定,到得那裏自然覓人伏侍,又何苦叫他們拋妻閃子?」蒼頭未及回言,只見鄭安寧向前跪倒說:「小人並無牽掛,情願跟去服侍千歲。」高公道:「你現有父母,怎說無牽掛?」安寧說:「小人父母在家豐衣足食,安如泰山,何及用小人牽掛?千歲左右,如在父母膝下一般,替我父母少盡犬馬之勞,正是兩全其意。」鄭昆聞言,心中大喜,向前跪倒:「千歲,這小子既有此意,老爺就帶他去罷。何況這幾年常在身邊,使喚慣了。自古道:他鄉無侶伴,童仆是親人。」梁氏也說道:「一來他服侍老爺比新覓之人妥當,二來學些武藝,也是千歲一個護身,豈不是好?」高公見他三口出於誌誠,也就點頭應允。

當下天晚,素娘命擺上酒宴,與老爺錢行。高公慢飲了幾杯,即命撤去。仆婦俱各屏退,向素娘說道:「你把前年上賜的金銀取十錠黃金、白銀千兩來我用。」素娘答應,帶著秋月、蜂兒,提了鑰匙去,不多時用盤端來,放在高公面前。老爺眼望伏氏夫人,開言講話。

這老爺手指著黃金十錠銀千兩,開言啟齒叫夫人:「下官此去平塞北,不知何日轉家門。去歲冬間娶了你,算至而今無一春。大丈夫為國忘家難兩顧,鞠躬盡瘁報君恩。因你於歸日子淺,因此上,凡百未叫你操心。不知就裏難管事,你暫且清閑作個老封君。這些金銀贈與你,自家收放櫃中存。雖說是錦衣美食諸般有,須防日久與年深。膝前雖有兒合女,不知他成人長大性清渾?何況又非夫人養,免得你老景淒涼身受貧。非我故說生分話,這而今世道人心古異今。」老爺說著看伏氏,只見他,低頭無語淚紛紛。高公微笑將頭點,說:「還有一言你莫嗔:我此去吉兇禍福全無定,遲歸早至也難雲。倘若鞭敲金鐙成功早,這就是大家有幸喜重新。萬一命喪沙漠地,鎮國府再無第二個姓高人。冤家雙印成孤子,他有個差池就斷根。你我墳前誰拜掃?那是連心著己親。夢鸞不過是個女,成人長大要出門。親戚雖有非一姓,香火全憑他一人。雖說照管有黎氏,其中全杖你留神。自小兒加恩扶養常憐憫,到大來自然合意有同心。你若愛他如己子,他必孝你似生身。到大來習文習武因材教,豈不聞孟母昔年擇過鄰。千言萬語無別話,這個孩子是奇珍。」只因祖父香煙重,這老爺再三再四語諄諄。素娘聽著心內慘,向前來眼含珠淚啟櫻唇:

「老爺明日起身遠行,何苦出此不利之言,使人聞之愈覺難堪。」高公說:「我從來不信這些俗論,那有說兇就兇,說吉就吉之理!若還事隨言應,我明日到了塞北,也不用斯殺打仗,只說幾句好話,就平服了不成?」夫人、素娘聽了,都微微而笑。

坐了一回,見伏氏總無一言,就是說出一句話來,也無要緊。老爺看著,腹中暗暗的嗟嘆,忍耐不住,復又開言叫了聲夫人。

說道是:「下官還有一言咐,休嫌耳絮莫嫌煩。你有一樁很不好,且須自己細詳參。性慢心活耳又軟,疑真信假見識偏。長將冷眼觀看你,遇事當言又不言。似此行為最誤事,自害終身後悔難。從今後,凡百經歷拿主張,不可流活還象先。婦人更要主意定,還有個嚴明二字緊相連。明而不嚴為懦弱,嚴而不明為不賢。隨方就圓因事論,不明大理枉徒然。昔年楊氏亡妻在,他行事從不茍且與牽連。剛柔並用得其所,說話從來無二言。男婦家丁人不少,無人作弊敢欺瞞。不可恕時真不恕,當恩寬處更恩寬。公平正大人畏敬,心裏仁慈外貌嚴。夫人細把吾言悟,管保你增才長智勝先前。」高公正自言未盡,黎素娘從傍抱過小兒男。

素娘見高公只是頻頻說那伏氏,又見伏氏面紅過耳,欲言不言。遂把雙印抱至面前說:「千歲且看看孩兒,這幾天說話越發真了。」高公見他白白的臉皮,黑發紅絨,挽著兩個小髻,穿著一件大紅繡花兜肚,綠紗灑花褲兒,項掛珍珠寶鎖,赤著雙足,露著一身胖肉,猶如粉妝玉琢的一般,燈光下越顯的眉清目秀,白面紅唇,笑嘻嘻向高公撲來。老爺一見,心中歡喜,伸雙手抱將過來,放在膝上引逗著玩耍了多時,方才大家安寢。要知高公次日起身之事,且聽下回便知。

第十二回 無佞府父女相逢 四賢村姑嫂見面[编辑]

卻說次日鎮國府合家早起,高公梳洗已畢,先在天地、呂仙祠上叩拜了,又拜辭了祖先,回至上房,擺上酒宴。素娘執壺,夫人把盞,與老爺餞行發腳。此時行李駝驢諸事齊備,鄭昆進來回話,稟道:「周太監著人來約會千歲在城內棗林兒會齊,好一同起身。」高公說:「知道了。」遂立飲了三杯,接過雙印抱了一抱,遞過素娘,起身就走。

鎮國王眼望素娘與伏氏,滿面歡容說暫別。虎步如飛朝外走,貪戀全無甚剪絕。夫人素娘後邊移步送,不好啼哭腹內哀。仆婦丫鬟隨左右,慌慌忙忙走不叠。一齊送至儀門外,只見那老爺早巳下臺階。夫人素娘止住步,鄭安寧緊緊跟隨千歲爺。看著他。頭也不回揚長去,二人相對暗傷嗟。轉身各自回房內,心悲惟有自發呆。家丁送至府門外,鄭安寧叩首辭拜他老爹爹。好一個英雄高鎮國,逼真是忠心赤膽大豪傑。念念君恩思報效,他把那妻子家園一概撇。上馬加鞭登途路,後跟著行李人夫一大群。進城會著周太監,還有那地方官員把天使接。軍國事大欽限緊,曉行夜住不停歇。那日到了東京內,周太監先去交旨見皇爺。

周太監進得朝來,正遇天子在勤政殿批覽本章,聞奏其喜,吩咐宣鎮國王見駕。高公隨旨而進,拜舞山呼,叩駕已畢,天子命平身賜坐。天子道:「今因塞北耶律泰復侵內地,賢卿威名素著,番寇久敗於卿,承相呂國材、侍郎聞錦二人共薦,故朕召卿赴都,封你為兵馬平番大元帥,署理雁門關總鎮。欽限半月操演人馬,克日興師,卿須盡心竭力,蕩凈夷狄,勿負朕托。回兵之日,另加升賞。」高公連忙跪倒謝恩道:「微臣敢不盡犬馬之勞,以報陛下!」天子道:「卿一路鞍馬勞乏,且回府第歇息,明日武英殿賜宴。」高公謝恩出朝。牽掛著夢鸞小姐,遂往無佞府而來。

這時候,楊府早已知此信,順天侯等候在家中。家丁來報姑爺到,楊公歡喜樂無窮。整頓衣服離了坐,舉步忙忙往外迎。郎舅二人見了面,悲喜交集各打躬。彼此慰勞同問好,攜手相挽往裏行。楊爺說:「一自那年相別後,眠思夢想在心中。」高公說:「愚弟心懷也如此,到家時常意念兄。」楊爺說:「一日三秋非謬語,無人能解此衷情。」高爺說:「一念牽連難斷絕,身在漁陽心在京。」楊爺說:「夢鸞雖小識見大,但凡提起眼圈紅。可喜他舉止端莊言笑雅,身才骨格帶鋒棱。這而今學書習繡般般會,善問廣記絕聰明,六歲的身才如許大,男裝活像小神童。」楊老爺一面走著一面講,高老爺一邊微笑一邊哼。進了中門走甬路,穿過前堂到後庭。楊爺便望上房讓,說:「家慈專等早相逢。」郎舅二人往裏走,有梅香報與殘年老誥封。

隆太君聽得女婿來了,不由又悲又喜,挪下牙床,叫丫鬟:「快取我的拐杖來,恃我迎接姑爺。」說話間使女們打起簾籠,高楊二公走進房中,彼此相見問好。高公道:「嶽母大人請轉上坐,待小婿拜見。」太君說:「姑爺一路鞍馬勞乏,免禮請坐罷。」高公道:「久違膝下,禮當一拜。」太君執意不肯,楊爺說:「妹丈骨肉至親,說不得恭敬不如從命,行個常禮,到也罷了。」高公聽說,只得向上深深作了四個揖,太君還了萬福,然後就是李氏夫人帶著明器的媳婦少大娘子過來相見。明器、明珍也拜見了姑父,敘禮歸坐。侍兒獻上茶來,大家吃茶敘話。

老太君眼望高公呼賢婿:「自你前歲轉漁陽,我與石翰常提念,且喜時常有信至京邦。可是的姑娘素娘們都好?外甥雙印可安康?」太君說到這句話,不由的難忍心酸淚兩行。忙用手帕擦了去,淒慘慘復展昏花目一雙。高公爺強陪笑臉說:「都好,謝嶽母常懷記掛費心腸。」這老爺面上含春心內慟,二目一紅臉一岔。順天侯背轉身軀面向北,想起同胞心內傷。李氏夫人用話揚,說:「外甥可曾把差事當?」高公說:「今歲春間出了痘,這而今痘痕退盡臉皮光。」太君說:「過了大關就不怕,恭喜賢婿喜非常。」夫人說:「大家只顧說閑話,還未去請大姑娘。太君點頭說:「正是」,回頭有話叫梅香。

「丫鬟呢?快去請你三公子來。」使女答應,轉身而去。高公說:「這是怎麽個稱呼?」太君說:「這孩子不喜花翠,最愛男裝,他妗母就把他打扮了個假小子,往往跟他舅舅出去,人看他兩個哥哥,與他大嫂嫂都叫他三弟三叔叔,他卻欣然答應。我又與他起個別字,排著他兩個哥哥,叫作明玉。丫鬟使女們都叫他三少爺、三公子,以此為戲。他還很愛習武,別人見面只當是你兄長之子,都誇好個清秀學生,可是令郎麽?你兄長也就含糊答應。我命木匠作些小小木頭兵器,悶時帶至後園教他幾路兵法,他一見就會,小刀小槍耍起來真真把人愛殺。」

正說之間,只見一群侍女簇擁著夢鸞小姐,自後而來。怎見他豐神態度?有詞為證:

望去神如秋水,行來貌似春花。綠雲垂四鬢,赤錦綰雙鬟,輕羅小袖筍籠芽,體態豐神入畫。若非蕊宮異卉,還疑閬苑奇葩。明珠耀彩玉無瑕,萬兩黃金非價。

鎮國王一見親生女,又悲又喜又生憐。小姐緊行三五步,叫聲爹爹撲向面。桃花面上珍珠滾,拜倒膝前哭軟癱。老爺含淚說:「休悲慟」,探背彎腰用手攙。手拉手兒盤問話,爺兒倆四目相觀雨淚連。小姐說:「新娶的母親安康否?二娘與兄弟可安然?那日聽說去召父,盼了爹爹這幾天。難為你烈日炎天怎麽走,叫孩兒時常懸念暗牽連。又聽說還叫爹爹征塞北,此去不知何日還。可恨為兒偏是女,蒙懂無知在幼年。我若長到十五六,就要從軍征北番。朝夕陪伴依膝下,強如這父在沙漠女在南。」神女說著淚如雨,引的那在坐之人都痛酸。李氏夫人忙勸解,順天侯吩咐手下設杯盤。

當下擺上酒筵,楊爺把盞,敘禮歸坐,飲酒談心。只見家丁來稟:「今有兵部撥來的將校兵丁副參恭遊守來遞手本,參見姑爺,現在府外伺候。」高公說:「今日免參,吩咐中軍,明日帥府點名哦。」家丁答應而去。此時楊老爺早已命人把鎮國府鋪設停當,高公飲至初更告辭而去。

次日入朝赴宴謝恩,回府點名造冊,操演人馬。欽限了出師吉日,頭一天至楊府辭行。餞行酒罷,高公拜別,向老太君與順天侯稱了聲嶽母妻兄。

鎮國王手指著夢鸞小姐長籲氣,說道是:「這個冤家系我心。偏偏他公公已回南去,這幾年雁杳魚沈少信音。我的歸期無定準,瞬忽間是光陰似箭就成人。」高公之言還未盡,這不就嘆壞了楊爺與太君。齊叫:「姑爺休過慮,但願你成功即日報捷音。即便多遲三五載,這件事交與吾兒與老身。差人去接寇公子,且在舍下倒插門。小夫妻留在我家住,等著你得勝回來拜丈人。」高公見說把躬打,拭淚回言說:「謹遵。就只是有累妻兄與嶽母,廷贊何以報深恩!」楊公說:「妹丈緣何言及此?你我是骨肉相連那樣親。」鎮國王,回頭又把夢鸞叫:「幾句言詞要記真。外祖母妗母面前加孝敬,諸凡聽話莫生心。千依百順遵閨訓,習書學繡要殷勤。繼你亡母生前誌,了我平生一片心。吾兒本是聰明女,那用叮嚀再四雲。」小夢鸞雙手牽衣心痛碎,悲聲慘切淚紛紛。說爹爹所囑兒緊記,慈訓良言敢不遵。但只是天倫此去須保重,自加調養莫傷身。手下雖有兵合將,哪是爹爹的親人?鬥引埋伏加仔細,沖鋒打仗要留神。飲食自己調饑飽,穿衣酌量冷和溫。雖說是為國忘生當報主,也須念自己家中眾業根。天倫若好兒也好,父有個差池兒不存。成功早報平安信,免的你業障丫頭揪著心。孩兒若長到十歲外,我必要萬里之外找天倫。」高老爺,心如刀攪強紮掙,說:「松手罷,為父如今要起身。」這小姐,嚎啕大痛難分舍,引得那眾人掩面淚紛紛。李夫人慢擦眼淚朝前走,雙手抱起小千金。高公得便忙移步,拜別楊爺老太君。把心一橫朝外走,楊老爺後面相隨出了府門。

楊公父子送出府門,兩下囑咐而別。高公回府歇一夜。次日五鼓入朝辭駕,帥領隨征眾將,祭旗出城。十萬貔貅,排開隊伍,浩浩蕩蕩,竟奔雁門而去。

且說那北安王耶律泰,紮年時節,能征慣戰,時常起兵犯內,當日被高公與曹太夫人母子二人,殺的絕糧斷草,無奈獻了降表,願受王化,受了天朝的敕命。這「北安」二字,就是宋天子所封。年年進貢,歲歲稱臣,數十余年,並無犯境。近因他有個異母弟名喚耶律通,年已二旬,曾遇異人傳授,能飛石打人,百發百中。身長力大,武藝精通,心高誌大,只要扶保哥哥搶奪大宋的天下。北安王雖是番人,天性友愛,言聽計從。因雁門關主將病故,即命耶律通為帥,帶領番將,十萬雄兵,長驅南下。多虧副將張德功能守善戰,剛剛把城池保住。及至高公救兵到來,只剩了五日的糧草。高公至彼,與番兵打了幾仗,北兵敗了兩次,悄悄退了。追趕下去,他即渡過黑河,潛蹤遠避。及至收兵回來,他又瞅空南搶,野戰混殺。那鎮國王日夜操勞,鐵甲纏身,金戈在手,千方百計,禦敵迎鋒,雖未大勝,且喜不曾折兵損將。

這些都是後來事,且把當時節目說。也不言夢鸞住在無佞府,也不言高公塞北動幹戈。書中再表何人等,聽來那壞事的三姑與六婆。鎮國府一自老爺離家下,黎素娘夫人伏氏甚相和。每日家說說笑笑安然過,撫養三歲嬰兒雙印哥。素娘是個和平溫柔性,夫人是隨風就倒竟聽喝。金烏玉兔催寒暑,光陰似箭快如梭。伏盡秋來天氣爽,早過了牛郎織女度銀河。桂吐黃花槐結子,風清露冷厭輕羅。伏夫人這日正在房中坐,同著那素娘窗下作生活。蜂兒伺候一旁站,秋月床邊抱阿哥。耳內只聽簾櫳響,走進傳事的管家婆。

梁氏向前回話說:「稟夫人二奶奶得知:四賢村勞勤前來送信,說伏舅奶奶又犯了癆病,十分沈重,要請夫人去見個面呢。」伏氏聽說,落下淚來,說:「你叫他進來,我問他話。」梁氏說:「我叫他等著,他說家裏無人,還要到咱們墳地去叫媽媽作伴,不能等候,如飛的去了。」素娘連忙吩咐:「喚鄭昆進來。」蒼頭進來著千兒問:「二夫人有何吩咐?」素娘說:「東莊大舅奶奶病重,來請夫人,令人速備車輛,你再打點銅錢三十貫,粗細米糧四石送去,好與奶奶將養。若是不好,衣食棺槨,早備下,這都是千歲在家時吩咐下的。」蒼頭答應而去。伏氏連忙更衣,蜂兒亦就打扮。素娘親手裝了果盒四個,又派兩個仆女跟隨,又命人把伏公子喚來好一同前去。

列位,那伏公子如何在此呢?這一段話上回書未表。只因伏家寒素,孩子不能攻書,高公見伏準生的倒不愚蠢,有心栽培他成個器皿,因對滑氏說了,接了他來,對門住著個姓費的舉人,開館訓蒙,高公叫他入塾讀書,紙筆束修,皆是高府所出。這也是鎮國王仁德之處。上文表明。

且說伏氏公子,上了車兒,兩個仆婦與蜂兒坐在後面車上,張和打了頂馬,李清、趙泰左右扶轅,車夫舉鞭,騾馬走動,竟奔東村而去。

五里之遙不太遠,半盞茶時一陣風。送來的大車剛回轉,小車兒早巳到門庭。任婆迎在門兒外,叩頭問好不絕聲。二門外,伏氏下車頭裏走,進了滑氏臥房中。只見他閉目合睛床上躺,面如金紙嘴兒青。又是咳嗽又是喘,一半兒唉喲一半哼。十分憔悴形容瘦,擁衾倚枕發蓬松。伏順娘,捱身坐下呼嫂嫂,傷心二目淚直傾。準郎也把媽媽叫,那滑氏定性安神把眼睜。看見小姑與兒子,用手一拉不放松。叫聲:「妹妹想殺我,今日吹來是那陣風?自你出門缺看望,只為無錢家下窮。少車無輛接不起,心有余而力不能。姑老爺時常周濟惦著我,到叫我受之有愧卻不恭。偏遇我這遭病兒犯的十分重,又無個人兒作伴煮粥羹。自從勞瓊身死後,家中越發冷清清。又想準郎又想你,剛然閉眼又相逢。無奈何才叫勞勤去送信,還怕你不能來盼個空。」這滑氏,又哭又喘言不已,任婆子,走向前來勸一聲。

婆子向前說:「我在這裏稱呼大奶奶,在那裏叫舅奶奶;在那裏叫夫人,在這裏叫姑奶奶。大奶奶若依我老婆子說,姑奶奶容易來在家裏,你老又在病間,老姐兒們見了面,多生歡喜,少生煩惱,說說笑笑的,一來你老也去幾分病,二來姑奶奶心裏也舒坦。你老再看看,少大相公比先白胖了許多,生來的又伶俐,念上幾年書,姑老爺那裏是培植的起的,中秀才,作宰相,作知縣,作老大的官兒,都不定的,你老人家享福的日子還在後頭哩!若不好好保養著,萬一有個山高水遠的,將來叫誰作老太夫人呢:這早晚兒也該進點兒飲食了。姑奶奶拿了四盒上好的乾鮮果品,何不就茶吃點兒?再不然有了錢了,要想什麽吃買去。」一夕話說的滑氏心花開放。

伏夫人也喜歡了,叫蜂兒把盒子端在滑氏面前,打開盒蓋,說:「嫂嫂你揀心愛的吃點兒。」滑氏挑了幾樣,就茶慢吃,說:「妹妹,你也吃點兒。」伏氏說:「我如今不大愛吃那些甜物,每日早晚用點心就吃兩個實饅頭。」滑氏道:「準哥,你也吃點兒。」伏準拉著盒子,挑來挑去,都不中意。用手一推,說:「我不吃了。」婆子說:「阿彌陀佛!大奶奶,你老看看,姑奶奶與少大相公把這樣好東西都吃俗了,可見每日是珍饈美味,享用不盡的。似這樣異品,小戶人家別說吃他不著,一輩子看不見影兒的頗多。那幾樣兒,我就不知他叫甚麽名色。」伏夫人笑著抓了一把說:「老婆子,你也嘗嘗。」婆子伸了雙手接著,說:「姑奶奶賞我,我就鬧口。」滑氏說:「蜂兒過來,也給你點子吃。」蜂兒搖頭說:「奶奶別抓,我不吃。每日夫人、二奶奶早晚吃點心剩下都是賞與我們,吃不了都收起來,放陳了雜兒八兒的還有一抽屜呢。」

正說至此,只聽外面有人接口說:「蜂姐姐吃高了口味了,有那些吃不了的東西,為何放著不帶點子來送與我吃?」說著蹭了進來,卻是勞勤。滑氏擡頭一看,說:「你這忘八啼子,冒冒失失,打那裏滾進來了?有時叫乾了嗓子也喚不應,聽見說吃東西你就搭訕來了?」抓了一把,「猴兒人的,拿了去罷!」小廝接過來,笑嘻嘻的就要跑。滑氏說:「滾回來,別走,幫著你任媽媽弄飯。」小子答應說:「我知道了。」

說話間,高府仆婦在廂房內吃了茶,說:「夫人,奴婢們該回去了。夫人多咱家去,吩咐了好打車來接。」夫人說:「你回去問二夫人,他要幾時接來,我就幾時回去。」滑氏把眼一丟,說:「姑奶奶,不是我說,你太無個脊骨,你是個正頭鄉主,那一個不是你屬下的?你說多咱去就叫多咱接來,又問什麽二夫人三夫人的呢?」滑氏說:「你們倆嫂兒吃了飯再去罷。」仆女道:「才吃了茶點,我們都不餓。」滑氏命任婆倒了盒子裝上四百文銅錢,遞與仆婦。仆婦叩謝,出門而去。這裏任婆收拾了晚飯,大家吃畢,點上燈來。伏氏恐滑氏勞神,遂叫鋪被安寢。任婆說:「姑奶奶在那屋裏睡?」滑氏說:「你鋪在那屋裏去罷,我成夜家咳嗽,看吵的他睡不穩,叫準郎和他姑姑那屋裏睡罷。留蜂兒在屋裏,好和你替換著與我捶捶打打的。」當下任婆收拾,大家安寢。不知滑氏之病可能好否,且聽下文分解。

第十三回 滑氏包藏毒虺心 任婆狠試屠龍手[编辑]

且說伏夫人次日起來,即命勞勤請了醫生來,與滑氏診脈開方。太夫說:「得用人參。」伏氏就叫勞勤到鎮國府中望素娘要了一包來與滑氏合藥煎服。

也是那婦人此時不該死,服藥後漸覺沈屙減幾分。飲食多進精神長,不似從前神色昏。伏氏見此心歡喜,任婆子伏侍更殷勤。一連就有十數日,那滑氏止住咳嗽病離身。這一日燈前同飲消夜酒,大家閑話共談心。伏氏說:「明日我也該回去,不久的就是中秋佳節臨。他二娘必然家中盼望我,明日個就叫勞勤走一巡。」滑氏聽說一撇嘴:「是咱的行動提他最惱人。誰家有偏房妾小如元帥,正頭夫人像眾軍?想春間雙印出花去道喜,還有那女眷親戚一大群。丫鬟仆婦人無數,個個都是把他尊。內堂大小諸般事,都來啟稟二夫人。倉庫鑰匙在他手,收藏賬簿管金銀。我們這位姑奶奶,沒事的活佛頭一尊。東不知來西不管,就會房中陪著人。越看越叫人生氣,直到如今悶在心。」那蜂兒,把手一拍說:「奶奶罷喲,要提前話更新聞。千歲臨行的頭一晚,句句言詞意味深。數說姑娘多不好,排服的就剩低頭把淚噙。我看哪有夫妻意,那光景一門的望著二房親。」伏順娘把臉一紅說:「你胡講,丫鬟家妄口答拉最惱人。既是無心惦著我,為何留下許多銀?」任婆子聽到此言連忙問,說:「千歲臨行有甚雲?姑奶奶何不講一講,大黟兒替你參詳辨假真。自已家裏何妨礙,這屋裏都是心腹沒外人。」這婆子聞財起意拿話套,那滑氏見風就雨便搜根。他二人彼此含春不住問,伏夫人啟齒開言把話雲。

說:「嫂嫂不知,那是你妹夫臨行頭一晚上,向我說:「我這一去歸期未定,娶你未久,又無個一男半女,雖有夢鸞姐弟,非你親生,恐難免後來之嘆。與你留下白銀千兩、黃金十錠,作個備後之用。就是這話。豈不是他姑父的好心?蜂兒反說無義,我就不解。」滑氏說:「這等說起來,如今這全分家事還是二奶奶掌管麽?」蜂兒說:「是嗎,除了二奶奶有那個有才配當家呢?」滑氏說:「不是我說,這個算是姑爺不明白,偌大的家事,你不在家,既娶了正頭夫人,怎麽叫小老婆主事?這可不是故意擡他麽?」蜂兒說:「罷,人家是有兒子的,怎肯讓出家來,受人轄制?」伏氏說:「他雖當家,也沒在我面前失禮。」滑氏冷笑道:「我的傻妹子,你再等等兒,他的孩子大了,可就不是這副面孔了!蜂兒那個丫頭是個伶豆子,他都看的出光景,聽的出滋味來,他是你的親人一般,自然向著你,你凡事還該他提補。」伏氏說:「也無人說什麽不好話兒。」蜂兒把眼一丟,說:「奴婢又要多嘴了。老爺臨行那一晚上,說的那些言語,那一句不是擡著二房壓著你老?」

滑氏見說連忙問,蜂兒開言把話雲。說道是:「說咱姑娘無才誌,心活耳軟性情昏。不能當家主大事,不及他那死夫人。又說是:公子本是無價寶,要我們千萬留神加小心。雙印若是有舛錯,那光景只怕要殺人。」滑氏說:「二房的可曾說什麽?光景怎樣意何存?」蜂兒說:「也不答言也不采,也不歡喜也不嗔。」滑氏說:「他那心裏有老底兒,漢子當頭作護身。」他二人尖嘴薄舌胡談論,任婆子一旁無語暗沈吟。聽得方才說的話,伏氏有千兩紋銀十錠金。自古清酒紅人面,這婆子鬥起貪財取利心。細聽著滑氏蜂兒都有意,那伏氏流活秉性有八分。「我何不這般如此把話說,隨機應變哄金銀。萬一該當時連轉,從此後也享榮華不受貧。」婆子想畢才要講,搖頭復又細沈吟:「千歲待我十分好,真是天高地厚恩。二奶奶更有情多少,又是同鄉一土人。若是我今舉此念,豈不是恩將仇報壞良心。」這婆子想來想去多一會,怎奈他念念只是想金銀。利心偏比良心盛,由不的暗暗打算又沈吟。細想:「我前半生受盡貧窮苦,無非是將將就就混光陰。布衣粗食熬歲月,要指望揚眉吐氣似登雲。今朝遇著這件事,正是發財機會臨。趁此若不將財取,此身休想再翻身。」婆子一狠主意定,他這裏裝模作樣假出神。呆呆呆呆無一語,把眼睛一擠淚雙淋。滑氏一心不解,有語開言叫老任。

滑氏說:「他任媽媽,好端端的大家說話兒,你為何哭起來?」婆子也不言語,只是擦淚。伏氏與蜂兒也都一齊追問,問了多時,婆子擦了擦眼淚,嘆了一口氣說:「罷了,罷了!我老娼婦後悔不來了!我當日提親原是一片好心,如今細聽蜂兒之言,竟把一位老實忠厚姑奶奶叫我送了無結果,想將起來,又是疼我那老實姑奶奶,又是自恨,怎麽不叫我傷心?」伏氏聽得驚疑不止,問道:「我怎麽無有結果?」婆子說:「大奶奶、少相公、姑奶奶、蜂兒你們都聽著我說,我要說的不是,只管大嘴巴打我。千歲與姑奶奶留下金銀,休當是好,這明明是二夫人的作用,他怕千歲去後,你老萬一翻過臉來,要自掌家園,他說不出理去,少不的退下三禪寶殿,所以調唆著老爺與你老留下若干金銀,又說你許多不好,這也是他慢慢進的讒言,又叫你感念,又叫你死心塌地,不管別事。他不但目下施為,還把日後坐纛旗拿穩。這些金銀,你老也無什麽使處,還是與他兒子收著。你看舅奶奶這裏有事,他張羅在頭裏,無非是叫你老說不出話來。可是蜂兒說的,不過是仗著他有兒子,你老好似有官無印,不過是個閑人。這如今凡事由他管理,家人們由他調遣,將來他兒子長大成人,襲了官職,母以子貴,自然凡事尊他。到了那個時候:

兒子長成娶媳婦,母子婆媳是一心。要一奉十隨他意,揚眉吐氣屬他尊。就是那手下家丁與仆婦,誰不趨奉老封君。即便是三親六眷諸人等,自然也敬二夫人。講什麽大來論什麽小,姑奶奶你也得屈心讓二分。」婆子之言還未盡,那滑氏拍手連說真真真。蜂兒說:「我出早已慮至此,就只是不敢輕易吐出唇。」婆子說:「若要深究往後講,令人一想更寒心。老病著床上無疼熱,那是連心著己親?大面上不過有點得拉禮,關切知心未必真。苦辣酸甜自己曉,那一派淒涼景況慘人魂。空說是個正頭主,有名無實不如人。老婢既然想至此,少不得細把其中利害陳。」婆子說著看伏氏,只見他目瞪凝呆面似金。滑氏咂嘴將頭點,說道是:「你多煉多經見解深。」伏準正在旁邊躺,聽說至此一翻身。手拉順娘叫姑母:「不必憂愁請放心。他們日後錯待你,侄兒一定打他們。拿住黎氏剜了眼,雙印冤家抽了筋。」婆子點頭說:「罷了,到底兒親者還是親。」滑氏聽得心內喜,眼笑眉開把話雲。

說:「好小兒,你有本事到大來作個官兒,把你姑母接在家中孝順奉養,就不借那畜生的光兒了。」任婆子說:這相公不愁官作,從小看大,三歲知老,你看十來歲的孩子就說的是大人話,他要沒出息,我就是個忘八蛋子!」

那伏氏原是個無主意的人,今被他三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心內猶疑不定,說:「若依你們這等說,我可怎麽好呢?」滑氏說:「俗語說的好:成也蕭何敗也簫何。老任,你方才說當日不該為媒,如今還是你想個法兒與姑奶奶爭過這口氣來,將功折罪。」婆子說:「法兒盡有,只怕他老舍不的大大的賞我。」伏氏說:「只要你想個好主意,我將來不至落人之後,我就大大的賞你,你說要什麽?」婆子伸著兩個指頭說:「你老賞我兩個元寶,一錠金子,我就舍死忘生,作一個前部先鋒,爭過這一陣來,保你作個自自在在第一有福分人。就怕你老舍不的這些大賞。」伏氏說:「一錠金子,兩個元寶也不算什麽大事,只要你作的周全妥當,就賞你這些。」婆子聞言,滿心歡喜,連忙爬在地下磕頭說:「老婢子先謝賞。」滑氏說:「你起來說正經話罷,姑奶奶不是撒謊的人,定不失信。」蜂兒說:「你不放心,等我保著,且把主意說說,要是不好,賞你一頓脖子拐,也是我打。」伏氏把雙眉一皺,說:「你不要混他,叫他說罷,我這回心中實實昏悶。」

婆子說:「你老不必心煩悶,我這裏早把妙計想周全。不但是姑奶奶將來有結果,大相公借此有收園。大奶奶這裏諸事都方便,不用在黎氏手內討銀錢。一舉兩得移花計,保管他,威風自減讓兵權。」滑氏說:「到底是個什麽法?」婆子說:「黎氏所仗在兒男。只要無了小雙印,他就塌了半壁天。」婆子之言還未盡,伏氏忙著嚇一偏:「莫非是要將他害,我可不從說在先。人命關天非小可,寧可胡亂混天年。」那滑氏望著婆子一努嘴,老惡婦隨機應變快非凡。忙陪笑臉說:「那裏話,那孩子與我有何冤?豈可狠毒將他害,自然我有巧機關。我從來心慈面又軟,行好燒香愛向前。怎敢欺心傷人命,你老只管放心寬。並非設計將他害,送個好處把身安。」這婆子,口內說著心內想,只見蜂兒把話言。

「任媽媽,你說了這半天,到是個什麽計策?」婆子說:「每處春秋,二奶奶都是叫我漿洗衣裳,要不是大奶奶叫了我來,早就去了。等明日姑奶奶家去,我也跟了去,二奶奶一定留下我。等中秋十五那夜,合家一定慶節賞月,必有一番痛飲。等半酣,我有一種妙藥,暗暗下在酒中,將二奶奶與秋月迷倒,悄悄把雙印抱出來。預先說與啞叭,在後園外等著抱出來。」伏氏說:「抱到那裏去?」婆子說:「咱這北邊周家莊有個大財主胡員外,年過半百,膝前無子,我在那裏時常走動,安人再三托我替他覓個娃娃,我應了他。湊著這個機會,就叫啞叭抱著,趁夜與他送去。他那裏得了孩兒,如珍似寶,將來也掌上萬貫家財,也不算難為了他。姑奶奶就把少大相公過在膝下,

那時節姑姑侄兒成母子,親上加親分外親。要個賢良好媳婦,一心一計過光陰。彼此知痛又著熱,比著那庶出之兒強萬分。雖然不得襲官爵,大相公才高一定跳龍門。你老也把榮華享,奪過他那個老封君。再者那個胡員外,本是山西外路人。聽說早要回家去,只為無兒難動身。怕的是同族人等爭家產,所以遲誤到如今。他若是得了雙印一定走,年殘怕作外喪魂。他若去了咱更好,不怕泄露免懸心。未從作事先籌算,豈肯惹火自燒身。這本是移花接木周全計,不損陰功不害人。」滑氏聽著心內喜,正中機關十二分。連連點頭誇好計:「你比那諸葛陳平謀略深。他不受傷咱得好,妙計真堪瞞鬼神。」婆子說:「若無覆地翻天手,怎敢討賞要金銀?」蜂兒說:「此事若不此時作,到只怕樹大難拔紮住根。」伏氏聽畢一夕話,擺手搖頭把話雲。

「說來說去,原來還是要把印哥除了。好好一個孩子,抱去給了人家,我是再舍不的。罷呀,都別說了!好歹混去,橫豎他們將來不致害死我,再不要提起這話了。我今日多吃了幾杯酒,坐不住了,收拾睡罷。

那滑氏與任婆、蜂兒聽了此言,面面相覷。滑氏把伏準暗暗推了一把,伏準會意,望伏氏懷中一躺,說:「我的姑媽,這樣好計你不依從,莫非怕我與你作兒子,不肯盡心竭力孝順你麽?我要日後負了心,就不永年!」伏氏連忙用手把他的嘴掩住說:「你這孩子說的這樣怪事,不喇喇的,還不禁聲!」滑氏說:「妹子,你別失了主意,錯過機會,悔就晚了。你想自已哥哥的骨血親侄作了兒子,橫豎比小老婆養的強。」伏氏一面站起來,走著說:「嫂嫂這事斷乎作不的喲!蜂兒點燈去罷,我要睡了。」當下伏氏過去就睡了。

那滑氏久有羨慕高府家資之意,蜂兒是盼著伏氏掌家,他好專權,任婆子是謀騙金銀,三個人費了多少唇舌,都是一樣的利心,見伏氏不肯依從,彼此掃興。滑氏說:「可惜!白說了這半天。傻姑奶奶總不聽,奈何?」蜂兒說:「別管他允不允的,既是大家有益的事,就背著他作了去。」任婆說:「他要鬧起來如何是好?」蜂兒搖首道:「不妨,不妨。」滑氏道:「老任,你不知他的脾氣,果真作了,他也無的說了。明日就依計而行便了。」婆子說:「作便作,只是我的賞著落誰昵?」蜂兒說:「大奶奶聽著,這件事全是為了大相公打天下,自後掌了家業,要高待高待奴婢,我就偷出兩個元寶,一錠金子與任媽媽作事。」滑氏說:「好孩子,你要幫成此事,我就認你個乾女兒,叫準兒與你尋個好人家,當姐妹一般瞧你,如親戚走動。這個如何?」蜂兒含笑點頭,向任婆說:「媽媽怎麽樣?」婆子說「給我東西,我就作事。」滑氏說:「老任,你方才說把雙印送與胡員外,我想著不在妥當。常言道:『剪草不除根,逢春必發。』莫留後患才好。」婆子道:「我的奶奶,我是管作什麽的?我是如此這般個絕戶計,除了咱娘兒三個,就是啞叭知道,他又不會說話,還怕泄露不成?」滑氏道:「妙極,妙極!」

正說至此,只聽簾外勞勤接說:「俗語說的好,別叫啞叭說出話來,萬一啞叭要說出話來,可怎樣了?」說著,笑嘻嘻跑進房來。三人吃了一驚,滑氏「呸」啐了一口罵道:「無規矩的忘八日的!人這說正經話,誰許你冷不防的跑進來岔嘴?嚇人一跳!」蜂兒說:「勞勤兄弟,這不是耍笑的話,你既知道,若要走了風聲,大奶奶可要追你的狗命!」勞勤說:「我又沒瘋了,穿青衣抱青柱,再者大家有益的事,我也占好大的光兒,怎樣倒疑起我來?」滑氏說:『不用望我饒舌,等有什麽故事,和這娼婦養的算帳就完了。」三人計議已定。至次日就是八月十二日,素娘知滑氏已好,命人打車來接,又叫仆人帶了十兩銀子送與滑氏過節,又叫任婆子去拆洗衣被,一同回府。到了十五日擺宴慶節,合家歡樂。素娘分賞了眾仆人的瓜餅果品,又把任婆叫至面前,也與了一分,還有幾斤肉面,叫他送回家中與啞叭過節。婆子謝了,提著竹籃要走,素娘說:「老任,你送了去快些回來,咱們好吃酒賞月。」婆子答應,走至上房,恰好夫人不在房中,那蜂兒竟自拿了兩個元寶,一錠金子遞與婆子,又叮嚀了幾句。婆子接到手中,如得性命一般,心花都是開放,連連說:「蜂兒放心,斷不誤事。」說著,走出上房,穿過箭道,出了府門,望慎終源而來。

這婆子,一面走著心歡喜,樂的他抓耳撓腮意似狂。口中只把財神叫:「多謝慈悲把我幫。這註大財想不到,我必然虔誠上供與燒香。想是我的鴻運至,時來頑鐵也生光。這如今拿到家中且別露,將他放起密收藏。等把事情冷一冷,再想主意另商量。此處久站不大妥,帶著守誌轉家鄉。就只可惜了小雙印,苦了佳人黎素娘。非是我恩將仇報行事狠,都只為了金銀愛的慌。此財也非常容易得,費了我嘴上油皮好幾張。再者也是該如此,命中造定豈非常。逢我發福生財日,該你娘兒們兩散場。這如今,天時人事都更變,好人不及惡人強。別的話兒都莫講,現得金銀腰內裝。」這婆子思思想想來的快,到來高府祖塋旁。正遇啞叭拾柴轉,叔嫂倆舉步一同走進房。

婆子坐在炕上,放下竹籃,向著啞叭說道:「這東西是府中二夫人與你過節,你自已弄著吃罷,我還要回去吃犒勞呢。」那啞叭聞言,心中著著實實的感念,含笑點頭。婆子伸手把腰中金銀掏出,望坑上一扔,說:「你看看。」問道:「這東西好麽?」守誌一見,驚喜非常,又是詫異,用手指著,口中不住哼哼哈哈。婆子說:你問這東西的來歷麽?原是如此這般,府上大夫人托我作這件大事,與我的酬謝。此事還須你助我一臂之力。

你把那肉面作好吃個飽,刨後院中,下個深坑預備著。等至日落黃昏後,就到那高府花園北上坡。槐樹蔭中藏身體,想著千萬別挪窩。三更前後人已靜,我暗暗抱出來他家雙印哥。咳嗽為號須緊記,防備著被人看見了了不得。等我輕輕遞與你,你就急急把腳挪。到家就望坑裏撂,別管草死與苗活。埋個結實踏個住,大事全完沒的說。金銀密密收藏起,等過幾日再商酌。咱們不必此處住,買個驢兒置輛車。回轉山東歸故土,贖房置地買家夥。或作買賣或放帳,日增月盛自然多。過上三年並五載,那時發財不用受奔波。與你娶個好媳婦,養女生男有後托。咱們也作個財主享點福,不枉我勞心費力設機謀。」婆子越說越得意,任守誌心中展轉自顛播。

「我想那裏得這些個金銀,原來嫂嫂要作一件損陰功的事。」正自沈吟,只見婆子用布手巾包上金銀,裝在一個破布口袋內,卷起坑席,掀開兩塊磚,把口袋子安放在內,復又蓋好,向啞叭說:「你晚上幹了那件事,明日也不用擡柴去了,在家好好看著咱那黃白貨兒。等我在那裏混上幾天回來,擇個吉日回上原籍便了。啞叭點頭應允。婆子又至後院指與他刨坑的所在,囑咐了幾句,這才回鎮國府而來。

走至上房,只見夫人、素娘都在那裏看著仆女們收拾月紙,設擺供獻。素娘說:「你為何這咱晚才來?」婆子說:「好奶奶還不知道我鞋弓襪小,舉步兒艱難,只好慢慢的行走?」眾人聞言,一齊發笑。當下用了午飯,無非是肉山酒海,不必細表。看著天晚,一輪水鏡升空,照的畫棟雕梁猶如水晶宮殿一般。素娘命設宴中堂,請夫人上坐,自已下面相陪,秋月扶著雙印站在橫頭,梁氏與仆婦兩邊伺候。飲酒賞月,說說笑笑,天將二鼓,夫人不勝酒力,停杯不飲。素娘說:「佳世良宵,請夫人再進一爵。」夫人道:「你知我的酒量,三杯之後,滿面發燒,今日多吃了幾杯,自覺暈起來,再要吃就大醉了。」只見婆子湊跟前說:「老婢子大膽說一句話,二位夫人不要見怪。這天也不早了,露冷風寒,小公子穿著單衫,涼著他不是玩的。你看他不住的打哈欠,只怕也是困了,莫如打發他睡了再慢慢消飲。」夫人說:「你說的是,我也不吃了,收拾睡罷。」二夫人說:「夫人既然不飲,妾身就告便了。」遂命撤去殘筵,秋月抱著雙印,梁氏仆婦相隨,來至後邊,打發公子睡下。

素娘說:「老任、秋月,你倆跟梁氏過去,大節下也吃幾杯酒去,我這裏也不用人伺候。」任婆說:「我這老東西又要鬥膽了,這大空院子,我們怎敢撂下你老一個人在此?我才見你老也吃不多幾盅,既是奶奶恩典,叫我們前面去吃酒,莫如此取過點兒來,咱娘兒在這月光之下自自在在飲一回,豈不是好?」素娘點頭說:「罷了。」遂向梁氏說:「你過去把清淡酒菜送過些來。」梁氏等答應而去。當下秋月就在窗外竹旁鋪下地氈坐褥,放一張朱紅桌。不多時兩個仆婦,一個仆婦捧著雙盒,一個抱著酒壇子過來,打開盒子,鑲金碟內八樣下酒,擺在桌上。素娘說:「你們都過去罷。」仆婦答應而去。秋月閉了角門,婆子開壇暖酒,素娘面南向月而坐,說:「你二人今夜不必拘束,也來坐下,咱們娘兒們吃上幾杯好睡覺去。」二人依命,打著半邊坐在兩邊。婆子先斟一杯與素娘,又遞與秋月一盞,然後自已斟上,陪著素娘慢慢消飲。婆子殷勤,口中打混,又說些個趣話,只盼素娘多吃。

不覺又是半個更次,素娘說:「咱們再吃了這半壺酒,也該安歇了。」婆子說:「奶奶說的是,天也不早了,月姐你再暖暖去,熱熱的吃兩杯好睡。」秋月答應站起提壺而去。婆子也站起來說:「我有點子酒渴,起來喝茶去。」說著,走進房中將蒙藥取出來。原來這婆子的母親是穿珠花的出身,走百家穿萬戶,引奸淫事,下鎮物,配邪藥,無所不為,他卻於中取利,這些方子都是他令堂的傳授。當下婆子把藥取在手中,走了出來,坐在原處。秋月暖了酒來,婆子拿過素娘的杯來,將身一影,把藥下在杯內。

雙手高擎遞過去,說:「奶奶趁熱飲瓊漿。吃杯暖酒好安寢,這回子露重風清有點涼。」黎素娘用手接來一氣飲,說:「熱酒吃著分外香。你倆每人再一盞,大家一同入夢鄉。」二人答應一齊飲,這素娘只覺一陣眼前黃。玉體發酸身亂晃,杏眼朦朧無主張。手扶桌案看看睡,秋月一旁著了忙。說:「奶奶這是怎麽了?」婆子連連說:「不妨,不過多了幾盅酒,快快攙了入蘭房。慢慢打發他躺下,睡到明早就安康。此時若要把他混,難免出酒吐骯臟。」使女年輕不曉事,那知惡婦歹心腸?只說:「媽媽說的是,你快前來把我幫。」他二人扶素娘進內室,輕輕放在象牙床。蓋好棉衾垂繡帳,房門帶緊止燈光。二人悄悄朝外走,任婆子低聲悄語叫姑娘。

「月姑娘,我還不困呢,咱娘兒倆再坐一回,爽著把那幾盅酒兒打掃了罷。」秋月說:「我這回有些迷迷糊糊的了,再吃要醉了呢。」婆子說:「傻孩子,主子都醉了,咱們還不隨著醉等什麽呢?」秋月也笑了。二人又到原處坐下同飲,那婆子灌了秋月幾杯,瞅冷兒把迷藥下上,也將使女醉倒。婆子將他扶進房中,放倒睡下。出來也不收拾家夥,獨自坐在廊下竹床之上。聽了聽樵樓三鼓,萬籟無聲,自言自語說:「是時候了。」遂站起身來,要作歹事。未知抱去雙印害得性命否,且聽下回便曉。

第十四回 救公子遠逃黑夜 投鄉村失落黃金[编辑]

且說任婆子從腰中取出鑰匙來,開了東角門。原來鎮國府的規矩,都是梁氏每夜帶著仆婦各處提了燈照看一遍,按門上鎖,次日_上房來取鑰匙,這才開門。今日這鑰匙是蜂兒偷出與他的。且住!常見那大戶人家到了晚間都命仆婦在內裏上夜,難道赫赫王府倒無有上夜的婦人?有所不知,只因高公秉性正直,說是仆婦白日內堂伺候,理之當然,黃昏上夜這一節最屬不雅,主翁年老還可避嫌,若要少年主人,青春仆婦,留在內邊過宿,王道本乎人情,本夫未免生疑,只是身居籬下,無可奈何,主人面前雖不敢怎樣,見了妻子卻有一番話說,竟致使人夫妻不和,自己又背了惡名,令人猜忌。更有一等好色狂徒,倚財仗勢,以大壓小。借著上夜之名,作那些暗昧之事,遇著烈性婦女,往往死於非命。一朝事犯,報應臨頭,那作主人的難免殺身之禍,敗產亡家,不一而足。又道防夜原是男子之事,軟弱才尚不可用,遇有盜火之事,諒幾個婦女濟得甚事?再者不作兇事於人,亦無飛災臨己,防患莫如省心,守夜不須婦女。高公以此居心,所以鎮國府總不用婦人上夜。

當下任婆見夜深人靜,鴉鵲無聲,遂把一溜門戶慢慢開了,壯起賊膽,走入園來,兩只眼不住的東瞧西看。婆子雖然膽大,園廣夜深,徑曲路幽,花木稠密,亭軒又多,到了這夜深的時候,嘩拉拉池中的金魚跳水,撲騰騰樹上的宿鳥驚飛,不覺有些害怕起來。喜得月明如晝,路徑又熟,一口氣跑至後門之內,咳嗽一聲。啞叭在外咳嗽一聲。婆子又咳嗽一聲,外邊又咳嗽了一聲。婆子聽是了啞叭的聲音,滿心歡喜,開了門,見他站面前,說:「你等著,我抱他去。」說畢忙忙轉身,回至蘭室,輕輕推開門兒,慢慢掀起繡帳。只見素娘躺在床上,公子睡在旁邊。婆子連衣帶褲用紅綾被包好,把公子輕輕抱起來,悄悄來至花園後門外,遞與啞叭低聲囑咐道:「你把他那手鐲子和珍珠都摘下來,好生收起。那鐲我聽說是皇上爺送與的,是無價的寶物,千萬想著,小心仔細!」啞叭點頭,婆子說畢,關門而去。啞叭轉身回慎終原而來。

任守誌懷中抱定小公子,一邊走著自沈吟。腹中暗暗叫嫂嫂:「你原來人皮子包著畜類心。想當初,饑寒難忍離故土,只為無錢家下貧。哥哥犯病身亡故,店主不容逐出門。你和我雪中凍倒看著死,遇見了仁慈千歲與夫人。救進暖房賜湯飯,又賞了棺木與衣衾。賞柴賜米賜地土,又賞房屋存下身。不但是你我死中得活命,那老爺洪恩真追及亡魂。自從那年到今日,我心中耿耿難忘這段恩。就便是粉身碎骨難報答,你怎麽反害他墳前拜孝根。昨日有心將他勸,怎奈我有口不能雲。欲待不來抱公子,又怕你另起陰謀生歹心。我今宵抱他到家存一夜,明日清晨送上門。看你心中悔不悔,也羞羞嫉妒的大夫人。二奶奶詳情究理難饒你,定把陰人打斷筋。」這啞叭,心中發狠來的快,到了燕山高府墳。

到了家中,推門進去,那公子懷中還是沈沈熟睡。遂把他放在炕上,自己坐在一旁,心中思想:「我明日若送了公子回府,二奶奶猜度出這個機關,一定要難為嫂嫂,還怕一怒送至官府,審出原由,國法難容,嫂嫂哇,你罪可就不小了!

想當初,我五歲無娘死了父,跟著兄嫂過光陰。兄長是個癆病體,雖作個生活賺幾文。全仗他說媒接喜作針指,養著我兄弟殘疾一雙人。雖然他詭計多端生性狠,待我從來無壞心。體饑問飽知甘苦,縫補不停辯寒溫。從不憎嫌與打罵,知疼著熱似娘親。今朝作這糊塗事,只因小見愛金銀。待我並無一點錯,我怎忍為報人恩負嫂恩。若不將來送回去,何處安放小官人?若還等至明日早,連我也難辯清渾。」守誌想至為難處,急的他撲頭蓋臉汗淋淋。忽然轉身說:「且住,我何不竟往邊庭走一巡。抱他去找高千歲,且在他鄉住幾春。與我嫂嫂留個空,叫他得便好脫身。趁此深夜急速走,若待天明禍便臨。」主意一定忙站起,忽然復又自思尋。

暗想道:「且住,我聽得說往雁門關去的路甚遠,若是獨自一人,尋茶討飯也可以去得,這小公子乍離了乳食,必須買些好物將他養,無有盤費,如何是好?」尋思了一回,說:「的了,現放著十兩黃金,百兩銀子,拿他一半,有何不可?」復又忖道:「此項金銀原是高府之物,嫂嫂得之非道,留下這損陰壞德的資財,不但他不能消受,一定還要折的災禍臨身,莫如全然拿去,一來與他免罪,二來叫他自警,也知這非義之財,來的容易去的也快爽,枉費一場心機,還是一場春夢。他萬一悟過這個理來,改作一個好人,也未可定。」啞叭想定,忙忙站起來,掀席搗磚,取出金錢,掖在腰中。又想了一想:「破箱定還人幾百銅錢,索性拿著好買糕果與公子吃。」把日間未吃的月餅、果子也用手巾包上,揣在懷中,慢慢抱起公子,舉步出門。不由一陣心酸,暗暗叫聲嫂嫂:

「非是我而今心狠將你舍,只因你作事不仁難順從。願你改過自新把好人作,我將來有命回歸再補情。」這啞叭口中長嘆腮流淚,聽了聽遠村鑼響鼓三更。急忙忙趁著月色朝前走,思量輾轉在心中。聽得人說出口路,從此一直往西行。順著大道不怠慢,兩腳如飛快似風。半夜走了六十里,不覺醜未到天明。公子睡醒懷中動,啞叭即便坐端平。取出了果子月餅將他哄,那公子並不啼哭也不哼。這也是前緣已定該如此,龍華一會喜相逢。坐懷中吃著果子玩又笑,啞叭一見樂無窮。暗想道:「怕他啼哭不認我,怎走長途千里程?誰知他竟乖的很,免我憂心擔怕驚。」看他吃飽又抱起,直奔陽關大道行。一連走了三四日,離家三百有余零。這日到了前安鎮,夷齊山下小河東。天色已交晌午錯,忽然間一片陰雲把日蒙。涼風陣陣雷聲響,細雨紛紛灑碧空。啞叭著忙說不好,被角忙遮小相公。連顛帶跑進莊去,奔至了一座籬門把步停。

守誌心內著急,忙忙跑至莊頭第一家門首,坐北朝南三間舊草房,一帶籬笆七長八短,望裏都看的見。啞叭也不管好歹,用手拍著門,口中不住的哈哈,驚動這裏邊的人。

你道是誰?這裏叫作前安鎮,屬盧龍縣管,此人姓單雙名守仁,就是此處的良民。祖父務農為業,有他父親單修本在日,也還衣食豐足。這單守仁幼年也讀過幾年書,雖不大通,在莊農人家也算個提得起筆來的人物。不料自他雙親死後,交了敗運,一般的禾稼,偏他的不收,時常不是有病就是有事,三五年中,把個小小的產業花了多半,只剩了幾畝薄田,將就度日。誰知又災星照命,害起眼來,醫治不好,疼來疼去,兩只眼都長出螺螄蓋來,把一雙瞳人罩住,視物不見,成了一個廢人。成郎又小,平氏婦人家有甚能為?又不上二三年的光景,那幾畝薄田也推出去了。無以為生,少不的習學子平,每日出去遊街算命,賺的多來吃上三餐,賺的少了吃上兩頓,賺不來的日子只好三口兒忍饑。這日早間出去,算了四五十文錢,買了半升粗米,一束山柴.熬粥吃了,指望出去再算上幾卦,弄頓晚飯,不料又下起雨來。看著天晚,雨又不止,那成郎哭哭啼啼,只說餓了,平氏耐著性兒抱在懷中哄著他,單守仁坐在一邊,聽著甚是難受。

單守仁憐妻疼子心中慘,長嘆一聲叫老天:「瞎弟子前生造下什麽孽,終日家如在陰曹地府間。不如早死得乾凈,免的受罪在人間。獨自一人還罷了,偏有那嬌妻幼子把心連。」說著又把賢妻叫:「你聽拙夫幾句言。目今已至深秋候,再挨半月是冬天。一日兩餐且不足,你想麽那有冬衣布和棉?饑寒怎把嚴冬度,咱三口兒一定赴黃泉。與其一處同守死,不如活變且從權。賢妻你才二十九,三十未過是青年。尋一個年貌相當良善主,把成郎帶去在身邊。孩兒也可得活命,我也得些財禮錢。彼此免受饑寒苦,咱們三口盡安然。賢妻既念夫妻義,替我撫養小兒男。成人是我一脈後,感念深恩重似山。聽我良言如此作,就算你疼夫將子憐。奉勸賢妻休固執,不可癡心還像先。除了此計無別策,勢到了至急為難萬萬難。」守仁說至傷心處,這不就痛壞佳人平佩蘭。

平氏聽得丈夫之言,心如刀割,淚流滿面,嗚嗚咽咽,哭了半晌,方才說出話來。

悲聲慘切呼夫主:「苦苦逼奴是怎的?這話說了好幾次,絮絮叨叨今又提。你今雖然身貧苦,難道說不念糟糠結發妻?凍死餓死都是命,何苦活散與生離。奴家雖是莊農女,也知婦道貴從一。三貞九烈不必說,四德三從也自知。好歹和你一處混,至死不作二人妻。你只說得些財禮救眼下,要知道將來也有用完時。到那時饑寒依舊親人散,只身獨自更孤淒。倘有個頭疼腦熱誰伏侍,那一個與你縫補破衣?雙目失明難動轉,自己又不能煮飯吃。勸你不必胡思想,寧心耐性強執持。熬的孩兒成人後,他自然養活親娘瞎老子。即便到了盡頭路,情願同死在這屋裏。自今再要說此話,我尋個無常先告辭。」守仁聽得妻子話,紛紛落淚把頭低。平氏正自勸夫主,只聽得吧吧聲響打門急。

平氏擦淚,隔著破窗一看,只見一人站在門外,懷中抱著個紅物,手拍籬門,口中大聲的哼哈。守仁說:「你出去看看,是什麽人叫咱的門呢。」平氏說:「我看見了,是個啞叭,還抱著孩子呢。他那意思怕是要避避雨兒。」守仁說:「你快放進他來,一個殘疾人又抱著個孩子,大雨地中,那不是方便?」

平氏聞言,連忙走至堂屋,問道:「你可是走路的,要避雨麽?」啞吧點頭兒。平氏開門,一同進來。守仁也走在堂屋說:「啞大哥,東屋裏坐了罷。」啞叭擡頭一看,原來是個瞽目,年約三旬上下。那婦人面容端好,穿一件青布舊衫,雖然補納,卻十分的乾凈,看光景知是兩口兒。遂把公子放在東屋炕上,回身走出,向守仁、平氏一面哼哈作揖。平氏還著禮說:「夫主,啞大哥與你見禮呢。」守仁連忙還禮說:「我是個失目之人,多有怠慢。我到好笑,一個失目,一個咽啞,今日有緣會在一處。我會說話又看不見你,你看的見我又不會說話,也不能盤桓盤桓。大哥,那屋裏坐罷。」啞叭點頭含笑,走進房來哄公子。

摸了摸,土坑冰涼無暖氣,周圍墻壁掛灰塵。粗使家夥無一件,那地下只有濕柴十數根。窗櫺無紙蘆席墊,一領蒲簾配破門。啞叭點頭心暗嘆:「看他這般光景比我貧。」思思想想天將晚,那雨兒滴滴點點到黃昏。「這炕冰涼怎麽睡?只怕冰壞小官人。我何不脫下衣衫鋪上了,小被兒嚴嚴蓋在身。我坐在裏邊將風擋,將就一宵到早晨。」啞叭想畢上了炕,灰塵撣去解衣衿。打掃乾凈鋪蓋好,臥下了臨凡東鬥星。將身斜倚南窗下,睡夢留神加小心。不覺的天晴雨止東方亮,只聽得平氏西屋開了門。

次日天明,啞叭起身,見紅日東升,天已大晴。平氏開門出來,啞叭哈哈了幾聲,作揖致謝,回身抱起公子,出門而去。單守仁因昨未得晚飯,餓的體軟心慌,還在炕上躺著。聽的啞子去了,遂問平氏道:「外面晴了麽?你燒點熱水我喝幾口,洗洗臉兒,好出去作買賣。」平氏說:「天雖晴了,只是地下泥濘的狠,如何走的?你且等等再去,我先燒水。」說著走進東屋來取柴。一腳踏著一件東西,彎腰拾起,沈重非常,卻是一個破口袋子,裏邊沈甸甸的不知何物,倒出來一看,手巾包裹,打開手巾,卻是一錠黃金、兩個元寶。平氏忙忙走至丈夫面前說:「你摸摸個東西,必是啞叭掉了去的。」守仁伸手一摸,大驚道:「不是他掉的是誰?你可看見他望那個方去了?」平氏說:「上了山坡,望東北方去了。」守仁說:「你快拿我的明杖來,待我趕上還他。你想他一個喑啞之人,抱著一個孩子,行此遠路,又不知他為著何事;況且又是掉在咱家,並非失手於路上,倘有性命之憂,豈不是咱們的罪過?」平氏說:「你我雖貧,此不義財帛。夫主之言最是,料他去尚不遠,快去追趕。」說著遞過明杖,單守仁忙忙出門。仗著是自幼兒走熟的路徑。

他這裏拖泥帶水朝前趕,口內高聲叫啞兄:「快些回來有話講,丟了東西且慢行。」一面趕著一面喊,上了山坡足不停。雖然當年是熟路,怎奈他雙目失明記不清。又搭著山石拌腳泥沙滑,又是個偏坡不好行。荊棘牽衣樹阻路,轉彎的去處是深坑。腳下一滑站不穩,哎呀不好,翻筋鬥跌了個倒栽蔥。一跌溜在坑裏去,跌的他兩耳生風遍體疼。定性多時紮掙起,口內長籲嘆一聲。

未知守仁怎生得出,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守志守仁輕財重義 黎氏伏氏醉死夢生[编辑]

且說單守仁因趕啞叭跌入坑中,幸喜這坑中土多石少,又著了雨。泥是軟的,雖跌了一下,卻不曾受傷,不過昏了一回,就醒將過來。只得站起,明杖也不知那裏去了,少不得慢慢摸著尋找出路。止望爬了出去,怎奈腳下又滑,又有許多碎石子,摸在這裏,摸在那裏。不是碰在樹上,就是撞在荊棘上,紮的兩手生疼;不是被石子絆倒,就是被泥水滑倒。這坑有丈數多深,剛剛摸著一塊石頭,遂用手拍了結實,盡力望上一扒。誰知那塊石頭一半在土中盤著,被雨淋濕,一個人望下一曳,如何擎得住?咕咚一聲掉下來了,把個單守仁跌倒。弄的渾身泥水淋漓,猶如打泥母豬一樣,在這坑中轉過來轉過去,爬起跌倒,再也不得出路。

一連數次皆如此,跌的他怒滿胸膛冒火星。翻身坐在塵埃地,大叫:「蒼天在上聽:單守仁平生未作欺心事,為什麽諸凡雪上又加冰?拾的金銀不吞沒,恐因財物把人傾。急急趕來非歹意,到惹的神天見怪災星。掉在這裏出不去,總然喊叫有誰應。從昨至今未吃飯,餓的我陣陣烈火把心攻。我若是作歹為非該現報,難道說好事也不容瞎子行?何時才等人來到,妻子受餓在家中。又想起家中光景實難過,活在人間待怎生。半路失明成廢物,料想發跡萬不能。何必單等凍餓死,另去投胎是正經。」守仁越想無出路,一腔怨氣把心攻。翻身站起身朝後退,一頭碰去拼性命。誰知碰在荊棘上,剛好刺的右眼睛。哎喲一聲痛難忍,鮮血直流滿面紅。

只因這一紮,卻紮出奇聞來了!他拾金不昧,這一段陰德非小,登時上帝垂佑,賜福消災,現示其報,那荊棘尖兒不歪不偏,恰恰紮在單守仁的右眼珠兒上,把一個螺螄蓋兒輕輕挑去,露出瞳人。那一汪余血,合著服淚流了下來,疼痛難當,也顧不得尋死,一屁股坐在地下,撫著眼不住的擦淚,口中聲喚連天。半晌止了疼痛,只說:「罷了,罷了!這一紮越發的瞎了!」口中說著,把眼一睜,「哎呀!我怎麽看見東四了?是了,是了,想必我方才是碰死了。記得素日作夢時都看的見,這死了與作夢一樣,一定是死了,死了!」復又東瞧西看一回,見那山石樹木明明都在目前。猶疑半晌,不知是死是活。「哦,有了!聽得人說鬼不知疼,我何不試試?」遂把個手指頭放在口中用牙一咬,咬個生疼,心中歡喜非常,大叫道:「我可好了,真不瞎了!」咕碌跳起來,面南跪倒。

響頭不住連連叩,阿彌陀佛念千聲:「老天果然有報應,今日如出地獄門。方才弟子多冒瀆,枉生抱怨是胡雲。該死該死真該死,求恕無知草木人。念我貧窮無可報,也只好早晚磕頭答聖恩。從此分外存忠厚,自有昊天看的真。」拜罷平身忙站起,看了看,上下渾身泥水淋。帽子踏到泥裏去,明杖跌折兩半根。自己點頭不住笑,叫了聲:「兩世為人單守仁。若不是這點善念蒙神佑,怎得枯木又逢春。」他這裏自言自語驚又喜,忽聽得喊叫之聲震耳輪。

這來的正是啞叭任守誌。原來他從單家出來尋找飯店。到了前安鎮大街上飯店中,哄著公子吃完了飯,走堂的算了帳,要拿錢開發。伸手腰中一摸,不見了口袋子,這才想起來昨日脫衣與公子鋪蓋,一同放炕上,忘記帶上。不由吃了一大驚,登時心頭亂跳,忙忙把公子手中一個小銀鐲子摘下來與堂倌,抱起雙印,兩腳如飛,奔回舊路。

任守誌驚慌失色回裏跑,心內著急不住喊。自己暗暗罵自己:「該殺該死臭奴才!若干的金銀非兒戲,你怎不著意留神惦在懷?千里長途無盤費,只恐餓壞小嬰孩。這一回去將銀找,只怕他們吞起來。我看他那般寒苦艱難樣,豈有不愛這宗財?我又喑啞不能講,難以分析辯明白。」守誌想到為難處,急的他,連喊連哭淚滿腮,順著舊路回裏走,繞過松林上山崖。坑中驚動單義士,他這裏手扶柳樹把頭擡。

此時單守仁坑中看了出路,手拉著樹枝,才要往上扒,聽得哭喊之聲,啞叭正走至坑邊,守仁看見是他,心中大喜,招呼道:「啞叭大哥,可是丟了銀子子麽?不必著急,是我拾著了,在我家放著呢!快跟我取去就是了。」說著,扒上坑來。啞叭一見,倒嚇了一跳。只見他渾身泥水,臉上又有血痕,光著腦袋,把綱子歪在一邊,頭發上粘著些敗葉黃泥。聽話兒是單先生模樣,聲音都像,就只多了只好眼。不由心內老大的驚疑,用手指著守仁右眼,不住的哈哈。守仁心下明白,叫聲:「啞兄,你莫非兒見我睜開這只好眼,不敢認我麽?」啞叭連連點頭。單守仁遂把方才之事說了一遍,又道:「你那金銀現在我家,分毫不曾動,快跟我回去。」說畢,拉著就走。那啞叭得此言,滿心歡喜。

十分敬重言不盡,暗念恩德深感激。不住點頭跟著走,一路打算自尋思:「這樣人慢說貧賤人家少,就是那富室財郎或也稀。不但此人是君子,大料著也是一房賢惠妻。此恩此德當補報,我若是分財相贈定推辭。再想我邊庭去找高千歲,路遠途長非一時。看看又是冬天到,出塞嚴寒誰不知。小公子嬌生慣養肉皮嫩,冒雪搪風受不的。萬一有個好共歹,這一場千辛萬苦枉奔馳。勞而無功還是小,我恩公香煙千載仗他持。再者我身帶金銀走遠路,倘有個不測後悔遲。我何不一舉兩得將恩報,就在此處把身棲。幫助義兄成家業,撫養官人且待機。這樣好人不依靠,便是糊塗心性愚。」任義士一路思量主意定,單守仁來至家門把話題。

二人走至門外,守仁就讓啞兄請先行,啞叭含笑躬身,一同走進。那平氏自從丈夫去趕啞叭,多時不見回來,又惦著未曾吃飯放心不下,那成郎又啼哭吵餓,遂把他哄著站在堂屋,呆呆的朝外望著。忽聽丈夫說話,迎面一看,只見啞叭在前,一人在後,走將進來。後邊那個人猶如泥母豬一般,面上泥血淋漓,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再說不是丈夫,聲音衣履都像;再說是他,又睜開一只好眼。平氏心內老大的驚異,倉猝之間,由不的問了一聲:「你是何人,跑到我家來?」守仁哈哈笑道:「賢妻,你怎麽連我也不認的了?我每日抱怨老天,只說無個報應,誰知都是我無知作孽的話,今日方知果然神佛有靈,不負好人!我因掉在坑中,怨氣攻心,一怒之間就要碰死。豈意神天見憐,轉禍為福。如此這般,失目復明。豈非蒼天再造之德?咱夫妻快些望空叩拜!」平氏聽了此言,猶如得性命一般,歡喜非常,口中只念「救苦觀音、阿彌陀佛」,夫妻雙雙拜倒,連那五六歲的孩子也踴躍起來,跟著他父母磕頭,說:「我爹爹眼可好了!啞叭放下公子,也來叩拜。拜畢平身,守仁叫平氏取出那破口袋子來,打開與啞叭看,兩個元寶、一錠金子,還有幾百銅錢,說:「大哥,這是你的原物,拿了去罷。」說著,照舊裝上,遞過來了。

啞叭含笑,擺手搖頭,往後倒退。守仁不解其意,問道:「啞兄卻是為何?」

任守誌向前把守仁拉一把,指指心來指指天。拍拍守仁拍拍己,執手躬身面向南。比著樣子來屋裏躺,回身找了個破碗端。自己嘴上比一比,復又送到守仁前。拾了根草地下畫,畫的是二人對拜在平川。一邊一個將頭叩,香案紙馬供中間。畫完指與守仁看,口內哈哈三五番。鬧的守仁直了眼,不解其中就裏緣。平氏參透其中意,叫聲啞兄你聽言:「莫非要與夫結拜,意思要住我家園?」啞叭聽見這一問,心中歡喜樂非凡。又是點頭又是拍手,又指心來又指天。不住的哼哈看平氏,單守仁醒悟含春把話言。

說:「啞兄果是此意麽?」啞叭不住點頭。守仁說:「你這意思,我也明白了。因我不吞你的金銀,你心中感念不過,因見我家寒苦,與你結拜將此金銀作營運,成個事業,魚水相幫麽?」啞叭見他越說越是,喜的他眉歡眼笑,連連點頭。哈哈不已。守仁沈吟了一回,說:「大哥!我有一言,說來不要見怪。一則你不能說明這金銀的來歷;二則不知你是何方人氏,因何至此。你固然是一片好心,但恐其中有什麽幹系,豈不連累於我?」啞叭不住搖頭,指天指地。守仁說:「你指天地明心,想必無甚幹系。但不知這孩子是你何人?」平氏說:「等我猜猜?是大哥的兒子麽?」啞叭連忙擺手。平氏說:「不然就是兄弟,想必是父母都不在了?」啞叭連連點頭。守仁說:「結義同居,撫養幼弟,到也罷了。看面貌你不過二十四五,我今年三十一歲,可就要僭大了。又不知你的姓名,既然結義,咱三人就如同親手足一般,我名單守仁,與賢弟更名單守義,這小兄弟取名單守英,你可如意麽?」啞叭聞言,點頭歡喜,暗暗稱異:「他名守仁,我名守誌,這果然是兄弟排稱。

可見是前緣一定該如此,暗暗相合作弟兄。暫且撫養小公子,幫助恩弟把家道成。打聽千歲回故裏,是他父子好相逢。」這啞叭思思想想心內喜,守仁平氏不消停。院中忙把破桌放,供上清泉水一盞。瓦爐之內將香上,二人拜倒意深深。守仁祝告了結義話,任守誌回身又拜嫂合兄。成郎又把叔父拜,一家歡喜樂無窮。守仁換銀買柴米,這才煮飯把饑充。從此弟兄商量著,愧死同胞一母生。任守誌,時刻抱著小公子,行走坐臥手不松。平氏看待如骨肉,一家和氣甚安寧。擇選本莊良家女,先與啞叭把婚成。單守仁一念仁心交好運,諸凡作事利源增。不上十年與八載,窮漢成了大富翁。公子長到七歲上,請師教訓把書攻。這些都是後來話,書中先找上回零。且說毒婦任婆子,送出公子轉身房中。看了看二娘秋月依然睡,老惡婦復又翻身望外行。躺在廊下竹床上,雙合二目暫朦朧。忽忽悠悠睡不穩,不多時畫鼓頻敲過五更。婆子起身取涼水,先到秋月臥房中。慢慢與他灌了口,又到那蘭房掀起被紅綾。也與素娘吃下去,看著雞唱大天明。婆子依舊出房去,躺在床中聲不哼。

那秋月醒轉過來,猛然睜眼,看見天已大亮,一翻身忙忙起來,口內說:「好醉,好醉,直死睡了這一夜!也不知公子哭起來無有,快瞧瞧去。」一面說,一面走至堂屋,聽得鴉雀無聲,心裏說:「二奶奶也大醉了,還沒醒呢。」遂輕輕推開門,走進房中,慢慢掀起繡幔,但只見有枕褥,不見公子,又一看,也不在素娘被中。不由心下吃驚,忙喚了聲奶奶。素娘此時也將醒來,微開眼,應了一聲:「作什麽?」秋月說:「公子呢?誰抱去了?」素娘睜眼一看,也吃了一驚,一翻身坐起:「今日如何睡的這樣死?這早可有誰抱了他去,你快瞧瞧去,想任媽抱往前邊去。」說著,也就下了牙床。

秋月聽說,忙忙走至院中,聽的睡鼾,回頭一看,只見任婆子四腳拉叉,躺在床上,睡的正好。秋月越發慌張起來,跑至跟前,用手連推帶搡,說:「任媽媽醒來,醒來!你可看見是誰抱了公子去了?」婆子假裝猛醒之狀,愕愕怔怔,問道:「你說什麽呢?」秋月說:「我問你沒看見公子麽?」婆子說:「我醉了一夜,醒在你後頭,你怎麽問我呢?」秋月聞言,也顧不的回答,轉身往前跑。開了南角門,走至上房廊下,只見蜂兒才開後門,任婆子也就慌慌張張跑來。秋月向蜂兒問道:「誰抱了公子來?」蜂兒說:「我才開了後門,前邊嫂子們才進來伺候,有誰去抱公子?」任婆子手一拍,說:「這也奇了,無人抱來,可往那裏去了?」那伏夫人剛穿上衣服,正在床上坐著,聽得此言,恰好似頂梁骨上折打了一塊,失聲叫道:「哎呀,坑死我了!你們好大……」剛說至此蜂兒跑進房來,望夫人又是送目,又是擺手。伏夫人渾身亂顫雙手紮煞,兩雙眼瞪的一般兒大,看著蜂兒。

那秋月聽見蜂兒之言,驚慌無措,轉身望裏就跑。迎頭碰素娘,說:「奶奶,公子沒在這裏喲!」素娘聽得此言,

只覺得頂梁骨上真魂冒,好似那當頭澆下水一盆。登時粉面如金紙,哎喲了一聲坐在塵。只叫:「嬌兒傾死我,此事真真是罕聞!好端端的昨夜房中睡。關著窗欞閉著門。今日緣何不見了,你們快些各處尋!」秋月答應朝前去,任婆子故意慌張後跟。蜂丫頭跑出房來攙黎氏,口中只叫二夫人。伏夫人又急又氣難出口,暗罵蜂兒與老任。登時府中全知曉,嚇壞蒼頭老鄭昆。梁氏王氏與孫氏,步履如飛往裏奔。張和王平黃了臉,李清趙泰走真魂。亂亂哄哄齊尋找,聲聲只叫小官人。大廳書房都找遍,連那了廚房倉庫也搜尋。開門又到花園內,亭軒樓閣細留神。各處找遍無蹤影,那時急壞眾家人。鄭昆裏外乾搓手,梁氏著急滾淚津。無可奈何且回稟,男男女女跪在塵。

說:「小人們各處找遍,全然不見公子,也無什麽蹤跡。請夫人二夫人的示下。」伏氏怔(忄可)(忄可)一言不發,素娘放聲大哭。鄭昆說:「二夫人且莫悲啼,若依小人愚見,就此寫下找貼,速速各處貼掛,收留謝銀一千兩,報信者謝銀五百兩。」素娘含淚道:「你就辦理去罷!」蒼頭答應,出了後堂,當下寫了幾百張招帖,令人分頭去帖。留張和、王平在家,自己帶了李清、趙泰,喚了百十個莊戶,百里內外,分頭去找。

人口如飛,登時傳到四賢村內。原來伏準自十四日素娘備了節禮送他回家,與他母親過節。十六日一早,正與滑氏吃飯,只見勞勤笑嘻嘻的跑進來說:「大相公,咱爺們可享定了福了!昨夜把個雙印丟了,鄭昆方才帶著許多人從這莊裏找過去了。」滑氏一聲喝道:「還不住口,什麽享福不享福的,這也是當話兒說的麽?」勞勤說:「只咱娘兒三個,又無外人,可怕個什麽?」滑氏說:「隔墻有耳,萬一被人聽了去,立刻就是饑荒!說著你還七個八個的強嘴,淺嘴的雜種,舌頭就欠割了!」罵的勞勤低了頭,撅著嘴走過一邊。伏準說:「我得急急回去才是。」滑氏說:「你見了他們,如此這般方像。你合你姑媽、任媽、蜂兒說話時,都小心著些兒,不要叫人聽去了。勞勤,快吃點子飯,送你大相公去。急去快來,到了那裏少浪答拉,說出事來,要你狗入的眼睛!」勞勤說:「我知道。」當下吃完了飯。勞勤送伏準至高府,各自回去。不知伏準見他姑母說些什麽,再看下回便知。

第十六回 佔靈卦逢凶化吉 寫回書威逼勢凌[编辑]

且說伏準回至高府,進了上房,擡頭觀看。

舉目留神觀仔細,個個樣兒都有別。黎素娘面黃聲啞嚎啕哭,眾仆婦木雕泥塑各發呆。蜂丫頭丟眉撒眼一旁站,伏夫人低頭無語把嘴撅。任婆子滿面愁容不住勸,那一番小意殷勤真不覺。伏士仁故意驚慌問來歷,老惡婦指手畫腳訴情節。素娘說:「平空降下糊塗禍,令人心中疑難釋。冤家若要無下落,高氏香煙那個接?千歲有日回家轉,我有何顏對老爺?」蜂兒說:「鄭昆四下去尋找,派了莊裏一大些。大料不久有喜信,勸奶奶不必苦傷嗟。」伏準說:「可曾失了別樣物?」婆子說:「並無丟個燈草節,單單不見小公子。」伏準說:「莫非夤夜遇妖邪。」三個人故意問答開設論,黎素娘,口內長籲淚珠撇。

素娘說:「依我想來,不是妖邪攝去,定是有仇人抱去害了。」婆子連忙說:「我的奶奶,你老可是相差了!千歲與二夫人素日行好積德,良善之名傳於四方,咱這漁陽一郡只有受恩感德,思量欲報無由的,那裏還有挾仇記恨之人?就是今日黑時,鄭大叔剛說了個雇人去找公子,這合村之人響應而至,人人要去,都不要工錢,可見是老爺平日施德之效了,我勸奶奶安心等候,不久必然找回公子。天時不早,你老也該進點飲食,不要焦愁壞了身子。梁氏也不住的解勸,把素娘送蘭室,命廚下作些湯飯,勸他吃了幾口。

說伏夫人見他們都往後邊去了,左右無人,望著蜂兒說:「你們好大膽子,作的好事,叫我心中怎麽好?」說著,落下淚來。蜂兒說:「作了不悔,悔了不作。你老把大相公看重了,別的話全不用說。」伏準跑至面前說:「我的姑媽,等著作老封君享福罷,不用猶疑了。」說著兩手拉住衣袖,把腦袋頂在胸前,把伏氏連推帶頂頂到裏間去了。

且說素娘回至蘭室,看看天晚,不見回音。

由不得心中陣陣如刀攪,站不安來坐不穩。將眼望穿無回信,看看紅日要回宮。合衣躺在牙床上,嗚嗚咽咽吐悲聲。秋月伺候一旁站,淚珠兒不斷暗傷情。娘兒倆一遞一聲長嘆氣,一直哭到太陽紅。黎素娘不梳不洗不茶飯,一陣糊塗一陣明。渾身癱軟無氣力,改變嬌顏似病形。桃花粉面如金紙,春山鎖斷翠眉峰。寸斷肝腸流血淚,度日如年一樣同。盼至十八交午錯,李清送信到家中。先至堂前把夫人稟,轉身又到後房中。素娘正在窗前泣,李清跪稟在塵中。說:「小人奉命尋公子,不敢偷安暫歇停。村莊店道家家問,寺院巷觀不放空。臨近之處都找到,明日蘆花枉用功。鄭昆著急無可奈,聞聽說福祿巷中卦最靈,親至那裏求一卜,斷語吉詳並不兇。命我抄來與夫人看,他還要,百里之外去尋蹤。」說畢取出雙手遞,秋月接來往上行。

秋月接過了卦語,送在素娘面前。素娘連忙手凈焚香,供在案上,叩拜已畢。這才取來一看。但見上面五言四句斷語,寫得明白,是:「莫訝風波惡,難頭獲寶珠。團園奸字引,得慶喜何如。」後面一行小字,寫的是:「占得此卦,先兇後吉,遇難成祥,貴人扶助,定有骨肉重逢之喜,不出一月,必應。」素娘看畢,口中念佛,心內舒展了二分,說道:「若看此卦,不但不兇,還有重逢之望。」遂吩咐李清還去速速尋找,李清答應轉身而去。仆婦與秋月一齊問道:「奶奶何不將這卦語講講與奴婢聽聽,心內也寬綽寬綽。」素娘說「第一句『莫訝風波惡』是說不可驚慌害怕,第二句『灘頭獲寶珠』,寶珠就是雙印,將來找回如獲珠寶一般;第四句『重慶喜何如』,找回他來,乃是失而復得,如花之重開,月之復圓,豈非重慶之喜?又有『貴人扶助,遇難成祥』之言,大料我兒不至受傷,少不得安心等候。且寫著一月之內骨肉重逢,更是可喜,不必狐疑。只是第三句『團圓奸字引』五字,令人不解。」梁氏說:「神讖隱語,過後自然應驗。」秋月說:「若聽奶奶這等說來,果是上吉之卦。既有不出一個月必應之言,娘兒們念佛等候便了。」

娘兒兩個說此話,任婆子一旁聽的明。賊人膽虛心害怕,不由腹內暗吃驚。自家思量說不好,倘若是應了神言事不成。回家看看心才放,性命之憂莫當輕。想畢之時忙移步,湊至了素娘跟前把奶奶稱:「你老放心休憂慮,吉詳卦語必然靈。神佛見憐加保佑。定把公子找回程。老婢今日告個假,聽得說啞叭染病在家中。被褥漿洗多一半,等我回來再找零。」素娘說:「既然如此你家去,這時侯,我也無心作女工。」婆子叩拜朝外走,出了後戶至前庭。上房拜辭說就裏,邁步翻身往外行。急急出了鎮國府,兩腳如飛一溜風。霎時來到墳園內,但見門兒半掩冷清清。跑進院中留神看,滿地下灰塵柴草亂叢橫。只當啞叭尚睡覺,不由的心內生嗔叫一聲。

「開開門罷,啞爺別挺屍了!」賭氣把前門用手一推,吱嘍一聲,門分左右,忙忙走進房中,一看,那有一個人影?婆子心內生疑,放下東西,自言自語說:「莫非他揀柴去了?」復又忙忙走至院中一看,只見扁擔荊筐都在窗前放著,越發慌張起來,說:「每常他要出去都是鎖上門,這如今有了若干的金銀,他怎麽到開著門走了呢?這個東西好不小心!」一面抱怨著,來至墳園尋找,放開了那一條叫驢嗓子,高聲呼喚啞叭老二。墳前墳後樹木祠堂內叫找了多時,不見蹤影。暗說:「奇怪,他可往裏去了?我且看我的黃白貨兒要緊。」忙忙跑進房中,跳上炕去,掀起席來,揭去磚,伸手往炕洞裏一摸。罷咧,空空如也!吃一大驚,忙忙回身,咕咚一聲,仰八叉跌倒。也顧不的痛疼,一咕嚕扒將起來,奔至木箱子跟前,打開一看,連那幾百銅錢也不見了。

這婆子轟的一聲魂離殼,恰似當頭澆下水一盆。雙手紮煞滿地轉,渾身亂顫面如金。口中只說:「殺了我,這事蹺奇悶死人!啞叭料他無處去,總然出去有金銀。莫非被盜失財物,他躲向別方怕我嗔。莫非被人謀害了,這裏荒涼無四鄰。」這婆子,驚疑不定心亂跳,復又暗想自沈吟:「我且後院瞧瞧去,他可曾依我之言埋那人。」忙步跑出觀仔細,兩眼張開驗假真。但見依然是平地,並無刨開新土痕。婆子一見直了眼,火上澆油勝幾分。罵了聲:「挨刀的短命鬼!好個啞賊殺的安著什麽心。既不願作你勿去,抱了他來生甚因。連自金銀都拐去,如今卻要把誰尋?什麽想頭何主意,難道說別人比你的嫂子親?那點財物非容易,使碎心機磨破唇。我只說借此生財成家業,不想一番謀籌枉勞神。」這婆子又是疼來又是氣,又是自急又傷心。咬呀切齒連聲恨,捶胸跺足手拍門。「眼前我若尋得你,咬了賊肉生嚼吞!」忽然想起燒心事,由不的老大著忙暗自雲。

「不好,不好!這如今鄭昆帶了許多人四下尋找,萬一遇見啞叭,禍事就不小了,如何是好?」想至其間,急的他汗流滿面,淚如泉湧,大哭了一場。又自勸自:「不要著忙,如今且勿往鎮國府去,打聽個下落,那時見景生情,再作道理。」婆子左右思量,提心吊膽,無精打彩。只得把院中屋裏收拾了,也不顧吃飯,躺下睡了。睡夢之中,只見那元寶、金銀在眼前亂鬧。

過了好幾日,打聽的鄭昆已回來了,並未找著公子,這才放下心來。把房中的東西安排,鎖上門,往麒麟村而來。進府到了上房,只見伏夫人坐在床上,面前放著一封拆開的書子,婆子上前叩頭問安。蜂兒說:「任媽媽來的正好,這是京中無佞府楊舅老爺差人送來千歲的家信,說是邊報帶了來的,書內著緊問的是雙印好否。夫人沒了主意,不知回書怎麽寫才好,楊府的管家等著急急回去呢,你快替想個法兒。」婆子說:「這有何難?夫人如今把二奶奶喚來,就勢兒立個威風:「孩子是在你屋裏丟的,再者詳情究理,那有個睡覺丟了孩子的?就是做賊的也沒有單單偷了人去。千歲的來書牽掛著雙印,這回書的設詞少不的是你寫去,這個沈重我可不能擔當。你老說這一套話,看他怎樣回答。抓他個錯縫子,翻過來臉來,打罵一頓,追出倉庫的鑰匙,貶他下去,這個樣可就奪過來了。」蜂兒把手一拍,說:「如何?一人不過二人誌,我和大相公說了這一回,也是這個主意,他老總個不哼,我是幹著急。這個回書終是要寫的,夫人道是怎麽樣呢?」伏氏也不言語,遲了一回,低聲向婆子問道:「你說個法兒把他弄回來吧。那金銀我也不要了。」婆子吃驚道:「噯呀,我的祖宗!這是什麽話?那胡員外得了兒子,千歡萬喜,月底就回老家去了,叫我那裏去找他?事已至此,我勸你老別心活了。再者我們啞叭病死了,我這心裏實在難受。」一面說,一面眼中淚滾下來。伏氏說:「怎麽的?前日說他病了,這幾天旺跳跳的小夥子就會死了,卻是什麽病癥?」

婆子見問心暗想,「我何不借著因由罵一場?出出氣來解解恨,咒他個暢快有何妨?」未從啟齒先嘆氣:「提起他的病癥話兒長。起先原是發疹子,後來變病起了(疒皇)。噎食轉食生到了,腿膀蓋上一個人面瘡。眼疼帶著又走肚,時常拉拉瀉糞湯,渾身的疔毒無其數,前心又生了個大疔瘡。一疔疔到後心去,爛了屁股與胸膛。鼻子流膿口吐屎,臭氣難聞熏的慌。胳膊腿子都爛了,作個鬼去也腌臟。臨死又瞎兩只眼,陰曹也難搶水漿。」伏氏當是真實話,嘆氣連聲說:「可傷,今年他有多大了?可曾納聘定妻房?」婆子說:「正南正北的短命鬼,二十五歲見閻王。我指望,回鄉把他老婆娶,不料他無福作外喪。」伏氏說:「剩你一人墳難看,那裏荒涼少村莊。何不在此伏侍我,強如獨自受淒涼。」婆子說:「又蒙垂憐多萬幸,老婢子尤如上天堂。」伏氏說:「另去派人把墳看,我與他們再商量。」蜂兒背後撇了嘴,望著任婆把臉一揚。說:「我的太太,這點小事兒也不作主,難道說還去回稟二娘娘?若要照先把他奉,準備著日後大饑荒。方才說那回書話,可要強長威風作主張。趁此若不拿下馬,過後兒休想再投降。事已作到關口上,還講什麽細商量。」婆子說:「蜂兒姐之言說的是,勸你不必熱心腸。回書若不叫他寫,千歲回來那個搪?」兩個人你一言來我一語,伏夫人口內無言心內慌。

伏氏低著頭思忖多時說:「你要不了叫他去。」蜂兒得了個「叫」字,答應一聲,兩腳如飛而去。婆子望前湊了一步,說:「方才那回書的話,你老千萬想著叫他親筆寫。他要推辭,可就趁勢兒翻了臉,不怕他不拱手讓位。」伏氏搭著眼皮兒,總不言語。不多時,蜂兒把素娘請來,慢步掀簾,走進房內。

伏氏自覺心慚愧,勉強擡頭舉目觀。只見他渾身亂抖無氣力,面色如同紙一般。蛾眉雙鎖愁無限,秋波含淚萬般難。嬌音卻弱鶯聲啞,頭以蓬松似亂氈。慢向床前深萬福,說:「夫人呼喚有何言?」伏氏一見這光景,不由一陣好傷殘。理虧情虛心亂跳,不知起首怎開談。未曾說話先紅臉,言遲語慢甚闌珊。說:「這封回書怎麽寫?賊偷了孩子主何緣?楊府的管家等著走,須得人去把墳看。老任在此啞叭死,這個幹系叫誰耽?老爺回來怎麽好,叫我實在的為難。」素娘聽著全不懂,發怔無言眼望天。婆子一旁就努嘴,蜂兒背後眼急圓。二人不住打手勢,教著他生嗔把臉翻。伏氏越發糊塗了,素娘啟齒問根源。說:「夫人之言奴不懂,什麽回書那個傳?楊府的管家多咱到,啞叭幾時赴黃泉?」伏氏開口才要講,只見蜂兒走向前。

說:「二奶奶不知,奴婢替夫人說說罷。這是千歲寄來的家信,楊舅老爺差人送來。書中緊問的是公子好否,急要回書。夫人見字,又是為難,又是生氣,不知回書用何言詞對答老爺,因此氣的連話都說不上來。」素娘聽畢,淚流滿面,嗚嗚咽咽哭個不住。任婆子向前與素娘叩頭問好,素娘勉強擦淚回答說:「你啞弟可惜怎麽就死了?」婆子說:「正是該死。」蜂兒說:「楊忠說:舅老爺吩咐快寫書,他一半日還要急急回去。」一面說不住與伏氏送目。伏氏向素娘說:「你想個主意,怎麽才好?」素娘大慟道:「妾身此時心如刀攪,殘喘難延,望夫人吩咐一聲,就照實言叫費先生寫寫罷。妾身紮掙不住,暫且告退。」遂道了一個萬福,晃晃蕩蕩,走出房門,哭向後邊去了。

蜂兒、任婆一齊向前悄悄說:「夫人,夫人,借這個因由,快喚他回來,一聲斷喝說:好賤人,我合你說話未完,你竟自走了!孩子是你丟的,書子偏叫你寫!他要分辯,就給他個利害。」伏氏把雙眉皺:「哎,罷呀,罷呀!你們別鬧咧!你們看他那付待死的樣子,怎麽忍的還鬧?我實在受不的。我生說不出來了。」說著。眼圈兒通紅,把靠枕一推,面朝裏躺下,閉上眼睛,不言語了。任婆與蜂兒面面相覷。只見伏準走進房中,用手推著伏氏說:「我的親媽,你這樣老實,事已至此,慈悲不的了!」伏氏翻身說:「你也嘔我來!我生來就這樣秉性,人越七嘴八舌,我越發亂,說不上話來。我又不會利害似人家那響花花的嘴,自以為能,我聽著吵的慌。」伏準說:「你老到要響花花的呢,也得會說他。」伏氏說:「我不會說。罷,不何好歹的冤家!勞勤今早來說,你媽又不好呢,我這心裏煩上加煩。就是後房的,你們拘拘良心,想想他有什麽不是,只叫我望他鬧!」任婆說:「我的祖宗,你想那兩國相爭,難道都有仇恨?無非為的是爭奪天下!如今咱這勾當,也是一般,有他無我,勢不兩立。你老要不貶他下去,哼哼!」蜂兒說:「莫說別的事,那倉庫的鑰匙,怎麽望他要?」伏氏說:「胡亂混去罷,我實在不會鬧也不忍的鬧!」蜂兒把眼東丟西丟,晃著腦袋,鼻子裏一笑。任婆子撇著嘴點頭。伏準推著伏氏說,鬧的伏氏急了,把手望床上拍著,大聲說道:「好媽們,都出去罷,讓我歇歇兒,躺躺兒罷!」遂掉過臉去,唉聲嘆氣不上。

伏準把手一招,三人走到外間。伏準低低向蜂兒說:「看這個光景,他老是不能作事的了。莫如這般如此,你去傳道假旨,看是如何。」,

蜂兒點頭說:「等我去。」掉轉身軀把步挪。出了後門朝後走,越過穿廊腳如梭。未進蘭房先賣嚷,一聲怪叫嗓子潑。故作驚慌裝模樣,說:「二奶奶這可了不得。夫人今朝大動怒,嗔怪你老禮不全。話來說完撂下走,回書到是怎麽喲?定叫你老親筆寫,楊府家丁立等著。別看著素日性兒好,動了無名氣更直。若是觀喜不動怒,心慈面軟像活佛。他要翻臉動真氣,活佛立刻變活魔。那日我打了他個心愛碗,拿刀要把我腦袋割。不虧大奶奶勸的緊,小命兒早已見閻羅。命我來把回書取,二奶奶忙忙的快寫吧。」惡婢說著留神看,見賢人紛紛二目淚滂沱。哽咽多時才講話,叫聲蜂兒聽我說。

「我方才不寫書,也並非故違夫人之命,只因頭暈眼迷,渾身酥軟,站立不住,所以過來了。你過去替我面稟夫人,不要錯怪於我。回書叫費先生照實寫就是了。」蜂兒說:「夫人方才說來,千歲臨行也曾說夫人少誌無才,不能主事,只好擎個現成的茶飯,如今丟了公子,這件事非同小可,回書若非二夫人的親筆,千歲一定生疑,因此夫人不敢擔這個沈重。再者夫人今日盛怒之下,奴婢也不敢去回稟。實話對你老說罷,我看他老今日大發了雷霆,就是二奶奶只怕也要受辱,何況奴婢下人?也不敢空手回去。你老不管怎麽,將就著寫罷,免的帶累奴婢挨打。」素娘未及開言,秋月一旁聽的明白,不由心中大怒,走向前來叫聲蜂姐。不知秋月說些什麽,且聽下回便知。

第十七回 切切悲啼傷心思往事 悠悠逝水無計吊芳魂[编辑]

且說蜂兒句句詞意逼勒素娘,秋月不由的心中動怒,說:「蜂姐姐,等我合你去見夫人,奶奶這裏連命都顧不過來了,就教費先生寫寫也使的。再者公子是二奶奶親自養的,難道千歲還疑是二奶奶害的不成?」蜂兒說:「可是呢,夫人皆因怕千歲錯疑了別人,才叫二奶奶親寫回書哇。」秋月說:「這不都是我的錯!每夜我起來幾次,偏那一夜我睡死了,致有此禍。回書只管照此寫去,等千歲回來,我情願領個死罪,斷不累及別人。我合你去見夫人。」蜂兒把眼一丟,說:「好妹子,咱姐兒們流賊的永昌錢,不知算個什麽新樣兒的吉哈。」素娘一聲喝斷:「賊婢們少要鬥口,休得放肆!若再胡言,一定重責不恕!蜂兒過去,回稟夫人,書中只管把不是撂在我一人身上,原是我自不小心,並非夫人誤事,等千歲回來,我自然認罪領死!」蜂兒聽畢,不敢再言,只得答應一聲是。

轉身回至前邊去。秋月說:「好個膽大的小娼根!自從那日失公子,我見他分外長精神。狐假虎威來欺主,賣俏抓乖慣咬群。」素娘擺手說:「且住,讓我歇歇定定心。」秋月聞言不言語,不多一回到黃昏。蘭房秉燭交更鼓,娘兒倆,默默無言暗斷魂。黎素娘面對銀坐,想後思前痛碎心。自嘆:「生來多命苦,父母膝前身受貧。奔到京中叔父死,虧了義伯老周仁。因遵父命入高府,為報王爺葬母恩。如魚似水成佳偶,又逢賢惠那夫人。相愛相憐如姐妹。知疼著熱似娘親。一旦千金貴體歸黃土。閃的我,無著無落少精神。苦勸老爺將弦續,還指望似月重圓花再新。誰知娶了庸才女,恰好似寒冰移向火爐焚。也只好終日強顏陪木偶,再不想平生天大禍來臨。孩兒去向真奇怪,莫不是高門該斷這條根?細想那日求來卦,神言豈肯有虛文。曾說是骨肉重逢一月內,今日是廿八天了還是杳無音。再過兩天絕了望,我還有何心世上存。蜂兒方才那些話,分明是夫人要把我的錯來尋。與其等著受淩辱,何不早早見閻君。」素娘想至這地步,淚似珍珠望下淋。秋月看著心不忍,慢擦眼淚啟朱唇。

走至素娘面前,說:「天已交了一更,我勸奶奶也該安歇,養養身體。這些時水米不進,只是啼哭,萬一焦勞病了,找回公子來的時候,叫誰撫養他?」素娘長嘆了一聲說:「癡丫頭,你還指望找回來麽?我想再也是不能的了。」秋月說:「今早鄭昆又派了五六十人往百里之外尋找去了。奶奶為何只說不能?」素娘說:「前月十八日鄭昆求得卦來,曾有一月之內骨肉重逢之言,彼時見了心中到寬綽了許多。秉著心腸盼至如今,已是九月十六了,算來已是廿八日了,也不見動靜,只剩了兩天工夫,難道就找著不成?」秋月說:「就是剩了一天,保管有喜信。」素娘說:「何以見得?」秋月說:「我想公子必是個有大福的,斷不致不明不白的泯沒了他。若不是個大器,滿月如何驚動呂祖下降,與他分開了十指,又印上『永保遐齡,遇難成祥』的朱字?有這一番的奇遇,豈是無福無壽之人?二夫人想想嗎!」

素娘被他提醒,說:「好丫頭,解的明白,倒叫你提起我一個念頭來了:趁此夜間,你可隨我到園中呂仙祠中叩拜哀求一番,呂祖大發慈悲,保佑我母子重逢,也未見得。」秋月說:「這是正理。當初是向他老求了來的,如今有了難,還是求他老搭救。我點燈籠去,咱娘兒倆就走。」素娘說:「門都鎖著,如何是好?」秋月說:「把箱櫃上的鑰匙都拿著,開開試試。」素娘點頭,慢慢起身,才要下地,只覺眼一黑,幾乎跌倒。秋月連忙扶起,復又坐下,口內氣息奄奄,說道:「只怕走不去了。」秋月說:「人無根本,水食為命。奶奶這些時茶飯少進,日夜啼哭,精神虛損,自然沒有氣力。我勸扔奶吃點東西,也接接元神,不然若跌在那裏,如何是好?」素娘說:「我是咽不下去喲。」秋月取了一盤茶點,放在素娘面前,說:「奶奶強吃些罷。」素娘只得勉強吃了幾口,飲了一盞香茶,定了一定,說:「這回兒的心剛剛不大跳了,咱們走罷!」

秋月答應不怠慢,連忙點上絳紗燈。主仆二人離繡戶,開放園門往裏行。但見一天夜色涼如水,滿園寂靜悄無聲。殘荷敗柳黃花瘦,玉階露冷墜梧桐。惟有淵明花色好,紫白紅黃對月明。黎素娘慢步蒼臺穿曲徑,對景傷心百感增。不多時來至呂祖祠堂內,焚香頂禮秉虔誠。懇懇切切深深拜,哭訴心中萬種情。千言萬語苦哀告,只求保佑子相逢。秋月後邊也拜禱,忠心只為主人公。二人祝告時多會,忽聽譙樓起二更。主仆只得回房轉,黎素娘渾身無力喘不停。秋月扶持安寢下,神思短少眼朦朧。斜扶繡枕身乏倦,一陣迷離入夢中。只覺著己身還在祠堂內,哀憐叩拜在埃塵。只見那呂仙坐上說了話,口中嗟嘆兩三聲。高叫:「侍香休悲痛,因果分明莫當輕。前生作下今生受,今世修來後世擎。須知善交無好運,否極才得泰來逢。梅能傲雪稱佳品,幾寒而後顯松青。報恩只有雄乳母,護庇臨凡東鬥星。」素娘說:「弟子叩懇無別望,惟求早見小兒童。」呂仙點頭說:「休急,除非死後再相逢。」素娘聽說魂離體,哎喲一聲把目睜。

一翻身坐將起來,心頭亂跳,虛汗珠。連叫:「呂祖,呂祖!痛死我弟子了!我今日可絕了望了!」

死後相逢這句話,明明是叫我歇心。嬌兒一定無了命,必是家遇歹人。我終朝癡心妄想重相見,今日個夢裏分明指教真。罷了罷了真罷了,命薄無福苦萬分。追想從前腸寸斷,叫幾聲仁德賢惠那夫人:只為求兒心中碎,日夜焚香拜上神。好容易得他姐弟倆,不亞如懷中美玉掌中珍。看待雙印十分重,比你的親生勝幾分。世間賢惠人雖有,不似你端正廉明那樣真。死後必然登仙籍,怎不來護佑你墳前拜孝棍。這而今忽遭異變你知否?怎忍的割斷生前萬種恩?夫人哪,英靈不遠等等妾,領領我,孤苦伶丁屈死魂。非是奴家尋短見,只因進退兩無門。一來無顏見千歲,斷了香煙罪更深;二來心內實難受,如何料理過光陰;三來夫人情性變,難免惡作辱奴身。總然老爺不見罪,這段牽連怎麽禁?不如一死千般凈,又省愁煩又省心。」這佳人,一怒橫心主意定,慢下牙床把手伸。取了條羅帕長三尺,躡足潛蹤奔繡門。玉腕高揚才要扣,忽聽得一陣悲傷入耳輪。

素娘住手細聽,原來是秋月夢中說睡話,一面啼哭,一面說:「好奶奶,不吃飯喝幾口湯罷!」素娘聞聽,一陣心酸,簌簌淚流面,暗暗贊嘆道:「這丫頭到有點忠,情真意切,形諸夢寐,叫我如何舍得下他?如今一死,這孩子不但無人疼愛,只怕夫人要歸罪於他,如何是好?」想了一回,說:「有了,我何不如此這般,哄他逃命便了。」想畢,把秋月喚起來,故意的歡容滿面說:「丫頭,咱娘兒們可好了,純陽老祖果然靈麽,方才夢中指引我,說我三日內有大禍臨身,必須暫且離家躲避躲避,不但化兇成吉,管保我母子目下團圓見面,謹記,謹記。我說那裏去才好?呂祖說:『投奔江家,萬無一失。』我心中一喜,忽然醒來。細想你娘家姓江,莫非教往那裏去躲避躲避。聖仙之言,豈可不遵?趁此夜深,咱們就走,萬一應了仙言,會著印兒,豈不是萬千之幸?」秋月聞言,踴躍起來,念了聲阿彌陀佛,「既是呂祖指教,咱娘兒就走。」素娘說:「你去把那包碎銀子拿著,再包幾件衣裙,你娘家甚窄,咱們到那裏也好用度。」秋月答應,進室收拾去了。素娘便用針線把渾身衣服鞋腳縫了個結實,又寫了幾個字放在桌上。不多時,秋月收拾完了,包了一個包裹,提了也來。主仆二人,悄悄開門,穿過亭軒,從花園北門出來,四下一看。此時西南上一輪明月如畫,更深夜靜,悄無人聲。素娘低問道:「你可記得路徑麽?不要走錯了才好。」秋月聞言,

用手一指說:「夫人看,轉過這前面的山坡慢向東。順著那運糧河岸朝北走,不過二里有余零。今年倒來了兩次,豈有心中記不清?」素娘聞聽不言語,跟著秋月往前行。手胼足胝強舉步,心灰意懶暗傷情。可憐他嬌嬈弱體金閨艷,似這等徒步而行那慣經?只覺著夜氣侵人涼入骨,金風颯颯冷如冰。雙彎蹴損弓鞋綻,四肢酸楚腿兒疼。香汗如珠濕綠鬢,嬌喘難停粉面紅。剛剛走了二里路,上了那運河堤交四更。只聽得秋月低聲說:「好了,那邊不遠是門庭。趁此無人咱快走,看看月落要天明。」素娘聞聽不言語,香軀緩緩坐埃塵。

秋月說:「我也歇歇兒。」遂坐素娘背後。坐了多時,只見那素娘一帶清波,點著頭不住的掉淚。秋月用手指著說:「奶奶看,那裏堆堆的就是太平莊了。從這小路兒下了河岸,再走一箭遠,就到了。天已交了五鼓,咱們走罷。看有人走動,不大方便。」素娘也不言語。秋月又催促了兩次,只見素娘猛然說道:「癡丫頭,那是我的去處呵?這話實對你說了罷,我是要死在這裏!我得的並非吉祥之夢,躲避逃災,等候雙印相逢俱是哄你之言。我夢見呂仙警教是真,說道:『你想母子重逢,除非死後。』因此我絕了念頭。強活了這多時,還指望找回來,今既得此不祥之夢,不死何為?有心不死家中,一則我這一把無用骸骨,不必埋在高家土內;二則又恐連累於你,所以哄你出來,各逃性命。那包裹中幾件衣裙,散銀子有六七十兩,拿到你娘家,叫你父母與你擇個良善人家,以此碎銀為贈嫁之費,也是主仆一場。從此永別,各奔前程去罷,不要思念我了!」

素娘的話還未盡,把秋月嚇的棄了包袱,一咕嚕爬將起來,雙手一伸,把素娘衣裙緊緊拉住。

咕咚一聲面前跪,悲聲慘切帶嗚咽:「奶奶活活嚇死我,好性兒的親娘千萬別。凡事只往寬裏想,快把這個念頭歇。雖說兒女牽連重,怎就把恩愛夫妻情義撇。公子總然無下落,難道說,你老望後就不生咧?老爺有日回家轉,那時節花又重開子再結。何況此時還有望,我料著公子這命不輕絕。古來吉人有天相,將來一定衍瓜瓞。千歲奶奶都慈善,好事行了一大些。好人若還無好報,除非天上沒了玉皇爺!夫人素日多明聖,讀過詩雲念子曰。凡百事兒見的透,稱得起閨中領袖女中傑。為何今日行拙誌,半世的聰明變傻呆?你老回心再細想,奴婢的言詞貼不貼。奶奶不聽奴婢勸,我還尋甚麽娘來找甚爹。情願隨主一同死,好合你,陰曹作伴永不別。」丫鬟說著嚎啕哭,兩淚紛紛往下滴。黎素娘發怔無言擡頭看,但見天邊明月往西斜。

素娘見他雙手拉衣,哭哭啼啼,勸個不住,沈吟了一回,說:「罷,起來,你說的都是好話,我不死了,聽天由命,混去便了。天已漸明,咱們快些回家去罷!」秋月說:「這才是我的好奶奶呢!」說著站起身來,一手提著包裹,一手拉著素娘,回歸舊路。

走了幾步,冷不防素娘把秋月一推手,秋月叫聲哎喲,身子一歪,松開左手。這個空兒,素娘得便,

一縱香軀朝下跳,只聽撲通響一聲。秋月此時真嚇殺,大叫「親攤把我顛。」直瞪著雙睛河內著,只見那,水勢滔滔猛又兇。見主母就淺就浮黑影影,霎時間波急浪湧去無蹤。這丫鬟望著河中雙腳跳,刀攪柔腸慟淚傾。哭了聲:「奶奶喲你可疼死了我,好性兒的媽呀你怎不得善終?好好的合家歡喜把中秋慶,忽然間半夜丟了小相公!傾的奶奶無了路,才有今朝這事情。細想全是我的錯,嘴讒的娼婦欠生疔。不灌黃湯睡死覺,也知個風聲影共蹤。可憐你一月以來瘦了半,寸斷肝腸血淚紅。雖是你著己連心勸幾句,無非那鄭昆梁氏還有個真情。上房的不言不語如木偶,是一個好好的先生。蜂兒丫頭詭計多端賊賤婢,昨日起樣兒大不同。奶奶呀,你自己橫心不顧命,至死還能把我疼。賞銀叫我回家去,我怎忍偷生自去走前程。為仆若不知忠義,牛馬心腸畜類同。」這丫鬟,滿腔怨氣雙眉皺,一怒橫心把包裹扔。大叫:「奶奶等等我,秋月如今陪你行!」舉步撩衣才要跳,只聽的一聲喊叫令人驚。

這喊叫聲不知是人是鬼,等我歇歇再說。

第十八回 黎素娘遇救重生 隆太君改書慰婿[编辑]

卻說秋月正要投河,只聽得有人大叫:「秋月不可,我來了!」只見一人飛奔而來。秋月吃了一驚,嚇的倒退一兩步,月下看的明白,卻是他老子江泰。原來這老頭兒在縣中當的個禁役,只因今日往親戚家賀喜,惦著次日點卯,所以連夜趕回。順著河岸往家正走,遠遠只聽得哭聲,心中納悶:這時候有誰啼哭?細聽又是婦女聲音,越發疑惑起來。緊行幾步,聽出聲音好似女兒秋月,近前仔細一看,果然是他。見他正要投水,老頭兒著忙,大叫一聲,將秋月嚇住,急急走至面前,一把拉住說:「好了丫頭,你作了什麽歹事,來此自盡?快快實言,不要隱匿。」秋月見了親人,不由的哀上加哀,遂將已往之事,哭訴了一番。

江泰聞言,跺足捶胸,目中落淚道:「可憐那等一位良善夫人,落了這個收場結果,可傷,可傷!

如今你也難回去,只可隨我轉家園。打聽那裏怎麽樣,再作商量送你還。」秋月回言:「我不去,背主忘恩大不然,不如葬在魚蝦腹,免的父母受幹連。」江泰搖頭說:「休講,快跟我走莫遲延。」說著向前提包裹,催促女兒兩三番。秋月無奈強移步,心疼主母淚不幹。走一步來哭一步,老老頭兒聽著心慟酸。父女二人哭回去,只當賢人赴九泉。豈知良善神佛佑,早已就驚動純陽呂上仙。暗護落難侍香子,忙把那玉京真人喚至前。如此這般親吩咐,送他去安身立命等子團圓。柳仙領命不怠慢,足駕祥雲起在天。棕拂拋在波濤內,把素娘的香軀托上邊。頃刻送至天津衛,見了鄉宦歸家的家眷船。

原來這只船是一個山東的進士,在丹徒縣為官,任上病故,夫人扶柩歸葬,泊船在此。這日老院子剛然起身,立在船頭上,正與兩個船家說話。只見水面上飄了一個人來。老院子說:「你們快來撈救這個人,豈非一件陰功?」船家說:「大清早救上來,萬一是個死的,豈不悔氣?」老管家只是著急,叫他救,船家又不肯。正說之間,只見艙中走出一個丫鬟來,說:「夫人說,叫你們救上來,要是活了,每人賞銀一兩。」船家聽說有賞,齊聲應道:「夫人吩咐,小人等遵命。」忙取鉤竿,看著那人飄搖飄搖湊了船來,這個說:「好生奇怪呀!這樣的緊溜,他為何消消停停兒的飄來?你是等著我救哇!」那人說:「原來是個女娘子。」

說話間,到了跟前,二人一齊伸手,用勾桿搭住衣服,老院子也幫著用力鉤竿拉上船頭。這個說:「好,好!還有氣息呢,只怕活的了,咱們要得賞咧!」又只見艙中走出兩個丫鬟來,說:「夫人吩咐,既是女子,有的氣息,叫我們擡他進去呢。你們閃開。」兩個船家連忙躲過一邊,丫鬟向前,擡入艙中。夫人說:「快些與他換上幹衣,用被包裹,再把熱湯灌下一碗,把他坐定,慢慢呼喚。」丫鬟答應,一個人取姜湯,一個去換幹衣。一面說:「夫人請看,這女子非失足落水,卻是有心自盡的,這衣服都是用線縫在一處。說話間,換了乾衣,灌下姜湯。夫人說:「好生扶定,叫他慢慢醒來。」

他雖然一怒橫心尋自盡,幸有那柳仙的法力暗中幫。口內並無一點水,身體全然未受傷。胡胡悠悠合二目,就是那冷水侵肌遍體涼。開水姜湯喝下去,渾身穿上暖衣裳。魂還氣轉神歸舍,開眼猶如夢一場。但見自身坐在船艙內,左右相扶人一雙。有位佳人床上坐,羅帕包頭似病妝。看罷不由心納悶,疑惑不定暗思量:「曾記得我與秋月離家下,同在河邊話短長。舍命橫心身赴水,怎麽就胡裏胡塗到這廂。床上那人多面善,仿佛見過在何方。這些人不知是人還是鬼,令人納悶好仿徨。」黎素娘,驚疑不定胡思忖,只見那夫人有話問端詳:「娘子不必心驚異,貴姓高名住那方?這是坐船從此過,看見尊軀浮在江。令人撈救回陽世,這也是前緣幸遇巧非常。有何為難尋短見?只管實言卻不妨。果若情有可原處,待我從中作主張。」素娘聞言如夢覺,未從啟齒淚千行。說:「多蒙大德將我救,枉負恩人心一場。處此之時終是死,說起情由痛斷腸。妾身原籍曲阜縣,跟隨父母到京邦。父名德謙叔德讓,妾身名為黎素娘。我的父受恩感念高千歲,聘去鎮府內作偏房。」素娘之言還未盡,但見那位夫人撲下床。向前雙手忙抱住,悲聲慘切淚汪汪。叫聲:「賢妹想殺我,再不想,今日相逢在這廂。不必驚疑再細認,我是你姐姐黎淑娘。自從那年離別後,眠思夢想暗神傷。徐明已死音信斷,關山相隔路途長。那年你姐夫中進士,接請合家上汴梁。指望骨肉重相見,令仆人尋訪蹤跡日日忙。好容易遇見周老者,才知道叔父爹娘命已亡。說你聘在鎮國府,上和下睦甚安康。又要高府將你看,聽得說,歸葬誥命轉漁陽。後來兒父點縣宰,跟隨赴任度時光。在外宦遊這幾載,你姐夫身得重病見閻王。愚姐扶柩歸故裏,前日得了個遺腹小兒郎。泊船在此雇乳母,才得相會在長江。聞你際遇十分好,賢妹你生來性格最端莊。卻因何事尋短見,快把原由表一場。」素娘大慟才要講,旁邊走過小梅香。

兩個丫鬟一齊勸解說:「夫人今日與姨太太相逢,乃是喜事,再者夫人尚未滿月,豈可過於傷感?天氣又涼,且請上床溫暖溫暖,與姨太太慢慢敘話,豈不是好?」姐妹二人這才止住悲啼,攜手站起來,敘禮歸坐。丫鬟送上熱茶,二人慢飲談心。

素娘把那別後數年,自進高府直至今日之事,從頭至尾哭訴了一番。淑娘聽了,傷感不已道:「咱姐妹一個樣的命,我是半路亡夫,你是中途失子。」素娘說:「姐姐若較之小妹還強一倍。姐夫雖然去世,尚有外甥,撫養成人,便是你老來之靠了。」淑娘說:「血泡赤子,那裏就指望的了?這不過聽天而已。就是雙印外甥,細聽賢妹方才之言,也還有幾分指望。滿月時既有真仙下降,與他治好胎疾,這孩子必非凡器。賢妹你想,那有個無福無壽之人,驚動神仙點化?你在昏憒之間,未嘗細想,這一跳水未免猛浪些了。」素娘說:「侍兒秋月亦曾以此相勸。但姐姐不知,丟他之時,合家惶惶,鄭昆差許多人分頭去找,求簽問卜,無所不至。求得福緣庵觀音靈課十分吉祥,曾有月內骨肉重逢之言,就只是第三句『奸字引』三字令人難解。」淑娘說:「卦語既是吉祥,何故尋此拙見?」素娘說:「小妹因見了這個卦語,安心耐性,自八月十八日等至昨日九月十六日,整整二十八天,也不見個喜信。著急無奈,夜晚求呂仙,果得一夢,見呂祖說:『若要重逢,除非死後。』小妹因此絕了念頭,所以投河自盡。」淑娘說:「那卦語賢妹可還記得?」素娘說:「小妹記得。」遂念了一遍。淑娘沈吟了一回,歡喜道:「賢妹恭喜,只管安心等待,將來與外甥一定團圓會面。」素娘說:「姐姐何以見得?」淑娘說:「妹妹聰明一世,蒙懂一時,這課語真是靈應。一月之內,骨肉重逢,已應在咱姐妹身上了。『灘頭獲寶珠,重慶喜何如』這兩句是說見了外甥,如同得寶,灘頭便是江河,今日與我重逢,要再找著外甥,豈不是兩番喜事?那時就應在『重慶喜何如』這一句了。『奸字引』三字,一定也要應驗,此時斷不能句句令人解開。」素娘連連點頭稱是,又說道:「姐姐所見雖明,小妹終疑『死後相逢』這句話大大不吉。」淑娘說:「這更易解。你昨日投河,便是死了一次,再與外甥相見,豈不是死之後了麽?」素娘聞言,如夢方覺,恍然大悟道:「姐姐所見高明,小妹不及多矣。自此不必胡思亂想,哀告著神佛,耐心等候便了。

淑娘說:「賢妹此時也難復回尊府,不如跟我同上山東,權住舍下等著。或是找著外甥,或是妹夫回來,再作道理。」素娘說:「多蒙姐姐見憐,小妹願去,但不知幾時起身?」淑娘嘆道:「因你姐夫暴病亡故,我過於悲慟,及至分娩了你外甥,血虛氣弱,一點乳食也是無有。泊船在此,雇覓乳母。此地居民都嫌路遠,重價與他,俱不肯去。這幾天錢花費無數,找這近處村婦,一日暫貼幾次。不是因此耽延,也早已起身多時了。」素娘說:「何用去覓乳母?這點小事小妹替姐姐代勞。我的乳汁至今未斷,待我乳哺外甥,豈不勝似他人?」

淑娘說:「此事怎好勞賢妹?令人不安使不的。」素娘回言:「何妨礙?親姐妹不必客氣與推辭。撫養更比他人好,偏遇著事兒湊巧甚合機。世間人除了自己生身母,連心疼愛是姑姨。妹代姐勞是正理,親戚自然是親戚。不過是姐妹相幫扶幼子,難道說你還叫我奶媽子?」淑娘聞言忍不住笑,說:「賢妹高情深感激。」素娘復又開言問:「外甥名兒叫甚麽?」淑娘說:「自從生了這個妨爺種,我的心中如亂麻絲。不知叫個甚麽好,奉煩賢妹替尋思。」素娘說:「我的孩子叫雙印,因他有手內仙文作護持。如今叫他個馮寶印,排著他哥哥可使的?」淑娘點頭說:「很好,如此不必再更移。」姐妹談心還未了,只聽得院子簾前把話提。

老管家在艙門外說:「小人進祿與姨太太叩頭,與夫人叩喜。」兩個船家也與夫人、姨太太叩頭。慌的兩個丫鬟連忙向前磕頭說:「奴婢們還不曾拜見姨太太、與夫人叩喜呢!」素娘說:「不消,快些起來罷。」淑娘叫丫鬟取四兩銀子賞於船家,吩咐道:「原說每人賞銀一兩,如今救的是姨太太,多賞一倍,就此開船。」船家歡喜非常,這個看著那個說:「夥計,留神望河裏看著些,萬一再飄一個來,咱們又要發財了。」院子把眼一瞪:「還不悄言,看夫人聽見。快些開船,趕路要緊。」

歡天喜地答應是,解纜抽錨掛起篷。將篙一點離了岸,似箭如飛趁順風。水路行程急又快,不多幾日到山東。到了馮宅安置畢,從此後經心扶養小兒童。賢人得了安身處,秋月父女那知情。只當主母河中死,悄悄的燒化紙錢祭亡靈。那一日,高府之人清早起,不見了素娘、秋月吃一驚。鄭昆、梁氏黃了臉,蜂兒、任婆暗咕噥。伏氏口內胡批論,夫人低頭心不靜。眾人尋至花園內,瞧見門開一路通。復又回至蘭房內,東尋西找亂烘烘。桌案上邊拾著了遺字紙,方知自盡赴幽冥。義仆夫婦魂不在,郝昆先放了悲聲。家丁各各流珠淚,喜壞了伏家小畜生。同到上房把夫人稟,那伏氏半晌開言問一聲:「他今自盡因何故?你們大夥兒作調停。老爺回來怎麽講,打撈屍首可還能?」梁氏開言心內氣,說:「難道夫人還不明?二奶奶只因無了路,想是心疼小相公?」伏準向前一擺手,說:「依我思量有隱情。」鄭昆聽到這句話,心煩火起動無名。

義仆見伏準詞意刻薄,心中雖惱,不敢失禮,壓著氣兒,向伏氏說道:「大相公言之差矣!我們二夫人自十九歲娶到府中,言非禮不發,事非禮不作,穩重端莊,幽閑貞靜,合府人所共知。別說別人不敢妄議,就是千歲與去世的夫人還加倍敬愛。如今這一死乃萬分無路,此乃是一定明情,有何可疑,有何猜忌?不是老奴鬥膽說你一句,大相公你小小的年紀,不要這等設心。」幾句話說的伏準滿面通紅,只得強辯道:「我並非猜疑,他老既要自盡,家中池沼頗多,何必出去跳在河裏?再者,他老是為思兒,難道那秋月丫頭也陪著死了不成?恐是他見二娘死後,那屋裏就是他一人,盜些資財,暗暗回他娘家去也未可定。」蜂兒說:「這個只怕猜著幾分了。要是我不肯隨著賓了天。」任婆說:「何不到江家看看,若找著拿回來,拷問二奶奶下落。」鄭昆聞言心中暗暗的動氣,切齒道:「若是楊夫人在日,那容這些狗男女七嘴八舌胡言亂道!」伏氏說:「要不著個人到江泰家中看看去?若是在那裏就叫了他來,不在那裏就罷。」蒼頭說:「不必著人,等小人親去便了。」

說畢,退出上房,自後出去,穿過花園,上了河岸,不多時到了太平莊江家門首,大聲呼喚。秋月父女正在房中嗟嘆素娘,老婆兒聽見招呼,著忙說:「這是高府著人找你來了,女兒快些躲避躲避。」秋月說:「這聲音是鄭大叔,我正要見他訴訴奶奶的苦處。爹爹快些請他老進來。」

江老兒聞言不怠慢,跑到門前請義仆。鄭昆跟隨將門進,秋月一見放聲哭。站起身來迎上去,二目紛紛滾淚珠。鄭昆說:「侄女不必心傷感,二夫人如今竟何如?」秋月見問如刀攪,帶痛含悲叫大叔:「二奶奶如此這般辭了世,早向西天去享福。蜂姑娘他可舒坦了,這而今,眼疔肉刺盡皆無。我就跟你去領罪,好叫他頭清眼亮把病根除。千歲在外奶奶死,這如今高家的世業盡歸伏。」義仆聞言長嘆氣,未曾啟齒淚如酥。說:「合該主人時運敗,這也是前因造定豈輕忽。我豈肯帶你回去投羅網,我自有一番言語去回覆。」江泰聞言忙拜謝,拭淚開言叫大叔。、

江老頭兒說:「若得大叔從中隱瞞一二,小女之命如同再造了。」秋月母女也一同拜謝。鄭昆連忙還禮道:「你我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今日我不叫別人來者,恐他們不能見機而作,再者此事並非背主昧心。我這一回去只說有人看見你與二奶奶一同投水身亡,你們自此另尋個住處,免的大家不便。」當下江家三口兒千恩萬謝送了蒼頭。鄭昆回家見了夫人,只說素娘、秋月一同赴水,有人看見隨波而去了。

伏氏聽說發了回怔,落下幾點淚水來。蜂兒、任婆這才放心,一力攛掇素娘房中所有一概連鑰匙收入上房,伏準叫費舉人寫了一封書字,大概是說素娘中秋夜宴大醉回房,丟了孩子,自知罪重,投水身亡等語。又修一封問好的安啟,備了些土物,打發楊忠回京,見了主人,叩安已畢,呈上書信。順天侯打開與隆太君一同觀看,前邊是幾句套話,後面就是丟雙印原故。母子二人一見彼此吃驚。

一齊口內說奇怪,旁邊立怔了李夫人。老太君眼望楊爺將兒叫:「此事好叫我疑心。書中言語多不對,黎氏為人我知的真。四德三從知禮義,穩重端莊情性溫。不致飲貪杯誤事,豈有個半夜房中丟了人?」楊爺說:「為兒也是這等想,一定其中別有因。」夫人說:「人若不到千難處,怎肯自盡命歸陰。」隆太君說:「此書若寄到邊庭去,你妹夫疼個昏來氣個昏。怎生料理軍情事,還怕他氣惱加攻命不存。」夫人說:「何不暫且收藏下,另寫平安報好音。」楊爺點頭說:「也好,且免他目下著急與動嗔。」太君說:「還有一言須緊記,大家從此再休雲。莫叫夢鸞聽了去,孩子雖小更留神。他若知道這件事,不免悲啼與淚淋。倘然氣悶成了病,那就活活摘了我的心。」太君說著長嘆氣,昏花二目淚珠淋。李夫人聞言忙啟齒,吩咐那手下丫鬟使女們。

夫人說:「你們都聽見老太太吩咐的話了麽?那一個口角不穩,要叫大姑娘知道,一定處死!」使女們一齊答應。當下楊老爺叫李夫人把原書收起,另寫了一封平安書信,交付邊報,與高公帶去。不知鎮國王近況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北闕獻俘金繒拜賜 西陲告警墨絰從戎[编辑]

且說高公接得回書,知道家中平安,倒也放心。就知那耶律通甚是兇勇,他那五色神石乃異人傳授,念動咒語,打將出來,一變十,十變百,又變千,又變萬,無數的石子亂打敵人。交戰畢念咒收回,依然還是一塊。五六年中,高公與他戰過一二十次,所仗的就是這個妖法。高公所仗者,隨機應變,知己知彼,當進則進,當退則退,再不失機損銳。那耶律通料不能取勝,遂收兵在黑河北岸安營屯兵,意欲看機而動。高公猜透其意,也在南岸安下連營,當住要路。如此相持日久,不見輸贏。

此時鄭安寧已是一十七歲,長的七尺,虎背熊腰,學了一身的武藝,膽壯心雄,甚有謀略。高公愛如己子,遇有疑難軍情,往往與他密地商議。此時番兵不進不退,不能取勝,高公憂國憂民,十分焦灼。安寧獻了一條苦肉計,將關內監中應斬的死囚揀了一個與高公面貌相仿的,暗暗的殺了,高公借個事由將安寧重打了一頓,命他帶著人頭,黃昏渡過黑河,至番營獻首級投降。那耶律通見他身帶重傷,又見人頭果似高公,北人性直,信以為真,欣然收納。安寧遂獻計道:「如今主將已亡,我是夤夜行刺,眾將尚在睡夢,趁此劫營保全勝,取雁門關易如反掌。番王並不疑心,十分歡喜,貪功心勝,親帶番兵番將,命安寧在前引路,悄悄渡過河來。一聲吶喊,殺人大營。耶律通當先率眾闖轅門,只聽咕咚一聲,如山崩地震,番將番兵俱掉在陷坑之內。號炮連天,伏兵四起,把耶律通生擒活捉,搭上坑來。先從腰中掏出那塊五色神石,丟在河內。

高公收兵安營,命人傳諭北安王,如不投降,先殺耶律通與所擒番將,然後進兵北伐,誓必掃穴犁庭。北安王心疼愛弟,情願投降,多獻金寶,只求耶律通與眾將回國。高公應許投降,放回眾將,就只少不放耶律通回國,留下此人作了當頭,押著耶律通與貢禮上京報捷。本內帶了一道條陳,奏聞神宗,請將耶律通封為虛職,以禮相待,嚴加防守,留京為質,則北安王不敢復生異誌矣。宋天子覽本,龍心大悅,遂將番王宣上金殿,安慰了一回,封為歸化公,賜府居住,高墻深院,不通外路,委用一個廢指揮為行監使者,命其行看坐守,冠帶宴飲,俱經侯禮相待。隨征眾將兵丁,俱各按功升賞。高廷贊已是王爵,無可加封,將鎮國王上加了「忠勇」二字,欽賜蟒袍玉帶,大升三級。次日,太和殿設宴慶賀太平。

朝事已畢群臣散,簾卷金鉤駕轉宮。聞貴妃與蘇國母,同在朝陽把聖主迎。禮畢平身爺賜坐,國母含春叫主公:「皇爺日夜勤國政,時常龍意不安寧。今日我主回宮轉,喜見天顏帶美容。想必是那州府縣出賢孝,國泰民安五谷豐。」天子說:「朕所憂勞因塞北,連年不繼動刀兵。多虧忠勇高廷贊,為國為民苦盡心。智擒番王平化外,從此江山得太平。免的黎民遭塗炭,去朕心頭患一宗。國母、聞妃齊拜賀,「慶我主鴻福齊天國運隆」。

二位娘娘一口音說道:「恭喜我主,鴻福齊天,此乃聖主盛德神威所及,方感得臣下用命。今日番邦歸化,自此永保安康,妃等不勝慶幸。」天子說:「此乃祖宗德化所及,所經文忠武勇,萬民歸附。朕承先皇余惠,雖登大寶,兢兢業業,恪守遺規,尚恐失德,有何德能,敢勞皇後、賢妃之賀?」說著一伸龍腕,攙扶起來。蘇國母、聞妃起身謝恩。

國母歸坐,復又問道:「但不知隨征將弁,我主何以施恩?」天子說:「俱召回朝,論功贈賞,惟高延贊加賜『忠勇』二字,外賜金緞褒獎其功,尚未召還。朕意北番新降,其心未定,留他在彼多鎮幾年,再委一人實授其職,那時召他還朝,共享太平。」國母道:「前日順天侯楊石翰的夫人進宮叩節,

小妃詢及家中事,提起他妹丈鎮國王。年紀已經四旬外,膝前尚未有兒郎。只有一女在無佞府,繼妻與妾在漁陽。昔雖有子早失去,這而今妻南夫北兩分張。妾聞此言心不忍,憐念他忘家為國是忠良。王道本乎人情哩,小妃鬥膽奏吾皇。高廷贊離家已是七八載,一定是盼望歸期兩卦腸。何況膝下又無子,看看半百鬢將霜。番寇已降邊庭靜,乞我主召回鎮國王。使他骨肉重完聚,誕育兒孫接書香。若使忠良絕了後,怕的是後世朝臣心內涼。」國母之言還未盡,龍心大悅喜洋洋。「梓童之言朕準奏,且待來年春暖召回鄉。」國母、聞妃將恩謝,不多時排上禦宴飲瓊漿。筵宴已畢還共話,深宮坐對夜未央。明君賢後憐臣子,這其間怎把賊臣佞閹防。

且說老公頭兒寧佐,見帝後歸寢,遂把方才所聞之言,悄悄寫要紙上,打發一個心腹小內監名叫勾子通,叫開禁門,只說娘娘要什麽東西,看門的內監並不疑心,放他出去,只囑咐快快回來。勾子通到了相府,交了密折,呂國材與了他五兩銀子,打發他回去。坐在燈下,打開密書,從頭觀看。

呂國材看罷不由心內惱,雙眉緊皺氣長籲。腹中暗叫:「高廷贊,鴻福運旺了不的。我出那樣難題目,你竟偏能作好詩。我只說,將你送入虎口內,借劍殺人正中機。不料狂賊謀略廣,單槍匹馬破夷狄。越發邀得君王寵,樹大根深怎動移。來年若是召回國,陣陣烈烈更威儀。那其間合朝文武誰不敬,生生氣破我肚皮。怎得良謀將他害,除非是暗算無常死不知。倘若不密他知曉,狂賊怎肯把我依。」忽然想起無佞府,有最難惹的老東西。「隆太君是他親嶽母,豈不心疼護女婿?搜根尋底把仇家找,一朝事露怎相敵?他當年馬踏西涼數百戰,殺的那回將回兵膽盡虛。大破五鬼兇魔陣,逼死妖人海紫芝。全仗著老主禦賜的龍頭拐,轄管那滿朝文武共群黎。老厭物最愛出頭把閑事管,善與他人辯曲直。他也曾替人伸冤上金殿,直叩龍樓奏主知。他也曾叩閽重翻人命案,扳倒了多少親王與貴戚。何況是他親女婿,更要出頭來護持。」奸相越想心越窄,急的他熱血如珠往下滴。千般盤算無主意,少不的耐性安心且待時。恰遇著天壽星官該有難,準折他數年榮華換子息。隆太君年過八旬身衰朽,這幾日精神短少費支持。飲食少進懨懨睡,順天侯李氏夫人心內急。

楊公夫婦與夢鸞小姐見太君欠安,俱各心中害怕,連忙請醫診脈,開方服藥,不甚見效。大家守在旁邊,小心伺候。只見老太太沈睡了一回,忽然睜開二目,叫聲:「石翰。」楊爺連忙答應:「孩兒在此,母親有何吩咐?」

老太君,未曾啟齒先嘆氣:「吾兒、媳婦你聽真。老身只覺多沈重,延醫服藥枉勞神。為娘已覺登上壽,恩封一品太夫人。榮華享盡人間福,賢良媳婦孝兒孫。縱然死去無遺恨,就只有一事牽連惦在心。夢鸞今已十六歲,須知女大必當婚。他父邊庭未回轉,家中又是繼母親。你我是他親骨肉,除了咱們有甚人?你妹夫臨行曾托付,少不得終始周全你費心。我只說來春去接這公子,且在此處倒插門。老身看著也歡喜,留在咱家住幾春。不料忽然身染病,有朝無夕命難存。只怕活不到明春去,你可急急快遣人,迎接姑爺將京上,好令他小夫妻一對配良姻。看著女婿才與貌,老身就死也甘心。」太君之言還未盡,楊老爺控背連連說謹遵。

順天侯與李夫人一齊說道:「母親只管放心,好好將養身體,孩兒就此遣人,著他水陸行程,急去快來,不過兩三個月即就到來。太太好生保養天年,等甥婿到來,好看他小夫妻成禮。」老太君點頭,復又睡去。

當下楊公來至前邊,親筆寫了書信,喚了得力的家丁,給了盤費,囑咐了一番,急急打發,立刻起身,兼程前進。

奉命的家丁急忙去,出京連夜下江南。風雨不歇朝前走,來至淮邊雇上船。去了只有十數日,老太太比從首疾病添。只為心疼外孫女,實指把他終身大事完。飲食強進加保養,病中只盼早回還。豈知福壽今朝滿,魔女星官該上天。到了四月十八日,醜時三刻嚎啕慟,哭壞佳人高夢鸞。楊老爺哭的多時去見駕,神宗天子降皇宣。欽命東宮皇太子,率著合朝文武官,無佞府中排禦祭,旌表追封隆氏賢。大庭居中停壽器,錦帳綾幃襯畫棺。棚中陳設諸般事,掛孝人多雪一般。開喪破孝會親友,迎七點主把經念。擇定良辰就發引,連那些非親非友也吊唁。百官奉旨來送殯,車馬如流人似山。眾軍民扶老攜幼來觀看,人人羨慕贊高年。少年時節如男子,銀槍匹馬掃狼煙。富貴榮華享上壽,淩煙閣上把名傳。死後風光誰能及,一世為人不枉然。可敬他平生愛管不平事,替人家忘生舍死去伸冤。雖然壽享八旬外,老佛爺何不叫他多活上幾年。旁觀都是憐惜話,更有一人甚喜歡。

此人是誰?就是那奸相呂國材。楊府死了一位老太太,不亞如去了他眼疔肉刺,心中舒暢了許多。暗暗打算道:「這老婆子一死,吾無憂矣!且住,楊石翰也不是好惹的,他二人乃郎舅至親,也是高某一個幫手,怎先去此人手方好。」自此每日思量,不得其計。

這日正在書房思想,只見大管家呂用忙忙走來,打千兒回話:「稟爺,今有兵部員外尹老爺到來,說有緊急軍情求見老爺。」呂相吩咐有請。不多吋,尹員外走進書房,見禮獻茶,不必細表。這件軍情原來是因西夏回王忽然造反,冷不防兵搶潼關,總兵未嘗抵備,倉卒臨敵,大敗陣亡。多虧副將、兵丁舍死守住城池。差飛報來京告急取救。當下呂相見此,不敢怠慢,打發尹員外去了,遂即吩咐打轎上朝。

呂國材坐在轎中心暗想:「人願天從機會逢。正要除卻楊石翰,就有潼關這事情。我今入朝去見主,萬歲爺必然命我設調停。我何不如此這般回聖諭,大料皇爺一定從。先把鎮國牙爪去,再施妙計想牢籠。」一路打算朝前走,大轎八擡快似風。午門以外下了轎,知會黃門奏主公。天子偏殿正觀本,聞奏軍情龍意驚。吩咐速宣呂丞相,隨旨的奸臣往裏行。進殿叩頭恭聖駕,細奏潼關造反情。奏罷取出告急本,俯伏金階雙手擎。太監接來朝上走,放在龍書禦案中。神宗爺吩咐平身命賜坐,遂把那本章從頭看分明。

天子觀本已畢,向呂國材說道:「是先皇在位,回國王屢次入寇,自楊家父子婆媳大破妖人成功之後,於今五十余年,進貢稱臣,不敢仰視天朝。今忽造反,想因年深日久,銳氣養成,故而復生異誌。卿可酌量一人,上西涼興師問罪。」奸相連忙離坐拜倒,口呼萬歲:「若要平定西涼,非楊家父子不可。一則昔日英名在彼;二則石翰久經歷練,二子明器、明珍少年英雄,俱系將材,再者楊府的夫人、小姐能征慣戰,善解妖法。若命順大侯掛印為帥,帶眷征西,一定馬到成功,以安聖意。微臣愚意如此,乞吾主聖裁。」神宗道:「卿之所議雖符朕意,但隆夫人新亡,楊石翰尚在制中,朕心有所不忍。」呂相道:「這固吾皇盛德之心,憐念臣下,但為人臣者忠孝豈能兩全?楊石翰素明大節,陛下召來面諭,斷不能以母子之私恩違君臣之大義。文臣尚且奪情留任,何況潼關要地乃國家大患,江山要緊。吾皇欽命,楊石翰必奉詔。」天子道:「卿可謂知人矣。」遂降旨將順天侯宣來,面諭一番,封為平西大元帥,攜眷征西,協力鎮潼。救兵如救火,欽限緊急,八月初六黃道興師。

楊老爺含淚磕頭將恩謝,辭駕出朝回府中。叫過總管老楊義,急忙吩咐不消停。預備人夫與轎馬,帶眷征西好起程。管家奉命忙打點,楊公回轉後堂中。夫人已知征西事,同著那夢鸞小姐把老爺迎。大家見他同歸坐,楊公未語嘆連聲。「我只說閉門茹素守母制,少盡人間為子情。不料回賊身造反,少不得替主分憂去盡忠。」夫人說:「甥女之亭怎麽好?寇姑爺不久就來京。」老爺說:「回寇猖獗欽限緊,為主江山豈敢停?」夫人說:「要不然先帶明珍去,妾與明器暫留停。等候甥婿來京日,良辰挑選早乘龍。送他們小兩口兒回南去,妾身然後再登程。合家都往西涼去,也須得留下一人看門庭。」老爺說:「楊義夫妻年將邁,歷練忠直又老誠。留他在京看守府,等完了甥女的佳期你再行。」夫妻正自來商議,只見那報事的梅香稟事情。

「啟上老爺:進寶、來爵自江南回來了。」楊公聽說,忙忙站起,迎接甥婿。這一來不知道寇公子在此怎麽入贅,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可奈何戀戀渭陽情 歸去也依依鄉樹色[编辑]

卻說楊老爺才要出房迎接甥婿,丫鬟說:「老爺且慢,奴婢聽得進寶說,寇姑爺有事不曾同來。」楊公聞言,心中驚異,復又坐下,說:「快喚他二人進來。」使女答應,去不多時,喚進二人,與老爺夫人叩頭未畢,老爺急忙就問寇公子不來的緣故。家丁說:「小人們連夜趕至江南仁和縣,進城尋至寇府,見了姑爺,誰知有大孝在身,不能成禮。」楊公吃驚道:「莫非翰林公有甚不祥麽?」進寶道:「不但寇老爺歸西,連夫人也相繼去世了,七月內才過了周年。姑爺說,多多拜上老爺、夫人,深荷厚意,服制在身,不敢成禮。俟後年間孝滿之後再來,一則就親,二來科舉。」楊公聽了長籲,落下淚來,說:「寇親翁平生正直,忠誠慷慨,是宦途中第一個好人,可惜天不與壽,今年不過四十多歲,竟彌仙遊了。自別之後,時常想念,指望還有會面之期,不意作了故人。」夫人說:「好人不長壽,果應其言。」楊公又問道:「寇姑爺家中幾口人過活?」來爵說:「有位小姐,乃寇姑爺的胞妹;一位小公子,乃二夫人槐氏所生。還有兩三個侍女,書童進喜是老院子許通的兒子,院公夫婦今年二月內也死了。小人們見姑爺不能同來,怕老爺、夫人記掛,次日就起身,急急趕來,不意老太太升仙去了,小人等萬想不到!」一面說著,揮淚不止,取出一封書字,雙手遞上,說:「是寇姑爺與老爺的安啟。」楊公接過看了一遍,說:「你二人且去安歇,目下又要行遠路了。」兩個家丁一齊答應,退出中堂。

楊老爺眼望夫人開言道,未曾說話好傷慘。「可憐甥女真命苦,幼兒失母喪慈萱。雖有天倫離又遠,女南父北這些年。太太在日常言講,惟有此事把心連。我只說心遵奉遺言完素願,成就他的終身鳳配鸞。厚贈妝奩回故裏,老太太在天之靈也喜歡。不料吾兒命如此,未見面的翁姑赴九泉。姑爺有孝難成禮,若等除服得二年。而今我又征西去,卻將冤家放那邊?」夫人說:「依我帶他潼關去,後年差人送轉還。打發他表兄來料理,把他的終身大事完。」順天侯搖頭說:「不妥,夫人你好欠恭詳。此去不比平安任,兩下征殺賭鬥場。勝敗輸贏難預料,生死存亡頃刻間。他乃是秀閨弱質千金秀,怎任那箭海刀林與瘴煙。何況西涼途路遠,一來一去就一年。風霜跋涉多勞苦,住不上半載又回還。方才我已熟思過,全然不要兩為難。」夫人點頭說:「也是,若還如此作怎齊全?」老爺說:「欲待送他回家去,愁只愁無疼少熱有誰憐。」楊公說道這句話,轉過佳人高夢鸞。

小姐向前說道:「舅舅、舅母不必為難,送孩兒回家乃為正理,但願大人兵至西涼,馬到成功,速寄一封平安信來,孩兒也好放心。

順天侯沈吟良久說:「罷了,只好送你轉家門。命你明器大兄長,明日清晨就起身。紅梅青梅二待女,跟去伏侍可隨心。預備人夫興轎馬,夫人你打點行李共金銀。還有一言囑咐你,到家凡事在留心。未知繼母何情性,人心難測言未雲。語錯言差休使性,作兒女以順為孝各盡心。繼母總有不周處,他雖不義你要仁。我那亡妹你的母,一生只有半條根。四德三從你全曉,聖人曰,男效才良女慕貞。你亡母心高誌大才思廣,笑言不茍性格純。你本蓋世聰明女,千萬的繼他遺誌慰他魂。我指望全始全終完你事,再不料半途而廢兩離分。舅舅從今指顧你,各奔前程各作人。」楊公說著淚如雨,嘆壞丫鬟使女們。李氏夫人心酸痛,夢鸞小姐淚紛紛。說道是:「舅舅、舅母休傷感,不必牽連記在心。孩兒雖然事繼母,各盡其道古人雲。況兒已經十五六,不比那赤子無知繈褓存。難道還怕折磨我,我自能見景生情孝母親。況兒在外祖母膝前蒙教訓,鋼刀當作繡花針。倘有不測意外事,我敢入深山蕩虎群。到家住上三五月,我還要,親上塞北找天倫。方才說那二侍女,紅梅原是本京人。為兒此去回故裏,又何必令他骨肉兩分離。回家自有人扶侍,還求母舅再開恩。叫他娘家領了去,一路上,只用青梅把我跟。我主仆一同回故裏,他的父也是漁陽燕地人。明日個不須轎馬多費事,我有個方法更爽神。改作男妝乘快馬,又省盤費又省人。一路上,看水觀山急又快,勝似那坐在轎內悶昏昏。又免的招搖耳目人瞧看,誰能識我是釵裙?」楊公聽畢微微笑,回頭有語叫夫人。

楊公說:「夫人你聽,可見是將門之女,出言這等雄壯。」夫人說:「我說他定是個小小子兒托生來的,有知以來,不喜花翠,很愛男妝,舉動言談也有幾分男子氣象。若是外甥,姑老爺又有個……」夫人說到這半句話上,猛然想起一事,連忙站起,走入內房,取出一封書,向小姐說道:「這件事瞞了你七八年了,如今送你回家,少不得告訴你知道,你可不要生氣。」說著,遞了過來。

小姐驚異非常,接書在手,從頭至尾看了一遍。

只見他登時改變了平常色,粉面蓮腮似紙白。仰面呆呆了半晌,珠淚紛紛滾下來。反覆細看書中語,長嘆一聲說:「怪哉!從來失盜人家有,那有個單偷孩子不偷財。這事我今猜八九,定有奸人暗使乖。我雖然當年幼小不記事,黎二娘動作行為想的來。外祖母時常向我長誇獎,最喜他沈靜安詳又有才。四德俱備三從曉,並無有亂作胡行半點歪。斷不致貪杯誤事丟孩子,這件事令人老大費疑猜。恨我那時太年幼,縱然知道也辯不來。嘆我天倫真命苦,再不意家中降下這場災。我只說回家看看親兄弟,愁煩少解且寬懷。嘆爹爹空喜一場成畫餅,想必是前世命早該。這一回家看光景,我定要搜根拔樹見明白。尚若因前有一隙可乘能回挽,還想著把我兄弟找回來。」小姐說到這句話,李氏夫人口內咳。

夫人說:「姑娘你不必癡心妄想了,這已是七八年的事了,知他有命無命?再者素娘已死,無頭無腦,從何處追究?勞神無益,徒惹氣生。你不聽話,這一去,到叫我們惦著。」小姐說:「妗母慈訓,焉敢不遵?但只是手足情親,香煙事大,少不的細審一番。常言道:「有誌者事竟成。也不過盡人事,聽天由命。」楊公說:「見機而作就是了。」

說話之間,李夫人親手打點行李,向小姐道:「夢鸞我的兒,這包裹大匣中黃金十錠、明珠二串,還有兩包散碎銀子,與你拿去,自己使用方便些。如今是你繼母用事,省的從他手中取討。那大紅錦子包兒孔雀木匣中有個水晶比目魚兒,乃是你婆家的紅定,到家好生收起,不可忘記。」小姐說:「長者賜,不敢辭。愚甥女領受就是了。但只是舅舅、舅母數載慈恩,叫孩兒何以答報?」楊公把大公子明器叫至膝前囑咐了一番,看看天色晚,大家安歇。

小姐回至香閣,只見青梅歡歡喜喜,紅梅慘慘淒淒向小姐哭道:「姑娘,一樣的丫頭,為何兩樣看待?既帶了我妹子去,怎麽離舍了奴婢?」小姐說:「紅梅有所不知,我今回家住上幾時,還要去到邊庭看望老爺,青梅又會本領,又有臂力,隨我出塞,可以去得。你生來薄弱,又不會騎馬,那時主仆仍要分離,留你在家,有誰憐憫?到是我一番牽連。方才已向老爺說,放你回家與你父母完聚,豈不是好?後會有期,不必傷感。」說著,又賞些衣裙花翠,首飾釵環。紅梅叩頭謝了,站住一旁,不住擦淚。青梅向他肩上拍了一下,說:「姐姐別哭了,後年秋間咱們就會著面了。姑爺服滿來京赴考,中了狀元,一定搬娶姑娘。那時娘兒們同在一處,求姑娘望姑爺說個情兒,把你擱在腳底下,與姑娘一輩子相守,不亦樂乎?」紅梅掉過頭來,呸一口啐了青梅一臉,說:「怪不的你這樣歡喜,原來有這個好想頭,要望腳底下去呢!」青梅笑嘻嘻擦著臉跑過一邊去了。小姐看著微微而笑,說:「青梅只顧耍笑,別忘了正事。咱們的兵器可都包裹停當了麽?」青梅說:「我早已送到上房,夫人親手裝入皮箱,留下清風劍與姑娘佩帶。」小姐點了點頭兒,聽了交二鼓,主仆收拾安寢。

方才說的是什麽兵器呢?看官不知,且聽細表。那夢鸞小姐乃是左金童下界,生來聰明絕世,穎悟過人,心伶性巧,一見就會。揣度是非遇有疑難,明斷如神。從三四歲上認字讀書,過目不忘。至十一二歲,珠璣滿腹,落筆成章。自幼兒最愛習武,使些木頭兵器,跟著隆太君,已將十八般武藝舉通。到十四歲上,臂力長足,隆太君畫了式樣,叫巧匠打了一桿竹節銀槍。何為竹節呢?那槍長一丈,一節二尺,共是五節,雌雄筍兒相對,用時向右擰在一處,便是一桿長槍;不用時向左擰開,每節二尺,包裹被套,俱可攜帶。那老太君疼愛外孫女,無所不至,將那一百單八槍法教熟不算,還密傳了九路敗中取勝的神槍法,又傳了一宗獨藝。這宗器名為雁翎針,又叫作龍尾神釘,鐵打成,頭似磨石,尾似錐尖,遍體倒須鉤兒,細索練擒綰,單打敵人頭面前胸,中者必死;若打在下三路,打一個血窟窿不算,被那鐵須將骨肉帶去,其人不死也受大傷。小姐學時,先用草人,先大後小,後用香頭,百步之內,打無不中。太君又教他馬戰,將禦賜的兩匹馬,命人牽來,同至花園教演。此馬乃西涼大宛國所進,這一匹渾身似雪,青尾青鬃,四蹄如墨,名為鐵蹄銀合,又叫作照夜登山玉,小姐乘坐;那一匹艾葉青駒,青梅騎坐。老太君跨在花亭上,看著他主仆二人,一個單槍,一個雙鐧對舞交鋒,來往盤旋,殺到熱鬧處,鼓掌大笑,時常以此為樂。楊老爺得暇之時,也來觀看,指點與他。老太君又取套兵書戰策與他觀看,四五年中,習學的武就文成。

更兼他秉性清高心更細,量既寬宏誌又深。滿面和平無二色,時常罕見喜和嗔。生就的天香國色顏如玉,閨中領袖第一人。諸凡舉止遵閨訓,老太大憐如至寶愛如金。舅舅舅母表兄嫂,也都是真心敬愛到十分。連那個丫鬟使女童仆婢,俱稱小姐有慈仁。這一回轉漁陽去,都有牽連不舍心。次一日,合家早起送小姐,中堂設酒列杯巡。高夢鸞匆匆便把男妝扮,婢作書童在後跟。李夫人同著兩媳婦,楊爺明器與明珍。讓上小姐居中坐,老夫妻相陪左右分。順天侯爺親執盞,李氏夫人把酒斟。表兄表嫂忙擺菜,小姐離席站起身。佳人立飲三杯酒,後邊歸坐又談心。說不盡骨肉親情情不舍,言不了別離留戀語諄諄。獻過湯羹用過飯,飲罷香茶要起身。這小姐神主之前行大禮,叩拜亡靈老太君。後拜舅舅與舅母,說:「謝了數載調教養育恩。孩兒不敢言答報,也只好刻骨銘肝記在心。但只願二位大人多康健,到西涼,旗開得勝奏捷音。莫把為兒心牽掛,自加保養少勞神。將來自有重逢日,休嘆離別眼下分。」老夫妻含淚忙攙起,高小姐又拜二嫂與明珍。眾仆人叩別流痛淚。把一個使女紅梅哭個昏。

常言說的好:恩怨於人別時自見。高小姐自到楊府這幾年,那些仆人受恩甚多。只因老太太與順天侯的性情剛烈,李夫人治家甚嚴,主家人們但有錯規,一定重責不恕。自小姐至此,時常解勸,或正在盛怒之下,方要重責,他便走至面前,從容解勸。說出來的話兒巧妙解願,令人聽著不但氣全消,還要發起笑來,那有過的仆人登時脫一頓重打。他又背後講今比古,好言開導他為仆的道理,又道:「適因念爾愚昧,又是初犯,所以苦勸爾主,暫免其責,今既受訓,應思改過自新,主人自然格外加恩垂憫;倘不自如愛,如前獲罪,我不但不去討情,再也不與你們隱瞞了!」那些仆人因感此言,都盡心竭力,侍奉主人。數年以來,受責的甚多,無不感念高小姐的德化。今日之別,不獨他至親難舍,連那些仆婦丫鬟也都是真心留戀。別人還可,把個紅梅只哭了個哽咽難擡。小姐傷感不已,只得用好言安慰。

正在依依不舍之間,只見家丁來稟:「駝轎人夫,俱已齊備多時,請大少爺與三少爺起身。」小姐拭淚說:「二位大人、兄嫂、侄男請各保重,愚甥女就此告別。」

這佳人眼含痛淚朝外走,青梅女拜別故主也悲傷。李夫人手拉手兒朝外送,心中不舍淚千行。老爺公子二娘子,奶媽抱定小兒郎;使女丫鬟與仆婦,一齊相送過前堂。儀門以外分了手,夫人帶轉痛回房。楊公送至府門外,只見那家丁伺候兩邊廂。楊老爺復又叮嚀大公子,囑咐跟隨人四名。公子家丁齊遵命,老管家早把龍駒拉一旁。青梅伏侍上了馬,高小姐控背躬身心慘傷。尊聲「舅舅請回步,」據鞍頓轡把鞭揚。楊公悲慘回房去,馱駝人夫腳步忙。過了山陬與水澨陽,順著大道走關塘。曉行夜住非一日,涉水登山途路長。這日到了漁陽郡,過了臨河上米倉。眼看燕山高不遠,大公子叫聲三弟手高揚。鞭梢一指說:「你看,松樹林東是貴莊。」佳人馬上擡頭望,但則見,樹木森森綠兩行。遙望時桑榆槐柳完村舍,附近看,古木蒼松襯粉墻。不多一時臨切近,顯露出重樓瓦舍茜紗窗。走馬門樓安穩獸,周圍一帶粉皮墻。珠紅門上金環掛,白玉獅子列兩旁。下馬臺石分左右,龍爪槐高遮太陽。匾額上橫書鎮國府,字如鬥大起金光。四圍村舍如屏障,一陣陣金風吹送菊花香,有幾個家丁門內坐,彼此低聲話短長。佳人一見增感慨,不由的一陣好悲傷。嘆「我長到十六歲,今朝初次到家鄉。若是天倫在家內,相逢一定喜非常。此日空說回故裏,誰是我的爹爹我的娘?」這小姐,想至其間心如醉,袖掩香腮淚兩行。青梅猜透其中意,含春有語叫姑娘。

青梅見佳人落淚,就知他對景傷心,連忙把馬往前一拉,說:「姑娘,姑娘。」不知青梅說些什麽,等聽下回便知。

第二十一回 酒後談心心更熱 筵前叱婢婢無聲[编辑]

且說青梅恐小姐傷心,催馬向前說:「小姐怪不的神仙都愛在山裏住著,果然幽雅絕塵。姑娘聽這一派珍禽俊鳥,嬌啼宛轉,聽著何等爽神。」小姐也不理。那目中珠淚望下紛紛亂掉。楊大公子催馬向前說:「賢妹休得如此,少時見了姑母,你不歡歡喜喜,作這個樣子,豈不叫他疑?你是有心機的人,怎麽見不及此?」小姐聞言,勉強止住悲哀,把淚拭了兩拭。

說話間到了門首,家丁向前答話,叫道:「鄭大叔,快去通稟姑太太,我們大少爺送小姐來了。」鄭昆與王平、李清連忙站起,向前與公子叩頭問好。鄭昆心內悲喜交集,腹中暗暗說道:「我們鎮國府今日也有個正頭鄉主來了。」一面睜著老眼,東西看,問道:「我們小姐車輛在那裏?」青梅說:「鄭大叔,這就是小姐。」鄭昆擡頭一看,見他雄冠劍佩,威風凜凜,竟是一位少年的武士,不由的怔了一怔,向前叩頭問好,心裏說道:「看小姐這個光景,一定會些個武藝,這才是我們鎮國府的千金呢?」拜畢平身:「大少爺、小姐請行,小人先去回稟。」一瘸一拐,往裏飛跑。

且說伏準自素娘去後,滑氏犯病死了,勞勤也跟到這裏來了。那伏準居然自作了鎮國府的大少爺,吃穿用度,任意縱橫,花費銀錢猶如流水。伏氏溺愛不明,他又會哄,家庭十分散亂,連那蜂兒、勞勤,手內都有了若干的體己了。那伏士仁一時僥幸,偶然中了一個秀才,這一番榮耀非凡,十分自滿,以為舉人、進士,唾手可得。那伏夫人也歡喜不盡,只說百年有靠,幸得其人。那伏準自得高公平北的喜信,恐怕有日回來究問前事,到綿了些時,後來進了學,心中一樂,就忘其所以,呼幺喝六,望那些家丁仆婦要立威風。又說鄭昆年老,不能管事,要過帳來,自家掌管。又要改租,不論豐欠,俱要全租。鄭昆諫阻道:「此乃千歲的大德,行之已久,一改變,不但人心不服,還恐千歲回家責罰,小人擔當不起。」那伏準不但不聽,還將蒼頭喝罵了一場。眾家人俱有不平之氣,都礙著夫人,不敢造次。伏準因有了一頭巾,猶如作了親王一般,張筵會客,交友接朋,同一班閑頭的馬箔六與幾個合式的窗友,假作詩會文為名,宿柳眠花,聽歌觀戲,時常在外,幾夜不回。伏氏若問時,他便用話支吾,勞勤也替他瞞著。別的家丁那有工夫管他的閑,那伏氏雖然不知也有些疑心。因他長成,要與他定親,他自謂才貌出奇,定要娶個絕色佳人,說了幾家都不中,所以至今未娶。近因東鎮上來了一夥遊妓,遂同兩個好友去玩耍,告訴他姑母只說與白年嫂作生日去。伏夫人見他四五天不回,心中著實掛念。

這日,窗下正坐。

只見那梁氏含春來稟事:「夫人在上請聽言。今有那無佞府的楊公子,送咱們小姐轉家園。那邊不是進來了?」使女連忙掀起簾。伏氏聞言離了坐,親身迎至畫堂前。只見那楊大公子頭裏走,後面跟隨美少年。顏色紅白眉目秀,形如玉樹似潘安。還有個年幼的書童跟在後,前發齊眉後蓋肩。楊公子緊行幾步先問好,伏氏回答禮貌全。賓主間進上房內,楊公子吩咐家丁鋪拜氈。讓上姑母要行禮,那少年回身站一邊。夫人說:「賢侄鞍馬多勞苦,免禮請坐好盤桓。」公子依言行常禮,伏氏開方把話談:「姑娘如今在何處?聽說是你送回還。此位卻是何人也?貴姓高名住那邊?」小姐微笑忙移步,玉體輕搖走向前。說:「久違膝下娘不識,孩兒就是回家的高夢鸞。母親大人請上坐,容兒拜見叩金安。」小姐說著忙拜倒,伏夫人驚喜交加用手攙。

伏氏攙起佳人,向楊公子笑道:「姑娘這等裝束,我如何認得?」楊公子說:「只為家賓君事緊,如此這般,忽忙之際,妹妹又素性爽快,所以改妝而來。一路上果然速快。」伏氏說:「原來如此。」說話間,青梅叩見了夫人,家人彼此叩見。

夫人、小姐、楊公子拂塵凈面已畢,吃了兩道茶湯。夫人吩咐擺宴。楊公子連忙止住道:「姑母不消弗心,小侄方才言過,在上米倉打過午尖,並不饑餓。家君業已起身,小侄還要急急趕去隨征,就此告別姑母。」伏氏說:「賢侄既有緊事,不敢久留,今日權住一宵,歇歇身體,明日早早起身如何?」楊公子說:「軍情如火,小侄歸心似箭,恐家君盼望,實實不敢久停。」遂托地一躬。

楊公子不住告辭只要走,吩咐手下即須行。伏氏再三留不住,只得相送到前庭。夢鸞小姐隨在後,同至儀門把步停。母女送出楊明器,回身同至上房中。夫人吩咐排酒宴:「我與小姐還未曾吃晚飯,咱們娘兒飲幾盅。」說話之間排上宴,敘禮歸坐共談心。不多一時天色晚,畫燭高燒點上燈。飲酒間夫人細問京中事,小姐(告)知就裏情。伏氏說:「舅舅這一征西去,不知何日轉回程?」小姐說:「此去征西代鎮守,若問歸期無定恁。」伏氏說:「舅舅年過花甲外,沖鋒打仗可還能?」小姐說:「雖然年邁英雄在,還有我明器明珍二表兄。我母舅運籌帷幄能決勝,他們倆勇敢戰敵武藝精。二位表嫂與舅母,也都是慣砍能殺女中英。」伏氏說:「一般全是閨中秀,偏我膽小又無能。提起賊盜兵荒事,聞風就怕頭帶疼。若還是我到那裏,活活嚇死赴幽冥。」蜂兒旁邊就插嘴,說:「誰似你老膽子輕?」小姐聞言回(頭)看,目視丫鬟不作聲。口內不言心暗想:「這賤人十分放肆實堪憎。平常必定無家訓,日後悛改恐未能。常言道,口快舌長能壞事,他必然訛詐多端不老誠。」小姐心中想至此,忽然一事上眉峰。氣遇酒提朝上撞,不由的一陣發燒粉面紅。

那夢鸞小姐三四歲上到無佞府中,長到二八,那些仆婦丫鬟伺候主人都是垂手侍立,鴉雀無聲,侍宴端茶,一步也不敢錯走,這些規矩都是見慣的。今日看這位蜂姑娘搖頭擺腦,擠眉弄眼,茄皮臉上搽了七斤宮粉,連眼毛都是白的,裙子底下那一對小紅油漆蓮船扭過來擺過去,不但小姐不悅,就是青梅也覺難堪。誰知又高興接起下語兒來,小姐有心要喝他幾句,只因到家,他又是繼母的陪房,不好意思開口,心中自揣,就把心事勾起。此時酒有六分,自覺面上一陣發熱,蓮腮通紅,把氣壓了一壓,勉強又吃了幾盅,慢慢向伏氏問道:「母親,我兄弟雙印卻是怎麽丟了?」那伏氏不曾打點,突然被問,登時間臉就紅了。

意遲遲半晌開言說:「奇怪,說起此事悶死人。那一年八月十五中秋夜,這屋裏設宴舉杯巡。後來過去睡了覺,我連影兒也不聞。次日說是丟雙印,到把合家嚇個昏。」小姐說:「誰與二娘後邊睡?」伏氏說:「就是秋月緊隨跟。」小姐說:「除他還有何人也?」伏氏說:「還有看墳那老任。」小姐說:「著他在此有何幹?」伏氏說:「素娘叫來洗衣衿。」小姐說:「他素日以何為生理?」伏氏說:「說媒接喜度光陰。」小姐說:「二娘次日說什麽?」伏氏說:「不過啼哭無話雲。」小姐說:「二娘秋月今何在?」伏氏說:「運糧河內命歸陰。」小姐說:「為何不在家中死?」伏氏說:「你、你、你說麽稀罕聞。」小姐說:「合家男女家丁輩,除了任婆還有什麽人?」伏氏搖頭說:「沒了罷。」小姐登時滿(面)嗔:「細聽母親方才話,孩兒恭解有八分。咱家中,家丁都是忠誠輩,斷不能背主忘恩生異心。這事必是任婆子,於中取利為金銀。二娘賢明人盡曉。那有個自害親生願斷根。常言說:三姑六婆人難測,奸貪詭詐有十分。不怕循環與報應,無般不作最黑心。明日清晨備祭禮,拜掃先祖去上墳。拿住任婆細審問,定然拔樹要搜根。他若支吾與巧辯,定把奴才抽了筋。獻出兄弟饒不死,格外留情開大恩。倘若癡迷不省悟,我叫他先把青蜂劍試新。」小姐說著沖沖怒,倒把伏氏蜂兒嚇掉魂。

主仆二人聽得小姐之言,句句點著真病,伏氏默默無言,蜂兒又指望幫話,陪笑向前說:「小姐才是不知道,不要錯怪了,那婆子可是個老實人咧,從那年在咱家走動,從來無個。。。。。。」剛說至此,小姐酒有八分,看著蜂兒冷笑道:「好個伶俐丫頭,口巧舌能,真正可愛。我有心賞你,偏無個應手的東西,罷了,且記下這次!青梅,你看著這個賤婢,再要在夫人面前插嘴接舌,著實賞他一頓嘴巴哦!」青梅答應一聲,挽了挽袖子,紮煞著五個指頭,嗔瞅著蜂兒。

惡婢嚇的不言語,屏氣低頭躲一邊。伺候的仆婦與梁氏,心中稱快面堆歡。帶酒佳人哈哈笑,慢放金杯把話言:「譙樓已經交三鼓,為兒鬥膽要偷安。一路勞乏身體倦,明朝與母再盤桓。如今我在那裏睡?好去歇息早早眠。」伏氏說:「東屋裏空大廂房遠,還有那為娘的裏套間。總不如後邊房屋多乾凈,院小墻高暖又嚴。松青竹翠梅花老,朝陽正好過冬天。我已經命人灑掃收拾好,把你的行李箱籠放裏邊。」小姐點頭說:「很好,為兒的最厭繁華喜自然。」伏夫人即令仆婦將燈點,「送你姑娘到後邊。」母女房中正講話,門外邊來了伏家小孽冤。宿柳眠花情已倦,意欲回家歇幾天。領著勞勤同進府,聽說小姐回家園。躡足潛蹤朝裏走,意要偷看佳人媸與妍。慢慢走至房門口,斜倚著身軀啟繡簾。燈光照耀如白晝,兩眼睜睜望裏觀。見他姑母面向北,對席一位美青年。頭帶著將巾佩繡帶,白綾箭袖四龍團。藕色親衣松綠裏,腰中緊束帶獅蠻。官靴粉底時新樣,冰梅鞘隱劍龍泉。又見他俏龐玉面如瓜子,翠黛眉彎畫遠山。秋水神凝雙杏眼,唇似塗珠一點鮮。鼻倚瓊瑤牙似玉,身材訝秀俏香肩。臉暈桃花微帶酒,恰好似芙蓉籠霧柳含煙。慢放金杯燈下露,顯出了玉筍春蔥十指尖。逼真是:宜嗔宜喜傾城貌,豐神體態十分全。並無有怯弱嬌癡柔軟樣,另一派瀟灑風流態自然。狂生看罷魂離體,難收意馬與心猿。腹中誇獎連說好:「若改了梳妝更可觀。我終朝魂思夢想把佳人娶,今日裏遇此嬌姿或有緣。」他這裏正自胡思生妄想,猛睜睛看見青梅站一邊。只見他紅繩束就雙店髻,前髮齊收後蓋肩。豹子眼睛四方臉,不白不黑顏色鮮。重重眉兒小小嘴,看身材不是十四就是十三。穿一件水紅短襖白綾袖,套一件元清半背錦沿邊。月白色圍裙高吊起,顯露出虎皮花靴鶯嘴尖。斬鐵倭刀懸腰間,皮靴帶上釘銀環。看他好似有點氣,一旁裏斜著磨單拳。暗喜道:「若能匹配這小姐,還得一個好丫鬟。」復又搖頭說:「不妥,他主僕這個光景定難纏。我只好小心下氣將他們哄,常言說:月裏嫦娥愛少年。」狂生正自胡打算,不防那王氏提燈到面前。伸手要把簾掀起,那裏知伏準藏身在此間。一把抓在眼睛上,把一個狂生撞倒在旁邊。

要知伏準跌壞了沒有,且聽下回便知。

第二十二回 問讜論獨懍一心 哭墓門暗祝三事[编辑]

且說伏準被王氏一把抓在眼上,哎喲一聲,跌倒在地,把王氏嚇得一閃。伏準連忙扒起,擦著眼睛說:「你太冒失,望人上硬走!」王氏說:「黑燈影裏,我那陣知道有人在此?」孫氏說:「大相公幾時來的?也沒聽見個腳步響。」伏準說:「我方才進來,聽得房中有人說話,我先瞧瞧是誰,還不曾掀起簾子來呢,不防你就抓了我一把。」伏氏聽見是他,連忙喚道:「準兒,你妹妹回家來了,快些進來,你兄妹相見。」伏生故意說道:「原來是我親妹妹回家來了?我只當那裏來的貴客呢!」說著走進房中,說:「賢妹請轉上,愚兄有禮了。」遂深深的作了一個揖去。

小姐睜睛一看,見他面白唇紅,生的到也不醜,就只是那一派浮滑浪蕩的情形,顯然外露,方才簾外偷瞧,小姐也料了八九,白忖道:「此人光景,必非端上。」只得回禮,問道:「表兄,今日初會,方才說親妹二字是何意思?小妹不懂,請教明白。」伏生說:「自那年丟了雙印兄弟,妹妹又在京中,太太膝下承歡無人,日夜悲啼,就把愚兄過來承嗣。我自八九歲上多蒙姑父大人錯愛,留此讀書,後來先慈見背,舍下更無一人,愚兄傾心吐膽,情願依姑父母膝下,以報疼愛之恩。去年僥幸入泮,倘得寸進,方遂平生之願。愚兄既承嗣高門,咱兄妹豈非親手足乎?」小姐說:「原來如此。不知兄長貴昆仲幾位?」伏生說:「上無兄,下無弟,就是愚兄一個。」小姐向伏夫人笑道:「母親休怪孩兒多口,你老人家怕香煙有缺,卻把伏舅母一個孤兒繼了過來,只圖咱高姓的祖宗不斷祭祀,難道伏家的祖宗有後代的反到該(絕)香煙不成?就是一姓一家,無子繼侄,還有個繼次不繼長的道理。那有親戚家用起霸道來了?豈有此理,真正可笑!」幾句話說的姑侄二人面面相覷,無言可對。青梅恐小姐還往下講,遂緩緩說道:「夜已深了,請夫人、小姐安息了罷。」小姐點頭,向伏夫人說:「母親請安置,孩兒告退。」

佳人說畢回身轉,領著青梅望後行。梁氏忙把簾掀起,仆婦遂即提燈籠。輕下瑤階穿曲徑,送至香閣蘭室中。上房中,姑侄主仆三個,彼此發呆似啞聾。蜂丫頭東瞧西看朝前走,湊至伏準的眼前叫相公:「我瞧著這位姑娘有點辣,心眼兒明白字眼清。敢說敢作全不怕,性情不是省油燈。那回兒說的那套話,好叫人毛骨悚然膽戰驚。太太一句也答不上,默默無言總不哼。我指望幫句話兒遮過去,他就要叫他那丫頭著嘴巴楞。」伏準忙問:「什麽話?」蜂兒說:「這般如此你聽聽。他要審出任婆子,大夥兒饑荒打不清。」伏準回言說:「無礙,明日起個大五更。我命勞勤墳地走,叫老任速速躲避潛蹤。且把目下搪過去,慢慢再想好牢籠。往後來,不但不用擔驚怕,我保管大家歡度春風。」狂生且自說夢話,只聽門外有人行。

梁氏與兩個仆婦送小姐回來,關了後門,問道:「大相公還坐著麽?」就吹了燈籠。伏生說:「我也睡覺去了,咱們一同走罷。」於是大家出去,蜂兒關了儀門。

伏準回至書房,歪在床上。勞勤說:「相公吃茶麽?」伏準呆呆不語。「不然咱們倆喝幾盅酒罷?」伏準也是不言。

只見他咕咕噥噥將頭點,二目呆呆看粉墻。心中只想高小姐,暗將他花容玉貌細參詳:「可喜他面貌不寬又不窄,身子不短又不長,說話不緊又不慢,舉止不慌又不忙。帶笑尤如花綻蕊,生嗔恰似柳含春。看不足萬種嬌妖與窈窕,誰見過王嬙西子與夷光?但能合他諧連理,少活幾載有何妨?量小生,這等才學與品貌,堪可匹配這紅妝。眉兒也清目也秀,唇兒也紅臉兒光。溫存軟款全能夠,敢學陸賈與張郎。佳人一定憐才子,我們倆女貌郎才是一雙。可恨姑爺當年錯,一歲的姑娘著什麽忙?早早卻把人家許,耽誤我的美鸞凰。千思萬想無別策,無非是習學韓壽那一樁。」這狂生胡思亂想神不定,一只手指指點點亂拍床。勞勤看了多一會,他這裏慢慢捱身走在旁。

得手在伏準肩上輕輕拍了一下,說:「相公這個樣子,想必又是中了魔了。」伏生揚起臉來一笑,說:「你猜的不錯,我今日夢想不到見了一位絕色的佳人,所以精神恍惚,如有所失。」勞勤說:「卻是何人?」伏準說:「就是今日來的夢鸞小姐。」勞勤說:「這更湊巧,向太太說,叫他老作成一個絕好的姑表親,豈不是好,何用躊躇?」伏準說:「你想來不知,他是受過聘的了,自小兒許與寇翰林的公子為配。」勞勤說:「我的個爺,你怎麽聰明一世,蒙懂了一時,如今的世道,那裏比的上古?近來凡事都有以權達變,人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依我看來:

成事全恁人算計,蒼天扭不過世人。小子不才獻一策,保管成就美良姻。」伏準聽說連忙問,狗奴帶笑講原因。湊至耳邊呼公子:「這小姐二八正青春。及笄該詠桃夭句,豈不知春宵一刻值千金?自古道,佳人有意郎君俏,紅粉無情子弟村。相公姿格不露來,出在當場很像人。你再要小心著意將他哄,百般趨奉總殷勤。打聽他喜愛的長進奉,躲著他憎嫌的總不雲。好似那孝子賢孫敬父母,罵著不惱打不嗔。破著工夫磨下去,日久情熟漸漸親。若是他賞你一點歡喜臉,那時節趁勢急急往裏跟。你才說,他的性格多沈靜,還有個方法記在心。把素日風流買俏全收起,裝一個和平忠厚與斯文。自古良女憐君子,從來彩鳳友麒麟。慢慢得入桃源路,那時節不難打退寇家婚。相公你說好不好,這就是成事全恁有用人。」狗奴說著嘻嘻笑,喜壞了好色貪花伏士仁。

狂生大喜,一翻身起來,把勞勤的腦袋一拍,說:「好小子,你真是我的智囊,我方才也是這個主意,不料不謀而合,二計相同,事成必矣。明日我先賞你二錢銀子,事成還有重賞。夜深了,咱們睡罷!可是呢,還有一件要緊的事,你明日黑早起來,到慎終源如此這般,告訴老任,叫他躲避躲避。」勞勤答應一聲曉得。當下二人解衣就寢。

不表狂生生忘想,書中再說左金童。帶酒含嗔歸秀戶,朦朧一夜到天明。慢欠香軀睜杏眼,口內長籲了一聲。青梅聽見佳人醒,輕掀錦帳進茶羹。小姐坐起嗽了口,妝臺對鏡整芳容。男妝衣冠全收起,巧梳寶發綠雲峰。簪環珠翠全不帶,只有根銀綰雕花白玉橫。素扡長簪銀龍鏡,上卦東珠幾粒明。生成粉面何須粉,長就的紅唇不染紅。雙峰展翠眉梢秀,兩汪秋水眼皮重。一團正氣含聰慧,萬種嬌妍畫不成。穿一領白襯襖百花錦,罩一件薄錦兒外敞素元青,系一條冰梅水墨白紋褶,露一雙粉底蓮鉤三寸弓。說甚麽沈魚落雁花含愧,講甚麽傾國傾城林下風。另一種瓊根玉質精明在,不與那人世嬌娃紅粉同。這佳人與櫛畢將茶飲,青梅女含笑開言說一聲。說:「奴婢有句衷腸話,望姑娘恕我狂愚才敢明。」小姐說:「有話只管明言講,這般小意主何情?好像我終朝打怕你,說句話兒也擔驚。」青梅聞言復陪笑,悅色和容小姐稱。

說:「姑娘昨夜的酒只怕多了幾杯了。」小姐說:「果然,我也覺著有幾分醉意了,自己說的話都恍恍惚惚的有好幾句不大記憶。」青梅說:「奴婢因見小姐酒上著氣,言語有些失於檢點,所以鬥膽諫言:咱們主仆初到家中,尚不知夫人與伏公子怎樣居心,自古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何必顯然種仇?我看那蜂丫頭著實是個作怪的東西,借此因在太太面前一定有些閑言閑語,小姐雖然不怕,到底不如和美為高。望後看那伏公子怎樣一個行為,再作道理。就是任婆那件事,也要藏在心裏。言一出口,他無有不知,豈肯如此?豈肯坐以待死?必有一番提防。小姐素日心細如發,喜怒未嘗形於顏色,今忽如此,豈非酒多之過?姑娘看待奴婢情同骨肉,恩重如山,今有小失,奴婢們舌不言,豈復人類?望小姐三思。」小姐聽畢,連連點頭,道:「你說的是有見識的話,我定嘉納。只是方才說要審任婆的話,你不知另有一番意思,如此說來,為的是察言觀色。他們心中沒病,必無異說;如果心虛,那任婆子不敢見我。我捉出這個影兒來,好找雙印的下落。心是如此,但被酒之言,說的太緊。可見這杯辣水真是亂性之物,從今再也不飲它了。」青梅說:「玉液瓊漿乃是天祿,各人的口福,豈可斷絕?不過量而飲就是了。」小姐道:「兩可之詞,最不是話。既覺其非,豈可故犯?今日與你若不遇,萬不得已之大事,我這一生再也不貪杯了。」那青梅知他的性情,也就不敢再言了。

只見梁氏走來回話說:「鄭昆叫稟姑娘:祭禮車輛都備下了,小姐多咱起身,好打發人擡盒先去。」小姐說:「吃了早飯去罷。」梁氏領命而去。小姐起身來至上房,問了母親的早安。伏準正在房中,見了小姐,忙站起來,恭恭敬敬作揖讓坐,閃在一邊,低頭下視,端顏正色,與昨晚光景大不相同。小姐也不介意。不多時擺上早膳,大家用畢,小姐就將要祭先塋的話向伏夫人說了,伏氏說:「姑娘要去,為娘的也同你走走。」小姐說:「今日天氣有些陰涼,母親家中坐坐到也罷了。」伏準說:「太太不慣勞碌,待孩兒陪妹妹去罷。」小姐說:「少時就回,這也不須勞動兄長,我帶蒼頭夫婦同去可矣。」

當下車轎齊備,小姐上了大轎,青梅、梁氏及兩個仆婦四乘小轎,鄭昆、張和、王平俱是騎馬,押著盒擔,在前引路。

出了麒麟莊一座,三裏之遙快似雲。不多一時就來到,行舍門前轎落塵。仆婦掀簾請小姐,入坐吃茶用點心。佳人擺手說:「不必。先拜祠堂去上墳。」家丁奉命墳內去,擺設香花把祭禮陳。小姐下轎移蓮步,仆婦丫鬟後面跟。這小姐一邊走著擡頭看,秋波四望細留神。但只見閨墻一帶依山勢,明堂石柱配塋門。旗桿高立朱紅染,朝天石獸兩邊分。楊柳數行高百尺,蔽日遮天滿地陰。進了塋堂門朝裏走,千株松柏碧森森。翠柏參天搖鳳尾,蒼松形似老龍身。白石群獸排左右,刻字碑碣緊靠墳。象牙白石桌似玉,設到香花五鼎新。這小姐先從始祖墳頭拜,挨次兒祭奠磕頭把紙焚。然後祭奠楊誥命,佳人拜倒淚紛紛。叫了聲:「親娘呀,高夢鸞今日回家來上墳。念孩兒父在邊庭娘早去,外家扶養到如今;念孩兒滿懷的委曲誰能曉,我娘的英靈不遠定知聞。夢鸞默祝三件事,望娘親暗中保佑各隨心。第一件,天倫早早歸故裏,幹戈平凈罷煙塵;第二件,請示雙印生合死,孩兒也好把他尋;第三件事,夢鸞年幼多孤苦,保佑我似玉如冰無禍侵。想娘親一生才誌誰能及,千萬的莫叫為兒不如人。」這小姐,越哭越痛心如碎,身背後哭壞家丁仆婦們。

那些家丁仆婦見小姐哭的慘切,又想起先夫人的好處,又因近來受姓伏的不平之氣,三事齊攻,悲怒交集,一個個跪在後面,俱各放聲大哭。直哭了個天昏地暗,哀聲不止。青梅恐小姐哭傷,與梁氏一同向前苦苦把小姐勸至行舍歇息吃茶。

坐了一回,小姐問道:「那看墳的老任為何不來見我?喚了他來,我有話問他。」王氏答應而去。去不多時,轉來回說:「王平去喚他,見他那裏鎖著門,沒在家中。此處無有鄰居,無處問他的去向。」小姐沈吟一回,復又問道:「他時常咱家走動,其為人光景怎樣?丟公子的那日,他可曾出府?」梁氏與兩個仆婦一齊說道:「丟公子之後,他還與二夫人作了幾天伴兒,聽見他啞叭小叔子病了,才家去的。素日為人殷勤小意,知輕識重,也是個向熱的心地。我們見丟公子的那幾日,二夫人啼哭,不茶不飯,他也跟著我們淚道兒不幹的。」列公,大凡世上無論男女,巧言令色,口是心非之輩,最難測度,那任婆子就是這一流人物。心比蛇蠍,口似沙糖,見人說陽話,見鬼說陰話,看風使舵,詭計百出,滿心裏要殺你,見了還是一團春風和氣。那黎素娘雖然聰明,性情忠厚,被他那一番假意虛情哄信,拿他當個好人,再也猜疑不到是他弄鬼;何況仆人下愚之材?所以鎮國府中男婦家丁,不但不疑,個個都信服他。今日小姐究問,因此這一番回答。當下小姐聞言,心中暗轉:「聽他們這話,那老婆子是個好人也未可定。」復又思道:「過耳之言,未足深信。諒他們這些蠢材也不能洞見人的肺腑,除非我自已看看才能辨出賢否。」因又問道:「不知他什麽時候在家?」梁氏道:「他是個八只手的人,流水介說媒接喜,那裏不去?新近又學會了瞧眼看痘,不是張家就是李家,整日的無個閑空,那裏捉他的時候呢。」小姐說:「你說與家丁們,勤來找找,他若回來時,即喚至府中見我哦。」梁氏答應一聲,吩咐出去。小姐又吃了一杯茶,起身回府。

伏準在大門以外,隨轎至中門下轎,伏準向前打躬陪笑道:「賢妹回來了?今日天氣小寒,不曾涼著麽?」小姐以禮回答,一同來至上房,見過了伏氏夫人,大家歸坐。伏準在一旁安安詳詳坐了一坐,塌著眼皮兒,躬身告退,就往前邊去了。小姐與夫人說了幾句話,也就回轉蘭室。

這裏夫人向蜂兒說:「只怕是哭來著,看眼皮兒有些腫腫兒的。」蜂兒說:「吃飽了不餓,那是一定的禮。難為你老還要跟了去呢!到那裏人家仆到先夫人之墳上訴委曲,道煩惱,親娘長親娘短,一陣大哭,我看太太那時還是聽著,還是勸?」伏氏說:「我也想到此處,既到那墳上,無有不哭的。我不過那麽說一聲兒,難道真去?就是我看見親娘的墳也要哭一場。」蜂兒睜著一個眼,合著一個眼。搖著腦袋,笑盈盈的說道:「自然哭嗎,親媽要哭,不是親媽可就少哭哩!」這裏主仆房中說話,不防青梅與小姐取手帕,走至門外,全然聽見。未知青梅進房說些什麽,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風簷下絮語關情 雪地中梅香比武[编辑]

且說青梅至上房來取手帕,聽見蜂兒正自與夫人說長道短,自揣不便答言,拿了手帕,出房而去。

這青梅一邊走著心暗想:「這賊人果然可惡了不的,從中說這兩句話,姑娘來了能幾時?為仆道理全不曉,素日人情可想知。我方才若要當面將他問,幹礙著夫人使不的。小姐聞知定著惱,一定怪我錯規矩。不如隱忍不說破,小姐的跟前也莫提。等他再要胡作怪,想個良謀巧妙機。將他槌打三五下,我看他還敢膽大把心欺!」這丫鬟自語自言朝外走,只聽得對面人言把語提。

「青妹子,你自已搗什麽鬼呢?」青梅擡頭一看,卻是張和的妻子王氏、王平的妻子孫氏迎面來了。三個人站在一處,青梅說:「二位嫂子問我麽?我方才到上房去,聽見蜂姑娘如此這般在夫人面前播弄是非,我打算著要摸索他一頓,又怕小姐著怪。」王氏看著孫氏笑道:「他還打人家,那裏不知還要打誰呢!」青梅瞪起眼來說:「他要打那個?」王氏說:「因昨晚小姐叫你賞他嘴巴,你就要動手,又瞪著他,今早坐在尉房裏,又是罵又是說。」孫氏說:「他二嬸子別說了,別說了,看氣著青妹子。」青梅說:「他罵的什麽言語?」王氏笑道:「孫大姐不叫我說麽。」青梅說:「不說我踩你的腳尖子。」王氏一邊笑,一邊躲,說:「不要動手,等我告訴你:說你狗頭子大,小雞子大,狗仗人勢,就要打人,不看小姐分上,提溜起來就摔殺。」青梅說:「真個如此說來?」孫氏說:「如何?我料著你也不行。」青梅說:「怎麽不行呢?」孫氏說:「打不過他,他那身量不亞如母大蟲一樣,你如何是他對手?依我說,妹子,罵叫他罵去,忍點氣兒,撂開手罷。」王氏說:「妹子,你可提防著他些兒,冷不及叫人家捉住摔殺,可惜了兒的小命兒。」青梅被他二人激的冷笑連說:「二位嫂子看著,我要不教訓他一頓,再不望你們說嘴。」王氏說:「你才來了兩天,他也指望像我們一般的降下去。」

青梅說:「他素日都是怎樣的一個壞法?」二人一齊說道:「自二夫人死後,他就紅起來了。在主子面前只說別人不是,總是他好,聲張出來,令人受責,他卻洋洋得意,討好出尖,抓乖取巧,一言難盡。」青梅說:「夫人的光景我看著到良善。」孫氏說:「雖不利害,那不理人的脾氣兒可也夠人受的了。也不大打人罵人,人有功勞,笑笑兒拉倒;人有了不是,也不重責。不似先夫人在日,賞罰分明,到叫人痛快。」二人說至此間,把眼圈兒一紅。青梅說:「兔死狐悲,一樣的人,何苦如此?」王氏說:「罷呀,妹子!待我們還是高等兒呢!像他李嬸、趙嬸在廚房裏伺候,一點兒應奉不到,一陣旋風走來,指著臉子大罵,只得笑臉陪著他呢。廚子、端菜的、燒火的,那一個不怕他?只鄭大叔、梁大嬸子敢合他頂頂兒。這如今買東西的銀錢都是從他手中發出來,再也不與個足數兒,買了來,夫人到不挑揀,偏他嫌好道歹,罵罵咧咧,只好受他閑氣。還有勞勤那害寒病的外了喪的雜羔子,時常調唆他們少大爺打人罵人,要他一點,登時就是一把邪火。」孫氏說:「如今咱鎮國府還想似當初二位夫人在時過那樣太平日子,是再也不能了!」王氏說:「只念著佛保佑著千歲回來就好了。」青梅說:「這勞勤合蜂姑娘正是一對壞種,夫人何不把他二人女貌郎才配為夫婦?」王氏說:「好話呀,人家嫁奴才小子?那年伏舅奶奶不中用了,我跟了夫人去,舅奶奶臨終那一日,哭哭啼啼,拉著夫人的手,吩咐了好些話。後來說,蜂兒那丫頭是咱們有功之臣,是我的乾閨女,姑奶奶千萬尋一個鄉宦好人家聘他出去,當個親戚走動著,我死了也閉眼。」孫氏說:「真是這等說來著?我怎麽沒聽見?」王氏說:「我也是影影綽綽的聽了幾句,不大真切,趕我進去,就不說了。」孫氏說:「怪不的任奶奶那一向東顛西跑的說媒,那一日我也聽個話尾兒,聽的任奶奶說鄉宦主兒都知道咱這裏無有大姑娘,究問的我沒的說了,只說是太太的家下侄女兒,那裏說等打聽真了才說呢。又聽蜂丫頭說,扯他*的臊。想必就是這胡子藥。王氏嗤的笑了一聲,說:「越好撕了沒羞恥的娼婦嘴巴骨罷!等著嫁鄉宦,再活廿五歲可就該著了。」青梅說:「他有什麽功勞,主母這等的高擡?」孫氏說:「想來……」三人正說的高興,只見梁氏走來說:「你們三人在此作甚?青梅侄女,小姐叫你呢,快去罷。」青梅聞言,不暇再問,連忙回轉香閣,孫、王氏也就走散。

小青梅自此留心觀動靜,聽他的詞意看他的行。親見親聞非一次,全然默記在心中。光陰似箭如梭快,不覺歸家兩月零。仲冬之候天寒冷,這一日,乾坤改變刮東風。紛紛碎剪鵝毛墜,萬里山河被玉蒙。次一日,雪住風停晴日暖,幾點梅珠白襯紅。院公鄭昆夫妻倆,帶領著仆婦家丁到園中。掃開路徑除積雪,暖閣中安放紅爐設繡屏。為的是預備夫人與小姐,觀梅賞雪好陶情。家丁們收拾已畢出閣去,老院婆孫王二氏在閣中。掃地垂簾添獸炭,焚香掛畫把茶烹。正是收拾還未了,只聽得外面有人喚一聲。

「眾嫂子們哪,夫人說,多少生活,這半天還不曾收拾完嗎?叫我看你們來了。」說著,掀簾進來,卻是蜂兒。梁氏說:「凍手凍腳冷哈哈的,才生火這就完了。」蜂兒一屁股坐在床上,把手向火盆上烤著,說:「不像來了位小姐,到像伺候主子的一般。大相公更敬奉的利害,買這個送了去,買那個送了去,我也無見賞出個熱屁來。前日更可笑,大冬天叫我送把扇子去,是什麽糖不虎的真筆,價值千金。我又說不上來,招的小姐笑個夠。青梅那小娼婦兒更會湊趣,點著頭兒說:糖不虎的東西你拿著他也不怕燙焦了手?小姐也不說好歹,叫我拿回來了。」梁氏笑道:「想是唐伯虎的字畫,你記錯了。」蜂兒說:「是呀,誰說的上那糖虎蜜虎來?就是在早起,巴巴叫我告訴小姐,教著我說:『你到那裏就說是大相公說的,令人灑掃暖閣,請妹妹觀梅雪,解悶小飲,隨意吩咐,或今日或明日,好令人伺候。」王氏問道:「卻是幾時來看?」蜂兒晃腦袋說:「白費了少大爺的好心了!小姐說身上不爽不來,又叫太太親身去了,說是不好,慢怠出房,還是不來。」

梁氏三人見他詞意不佳,俱有不平之意,又不敢得罪於他,卻又恨他不過。

那王氏望著孫氏一努嘴,含春帶笑叫姑娘:「妹子你不提到此,我們也不講其詳。從來自有小敬老,我看著太太十分無主張。」孫氏說:「若要依我愚拙見,趁他才來早早降。並非你我胡談論講大禮,女兒應當該怕娘。」蜂兒拍手說:「不差,我是為此氣的慌。姑娘家在家嬌養性兒慣,到了人家不妥當。」王氏說:「姑娘嬌傲還罷了,還有一位傲香梅。不識頑笑面更冷,瞪起大眼似閻王。」蜂兒聽見投機話,心中歡喜樂非常。說是:「大嬸大嫂都曾見,那日晚上當不當?小姐要審任婆子,我說句公平話兒又何妨?姑娘動怒就叫打,那小婦橫眉豎目手高揚。我若不是懼家法,就合賊人鬥一場。看他不過雞子大,敢講利害逞強梁?有朝一日對了景,不打他個稀爛也平常。」孫氏見他說高興,湊至跟前把話幫。

說:「蜂妹子,你是個好強人,自進了這門,誰不敬你?要教這小丫頭子奪了翠去,可不完了?真個的,你多咱當頑兒合他試試。」蜂兒說:「我聽見老說別人會什麽五藝六藝的,萬一打不過他,到叫他越得意。」王氏笑道:「無有的話,身大力不虧,你有他半高,他比在你跟前,尤如綿羊鬥虎一般,壓他個斛鬥,還講什麽動手?」孫氏說:「我看他那小身量兒,我也治的住他,別說你咧!」

正說未了,只聽門外叫聲:「鄭大嬸在這裏麽?」梁氏答應一聲。青梅說:「小姐叫我告訴你,說與鄭大叔,看好天氣,把那兩匹馬扣備好拉進園來,小姐要玩解悶。」梁氏答應:「曉得了。」孫氏連忙迎出來,看著青梅,一邊使著眼色,一邊招呼說:「妹子進來坐坐,暖和暖和。」青梅說聲使得,一面走入閣中。梁氏、王氏一齊欠身讓坐,說:「來罷,烤烤火罷。」蜂兒似動不動的說:「請坐呀。」青梅坐下說道:「今日好冷天氣,走了這幾步,把手凍的冰涼。」蜂兒笑道:「誰家會武藝的人也怕起冷來?」青梅說:「會武藝的人不能擋笑,除非長一身二指厚的肥膘可就不怕冷了!」孫、王二氏掩嘴而笑。蜂兒說:「也不是那們說,青妹子是京裏的人,蓮花盆內住慣的,嬌皮嫩肉,不似咱鄉莊村野,皺皮粗肉,風吹日曬,不以為異。」梁氏說:「果然青侄女兒不但此肉白凈,比在一處也比你們清秀好些。」青梅說:「清秀也罷,村粗也罷,只要有福。就好像我這下流之才,只好當一輩子梅香;要像蜂姐姐有才智心胸,有功於主,太太一喜,認個乾女兒,挑個鄉宦人家聘了出去,嫁個王孫公子,轉眼就是大大的夫人!」蜂兒滿臉通紅,心中暗轉:「這小賤人話中有因兒。」遂把眼看著孫、王二氏。

孫氏說:「青妹子,你在京裏可有什麽新聞?」青梅說:「新聞可到無有,我跟著楊大娘學了個笑話兒,說與你們聽罷。」王氏說:「很好。」青梅說:「一個南方人在北方作縣令,嫌饅首不佳,意欲自蒸,命門子找好肥子。門子錯聽,把肥胖漢子找一個來,拉至門外,至內回話:「稟爺,肥子找到了。」官兒說:「劈兩半著蒸。」肥子著忙,跪倒大聲喚道:「老爺,老爺!小人不是真胖,是水腫呵!」梁氏與孫、王二人哈哈大笑。蜂兒惱又不好,也只得跟著笑了。

正然說笑,只聽屏後一陣響聲,吱吱喳喳,卻是兩個老鼠打架,在屏腳下跑來跑去。梁氏說:「這幾個貓兒因天冷也不往園中來,他們就作了耗了,要咬壞了東西怎麽好?」王氏說:「少時叫人抱一個來你看看,公然不怕人了。」正說未了,只見北窗上進來一個金鑲玉鐵貓兒,躬身剪尾,待望下仆。蜂兒笑道:「小東西的對頭來了,少時銜了去皮骨皆化,看他還嘴利否?」青梅看著貓說:「你這個肥頭大耳的畜生,仗柔眉取憐,竊腥膻為智,盜廚中物,庖人受累,破繡房窗,侍兒被打,日享美食,貪心無厭,還要殺害生靈以圖悅口。待我趕開這廝!」說畢,取出一塊炭正打在貓兒嘴上,大叫了一聲,竄下北窗,飛跑而去。兩個老鼠也就驚散。大家喝一聲彩:「好準手!」

梁氏說:「青侄女想必也是跟著老太太學的?」青梅說:「冰梅、月梅、紅梅連我共四個人,都跟著小姐學習武藝。月梅有了病,不叫他學了;紅梅膽小,不會騎;冰梅雖會了些,為人性急氣躁,小姐不大喜愛,後來就不叫他學了。」蜂兒鼻子裏一笑說:「這等就是妹子你拔了尖兒了?」青梅說:「我也不會什麽,不過瞎說。」孫、王二人滿心裏要蜂兒碰個南墻,好解解積恨,彼此用話加幫。

孫氏說:「果然青妹會武藝,咱倆何不摔個跤?果然你要摔倒我,從今不望你發標。」王氏說:「你不中用,合我一樣更膿包。蜂兒妹子有點勁,拳腳結實身量高。叫他姐兒兩個試一試,賭下東兒咱們保。」那蜂兒滿心正要把青梅打,聞言喜色上眉梢。問聲:「妹子敢不敢?咱兩今朝玩一遭。」青梅帶笑說:「拉倒」,故意擺手把頭搖。說:「誰會武藝誰有力?我不過學了幾路虛式耍槍刀。要講摔跤可不好,你力大身長比我高。」蜂兒說:「不過消遣閑解悶,比比誰強誰要逃。」孫王二氏拍手笑,說:「青妹子如何發了毛?無非玩笑取個樂,跌一個斛鬥也不算蹊蹺。」青梅含笑說:「罷了,坌著跌個大紫包。有句話兒先說下,誰要惱了怎麽著?」蜂兒說:「誰惱了是個忘八旦,摔輕摔重別叨叨。」青梅回言說:「很好」,他二人站起身來忙計較。

兩個人一齊把大衣脫下,用手帕子束在腰中,提了提靴子,蜂兒就要動手。青梅說:「慢著,這裏磚地碰破了腦袋。咱們往土山上梅樹底下去,那裏是黃土,又平坦,又向陽,就跌倒了也不至於大傷。」蜂兒巧咧咧來來來就走。青梅說:「咱們賭個什麽東西?」蜂兒說:「使的,走走。」孫王二人笑嘻嘻的跟了出來。梁氏也跟在後面,叫道:「二位姑娘玩雖玩,好歹別惱了,哭哭喊喊,鬧的夫人、小姐知道,連我都有不是的!」孫氏說:「你看這個大架子,可是多說,他們倆那個不知好歹,還用你老囑咐?」王氏說:「可說嗎,一個玩也有惱的?惱就別玩兒。」蜂兒說:「惱了便不算人!」孫氏說:「是咧!」

說話間,來至山坡上。青梅問道:「咱們是什麽一個摔法?是抓著摔,是搭上架子?」蜂兒暗想:「若抓著摔,他的身子伶便,捉冷兒揪住我不好動轉;莫若搭上架子,我比他高,他夠不著我上邊,我抓住他的兩肩,用力往下一按,他就倒了,那裏用摔呢?叫他在雪地打兩個滾兒,叫他們看個笑話兒才覺有趣。」遂說:「搭架子罷。」青梅也不言語,會家不難,把左手往腰中一叉,伸出右手,把蜂兒前胸連衣帶肉抓住,用力一揪。蜂兒疼痛難當,說:「妹子松松手兒,抓住肉了!」青梅說:「我才抓了你一處,你到抓了我兩處,難道我肩頭上不長著肉?你抓不的嗎?既要摔交,就說不起肉不肉的。」蜂兒用力往下一抓,也指望連肉抓住,不知青梅是煉就的工夫,蜂兒一抓,他一揪勁,硬如樹木,那裏抓的起來,不過是揪著浮皮的衣服。心中有些發慌,兩膀用盡平生之力,望下一按,指望把青梅按倒。青梅覺他這個主意,使了單手托天的架勢,支拄住他的前胸,腦袋頂著他的心口,一撮勁推著他腳不著地倒退著飛跑。跑至不平的去處,青梅揪著一轉,又跑了回來。青梅總是正跑,蜂兒卻是倒退,一連幾跑,把個蜂姑娘使了個汗似蒸籠,籲籲亂喘。梁氏與孫、王二人看他那胖嘴巴子來回答撒撒撤的亂顫,不由笑個不了。王氏嚷道:「你們怎麽不摔呀,只是個跑哇?」蜂兒此時手忙腳亂,不知所措。二人扭去,揪至梅花樹下,青梅見他無了氣力,腹中暗笑了一聲:「笨腳娼婦,你該下去躺躺兒了!」遂把兩腳一收,丁字步兒站住,用右手拄著他的前胸,揚起了左手,望蜂兒兩雙手腕子上左右開弓,乒乓而磕。蜂兒哎一聲,雙手一齊松開青梅的兩肩,青梅得便,用力把蜂兒望懷裏一帶,復又望外一推,下面一個掃腳。

只聽咕咚一聲響,蜂兒跌了個仰八叉。青梅用腳只一送,順著偏坡兒雪又滑。咕嚕咕嚕朝下滾,猶如一個大西瓜。跌了鼻子蹭了臉,摔掉了釵環碎了花。蹲了金蓮破了嘴,斷了滿手好指甲。青梅撒腳往下跑,扯著腿子往上拉。叫了聲:「好漢姐姐別裝死,起來舉個螃蟹扒。」哧嘍嘍拉到坡兒上,圍著梅樹繞三匝。說:「疙疸散散別叫姥姥,看見我殺個雞兒,你可別惱快起來罷。」蜂兒哎喲「罷了我」,疼痛難當只叫媽。放開嗓子哭又嚷,猶如屠戶把豬殺。樂壞了孫王人兩個,一齊拍手笑哈哈。梁氏惟恐蜂兒惱,忙上前來用手拉。

有年紀的人到底老成,梁氏見蜂兒急了,怕鬧的夫人、小姐知道,大家不便,遂忙忙向前拉開了青梅,一面扶起蜂兒,說:「姐兒們玩玩就是了,看玩惱了不是意思。」孫氏說:「大嬸子,咱兒只是個惱哇惱的說咧,他們姐兒倆方才起下誓了,也有惱的?惱了不算好漢。」王氏向前仆撒著蜂兒身上,說:「可惜沾了紅袖襖兒了,我與妹子彈拂彈拂。」那蜂兒自從素娘去後,兵權到手,就是個站著的夫人,只有他撥弄人的,那有敢惹他的?今日吃了這個虧,有心翻臉來惱了,一來原是自已想要抓尖兒,二來思量著小姐不似夫人由著他說長道短,必要問是非曲直,自已也難免受責。想至其間,只得壓著氣惱,說:「你們離搭開罷,誰這裏惱哩!」一面站起身來,揀起了釵環,走進閣中,穿上衣裙,滿面羞慚,出閣去了。青梅趕著叫道:「蜂姐姐,你看見鄭大叔可想著呀!」要知蜂兒此去在夫人而前架甚是非,且看下回便曉。

第二十四回 輕薄子色膽推第一 端莊女舌辯自無雙[编辑]

卻說孫氏見蜂兒去遠,用手指著說:「該該!今日可完了姑娘的威風了!」梁氏說:「青侄女,你摔倒他就是了,不該拉著腿子那們一陣拉,我只怕拉壞了他,可怎麽好?」孫氏說:「拉掉了那娼婦的腿才好呢,留著他作什麽?」王氏說:「要是我就著他一滾的時候,再結結實實踢他兩腳。」梁氏說:「唉,你們都是些什麽話?」青梅笑道:「這個我留著二分情呢,不然略用點力兒,他胸脯子那一塊肥肉就得掉下來。這不過疼個十天半月就好了。」王氏說:「我不信你這點丫頭這等有力?」青梅伸手向王氏勾來說:「不信你來試試。」王氏回身就跑,孫氏哈哈大笑。梁氏說:「別鬧了,咱們也該伺候晚膳了。」青梅說:「我也該看看姑娘去了。」說著同進暖閣,青梅解帕,穿了衣裙而去了。

王氏先向爐中熄了火,孫氏隨即掩繡屏。一齊出了觀梅閣,說說笑笑往前行。梁氏三人前面去,青梅回至繡房中。夢鸞小姐窗前坐,看見丫鬟問一聲:「你一去緣何久不轉?滿面歡容主甚情?」青梅見問稱小姐,未曾說話樂無窮。便將適才園內事,從頭至尾細回明。佳人聽畢前後話,沈吟不語皺眉峰。半晌開言把青梅叫:「也太頑皮欠老誠。蜂兒總有可惡處,他本是太太的陪房,又不層,萬一若將他摔壞,夫人要問怎應承?好象是我主使你,豈不是薄視萱堂把繼母輕?惹的太太心不悅,令我難逃不孝名。母親若要猜忌我,心疑難免是非生。從今須要學安靜,不可胡為任意行。再去惹事招嫌隙,一定重處不留情。」青梅陪笑說:「遵命,姑娘教訓敢不從。」主僕二人正講話,有一個僕婦掀簾往裏行。

僕婦進房來請小姐去用晚膳,小姐說:「我今日身有些不爽快,不吃飯了。」僕婦說:「小姐不愛吃飯,叫廚下作碗雞絲燕窩湯,多加椒醋,酸酸辣辣的,小姐用些兒罷。」小姐說:「不用雞絲燕窩,淡淡清清一碗筍湯罷。」僕婦轉身而去,不多時用盒子端來,銀碗牙筯,嫩筍印鮮湯,白米飯兒,兩碟南醬瓜茄,放在小桌上面。僕婦說:「這兩天天氣寒冷,小姐想是著了些涼?小姐何不飲幾杯木瓜暖酒,是最發散的,待奴婢去取。」小姐止往道:「你們從今再不必提酒,我是總不飲的了。」僕婦不敢復言,一旁伺候。小姐用了半碗粥兒,喝了幾口湯,就不吃了。僕婦揀去家夥,青梅送上茶來。

小姐正坐吃茶,只見伏夫人走進房中,小姐連忙起身,萬福讓坐。伏夫人坐下,說:「姑娘怎麽飯也不吃?身上覺著怎麽樣?趁早請個大夫看看。」小姐說:「些須小恙,不消請醫。孩兒方才吃了些熱湯,此時潮汗滿身。不過是偶染風寒,明日也就好了。天氣甚涼,又勞母親來看孩兒。」說話間伏準也來問候,恭敬敬說了幾句話,也不坐下,就往前邊去了。這母女二人擁爐對坐,談些閑話。小姐因見伏準近來這一番的舉動,禮貌謙恭,儼然是一個正人君子,比回家那一晚初見之時,人不相同,便疑那晚是酒之所使。他若似此自立成材,將來倒是我爹爹一個幫手。」心中想至其間,便向伏夫人說道:「表兄年已十九,母親何不央媒娶位嫂嫂?」

伏氏說:「也曾提過好幾處,不能如意怎和諧?不是大來就是小,再不然就是門戶配不來。畜生偏又心高傲,又挑顏色又挑才。選遍了魚陽鄉宦主,並無出色女裙釵。耽誤至今無配偶,老身為此甚愁懷。」小姐說:「娶婦須要擇淑女,只要他端莊賢惠性明白。依我不必挑門戶,自古道,敞巷荒草出俏才。明日何不煩月老,訪一位賢明好女孩。離年還有一個月,說成即便娶了來。添人進口迎新歲,母親此祭亦樂哉。」伏氏聞言將頭點,說:「為娘急速把媒人差。」娘兒倆閑談一回天將晚,看看日影下臺階。伏夫人起身回轉前邊去,那伏準坐在房內正發呆。自言自語床邊坐,看見夫人站起來。

說:「你老人家才過來?娘兒倆有什麽說的,坐了這半天?」夫人未及開言,蜂兒說:「夫人、小姐議論大相公來著,所以坐久。」伏生連忙問道:「議論我什麽?」蜂兒說:「小姐說你十八九咧,該娶位娘子了。」伏準開言,狂喜不定,忙向伏氏問道:「果真這等說來著?」伏氏說:「正是」。伏生大喜,暗稱有趣。

「我與他自一相逢到今朝,難得佳人這句話。他今這一提念我,明明有意把我憐。若無關切相憐意,如何為我慮姻緣?這是我天喜紅絲該照命,匹配這能文善武玉天仙。勞勤的妙計真奇驗,全仗著溫柔軟款動嬋娟。今朝提我婚姻事,話中暗有巧機關。恨我那老實姑媽全不懂,不能順水就推船。他老若是就上話,我這個好事完成不費難。佳人總有憐我意,女孩兒羞口難開怎好言。這正是:梅吐暗香傳春信,我何不巫山覓路訪桃源?見景生情觀眼色,大叫著美滿佳期在目前。」狂生越想越喜,抓耳撓腮滿面歡。

夫人見他口內唧唧噥噥,狂喜非常,遂問道:「你這等傻笑是因什麽?」伏生也不言語,只管點頭,哼哼哈哈。夫人說:「我向你說話,為何不言?」伏生這才聽見,說:「孩兒正有所思,故此不曾聽見太太問話。」伏氏說:「你思量什麽?」伏準說:「我想起一俗語來了。」伏氏說:「什麽俗語?」伏準說:「我常聽見人說,姑舅成親,卻是個什麽話?」伏氏說:「這倒可笑,你連這麽一句話也不懂的?舅母的女兒與姑母作了媳婦,就叫作姑舅成親。」伏準說:「要是姑母的女兒與舅母的兒子呢?」伏氏說:「也叫姑舅成親罷了。」伏準聞言,站起身來,笑嘻嘻走至伏氏面前說:「要不咱娘兒倆也作個姑舅成親罷。」伏氏猛省悟過來:「哦,你這冤家,少要胡鬧!他是有了婆家的人也,要是叫你妹知道,你看他可是個好惹的?討一場無趣,是什麽意思?」伏準笑道:「你老人家自管萬安,聖人有雲: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豈虛言哉!」伏氏說:「我不懂你那臭文,去罷,去罷,該睡覺了。」伏準說:「我還仰仗太太撮合好事呢,剛提一個頭兒,就怕起來了。」伏氏說:「你還要說麽?」伏準起身,一面走著,一面說:「有誌者事竟成。」念念道道往前邊去了。

伏氏向蜂兒說:「你看著這小老子,恁空生事,要叫咱姑奶奶知道,豈肯幹休!」蜂兒腹中暗想:「這到是我個翻盆的機會,看大相公光景詞色,明有竊玉憐香之意。

常言道:『少年男子青春女,猶如烈火近幹柴。』相公人物亦不劣,風流性格嘴兒乖。小姐今已十六歲,及笄之年情竇開。襄王有意邀春夢,神女一定赴陽臺。還有青梅小狗賊,定作紅娘躲不開。但願他們果如此,我從暗裏看分明。留神拿住三人短,從此後,不敢輕狂望我傲。別說丫鬟得伏氣,就是姑娘也傲不來。」賊婢想罷主意定,悄語低聲叫太太:「大相公說的是醉話,你老不必費疑猜。幸喜無人聽了去,不可聲揚隱在懷。只管裝了不知道,何須煩惱自生災。」伏氏也就不言語,蜂丫頭,收拾牙床把衾枕排。夫人安寢且不表,再說伏準到書房。

伏士仁來到書房,勞勤見他這一番顛狂喜笑之態,就知有故,笑問其詳。伏生就把適才之言,說了一遍。勞勤說:「如何?小人之策妙不妙?如今有點喜信,你明日就碰一碰。」伏生說:「我也是這般想,但無事不能到他房中,怎生得叫他歡喜的因由前去才好呢。」勞勤說:「湊巧的很哪,這裏有個絕好的題目,你拿了去,小姐見了一定歡喜。」說著,從書架上取下來遞與伏生。伏生接來一看,卻是一本抄報,內有順天侯楊爺西涼邊事一段。原來楊公火速兵至西涼,一陣成功,殺退回王,獻了降表,聖上大喜,加封公爵,賞賜蟒袍玉帶、黃金彩緞,委鎮潼關。各州府縣都有知諭。那勞勤因有事進城,自兵房得來,在主人面前討好。伏生看畢,心中大喜,連說:「好小子,到底是你留心!這本京報,分明是我的姻緣簿,小姐見了一定歡喜。他此時身上不爽,等過幾天也好了,拿去與他觀看,必然有些好處。」勞勤說:「相公得到了好處,千萬也賞我個好處,不枉小人替爺籌算。」伏生帶笑點頭說:「你要與我成這件事,我許你往後合我一樣的享福。」勞勤說:「這福怎麽一樣的享法?」伏生說:「我怎麽穿,也叫你怎麽穿;我怎麽吃,叫你怎麽吃。」勞勤說:「爺要怎麽死呢,也叫我怎麽死,一點不錯。」伏生一聲斷喝,舉手要打,勞勤抱著腦袋,笑嘻嘻的跑過一邊兒去了。

這正是,妄想的狂生胡思作念,色膽如天不怕人。起意圖謀有夫的女,不思報應與循環。要行竊玉偷香事,夢魂打算不安然。這日聽得小姐好,他要香閨去見女嬋娟。包巾籠髮重梳洗,恨不能傅粉與搽胭。薰香洗澡把新衣換,對鏡觀瞧自喜歡。叫聲:「勞勤你看我,大爺那束兒不周全?紅的嘴唇白的臉,眉又清來眼又歡。衣服華麗人兒俏,真是風流美少年。雖然無有潘安俊,敢稱潘二與潘三。自巳看著不住的愛,美人見了豈憎嫌?」勞勤說:「相公你去有八成準,我保管今晚良宵月心圓。」狂生帶笑說吉利,把那邊報拿來藏袖間。慢慢來至中堂內,隔著那簾縫兒望裏觀。只見那蜂兒槌腿床邊坐,伏夫人午睡面朝南。他這裏躡足潛蹤不驚動,急轉身形撲後邊。來至小姐窗欞外,自言自語慢答訕。說:「我幾日無來此,卻原來兩樹梅花都放全。」這狂生使著聲兒朝裏走,繡閣中驚動佳人高夢鸞。

且說小姐在窗下正坐,聽得人聲,未辨是誰,要出房去看。伏士仁一掀簾走將進來。小姐心中暗道:「他來卻是何故?」少不的起身讓坐。伏生見禮畢,坐在一旁,小姐面前小桌兒上著文房四寶,一張桃紅箋上面數行草書,寫的龍蛇飛舞,好似詩詞一樣。因指著問道:「這一定是賢妹佳作,還是有題,還是偶成呢?」小姐說:「小妹因見窗外梅花盛開,松竹相映,就將歲寒三友為題,胡寫了幾句解悶,也不足以稱佳作。」那伏準滿心裏拿過來誇獎一番,因自己的學問有限,恐一時說錯,到露了馬腳,因此就不往下問了。未來之時,千思萬想,打算下一套買俏招風、輕浮挑逗之詞,無窮無盡;及至到此,見小姐那一段嚴重端之態,雖然對面講話,正顏厲色,侃侃而談,竟把他那一團邪氣逼住,無可開口。坐了一回,小姐心中有些不耐煩起來,說:「今日來到小妹房中,想是有什麽見教。如無話說,請自方便。」

伏生聞言,這才想起袖中之物。陪笑道:「愚兄無事怎敢驚動賢妹?因進城得了一個喜信,特來報與妹知道。」小姐說:「卻是何事?有何可喜?」伏生說:「因楊大舅舅平定了西涼,聖上大喜降旨加官增祿。在兵房看見邊關報,喜的了不得,大料賢妹必然思念此事,我就急忙拿了來與賢妹看看,一定開懷。」說著,從袖裏取出來,雙手高擎,就要捧過來。青梅遂向前接來,遞與小姐。小姐接來看一遍,心中甚喜,說一聲:「謝天謝地,從今又放下我一條心來。多蒙兄長費心,小妹感謝不盡。青梅,與你大相公看茶。」青梅答應一聲,送過一碗茶來。伏準見這番賜臉,喜的他心花開放,接茶在手,一面吃著,一面用些閑語慢慢引談。講了些古往今來朝章故典,伏生乘機說道:「愚兄尚聽得人說古本閑書,有一段玉鏡臺的故典,不知是何講解,賢妹博聞廣記,望乞賜教。」且住,那玉鏡臺的故事,諒看官無有不知的,少不得表明伏準的心機。此事出在晉朝,有個才子,姓溫名嶠,下玉鏡臺為定,娶姑母之女,佳人才子,一雙兩好,姑舅成親,傳作風流佳話。今日伏準隱然以溫嶠自比,用話打動佳人。

不想小姐本是絕世聰明女,善察隱見如神。登時省悟恭解透,不由的滿面通紅心內沈。「這廝膽大真該死,就該剝皮抽了筋。小姐正自要發作,忽然復又自沈吟:「他雖然話中有話藏深意,並未敢顯然越禮與胡雲。我若翻臉將他問,他必然說是無心論古今。況奴家閨中之女千金體,怎好學道白分清細理論。較爭起來反不雅,倒惹有旁人啟笑唇。再者我繼母是他親姑母,看光景不是明白人。鬧起來無非把閑氣惹,未必能誰是誰非斷的清。不辨賢愚還罷了,不免外想起疑心。不說禽獸無道理,定說我歪思不敬後娘親。」小姐壓著氣惱暗思忖,那狂生眼珠兒不動看佳人。高夢鸞左右顛奪主意定:何不如此這般雲?未曾啟齒微冷笑,說:「表兄竟是假裝昏。俗語說,秀才能知天下事,難道你閉眼睛入夤門?讀書豈不明故典,何須故意問釵裙?似小妹不過略識幾個字,無友無師又寡聞。正要領教幾件事,望求講解莫藏真。我問你:男效才良怎麽解?『才良』二字意何存?桀與紂身為帝王萬民主,卻因何直到而今罵昏君?伍子胥借兵滅楚鞭屍骨,楚平王因何事故逼忠臣?齊襄公斬了彭生自掩耳,但不知姜女是何人?董卓呂布認義子,何故日後被殺身?郭華死後人笑罵,死無結果撇雙親。柳下惠有何好處,使後人誇獎到如今?念小妹心性愚蒙全不解,請道其詳我願聞。」這小姐半含嗔半含笑,問住了好色貪花伏士仁。浹背流汗心亂跳,似啞如聾無話雲。手摸椅背裝咳嗽,高小姐冷笑一聲站起身。一邊走著把青梅叫:「隨我園中散散心。」掀起簾籠出繡房,青梅未語面生嗔。叫聲:「相公請方便,屋裏沒人要鎖門。」狂生此時羞無地,恰似當頭水一盆。只好答訕朝外走,垂頭喪氣少精神。來時已覺心花放,去時搔首自沈吟。一步一步朝前蹭,好容易來至書房小院門。

勞勤正在房中,他家相公低著腦袋來了,看那一番的光景,就知是撞了南墻,遂向前問道:「相公去了這一回,可得些光彩麽?」伏生閉目搖頭,咕咚往床上一躺,擺手兒:「莫提,莫提!我才略略兒說了一句,他就勃然變色,口似懸河,話如湧泉,問了我一個閉口無言。他卻冷笑一聲,出房去了。青梅那丫頭更又可惡,瞪起兩個大眼,把我硬趕出來。你說叫人掃興不掃興?」勞勤說:「這等說來,只好拉倒。」伏準說:「這樣絕色佳人,我實實放他不下。」一面說,槌床發恨,嘆氣連聲。只見勞勤猛然跑至跟前,拉著袖子看了一看,說:「相公,相公,你的姻緣簿呢?不知伏生說些什麽,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披圖勝讀荊釵記 佳節猶傳綺席杯[编辑]

且說伏準被夢鸞小姐搶白一場,自覺無趣,回至書房,煩燥不安。勞勤說:「若依小人的愚見,莫如叫太太如此這般,硬作主張,只怕有準。」伏生說:「太大的秉性你難道不知道嗎?向他老一說,先就不肯;再不然就是個總不哼。」勞勤說:「有個計較,向他老一說,管保就肯了。」伏生說:「什麽計較?」勞勤說:「他老心疼的是你。你裝個病兒嚇他,乘勢兒苦苦一說,無有不依的。」伏生依言,果然裝起病來,次日就躺在床上。

那伏夫人放心不下,親身至書房,來看侄兒。只見他愁眉不展,在床上歪著。夫人坐在身旁說:「你身上覺著怎樣?你說,好請醫生調治調治。離年又近,早些好了。」伏生見問,故意低頭不語。伏氏一連問了幾聲,伏準只是不言。伏氏著急說:「你啞了麽?」只見勞勤湊至跟前。

悄語低聲開言道:「太太在上請聽言。非是相公不言語,有段情由在裏邊。他今得的是心病,請醫調治枉徒然。這些時茶飯懶食精神少,似醉如癡魂夢間。藥耳如何治的好?除非是百合香湯如意丹。非是小人多言語,事到如今不敢瞞。怕的是耽延日久成了病,性命之憂豈等閑。」伏氏聽了這些話,心下著忙嚇了攛。連忙就把伏生問:「你有話何妨向我言。什麽心事急速講,商量豈有不周全?」伏生說:」太太不與我作主,總然說了是枉然。」伏氏說:「只要吾兒的病好,事若能行不阻攔。」伏準聞言心暗喜,故意的未曾說話帶愁煩。

伏準說:「我要不說,你老又苦苦追問;待要說了,你老又不依著我。」伏氏說:「只要你好,我就念佛,怎麽不依你?」伏生又沈吟了一回,說:「你老要不想法兒把夢鸞妹子匹配於,我,我就不能好了。」伏氏說:「咳,你這糊塗孩子,原來是這般混想!你難道不知他是受聘之人了,叫我怎麽想法?」伏塵說:「硬向他說。」伏氏說:「他定不從。再說,我作母親的不正,一個女兒許兩家,卻叫我何言對他?」伏生說:「斷無此理。他乃未出閨門幼女,自己的婚姻事,羞答答怎好開口?你老人家只管向他說道:作女兒的在家從父母,這如今你父不在家中,

凡事須依娘作主,這件事我早已熟思在肚中。我夫妻膝前無子嗣,還指望百歲承歡與送終。怎舍得將你聘到他鄉去,急切間不能會面兩相逢。數千程途難往返,老病著床眼盼紅。再者咱家田地廣,家財兩得豈不美,親上加親情更濃。終日相聚不相舍,也強如牽腸掛肚各西東。又聽說寇府日下非昔比,翰林亡後漸貧窮。後年寇生若來到,資助他紋銀千兩不為輕。歸家另娶名門女,彼此相安兩盡情。大料書生無甚講,落得把我的良緣美事成。你老這樣向他講,他必然含羞帶愧總不哼。自古道,要知窈窕心中事,全在低頭不語中。那時不必多言語,即選吉日備乘龍。太太若能如此作,就算真心把我疼。你老若還不作主,只怕我的殘生命合傾。」狂生說著長籲氣,伏夫人半晌沈思把話明。

伏夫人為難,良久說:「你這些話都叫我為難。楊舅爺的書子,你難道不看見?楊義後年送寇公子來入贅,他要不依,可怎麽好呢?」伏生擺手說:「沒有的話,一個窮秀才,看見白花花的一千兩,樂就樂死了,還顧的不依呢?」伏氏聽畢,想了半天,說:「我即便向他說了,他要不從,你又該抱怨我不會作事了。」伏生說:「只要你老長的起來,他要有個不允的意思,你老就變臉生嗔,抖起威風來,嚇他幾句,說:『你一個女孩兒家未出閨門,須憑父母作主。我這是心疼你之心,你既讀書,豈不明三從之理?我今作主,誰敢不依!再要作梗,便為不孝!就是你父回家,看見這對女貌郎才的小夫妻,又能永依膝下,也要歡喜。』你老只管去說,諒他一定從命。」伏氏被他纏繞不過,應允回轉後堂。伏生見姑母吐了口兒,躍然而起,也不病了,歡歡喜喜,等侯好音。

伏氏回至後邊,反復思量,難以啟齒。過了幾天,看看年近,伏準不見動靜,心內著急,暗暗催了幾遍。伏氏無奈,飯後走至小姐房中。小姐正在窗下作畫,見了夫人,連忙放筆,起身萬福,讓母親坐。伏氏坐在對面,青梅端上茶來,母女吃茶敘話。伏氏看著那桌案紙上說:「姑娘還會丹青。」小姐說:「不過胡亂畫幾筆解悶,不大精通。」伏氏伸手取來一看,原來是畫稿,還未著色,上邊畫的是一帶長江,幾株垂柳,衰草黃花,是個深秋的景況,一個美女懷抱石塊,面帶戚容,在江邊停立。伏氏看了一回,放在案上,向小姐問道:「這畫想必有個名色。」小姐見問,含笑開言。

高夢鸞手指畫圖尊聲母:「這是前朝一輩賢。傳為節烈荊釵記,此女芳名錢玉蓮。自幼曾受王門聘,荊釵為記許姻緣。他父為商常在外,繼母孫氏性情偏。心活耳軟無主意,信愛他家下侄男孫汝權。因見玉蓮容貌美,套寫休書暗使奸。安人逆從侄男意,強逼佳人侍二天。烈女至死不失節,抱石投江把名全。吉人天相逢搭救,王十朋一舉成名中狀元。破鏡重圓婆見媳,舟中相會巧團圓。汝權害怕懸梁死,好色狂徒命赴泉。孫氏安人羞無地,終身抱愧見嬋娟。節婦烈女人人敬,直到如今作美談。為兒的因慕玉蓮多節烈,故把他芳容描作書畫看。懸在壁間為侶伴,為的是花朝備覽觀。可敬他玉潔冰清無二誌,可愛他不為富貴動貞堅。留一個清名萬代垂青史,父母增光顏面添。」這小姐微微含笑談就裏,那伏氏默默無言把眼翻。腹中暗暗說不錯,「這丫頭想必是神仙。我未啟齒說那話,他先猜透巧機關。他的居心既如此,我總然說了也徒然,不如回去告伏準,叫他把妄想的心腸早早捐。」想罷含春將頭點,說:「此話原來是這般。

老身素來不大聽那古詞唱本,今日細聽我兒講究,那錢玉蓮到是個好女子。」那蜂兒一旁聽著,由不的肚子裏暗笑.當下伏夫人搭訕著又說了兒句閑話,起身回至上房。

只見伏生正在屋裏等著,見了他姑母,站起身,悄語低聲,連忙就問:「怎麽了?」伏氏坐在床上,咕嘟嘴一言不發。伏生見此光景,心中焦燥,連連逼問。蜂兒笑道:「待我替太太說了罷。」遂把方才之言說了一遍。又道:「大相公,依我說,隔墻撂幹花,死心落地罷!那個主兒不是好惹的。」伏生聞此言,心頭恰似攛上一把烈火,帶耳連腮脖子都是通紅,向伏氏搖著頭道:「你老既去了回子,到底探他的口氣,聽見人家幾句比方話兒,嚇的就跑回來了,這怎麽會成事呢?」說著,撮手頓足,不住的抱怨。

這狂生鬧的伏氏心中惱,說:「畜生少要把人排!我生成就是這個性,巧語花言說不來。本來他是有夫女,這個道理最明白。我還未曾說這話,他那話裏早說開。講今比古誇烈女,說他那繼母糊塗行不該;強逼烈女把侄兒向,孫汝權見色胡為性情歪。你聽他這一番話,叫我如何把口開?何況他性格傲烈心機重,並不是無能軟弱女裙釵。萬一惹他翻了臉,結下疙疸解不開。難道他還怎樣我?無非是怕與冤家你種災。想起上午那件事,叫我生生說不來。依我說,大家好好安然過,慢慢的差人察訪美裙釵。多煩媒人細細找,難道說天下別無俊女孩?何必單單將他望,自古道,不是姻緣強不來。」蜂兒說:「太太說的是好話,大相公你也自己細思裁。俗語說:有錢難買心不願,瓜兒強扭怎和諧。」主仆之言還未盡,伏士仁怒氣攻心跳起來。

伏準一翻身跳將起來,袖著手說:「罷了,罷了!諒你老也不能與我成全,此事憑我自己本事便了。我今生若不娶高夢鸞為配,誓不為人!」把腳一跺,氣昂昂走至上房。不料王氏走至院中,狂生這一句話說的聲高,卻被王氏聽見,卻輕輕的告訴青梅。青梅暗暗稟了小姐,小姐冷笑不言。自此除了早晚問安,也不往上房去了。就是猛然撞見伏生,小姐正眼也不看他。那知他色膽如天,背地裏合勞勤還是千方百計的胡算。

光陰似箭,不覺過了殘年。元宵節至,每年高公在家時,與合村人慶節,村人作各色花燈,高府出燭,掛滿巷口。府門外紮一架煙火,搭幾座彩棚。高公邀幾個鄉友飲酒,觀花炮為樂。自高公去後,這都免了。蒼頭指料只在大庭上張掛幾對花燈,庭中擺宴。夫人居中上坐,兩廊下家丁仆婦,也都賜酒,合家歡樂。這日上元宵夜,鄭昆、梁氏率領眾家丁男婦,掛燈設宴,請夫人、小姐、公子飲宴觀燈。夫人中坐一席,小姐左邊一席,伏準右邊一席,仆婦送上酒來。那伏士仁三盅入肚,意馬脫僵,把這一向的穩重安靜全都裝扮不來,不覺露出本色。

不住的歪邪二目瞧小姐,態度顛狂神色輕。帶笑殷勤頻勸酒,搖頭擺擺鬥春風。言語輕薄含意味,眉梢眼角引春情。小姐不飲他偏勸,只是說佳節良宵莫放空。小姐看了時多會,忍不住怒氣無明往上攻。暗暗只把狂徒罵:「禮義全無真畜生!我合你,中表至親非別的,枉讀詩書禮不明。顛狂嘴眼實難看,明是欺心把我輕。不怕繼母嗔怪我,定把狂生挖眼睛。欺心放肆非一次,幹礙著太太盡寬容。今朝若再將他恕,更把邪心壞念生。」佳人思忖時多會,忽然一計上眉峰:「我何不如此這般將他嚇,且把狂徒驚一驚。好叫他打斷邪心絕妄想,免的生事保安平。」小姐主意安排定,連飲瓊漿過數巡。不多一時筵宴畢,上來了仆婦與家丁。叩頭謝賞將席撤,丫鬟玉盞獻茶羹。夢鸞小姐腮含笑,眼望伏氏開言把母稱。要知小姐說些什麽話,接連下卷看分明。

第二十六回 宋四失馬潛逃 呂用拿人獻媚[编辑]

卻說高小姐叫聲:「母親,今夜良宵佳節,才交二鼓,安寢太早。方才飲了啞酒,甚覺悶人,待孩兒舞一回劍與母親看,聊以解悶。」伏氏笑道:「很好,為娘的長到這大年紀,從不曾看過舞劍。姑娘既會,就耍一回,老身見見。」伏生連忙接口笑道:「賢妹高興就舞一回,愚兄見個世面。如不見棄,願拜賢妹為師,我作個徒弟,學習幾件防身也是好的。」小姐也不回答,吩咐青梅取了青鋒劍來。小姐站起,脫去貂裘,用羅帕束緊柳腰,掖起湘裙,提劍在手,走出大庭。伏氏夫人與伏準、梁氏、蜂兒眾仆婦都站在廊下,鄭昆與家丁都在兩邊站立。小姐走至天井,此時冰鏡當空,明如白晝,狂生兩只眼恨不的剜下來著在小姐身上。

只見那小姐斜提青鋒劍,一道寒光繞頂門。左右開弓東西閃,烏龍入洞慢回身。彩鳳搖頭三展翅,斜肩退步蟒翻鱗。起先劍慢人也慢,漸漸人勤劍也勤。只聽得一陣風聲響,颼颼冷氣把人侵。一片寒光如雪練,亂舞梨花不見人。伏士仁怪叫連稱好,眾仆人低聲喝彩面生春。伏夫人看的癡呆無一語,蜂丫頭直瞪著雙晴把舌伸。這些人正在眼花撩亂處,但只見一道銀霞就地臨。如飛來至臺階下,猛然顯露女佳人。只聽煞的一聲響,明柱上,砍進鋼鋒五寸深。就在伏準脖子後,嚇的他一溜歪斜便轉身。但只見小姐止步居中立,杏眼圓睜滿面嗔。鶯聲嚦嚦開言道,叫聲:「男婦眾仆人。自我那日回家轉,暗裏留心看你們。許多膽大欺心處,曾未處治盡開恩。知時務者須改過,也想想老爺昔年待你們,重生父母差多少,再養爹娘勝幾分。不思答報我不惱,絕不該妄想胡行心太昏。今日明白告訴你,速改前非學好人。人非聖賢孰無過,知過必改聖賢欽。如再執迷不省悟,此柱為憑須記真。那時休怪無情義,我叫你,血染青鋒骨化塵!」小姐說著沖沖怒,走至了明柱之前把玉腕伸。只聽嘩啷一聲響,拔下純鋼劍一根。帶領著青梅回後去,這其間險把狂生嚇掉了魂。

伏生此時酒力已醒,心頭亂跳,面目改色,把那賣俏招情風流的資格都嚇的往東洋大海去了。蜂兒、勞勤與伏夫人娘兒四個,面面相覷了一回,方才說出話來,吩咐息燈安寢。眾仆人各各心下明白,知道小姐這番舉動是威嚇伏準,都暗暗稱快。當下收拾已畢,大家歸寢。

小姐回至香閨,還是怒氣不息,青梅連忙送過一盞茶來。

青梅女床前侍立低聲勸,悅色和容把小姐尊。「不必深思著氣惱,自家身子重千金。大料狂生也知懼,從今未必敢欺心。」小姐聞言長籲氣,一陣心酸兩淚淋。說道是:「嘆我生來多命苦,自幼兒萱堂見背已伶仃。此時若有夫人在,咱家焉得有匪人!就即便老爺在家也無此事,偏遇著父去邊庭這幾春。雖說他明中不敢復生事,免不了暗裏結仇海樣深。太太雖然無話講,心中一定也懷嗔。這些時不知因甚心不定,時常恍忽少精神。意會懸懸多怪夢,時時刻刻想天倫。而今業已交春暖,我正要帶你男妝找父親。若能得見嚴親面,死在他鄉也願意。」青梅說:「小姐要去咱就走,看個良辰就起身。見一見外省的風光與人物,難道說走江湖只許是兒們。就只是還有一件要緊事,寇姑爺過年會試帶完婚。金榜題名來搬娶,卻叫誰去作夫人?」小姐聽畢不言語,解帶寬衣入繡衾。青梅也就安寢下,這小姐展轉不寢總翻身。心驚肉跳難合眼,一會牽連想父親。自古道:機事吉兇有預兆,先動連心著己人。只說是別離日久心牽掛,那裏知高公在外禍臨身。

不料他為國之心,反遭了殺身之禍!原來那年生擒了耶律通,北安王投降之後,高公與他約定黑河為界,岸北屬金,岸南盡歸大宋。雁門關中有戰馬幾千匹,自平定之後,都是作槽餵養。高公恐耗費國帑,因此派二三百名精壯兵丁,每人十匹,山中牧放。十天一點,那個放的肥壯,按名重賞;放瘦的罰打五棍;失落了馬匹,立時處斬。一自此令傳出,那些兵丁每日趕馬出城,山中去放。內有一個兵丁名叫宋四,這日會同夥伴趕馬出城,正在牧放,忽起一陣大風,只刮的天昏地暗。那塞北的地方,風雪甚厲,刮起來的時候,石子飛空,黃沙迷目,對面看不見人。那些兵丁俱各伏在地下。後來漸漸風息,大家扒起來尋找馬匹,別人的馬匹皆足數,宋四的馬只剩了八匹。宋四心內著急,忙忙尋找,不見蹤跡。遂同夥伴在山前山後各處找尋。這裏比不的口裏,山領相連,澗深崖險,樹木繁密,野獸成群,莫說兩匹馬,就是千頭大象也無法尋找。一連找了兩天,不見蹤影。同伴勸他進城去見主帥,以實相告,原是陡起狂風,驚散馬群,並非不加小心,故意失落,以此苦苦哀告,千歲軍令雖嚴,最不喜殺,素性仁慈,一定諒情寬恕。彼時宋四若肯聽些良言,隨眾進城,反不致死於非命了。怎奈他膽小心虛,不敢去見高公,向同伴說:「你們帶了這八匹馬先進城,我再找尋找尋。萬一找著,豈不是好?」眾人見說,只得趕馬進城去了。

這宋四獨自坐在山坡下,想後思前心內急。「老天與我生作對,這樣狂風為甚的!夥伴多人同放馬,獨我偏偏丟兩匹。他們勸我把城進,仔細思量去不的。老爺雖然多慈善,軍令無情怎肯私?進城一定要立斬,豈不是自投羅網喪溝渠。橫死他鄉身作鬼,再休想骨肉團圓見子妻。」宋四想至為難處,放聲大哭淚淋漓。忽又轉念說「且住」,自罵自己傻東西。「為人何不求生路,坐以待死太愚癡。趁此無人速逃走。急急連夜奔京師。到家骨肉得相見,折變了那點小家私。帶領著老小尋生路,別州外府把身棲。走遍天下端個碗,那裏黃土不埋人?作個生意與買賣,何必當兵賺飯吃。」越思越想主意定,站起身來把步移。

宋四主意一定,忙忙起身,一路尋茶討飯,奔望東京而來。

那日到了汴梁,白日不敢進城。等至黃昏,挨進城來。他家住在元寶巷西頭,遂從呂丞相府後門外一條僻巷,藏藏躲躲,慢慢的溜來。正望前走,只見一夥人提燈攜棍,迎面而來。宋四恐人盤問,連忙躲入一個小門樓下,指望躲了過去。不料這夥人乃呂府巡更之人,那呂相只因家資富厚,夜夜防賊,派三四十名精壯家丁,帶領更夫,輪流查夜,委一個心腹管家臧用督率巡查。這一夜可巧巡至後門,遠遠見一個黑影往門樓下一閃,臧用即喝令家丁提燈照看是個什麽東西。眾人一擁向前,用燈照看。宋四嚇的戰作一團。臧用罵道:「你這廝藏藏躲躲,一定是個歹人,快些拿住!」眾豪奴不由分說,向前把宋四揪住。戚用親手抓過燈籠來,照在宋四臉上,瞪著兩只三角眼,上下打量了一回,就認出是京兵宋四。一則久在一條巷內居住,時常見面;二則因高公為人最是憐恤下情,念那些隨征之兵離家日久,家中老小一定彼此想念,奏明主上,乞將隨征之兵與在京之兵三年一換,以安其心,那宋四出征數載,回京兩次,臧用焉有不識之理?今忽夤夜進京,諒必有故。又知主人素與高公不睦,巴不得究出了因由,好在主人面前獻勤討好。遂望前湊了一步,揚了右手,一個嘴巴打在宋四的臉上,罵道:「該死的囚徒,藏在這裏,一定是個毛賊,等到夜靜更深,你好下手!快快實言,不說立刻送你的狗命!」說著,下面又是一腳踢來。宋四驚慌無措,沒口的央道:「臧大叔怎麽不認的我了麽?我是雁門關高千歲鎮國王麾下的馬兵宋四,並不是賊。」臧用喝道:「既是官兵,何故黑夜私回?」連聲追問,宋四難以開口。惡奴一見,越發生疑,手指宋四,冷笑開言:

「我奉著相爺的鈞旨察巷口,既然拿住豈容情!看你這形蹤詭秘如賊盜,一定其中有隱情。」喝令家丁速上綁,「帶他回去見相公。」眾多豪奴齊答應,如狼似虎一般同。鷹拿燕雀差多少,把宋四,胸背牢牢綁了繩。宋四此時魂已去,連忙跪倒在埃塵。口呼:「大爺請息怒,且容小的說分明。念我不曾為賊盜,官兵實在是官兵。」臧用不容望下講,喝令家丁帶著行。豪奴向前齊動手,推擁著宋四腳不停。不多時轉至府門外,臧用吩咐眾家丁:「看守這廝休亂動,待我堂前稟相公。」說畢翻身朝裏走,穿過前堂至後庭。呂相正坐朝雲閣,有幾對美姬相伴飲劉伶。品竹彈絲歌且舞,倚翠偎紅樂正濃。管家婆回事朝裏走,跪倒筵前稟一聲。

「啟上老爺,呂用說有機密事要來回稟。」且住,方才說是臧用,為何又說是呂用呢?不說不知。這奴才本姓臧,因他生來機變詭詐,又有邪誌,慣會逢迎主人,呂相十分喜愛,命他改姓,升為大總管,以心腹相托,所以叫作呂用。當下聽有機密之事來稟,連忙吩咐止了音樂,屏退姬妾,喚呂用進來。

呂用向前跪稟道:「小人奉命巡更,在後門拿住一人,只當是賊,小人細看,認得是京兵宋四,隨鎮國王高老爺在雁門關鎮守。盤問他來京的原故,他卻言語支吾,神色驚慌。小人料必有故,因此將他當賊拿住,來見老爺。」那呂國材謀算高公已非一日,今忽得了這黑影兒,怎肯不抓一把?心中大喜,連忙吩咐:「快些帶來見我!」呂用答應一聲,去不多時,把宋四帶來,戰戰兢兢,跪在地下。

呂相坐上腮含怒,故意發威喝一聲:「這廝膽大真該死,藏在我後門以外主何情?定是安心行竊盜,夜間動手入宅中。既然被獲難饒恕,這正是:天理昭彰惡滿盈。據實說來饒不死,半字虛言狗命傾!」宋四自言連叩首:「相爺息怒請聽明。小人實情非竊盜,我真是雁門關中一馬兵。」那宋四說至此間不言語,呂用一旁喝一聲。怒目橫眉說:「快講!」宋四無奈吐實情。說:「奉令出城放官馬,不料那日遇狂風。曠野荒山多虎豹,丟了兩匹馬無蹤。高千歲有令在先人盡曉,失了馬匹不容情。小人不敢回關去,連夜歸家奔到京。指望著托親求友與折變,買上兩匹駿馬行。牽到雁門交元帥,乞恩免死望超生。心虛惟恐人識破,因此藏身小路行。這是小人實情話,不敢虛言哄相公。」奸相聽畢一夕話,半晌開言問一聲。面上回嗔叫宋四:「何須支吾把話哄。你分明奉你主帥私差遣,定與朝中那個通。必有多大機密事,可有書字在腰中?」吩咐呂用細搜檢,惡奴聞言手不停。渾身搜遍無私物,奸相含春帶笑容。叫聲:「宋四休太傻,替人瞞哄算愚蒙。有話只管明言講,說出原由罪倒輕。本閣自然開釋你,我為人,面軟心慈量最洪。」宋四搖頭說:「無事,放馬失馬是實情。小的自知無罪戾,不是花言騙相公。」奸相聞言暗思忖,低頭打算在心中:「我與高某結下恨,久要除他恨不能。今朝卻好到找手,豈可因循讓過人?」

這奸相把主意算定,忽又變下臉來,微微冷笑,叫聲:「宋四,你方才這話有一半是真,還有一半是假。本閣明見如神,說來叫你心服。

我猜你放馬失馬是實話,你此來明明懼罪暗逃脫。買馬陪償全是假,膽大欺心哄本閣。是賊非賊且莫講,逃軍到處就該捉。送至法司先拷打,解回本地把頭割。本閣好意憐念你,你反敢花言巧語不實說。」奸相說著沖沖怒,故意的發威大罵亂吆喝。高叫:「呂用聽吩咐,把這廝帶到閑居看守著。明日送到錦衣衛,行文遞解至沙漠。」呂用答應就動手,向前來虎勢昂昂用手捉。宋四此時魂不在,連連碰地把頭磕。說:「老爺,小人無知該萬死,辜負相爺大恩德。大發慈悲饒賤命,終身感念敬如佛。」這宋四慟哭伏地將頭叩,那奸相良久方才把話說。

呂相點頭點腦,嘆息了幾聲,柔聲和氣叫了聲:「宋四,看你這光景,想是怕死麽?」宋四說:「螻蟻尚且貪生,為人豈不惜命?只求相爺釋放了小人,便是天地之恩,再造之德了。不但小人殺身難報,連我那一家老小也是銜感不盡的了。」呂相手拈胡須,微微含笑,說:「你那裏知道,你老爺最是慈善心腸,何嘗不要放你?只是一件,你乃獲罪逃軍,既被我的人拿住,暗暗放了,萬一被言官聞見風聲,定參劾本閣縱放逃犯,隱匿邊情,這個罪名如何擔當得起?」宋四聞言,不住的叩頭道:「求相爺救命!」呂相故意沈吟了一回,說:「罷了,本閣替你想個死中求活的主意,不但目下得生,還保你不久得個小小前程。你意下如何?」宋四滿心歡喜,道:「若得如此,老爺便是重生父母,小人沒齒難忘!但不知怎麽開恩搭救小人?」呂相說:「本閣料你一個馬兵,家中一定寒素,我先賞你三十兩銀子,以備入監使用。目下我差人將你送至錦衣衛衙門,你須緊記我的言語,堂上若問,你把放馬失馬之事一字休提,就說私逃是實,原為投相府報告機密重情,因主帥高廷贊與北番私通,謀為大逆,小人雖系小卒,也有一點愚忠,既曉其情,怎敢不先舉發?再者主帥謀反,手下兵丁難免從叛之罪,因此連夜逃回,急急出首。你如此說去,不但無罪,而且有功。」宋四聞言,吃了一驚,頓了一頓,方始開言。這正是:善惡關頭際,由君擇路行。不知宋四天良如何,且看下回便見。

第二十七回 姦宰相主唆告變 賢御史細意問供[编辑]

卻說宋四聽得呂相之言,低頭思了一想,感高公往日待己之恩,心中有些不忍。欲待不依此計,目下性命難保;若依此而行,不但得生,還有前程指望,又現得二十兩銀子。小人見識,怕死貪生,又復得利,那管什麽天理良心?卻不知老天賞善罰惡,再也令人猜度不著。你要秉了良心行事,分明投死,他偏叫你轉禍成福;你要壞了良心營求,明是發福發財的生路,他偏能化吉為兇。難是上天賞善罰惡的玄機,細究起來,都是各人自取。彼時宋四若要不昧天良,不聽唆使冤枉主帥,挺身自認失馬私逃之罪,那錦衣衛的御史原系清官,必然原情奏主;神宗天子又是堯舜之君,一定念其無心之失,寬恩減罪,那宋四倒不至於死了。今日聽人主使,昧了血心,冤告恩帥,欲求生路,豈知反自尋其死。當下宋四忖了一回,說:「願依尊命。」復又問道:「小人到了錦衣衛,如此說了,堂上老爺若問有何憑據,小人卻怎生回答?」呂相說:「本閣也曾聞人傳說,自番國投降之後,北安王與高鎮國彼此來往,果有其事麽?」宋四說:「卻有之。那年秋間,番王請高幹歲活佛寺赴宴,雁門關文武眾官恐有不測,一齊諫言不可前去,高千歲不聽,說:『我乃赫赫天朝大臣,諒他不敢加害。吾命在天,豈怕草寇?若懼而不往,反被北人取笑。再者,既已投降,便是一家,列位何必多疑?』那時眾官苦苦攔阻不住,高千歲只帶了他的家將鄭安寧一人,幾個伏侍的兵丁,不過十騎,坦然而去,宴畢回來,安然無事。這幾年中,赴過兩次番宴了。每年二月十九日高千歲的生辰,北安王著幾個宗親大臣攜禮祝壽,今年卻是北安王親身來的。高千歲留宿夜宴,賓主十分歡暢。那北安王趁機哀懇高千歲上本奏主求放他四弟回國,高千歲卻不曾應允。次日,番王懷憾而去。這都是人所共知的實事。」奸相點頭道:「這就是個因由了。你就說:『近來高某與北番來往甚密,某日與番王夜宴,酒深人靜,二人如此這般私語,被我聽見,因此連夜來京,特投相府密告。

還有要言須緊記:錦衣衛那個御史甚清廉。此言他必不深信,一定生嗔把臉翻。萬一動刑究問你,你千萬緊咬牙關把痛耽。倘若是挺刑不住輸了口,你的性命立刻完。我命那呂用隨去幫護你,見景生情好進言。只要挺過這一次,管保你不久就出監。本閣駕前去上本,小小前程先作官。往後我再提拔你,顯爵大位也不難。本閣真心疼顧你,這也是與我前生有大緣。念惜你,無心之失多冤苦,子幼妻單更可憐。所囑之言須緊記,這條良計非等閑。依我之言行你事,管出虎穴與龍潭。」這奸相滿腹殺機腮帶笑,口比沙糖分外甜。宋四聽了這些話,滿心中感念恩德似泰山。只說:「小的難答報,只好是來生結草與銜環。」說著不住將頭叩,山響驚人碰破磚。奸相含笑說:「不必,我無非好生之心體上天。」回頭復又呼呂用:「與他松綁把繩寬。料他此時必饑餓,賞些酒飯與他餐。」惡奴聞言不怠慢,邁步連忙走向前。

呂用當下與宋四松了綁,奸相向惡奴丟了個眼色,說:「你就把我方才用的殘物取幾碗與他吃罷。」呂用會意,轉身取了幾碗肉食,兩對饅首,一大碗白米乾飯,用方盤端來,放在宋四面前。宋四連忙叩首謝過,半坐半跪,飽餐了一頓。呂用揀過家夥,奸相又命取了三十兩銀子與他揣在懷中。宋四復又叩頭。當下奸相又低聲囑咐呂用一番,派了四個家丁跟隨,呂用押著宋四,出了相府,來至錦衣衛的衙門,役人等通稟進去。

這位御史老爺姓蘇名端,表字正卿,乃昭陽國母的胞弟,年才二十八歲。兩榜出身,經綸滿腹,義膽忠肝,理刑判事,明察秋毫。彼時聽得是邊關告密,事幹重大,不敢怠慢,速即吩咐秉燭升堂,排衙伺候。不多時,點響開門,蘇公升堂,吩咐將告密人帶來。青衣答應吆喝,下邊衙役接聲喊堂,告密人進。

四個青衣不怠慢,簇擁宋四進角門。上了邊磚走甬路,呂用後面緊隨跟。二人舉目偷睛看,只見那燈燭輝煌亮似銀。眾青衣抖索提繩丁字步兒站,一個個似虎如狼左右分。蘇公秉正居中坐,威嚴相貌似天神。青衣動手提宋四,如飛兩腳不沾塵。滴水檐前齊止步,二青衣左右扶持把手伸。倒揪著領子退兩步,咕咚一摔在埃塵。呂用旁邊忙跪倒,眾公人喊堂聲響振人心。宋四害怕扒在地,不敢擡頭面似金。蘇公坐上高聲問:「呂府的家丁有何雲?」豪奴說:「此人名字叫宋四,他本是雁門關中一馬軍。特投相府來告密,家爺即便問原因。他告的事關重大非小可,我家爺不便多究命小人,將他送至部治下,審明同去奏當今。」蘇公擺手說:「且退。」呂用磕頭站起身。倒退幾步一旁立,兩雙眼不住的觀瞧蘇大人。蘇公坐上叫宋四:「你可是鎮國王高公麾下軍?有何重大機密事,夜投相府告何人?是非曲直只管講,據實從公莫妄雲。本衛善斷無頭事,專以明鏡照覆盆。但有隱匿支吾處,半字言差打斷筋!」宋四聞言連叩首,戰戰兢兢把話雲:「小人舍死來出首,也是我一點愚忠為主心。只因主帥高廷贊,近有私意暗通金。自從那年平定後,與番王宴會交遊似至親。今年二月十九日,北安王慶壽親身到雁門。高元帥留宿後堂同夜飲,彼此被酒夜深沈。將佐兵丁都散去,二人燈下細談心。番王說:『多承美意將孤助,沒齒難忘建國恩。』元帥說:『我在這裏為內應,各處的州縣投降不敢爭。』番王說:『鼎力相幫得大宋,與元帥願把江山一半分。』他二人不防小人在窗外站,還有些低聲小語未聽真。恍恍惚惚又幾句,大概是發兵南搶在來春。」宋四之言還未盡,把一位忠正的蘇爺怒氣騰。連拍驚堂聲斷喝:「奴才該死竟胡雲!若說別人有異誌,本衛還可信三分。鎮國王本是開國元勛後,忠孝傳家直到今。東征高麗南定越,西退番王北克金。三十年來功似海,百戰千征萬死身。擎天玉柱差多少,架海金梁勝幾分。全虧他掃盡煙塵平四海,才能夠君民共樂太平春。他素來立朝耿耿無茍且,為國忘家不愛身。所行所作諸般事,都是忠君為國心。善人之名傳四野,天下蒼生蒙厚恩。你這奴才,小小馬兵如狗豕,竟敢把血口來噴社稷臣!本衛猜度三件事,聽吾說透你的心。不是懷仇計私怨,定是懼罪暗逃奔,再不然就是人主使,受人買囑愛金銀。更有不對可疑處,所告之言半不真。你曾說:窗外暗聽謀反話,又說是:黃昏宴罷夜深沈。你並非中軍旗牌與侍衛,不過是營伍當差一馬軍,鎮國王貼身豈少人伺候,你這廝夜深怎得入中門?即此便是虛偽處,度理揆情定有因。今日既然投到案,怎容你信口胡言弄鬼神?據實招供倒無罪,只管實說主使人。冤有頭來債有主,與你無幹罪不深。再要支吾不實講,一條狗命莫想存。」這老爺,沖沖大怒連聲問,左右吆喝快快雲。惡奴呂用黃了臉,宋四那時沒了魂。張口結舌強分辯:「怎敢虛言誣好人?」宋四還要望下講,蘇老爺,怒發沖冠大動嗔。

那蘇爺素日深敬高公為人,今日宋四此舉他就疑是仇家唆使,又見他言語遲滯,神色慌張,所以用話逼著追問。豈知宋四聽了呂相的囑咐,怕死的心盛,怎肯實言?不住的叩頭,只說:「小人所供是實。並非虛言。」

蘇老爺聽畢心如火,大罵:「奴才不近情!好意善言將你問,不肯實言等動刑。」老爺越說心越惱,伸手抓簽往下扔。衙役軍牢齊吶喊,向前來鷹拿燕雀一般同。拖翻按倒塵埃地,大腿臀尖擱上刑。兩個按著一個打,一個旁邊數的清。五板一換人六個,只打的肉綻皮開血水紅。宋四忍痛不改口,他還是冤枉連連不住聲。那時氣壞蘇國舅,雙眉倒豎眼圓睜。這廝潑皮真可惡,吩咐青衣看大刑。呂用一見說不好,心下著忙吃一驚。壯著膽子朝前走,雙膝跪倒在埃塵。

惡奴向前跪倒,呼:「老爺暫息雷霆,容小人一言上稟。方才來時,家爺吩咐小人說:宋四之言,半屬荒唐,蘇大人未必容他胡言亂道,一定動刑究問,不能得實。乞老爺且勿加刑,等明日一同奏主,請旨定奪。此時已打過三十大板,再動大刑,恐他不能擔痛,萬一不測,斃於刑下,這件事十分重大,死了活口,高鎮國何以辯白,家爺與老爺亦有不便。請老爺三思。」蘇爺聽畢,點頭道:「你家老爺所見極是。你且回去,稟你老爺,明日朝房會面,一同奏主便了。」呂用暗暗念了聲「夠了,夠了」,遂答應了幾個是字,站起身來,退出堂去。蘇公吩咐傳禁子將宋四釘鐐收監,掩門退堂。

到了次日五鼓,蘇爺起身上朝,同著呂相還有侍郎聞錦三人同進朝房,彼此敘禮歸坐。奸相先就開言,眼望著蘇爺,口呼國舅,

「昨日宋四那件事,學生心內甚猶疑。鎮國王素曰多忠正,那廝之言未必實。呂用回家回復我,說是他提刑不招只叫屈。若想高公必無異,宋四的光景又如實。實是兩可不明事,國舅高明怎處置?」蘇公聽見投機的話,這老爺素往為人爽又直。點頭回言說:「正是,學生也是這般思。事關重大非小可,少不得同到龍樓奏主知。皇爺一定降明旨,且待我設法詳情審那廝。務必要曲直從公請判斷,也不枉身受國恩居此職。」奸相隨口答應是,「全仗著大人神明鑒曲直。」這正是:畫虎畫龍難畫骨,知面知人心怎知?二人正自言未了,只見那侍郎聞爺把話提。

聞老爺向二人問道:「學生聽了這一回,不甚明白,二位所談,莫非高鎮國處有什麽事?二人見問,遂把宋四告密之事說了一遍。聞老爺驚訝非常,沈吟一回,搖頭道:「鎮國王斷無此事,宋四這奴才不是挾仇定是被人買囑。」呂相把手一拍,說:「國舅所見不差,愚意也是這般猜想,少時見駕,大家條陳一二。依吾拙見,且不必驚動邊關,只把宋四嚴訊,不怕不得實情。倘有叛情,拿問不遲。如若是假,先將宋四正法,然後奏主降旨,傳諭邊庭,以彰聖鑒。不但高鎮國分外感仰明德,竭誠報國,即在邊諸官亦自此莫不願盡悴於王事矣。」蘇聞二人聽了此言,十分敬服,俱道:「老先生高見極當,學生領教。」

列公,世間不獨萬物有陰陽之分,就是那壞人使壞也有個陰壞陽壞。那陽壞之人,料看官無有個看不出來的,不必饒舌。惟有陰壞,那些老爺們令人萬難測度。那呂國材就是得了這宗傳授。他心裏越與那人不睦,面上越與那人親近,更加一番春風和氣。一自那年為夢鸞小姐提親勾起舊恨,時刻要謀算高公,見了面分外親厚,背地裏與那些文武同寅提起鎮國王來,他卻極口稱贊,因此人人都說他與高公甚好。今日宋四告密之事,雖自呂府而起,人再猜不到是他唆使。他自以為鬼神不測,終究不能泄露,豈知機深禍不淺,任你善隱能瞞,不傻不呆,卻叫你自顯自吐,這也是老天治陰壞的一宗妙法。

當下蘇、聞二人聽了這些言詞,只當他是為國為民的賢相,不由的滿心悅服。

二國舅一齊點頭說:「領教,這件事同奏當今主聖明。大家條陳加酌量,切不可輕動國家柱石臣。只把宋四嚴究審,其中奸隱自然明。」呂國材心中自有老主意,點頭答應口中哼。說話之間百官到,只聽得景陽鐘聲振耳鳴。首相率眾將朝進,一個個玉階拱立悄無聲。內侍傳宣人止嗽,禁門輕啟露宮燈。遙聞著細樂聲隨龍鳳輦,一陣陣金鎖提爐紫氣濃。雄赳赳鎮殿將軍分左右,一對對武士金瓜繞眼明。凈鞭三響爺升殿,寶座上坐下天子宋神宗。眾文武慢步金階分等次,拜舞山呼叩主公。拜畢平身分班站,武在西來文在東。內臣宣旨金階立,望下開言問眾卿:有事出班須早奏,百官無本駕回宮。一言未盡人答應,班中閃出二文臣。一個是奸心辣手呂丞相,一個是義膽忠肝蘇正卿。他二人口呼萬歲臣有本,手舉牙笏往上行。龍案以前齊跪倒,叩首連連拜主公。神宗天子開金口,慢吐龍音問一聲。要知二人回奏事,接連下卷看分明。

第二十八回 飲鴆酒頃刻命歸陰 羈犴獄吁嗟忠被謗[编辑]

且說神宗天子望下問道:「丞相、國舅同來見朕,有何章奏?」奸相先奏道:「內閣侍讀大學士巨呂國材有本奏聞陛下:昨夜初更,有一人投至臣府,報告機密,自稱雁門關署鎮國王高廷贊麾下的馬兵宋四,年三十一歲,有機密事特來出首。臣略問幾句,他的話頗誣及主帥,臣非刑官,不敢深究,即命人送至錦衣衛衙門,交御史蘇端究治,尚未得實。事關社稷,不敢不奏,望乞聖裁。」奏畢,俯伏金階。蘇老爺也奏道:「錦衣衛御史蘇端上聞陛下:臣勘得宋四所供主帥高廷贊通金謀反,據臣愚見,高廷贊決非謀逆之人。察得宋四似有虛情。他說二月十九日北安王耶律泰至雁門關祝壽,與高廷贊夜宴私談,他在窗外得聞謀叛等語。臣想宋四乃營中馬卒,何由得入帥府?一不可信。再者,謀叛大事,總然商酌,豈有絕不通人之理?臣因此將他責打三十大板,尚未吐實。未曾請旨,不敢覆勘。乞吾主聖裁。」天子聞奏,驚異非常,說道:「昔日先帝在位時,常向臣稱說高、楊、曹、鄭.史、馬、石、王這八家武臣,俱是開國元勛後人,忠貞英勇,大有乃祖之風,皆國家股肱,盡堪委用。更有高廷贊乃皇祖姑之嫡孫,玉潔長公主之嗣子,為人忠孝廉明,乃棟梁之才,柱石之臣也。朕謹遵垂訓,不敢少忘。那鎮國王自十三歲在皇父駕前建下奇功無數,佐朕以來,竭誠盡力,忠君報國之心,朕所深知。今日宋四突然告逆,朕料未必果有其事,丞相以為何如?」奸相見問,連忙奏道:「萬歲明察萬里,臣與國舅蘇端亦曾揣度此事,那宋四不是懼罪私逃,定是高廷贊的仇人唆使。」天子點頭道:「先生此言不出朕料,雖然如此,必須召鎮國王來京與宋四面質,此案方得明白。

奸相未及回奏,只見侍郎聞錦出班上殿,駕前拜倒,口呼萬歲,奏道:「宋四出首鎮國王謀叛之事,乃一面之詞也,其中必有原故。乞吾主降旨一道,臣願效犬馬之勞,至雁門去察動靜。如宋四所言不實,即當重治其罪;如鎮國王果有異謀,臣雖文臣,管保捉他進京,明正國法。當日鎮國王北伐,乃丞相與臣共保,果有逆謀,甘領舉保非人之罪。」天子道:「事尚未真,卿且勿言。」那呂國材聽得此言,心下著忙,連忙奏道:「聞侍郎條陳雖好,莫如暫待數天,乞吾主降旨寬刑,等宋四傷好,嚴加審訊,自然能得實情,那時再作道理。果有叛情,降旨拿問;如涉可疑,再去察訪,亦不為晚。臣愚昧之見,吾主以為可否?」那呂國材諫阻聞侍郎察訪邊情,卻是為何?不說不知。這就是他奸險過人之處。聞侍郎乃聞貴妃的胞兄,為人忠正神明,臨事無私。若到了雁門,宋四放馬失馬懼罪脫逃之事一定查明,那高廷贊謀叛之事自然立時伸雪,不但高公不肯受誣,即雁門文武與聞侍郎也要一力保他不反。所以用幾句緩言阻其前去,專等宋四一死,無丁對證,留下這幾句口供,不但高公無可辨白,也使天子難以輕釋,作成疑案,他好從中用力暗算高公。這就是他的深心毒算,人所不及。且住!那宋四無災無病,旺跳跳的,如何就會死呢?那奸相陰謀詭計,說來令人發指。原來那一晚賜宋四酒飯之時,暗丟眼色與呂用,卻是與他酒飯中下上毒約。此約名為歡笑散,乃東萊僧所贈,下在飲食,並無異味,使人吃將下去,不疼不癢,定血散氣,暗泄元神,七日之內,不知不覺,一暈而絕。奸相今日的條陳,令人聽著全是為國的忠言,那裏知他盡是挾私為己?當下神宗點頭準奏,降旨相、侍郎歸班,諭御史蘇端寬刑十日,待宋四傷好,嚴加審訊,得實奏覆。三人口呼萬歲,叩首平身,退步下殿。

內侍傳宣將朝散,簾卷金鉤駕轉宮。百官退出午門外,乘馬坐轎各西東。別的官員不必表,單表忠直蘇正卿。回至府中用過飯,又到衙門去理刑。判斷別事早堂畢,傳進了押牢節級叫張榮。禁子叩頭聽吩咐,老爺開言把話明:「本衛今早去奏主,逃軍宋四事非輕。當今萬歲親吩咐,現帶傷痕難動刑。寬限十天然後審,你千萬小心看守在監中。飲食調勻加仔細,且把刑具略寬松。用些良藥敷傷口,熱湯頻洗好消疼。待其傷平好審問,好取實供奏主公。本衛之言須緊記,不可疏忽誤事情。」禁子連連答應是,退步翻身往外行。

張榮領命,到了監中,十分照應宋四。寬了刑具,又與他洗傷敷藥。兩三天的工夫,傷口漸平。宋四心中著實感念,取出銀子來,叫小牢子們買些酒肉,大家吃喝。

不覺到了七天,這日宋四又拿二兩銀子請張節級合眾牢子們酬謝吃酒,買了許多肉魚菜蔬,整治出來,大家打圍坐下,斟上白酒,彼此大吃大喝。

那宋四眼望押牢張節級,含春帶笑叫恩人:「念小人,身帶刑傷難動轉,那幾天一疼一個小發昏。不是張兄見憐憫,宋四難免不歸陰。還有列位賢兄長,時時照應費辛勤。小弟無可圖恩報,水酒一杯表寸心。每位先敬三大盞,望乞開懷飲幾巡。」眾人回言說:「不敢,些須小惠未足雲。當言說,公門之內好行善,又只為前世前因緣分深。且等你官司恭喜出監後,咱兄弟拜個朋友認門親。」宋四含笑說:「很好,若不見棄弟謹遵。不是小人說狂話,不久就出這虎頭門。萬一時來交了運,到那時,吐氣揚眉也是人。列位的面前全照應,務必要答報今朝這段恩。」眾人聽畢哈哈笑,說:「宋兄實是有良心。但願你發福生財鴻運至,兄弟們定要求幫找上門。」大家說笑同歡飲,虎咽狼餐把酒肉吞。宋四又把張兄叫:「貴耳留神聽弟雲:鬥膽奉煩勞貴步,到我家中送信音。離此不遠元寶巷,呂相府西邊斜對門。家有老父六十歲,妻單子幼未成人。我來他們不知曉,還當我在雁門關中當馬軍。必然憶念心牽掛。又搭著少弟無兄缺至親。送信稍帶銀十兩,交與拙荊好救貧。囑咐他們休害怕,不久回家探滿門。」禁子回言說:「容易。些小微勞弟盡心。」宋四正然說夢話,只覺得兩眼發黑一陣昏。渾身冷汗如珠滾,登時間唇如白紙面如金。手中杯箸拿不住,響亮一聲掉在塵。身體無主朝後仰,禁子著忙站起身。大家伸手忙扶住,只見他把嘴一張腿一伸。

說話之間,那宋四氣絕身亡。禁子張榮只因領了蘇公的吩咐,又是奉旨的欽犯,他這一死,老大的幹系堆上身上,當下直嚇的魂不附體。眾小牢子也都驚慌無措,一個個七手八腳,一齊向前把宋四扶起,捶腹拍胸。高聲呼喚,還指望他醒來。叫了半天,見他氣息全無,身上漸漸冰涼,就知不濟事了。亂了一回,竟無可奈何,只得去稟蘇公。

蘇公聞報,甚是驚疑,親帶仵作從人,把宋四的屍首擡至監外,脫去衣服,渾身上下仔仔細細驗看了幾遍,並無半點傷痕。蘇公尚是猶疑,又命人將太醫院的董二老爺請來,問:「那世人雜癥中可有這等猝死之病麽?」董二老爺把宋四的手驗了一遍,問道:「此人可是頭暈心慌,一身冷汗麽?」蘇公道:「禁子回稟說,他正然吃飯,猛然跌倒,冷汗如澆,口吐涎沫,就斷氣了。」董二老爺聞言,閉目搖著腦袋參想了多時,拍手道:「是了,是了?這人乃是火脫痰絕之癥。彼時若有明人在旁,不容他跌倒,急急攙架起來,不松手的扶他行走,將清痰降火之與他服下,百中還可活二三,這是萬病中第一個惡癥,最令人措手不及,所以往往不救。學生方才細看了他面色,明明是個緊脫無疑了。」蘇公聽了董二老爺這番議論,也就去了疑心。董二老爺吃了茶,道別告辭回去。

蘇公遂即打轎上朝,到了午門,知會守門太監,內侍傳宣出來:「萬歲召國舅光明殿見駕。」蘇老爺隨旨而進,參見已畢,俯伏奏道:「臣遵旨寬刑,令宋四調養,傷痕漸漸平復。不意今早猝然而死。臣親驗數次,遍體無傷,皮色不改,又非中毒,太醫董測斷為火脫痰絕之癥,現今未殮,乞聖意定奪。」

神宗聽畢蘇公奏,緊皺龍眉不作聲。宋四今日暴病死,這宗公案怎得清?欲待去召高廷贊,活口身亡無證憑。真假未辨輕拿問,到只怕屈了忠心為國臣。一面之詞難作準,免不了百官議論朕不明。欲待不究這宗事,謀反大逆豈非輕。神宗越想無主意,寶座上半晌方才吐玉音。吩咐國舅且暫退,命內侍口傳聖旨召四人。太監領旨出寶殿,乘馬如飛走不停。召的是侍郎聞錦呂丞相,汝南王與保國公。二文二武將朝進,拜舞山呼叩聖明。神宗爺吩咐平身命賜坐,敬禮宰輔叫先生:「今召卿等非別事,為的是邊軍告密事一宗。這而今宋四卒死無質證,真假虛實終得明。斟酌善處尋國典,眾卿與朕設調停。」天子說畢一夕話,汝南王離坐躬身把主稱。

鄭老爺口呼萬歲,奏道:「依臣愚見,鎮國王斷無此事,莫如暫且勿究,急急傳諭各府州縣,要路添兵,緊守嚴防。等至來春,便見分曉。宋四曾雲來春舉逆,若來春無事,則宋四之言不實可知矣。」侍郎聞錦與保國公一齊說道:「老千歲所見極當,我二人亦願將祿位保高廷贊不反。」天子道:「鎮國果無此事,遲緩幾時,倒也罷了;如果是實,豈非養虎貽患麽?」保國公與汝南王聞爺齊呼萬歲,奏道:「聖意不安,且候至來春,如鎮國王果有叛情,請先斬臣等三人之首,以正誤國之罪。」天子未及開言,只見呂相從容說道:「汝南王,保國公,聞國舅所見雖高,不過是察高鎮國素日為人,又恐折了國家棟梁,故以身家相保。這固然是三位大人愛主忠心,就是學生愚昧之見,憑高延贊所行所為,也未必是造反之人。只是一件,無風之水未必起浪,宋四此舉亦有來因。鎮國離鄉已十餘年,知他近況如何?所以學生心中也不敢作準。雖料其未必有,亦不敢斷其必無。且主上江山要緊,若緩至來春,萬一鼓噪而進,那裏斬了二位之頭,亦不能退逆賊之兵,奈何,奈何!宋四雖死,口供尚在,這段公案若不勘審,何以得明?」三位見他說得有理,一齊點頭稱是。天子聞道:「丞相何以處之?」奸相說:「依臣愚見,趁此形跡未彰,不可降旨拿問,也不必遣使察邊。我主另點雁門總鎮一名,召他回朝,即交錦衣衛審問。御史蘇端判事如神,必能斷明真假。若果無罪,釋之未晚;真有逆謀,即行問罪,亦免的養成大患,追悔無及矣。臣言已盡,伏惟天鑒。」當下神宗點頭準奏,即點寧波侯海靜為雁門總鎮,召鎮國王回朝。欽差太監同璧,臨行天子親囑,命他至彼細察宋四私逃之故,暗訪高廷贊叛謀真假。

那老公乃是寧佐的心腹,與呂相都是一氣,領旨出朝,與誨老爺一同起身,不日到了雁門。高公率眾迎至帥府,讀了聖旨,交割了兵符,即便擺宴款待了欽差、新鎮。次日與同老公一同起身,將校兵丁送出六十里之外,依依不舍,灑淚而別。

鎮國王為國忘家十二載,受盡了千辛萬苦與風霜。三十七歲離故土,四十九歲轉回鄉。方去時掩口髭頾如墨染,這而今五綹烏髯尺半長。一路上莊村店道多更改,相識人高年故舊赴泉壤。這老爺途中走著增感概,吊古思今心暗傷。那日走至燕地界,斜抄南道過漁陽。鄭安寧馬上躬身呼千歲:「老爺在上聽端詳。何不多行二十里,北路便過麒麟莊。順便到家通個信,路過瞧瞧也不妨。」老爺搖頭說:「不可,我本是奉旨回京朝帝王。未到龍樓參聖主,怎敢先去探家鄉?豈不聞禹王治水整九載,三過其門不進房?雖然不敢比賢聖,為人臣,先公後私禮應當。」安安不敢多言語,急忙頓轡把鞭揚。在路行來非一日,冬至方得到汴梁。鄭安寧先押行李到楊府,高老爺撣塵伺候在朝房。同太監進宮復命夾繳旨,正遇著神宗天子在昭陽。深宮午宴剛完畢,只見那回事的宮人跪在旁。

「啟上萬歲,今有司行太監同璧回朝復命,在宮門外候旨。」天子道:「宣來見朕。」侍兒答應一聲,不多時同太監隨旨而進。參駕已畢,俯伏奏道:「奴才奉旨到雁門關,將鎮國王高廷贊召到,現在午門候旨。」天子道:「宋四私逃之故,可曾訪清?」同璧道:「奴婢至彼留心細問,那宋四果是雁門關的馬兵,人人都知他暗暗私逃,就是不知為著何事。而且詔旨到日,高廷贊面上頗有驚慌之色,勉強奉詔而來,一路時有嗟嘆之聲。又訪得北安王耶律泰不時以厚禮相贈,彼此宴會,十分親密。這都是雁門關軍民所共知者,奴婢不敢不奏。」天子聞言,龍顏大怒,道:「這等看來,高廷贊果是反了,可惱哇!朕與你骨肉至親,君臣之義,雖有功勞,酬以高官厚祿,國恩似海,何曾虧負於你,竟自半途改節!蓋棺論定,誠非虛語。謀反大逆,斷難容恕,國法無私,朕豈徇情!」蘇、聞二位娘娘見皇爺在盛怒之際,也不敢諫言。

當下天子傳出旨來,命將高廷贊拿付錦衣衛,交御史蘇端審問奏覆,欽命寧佐監審。原來大宋的國規,除了民間的詞訟,大凡文武百官有罪交法司審問,必令太監監審,以便回奏。那寧佐領旨出朝,帶著禦林軍校到了朝房來拿高公。高公爺正然候旨,只見寧佐捧著旨,帶一群穿白靴的,雄赳赳走將進來,面南站立,喝叫:「鎮國王高廷贊跪聽宣讀!」老爺連忙拜倒,口呼:「萬歲,萬萬歲!」寧老公宣讀了聖旨,吩咐拿人。高公此時如夢初覺,方知宋四所陷,心中無病,全無懼怯之形,言不失措,面不改色,叩首謝恩,寬了朝服,換上罪衣。眾校尉向前上了繩索。寧佐捧旨乘馬在前,一齊簇護到錦衣衛衙門。寧佐先入,不多吋,青衣出來捉人,校尉交了犯人,各自回去。

這裏青衣把高公帶至大堂,此時蘇爺與寧佐並坐堂上,上面懸著聖旨。高公一見,向上跪到。

蘇老爺閃目留神朝下看,打諒這為國忘身的矍鑠翁。相隔數載今朝見,只見他不似當年少壯容。銀盆臉色微蒼老,長髯五綹已過胸。骨格如昔清神在,眼細眉長目似星。一團正氣無邪色,不見驚慌慚愧形。跪在堂下高五尺,玉柱金梁一樣同。雖著罪服無冠帶,暗含英氣與威風。蘇公看罷心暗嘆,不由起敬在心中。慢吐洪音朝下問:「鎮國留神仔細聽。從先建下功似海,你曾與皇家出力盡忠心。豈不聞有始無終人可笑,豹死留皮人要名。因何半路心更改,聞你與耶律塞北通。宋四來京將你告,莫非其中有別情?」高公見問開言道:「大人在上請聽明。若問宋四的原故,他本是犯官麾下一馬兵。私逃只為失官馬,不敢回城怕受刑。犯官既然通塞北,怎肯活捉耶律通?宋四聽見謀反話,是何對證是何憑?大人何不提宋四,當堂質證自然明。」蘇公開言才要講,只見那寧佐微微笑一聲。

且說寧太監冷笑開言說:「咱家雖非問官,奉旨監審,說句話兒可也使得。宋四既失了官馬,又復私逃,罪上加罪,鎮國何不行文知會州縣,捉獲回去,按罪施刑,故意縱放,是何原故呢?」問至這句話,高公頓了一頓。卻是為何?聽愚細表。自宋四失馬那日,同伴人等先進城去,替他回稟:因陡起狂風,馬群失散,宋四失馬兩匹,尚在山中巡找未回,煩小人等先帶八匹回見元帥,他尋著時即來交令。過了幾天,不見宋四回城。高公明明知他懼罪私逃,意欲下令捉回,因念那些馬步兵丁跟隨日久,打仗沖鋒,忘生舍死,好容易從刀槍林中逃出了這條性命,熬至太平時候,偶有無心之失,怎肯加誅?彼時他若隨眾回城,以情哀告,不過打他幾棍,也就罷了。他今這一私逃,罪上加罪,拿回來時到不得不斬了。因懷了這段仁慈,所以不肯行文捉獲。遂下令知諭兵丁道:「宋四尋馬未回,多應死於野獸之口,失馬之罪,已死不究。本帥代伊買馬交官,爾等自茲以後,小心看放,不得故犯。」因此把這事壓下。今日寧佐問到其間,高公明知未拿宋四的好心反受其害,所以頓了一頓,只得把肺腑情由說了一遍。寧佐哈哈大笑道:「此言差矣!你既然當了兵權,不得不申明軍令,一馬兵不能治,何以服三軍之心?你方才幾句話,聖上見了,不但不信,還要動怒,咱家怎敢回奏?」高公聽了,心中大怒,伸眉豎眼,叫一聲:「寧佐!你這意思,是叫高某把這叛逆通金之名擔當起來麽?我高廷贊之心,如青天白日,怎肯屈認這玷祖辱宗的惡名,以留萬世之恥?速提宋四來對,便見分曉。」寧佐說:「實對你說罷,宋四早已暴病身亡了。聖上如今單要在你口中取供。」高公道:「宋四失馬私逃,就是我的口供,別者不知。」寧佐扭著頭看著蘇公,尊聲:「國舅,聽見了麽?看他這個光景,不得不用刑。」蘇老爺滿面含嗔,站起身來,舉手讓道:「學生枉居此位,不會問事,請老公公坐下,替下官一問,學生且在一旁聽供如何?寧佐聞言,滿臉通紅,連忙也就站起謝罪道:「不敢,不敢。咱家不過是度埋之言,老大人不要見惱。國舅只管明裁,咱家領教就是了。」蘇老爺點頭微笑道:「學生奉旨勘問鎮國,今雲宋四因失馬而逃,與宋四所供不符。學生怎肯妄自動刑?老公公奉旨監審,不過聽訴取供。今鎮國口供在此,你且拿去進呈禦覽,候主上如何降旨便了。」寧佐只得回答:「有理,有理。」遂把招紙袖了,回宮。

天色將晚,蘇爺也就散衙,傳禁子將高公收監,囑咐道:「鎮國王乃是好人,這場官司大半是屈,你須小心服侍,違背吾言,一定重責不恕。」張榮答應一聲:「小人遵命。」當下蘇公退堂候旨。但不知寧佐怎去回奏,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刺血陳詞老臣瀝膽 批鱗直諫聖主回心[编辑]

且說寧佐回宮,啟奏神宗天子,呈上口供,只說:「高公臨審,言語支離,似有叛情。宋四失馬私逃之事,並未知會州縣,明系捏造之言。蘇御史未曾奉旨,不敢加刑,請萬歲聖裁。」神宗聽了,甚為惱怒,偏遇著呂國材在旁,又極力幫了幾句話。天子大怒,次日降旨,仍命寧佐監審,諭御史蘇端嚴刑究訊。

這正是,奸臣佞閹同作弊,私捏虛言蒙聖君。聖旨傳到錦衣衛,急了忠直蘇大人。明料高公是冤枉,聖諭傳宣敢不遵?只得動刑把高公審,苦壞了忠心赤膽臣。問過三堂已半月,鎮國王渾身上下帶傷痕。這老爺至死不肯認叛逆,供口依然是舊文。呂國材暗自著急難下手,又不敢賄買清廉蘇大人。只好暗地觀動靜,只盼他鞭棰之下命歸陰。托咐寧佐加拷打,暗中不住送金銀。這日又是勘審日,打點排衙提犯人。寧佐蘇公堂上坐,帶傷的忠良跪在塵。蘇爺未語眉先皺,眼望高公把話雲:「本衛有句衷腸話,鎮國你可仔細聽:你的口供是失馬,宋四所首是通金。未捉逃軍你自錯,因此聖上起疑心。宋四已死無招對,他的幾句言詞是禍根。莫非是宋四與你有舊恨,再想想雁門關中軍共民,那個可曾有怨隙,只管從直告我聞。待本衛,據情度理細推究,好與你追求主使人。」高公聽了長籲氣,說:「謝大人憐念高某這片心。若提雁門兵合將,彼此相憐似至親。沖鋒打仗同甘苦,兵將合心似一人。大人想,上下若非聯一體,怎能夠齊心努力凈煙塵?高某雖然無厚德,我也曾常施小惠與小恩。捫心細想平生事,未必有抱怨懷仇那個人。大人垂憐問及此,高廷贊怎敢胡言昧赤心?」蘇公聽罷將頭點,可嘆遭屈被害人。

蘇公聽了這番言語,不由浩嘆了一聲,說:「罷了!據此說來,料非挾仇唆使之故。但皇爺盛怒之下,務要速明此案,老大人又無他詞,縱然死於杖下,也不過是千古的疑案。老大人縱有冰心赤膽,那個替你表白出來不成?若依學生相勸,莫如傷心明膽,瀝血招承,寫一篇口供,本衛也好替你回奏,認一個情屈命不屈,到也罷了。」寧佐不懂蘇公的隱語,連忙接口道:「高大人,國舅之言是也,你招了罷,何必令皮肉吃苦?」

高公被蘇公提醒,高聲說道:「大人明諭不差,待我招了罷!情由甚多,乞賜長紙筆硯,等我自已清清楚楚寫一張便了。」寧佐聞言,滿心歡喜,道:「就叫他自己寫來。」蘇公吩咐青衣與高公松了刑具。高公坐在塵埃,鋪紙膝上,提筆在手,足寫了半個時辰,方才寫完。望上一舉,說:「高廷贊的口供已完,拿了去罷!」青衣接來,送至案前。蘇公接在手中,寧佐把椅子挪了一挪,伸著一條脖子,與蘇老爺一同觀看。

上寫著:「萬死罪臣高廷贊,瀝血陳情訴口供。臣祖彥平高懷德,祖母皇姑諱美容。千征萬戰平天下,扶保著,太祖開基將國祚興。南征北討三十載,大小功勞記不清。河北兵伐王天壽,五光錘下喪殘生。為臣的叔祖高懷亮,嬸祖母名為李翠屏。臣叔高玉與臣嬸母,都與皇家立過功。夫妻父子征西夏,盡在妖人劍下傾。臣父高瓊字君寶,本是皇家禦外甥。私下南唐去救駕,舍死忘生苦盡忠。臣的前母劉金定,四門大啟截窮兵。解圍救駕要降表,大破妖人於道洪。得勝班師回汴國,臣的父二十三歲把王封。太祖皇帝晏了駕,太宗即位坐龍廷。又逢塞北刀兵起,臣父母馬到即成功。回朝無事幹戈靜,臣的母聞看《殘唐傳》一宗。載的是白袍征東功似海,薛剛元夜鬧花燈。張司馬蒙君作弊把功臣害,薛氏一門死苦情。男女老幼三百口,個個餐刀頂冒紅。空立功勞難掩罪,不及平民得善終。劉氏母因此灰心辭世界,紅塵棄舍去修行。太宗聖主憐臣父。因念從前血戰功。重續國戚招駙馬,欽賜了玉潔公主把婚成。燕爾新婚方兩月,南唐馬氏動刀兵。欽命臣父為元帥,提兵調將把南征。公主尤思身病故,夫南妻北未相逢。臣父至彼身遭困,裏無糧草外無兵。一連數日無救應,險把殘生峪內傾。帶血連皮燒戰馬,生吞活咽把饑充。為臣的生母曹氏提人馬,忘生舍死與賊征。整殺三天並三夜,臣的母渾身帶箭似柴棚。直透重圍救臣父,馬元佑被獲遭擒才得平。得勝回京至半路,太宗爺又命臣父把西征。欽限緊急連夜走,苦命的為臣在半路生。臣的母不顧產後身薄弱,講什麽避雨與防風!念為臣繈褓未得安穩唾,入死出生萬馬中。西涼征戰十二載,為臣的九歲隨父就沖鋒。好客易平定西涼要降表,這其間真宗即位太宗崩。回兵剛把潼關進,北番王發兵夜寇雁門城。旨下又命平塞北,未得回朝轉汴京。為臣的祖母年高身有病,望子思兒眼盼紅。時時想念朝朝望,夢中哽咽喚高瓊。一病著床八個月,只為思兒陽壽終。臣的父,慟念慈幃難見面,寸斷肝腸血淚紅。飲食不進形容瘦,強打精神領大兵。夜晚安營於山領,天明不見影和形。直到而今沒下落,未卜存亡死共生。萬歲皇爺喲,念為臣一家骨肉人數口,多一半為國忘家不善終!那時為臣十三歲,蒙恩襲職把侯封。臣母帶臣征塞北,五年血戰始成功。彼時真宗晏了駕,當今刀歲把基登。奏凱還朝非容易,臣十八歲方得到汴京。太平未及三二載,高麗朝鮮不進貢。皇爺命下發人馬,為臣帥眾去征東。六載平服回本國,那時節體倦神疲疾病增。因此上,乞假葬妻連告病,回轉燕山故土中。只說是國泰民安不用武,臣得個骸骨完全保善終。不料耶律復造反,蒙聖恩召取為臣把塞北征。為臣的不敢辭疾與抗詔,舍業拋家願盡忠。兵至雁門打了仗,耶律通妖術神石猛又兇。數年中迎敵爭鋒心使碎,死過幾次又重生。妖法無敵難取勝,多虧奴子鄭安寧,苦肉計暗擺一座梅花陣,才拿住番王耶律通。署理雁門十二載,臣把那妻子家園不掛胸。念為臣十歲西涼身中箭,胸前一個血窟窿。臣母抱臣駝馬上,殺退回兵進大營。口中只有呼吸氣,幸虧良醫妙藥得重生。征北貪功誤墜盤蛇洞,跌了個皮開肉綻遍體紅。彼時不遇人搭救,殘生早也赴幽冥。征東怒赴和合會,刀山劍海似兵城。為臣的單手提槍擒遼主,闖透了高麗雄兵幾百層。滿身上刀傷箭眼十七處,未肯把高麗國王輕放松。鐵背狼偷營行刺將臣斬,偏偏的鬼使神差刀砍空。雖說是仗主洪福平天下,那知臣千驚萬險得成功。這而今宋四造端誣臣反,高廷贊此心惟可對天明。什麽是宋四暴死身亡故,分明是苦命的為臣無救星。原告已亡無可問,只好是拷打為臣審口供。肉伴乾柴多半月,念為臣身殘無處可擱刑。總將臣斧鉞加頭刀砍體,怎敢把反叛汙名一一承?不忠而且兼不孝,玷辱我祖父先人報國恩。這便是,高廷贊一生所作所行事,披肝瀝血盡真情。冒瀆陳情該萬死,求大人,轉將此紙奏天廷。」寧佐看畢直了眼,目視蘇公不作聲。蘇公爺哈哈大笑連說好:「鎮國你真不愧大英雄!」

蘇老爺看罷這張招紙,不亞如吃了一服舒氣散,十分痛快,仰天大笑.連稱:「快哉,快哉!這張品供,果然不錯!老公公,就請拿去面聖,學生候旨便了。」寧佐滿心裏的不自在,不敢與蘇公相抗,一則蘇御史正直無私,敢言敢作;二則又是椒房貴戚,寧佐雖是進禦的太監,也懼他三分。當下袖起招紙,回宮見駕。

這裏蘇老爺向高公說道:「老千歲,這張招紙寫的甚好,明明是一紙辯冤的血本,聖上見了,一定垂憐,明日必有好音到來。」高公道:「多蒙國舅用情,_未卜天顏喜怒,還不知是禍是福。廷贊冒死陳情,並非惜其一死,惟願洗清此案,得保祖、父清白之名,高某雖死亦復何恨!」蘇公說:「當今聖上寬洪大度,乃仁明之主,見此陳情,追昔念舊,自然開恩垂憫,斷無觸怒降罪之理。今日寧佐回奏,必是明晨降旨,待下官五鼓進朝,先去見駕,替老大人保奏一番。縱有不測,滿拼著這頂烏紗不帶,也無甚要緊!」高公連忙謝道:「若得如此,不但高廷贊沒齒難忘,即祖父先靈亦感之不盡矣!」

不提這裏講話。且說寧佐進宮回奏,剛走至文德殿後,迎頭遇見呂相自內閣走出。二人會在一處,見左右無人,呂相悄悄問道:「今日監審如何?那人可曾招了麽?」寧佐笑道:「招卻招了,只是這個口供新鮮的很,老大人看看何如?」說著,取出遞與奸相。奸相接來,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驚慌起來,道:「這那裏是什麽口供,明明是訴功聲冤一道血本,聖上見了,一定回心,這事大大的不妥了!老太監千歲不可呈獻,見駕時只說高某見宋四已死,沒了對證,不但不招,言語頗多不法。如此回奏,皇爺一定加怒,還是降旨加刑取供。那時老公公再用力加幫一二,不怕他不死於杖下。」寧佐聞言,把舌頭一伸,說:「這個我可不敢,這張紙是同著蘇老兒寫的,要在駕前對出來,如何是好?咱家吃不了!」奸相說:「你今日入宮奏對,聖上明日一定降旨著錦衣禦衛覆審,蘇國舅何暇見駕?只要激起聖怒,老公公監審時多加言語催他動刑,明日早堂一頓把他敲死,大事全完,過後誰還提他招紙不招紙呢?即或提出,你只管如此這般回奏,也就掩飾過去了。」寧佐搖頭道:「不妥,不妥!當今萬歲不比庸愚天子,乃聖明之主,萬一聞風追究起來,咱家的腦袋是不禁殺的!」奸相笑:「當日原是借仗老公公的鼎力,才把高廷贊治到這般地位。常言道:殺人不死,不如不殺。如今留這後患,若被他訪著風聲,怎與咱們幹休?本閣與老公公禍事旦夕至矣!事已至此,老公公少不的耽些利害,周全到底,學生再奉千金為謝如何?」寧佐聽說到銀子上,把他爹的生日都忘了,那裏還顧的許多?滿口應承道:「使得,使得。」別了呂相,進宮而來。

正遇天子在昭陽夜宴,蘇國母與聞貴妃一同伴駕,說至鎮國王這件事上,天子甚是著惱。二位娘娘善言奏主說:「高家乃骨肉至親,三世功勞,兩朝駙馬,聖上莫憑宋四一面之詞,輕廢國家棟梁。妾等雖居深宮,亦有風聞。」遂把素日訪聞高公所行忠君愛民之事,一件一件在駕前表揚。又道:「陛下聖鑒,似此忠肝義膽之行,為非作歹之人可作得出麽?」天子聞奏,默默無言。正說至此,寧佐進宮,駕前拜倒,只說高廷贊熬刑不招等語。天子只說了個知道了,夜深歸寢。

且說御史蘇公,因審高公,早朝候旨,衙事都是監審太監代奏,所以寧佐得從中用力。蘇老爺為保高公,不等宣召,次日五鼓起身梳洗,打轎上朝,午門伺候。等的百官朝散,他即知會了黃門,奏說:「御史蘇端有本奏聞陛下,現在午門候旨。」天子降旨宣國舅見駕。蘇公隨旨而進,參駕已畢。天子問道:「朕未曾宣召國舅,有何本章,前來見朕?」蘇公見問,口呼我主。

蘇老爺盡禮磕頭呼萬歲:「皇爺在上請聽之。臣來見駕無別故,為的是替國留賢保柱石。為臣勘審高廷贊,留神著意驗虛實。這些時,雖受官刑無怨色,始終言語總如一。理直氣壯神色坦,意切情真不似虛。問過數堂言不岔,他總是失馬私逃兩句詞。為臣的追問謀逆通番事,他不過仰天垂淚氣長籲。再要加刑復拷打,臣見他傷痕遍體少完膚。若不少寬容養息,殘生難免喪溝渠。他本是皇家重宰關國典,況且這叛逆之情未的確。不明不白刑下死,此案千秋終是疑。何況他祖孫三世功勞大,免不了天下軍民替叫屈。昨日的供招如血本,想寧佐已奉當今奏主知。望聖上細覽其詞思已往,暫免嚴刑待幾時。自古道:雪內埋屍終要現,是非日久自然知。這而今渾濁難分鰱共鯉,水清方見兩般魚。望我主且將廷贊監禁起,待為臣遣人暗暗訪蹤跡。務必要澈底窮根明此案,那時節再叩金鑾奏主知。果有造逆通金事,律應萬剮問淩遲。明正其罪人無怨,顯聖朝賞功罰罪並無私。倘若是被人陷害含冤枉,也不枉善把忠臣良將屈。為臣冒死上保本,為的是大器良材替主惜。」蘇公奏畢連叩首,把一個寧佐霎時魂嚇迷。

那寧老公因受呂相所托,把招紙隱藏起來,只說蘇公現今免朝,再去監審,假傳聖旨,催著動刑,一頓把高公敲死,他好笑納呂相的千金。不意蘇公今日不召自來,這個禿奴才站在皇爺的背後,聽著蘇老爺奏事,他那心中好似打夯的一般,樸登樸登跳個不了。正自著忙,只見神宗回首,問道:「寧佐,高廷贊既有招紙,你昨日回宮,為何不奏?」寧佐連忙跪倒,幸有呂相所教的幾句話在肚子收著,即叩首道:「高廷贊招紙雖有,只因那上面的言語依奴婢看來,似有些怨望之事;又因吾主昨夜剛然宴畢,聖意微醺,所以奴婢不敢進呈禦覽,恐萬歲見了著惱。」天子問道:「如今招紙何在?」寧佐從袖中取出,雙手遞上:「招紙在此,請皇爺過目。」

神宗爺手擎招紙睜龍目,留神仔細看端詳。見上邊言詞懇切如滴血,字字刻心意味長。暗念他南征北討多少戰,入死出生幾百場。再算他自小至今將半百,都是刀槍林裏度時光。活了四十單九歲,只有九載在家鄉。細想他平生所作多少事,都是不離大義與綱常。細參他果有造逆通番意,怎麽肯隨召如飛轉汴梁?何況他獨自孤身居塞北,合家老幼住漁陽,他若背國行叛逆,豈不怕拿他的家口赴法場?又想那耶律通為質監在此,因此才投順了北安王。彼時納款曾相約,幹戈兩罷守封疆,再要背盟兵犯內,耶律通難免餐刀把命傷。北安王既然不愛同胞弟,何如當日不投降?神宗爺手拿招紙觀看好幾遍,不由的一聲嘆息意慘傷。這皇爺沈思細想時良久,自古道:聰明不過是君王。忽然猛省龍心悟,逼真是聖鑒天子洞萬方。暗說道:「是了,宋四失馬事必有,私逃懼罪不荒唐。或者是廷贊的仇人聞此信,借劍殺人起不良。唆使宋四加賄買,趁機誣告鎮國王。偏偏的此奴暴死無了對證,這宗案萬難顯露與明彰。叛跡無實難問罪,驟然釋放又不當。賞罰不明行顛倒,倒只怕文武軍民笑斷腸。」神宗思忖時多會,眼望蘇公講端詳。

說:「國舅方才所陳,俱是忠君愛國之良言,朕甚嘉納。準卿所奏,且將高廷贊停審監候,待朕召九卿會議,降旨施行。」蘇公叩首謝恩,退出寶殿。天子也就回宮。這一來,那鎮國王的性命猶如盲者臨深澗,孤舟遇颶風。但不知生死如何,下回便知。

第三十回 汴梁城裡探監 松陵驛前遇盜[编辑]

且說天子駕轉昭陽,國母聞妃一同接駕。行參已畢,大家歸坐。天子將蘇國舅保奏之事說了一遍,又將鎮國王的招紙取出,遞與二位娘娘一同觀看了一遍。國母聞妃心中不忍,落下淚來,一齊下拜,異口同音,願以蘇聞二姓的家口保高廷贊不反。天子道:「鎮國之無叛心,朕已料其八九。但只一件,業已拿問入監,刑責幾次,此案未明,若還含糊釋放,豈不失了國體?」國母道:「陛下聖意既鑒其屈,何不破格開恩,降旨一道,真假免究,念功減罪,貶他回籍為民,俟有用武之時,再去取召。他有忠君之心,自然還與國家出力,那時再按功行賞,亦顯我主聖德神威,不負功臣。」天子道:「梓童、賢妃請起,朕自有區處。」國母、聞妃謝恩平身。說時天晚,大家安寢。寧佐忙把這個消息悄悄命人透與奸相。

呂國材得了這個機密信,老大的著忙心內焦。不顧夜宴觀歌舞,暖閣獨坐皺眉梢。暗恨禦史蘇國舅,出頭多事惹牢騷。抱怨聞妃與國母,分明是與吾留下禍根苗。他若出監得了命,不亞如縱虎歸山龍入濤。訪著是我將他害,強賊豈獨肯輕饒?一定本奏當今主,這件饑荒怎開交?這奸相左思右想無主意,急的他目似鑾鈴汗似澆。反復思量時多會,忽然巧計上眉梢。回嗔作喜將頭點,口內連誇主意高。「我的這神機妙算人難測,高廷贊安翎插翅也難逃!縱然將他殺到底,還叫他不知是我暗操刀。」奸相越想越得意,拈髯含笑樂滔滔。回至後堂安寢下,這一夜,萬算千思睡不著。

那呂國材的生性,乃是祖造的一段偏才。他那心中詭計陰謀有六頃七十多畝,橫算豎算,千變萬化,鬼神不測。登時想了個絕計。到了次日,只怕天子降下貶旨,早早入朝伺候。神宗剛然階殿,百官朝畢平身,他便俯伏奏道:「臣呂國材有本奏聞陛下。」天子命宣上殿來。奸相進殿叩首,天子道:「丞相見朕,有何奏章?」

奸相叩首呼萬歲:「為臣有本啟當今,望我主龍意回嗔容細奏,臣冒死為保國家有用臣。宋四所首通金事,這而今,度勢觀形未必真。臣想他,平生正直無茍且,不似欺君造逆人。孝廉方正多仁義,又念他汗馬功勞海樣深。問過數堂無異話,定有別因暗裏存。這隱情,惟有宋四一人曉,萬不能起死回生辨假真。這而今,難以問罪難釋放,為臣鬥膽設條陳:乞我主,開恩降道免究旨,免其死罪問充軍。將他發到嶺南去,路遠途遙離大金。縱有逆謀無妨礙,難通來往免懸心。秘旨曉諭收監者,命其察管細留神。果有真形與實犯,便宜行事即除根。果然要照先赤膽無他意,俟有功依然召取轉京門。這如今一時難以分真假,且等個日久天長便見心。望皇爺念功恕罪憐國戚,這便是聖德如天格外恩。為臣冒死愚言畢,誠恐誠惶達至尊。」這奸相暗投機會一夕話,神宗爺龍心甚悅面生春。

天子聞奏甚喜,道:「先生所奏,乃為國忠君兩全之策,寡人準奏。」奸相叩首謝恩,退步歸班。天子遂即降旨,曉諭錦衣衛知道。聖旨大概是:宋四所首鎮國王高廷贊通番之事,並無實跡,一面之詞,未足為憑。原告已亡,無可質證。朕今念其祖孫三世有功於國,又是國戚,破格開恩,免其死罪。但宋四失馬逃軍,例應獲斬,故縱不捉,事涉可疑,律應拿問。今有丞相呂國材、禦史蘇端合同上本保奏,恩準免究,將高廷贊削去王爵,廢為庶人,發至嶺南諸葛城威遠王麾下為軍,逢放不赦,俟有軍功,許贖前罪。不必再奏。欽哉!謝恩!

當下聖旨傳至錦衣衛衙門,蘇老爺命人將高公提至,當堂開讀,謝恩已畢,送了天使回來,向高公打躬作賀道:「可喜老千歲得脫囹圄之苦,學生不勝慶幸!」高公謝道:「若非國舅與呂大人鼎力周全,罪人之死,難逃旦暮矣!廷贊何德,敢勞二位大人用情,使罪人何以答報!」蘇公連稱不敢,又道:「旨諭行期太緊,二月初八日就要起解,大人須令貴從速修行李方妥。」高公答應:「多承指教。」當下蘇公吩咐禁子:「高千歲不日出監,且將刑具寬去,散住幾天,小心服侍。」禁子領命,將高公帶回監內。高公算了算起解的日期,止剩三天,也不見鄭安寧回信,心中甚是盼望。

列公,你道那鄭安寧那裏去了?只因上回書不暇表白。自高公回京那日,他先押了行李送至無佞府,交與老院公楊義收存。他才要回去伺候主人,只見一個家丁張口結舌跑來說:「不好了,不知為何?姑老爺被旨拿問,送至錦衣衛衙門去了!」院公楊義大驚失色。鄭安寧魂不附體,就要跑去打探,楊義連忙攔阻說:「賢侄不可自投羅網,你乃姑老爺貼身家將,倘有重大之事,必然幹連於你。且莫出頭,待我先去打聽是何事故,留你在外,也好商量主意。」鄭安寧只得依言。楊義到了錦衣衛衙門外,等的審了下來,跟至監中,見了高公,細問其情。方知被宋四所陷。急忙回來告訴鄭安寧知道。安寧舍命便要叩閽擊登聞鼓替主鳴冤。楊義攔阻道:「宋四已死,又不知唆使之人,總然叩閽,與誰對證?也不過入監候審,空把個身子拘管。如今姑老爺吩咐你不可露面,急急回家送信,與你父親、夫人、小姐大家計較一個主意,搭救主人,倒也罷了。」

鄭安寧聽得院公話盡理,主人之言又不敢違。點頭答應說:「我去,不過二月中旬我便回。家主人事托叔父,事不宜遲我即歸。」楊義回言說:「全在我,咱這裏見景生情探事非。」他二人彼此叮嚀分了手,鄭安寧打馬出城天漸黑。催馬加鞭連夜走,全不顧天寒雪冷朔風吹。赤膽忠心疼恩主,廢寢忘餐痛淚垂。路途遙遠急難到,恨不能人會騰空馬會飛。冬至走至年節過,不覺的腦盡梅開春又催。恰到新正十六日,小英雄,馬上擡頭對面觀。看見家鄉鎮國府,不由又慘又傷悲。見他父正與王平門外站,這豪傑,加鞭頓轡馬如飛。

鄭安寧催馬向前,滾鞍下馬,撲至鄭昆面前,跪倒放聲大哭。把個老蒼頭嚇的魂不附體,連問不叠。安寧把主人被陷之事,哭訴了一遍。鄭昆_王平聞言,登時而如土色。老蒼頭兩腿好似墜上千斤,拉著安寧,哭進中堂。

伏夫人與夢鸞小姐在上房剛用了早膳,正坐吃茶。只見梁氏慌慌張張跑進房中,說:「夫人、小姐,可不好了!老爺遭了什麽事故,安寧小子回家送信來了!一言未盡,鄭昆父子一同進房,嚎啕慟哭,跪在塵埃。夫人、小姐急忙就問。

鄭安寧含悲帶慟從頭訴,嚇壞合家聽話的人。仆婦、丫鬟齊落淚,伏夫人體戰身搖面似金。惟有夢鸞高小姐,恰好似亂刀攢身劍刺心。大叫天倫疼死我,咕咚跌倒在埃塵。只見他面如金紙唇如靛,緊閉了雙睛失去了魂。青梅梁氏朝前跑,伏氏夫人站起身。大家連忙攙扶起,齊聲呼喚淚紛紛。佳人定睛時多會,悠悠氣轉又還魂。濁痰吐盡淚如雨,慘慘悠聲叫父親:「念天倫報國忠君心似鐵,不亞如美玉無瑕百煉金。那有背國通番事,賊宋四平地生非血口噴。細想其情非無故,必有陰謀唆使人。」這小姐又是悲傷又著惱,戰栗開言叫母親:「孩兒舍死去救父,今日個改作男妝就起身。金殿叩閽上血本,求聖主念功免罪赦忠臣。皇爺若不赦我父,為兒的願替天倫刀碎身。萬一去遲爹爹喪,我夢鸞同死他鄉把父跟。青梅速去備行李,母親快去備金銀。」這小姐說著站起方移步,只覺的霎時好似火燒身。眼前一陣金花舞,雙腳猶如踏火盆。渾身骨節疼難忍,兩耳生風似駕雲。望前一跌又要倒,青梅女連忙扶住女千金。伏夫人含淚向前拉住手,摸了摸頭面尤如烈火焚。說道是:「我兒想是身得病,少不得且進蘭房慢養神。」夢鸞小姐嚎啕哭,說:「罷了,天哪何故不容忠孝人!」鄭昆說:「夫人小姐休急壞,待老奴速往東京走一巡。多帶金銀去打點,見景生情再理論。」上房中正在慌忙言未了,門外邊跑進狂生伏士仁。

伏生進房,不住跺足捶胸,唉聲嘆氣,向夫人說:「我方才聽得妹妹改妝上京,他乃千金閨秀,長途路遠,這如何使得?」夫人說:「他今忽得病,去不得了。」伏生說:「就是不病也不用賢妹出頭露面。現放著我,就是論親骨肉至戚,遇著這樣大事,也該出力盡心,何況孩兒現在膝下為嗣,父親有難,為子者竭力救護,乃是分所當為。事不宜遲,為兒就此與鄭昆一同起身,急急趕至京中,舍著一死,叩閽辯冤,搭救老爺便了。」小姐聞言,為父的心重,不暇他顧,遂說道:「兄長果能救父回家,小妹銜環結草,報之不盡。」伏準聽得此言,滿心裏這一歡喜,不亞如得了暮生子哥哥兒一樣,沒口的回答「不敢,不敢。」小姐此時自覺頭重身輕,坐立不住,錯沈起來,伏氏命人攙扶後邊去了。遂即忙忙打點行李、金銀五千兩,打成駝騾,立刻起身,留下張和、王平看家。鄭昆父子、李清、趙泰五個人俱乘快馬,押著駝騾腳夫,飛奔東京而來。

到了二月初七,剛剛趕到汴梁。進城一路打聽的高公無恙,大家方才放心下來。蒼頭向伏生說道:「大相公且同安寧把銀子行李送至楊府,老奴先到錦衣衛衙門等候便了。」伏準依言,同往楊府去了。蒼頭到了錦衣衛監外,知會禁子。禁子聽得是鎮國王的家丁,忙忙放入。這都是蘇老爺吩咐過的,凡有官事入監之人,不論官宦軍民,那良善正直之人,許他親友看望;那些刁豪惡劣之人,俱不容見面。

這日高公不見鄭安寧的回音,心中正自著急。忽見禁子走來,說:「外面來了個老者,說是千歲的家人,名喚鄭昆,要見老爺。叫他進來麽?」高公驚喜,忙道:「快些喚他進來。」禁子答應出來,領著蒼頭進了虎頭門,穿過西所囚房。只見那些犯人披枷帶鎖,垢面蓬頭,嚎哭之聲,慘不可聞。鄭昆暗忖道:「怪不的常聞人說,監牢便是人間的地獄,我那老爺怎受這般狼狽?」想至其間,淚如湧泉,不由問了一聲:「哥,榮我主就在這房中麽?」禁子說:「堂上老爺因念高千歲是個好人,另著一間房居住,飲食茶飯,俱要潔凈。這些時都是在下親手服侍。」鄭昆聞言,感謝不盡。

說話之間來的快,那間房獄神廟後面朝南。但只見房屋矮小多黑暗,半掩雙門掛布簾。鄭昆進房東西找,看不見故主在那邊。忙擦老眼東西看,見一張白板床頭鋪舊氈。床上坐著一個人,形容狼狽好難看。面無血色黃又瘦,頦下長垂五綹髯。義仆至此心如碎,撲到跟前仔細觀。這才認出是恩主,哎呀爺跪倒在面前。目中慟淚紛紛滾,手抱磕膝哭軟癱。高公一見心難受,說不得丈夫有淚不輕彈。強忍傷心開言道:「鄭昆不必你傷慘。如得重逢即是幸,我這裏肺腑深談有萬千。快些起來我問你,家中日月可如先?小姐到家好不好?夫人行為愚與賢?怎麽丟了雙印子,素娘幾時赴黃泉?」都只為楊義探監常來往,所以高公知的全。蒼頭見問如刀攪,遂把那已往情由細細談。就只未說小姐病,伏士仁欺心之處未深言。為的是主人正在尤愁際,何苦又多添煩惱與牽連。高公聽畢將頭點,口內長籲暗叫天:「念弟子,求天告地非容易,為的是祖父香煙接續難。幸得一子能接脈,又誰知空喜一場火化煙。我若不去平塞北,那有這夜晚丟人事一番。還是我善少德薄行未到,也只好由天聽命度餘年。」這老爺自嘆自嗟傷不已,只見那禁子張榮走近前。

禁子進房說:「外面來了一位少年,同著一位相公,看望老爺來了。」

說時,伏準與鄭安寧一同走進房中。安寧一見主人這般形容,不由心似油煎,跪倒面前,慟哭不已。伏生也向前叩拜。高公說:「賢侄請起。為我受此風霜勞碌之苦,且請坐下,忙忙敘話。」伏生站起復又作揖,坐在一邊。高公定睛細看,見他身材長成,面色紅白,到也帶幾分秀氣,只是出落的眉目含情,眼光如醉,明帶一段惹草招風、浮浪的光景。老爺沈吟暗想道:「細觀此子面貌,再味鄭昆方才之言,料他未必是個忠厚孩子。我家有這樣人久住,只怕往後不免是非了。」高公又想了一想,把心一橫,自叫自己:「高某哇高某!你自己的性命如今尚且如絲懸瓶。不知幾時墜地,暫留這口氣在,為的是等個水落石出,沈冤得雪,保的祖父清名不朽,就是我高門之幸了,那裏還顧的許多?」想至其間,萬慮皆消。向伏生說道:「吾聞賢侄已人爨門,何其幸也!過年乃是大比,何不發憤讀書,倘得連登及第,亦不枉老朽一番仰望之意。」伏準躬身連稱如命,又說道:「孩兒此來,原因夢鸞妹子聞大人被冤之信,急要改妝來京,叩閽上本,代父鳴冤。我想他乃深閨弱質,怎好出頭露面?孩兒既在膝下,即是親生的一樣,故連夜趕來,不惜一死,明日與大人鳴冤便了。」高公搖頭道:「多承美意,這倒不消。今有蘇、呂二公一同保奏,蒙聖恩免死不究。發嶺南為軍。聖旨已下,理宜遵行。再者原告已故,這冤枉從何處辯起?心領盛情,千萬不可造次。我明日起身南去,賢侄與鄭昆急急回家,我有一件大事倒要煩賢侄費心辦理辦理。」伏生道:「有何事體,大人只管吩咐,孩兒遵命。」高公道:「因小女夢鸞自幼許配與江南寇翰林的公子為室,明年寇公子來京赴考就親楊義送他至燕,那時就在咱家拜堂入贅,待過一月,將家資所有分半為奩,著人送他小夫妻回南。了我這一件心事,我就死在他鄉,九泉之下也是暝目。」

伏士仁聽了高公一夕話,趁勢開言把老爺呼:「夢鸞妹子這件事,我姑母時常為此費躊躕。閑中敘話言及此,我妹子無語低頭只是哭。娘兒倆意合緣投相敬愛,不亞如懷中美玉掌中珠。太太說:眼前只有他一個,怎舍得遠嫁他鄉萬里途?怕的是急切之間難見面,牽腸掛肚想何如。到將來老病著床空盼望,總有那便鴻難寄緊情書。止望著倚靠終身成半子.好與他共掌家園享後福。」高公聽畢微微哂,說:「你姑母果然高見不糊塗。難為他宦門之女王侯婦,似這些不經世故忒粗疏。愛子之心人皆有,須把他義方教訓指迷途。但曉私恩虧大道,何異居槽牛舐犢?別作良圖權變話,可笑他公然開口竟說出。自古道:一與之齊偕老死,綱常幹系豈輕忽?古聖賢存亡尚且心不易,那有個為怕途遙自反覆?這意思莫非將女重擇配,毀卻前盟另尋夫。」伏生一見高公惱,面紅過耳嘴咕哮嘟。低頭屏氣無言語,只聽得老爺有語把鄭昆呼。

「鄭昆過來。」蒼頭答應:「小人伺候。」小姐這件大事,全然交付與你。過年寇姑爺來時,照我之言辦理,過了三朝,即命張和、王平送他們回南。違背吾言,有日回家,重責不恕!」高公又叫禁子取過紙筆要寫書信,怎奈渾身刑傷太重,提筆在手,疼痛難當,把眉皺了皺,勉強書寫。

鄭昆一見,忽然靈機觸動,向前說:「千歲傷痕未愈,老奴現有仙丹,何不服上一服,保管見效。」高公便問:「何處得來?」鄭昆遂把雙印滿月,呂祖賜丹之事說了一遍。又道:「呂祖說:『此丹有起死回生之妙,無論沈病怪癥、跌打刑傷,服下去立時便愈。』又道:『你主仆離合悲歡,全仗這十粒金丹之力。』小人方要細問,轉眼間不知去向。小人依言珍藏,至今方才想起,始悟從前隱語。」高公猛省道:「今日之事,大仙昔年也曾當面指點,可惜彼時不能猜透。那日我送他出府,他手指著拴馬椿向我呆笑幾聲,說:『這個東西帶上帽子便會殺人。』如今我被宋四所陷,你想木字著個寶蓋,豈不是個宋字麽?」鄭昆跌足道:「是了,是了!可惜老爺若將那廝捉獲斬首,也無這一場大禍了!」高公笑道:「你不是糊塗人,為何也說這話?我命中該有這橫禍,就是殺了宋四,也要從別處生隙,找到頭上。只恨我自己德薄,不能感格神天,轉禍為福,殺人免禍,斷無此理。」鄭昆聞言,籲氣點頭。

當下高公命禁子取了水來,蒼頭取出葫蘆兒,倒出一粒金丹,有指頭大小,只見霞光射目,異香撲鼻。老爺接來放在口內,用水送下。剛有半盞茶時。

只聽得腹內不住連聲響,登時間傷腫全消止住疼。不但是渾身活動多伶便,且覺的氣爽神清耳目明。更比從前多健壯,顏色紅活膂力增。這老爺口內連連說:「妙藥,呂祖垂憐委實靈。」說畢下床忙跪倒,望空九叩秉虔誠。禁子說:「果是仙丹真個好,霎時取效見奇功。每日何曾得動轉,都是我盡力攙扶慢慢行。剛然吃下能行走,賀老爺難滿災消遇救星。」伏士仁口念仙真忙拜謝,鄭昆父子樂無窮。拜罷平身歸了坐,鎮國王忙寫家書字一封。寫完交與老院子,再三開口細叮嚀:「到家親手交小姐,你叫他遵命父言把事行。我此去雖生如死差多少,途長難以定吉兇。大料今生難見面,這封書便是遺言一樣同。他若是玉潔冰清全父誌,我雖是死在他鄉目也暝。」鄭昆答應忙收起,昏花二目淚直傾。伏生不便多言語,高公又叫鄭安寧:「你隨你父回去罷,這一次不比當年把北征。充軍從此無歸日,路遠山遙萬里程。你的父母年衰朽,你又是獨自一人無弟兄。我的禍福吉兇憑命罷,不忍你骨肉分離各西東。」高公之言還未盡,他父子雙雙跪倒在埃塵。

鄭昆父子一齊落淚道:「小人蒙千歲養育之恩,視同骨肉,雖殺身亦難報萬一。恩主負難遠行,小人理當盡犬馬之力,怎敢回家自享安閑?莫說蠻瘴之地,便是投湯赴火,也要跟隨老爺。若不叫小人跟去,即死_於千歲面前,以盡一點愚忠。」說著,慟哭不已。高公見他如此,只得依從。又吩咐鄭昆將那五千兩銀子留下三千兩,帶二千兩回去,「如今家中去了俸祿,不過仗那幾兩租銀度日,入少出多,恐日後不能接濟,千萬謹守,諸事不可過費。」鄭昆一一領命。老爺又命取一封銀子賞與張榮。禁子連忙拜謝。

到了次日,蘇公升堂,令人提出高公,去了刑具,換上行枷手煉。兩個解子,無非是張千、李萬。當堂領了公文,與高公一同出衙。鄭昆、伏準、李清、趙泰一行人雇了車輛,出了汴梁南門,來至臨平江口。高公、解子、鄭安寧一齊上船。鄭昆看著把金銀行李安放艙中。諸事停妥,就要開船。蒼頭看著主人,哭了又哭,依依不舍,萬分無奈,主仆只得分手。

這回書不表蒼頭回故裏,再表遭屈的高大人。披枷帶鎖船中坐,鄭安寧寸步不離在後跟。飲食茶飯親經手,怕的是解子暗地起虧心。緊緊提防加仔細,處處留神護主人。幸遇初春天氣暖,桃花含笑柳垂金。一路上風平浪靜船行快,過府穿州似駕雲。那日到了松陵驛,吳江縣尹驗公文。棄船上路換車馬,鄭安寧徒步而行後面跟。正走之間天色晚,看看紅日往西沈。荒涼四野無人走,周圍一望少煙塵。沙石土嶺無平道,面前一座大松林。小英雄緊行幾步睜虎目,眼快心靈看的真。喊叫:「車夫且莫走,前面林中有歹人。快些把車回裏趕,待我前去把賊擒。」說話的英雄伸虎腕,脊背上拔下雙鞭把賊迎。言還未盡馬啼響,跑出了截路強人一大群。俱各是五色抹成花紅臉,奇形怪貌似兇神。喊叫吆喝留買路,槍刀並舉亂紛紛。解子車夫魂不在,腿肚子朝前轉了筋。高公急命催車走,恨不能肋生雙翅會騰雲。高公說:「快些與我松刑具,我主仆並力擋賊人。」解子車夫昏迷了,又搭著車走輪鳴聽不真。鄭安寧手舞雙鞭迎上去,施威奮勇打賊人。只聽得兵刃交加聲亂響,有幾個著重的強徒掉在塵。小豪傑,擋劍遮刀真利害,猶如猛虎入羊群。眾賊人拼命向前仍不散,把安寧圍在正當心。有一個黑面的強人騎駿馬,叱咤如雷把話雲。

「眾位兄弟們哪,將這廝圍住,待我去幹那事要緊。」說畢,催馬去趕高公。不知鎮國王可能脫得此難否,且看下回便曉。

第三十一回 曹公子揮劍斬狂寇 伏秀才改書賺賴婚[编辑]

方才說話的是黑面賊人,人叫:「眾兄弟將這廝圍住,千萬莫放,等我去幹那件要緊的大事!」

說罷強人催戰馬,如飛似箭趕高公。安寧聽見這句話,心下著忙吃一驚。欲透重圍去保主,怎奈人多不透風。鞭叉斧鉞如雨點,棍棒刀槍四面攻。舍命的英雄朝外闖,急的他暴跳如雷冒火星。那賊人瞧見車輛朝東走,緊緊相追不放松。馬快車遲一定理,看的趕上了高公。大呼:「鎮國休想走,吾今送你赴幽冥。」手舉鋼刀如雪片,直奔前來猛又兇。負傷的高公難動轉,只因身上帶官刑。車夫解子黃了臉,哎呀爹呀媽呀我的祖宗!老爺正在危急處,只聽得一聲叱咤似雷鳴。大罵:「強賊該萬死,青天白日敢行兇!你們不必驚慌吾來也,我今打個抱不平。」強人勒馬回頭看,高公解子各睜晴。東北跑來一匹馬,如飛就地似鳥龍。馬上坐定一壯士,將巾褶袖手青鋒。身材凜凜多威武,面如美玉色微紅。兩道劍眉含秀氣,一雙鳳目怒圓睜。仿佛征東薛仁貴,不亞常山趙子龍。馬至近前揚寶劍,照著強賊不用情。強徒撥馬來招架,偃月鋼刀往上迎。只聽當啷一聲響,賊人的虎口冒鮮紅,坐騎一沖撞過去,強賊紛紛失了魂。不敢回手撥開馬,心虛害怕想逃生。催馬拖刀朝下走,英雄豈肯尚容情?趕了個嘴尾相連臨切近,小豪傑施展神威力倍生。帶背連肩朝下砍,但聽賊人吼一聲。紅光亂冒噴鮮血,翻身掉下馬難行。小英雄催開坐下烏雲豹,重圍來救鄭安寧。賊人本是烏合眾,怎敵臨凡黑虎星?馬快刀急雄又猛,消瓜切菜一般同。安寧見有人來助,抖擻威風往外沖。裏外夾攻只一陣,賊人多半赴幽冥。

這夥賊人,看官莫當作真強盜,此乃是呂國材差來的刺客,假扮強人,截殺高公。這領頭的就是仁義當的財東賀新。他乃呂用的義子,又是呂芹的教師。只為媚哄相府,孝順乾爹,所以湊著夥亡命四十餘人,先期渡江,扮作響馬,在這荒僻之處截路等候,幹這件奇功,在相爺面前獻好,當作泰山之靠。豈知天理難容,登時現報,橫死他鄉,直落得身首異處。四十餘人。只跑了十三四個,還帶了重傷,雖然得命,卻成了廢人。細想起來,為人何苦助惡?那幾個漏網賊人逃跑回京中,相府得信,把個呂國材氣了一場大病,睡夢中只恨罵那多事的壯士。待要生法擺布他,出出惡氣,卻又無處問他的姓名,也只得罷了。

這位壯士,你道是誰?說來令人敬慕。此人姓曹,名警,表字文豹。他乃武惠王曹彬之後,太原侯之孫,父親曹鵬舉作過兵馬統制,母親趙氏乃宗室之女,早年去世,家資富厚。這曹公子自幼生來心直口快,重義輕財。讀過幾年書,棄文就武,文請名師,習學了一身武藝。十三歲應試,十六歲中了武魁。揮金如土,最愛打抱不平,遇人有被屈之事,雖素不相識,也肯出頭救援。鄉黨之中人多敬重。自父母去世之後,把些仆婦使女,善遣出門,留下一個老院公,名喚陳良作伴。曹公子此時年已十九,尚未定室。老院公勸他議婚,他卻執意不肯,單等與國家建功立業,掙一個腰玉封侯,那時再娶,因此並未定姻。每日與幾個武學朋友攜弓帶箭,擔酒提盒,到那勝跡名園,觀花飲酒,演武習射,舒遣性情。年紀雖幼,卻作過好幾件人所不能作的事,所以遠近都知仁和縣曹公子是個少年英俊。近因蘇州府昭文縣有個秀才姓衛名珍,為一個遊娼誤事,在仁和縣打官司。花了若干的銀子,剛剛保住衣衿,完了官事。官釋出來,又被下役串通六房押司,扣住索錢,把衛秀才弄的衣袍典盡,行李全無,還是不放。衛秀才控訴無門,其苦難言,素聞曹公子之名,找到武惠王府,見了公子,將衷情哭訴,求其救援。曹公子聞之,觸動不平之氣,走至縣衙,將六房人等指臉大罵一頓,直入公堂與知縣面講。知縣理短情虧,只得把下役人等責罰一番,立刻放衛秀才出來。衛生感念不盡,跟至府中拜謝曹公子。公子留待酒飯。那衛秀才善於詼諧,甚是有趣,二人話至投機,恨相見之晚,遂拜為兄弟。留他住了數日,臨行贈了三十兩銀子。兩情不舍,親身送他回家。衛秀才也留了幾日,曹公子因曾與幾個朋友交約下要往南海進香,怕誤了行期,只得作別回家。走至松陵驛的路上,看見賊人截路,心中大怒,拔劍殺賊,救了高公。

當下賊已散去,還有幾個帶氣兒的在地下躺著掙命。這位小爺看見,下馬拋刀,拔出劍來,找著亂砍,口中不住罵:「潑皮狗男女,早死早凈世界!」鄭安寧向前叩拜道:「多蒙老爺搭救家主,恩同再造,刻骨難忘。且請收劍過去與家主相見拜謝。」曹公子插劍,伸手攙起安寧道:「不消,請起。」

說話間,高公早已下車,與解子、車夫一同走來拜謝。高公舉手道:「罪人不幸,遇此強橫,危在目前,非荷虎威救庇,死已久矣。請壯士轉上,受某一拜。」說畢,深深連作四揖。曹公子見高公雖打罪服,言談清朗,品貌不俗,光景是位被罪大臣,亦不敢輕慢,連忙還禮稱不敢:「中途相遇,想有前緣,且進林中石上少坐一敘如何?」高公道:「最好,正要領教。」遂一同步進林中。安寧從車上取下兩個坐褥,鋪在石上,二人敘禮坐下,彼此道姓敘名談起來。原來曹統制在日與高公也是忘形之交。說至其間,曹公子起身復與高公見禮,說道:「原來是叔父大人,小侄不知,取罪不小!」高公連忙還禮讓坐。曹公子道:「小侄久聞叔父大人為朝廷所重,路人提起,莫不盛稱威德。究為何事至此?」高公把前事說了一遍。曹公子嗟呀不已,道:「如此說來,那宋四明系有人唆使,只可惜已死難究,叔父之冤何日得雪?」高公道:「只可聽天而已。」又問道:「賢侄住在仁和縣,那城中東街望石橋北有一家鄉宦,翰林公,姓寇名侶白,字儔仙,賢侄可知道麽?」曹公子道:「翰林公亦是先君的契友,幾世通家,怎麽不知?」高公道:「他膝下有位公子怎生面貌,其為人若何?」曹公子道:「寇公子乃是窗友,幼有神童之譽,長有祖父遺風。聰明正直,才貌兼美。十三歲入泮,如今守制在家,苦讀不輟。」高公點頭喜道:「寇賢弟可謂有子矣!」曹公子道:「叔父問及於此,想是相識麽?」高公道:「小女曾受寇府之聘,寇公子乃是小婿。」曹生驚喜道:「原來如此,叔父何不隨小侄同到仁和,至敝友家中盤桓幾日再走,豈不是好?」高公道:「多承美意,不能如命。一則欽限難違,二則枷鎖在身,令人觀之不雅,不去倒也罷了。賢侄見了寇公子,替我致意,過年早早到京就是了。

說話之間,只聽得呻吟之聲,原是去趕高公那個黑面賊人被曹公子一劍砍在肩上不曾喪命,醒過來哀聲呼痛。曹公子一見,心中大怒,起身拔劍向前,沒頭沒臉,一陣亂砍,登時砍為數段。這人就是呂用的假子賀新。可惜人無先見之明,那時若知是他,趁有活口,問個明白,高老爺也不用南去了,只須寫紙冤狀,一封書信,叫鄭安寧急急回京,投至錦衣衛稟告蘇公,那蘇御史一定本奏當今天子,必召高公與呂國材當面質對,高公之冤立時便雪。只是高公料不及此,又遇個性急手快的曹文豹,把個活口登時弄死,所以把機緣當面錯過。這一來是高公災難未滿,二來是合該那些奇女奇男垂芳百世。留下這《十粒金丹》的傳奇與諸公醒目解悶,豈不是好?若無錯誤,這書便止於此矣。

且說當下日將西沈,只得趕路。高公與曹公子只得作別,再三致謝兩下分手。

書中不言曹文豹,聽表臨凡天壽星。大難一場逢化解,登時上路又南行。及至黃昏投旅店,天明五鼓又登程。陸地乘車或騎馬,遇水登舟快似風。饑餐渴飲非一日,夜宿曉行不少停。那日過了南龍府,大嶺荒山把路橫。但則見怪石奇峰高萬丈,崖深澗險令人驚。密雜雜古樹參天陰滿地,亂蓬蓬荊藤交繞路不清;嗐剌剌虎嘯狼鳴聲振耳,鬧嚷嚷狐跑兔走亂哄哄;叫喳喳野鳥奇禽難問種,一條條長蛟怪蟒並蛇蟲。好容易渡過嶺南入蠻地,但則見人物風俗大不同。舉止粗俗無禮貌,言語啁啁辨不清。男子是尖帽油靴懸利刃,黃發高鼻大眼睛;婦女是窄袖花裙蓬頭髻,負擔挑筐兩腿精。見幾處笙響鈴搖人跳月,女隨男走亂烘烘;見幾夥成群少女將茶采,細調蠻歌怪好聽。老爺觀罷心暗想:果然外省不同風。這日正走來的快,到了那大定州西諸葛城。

且說這鎮守蠻邊的主將乃當今萬歲的宗兄,威遠王九千歲,名喚趙敏。少年時英勇無敵,南蠻作反,屢征屢勝,先帝敕封親王,攜家鎮守三賢諸葛城已四十餘年。將近七旬,須鬢皆白,英風如舊。南蠻王畏之如神,不敢復侵中土。這日張千、李萬將高公解到,領了回文,各自去了。九千歲升坐寶帳,把高公提來細問了一遍,知他有些被屈,又念他有功於國,免了那一百殺威棒,將他編入工伍,著令監造三賢廟,每日賜工食銀一兩三錢。

鎮國王蠻地埋頭熬歲月,順時聽命且由天。書中不言嶺南事,單表蒼頭返故園。李清趙泰與伏準,一行人曉行夜住奔燕山。這一日離家只剩了一天路,黃昏下店把身安。伏士仁妄想一場成畫餅,不由的緊皺雙眉不耐煩。坐在店房胡打算,自言自語暗詳參:「我只說到京慢把姑爺哄,見我殷勤定喜歡。從權俯就將婚許,只得一言似泰山。夢鸞必然遵父命,我這好事成全不費難。誰知老兒多古怪,偏要拘泥前聖賢。不肯失信將婚毀,倒只怕這個相思害死咱。囑咐表妹書中話,定有些全始全終近禮言。怎得把書更改了,移花接木弄虛玄。除非鄭昆隨了我,暗中助我定機關。」狂生自忖時多會,又想道:「世上之人總愛錢,我何不這般如此將他買,不怕蒼頭不入圈!」伏生主意安排定,他把那義仆連忙喚至前。

狂生定了主意,支開了李清、趙泰,喚進蒼頭來,笑嘻嘻說:「你坐下,有句體己話兒合你商量。」蒼頭說:「大相公在此,老奴怎敢坐下?有話只管吩咐便了。」伏生說:「偌大年紀了,講什麽規矩?只當你是我個老哥哥,坐下何妨?」義仆只得坐下。伏生回身取出兩個元寶來,遞與蒼頭:「這點東西你拿去買杯酒吃,起來我有話說。」蒼頭料必有故,也不推辭,接來揣在懷內。伏生悄悄向蒼頭說道:「我前日向老爺提小姐之事,乃是夫人的主意。只因舍不的遠聘他出門,又有偌大家產,老爺無子,他是分得著的;我又未娶,又與他年貌相當,親上結親,兩全其美,你說好不好?」蒼頭說:「好果然好,怎奈老爺不願,如何是好?」伏生說:「老爺如今已經遠去,你若肯從中玉成,把那封書信取出換了,這事便有九分成就。」鄭昆說:「換書倒也容易,只不是老爺的親筆,小姐見了一定生疑。」伏生說:「這全仗你幫上幾句話兒,只說老爺手帶刑傷,不能提筆,他老口念,命我書寫。如此說去,小姐必然信了。你若肯助我成此美事,從今便是我的老兄,我日後還要大大的看顧你。」蒼頭歡歡喜喜,點著頭。遂把老爺的原書取出。拆開觀看,一口氣寫了一封書啟。蒼頭說:「待我把這原書拿到外邊焚化了罷!」伏生甚喜道:「很好,很好!」

蒼頭拿書出房,轉身回來,取伏生寫的書字,仔細觀看上邊是些什麽言語。

寫的是:為父口念親付字,書諭吾兒高夢鸞。父遭不幸發南地,未知何日轉回還。你今已有十七歲,女大當婚自古言。悔我當初一朝錯,不該把你許江南。我若有日回家轉,止望你半子之勞是靠山。反復思量難割舍,事逢變處要從權。昨朝見你伏兄長,言語投機甚有緣。可喜他談吐風生才調美,可愛他品格清奇面貌妍。黃門秀士宦門子,瀟灑風流美少年。面帶精神多福壽,一定將來中狀元。堪與吾兒為配偶,逼真是郎才女貌並頭蓮。我已當面將親許,千萬不可背吾言。家書到日須從順,良辰挑選把婚完。你乃賢孝聰明女,一定是依命而行我喜歡。打聽得寇府如今已落破,翰林亡後甚貧寒。過年書生若來到,贈他紋銀整一千。從前姻事休提起,叫他另去續姻緣。為父異日回家轉,你也得終身侍奉在膝前。叮嚀囑咐無別話,以順為孝理當然。鄭昆看畢心暗笑,他這裏連連稱贊五七番。

「大相公這封書字寫的好極,小姐見了,必然從命。可喜可賀!」伏生開言,喜之不盡,這一夜何曾睡的安穩,恨不的將到家中。且喜只剩了六十裏程途,次日午牌時公就到了麒麟村內,鎮國府門外下了馬。張和、王平眼巴巴正然盼望,看見來了,搶步向前,忙問千歲的事故如何,又與伏生請安,與李清、趙泰一齊收拾行李。伏生、鄭昆同至上房,不見夫人。蜂兒向前問好,伏生道:「太太那裏去了?」蜂兒說:「小姐病重,昨夜一宿不曾熄燈,今日不中用了,夫人往後邊守著去了。」伏準、蒼頭吃一大驚,二人忙忙往後跑來。剛至角門,只聽得一片哭聲振耳。伏準叫聲親爹,「可不好了!」搶將進房,舉目一看,見小姐已穿上了蟒衣,面如金紙,緊閉雙睛,躺在床上。夫人與青梅、梁氏等圍著慟哭。伏生一見,呱的一聲,叫喚起來。未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覓得返魂香彼姝無恙 載吟陟岵句我馬其瘏[编辑]

卻說伏準、鄭昆慟哭了一回,只得止住悲聲,向前與伏夫人請安問好。夫人止淚,細問京中事,鄭昆稟了一遍。梁氏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老爺保住命就是萬幸了。」伏生問道:「妹妹一病何致如此?難道不曾請醫調治麽?」夫人說:「自你們去後,他一日重似一日,昏沈起來,人事不知。明白的時候,就是哭他父親。請醫服藥,問卜求神,全然不效。這些時水米不進,每日只飲一盞梨汁。今日病更沈重,方才已是不濟事了,只好與他穿戴上,聽天罷了!」青梅用手口邊摸了一摸。哭道:「這回氣息越發小了!姑娘呵,我可不活著了!」大家復又哭起。

蒼頭猛然想起,忙止住道:「夫人別哭了,老奴有藥。」伏生忙說道:「是,是,快取來。」夫人問道:「是什麽藥?」伏準說:「少時再說,服藥要緊。」當下蒼頭取出金丹,青梅連忙用水化開,梁氏用箸撬開牙關,一口一口慢慢的與他灌將下去。

純陽祖未卜先知留妙藥,今朝搭救左金童。從此引起驚天事,因果分明定不輕。一粒金丹服下去,將死的佳人又復生。菩提樹上花開放,湧泉直透泥丸宮。金公黃婆重睹面,嬰兒姹女又相逢。清氣上升濁氣降,青龍白虎長威風。煉丹爐內復添炭,閻王殿上有人行。不消半盞茶時候,只見他香腮轉色顯微紅。鼻凹鬢角出潮汗,體動身活口內哼。悲音慘切叫聲父,忙欠香軀把杏眼睜。那時喜壞青梅女,伏氏夫人長笑容。梁氏連連稱妙藥,狂生一見樂無窮。走至面前忙問好,托地彎腰打一躬。這小姐猛然一見心驚動,未知天倫吉共兇。手推繡枕忙坐起,驚疑不定問連聲:「兄長幾時回家轉,天倫事體可安平?」伏生見問忙陪笑,這般如此細說明。小姐這才心少放,雙手加額謝蒼天。「幸喜爹爹得保命,這還是主上鴻恩念舊功。謝兄跋涉多辛苦,另日酬勞再補情。」伏生連連說:「不敢,此乃是分所該然理上應。」狂生正自將情送,只聽那王氏前來稟一聲。

王氏向前說:「廚下湯藥齊備,請大相公洗臉用飯。」伏生道:「我還不餓,坐坐再去吃罷。」夫人說:「姑娘身上才好些,也該養養精神,咱們前邊去罷。」

伏生見說,只得起身,大家回前去了。

過了幾天,鄭昆將伏生換書之事告訴梁氏,把那一百兩銀子與高公的原書叫他悄悄送與小姐,細稟其情。小姐見了父親的手字,心如刀攪,慟哭了一場,將那一百兩銀子賞與梁氏,也不說破此事。過了幾天,小姐身子大愈,出房走動。來至上房,正與伏夫人吃茶敘話,伏生叫鄭昆將假書送與小姐。蒼頭來至上房,說:「這是老爺與小姐書信,命老奴親手交與小姐。」說著,放在面前,退步出房。小姐也不睬他。夫人伸手拿來,拆去封皮,說:「我兒,這是你父親與的書字,你念念我聽,是何言語?」小姐接來看了一看,冷笑了兩聲,重又放下,說:「這言語諒母親也未必不知,我父親斷然說不出來這幾個字兒。母親也可看得下去,你老人家自己慢慢看罷。」說畢起身回後邊去了。伏士仁站在窗外聽的明白,又是一番無趣。

這狂生一團高興如冰解,登時間猶如泥塑木雕成。怔了一回說罷了,帶怒含嗔往外行。走進書房床上坐,拍桌打椅氣沖沖。勞勤一見開言問,帶笑嘻嘻叫相公:「這幾天,我見你老多歡喜,卻為何今日忽然怒氣生?」狂生說:「我的心事難瞞你,多情不幸遇無情。我為那人心使碎,誰知今日又成空。不能隨我心頭願,只怕難活要駕崩。」勞勤擺手說:「無礙。小子不才獻一功。這一條輕舟慢櫓捉魚計,管保你不費思量好事成。」狂生說:「果然你有良謀計,咱倆從今拜弟兄。一輩子合我一樣的吃喝樂,銀錢任你花消我不疼。小勞勤歪著腦袋說:「拉倒,看折去了我的草料崩了轟杖。這些酬謝我全不領,惟有一事要相公應。你老得配天仙子,我也得個狐貍精。不須恩賜別的物,只求把青梅賞我作拙荊。」狂生大笑說:「依你,快說妙計我聽聽。」狗奴說:「小子得了一宗妙藥,名叫作美女脫衣自送情。下在茶飯吃下去,管叫他立時邪念萌。猿馳馬跳難由己,便要去巫陽雲雨行。你如今先與夫人商量妥,托咐蜂兒把事行。給他個暗排八卦連環陣,管叫他不知不覺入牢籠。」狂生聽畢狂奴話,心中大喜樂無窮。

狂生說道:「好小子,好小子!這樣妙藥,從何處得來?」勞勤說:「相公那幾天不在家,我閑暇無事,到了別山店上金鳳兒那裏曠蕩了一回。見他媽媽錢鴇兒用十九兩銀子買一包,說是試過幾次,十分靈驗。要用時我就買去。

伏生大喜,取過通書,看了一看,三月二十六日就是個良辰,便道:「事不宜遲,你今日騎了馬去買。止剩了三天工夫,此乃人間大道,禮不可廢。你一面把白、黃、胡、邢四位相公一同請下,好作儐相。鼓手、彩匠、廚役人等,都招呼下,叫他們後日早來伺候。」勞勤答應,忙忙去了。下午買藥回來,伏準命他把夫人請至書房,悄語低言,告訴了一遍。

夫人聽畢狂生話,老大的著忙吃一驚。叫聲:「伏準休胡鬧,這件事體並非輕。夢鸞不比軟弱女,他本是善武能文一俊英。你難道忘了正月元宵夜,至今想起我猶驚。雖然是一時著迷終有醒,到那時豈肯輕饒善放松。他那壁間常掛龍泉劍,生嗔就要亮鋼鋒。那時誰敢將他惹,到只怕好事多磨吉變兇。」夫人之言還未盡,伏士仁緊皺雙眉不受用,微微冷笑說:「無礙,凡事究理要詳情。生肉下鍋成熟肉,那有個新婦提刀殺老公。我與他郎才女貌多相配,到那時業已成婚就無話明。好容易遇此機緣得妙藥,我的老太太,不須害怕與耽驚。」夫人只是無言語,伏士仁心內著急用語叮。說:「你老今朝不作主,我一頭碰死在庭心。」狂生不住連聲問,無奈的夫人只得應。商量著托咐蜂兒下迷藥,或是茶中或飯中。洞房就在西上室,明日個悄悄收拾設排停。後日一早清晨起,拜堂合巹把親成。這狂生悄語低言說詭計,只道是神鬼難猜就裏情。自古道:墻有風來壁有耳,路行人說話草中聽。老蒼頭只因有事把夫人稟,尋至書房小院中。恍惚間只聽說了個小姐字,這義仆連忙止步就潛蹤。將身隱在窗欞外,把那些奸邪詭計盡聽明。

只因對門費舉人家望高府借油靴、雨傘、氈包等物,鄭昆打發了,來稟夫人,見不在上房,就尋至西院。可巧正遇他姑侄主仆三人私語,他隱在窗外,全然聽見。把個老頭子只恨的咬牙切齒,也未進房,氣撲撲走回自己房中,把適才所聞,一五一十,告訴了梁氏一遍。又道:「你快些去暗稟小姐,緊緊堤防,不要中了奸計。」

梁氏聞言,心中動怒,一面走,一面罵,來至小姐房中,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梁氏之言還未盡,氣壞了能文善武女嬌娃。霎時間無明火起高千丈,粉面焦黃似蠟渣。忙下牙床伸玉腕,就把清風寶劍拔。邁步翻身朝外走,要去把勞勤伏準殺。梁氏青梅嚇一跳,跑向前左右相攔用手拉。一齊口內呼小姐:「暫息雷霆壓一壓。雖然他暗地陰謀胡打算,並未敢當面輕薄與褻狎。一時之怒將他斬,常言說殺人償命有王法。萬一夫人官上送,姑娘難道去隨衙?細想斷無白殺理,歸根到是怎收煞。」梁氏說:「鄭昆叫我稟小姐,為的是暗地留神防備他。奴婢說的是不是,姑娘高見細詳察。」小姐說:「叫我怎麽加防備,除非是從今不吃飯與茶。」青梅說:「且請坐下消消氣,事緩則圓另想法。」二人說著齊用力,一個排來一個拉。這小姐摔劍回身床上坐,青梅拾起鞘中插。高夢鸞又是氣惱又是恨,不由的想後思前淚如麻。「世人命苦不似我,少弟無兄早喪媽。那個是我親骨肉,天倫被難走天涯。繼母雖然相待好,最可惱心活耳軟賽棉花。溺愛不明無主意,任著狗子鬧駁雜。天長地久如何好,吊膽提心伴夜叉。萬一失錯防不到,玷辱我冰肝鐵膽玉無瑕。」這小姐沈吟半晌一拍掌,跺足長嘆說:「罷了天哪!若要狂生絕妄想,除非是奴家躲了他。善拆冤仇分了手,也免得來生復種孽根芽。何不嶺南去尋父,循環報應且由他。到那裏,但能得見嚴親面,我父女同心並力訪仇家。助父完名將仇雪,且當把岡極之恩少報答。縱遭不幸途中死,丫頭家雖有如無算甚嗎!也強如吞聲忍氣與賊同住,舍著我珠沈玉碎委泥沙。」這佳人思忖多時主意定,眼望著梁氏開聲把話言。

小姐向院婆說道:「狂生詭計百出,我方才千思萬想,難以防備,除非躲過,離家上嶺南去找老爺,天可見憐,使我父女相逢,我縱然死在他鄉,也強如氣死在家內。若不離家,我與禽獸除非他死我活,他在我亡,其勢不能兩立了。明日晚間,你叫鄭昆把兩匹馬扣備停妥,悄悄牽到園中,我與青梅上嶺南去尋老爺便了。」梁氏說:「途長路險,非一時可到,小姐乃千金閨秀,如何去得?倘有疏虞,那還了得!」小姐說:「你只管放心,我主仆改了男壯,自然無人識破。我這一去,三年五載之中,若遇機緣,作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也未可定。」青梅說:「大嬸不必耽憂,憑我娘兒兩個身邊這點武藝,別說走幾步平安道兒,便是出兵發馬,臨陣迎敵,我也敢保姑娘走走。」梁氏想了一想,道:「如此到也罷了。只是小姐須千千仔細,萬萬小心才好。」小姐說:「你不消多慮,日後便見。」當下梁氏回前邊去了,小姐與青梅連夜打點行李。

到了次日,便是二十五日。那伏士仁早巳把作新郎的勾當預備的停停妥妥,單等二十六日早飯後下藥害人。勞勤也指望著陪幫。主仆二人洗澡薰香,更衣打扮,十分興頭。小姐、青梅照常言笑,茶飯飲食,暗自留神。到了黃昏,闔家安寢,小姐等至人靜,主仆更了男裝。小姐取出兩塊藥石。此物出在天竺國,乃是隆太君昔年所藏,此物名為鐘馗變相,研開塗在面上,與生成的一樣,洗時用白礬一撮,其色自退。當下小姐用墨合研自己打了一個黑面,用胭脂與青梅塗了一個紅臉。收拾已畢,天交二鼓,青梅說:「小姐聽聽,是時候兒了。」小姐說:「明人不作暗事,待我留下幾個字兒,叫他們知曉。」於是提筆寫了一紙行書,貼在墻上。青梅扛起被套,一同出房,將一路門上的鎖一個個擰下來。至園中牡丹亭後,只見老蒼頭拴馬樹上,正自等候,見了小姐,目中落淚,說:「可恨老奴腿帶殘疾,不能保小姐遠去。小姐一路千萬保重。這是一紙路程單兒,上面不過寫某州某縣的大概,岔路極多,小姐還得當心去問。」小姐接來,含淚點首。蒼頭牽過馬來,服侍青梅主仆上馬。鄭昆送出園門,指與路徑,掩面慟哭回去。

小姐、青梅連夜緊行,到了天津,雇船南進。到了常州地方,偏遇連日大風,船不能行。小姐甚是著急,別了船家,從旱路緊趕。只因走的太急,病了坐騎,只得尋了一座尼庵住下,看馬用藥。獸醫說:「此馬走的太急傷肺,灌藥後必須留養二十七天之外,方可騎坐。不然,再病就難治了。」小姐無法,只得住下,耐性等候。這一來,不知夢鸞小姐幾時方到嶺南見父,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高府舊人方走散 寇家骨肉又相殘[编辑]

卻說夢鸞小姐尼庵養馬,這幾句話方才提過,不道也可。

言不著夢鸞小姐途中阻,聽表狂生伏士仁。好色貪花生惡計,全不怕觸怒蒼天動鬼神。循環報應加一倍,八兩原來換半斤。到後來嬌妻償了風流債,鄰裏人談笑破唇。暫擱後話休先講,逼真是人逢喜事長精神。伏士仁二十六日清晨起,打扮的花帽鮮衣一色新。還有個作夢的奴才更可笑,夜貓子想入鳳凰群。梳洗已畢出書室,要到那上房打探信合音。單等著早飯以後中了計,他好去拜堂合巹慶新婚。剛然走至儀門內,只見那丫鬟仆婦亂紛紛。人人口內說奇怪,是怎麽鎮國府內總丟人。狂生心下嚇一跳,連忙啟齒問原因。蜂兒說:「小姐青梅都不見,夫人後面去找尋。伏生聞言魂不在,兩腳如飛往裏奔。跑至繡閣擡頭看,瞧見他姑母低頭面似金。家奴院公全都在,就只不見了女千金。忙嚷道:「還不各處急急找!」夫人回言:「那裏尋?他往嶺南去找父,那不是個帖兒案上存?」伏準連忙觀仔細,字雖不多話語新。寫的是:「拙女夢鸞留字奉,幾句衷言稟母親。為兒家內難居住,怕的是惡犬毒狼把我吞。並非私逃明告稟,兒今遠害找天倫。有日回家重謝罪,再報萱堂慈愛恩。前朝得曉奸謀計,險把為兒氣壞心。有心劍下將他廢,可惜他,好容易托生一個人。閻王高興把人皮賞,就是那判官小鬼也操心。送你投胎好父母。最貴無如男子身。又有鼻子又有眼,又有眉毛又長唇。十九載的工夫剛長大,度過了萬寸光陰萬寸金。糧米吃了多少石,酒肉糟蹋幾千斤。但不知賴有何人助,那個相幫采過芹?《三字經》認熟了『習相遠,』描紅字渾忘了『上大人。』讀《詩經》止記得『窈窕淑女,』全不想『思無邪』君子立身。念『子曰』錯會了聖賢之意,喝墨水染成了著色的心。就只是《千字文》還有句『知過必改』,佛經上還許個悟後成神。金石言不過是勸君行好,也明知自無益對狗彈琴。」伏生看罷黃了臉。又羞又氣又難禁。眼似鑾鈴東西看,瞧見了小姐的妝匣案上存。裏邊放著一封字,帶怒的狂生把手伸。也是鄭昆該有難,事起因由作禍根。卻是那老爺的原書與小姐,為念天倫不忍焚,昨日夜間行的緊,不曾燒化尚收存。伏生一見心冒火,觸起無明十二分。圓睜二目,手指鄭昆罵:「老狗好哇,原來是你破我婚!暗透消息拆好事,就不該假意應承受我銀。」越說越惱一伸手,抓起支窗棍一根。照著鄭昆摟頭打,響亮一聲中頂門。冷不提防吃一下,仰面朝天躺在塵。梁氏一見沖沖怒,氣惱加攻橫了心。大叫:「狂生無道理,不思己過太心昏!我夫妻穿青衣來抱黑柱,怎敢忘恩背主人?既知陰謀與毒計,理當通報稟千金。小姐開恩饒不死,就該愧悔自回心。欺心打我老頭子,老命今朝合你拼!」身搖體戰朝前走,兩手來抓伏士仁,狂生一見紅了眼,單手斜揚把棍掄。照著梁氏又一下,老人家頂冒紅光鮮血噴。一跤跌倒連蹬腿,傍邊惱怒眾仆人。

男婦家丁見如此光景,一齊帶怒向前,左右攔住,叫聲:「大相公今日可大大的錯了!他乃有功於主人,就是千歲、夫人也不曾罵過他一句,今日將他這等毒打,到底是他有了什麽欺心作歹之處呢?」伏準怒目橫眉說:「我偏要打他,你們這個樣子,是要不依麽?」伏夫人把手望床上槌的一片聲響,說:「我的小老子,饒了我罷!你們快把他老兩口子擡過去,用些姜湯灌灌,把梁氏給他包好腦袋,叫他們將養去罷!」

當下眾人動手把他二人擡至前邊.梁氏哀聲不止,血流滿面,鄭昆還是昏迷不醒。眾人亂成一處,梁氏只要去找伏準與他拼命。王氏忽然想起,說:「鄭大嬸不要著急,大叔那葫蘆裏現有金丹,前者小姐得了那金丹,服下去就好了,你老夫妻何不各吃一粒?」說罷,連忙取丹與梁氏一半敷傷。一半服下,又與蒼頭灌了一粒,登時全愈。眾人甚喜。

正自議論,只見勞勤忙忙走來說:「張和、王平、李清、趙泰四位大哥聽真,夫人有命,叫你四人就此去趕小姐,趁他去的不遠,急急快去。」張和說:「我們縱然趕上,他要不回來,我們敢怎樣?」勞勤說:「夫人吩咐,帶著繩子,他若不回來,只管拿住捆綁而來。不然夫人縣中遞狀,告他背母私逃,那時飛簽火票捉他回來,成何體面?叫你們快去,拿不回來,一定重責。」四人聞言,面面相覷,只得說了一聲遵命。勞勤轉身出去。王氏咬著牙用手指著罵道:「忘八養的,欠殺了鬼魂!」張和低聲喝道:「你瘋了麽?他才出去,走之未遠,要叫他聽見,又是是非!」王氏說:「聽見就聽見,不怕咧!」孫氏說:「他螞那屎,聽見又是幾條腿壞棗兒搽的!」趙泰說:「大家且住,方才派的這差使,咱們到底去與不去呢?」

李清不語頭低下,王平不言心內焦。彼此躊躇多一會,張和也是皺眉梢。呼聲賢弟:「你細想,這件事兒頗費勞。咱是奴來他是主,怎麽敢繩栓鎖綁似捉逃。況且姑娘會武

藝,自來激烈性情豪。惹的千金生了氣,定是摟頭賞一刀。」王平說:「那是現成不用講,這件事有講究內中包。那裏倒是夫人命,分明是暗與伏家的去效勞。背主忘恩將他助,仔細思量合不著。捉獲姑娘咱不敢,趕不回來他不饒。鄭大叔我們如今怎麽好?你老何不設計較。」蒼頭未語先長嘆,傷心二目淚滔滔。說:「這般光景實難過,何苦的受他閑氣與煎熬。我今要去趕小姐,同上南邊把千歲瞧。但能得見恩主面,縱然就死樂逍遙。」梁氏說:「你去之時我也去,舍死忘生走一遭。」眾人異口同說好,「給他個各奔前程大散朝。大叔要走我也走,斬釘截鐵莫嘮叨。」孫王二氏齊拍手,說道:「比計妙的狠著。大家散夥由他去,不過是千歲遺留的那把糟。滿拼著抖擻十數載,短命鬼一定中空要抱瓢。還有個壞透了的蜂狗賊,提防著更比從前大放刁。要不趁早將他躲,每日饑荒怎麽熬。」鄭昆說:「既然要走莫留戀,就急忙打點行李共衣包。」孫王二氏連答應,開言有語問根苗。

「咱們如今幾時走呢?」張和說:「我們四人就此只說去趕小姐,先牽了馬出去,找下車輛,等初更之後來接你們遠走高飛。打聽小姐回來,再來伏侍。鄭大叔到了嶺南,見了老爺、姑娘,替我們稟復,並非忘恩背主,皆因勢出無奈。」說至其間,彼此泣下。

話休煩敘。到了夜間,張、王四人各攜老小,悄悄私逃去了。那老蒼頭自服了仙丹,精神膂力勝似少年,那條瘸腿也忽然全愈。老婆兒十分健壯,遂拿了行李包裹,暗暗出來,曉行夜住,奔往江南。一路追尋小姐,不見蹤跡。那日到了仁和縣的地界,蒼頭說:「咱們何不進城找著翰林府,看看姑爺,與他送個信,豈不是好?」梁氏說:「倒也罷了。」遂奔往城中而來。只說看望姑爺,誰知那寇公子遭了一場殺身之禍。禍從何起呢?只得細表。

原來寇翰林自告病歸家之後,觀山玩水,縱情詩酒,日久月深,染成弱癥,竟至不起。海氏夫人也是個虛勞身體,不能操持,家事都是二房槐氏料理。夫人先期而逝。寇公臨終,將槐氏喚至面前,將家資帳目悉交與大公子掌管,還有素日積下的八百紋銀,取出二百兩預備自己的後事,那六百兩囑咐公子好好收藏,與他兄妹三人作婚嫁之用。公子的胞妹名喚瓊花,年方二八,待字未聘。二公子寇瀟,表字雲虎,年方六歲,乃槐氏所生。彼時寇公下世之後,公子遵父遺言,謹守度日。龍石橋南住著個名儒,姓康,乃進士出身,是寇公的契友。公子受教於彼,日日在那裏課讀,每日早去晚歸,午間買些點心在學中吃用。

這一日,天晚下學,在燈下正看文章,書童進喜向前稟道:「曹相公來了。」原來這相公就是曹文豹。寇公子見其進來,不覺大喜,連忙離坐,迎進房中,敘禮歸坐,書童獻茶。書生說:「兄長幾時回來?衛兄到家可好?」曹爺說:「好,不但衛兄為人義氣可交,就是他令正嫂嫂也是個灑脫出塵的,見人全無拘泥之熊,待我如骨肉一般。住了幾天,夫妻百般殷勤,我因記掛往南海進香,苦苦辭歸。」公子說:「如此看來,是一對賢夫婦了。」說話之間,曹爺又把路遇高公之事說了一遍。公子驚嘆不已。良久,又問道:「兄長南海進香,幾時起身?」曹爺說:「明日發信,後日起程。這一別還得好些時不會,故來與賢弟盤桓半夜,明日就不能來了。」公子說:「小弟奉敬一杯素酒,與兄發腳如何?」曹爺道;「敢好。」公子遂吩咐進喜到後邊取酒來,擺在桌上,公子制中不敢用酒,以茶相陪,二人對坐,慢飲談心。

他二人意合情投如骨肉,話至投機語不窮。講一回辟地開天盤古事,三皇五帝聖人風;論一回堯王訪舜傳天下,匹配娥皇與女英;嘆一回至禹德衰家天下,成湯相繼起刀兵。曹生說運敗商朝出紂主,岐山鳴鳳武王生。公子說幽王買笑失天下,妄起狼煙國祚傾。曹爺說平王以後春秋始,燕韓齊楚亂縱橫。公子說漢爭鋒秦乃滅,斬蛇起義漢乃興。曹爺說魏吳背漢皆賊子,劉氏終須是正名。公子說司馬滅曹曹滅漢,一樣葫蘆畫的清。曹爺說五朝二百單八歲,宋齊梁陳隨帝登。公子說大唐高祖除隋亂,太宗相繼整乾坤。曹爺說高宗以後多女亂,艷妃牝後辱皇宮。公子說官閹竊權蒙聖主,致有殘唐五代名。曹爺說陳橋兵變周禪宋,太祖龍飛我國興。二人說至得意處,彼此大笑樂無窮。直飲到花相弄影窗橫月,忽聽的畫鼓頻敲已二更。

曹爺說道:「天交二鼓,酒已過多,愚兄告辭。」公子說:「盡在此壺,兄長再飲一杯如何?」曹爺說:「明日發腳,行李還未收拾,歇息歇息,後日也好起早。」公子說:「此去幾時回來?小弟好備下接風酒。」曹爺說:「不過五月下旬也就回來了。玉板香芋乃南海所產,劣兄帶些回來奉送賢弟。」書生笑答道:「小弟恭候便了。」當下二人執手作別。次日曹爺南海進香,公於還是入學讀書。

且說寇公之妾槐氏,當日寇公夫人在日,是他掌家,銀錢在他手中出入,又生來量宏喜飲,寇公常不在家,夫人有病懶於行走,他弄些酒肉在自己房中任意吃喝已慣。如今是公子掌家,遵父遺訓,凡事不敢浩費,妹子瓊花、兄弟雲虎與庶母槐氏每人一月二兩銀子,以為零用。槐氏娘兒兩個一月四兩銀子,那裏夠他吃肉喝酒?因此懷恨大公子,只要想法害了他,自己兒子好掌家產。錢不夠使,將些衣服首飾拿出來,煩隔壁鄒婆子與他典錢,買著吃用。自古道:「櫻桃小口,吃倒泰山。」不上三年,把些釵釧衣裙看看吃盡,肚子還是不滿。

這日正在房中發悶,鄒婆子提著花箱走進房中,槐氏連忙讓坐。婆子坐下,說:「這是洋船上發來的新翡翠戒指、玉簪、翠鈿、宮粉、頭油、牙梳、寶鏡,各樣俱全,二奶奶看看,留下幾件。」

槐氏開言長嘆氣,說:「如今那裏似當初?新當家的真會過,柴似金條米似珠。我終朝不過吃碗家常飯,額外零錢那裏出?除了每月二兩賞,一個雜邊腰內無。慢說買物無錢使,這幾天好酒難得吃個足。虎兒是乾鮮果品常吃慣,見了那不如意的東西就要哭。這兩錢那裏夠我娘兒用,憋的人兩手空紮瞪眼珠。」婆子聽了微微笑,說:「二奶奶不會享福枉聰明。」槐氏說:「我這福是從何想,如今居人檐下氣不平。」婆子說:「設想良謀生巧計,暗定機關把事圖。」槐氏說:「若要家財歸我手,除非是把那人除。」婆子點頭說:「不錯,紅土子為珍去了珠。」槐氏說:「要行此事須巧妙,走漏風聲禍便速。我早已想了一個除他法,飲食之中下暗毒。這件事必須鄒嫂幫著我。」婆子搖頭:「我不可,要作是你自己作,人命關天相反復。」槐氏聞言心下急,強笑開言把大嫂呼。

說:「鄒嫂子,你方才指引我暗中下毒,我手中並無毒物,還求你與我買買。」婆子說:「這買毒藥害人也是耍處?萬一事發,我就是個死罪。不去,不去!我要作買賣去了。」說著,站起要走。槐氏伸手拉住說:「你要與我買來,大大的謝你,好歹與我辦辦罷。」婆子遲了一回,說:「罷了,我與你買買便了。」槐氏歡喜,問道:「得多少錢?」婆子說:「好奶奶,一個毒藥,錢就買的來麽?一包至少也得四五兩銀子。」槐氏回身,開櫃取了兩個手鐲一對金釵,說:「這個足當十二兩銀子,你拿去當了買藥,剩下都是你的,權當謝意。」婆子滿心歡喜,接到手中,說:「我還告訴你個下藥的法子:他每日往河南裏讀書去,晌午不在家中吃飯,這就是個好機會,你把藥暗暗下在他點心之內,他拿在學房中吃死了,與咱何幹?還許你向康進士不依哩!訛他幾個錢兒,也未可定。」槐氏連稱好計。

當下婆子回家,把藥老鼠的砒霜包了一包,送與槐氏。次早公子上學去了,進喜買了一包糖糕放在上房桌上交與二奶奶看看,槐氏瞅空把砒霜藥未一層一層都夾在糕中。公子下學用了早飯,提起糕包又往學中而去。這正是:暗算無常人不覺,欺心先被鬼神知。未知此毒中了何人,且看下回分曉。

第三十四回 移花接木機詐抑何深 含垢蒙羞縲紲非其罪[编辑]

且說寇公子奮志讀書,恐誤了工課,提著糕點,走至府門以外,只見兄弟雲虎跳跳蹦蹦在那裏玩耍,趕著公子叫道:「哥哥,你拿著什麽呢?」公子站住,把包兒放在馬臺石上,打開拿出幾塊,遞與虎兒說:「拿到家裏吃去罷。」遂往學中去了。

這裏虎兒一面玩耍,一面吃糕。只見鄒狗兒提著竹籃賣糖豆兒瓜子兒,看見虎兒吃糕,這小子有點子嘴饞,湊至跟前說:「好吃不好吃?我嘗嘗。」虎兒往後一躲,說:「你管他娘的好吃不好吃呢!」狗兒說:「咱作買賣玩啦,你賣糕我賣糖豆兒瓜子兒。」虎兒被他哄的歡喜,當下一人玩耍起來,把那幾塊毒藥夾糕彼此吃盡。

這正是人術不如神術好,暗起虧心天不容。下毒要把人謀算,豈知反害子親生。他兩個剛把糖糕吃下去,不多時藥性行開腹內疼。鄒狗兒哎喲說:「罷了,快找媽媽去告訴。」彼此翻身才要走,怎奈那毒藥燒心往上攻。大叫一聲齊跌倒,連哭帶喊吐悲聲。驚動鄒婆與槐氏,還有那瓊花小姐共書童。使女春桃朝外走,都只為聽見聲音喚的兇。鄒婆槐氏連忙問,狗兒哭訴內中情。兩個惡婦黃了臉,暗暗叫苦在心中。小姐只當是暴病,忙叫進喜請醫生。書童答應才移步,他倆大叫連聲口吐紅。七竅內鮮血直流身亂滾,不多時圓瞪著雙睛把腿蹬。陰毒的惡婦遭現報,可憐這無知的幼子赴幽冥。鄒婆槐氏肝腸斷,哭了個幾番死去又重生。哭壞瓊花寇小姐,還有使女與安童。大家正自號啕慟,來了雲龍大相公。

事有湊巧,寇公子有嫡親姨母就在這仁和縣南關居住。姓孟,丈人是個老教官,早年去世,家門清寒,無兒無女,承繼一個遠族侄子,寇公在日,時常資助。此時老病垂危,他侄子孟發找在學房,與公子送信求幫。公子忙忙回家,遠遠看見一群人圍在門首,急急走至跟前,見兄弟與狗兒鮮血滿面,死在地下。只嚇的魂不附體,放聲大哭,一面哭,一面問:「何以至此?」槐氏低頭不答。小姐說:「狗兒說是吃了糕就病起來了。」公子說:「那糕是我吃的,為何吃不好了?」小姐道:「哥哥那糕可曾吃了麽?」公子道:「小得吃,剛走至龍石橋上,遇著一個老者拄杖迎面而來,失腳一跌,幾乎落水。愚兄著忙,向前扶住,險些把我墜下水去,把那糕包掉下水中去了。莫非那糕中有了什麽毒物不成?」進喜說:「糕果鋪中怎麽會有毒?我買了來就放在上房桌子上,怕貓啃了,說與二奶奶看著,我才出去,怎麽會有了毒?」槐氏與鄒婆聽的明白,暗暗叫苦,好比啞叭吃了辣蒜,在肚子裏罷了。當下大家哭了一回,鄒婆子各自埋他兒子,不必細表。公子命人把虎兒的屍首擡至門房,買棺收殮,當時埋葬,合家慟哭一場,大家回房。槐氏躺在自己房中,咧著小嘴,兒長兒短,哭個不住。

公子向小姐說:「南關孟姨母病篤,孟兄前來送信,你我少不得同去看看才是。」小姐說:「既如此,同去便了。」當下命書童雇了轎來,留下春桃與槐氏作伴,帶了進喜,公子騎馬,出城來至孟宅。孟大娘子迎接進去,見他姨母病至垂危,孟老大守著掉淚,衣衾尚無。公子取出銀子置辦後事。兄妹只得住下。次日五鼓,孟太太下世去了。作三掛孝,親友吊奠,擇了發引日期,孟家無人,也把進喜留下助忙。公子兄妹就要回家,孟大娘子道:「叔叔念著家裏無人,去也使得;大姑姑無事,且幫著我裁裁孝衣也好。」小姐說:「等出殯我再來,帶幾件家裏替你作去罷。」孟娘子留住不放,小姐只得住下,公子獨自回家。孟老大送至門外,說:「大兄弟明日早來與我算帳,張羅張羅。」公子答應,上馬回家。次日到孟宅料理。看看到了發引日期,那日公子忙了一天,至晚回家,不意竟投了天羅地網。

因那槐氏、鄒婆毒計不成,不知自悔,反到加倍恨那寇公子,趁他兄妹不在家中,只說害怕,把鄒婆叫來作伴,商量報仇之計。弄些酒肉吃喝。槐氏只拿著春桃煞氣,一點不好,開口就罵,舉手就打。這幾天一連打了數頓。這日也是合當有事,槐氏、鄒婆坐在房中吃酒,叫春桃煮雞。那雞偏是個老的,良久煮不爛。槐氏叫罵了幾次,不見送來,叫鄒婆子去看。婆子走至廚下,見春桃還坐在竈前燒火。婆子說:「你這憨孩子,還不快些?二奶奶那裏等著吃哩!」春桃說:「要吃也得熟了,鍋是鐵打的。」婆子說:「好個嘴硬的丫頭,怨不的捱打。」春桃說:「叫他打罷,橫豎有打盡了頭的日子!虧了是個腳底下的,要是個正頭夫人,還不知怎樣利害哩!」婆子聽了,哼了一聲,回至上房,把這些話一句不留,全告訴與槐氏。槐氏聽了,須彌山失火,半壁天通紅。

一陣旋風朝外走,沖冠髮指腳如飛。未進廚房先施勇,一聲吼叫似悶雷。大罵:「小婦該萬死,你把奶奶當作誰!膽大欺心敢罵主,定把奴才狗命追!」向前揪住青絲髮,意狠心毒亂打棰。肉綻皮開實可嘆,春桃負痛淚雙垂。鄒婆說:「你這丫頭真欠打,自尋災殃惹是非。叫你煮雞偏不煮,問你全無好話回。二奶奶暫且消消氣,叫他磕頭把罪陪。」說著向前拉槐氏,婦人猶自抖雄威。他二人拉拉扯扯回房去,春桃女竈前獨坐自傷悲。暗思量:「生來命苦為奴婢,著熱知疼卻有誰?父母雙亡家貧苦,只有個哥哥在外打遊飛。自幼兒伏侍那狠心陰毒婦,受了些打罵似山堆。公子讀書常在外,小姐是不好多言居繡閨。每日家常在他的眼底下,這幾天越發見我眼發黑。何時是我出頭日?」這丫頭想至其間心內灰。一腔怨氣難禁受,「倒不如早把陰曹地府歸。」使女橫心主意定,死念一萌止住悲。翻身站起把門關好,挽起頭髮彈去灰。尋了條麻繩拿在手,這丫頭咬牙切齒皺雙眉。

叫了聲:「槐氏呵槐氏!我死後有靈,必到陰司告你,叫你現世現報!說畢,懸梁自盡。

槐氏、鄒婆在房中吃喝夠了,思想吃茶,喚春桃不應。槐氏說:「你看這個討賤的娼婦,望我慪氣,想是打的不足,等明日我大大的犒勞犒勞她,她就好了!」婆子說:「想是睡著了,我叫她去。」遂走至廚房,叫門不開,從窗眼望裏一看,叫聲哎喲,忙跑回來。「二奶奶不好了,他上了吊了!」槐氏聞言,兩步作一步,跑至廚下。踹下門來,二人忙忙將他解下,見她顏色已變,身上冰涼,不知幾時就死了。槐氏道:「這卻怎好?」婆子仰面想了一想,說:「你老不用害怕,這倒是咱們一個報仇的機會,趁此家內無人,且把她擡到床上,用被蓋好,我先家去。等大相公來時,用話支吾住他,等他睡下,我悄悄過來幫著你掛在他臥房門上。這件事還得大舅幫著,叫他拿些銀子先往衙門裏打點通了,叫春桃的哥哥霍黑子告一紙冤狀,賴他個因奸不允,逼死人命。這個知縣得了銀子,一定問個抵償,不但把這事掀在他身上,與咱孩子報了仇,你又得了家產。好不好?」槐氏連連點頭稱妙。

看官,你道那個大舅是誰?原來槐氏有個胞兄名叫槐忠,在屠戶鋪操刀宰殺牲口為生。當日寇公在日,他有時買幾個錢的東西來看妹子,槐氏暗中給他的不算,寇公必有回贈。及至翰林去世,不住的來求,公子還是照常資助,以槐舅稱之。彼時得了妹子托咐,連忙去辦,找了押司候二,說了備細,講足了價錢,上下使費要三百五十兩,拿秀才當堂究審,要定罪抵償,添錢再講。」槐忠回見槐氏,說了四百兩。槐氏將公子所收之銀偷出來交與槐忠四百兩,槐忠五十兩入腰。又把霍黑子找著說:「寇翰林家有個使女,因奸不允,被主人逼死,是你什麽人?」霍黑子說:「寇府中三個使女,去年嫁出一個,如今就剩了我妹子春桃,莫非是他?等我看看去。」槐忠說:「如果是他,我打個抱不平,幫你二兩銀子。你寫狀告他,與令妹報仇如何?」那霍黑子乃上作行的哥兒們,大號叫水鴉鬼,那裏見過銀子?又把槐忠當作好人,感謝不盡,急往寇府來探真假.這都是次日一早的話。

且說公子那晚回家,下馬叩門,槐氏懷著鬼胎,出來開門。公子說:「二娘為何出來開門?春桃那裏去了?」婦人說:「他害頭疼,在廚房裏倒躺著呢。」公子並不疑心,一同進來,關好門戶。公子拴馬,進了上房。婦人說:「公子可用茶飯?待我去取。」公子說:「方才用了晚飯,不勞二娘,各請方便罷。」婦人便回自己房中去了。當下書生解衣就寢。只因連日辛苦,躺在床上,登時睡熟。

槐氏惡婦在房中坐,提心吊膽暗擔驚。自覺發抖毛髮動,側耳聞柝交二更,壯著膽子到上房外,隔著房門仔細聽。聞得公子沈沈睡,躡足潛蹤往後行。輕輕蹭至墻兒下,使動喉嚨咳一聲。鄒婆這邊聽見了,出房低問把梯登。扒過粉墻會了面,二人邁步到廚中。擡起春桃死使女,來到了上房門外不消停。輕輕掛在門檻上,拴了個結實把手松。一齊念佛說夠了,鬼使神差巧計成。婆子越墻回家去,婦人躺下假朦朧。寇公子一覺睡醒東方亮,扶桑已露太陽紅。書生即便穿衣起,下床束帶把鞋蹬。向前開放門兩扇,用手掀簾往外行。只見一人迎面立,公子止步看分明。則見他面似一張白綿紙,搭拉著舌頭瞪著睛。兩手下垂身不動,髮披只覺亂蓬松。倉卒間不知人合鬼,害怕的公子嚷一聲。

「姨母快來,了不的了!」槐氏早已聽見,且作不聞,慢慢走來,擡頭一看,故作驚慌道:「這是誰吊死這裏了!」公子細細一看,說:「這不是春桃麽?為何自盡?」槐氏說:「誰知道她呢,她從早間就面帶慘淡之色,只說頭疼,飯也未煮,躺了一天,昨晚你來了,我也睡了,卻怎麽來在這裏尋死?」說話之間,外面叫門,卻是霍黑子來打聽妹子,見是真死了,也不言語,跑出去會著槐忠,同至科房。見了侯二,寫了個「因奸不允,逼死庶母之婢」的狀詞,撾鼓聲冤。知縣升堂。

且說這位知縣姓談名德,表字五嚴,生來友愛,最敬「家兄」。當時接了狀子,看了一看,此乃配就的藥兒,只得作出關目來,即拍案大怒,差四名青衣,飛簽火票,去拿秀才。寇潛正在家中料理春桃之事,那捕快人等俱受了槐忠的賄買,登時把公子鎖帶而來,擁至堂上。公子見了知縣,自然打躬說話。知縣沖沖大怒道:「你這狂生,仗著有頂頭巾,見了本縣不跪!因奸不允,逼死庶母之婢,可是你秀才家作的麽?」書生剛要分辯,知縣那裏容他開口!原告霍黑子聽那侯二、槐忠所教的言語,在一邊跪著訴他妹子怎麽被公子因奸不允,時常打罵,昨夜帶酒回家,又復強迫,打的遍體傷痕,情急無奈,自盡身亡。哭哭啼啼,滔滔不斷,訴了一遍。知縣即差仵作差人等至翰林寇府,驗春桃的屍首,驗單上開了二十餘處的青傷。回來知縣見了,又發起怒來,遂命書吏行文知會學中,把公子的衣巾革退,打了三十大板。公子抵死不肯屈認,只得暫且收監。原告霍家領屍埋葬。發放已畢,打點退堂。

古語說的:「人口如飛。」登時傳至南關。瓊花小姐與書童進喜聞知,只嚇的驚魂千里,顧不得與孟太太送殯,忙雇了轎子,急急回家。到了門首,開發了轎錢,小姐急命進喜到衙門探聽下落。見了槐氏,不暇問好,先問:「春桃為何自盡?縣中怎麽把我哥哥拿去?」槐氏洋洋的說道:「姑娘問的奇特,我那裏知道她為什麽死呢?昨夜大相公未來之先,早睡下了,聽他把春桃叫到那屋裏去,不知作什麽來,又聽咕咚咕咚的響,又聽春桃喚叫的哭,好像打的似的,後來聽的春桃哭著往廚房去了。我只當她睡了覺,誰知她幹了這個玩意兒呢!」小姐不信,搖頭道:「我兄長索來何曾打人?」槐氏冷笑連聲,一面走,一面說:「這個實在摸不著,除非問你哥哥,可就明白了。」說著,走往自己房中,躺在床上,低低唱曲兒去了。

小姐聽他這些言語,心中猶疑。只見進喜跑的張口結舌:「小姐,小姐,可不好了!霍黑子如此如此告的,知縣這般這般問的,將我大爺打了三十大板,收入監中去了。

小姐瓊花聞此話,猶如駁震與雷轟。思忖一回忙站起,走入槐氏臥房中。目中落淚呼姨母:「這事如今了不成。糊塗知縣準了狀,兄長遭屈身受刑。二娘快些想主意,搭救哥哥出火坑。」婦人說;「姑娘這是沒的講,我是個不上數兒的東西有什麽能?又無銀子錢合鈔,又無才智與心胸。早在一邊成廢物,雖有如無朽木同。素常有事也用不著我,今朝怎敢混充管。」說著坐在椅子上,扇著把扇子臉朝東。小姐一見這光景,又氣又惱又傷心。忽聽進喜把姑娘叫,小姐翻身往外行。主仆同至香閨內,佳人大痛放悲聲。進喜說:「小姐且莫心傷感,快想良謀救相公。」小姐說:「何不去找曹公子,那是他知己連心義氣朋。」進喜說:「小人早已想至此,怎奈他南海進香未回程。若是曹爺在家內,這件事早已出頭辦理清。」小姐說:「如此來怎麽好?要不然你找找他同學眾相公。求他們去見談知縣,分析原由遞保呈。」書童答應說也好,邁步急忙往外行。

進喜去了,小姐眼巴巴盼至下晚。剛剛回來,說:「尋著了黃相公,說了就裏。黃相公遂即會合了眾位相公,二十多位,大家商議,說談知縣是個吞錢獸,白說只怕不能,你去告訴小姐,預備下幾百銀子。我們今晚見了押司侯二,通說明白,再遞訴呈,這話就好說了。」小姐聽畢,沈吟一會,說:「只好把老爺留下的六百銀用了罷。」遂拿鑰匙,開了箱櫃。尋了半天,那裏有影響?小姐著急,只得去問槐氏。槐氏白瞪眼說:「那銀子都是大相公自己出鎖入鎖的收著,尋這墜子號裏的人,無事三兩天到不了那屋裏,有不有的,不必問我。」小姐聽畢,只氣的啞口無言,只得把些好衣服首飾取出來典當了七八十兩銀子,叫進喜拿去交與黃秀才等,去見侯二,求他打點。侯二笑道:「這幾兩銀子如何見的老爺?何況是命案事,至少也得千兩說話。」眾秀才又說半天,侯二說:「罷了,既是列位相公的金面求到跟前,我設個主意,明日相公們會同遞個分析訴呈,且看堂上怎麽處分。先把這幾兩銀子我替你們在節級掌刑門上犒散犒散,叫他們諸事看情作就是了。趁這時候尚無招供,還可以望變動。相公們回去告訴他家,若不大大舍一註,這案翻不過來。你想門上就得二三十兩,太少了不像事。掌刑的每人總得五兩,或是四兩;監中節級更是緊要頭兒處,少說著也得十兩;眾小牢子們也得個一兩八錢的。再者各房裏哥兒們聞見你辦這事兒,不管有彩無彩,都熬著要酒喝。這個也罷了,還有個茶房,更難打發,那是老爺的耳目,站著的太太,得他歡喜,說一句話就是生死要路.我方才只顧應了爺們,細想起來,這點意思叫我怎麽鋪排?」眾秀才打躬道:「借仗押司費心,宛轉周全,敝友得脫,定有重謝。」侯二翻著臉說:「列位說至那裏去了?我方才說死區話,也不過表白表白這幾兩銀子的使處,只為的是相公們回去告訴他家的人,也好叫他知道姓侯的是個朋友,不曾落他一個青銅,後認著些就是了,不必言謝。再說句明心的話,這件事我要剩半分銀子,就是這個物件!」說罷,彼此大笑。眾秀才告別回家。

到了次日眾秀才寫了訴呈,衙門候遞。知縣不肯見面,煩門上轉遞進去,知縣把呈尾批了幾句多事的言詞,摔將出來。眾秀才無法,只得出來,回復了進喜。進喜回家,告訴與小姐。小姐只是急的啼哭。進喜勸道:「小姐不可著急,小人打聽的曹爺不久要回來了,等他一到,就是我相公的救星到了。」小姐含淚點頭。自此主仆安心等候。

這日忽聽叩門之聲,進喜道:「這可是我曹爺回來了!」遂忙忙跑出來,開門一看,見是一個老頭兒,一個老婆子,在門外站立。二人就是那鄭昆、梁氏,今日進城,尋到寇府來看姑爺。當下進喜問了來歷,方知是鎮國府人,不由淚流滿面,遂把家中之事說了一遍。老義仆夫妻大驚,不暇去叩拜瓊花小姐,即煩書童領他們進監去看姑爺。那寇公子受刑之後,坐床不起,病在監中,面黃肌瘦,氣息恢恢,每日進喜送了飯來,不過吃幾口。幸遇著一個良善禁子,知他被屈,心甚憐憫,叫書童買些涼藥與他洗傷敷藥,決無求謝之意。這日書生正在睡臥,只見禁子水清領著進喜與兩個老人家走將進來,說:「相公,這是江北漁陽郡小燕山下麒麟村鎮國府高親家老爺家的院公,姓鄭,老夫妻二人,前來看望相公。」公子聞言悲感,咬牙紮掙坐起,蒼頭夫妻向前叩拜,彼此問話。公子問道:「聞嶽父大人被發嶺南,小生不勝牽掛。只說來年服滿上京赴考,再至燕山鎮國府去拜嶽母,不意遭此不幸,至親同運,信非虛語了?」蒼頭道:「我家主人之事,但不知姑爺何以得知?」公子遂把高公被截,路遇曹爺搭救之事,說了一遍。蒼頭夫妻驚喜非常,只說謝天謝地。

公子重又開言問:「夫人小姐可安康?你老夫妻因何事,路遠同行到這邦?」義仆見問腮流淚,含悲帶慟講其詳:「姑爺若問家中事,這如今鎮國府成了亂麻穰。繼室夫人多軟弱,秉性流活無主張。溺愛內侄伏公子,背行亂走甚猖狂。去年小姐回家轉,狂生見色起不良。我小姐善武能文才智廣,冰清玉潔甚端莊。拒絕幾次他不悔,陰謀毒計害姑娘。小姐一怒離家下,嶺南尋父走他鄉。老奴夫婦遭毒打,險把殘生性命傷。合府的家丁仆婦心寒透,各奔前程大散場。老奴也去尋恩主,追趕一路找姑娘。沿途訪問無蹤跡,想必是馬行甚速先渡江。我夫妻今朝至此把姑爺看,誰知又有這饑荒。」公子聽罷長籲氣,發怔多時叫上蒼:「細思量高寇兩家無大惡,為什麽都遭橫禍皆不詳?老人家若到嶺南見嶽父,替學生傳言致意稟衷腸。我如今體受刑傷難忍痛,大料殘生不久亡。」公子說到這句話,鄭昆連連說:「不妨。小人現有金丹藥,服下去立時止痛傷。」說著就把金丹取,但只見滾滾金霞陣陣香。慌的進喜忙取水,向前來伏侍公子把藥嘗。

書忌泛言,簡截為妙。公子剛服了金丹,就止了疼痛,自覺精神氣力勝於平日。心中大喜,便問蒼頭:「可有原方,與我留下一紙,我這官司還未定案,知縣一定還要動刑取招,仍要帶傷,我好依方配服。」蒼頭把呂祖賜丹之事說了一遍,又道:「老奴這裏還有五粒,與姑爺留下三粒,那兩粒老奴收藏備用便了。」公子感謝呂祖道:「弟子何幸,遇此仙緣!日後想還有個出頭之日,也未可定。遂從腰中取出百花紫錦囊來,把金丹用紙包好,裝在暖玉香圓一處。這暖玉香圓就是當日高公的回定。當下進喜、蒼頭夫婦見天色已晚,只得出監,彼此灑淚而別。老夫婦自往嶺南去了。

公子服金丹之後,不但傷好,飲食加倍,十分健壯。此時知縣留了個旁門等著原、被告兩家送銀子,那家多送,好順那家,然後定案,正好借酷暑停刑,收監不問。那瓊花小姐天天打發進喜送飯,把些衣服首飾箱櫃都折變了錢,買些好物將養兄長。那槐氏見了,把眼睛氣圓,不管三八二十四,走來連要帶搶,就打劫一半子去吃了不算,還閑話。瓊花小姐生性溫柔,又怕人恥笑,不肯與她。槐氏又只說夜間發恐,把鄒婆子叫過來作伴。小姐尤思焦勞,每夜早早睡下。槐氏與鄒婆子在那屋裏暗暗買些熟肉酒果,夜裏吃喝。這日合當有事,兩個人打了三斤多酒,想口酸筍湯喝喝。醉嗎咕咚,到了廚房,一個燒火,一個動手,將湯作好,端至房中,各吃了一碗,解衣就寢。全不管那廚房的亂柴,竈中的餘火,引來引去,烘然著起。這廚房離槐氏的臥房不遠,二人都被高粱大蟹引入夢鄉,睡的正濃,這火要是著起來,就贈他一句趣話,叫做「天火無情燒醉貓。」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污吏何苦害人心貪白鏹 烈女豈甘墮溷血濺紅裙[编辑]

且說廚中餘火引著亂柴,剛及半夜,被風一吹,烘然著起。

一絲風火勾天火,先著了門楣與窗欞。木架棟梁朝下墜,墻倒屋塌磚瓦崩。山搖地動乒乓響,驚醒了瓊花與書童。主仆各自開門去,擡頭一看把魂驚。進喜大叫眾鄰舍,快來救火了不成。槐氏鄒婆聽兒喊,夢裏翻身把醉眼睜。只聽外面連聲響,火光高照碧窗紅。兩個惡婦魂不在,正要匆匆向外走,慌的他抓著褲子頭上套,拉過羅裙腿上蹬。舍命開閂朝外走,搭撒著一半未穿成。四個人跑到院中擡頭看,只見那煙飛火滾亂騰騰。眼看著正房燒到廂房上,風送紅光著大庭。來了些鄰舍隔房人救火,怎奈那烈焰撲人猛又兇!登時間棟梁瓦磚成灰燼,一帶的房屋都屬了祝融。幸虧那大門書房離的遠,未曾燒著遇南風。槐氏鄒婆直了眼,瓊花小姐吐悲聲。一直鬧了多半夜,漸漸的火滅煙息天色明。

這場火災不曾連累別家,就只把那隔壁鄒婆子兩間茅巢燒了個寸草不剩。寇府這裏剩了三間書房,一間門房,只好將就棲身。小姐無法,叫進喜叫幾個閑漢刨出些未曾燒了的家夥木料,賤賤賣了錢,與公子送飯,大家糊口。

槐氏偷起來的那六百銀子使了四百,還有二百埋在後園墻下,這時候住在一個屋裏,也只得拿出來買吃買喝。沒別的本事,哭夠了叨叨,叨叨夠了又哭,鬧的瓊花小姐陣陣頭疼。他又恨公子不死,暗暗叫鄒婆子去找槐忠,叫他催著霍黑子遞呈催審。槐忠說:「知縣不是咱的孝子,不與咱白使著。要他一死,還得家兄再來。」槐氏只得又拿出一百銀子來,交與槐忠。槐忠見了侯二,只拿出六十兩來。侯二見知縣,又留下二十兩,只把四十兩呈堂。知縣應了個動刑究問,要償再送錢來。遂升堂提審,將公子大刑苦拷了兩堂,並無口供。原來公子自服金丹之後,不但刑傷盡愈,而且百般夾打,皮肉不損,不知疼痛,所以並未屈招。

槐氏、鄒婆又叫槐忠買囑禁子,禁子不肯,槐忠無法,只得再與侯二商議。侯二叫拿三百銀子來,管致他死。槐忠來見槐氏,槐氏只剩了一百,槐忠說:「這如何中用?侯二爺說人命事至少也得五百兩。」槐氏大怒說:「放他*的屁!我不是花了五百了嗎?連這一百,夠六百兩咧!他愛辦不辦罷,惹惱了我,往上司處連官帶皂隸一齊告上,誰也乾凈不了!」槐忠說:「姑奶奶,別高聲,不像話了!」槐氏說:「我不信五六百銀連個口供也問不出來,都是到他娘兒那裏去了?那個爹多媽少的忘八蛋賺了去了?」槐忠說:「姑奶奶別高聲,等我拿這一百兩銀子望他說說去。」遂又來見侯二,細說:「他家遭了天火,燒的一無所有,只剩了八十兩銀子奉送,將就把這件事完全了。大家免的後患。不然耽延日久,老爺升了去,新官到任,知他什麽性情?」侯二也知道無有什麽大擠頭,只得應了,來見知縣,又是一番說詞,拿出六十兩銀子來道:「寇潛這事無有口供,終非了局,萬一上司察考下來,與老爺前程有礙。若不早作主意,老爺高升了去,後任老爺若問出岔來,可就大家不好了。如今他那仇家遭了天火燒的甚苦,又奉這點薄意,老爺看光景作了罷。」知縣道:「無有口供,怎麽定罪?」侯二道:「老爺辭不的耽個小險,用套空文,只說把他解到府裏去,路從五松山所過,那裏有條路,人家遙遠,行人稀少,吩咐解役把他害了,回來只說墜澗身亡就完了,免的日後滋生禍事。」那知縣是個見錢舍命的英雄,那管天理良心,點頭稱善。

那禁子水清聞了個風信,遇進喜來送飯,即悄悄告訴於他,說:「喜哥你主人眼前解到嘉興府去,你還不與他備下些盤費秋衣麽?」

進喜聞言嚇一跳,出神發怔暗沈吟:「相公此去無盤費,這事活活難死人。現今家中日費全無有,那討秋衣與路銀?縱然回家見小姐,大料著無處可搜尋。」進喜為難多一會,忽然復又自思忖:「事已至此無別計,我何不鬧市街前去賣身?」書童主意安排定,彎腰拾起草一根。插在頭上朝前走,來至南街鬧市心。目中落淚來回走,只盼有主早得銀。書童正在為難處,但只見迎面來了兩個人。頭裏走的鄉官樣,那一個好似家丁後面跟。只見他,方面大耳多福利,五綹長髯一半銀。冰紗道袍秋香色,頭帶逍遙福字巾。絲絳九股垂雙穗,大紅廂鞋沒葉根。看見書童止住步,啟齒開言把話雲。

那長者看著進喜問道:「你這孩子頭插草標,是要賣身麽?」進喜道:「正是。」那鄉官說:「你多大年紀了?家中還有何人?因何賣身?細細說明,我要買你。」進喜見問,灑淚道:「小人今年一十四歲。」遂把家中事說了一遍。那鄉官點頭贊嘆道:「可喜你小小年紀,有此忠肝義膽,令人可愛。你要多少身價?」進喜道;「只求老爺資助幾兩,濟我主人之難,便是天地之恩了。」那鄉官點頭,回身叫家丁取出三十兩銀子來,遞與進喜,說:「你可不值這些,我念你忠心為主,多幾兩銀子權當助你。你與我家丁同去把銀子交付你主人,回來隨我回家。我在廣信居等你們便了。」進喜感謝不盡,同那家丁來至縣衙,書童進監見了主人,說明就裏,把銀子交與書生,主仆二人慟哭而別。又到家中拜別小姐。

小姐正在窗下發呆,只見進喜走進房來。

他這裏未曾說話心酸慟,悲聲哽咽淚淋漓。說:「相公早晚起解嘉興府,又無行李與秋衣。雖有官錢能多少,解子焉能與飽吃?看看不久秋來到,怎生耐冷與耽饑?小人無奈將身賣,幸遇長者甚仁慈。慷慨義助三十兩,即時親送至監裏。小人就此隨新主,須便回家把小姐辭。姑娘保重休傷感,念小人力盡心竭顧不的。但願蒼天加護佑,苦盡甜來未可知。我相公吉人天相出羅網,那便是花落重開月滿期。」說畢叩頭辭小姐,慟哭嚎啕把步移。那時慟壞瓊花女,想後思前哭個迷。進喜又到東屋內,也把那陰人槐氏辭。

槐氏見進喜去後,望著鄒婆子說:「你看這小猴兒,他說賣了三十兩銀子,你不該拿幾兩銀家來?都與了那短命鬼兒,到明兒也是便宜了兩個解子。」婆子說:「信他那瞎搭拉,一個臭小子,又不會下蛋,人家三四十兩的給他銀子?我猜他這是金蟬脫殼,見家裏沒出息,飛向高處去了。難為那丫頭,還望著他哭哩!」槐氏說:「真假由他,目下只剩了幾升粗米,一個錢也無有,可咱兒好呢!」婆子把槐氏拉了一把,說:「怪熱的,咱們涼爽涼爽去。遂一同走至後院,坐在石上。婆子說:「你方才說沒錢使,如今現放著四五百銀子,就怕你不敢使。」婦人笑道:「你別取笑我。這銀子出在何處?」

這婆子擡頭四顧無人影,悄語低言把話提:「何必憂愁無用度,你家內現有值錢貴寶珍。瓊花容貌如仙子,壓倒群芳數第一。若是找主將他賣,便獲得朱提幾百餘.怕你膽小不敢作,只好受困與擔饑。」一句話提醒陰毒婦,心中歡悅笑嘻嘻:「怎麽我就不敢作?老寇家那個是他的護身皮?又無個同族與一姓,又無個著己的好親戚。就有個不相幹的姨兄孟老丈,膽小膿包不怕的。他那哥哥更無礙,就在目下喪溝渠。莫說賣了無人管,就即便打死了丫頭誰不依?你就替我去找主,事不宜遲只要急。」婆子說:「買主現成不用找,離著咱家半裏餘,美人街的長春院,王鴇兒是我孩子的大姨。即時往他那裏賣花翠,留坐吃茶把話提。說他家海棠娘子常有病,除此別無出色姿。這些時王孫公子缺來往,冷落門前車馬稀。再三再四托咐我,替他采買女花枝。你若真要將他賣,我如今就與王婆送信息。」婦人大喜連答應,說道是:「快去急來莫滯遲。」

婆子說:「你且莫忙,我這一去,無有不成的。就只是他未必肯去,吵嚷起來,有許多的不便。再者,王婆也要相看相看,才肯出價,我合你如此這般,定個計較,只要把他哄了去,人家自然有法兒收拾他,可就不怕什麽了。」槐氏點頭稱妙。婆子即往北街去了。

那瓊花小姐作夢也是不知,心中牽掛著哥哥,不知幾時起解。進喜去後,又無人打聽,萬轉千回,慟哭不已。卻不知他兄長早被談知縣用套空文,差兩個解子楊五、牛三解出仁和縣去了。那槐忠因落了若干的銀子在手,待要在本地施展出來,一則怕人議論,二則見妹子窮了,難免纏繞著他,要躲至別處去立業成家,又惦著公子之事未結,遂收拾一個被套,背在肩頭,跟在公子的後面,只說有事,也上嘉興府去了,一路搭伴同行。主意是要眼看著結果了公子,他好放心無慮。瓊花小姐在家那裏知信?正在房中悲嘆,只見鄒婆子跑將進來說:「二奶奶好了,你來了一門財主親戚,說是你的親姑舅姐姐,在外作大商,新近回來,今日看你來了,快迎接去罷!」槐氏說:「哎呀,我可想不到今日合他見面。」遂忙忙走出房去。小姐也少不得隨後出房。只見兩個丫鬟抱著衣包,一位白胖婦人,年約五旬以外,頭帶金珠,身穿綾錦,一同走將進來。槐氏一見,搶步向前,手拉著手兒說:「我的親人哪,那陣風兒刮了你來?」婦人說:「我的妹子,想殺我了!」她二人一個姐姐連聲,一個妹妹不住,彼此一面說,一面擦眼,攜手相攙,走進房中。小姐只得以姨稱呼拜見。大家敘禮歸坐,鄒婆子端了茶來。婦人一面吃茶,一面端詳瓊花小姐。

王鴇兒留神細細瞧小姐,果然美貌色鮮妍。嬌嬈體態多清秀,目帶著聰明面帶賢。看罷王婆如了意,眼望著槐氏開言把話談:「一自昔年分了手,眠思夢想在心間。這幾年,買賣興隆多得利,我夫妻積下金銀好幾千。你姐夫老邁年殘常有病,因此上收拾資財返故園。正月十八到家內,整頓安排好幾天。愚姐心中惦著你,只因有事不得閑。昨日消停差人訪,才知道妹夫歸西已二年。外甥公子有官事,家遭災荒甚清寒。姐姐聞此心牽掛,急的我一夜未得眠。所以今朝來看你,意欲要接你娘兒們去玩幾天。我老身又無兒來又無女,清門凈戶甚安然。鬥膽說句討人話,外甥女就是我的親生一樣般。到我家中住幾日,差人相送轉回還。窮姨娘雖然不敢稱大富,我家中還有幾串富餘錢。留著給誰何處使?願助賢妹整家園。娘兒們要是無穿戴,我帶來一包首飾並裙衫。若要賞臉將親認,不嫌粗俗就請穿。」槐氏說:「多蒙姐姐垂厚愛,小妹承情無套言。就隨姐姐到貴府,拜望姐夫理當然。」回頭又把姑娘叫:「快些梳洗換衣衫。」鄒婆說:「二娘小姐只管去,有我在此把家看。」瓊花小姐聞此話,慢啟朱唇把話言。

說:「多承姨母費心,二娘去逛逛,我與鄒媽媽看家倒也罷了。」槐氏說:「哎,這如何使得?這宅家院燒的七零八落,撂下姑娘在家,似乎不妥。要末我也不去罷。」王婆說:「姑娘想是憎嫌這個窮姨,我心裏想著命苦無兒無女的,你們就是我的親人,老來有個三災八難,也好照應照應。我意思接了你娘幾們去多住幾天,著幾個人來打掃灰土,修補修補墻院,收拾的嚴嚴緊緊的,也好居住。」鄒婆說:「難得姨太太這片熱心,小姐再要推辭,豈不傷他老的心?」你一言,我一語,那瓊花小姐只當真是親戚,又聽得說只是老兩口子別無閑雜人,又與槐氏同去,那點不叫人信?因此也就點頭應允,遂與槐氏換上衣服。此時王婆的保兒早巳把轎子擡來,遂一同上轎。鄒婆鎖門,悄悄跟在後面。

不多時到了北街長春院,擡至二門內下轎,王婆讓進房中,丫鬟獻茶已罷,擺飯,十分豐盛。王婆、槐氏胡拉亂扯,瞎說了一回。飯罷,槐氏要去閑談。王婆說:「丫鬟們好生伺候著姑娘,我陪姨太太走走就來。」說罷,二人一同出去,來至別室。鄒婆子也吃了飯,正在那裏等侯。兩下裏同中講價,槐氏要了八百兩,王婆還子五百,講了一回,鄒婆子從中說合五百兩。叫識字的忘八替槐氏寫了一張親娘賣女的字樣,鄒婆、勾氏的中保,二人打了花押,王婆將銀兌與槐氏,又謝了鄒婆子十兩,打發出門。就有好一回的耽擱。

小姐在後房,多時不見槐氏回來,向那些丫鬟問道:「我二娘那裏去了?」丫鬟說:「合我太太那屋裏說話兒呢。」小姐只當他姐妹一邊說體己去了,也不在意,等著看那壁間的字書。隱隱聞窗外簾下有笑語之聲,小姐著急一看,卻是幾個搽脂抹粉、穿紅掛綠妖精一般的婦女,在外面偷瞧,指指點點,低言悄語。小姐一見,心內生疑,催著丫鬟去請槐氏。丫鬟含含糊糊答應,小姐益發疑惑,心內著急,站起身來說:「你們帶了我去找找二娘。」一言未盡,王婆笑吟吟走進房來,說:「姑娘你坐下,咱娘兒們說個話兒。」小姐說:「我二娘為何不來?」王婆把小姐的玉腕拉住說:「你二娘早就家去了。」小姐大驚道:「他去了為何把我留下?我也家去。」小姐此時芳心亂跳,粉面通紅,往外就走。王婆拉著說:「你去不得了,這裏就是你的老家了。」小姐見越說越岔,把心怔了一怔,說:「姨母之言,令人不解,何妨明白相告。」

王婆說:「事已至此不瞞你,雪內埋孩兒終要消。告訴你罷,我與槐氏非親故,原是移花計一條。我在這美人街上開春院,不惜重價買多嬌。你二娘這般如此將你賣,這也是前世結緣巧遇著。從今咱倆成母女,你把無益的憂愁一概拋。只要你諸般從順聽媽話,將那些妙舞清歌著意學。看你聰明伶俐的狠,定是個花案上頭第一姣。莫信人言不下賤,青樓樂處更高超。夏住涼亭冬暖閣,觀花賞月任逍遙。穿的是綾羅與綢緞,吃的是美味共佳肴。公子王孫為侶伴,名公高士作相交。平生不受公婆氣,一輩子不耽子婦勞。賤人享的是貴人福,似那些窮婦村姑還受不著。貞節牌當不了穿合,留芳碑又不得吃來又不得嚼。自古萬事由天定,這是你該把桃花命裏招。從此後,莫要牛心學妓藝,隨緣隨分度花朝。我們這行院規矩你不曉,說來發慘令人毛。似那些蠢體的丫頭牛心的女,那有這細講清說慢慢的教。一進門皮鞭沾水三百下,打他個肉綻皮開死幾遭。單等著多技得名接貴客,那時節慢從低處再擡高。我與你見面投緣深喜愛,又憐你玉體輕盈皮肉嬌。」這小姐聽一句來怔一句,一陣陣猶如涼水把頭澆。呆板板玉面發青無顏色,氣悶悶閉口無言如木雕;意沈沈自己心中打主意,惡狠狠淚珠兒不落強含著。腹中暗暗叫槐氏:「你原來這樣狠毒這樣刁!我今既入天羅網,大料無計可脫逃。他既花重價將奴買,虔婆豈肯善相饒。雖然萬幸出虎穴,投奔何人是下梢?」這佳人反復思量多一會,他這裏一團喜色上眉梢。

向王婆說道:「原來我二娘賣我到此,何必瞞著我?常言說:不是一家,不到一處。這也是前緣所定。媽媽這樣疼愛於我。我情願安身立命。」虔婆聽得此言,只喜了個屁滾尿流,拍著小姐的肩頭叫了聲:「嬌兒,真是個聰明孩子,這可樂死我了!你們蠢娼婦們都進來聽聽,你們進門的時候,要像他這樣乖巧,媽媽就是面糊了心眼子,也不肯折挫你們!你們把那葉子、骨牌、骰子都取了來,賠著你妹子搶紅鬥葉,與他解悶。等過幾天,接你大姐姐進城,再教他絲弦詞曲。」眾妓女聽說,都跑將進來,七嘴八舌,打渾鬥科,引著他說笑了一回。

小姐說:「這骨牌、紙葉我全然不會,天氣又熱,莫如走動走動,好媽媽,領我往各屋裏看看,我悶了來好找姐姐們說話兒去。」王婆說:「我帶了你逛逛去。」就站起在前引路,說說笑笑,各房中走了一遍。小姐問道:「但不知廚房在於何處,我也看看去。」王婆說:「怪臭的,有個什麽看頭?」小姐說:「我認準了地方兒,饑了時好找點兒東西吃。」王婆哈哈大笑,說:「我的姑娘,媽媽這裏除了活人腦子無有,你要吃什麽都現成,只用你說一聲兒,自有丫鬟們服侍,那用你跑到了廚房裏去取?」小姐也笑了,說:「吃不吃我認認路徑罷。」王婆說:「媽就依你,來罷。」

老虔婆滿面歡容頭裏走,落難的佳人後面行。幾個粉頭共使女,一齊舉步至廚中。小姐進房擡頭看,條案上設擺油糖醬醋瓶。亮閣中放著些剩肉腐魚殘酒菜,好幾套冰盤飯碗共調羹。一陣陣葷腥熱氣撲人面,鬧轟轟蠅蟲飛舞亂嗡嗡。這小姐,四下留神觀仔細,見一把切菜鋼刀放案中。全節的烈女紅了眼,跑向前,伸手抓來項上摸。只聽喀哧一聲響,咽喉砍破血流紅。咕咚倒在塵埃地,玉腕紮煞兩腳蹬。王婆一見魂離體,哎呀了不的了,大叫親爹把我傾。跑向前來忙抱住,緊按刀傷手不松。「丫頭快取刀傷藥,未斷咽喉還可生。」丫鬟妓女如麻亂,個個著忙戰兢兢。與小姐良藥敷傷纏手帕,王婆抱坐在埃塵。有一個嘴尖的妓女把媽媽叫,說:「好一個聽話的孩子叫我娘疼。像我們這些蠢笨之才全欠打,虧你老人家見識甚高明。」王婆子耳聽此言羞又氣,罵了聲:「不得人心的什麽精,好不惡這時候你還打我的瓜皮匠,竹梢節兒紮的兩眼睛!」正然亂鬧腳步響,只見那郁氏佳人往裏行。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便知分曉。

第三十六回 養病女鬱蓮英愛才 殺解差寇雲龍遇救[编辑]

且說這位郁氏,本系良家之女,乳名蓮英,七歲上父母雙亡,被一個族兄賣在長春院內。王婆見他聰明秀美,十分珍愛,經心撫養。長到十三四歲上,出落的貌似春花,神如秋水,習學的諸般技藝,交接的都是些名儒貴宦。花案頭名,故有海棠之號。雖在青樓,卻自沈靜,臨風對月,每每自傷。常思從良之策,只因未得其人,不敢輕許。終日憂悶,無可控訴。這日可巧寇公子因有事出門,從此街行走,自長春院後園經過。那海棠娘子正在樓上憑欄下望,猛然看見,見他品格清奇,風流懦雅,目不邪視,儼然正人君子,不由暗暗稱贊道:「我郁蓮英若能得侍此人,雖側室亦所甘心。但不知姓甚名誰?」才要叫丫鬟喚保兒跟去打聽,一時間不知去向。自此之後,心中越發憂悶,茶飯懶進,懨懨瘦損。王婆見他有恙,請醫調治,百般扶養。怎奈那些王孫公子不是求詩便是索書,攪擾不歇。那郁海棠勉強應酬,越不耐煩,看看就要著床。王婆著忙,送他到城外野青園養病去。這園乃王婆所置,在東門外,離城五裏,內有亭軒池沼,花水樓臺,卻也清雅。海棠帶一個小侍女杏花,貼身服侍。自到了那裏,伴柳陪花,清閑自在,半年之後,病勢盡退,精神漸長。

今日六月十三日,乃是王婆的生日。海棠少不得進城,與媽媽祝壽。園外南邊有兩間草房,招了個老兩口兒住下,此人姓邊,乃山東人氏,為人忠厚,因此王婆托他在此看園。當下海棠叫老邊進城雇了轎來,帶著杏花一同入城。到了美人街,長春院門外下轎,走進院小。只見各屋裏無人。遂問同房的使女:「媽媽與眾姐妹都往那裏去了?」丫鬟說:「今日買了一位新姐姐,媽媽帶著他後邊去逛,聽的說到了廚房抹了脖子了!」海棠聽說,吃一大驚,暗道:「這必是個好女子,我去看看,便知分曉。」

郁海棠緊移蓮步朝後轉,不多一時到廚房。只聽得眾多姐妹與使女,七言八語亂嚷嚷。他這裏忙忙舉步把門進,低頭閃目細端詳。見王婆懷中抱定紅狀女,頸血淋漓粉面黃。王婆一見海棠女,叫聲:「嬌兒可嚇死娘。萬想不到,這個饑荒怎麽好?你來得正好,快與媽媽作主張。」海棠說:「既不願意休強買,何苦的自尋惱災殃?」鴇子說:「都是鄒婆賊狗賤,弄鬼裝神把我誆。」海棠說:「到底他是誰家女,姓甚名誰住那鄉?」王婆子嘆氣哎聲言就裏,根本原由說一場。郁氏搖頭說:「不好,媽媽你自己錯主張。買良為娼該有罪,何況他翰林小姐豈尋常?雖說他無有親人與同姓,豈不知官門一氣護書香?萬一有人告發了,還只怕登時家破與人亡。」王婆聽見這句話,越發著忙發了慌:「我兒素來多才誌,快想良謀把禍搪。」海棠說:「女兒到有愚拙見,速奮麻繩與軟床。趁他昏迷擡到城外園中去,待女兒經心調養過時光。等我慢慢將他勸,管叫他醒悟回頭順了娘。」王婆聽畢連說好,「到底是伶俐嬌兒主意強。」

郁氏說:「事不宜遲,就此出城才好。」王婆忙叫保兒用軟榻擡著小姐,海棠後面相隨。那王婆連生日也嚇的忘了,忙忙打發他們出門,坐在房中,恨那鄒婆不過。

且說海棠黃昏時候來至野青園,海棠命把小姐擡至落紅軒中自己臥室之內,安排小姐睡在床上,打發保兒等回去,閉了園門。海棠坐在床邊,用銀匙一口一口慢慢與小姐灌那良藥。坐至二更,見他漸漸醒來。

幸虧那鈍力軟傷痕淺,不該死的佳人重又生。海棠見他身活動,耳畔低低喚兩聲。小姐雖然心內曉,怎奈那傷口如割陣陣疼。渾身麻軟難紮掙,勉強支持把眼睜。見一女子身旁坐,雅淡衣妝美麗華。復又定晴觀四面,光景不似在廚中。但只見,房中糊裱如雪洞,設擺著古鼎香爐白玉瓶。牙床鳳枕藍紗帳,珠簾涼簟被紅綾。還有個姣俏丫鬟身後站,白面珠唇眉目清。看罷佳人心內想:「一定是將奴擡進臥房中。老訾婆派人服侍將養我,還指望軟局套我入牢籠。拼著七日不吃飯,橫心定要赴幽冥。」烈女想罷又合眼,緊咬牙關聲不哼。海棠參透佳人意,悅色和容把小姐稱:「妾身有句衷腸話,千金洗耳細聽明。念奴雖是青樓女,入厭風塵退未能。尤愁成疾將一載,欲求佳士把良從。怎奈命薄無福分,空懷其誌少奇逢。進城今日遇小姐,十分敬羨動愚衷。趁機威嚇老鴇子,欲救姑娘出火坑。望的是千金日後身得地,乞恩攜帶郁蓮英。這是我傾心吐膽真情語,半字虛言雷下轟!」說罷下床忙跪倒,面對燈光把誓明。小姐見他無假意,驚喜交集把姐姐稱。

瓊花小姐掙紮起身,把海棠拉住說:「多蒙姐姐見憐,但不知怎樣救我?」海棠說:「我也知小姐無家可歸,你只管放心,好生調養,等我慢慢的找一個合適所在,安排小姐存身。」小姐說:「王婆怎肯幹休?」郁氏說:「他若追尋,等我帶著小姐,連槐氏、鄒婆一並當堂告他們便了。」小姐聞言,心中感敬。兩個人敘話談心,其是相愛。小姐問道:「姐姐尊庚多少?」海棠說:「虛度二十。」小姐想了想說:「適才姐姐所言誌欲從良,未得其人,姐姐休怪唐突,小妹到有一番愚見,就只是不好出口。」海棠說:「肝膽相照,何出套言?只管請講。」小姐說:「若依愚計,家兄的年齒才貌與姐姐頗覺相稱,就只是早已定下嫂嫂,目下又有官事在身,未卜將來吉兇若何。倘神天見憐,難滿災消,出頭之日,相見的時候,小妹執柯,從中與姐姐玉成,屈尊俯就,不知雅意若何?」海棠說:「令兄幼有神童之譽,近有才子之稱,妾身久聞其名,自恨無緣,若得侍奉箕帚,乃終身之幸也。妾身更有何辭?且事在他日,姑且勿論。夜已深沈,請小姐安息,將養病體要緊。」於是命杏花趕蚊放帳,息燈安寢。

言不著俠妓烈女園中事,這回書講寇雲龍。解子牛三與羊五,還有壞種叫槐忠。那日離了仁和縣,曉行夜住奔嘉興。不走官塘與大路,單向崎嶇小路行。一連走了三日半,來到了峻嶺高山號五松。荒涼幽僻村莊遠,只見那參天樹木綠陰濃。怪石奇峰高萬丈,冷氣森森似近冰。往前走了三裏路,見一座獨橋高疊漳上橫。二解子走至漳邊止住步,回頭送目看槐忠。惡賊會意將頭點,有語開言叫外甥:「此橋太險難行走,歇息歇息再登程。」公子回言說:「也是」,四個人一齊團坐在埃塵。

坐了一回,槐忠向解子開言說:「牛三哥,咱們坐一回子也當不了正事,溜溜的辦了,好趕道兒。」解子說:「事自然要辦,話也要說明,免的他到了陰司錯告了好人。」槐忠說:「我也正要說說,大料他插翅也飛不了去。」公子察言觀色,心內也就明白了九分。小爺把死活付於度外,也不言語,也不驚慌。只見牛三、羊五一齊開言說:「寇相公休推睡夢,我們奉知縣老爺之命,用套空文,並非上府,哄你至此結果了性命。這是官差,不由自己。你升仙之後,不要錯怪我們,各自去找你的對頭。」公子說:「知縣為何要害小生?」解子說:「那個只問你的令親,便知分曉。」公子回頭叫聲槐舅:「小生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素日不曾錯待,何故如此?」槐忠說:「這也不與在下相幹。

「這因由等我從頭告訴你,免的你作鬼糊塗心不明。舍妹只為謀家產,與鄒婆定計害你生。花糕之內將毒下,想必你知曉風聲影共蹤,移禍狗兒合雲虎,兩個孩子一處死。殺子之仇更要報,可巧春桃自盡赴幽冥。借他的屍首將你送,賄買押司與縣公。你那二娘托咐我,你家那六百紋銀花個清。愚舅不才剩幾兩,這不是還在我腰中。話已說明休氣惱,我勸你不必耽怕驚。人死最是極美事,不多一會就脫生。投胎認母吃甜奶,人抱人攜真受用。睡搖車子穿紅襖,十年之後就成人。」槐忠說罷哈哈笑,聽話書生總不哼。腹中暗暗自叫苦,「這也是命該如此豈能更。看他們狗肺狼心毒計定,大叫著哀告央求也不中。枉傷誌氣空開口,到壞了堂堂男子丈夫名。」這公子橫心不語雙眉皺,只見那解子前來把刑具松。說:「相公請自尋方便,也有鋼刀也有繩。或是挫石或投漳,但憑尊意揀著行。小人們素性生來心最軟,不忍動手下絕情。」書生聽畢忙站起,掉轉身形面向東。恭恭敬敬深深拜,暗叫先人與祖宗:「念孩兒不能防禍身遭難,殘生眼下赴幽冥。寇門從此香煙斷,恕孩兒不孝出於無奈中。祖父若有英靈在,保佑我今朝絕處又逢生。」公子拜罷平身起,眼望南方叫嶽翁:「辜負你深心雅意把東床選,耽誤你文武雙全女俊英。我只說嶽父無兒惟望婿,到將來少盡人間半子情。氣知彼此遭不幸,除非是大家相聚在來生。」暗暗又叫同胞妹:「你怎曉愚兄此處傾。我若是死後有靈為厲鬼,隨風托夢到家中。活捉槐氏鄒婆子,冤冤相報氣才平。」這公子死心已決無回挽,翻身就往澗邊行。舉步撩衣方要跳,只聽得哎呀如雷響一聲。

公子橫心,才要墜澗身亡,只聽得北邊草中一聲大叫,借著山音,猶如平地打了一個焦雷,把公子嚇住。回頭觀看,卻原來是文豹曹爺。

看官,你道曹生怎得到此?這回書上文無從細表。那老院公陳良算著主人進香的歸期,目下該到,因要與他備下馬飯,提了竹籃酒瓶,到大街上打酒買菜。剛到了鬧市街心,只見爺牽馬迎面而來。蒼頭一見,連忙向前請安。曹爺頭一句話問道:「你寇相公可好麽?」蒼頭說:「哎,還提什麽寇相公!平空遭了一場大禍。」曹爺大驚說:「什麽大禍?」蒼頭說:「只因春桃自縊,他哥哥霍黑子當堂告狀,知縣準狀。」曹爺大罵道:「好霍黑子狗男女!使女自盡,告了家主,難道與他償命不成?知縣把寇相公怎樣?」蒼頭說:「把相公拿到當官,問了個因奸不允逼死庶母之婢,打了三十大板,革去衣衫,陷入監中去了。」曹爺聽到此處,劍眉直豎,鳳目圓睜,大叫一聲:「氣死我也!我寇賢弟如何作出這樣事來?好談知縣,這樣胡斷,待我問問去!」氣撲撲轉身就走。蒼頭著忙,叫聲:「爺爺請回來喲!寇相公如今不在監中了。」曹爺站住腳步,回頭問道:「不在監中,那裏去了?快說,快說!」蒼頭說:「因問了幾堂,無有口供,用一套文書,派兩個解子,把寇相公解往嘉興府去了。」曹爺說:「這一發大胡說了!既無口供,怎麽作文,那有解府之理?這裏邊必有原故了。卻是幾時起解?」蒼頭說:「昨日一早去的。」曹爺聽了,也不再言,把馬上的被套還有南海帶來的土物,用手往地下一掀,一縱虎軀,跨上馬鞍,加了兩鞭,如飛而去。撞的街市上之人東倒西歪,他卻全然不顧,一直跑出西門去了。

一路追蹤訪問,聽那店鋪人說:「曾見一犯二解一個行客,一同過去了。」問了幾處皆然。小爺放下心來,自家打算道:「這狗男女必到五松山去作歹事,我何不繞道先行,等他們便了。」英雄主意一定,放開坐騎,連夜趕了三天,到了五松山長蛇澗邊,獨木橋旁。見半山有座小廟,廟前一片青草,高有六尺,密如蘆葦,直長到澗邊。英雄下馬,用寶劍撥開青草,走至廟前,將馬拴在樹上,看他吃草。回身走入草中,離澗不遠,用劍砍倒一片青草,鋪在地下。此時天氣又熱,走的又緊,渾身是汗,又是倦乏,遂放倒虎軀,躺在草上。這個所在,山峰蔽日,樹木蔭陰,十分涼爽,不覺朦朧睡去。不多一時,只聽得人聲步響。小爺一翻身坐將起來,慢慢分開青草,望外一看,正是他四人坐在澗邊說話。起先聽見解子之言,恨的個小豪傑圓睜鳳目,連挫銀牙。又聽見槐忠那一套言語,把個性烈的英雄氣了個怒沖冠。後見他三人逼這公子自盡,由不的心頭火起,眉上煙生,大叫:「賢弟不可,有劣兄來也!」

一縱虎軀往外去,草分石響英雄露,落難公子未看明,呆呆望望如酒醉,這其間嚇壞解子與槐忠。英雄大罵狗男女:「果然在此要行兇。欺心若把良人害,貪財受賄任胡行。天理昭彰遇見我,便是奴才的惡滿盈!」說罷英雄寶劍起,「我今送你赴幽冥!」羊五牛三才要走,小爺虎步快似風。手起劍落二下,兩個人落了頭顱項冒紅。死屍跌在山坡下,一對人頭入澗中。槐忠膽裂真魂冒,連忙跪倒在埃塵。磕頭碰地連聲響,頻喚老爺並祖宗。「小人原本行的錯,恕我無知豬狗同。若肯開恩饒不死,從今後,痛改前非把好事行。」怕死的惡奴苦哀告,掌劍的英雄笑一聲:「你曾說,人死最是極美事,登時立刻就托生。何等的認母投胎吃甜奶,穿上紅襖在你媽的搖車上把覺睡,人抱人攜何等受用。三十年之後依然又是個大槐忠。是你方才說死好,何故磕頭又望生?」惡賊還要苦哀告,英雄動怒眼圓睜。手舉青鋒往下砍,連肩帶背下絕情。一個槐忠分兩半,魄散魂飛把命傾。這豪傑一連立斬人三個,這不就澗邊急壞了寇雲龍。

此時公子正要投澗,被曹爺一聲嚇住,公子夢想不到是他到此,及至定睛細看,認出來的時候,見他掌劍去殺解子,剛叫了一聲「兄長且住」,一言未盡,羊五、牛三頭已落地。這就叫作「說時遲,那時快,」登時之間,三人了帳。當下曹爺收劍,向前與公子相見,二人攜手相攙,彼此落淚。公子說:「兄長幾時回來?」曹爺說:「愚兄前日才到,聞了這個信,連夜趕來。我想這些狗男女必在此處行兇,果不出吾之所料,手刃了這廝,方覺痛快。」公子說:「雖然救了小弟,這事越發大了。方才小弟叫兄不要動手,兄長想是不曾聽見。若依小弟愚見,只可把他三人捆綁上,拿著那套空文至府中投告,我質記他親口的供招,不但小弟之冤立雪,就是知縣、書吏、槐氏兄妹人等亦難免其罪了。這如今殺了他三個人,活口已無,人命事重,咱兄弟卻怎生是好?」曹爺跺足道:「你為何不早說?」公子說:「我一聲不曾說完,兄長已把羊五砍倒,事已至此,悔也無益,想個脫身之計才好。」曹爺說:「除非遠奔他鄉,埋名躲禍。」公子說:「雁門關的總鎮海公是我的母舅,你我只可投奔那裏去方保無虞。」曹爺說:「必須回家好拿行李盤費。」公子說:「白日藏身,夜晚行走方妥。」曹爺說:「言之有理。待我把這廝的屍首挖入澗內。」遂向前把牛、羊二人腰中的銀子掏出,又把槐忠的被套打開,也把銀子找出,一同收起。提起屍骸,才要行走,只聽一陣鑼鳴,看看臨近。曹爺說聲不好。要知端的,下回便曉。

第三十七回 戴守備射書報信 岳員外開閣延賓[编辑]

且說這來的乃是於潛縣的獵戶,奉縣諭尋山捉獸,從西山口進來。二人著了忙,顧不的攜屍入澗,曹爺把公子抱起,跑至山神廟前,駝在馬上,解開偏韁,操住嚼環,如飛似箭,跑出東山口去了。這起獵戶進山看見了三人的屍首與刑具公文,不敢陰瞞。急回了於潛縣尹。縣尹見封皮上是仁和縣詳府的公文,不便開看,遂親帶仵作人等至五松山驗了屍首,俱系刀傷,遂作文一角,連著原文,命差人急急送至仁和縣。談知縣見了大驚失色,忙與押司侯二商議,傳諭苦主領屍埋葬;一面派了二三十名捕快分頭察拿。又出了一張告示,曉諭軍民人等,隱匿窩藏逃犯兇手者,依例同罪;有能捕者,官給賞銀一百兩,遠近州城府縣,俱各粘貼。

這張告示一出,就出一個貪財之徒,姓胡行八,是個遊手好閑之輩,就在本城居住,那日在街前間閑遊,那蒼頭陳良與曹爺說的話,他站在一旁,全然聽見。後見曹爺飛馬而去,他那心中也就猜了個八九。後來見了這張告示,思量要發邪財,遂走至吏房,把那日所見之事,告訴了侯二一遍。侯二說:「不錯,我也疑惑在這裏。那寇雲龍一個軟弱書生,怎能殺那三四個人?這事不用說了,一定是他。待我領你去見老爺,果然是真,一定有賞。」遂進內稟了知縣。知縣聽了個曹舉人的字兒,腦袋就疼起來了,說:「他那等武藝,誰敢去拿他?倘若拿假了他怎肯依我?」侯二、胡八一起說道:「已訪真實,只管去拿,管保不假。」知縣躊躇一回,想了個主意,命人把守備戴世傑請來。求他幫助擒拿。又道:「治弟這裏也派二十名精壯都頭捕快,隨寅兄同去便了。」戴守備不好推托,只得應允,作別回署。

原來戴老爺與曹文豹二人義氣相投,十分莫逆。當下坐在書房,正無主意,只見家丁來稟:「今有衙中禁子水清說有機密事求見老爺。」戴老爺聞言,心中納悶,不知他有何話,遂吩咐喚他進來。家丁出去喚水禁子進房,叩了頭,站在一邊。戴老爺問道:「你有什麽話說?」水禁子東瞧西看說:「乞老爺屏退閑人,小人方敢開言。」戴老爺手一擺,左右一起退下。

戴公復又開言問:「你來見我有何言?」水清有話把爺叫:「小人是閉氣心不平。我想雲龍寇公子,這場官司實在冤。縣主押司同受賄,小的深知就裏緣。原是他庶母槐氏刁又惡,終朝打罵那丫環。丫環自盡誣秀士,槐忠勾串設連環。他也曾許我紋銀三十兩,暗害書生死在監。小人不敢傷天理,人命之錢我不貪。知縣押司重定計,把人家空文押送五松山。曹舉人本是寇生忘形友,那個人心直義重是奇男。救良除惡真好漢,殺他三個理當然。小人昨朝聞此信,十分痛快感雲天。現世現報真急快,好叫那作惡之人心膽寒。不但小人心裏樂,老爺聽著也喜歡。聞聽說縣主求爺捉兇手,依我說老爺不必向貪官。叫他自已去拿去,他素來百樣方法會想錢。激出重大人命事,他又想借人鼎力把老爺煩。老爺你與他個撒手全不管,看他如何把案完。」這禁子虎氣昂昂紮八著手,戴老爺一聲斷喝振天關。

「你這膽大的奴才!我當有什麽機密正事,原來是一派的胡說!若不恕其初犯,一定重處!」喚手下人來,「將這奴才逐出去!」嚇的水禁子戰戰兢兢,沒命的好跑。戴老爺一見,又是好笑,又是可憐,暗暗點頭道:「這樣蠢笨愚夫,竟有這一腔天真本色。衣冠中人物反不及他許多矣!」

思思想想,天色將晚,縣主派了二十名都頭捕快,府門外伺候。戴老爺點了二十名排軍,吩咐等黃昏時捉拿。遂騎馬出來,說:「曹舉人猛勇無敵,須要大家仔細。爾等各執兵器在此等候,我先到府外周圍看了個出入的路數,回來一同前去。」眾人齊說:「遵令。」老爺縱馬加鞭,不多一時,到了南街武惠王府外。只見府門緊閉,靜悄無聲。又轉至西邊墻下,看了看四面無人;遂拔箭搭弓,看準了苗頭,望裏面一撒,把一支雕翎射入宅中去了。勒馬回身而去。

這時候,曹文豹與寇雲龍已到家一日半夜了,安排公子密室藏身,忙忙打點行李路費,明日就要到雁門關躲禍去了。老院公陳良正彎著腰打掃院子,乒的一聲,一件東西掉在背上。蒼頭嚇了一跳,一直腰,溜在地下,伸手拾起,卻是一枝無頭箭,桿上面綁著一紙字帖。蒼頭料必有故,放下掃帚,忙忙走人密室。曹、寇二人正要點燈吃酒,見他忙步進房,一面說一面遞過箭桿。曹爺忙叫秉燭,接來一看,見那箭桿上刻著「俊三」二字,忙忙把字帖解下,一同觀看。上面並無稱呼,寫的:「五松山事犯,縣上仰某並力捉拿兇手,少時便到,作速躲避,字紙急急焚化,千萬,千萬!」看畢大驚失色,道:「只因小弟致累吾兄,似此如之奈何?」曹爺說:「賢弟休怕,諒那幾個狗男女何足為怕?只是戴兄這片熱心,怎好與他沖鋒對壘?而且王法難違,只好急急躲避便了。」遂急急備了坐騎,搭上被套,伏侍公子上馬,吩咐蒼頭道:「他們少刻到來,你如此這般,回答便了。我這一去,歸期難定,剩你一人,難以過活,還恐生出幹連,不如收拾收拾,投到柳黃村嶽姑太太那裏等我便了。蒼頭答應,含淚一同出門。只見西邊隱隱微露燈光,曹爺扡著嚼環,人馬走動,似箭如飛,奔到東門,只見已掩了一扇城門。往外正走,門軍向前攔住說:「方才縣主老爺鈞諭下來,早閉四門,要拿什麽五松山逃犯兇手。快些回去,我要關門!」曹爺也不言語,伸手揪住門軍的衣領,望後一放,那門軍仰八叉躺在地下。曹爺把馬一帶,忽的一聲跑出城去。門軍掙紮了一回,扒將起來,怕耽幹系,只得跑往衙門去稟。

此時戴老爺帶了排軍人等,早已到了曹府門外,將宅舍圍住,向前叫門。老蒼頭裏邊問是何事,外邊答道:「有人出首你家主人窩藏逃犯,戴老爺特來搜拿,快快開門,不然就要打進去了!」蒼頭道:「我家公子南海進香,尚未回來,那有此事?等我開門,請戴老爺搜檢便了。」說畢,將門開放。戴守備下馬,親帶從人,各處搜了一遍,並五個人影兒,知他已走,遂出門上馬。正要回衙,只見門軍自東跑來,跪在馬前,說:「小人方才閉門,一騎馬如飛而來,馬上一人,步下一人,十分慌張,天黑雖看不真切,那步下的身材形景大似曹舉人一樣。小人被他推倒,闖出城去。不敢不報。戴老爺聽畢,只得帶人出城追趕。到了東關,都頭人等問那鋪中的人,說果見二人一馬飛跑向東北去了。那些追捕人等俱是知縣吩咐過的,若要捉住曹生,每人賞銀十兩,所以人人奮勇,個個精神。

如飛似箭朝前趕,貪賞圖財跑的急。戴公只得隨在後,虛張聲勢假催駒。文豹雖然多驍勇,徒步而行到底遲。離城跑有四五裏,只聽後面喊聲急。二人舉目回頭看,但只見一片燈光在正西。看看不遠臨切近,倒把公子魂嚇稀。口內連連呼兄長:「這事如何可了不的!」曹爺回言說:「無礙,滿拼著一場大戰惡仇敵。除了恩兄戴守備,我叫他來人個個喪溝渠。賢弟下馬一旁躲,待我迎敵殺這廝。」公子說:兄長且慢休急燥,豈不知事不三思後悔遲。明殺官軍如造反,須想個煞尾收場怎麽局。」他二人一面跑著一面講,只急的鼻凹發角汗珠滴。猛然擡頭觀對面,見一帶白粉墻高在路西。靜悄無聲門半掩,這英雄喜上眉梢把話提:「趁此夤夜無人曉,且進園中躲一時。等他過去咱再走,天黑大料少人知。」公子無奈忙下馬,吊膽提心把步移。二人進去把門關好,曹爺樹上系龍駒。回身拉著寇公子,安排他躲在太湖石。才要上墻觀動靜,只聽的那邊隱隱語聲低。薔微架後燈光露,過來一對女花枝。一直竟向公子走,把一個性烈英雄著了急。

兩個女子,一個提燈,後而跟隨,正望這邊走來,提燈女子一眼看見,叫聲:「哎呀,這是那裏的馬跑進來了!」後面女子一擡頭說:「那邊石上不是個人坐著麽?」文豹著忙,說聲不好,搶步回身,唰的一聲,龍泉出鞘,搶步向前。

眼望著女子臉上只一晃,低聲斷喝二紅妝:「不要高聲休害怕,且等在下講其詳。只因敝友遭冤極,被人謀害命將亡。不才舍死將他救,埋名隱姓走他鄉。風聲敗露人追趕,巧過尊宅在路傍。暫借貴地躲一躲,少時過去就不妨。不才日後身得地,雅意高情不敢忘。你要是聲張外面人知曉,休怪我無情把你傷。」這英雄圓睜虎目高揚劍,嚇的那提燈女子體篩糠。只見他後邊女子無矍意,悅色和容說:「不妨。人生誰保無急難,與人方便自家長。壯士只管觀動靜,令友何妨請進房。」說著就把公子讓,曹爺一見喜非常。連忙收劍將躬打:「恕某家拙言沖撞理不當,少時登堂容拜謝。」這英雄語罷將軀縱上房。

曹爺一縱上了花亭,伏在上面。望外觀看那追趕的官兵。

那女子提燈導引,請公子進房小歇。公子此時如在夢中,忽忽悠悠,也辨不出東南西北,跟著他曲曲走至一所房內。只見十分潔凈清幽,桌案上高燒銀燭,寶鼎內焚著好香。公子打躬稱謝,女子還禮讓坐,命侍兒獻上茶來。

那女子燈下留神觀秀士,暗暗肚裏自尋思。越看公子多面善,就只是恍惚之中記不真。佳人思想時多會,認出是樓頭瞥見意中人。心頭小鹿忽一動,不好明言暗暗雲:「一自那年窺奇士,使我相思直到今。我只說蘆花明月無消息,又誰知天巧奇逢找上門。但只是素不相識初見面,怎麽好突然開口論婚姻。他又在惶惶未定驚慌際,常言說交淺不言深。且自開談盤問話,探他的居址與深心。」佳人想畢開言問:「相公是貴姓高名那裏人?所因何事遭冤枉?情由領教講一巡。」公子見問心下想,未曾啟齒自沈吟。細看女子多良善,慷慨行為又爽神。實言大料無妨礙,何況他現有扶危救困心。公子想畢呼娘子:「提起我被害緣由最惱人。」這公子從頭至尾說一遍,通名道姓俱實雲。公子之言還未盡,只聽得隱隱悲聲入耳輪。內房步響簾櫳啟,走出一位女裙釵。叫聲:「哥哥苦死妹,今日重逢似夢魂。」這公子倉猝之間難辨認,驚疑不定細留神。見女子面如金紙烏雲亂,項下層層裹手巾。雲龍復又留神看,他這才認出是同胞共母人。

猛然見了,吃這驚不小。站起身來連忙問道:「妹妹何以至此?這到底是什麽所在?」小姐大慟,遂如此這般,哭訴一遍。公子如夢方覺,心中大怒,踢足恨道:「槐氏、鄒婆,這等可惡!有朝得地,此仇必報!」又與海棠施禮道:「愚兄妹何幸,蒙娘子屢施大德!此恩此義,沒齒難忘。」郁氏連稱不敢。瓊花小姐向公於說道:「郁姐姐久厭風塵,誌欲從良,未得其人,小妹因感活命之恩,意圖永為姐妹,欲與吾兄定為次嫂。小妹前日也曾向郁姐姐言及,今日天緣奇遇,小妹作柯,以定百年之好,未知兄長意下如何?」公子道:「郁娘子是救兄妹活命恩人,怎敢如此屈尊?」海棠道:「相公是天上石麟,小姐乃雲中白鶴,攜帶賤妾得脫煙花之苦,海棠異日得與夫人拂衾捧硯,便是出地獄而登天堂,乃是賤妾夢想不得之幸,安敢復有他辭?相公如不以青樓見棄,乞賜一物,留為日後相逢之驗。妾身自此斬釘截鐵,以候好音便了。」公子見他言出激烈,不再推辭,慨然應允,遂把暖玉香圓取出,贈與海棠為定。郁氏接來,如珍似寶,佩在身邊。因取香圓,看見金丹,遂取一粒與小姐敷上,登時痊可。海棠見十分靈效,也要了一粒收藏備用。

說話間,曹爺找將進來,一面說:「我伏在亭上見那些狗男女到了墻外,只要進來搜檢,多虧戴兄不叫驚動居民,只帶他們向北趕了一回,方才回走過去了。」說著又向海棠致謝。那瓊花小姐因感救兄之恩,不曾回避,向前萬福道謝。曹爺一見,怔了一回,還禮問道:「此是何人?」公子說:「此是瓊花妹妹。」曹爺驚喜非常,問起情由,方知被槐氏、鄒婆所害。惱的他發恨連聲,道:「我若在城中的時候,必要去斬了這兩個惡婦方覺痛快。且喜這場風波已過,咱弟兄趁夜早走才好。」公子說:「兄長且慢,如今妹妹在此,終非了局,想個去處與他安身,咱去也好放心。」曹爺想了一想,說:「有了,何不趁此黑夜,把妹妹送至柳黃村我母家中?姑父母老夫妻為人慈善,一定收留照管,俟弟日後得地,再去接請,有何不可?」公子聽畢,點頭稱善。

說道是:「弟還有句衷腸話,未諗吾兄可願情。咱弟兄這一避難邊關去,未知何日轉回程。舍妹笄年當待字,使小弟牽連魂夢不安心。弟欲將終身大事托兄長,喜將友義續親情。不必盟書與信物,一言為定永無更。」公子之言還未盡,海棠旁邊贊一聲:「相公所見真不錯,以親酬德理上通。傑士烈女成佳配,至美奇緣此夜逢。以必相照無他意,何用冰人系赤繩?就送小姐東村去,回來即便奔前程。從此後彼此守誌等機會,單等雷鳴起臥龍。」心直性快曹文豹,並不推辭點首應。瓊花聽的言及此,粉頸低垂面已紅。郁氏說:「事不宜遲速打點,樵樓已過鼓三更。」說罷忙把妝奩取,叫小姐梳頭攏發把衣更。鳥綾手帕將頭罩,穿一件軟絹夾衫搪夜風。曹爺外邊去看馬,杏花兒連忙點燈籠。公子含淚催著走,無奈的千金只得行。大家來至湖山後,寇小姐含悲拉住郁蓮英。說:「小妹此去不大緊,王婆怎肯把姐姐容?」海棠回言說:「無礙,我自有隨機應變把他蒙。即或泄露瞞不住,不過是一場惡鬧大撒風。不怕虔婆吃了我,人要橫心事可行。」小姐聞言心內慘,珠淚紛紛往下傾。海棠時下忙不住,攙扶小姐上烏龍。言不盡肝腸慟斷兄別妹,說不了義氣相投姑嫂情。送出後園將門閉,公子大慟轉房中。曹爺牽馬登途路,緊攢著嚼環手不松。虎步如飛催坐騎,龍駒走動快如風。可憐這深閨艷質千金秀,迷糊糊緊抱雕鞍婉怕驚。又是發虛又是嘆,又是含羞又慟情。柳黃村離城不遠三十裏,到得門前未四更。聽了聽鴉雀無聲多寂靜,這豪傑連忙止步暫消停。

小姐下馬,在一旁背立。曹爺向前用鞭打門,剛叫了兩聲,聽得裏面一聲狗咬,引動那合村宿犬,齊聲亂吠,嚇的瓊花小姐不知所措。曹爺急攥起拳頭,向大門上如擂鼓的一般,一陣亂打,這才把看門的管家鬧醒。披衣起身,隔門問道:「三更半夜,是誰叫門?這樣大驚小怪」英雄外面答話:「是我來了,快些開門!」管家聽準聲音,將門開放。曹爺帶馬,叫聲:「賢妹進來罷!」小姐只得移步。管家接馬關門,見了小姐,心中詫異,低低叫聲:「少爺,這位是誰呀?」曹爺說:「不必多問,快些去通稟。」管家遂至二門外,叫起了內宅的女仆,隔門說了備細。女仆到上房窗下叫醒丫鬟,請起老爺、夫人。

且說這位老爺姓嶽名濂,字澄波。乃長勝將軍花刀嶽勝之後,自幼文武雙優,作了一任知府,年已五旬,告病回鄉。膝下一位公子,年方十一二歲。老爺耕桑度日,教子讀書,以樂天年。這夜聽得女仆之言,老夫妻十分驚異,連忙起身。曹夫人怒罵道:「這個畜生,日日闖禍,不知弄出什麽是非來了,帶個女子前來,必非好事,快些與我攆出去!狠不用他來見我!」嶽老爺連忙說道:「夫人不可,他素來雖然好勇,生性正直,好義輕財,心高誌大,斷不能作非禮之事。少時便知分曉。」遂吩咐:「快些請他進來。」家人答應,去不多時,曹爺、小姐同進房中。曹爺與姑父、姑母請安施禮,小姐深深萬福。嶽老爺還禮讓坐,夫人含嗔不語。曹爺不等人問,便拱手說道:「二位大人在上,小侄今夜之來,未免唐突。但事在危急,不得不投至親為靠。」遂將寇雲龍、瓊花女遇難之事,細述了一遍。「不避冒瀆,趁夜來投,惟望姑父、姑母二位大人收留是幸。」老夫妻聽得此言,驚喜非常,連忙站起,一齊與小姐見禮道:「原來是翰林千金,臨難不屈,殺身全節,令人可敬。方才多有得罪,乞恕,乞恕!」小姐還禮,口稱:「慚愧,難女不幸遭此橫禍,無故驚擾,取罪不小。二位大人若不棄嫌,難女願拜膝下,少盡子女之勞,以報收養之德。未知二位大人尊意可否?」老爺、夫人心中大喜,一齊說道:「我們無個女兒,正有此意。承小姐不棄,我們就要討大了。」小姐當下行了四雙八拜,認了父母。老夫妻甚喜,遂命眾丫鬟童仆都來叩見小姐。只見一個小安童滿眼垂淚,叫聲:「小姐,小人今日夢想不到得見姑娘之面。」又與文豹叩頭道:「多謝曹爺搭救我家相公,小人粉身碎骨,亦難答報!」原來這就是書童進喜。那日被嶽老爺買來,與公子伴讀,不料今日會著小姐。當下大家嘆異不已。

曹爺不敢少停,遂忙忙拜別了姑父、姑母,出門上馬,頓轡加鞭,飛奔回來。天交了五鼓,到了園外,用鞭打門。杏花開了門,曹爺進來,將馬拴上。郁海棠迎出軒來,讓進房內。不見公子,曹爺舉目四望,見燈下坐著一位淡妝美女,見了曹爺,站起身來。豪傑定睛一看,哈哈大笑,連稱:「好計!這必是郁娘子的主意。」公子說;「正是。如此喬妝避人眼目,等過了江去就不怕了。」曹爺又望下一看,不覺失笑道:「這雙合式的鞋子卻是何處來?」海棠說:「看園的邊媽媽為人和氣殷勤,我閑中解悶,作雙鞋子送他。那日作成了,方要與他送去,就遇著小姐的事忙不暇,放至今日,誰知作了備急之用。」曹爺說:「這就是湊巧極了。」公子又問了妹妹到嶽府的備細,這才放下心來。海棠說:「天已五更,曹爺與相公也該急急起身了。」二人齊說有理。曹爺說:「只是我那馬一夜不曾得料,卻怎生走路?」杏花說:「那馬我抓著空兒餵了他五六升稻米,又給了他一大盆水,他也喝了。」曹爺說:「好個伶俐小女子,日後一定有些福。」曹爺也改了衣妝,把馬從新緊了鞍轡,搭上被套,二人起身告辭要走。剛然出房,只聽南邊門外打的山響,外邊只叫:「快開門來,了不的了!」四人彼此各吃一驚。未知來者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投宿黃昏縱談前日事 裙衩青眼結識少年郎[编辑]

卻說曹、寇二生正要起身,聽的叫門聲甚急,郁海棠忙忙催促說:「你們只管從北門快走,有什麽饑荒等我自擋便了。」二人也顧不的答言,公子扳鞍上馬,曹爺緊緊相隨,似箭如飛,出了園門,向北小路去了。

郁氏閉了門,與杏花來至南角門內,且不開放,貼住細聽是什麽緣故。原來是邊媽媽被蠍子嚙了大腿,他老頭子摸不著火鐮,前來打門要火。海棠、杏花聽了,放下心來,遂進房找了一包兒銀朱,點了一支香火,這才開門,與他說:「你拿去用雞蛋清調敷,立時便止疼痛。」邊老兒接過銀朱、香火,回身而去。杏花關了角門,一同進房假寐去了。

且說文豹、雲龍別了海棠,竟奔江北而來。

雲龍扮作村莊女,曹文豹草帽芒鞋青布衫。一路充作兄送妹,後邊跟定手提鞭。夜晚正路忙忙走,白晝穿禾慢繞灣。剛剛離的仁和遠,來至江邊催上船。二人這才心稍定,坐在艙中不露顏。這回書,文豹雲龍行水路,再表佳人高夢鸞。尼庵養好能行馬,過了二十正八天。酬謝尼姑登途路,主仆倆打馬加鞭奔嶺南。那時正是夏季景,禾苗蔥翠滿莊田。秫田處處垂青穗,野草鮮花紫配藍。紅橋日暖堆銀浪。綠樹陰濃遮碧天。枝頭鳥啼千般韻,林內蟬鳴似管弦。蛙鳴淺水聲聒耳,殘蝶尋香翅慢扇。蓮葉浮波如雨蓋,芙蓉映水色鮮妍。涼亭水閣珠簾啟,避暑佳人倚畫欄。見了些遊人會友松棚下,謳歌笑飲列杯盤。走了些高高矮矮不平路,野店荒村水共山。偏遇著三伏酷暑天災熱,烈日如蒸行路難。小姐心急因思父,恨不能足下升雲到嶺南。沖風冒雨全不顧,急急頓轡緊加鞭。那日到了蘇州界,錯過宿頭黑了天。青梅說:「今夜卻到何處去?只好荒郊打野盤。」佳人不語擡頭看,但只見好似個人家在正南。這小姐用鞭一指說:「你看,咱們何不奔那邊?」說畢一齊催坐騎,不多一時到面前。

到得跟前,擡頭一看,原來是一座破廟。山門半倒,墻壁坍塌,十分敗落。小姐說:「只好在此權住一宵罷了。」遂下馬牽進廟來。只見院中荒草有一人多高,路邊兩株大樹。主仆將馬拴上,走進殿中,打火一照,上面供的是玄天上帝。小姐連忙拜禱:「乞上帝垂憐,保佑弟子一路平安,父女重逢,日後重修廟宇,再塑金身。」青梅拂拭了灰塵,解下被套,掩上閣扇。青梅說:「常聽那人講古跡的說,陳宅古廟之中,都有妖怪居住,萬一跑出個來來,卻怎麽好?」小姐說:「不怕,如今世上母妖精怪甚多,迷的都是無誌行的男子,咱們又不是男子,可怕他個什麽?」青梅說:「咱們現是男妝,人見了還辨不出個青紅皂白,何況是個畜類?他要錯認了呢?」小姐說:「邪不能勝正,且把寶劍出鞘,放在身旁,管保無事。」當下主仆二人倒在行李之上,兩身相倚,朦朧睡去。

這小姐似睡不睡剛合眼,一點魂靈入夢中。只聽殿外一聲響,佳人閃目看分明:芻空吊下一只虎,四爪牢拴體受繩。但見他毛長三寸如墨染,爪似銅鉤目似燈。躺在地下難動轉,望著小姐吼連聲。不住點頭如乞命,夢裏的佳人善念生。走至院中黑虎側,忙伸玉腕把繩松。獸王得便翻身丐,一聲大吼便騰空。不亞如地震山崩一聲響,高小姐驚醒南柯把眼睜。聽了聽萬籟無聲都靜悄,只有些草蟲低叫與蛩鳴。這小姐低聲慢把丫鬟叫,青梅女猛然驚醒問連聲。楞楞怔怔呼小姐:「莫非真是有妖精?」小姐回說:「休胡講,只為方才夢境兇。」這般如此說一遍,小青梅參想多時把小姐稱。「姑娘此夢真奇怪,莫不是何方遭難困英雄?」小姐說:「龍君虎將文為豹,卻不知警教奴家主甚情。」青梅說:「未來之事人難解,將來驗後自然明。」主仆說話東方亮,扶桑捧出太陽星。他二人拜別真武出大殿,雙雙跨上馬鞍行。逢有問路迤邐走,再說文豹與雲龍。那天船至蘇州界,離舟上陸奔途程。這日到了昭文縣,曹爺一事上眉峰。含春啟齒呼賢弟:「何不順路看良朋?東關偏此一箭遠,孤村裏面有門庭。衛兄為人多義氣,自從別後掛心情。趁此天黑到那裏,盤桓一夜再登程。」公子馬上無言語,思忖多時叫長兄。

「哥哥,良朋契友,看望看望卻也使得。但只一件,你我如今身邊有事,小弟又是這樣妝束,愧於見人;再者人心難測,萬一走漏風聲,豈不是自招其禍?若依小弟,不去倒也罷了。」曹爺不待說完,心中不悅,把臉一沈,說:「賢弟你如今怎麽學的這樣多疑?你我都是一樣的朋友,我這等待你,難道人家就有別樣心待咱不成?咱們是大丈夫,心口如一才是。賢弟,以後不可如此料人。」幾句話,說的公子閉口無言,只得依他,同到孤村。

那天就有黃昏的時候,只見坐北朝南一個小小的黑門八字墻,這門兒半開半掩。曹爺向前呼喚,裏面答應:「是誰叫門?」衛秀才走將出來。曹爺一見,心中甚喜。說:「長兄別來未久,連小弟的聲音也不懂的了麽?」衛秀才叫聲:「哎呀,原來是賢弟到了!這些時想殺劣兄了!這邊姑娘想是令親妹妹,娘子快來迎接。請進,請進!」曹爺笑道:「這也是敝友,不敢勞動尊嫂。」說著,一同走進。衛秀才的娘子巫氏聽得呼喚,帶著十三歲的小姑迎至院中。見廠曹爺親熱,叔叔長兄弟短,彼此見禮,說:「這位娘子想是嬸嬸,請那屋裏坐,吃茶去。」公子滿面通紅,甚覺不安。曹爺說:「嫂嫂、妹妹自請方便,這敝友因有急事,改妝避難,路從此過,看看兄嫂,借宿一夜,自此就要遠走高飛了。」巫氏聞言,與那小女子連忙退出。站在窗外,聽他們說些甚麽。

當下衛秀才就問:「此兄貴姓大名,所為何事?知心好友,請道其詳。」曹爺說:「若非好友,也不來此投宿了。」遂把從前之事,句句不留,盡情實告。秀才聽了,忽驚忽喜,點頭贊嘆連聲,道:「賢弟為友這片俠心義膽,慢說今人不及,即上古之事亦所罕見,可敬,可敬!閑話少敘,二位賢弟想必餓了,娘子快些殺雞打餅,作些水飯,我到關中打酒買果,回來好與二位賢弟痛飲談心。」巫氏接言道:「那關裏的酒薄,不堪入口,莫如多走幾步,到城中天香館沽一瓶透瓶香來,與二位賢弟吃,豈不是好?」公子連忙攔阻道:「雞餅水飯,足可充饑,天色又黑,何必又勞衛兄貴步?不消買酒了。」曹爺說:「穿籬美菜,豈可無酒?愚兄三日無酒,便覺精神不爽。這些時冒險耽驚,何嘗得個痛飲,今與衛兄久別相會,如其無酒,何以敘離別之思?」衛秀才哈哈大笑道:「賢弟快人快語,待我前去便了。」說畢提了酒瓶,閉門出來。

剛要邁步,巫氏向前拉了一把,低低問道:「你往那裏去?」衛秀才說:「這倒可笑,你沒聽見麽?我買酒去。」巫氏說:「你每日自誇聰明,原來遇了事反糊塗了,全無深思遠慮。天天想發財,今日財送上門,你又不會使了。」衛秀才說:「那有什麽財發?」巫氏說:「你那日進城,回來說四門上都貼了仁和縣的告示,有能首報五松山逃犯兇手者,官給賞銀一百兩。如今他們現在這裏,何不借打酒為名,急急府縣前首告,解到仁和縣,就是白花花一百兩到手。」衛秀才聞言大怒,低聲喝道:「你這婦人好不賢良!想當初我遭事被仁和縣扣住,衣衫典盡,盤費皆無,看看成了乞丐,多虧曹賢弟萍水相逢,挺身出救,大鬧公堂,把談知縣問住,把我開釋出來。他又與我渾身換了新衣,贈銀三十兩,親身送我回家。那時你也十分歡喜,常說此段恩德,必得報答。今日為何反要害起他來?斷乎不可!你好好關上門作飯去罷!」說著,轉身要走.婦人冷笑了一聲,說:「我看你去,到了大禍臨身的時候,可不要後悔!」衛秀才止步回頭,問道:「我有什麽大禍?」巫氏說:「並不是我不賢良,凡事都有個輕重遲急,天下最恩愛者莫過夫妻,榮辱相關,禍福共之,你有見不到的去處,我自然提醒一二。這明是咱的悔氣到了,我說說你,還鹹哪淡的搶白,我怕送了身家?只管去罷,去罷,我不說了!」衛秀才聽他說的利害,轉過身來說:「你到要說說,我聽聽有理,我便依你。」婦人說:「論理那姓曹的待咱情義可也不錯,怎麽還好去首告他?只是他這一來,到不得不出首了。」衛秀才說:「卻是為何?」婦人說:「賞銀不賞銀的倒是小事,俗語說:鵲兒過還有個影兒。那隔壁子周大娘問我:「你們家馬嘶聲叫,是那裏的客呀?」幸虧我還有點伶機,用話支吾過去了。你想他們在此吃飯過夜,沒有個不透風的墻,好人少,壞人多,你又肯得罪人,再者誰不願現現成成發點那財?萬一先去首告了,不怕不幹連上尊駕?你秀才家知法犯法,革退了衣巾不算,只怕還問個與犯同罪。此時咱不先下手,過後有人首告了他在你家過夜,非親即友,一定他要拿了你去作眼海捕。一日拿不著跟一日,一年拿不著跟十二個月,遇著閏月的年頭兒又多跑二十九天,那時就叫親媽,我那死婆婆不能扒出墓子來救你,看你怎好?」衛秀才見他說的話句句兒受聽,由不的悚然變色,一面點著頭,哼哼道:「娘子高見,果然不錯。妻賢夫禍少,信然,信然!但只一件,想他待我之情,心中有所不忍。」婦人道:「古人說的好,先為己而後為人,沒有舍著自己的身家為顧別人的。莫說是異姓的朋友,就是親弟親兄有了事還要各自顧各自的老婆孩子呢!那姓曹的你誇他是條好漢,我就說他是個傻子,把個好好的舉人弄去了,拋家失業,冒險耽驚,陪著個性命瞎鬧,不過落個義氣的虛名,我瞧著也算不了什麽。再者,凡事都有個合該,他們不往這裏投宿,不怕幹連上咱們,就有一千銀子的賞也不肯出去首告他,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了。」那秀才越聽越想,越覺有味,說:「好聖明奶奶,說的狠是,你帶進這酒瓶子去,我去出首便了。」才然要走,婦人說:「你且別忙。那姓曹的我聽說十分精壯,若在這裏來拿,動起手來,許多不便,遭塌了家夥也是錢。你如此這般,合作公的定下了計較,哄了他去,拿住就好了。那一個是一個書生,易如反掌。」衛秀才點頭遵令而去。

婦人掩門回房,假作拿雞煮飯之狀,在堂屋裏捆柴燒火。那小女兒見他嫂嫂追出他哥哥去說話,他也跟在後面,影在門後,把這些言語全然聽見。

這女子口中不敢一言講,站在窗外暗掂奪。點頭籲氣叫嫂嫂:「你為何凡百作事損陰德。自己陰毒還罷了,還要帶累了我哥哥。可惱哥哥無主意,十分耳軟太心活。事兒經了千千萬,都是他牝雞司晨頭裏說。巧語花言能粉飾,終要歸了他的轍。貪財負義恩報怨,也不怕得罪青天神與佛。我看二人非俗品,將來一定福不薄。可憐奴遇著這樣兄與嫂,還不知結果收圓怎麽著。我今何不將他們救,將來好解這疙疸。縱然怪他行的錯,看妹饒兄不用說。就是怎好進房把消息透,嫂嫂在此又不挪。」這女子,左右思量乾急燥,萬轉千回無奈何。忽見了蒼髯老者朝裏走,手扶竹杖態婆娑。進門叫聲大娘子:「這事今朝了不得!大相公方才走至我門兒外,猛然間跌倒墻西北下坡。口眼歪邪渾身抖,叫著不應也不說。口中只有呼吸氣,少時只怕了不得。快些找人擡他轉,怕的是遲滯工夫氣要脫。」婦人聽見這句話,故意嚎哭怪叫似風魔。

婦人拍手打掌說:「黑燈瞎火,叫我那裏去找人?」老者說:「大娘子作速著人擡了來罷,我看他甚是沈重,少時看不好了!」婦人說:「那是我個連心著己的親人,要不我合你擡去罷!」那曹文豹在房內聽的明白,心中十分後悔,不該要吃酒弄出這個事來。小豪傑心直性快,走出房來,說:「嫂嫂不要著急,待小弟背了哥哥來罷。」老者道:「很好,快走,快走!」遂一同去了。公子坐在房中甚是不安。

婦人見曹爺中計,心中大喜,忽又起個貪財念頭:「我看他那馬上行李十分沈重,一定資財不少,何不趁此悄悄解下來,把馬撒去口,說脫韁跑了,這豈不又是一註外財?」思思想想,蹭至馬後。剛一伸手,常言說馬通靈性,何況又是一匹良驥,如何肯讓生女人向前?登時鬃尾亂張,蹄跳咆哮起來,揚起後蹄亂踢。婦人著忙,側身要跑,躲之不及,被他踢在身上,這一疼直至心窩,吼了一聲,仰面跌倒。公子聽見,才要出房去看,只見那小女子跑進房來,走至面前,低低說道:「你的禍到了,還不快跑?」公子吃一大驚,立問什麽禍事,女子說:無暇細說,少時就有人來拿你,你不必多問,快些逃命!」公子驚慌無措,同他出房,解開馬,牽著就走。女子叫道:「不要從那裏走,快隨我來!」公子忙忙轉身,跟他出了後門,一面道:「曹兄不來,如何是好?」女子答道:「等來了我叫他找你去。」公子忙忙上馬,走了兩步,回頭叫道:「姑娘芳名說與學生,日後好報救命之恩。」女子說:「我叫瑤仙。菜園中大樹下是眼石井,小心繞過去,北邊卻是大路。」公子一面答應,加鞭如飛而去。瑤仙轉身回來,關好門戶,走至前院,來看嫂嫂。正是:利在害中人未解,食藏鉤內死貪魚。不知巫氏死活,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小英雄自投羅網 好夫婦各走程途[编辑]

卻說瑤仙來看嫂嫂,見他躺在槽邊,遂叫聲:「嫂嫂起來罷!」見他不哼,伸手來扶,那裏扶的起來?原來被那馬踢在致命之處,早巳升仙去了。瑤仙見是死了,嚇的啼哭起來。正自害怕,又見他哥哥帶著一夥人提燈執棍擁將進來,那夥人奔向房中去了。衛秀才見妻子死在地下,妹妹在旁啼哭,嚇的魂不附體,連忙就問,那瑤仙只是哭個不住。那夥人從房中又跑將出來,問道:「小姑娘,房中那個人那裏去了?」衛秀才又是心疼,又是著急,跺著腳兒說:「小姑奶奶,別嚎喪了!快快說話罷!」瑤仙哽咽了一回,說:「自那個人去後,也不知嫂嫂往那馬跟前作什麽去來,那馬跳躍起來,把嫂嫂踢倒了,咬斷韁繩,跑出門去。房中那個大姐隨後趕出去了。」眾人亂烘烘問道:「往那方去了?」瑤仙望正南上指說:「往那邊去了。」眾人聞言,齊出門,往正南上忙忙趕去。這裏衛秀才只落了好幾場大哭,買棺盛殮,不必細言。

那些捕快人等白趕了半夜,那有一點影響?只得回來稟復知縣。彼時衛秀才進城出首的時候,先與捕快人等定下計較,地下繃上繩索,把曹爺哄了出來,絆倒在地,三四十人出其不意,向前按住,捆綁了個結實,簇護到縣堂上。知縣問其原由,曹爺全無懼色,仰面站在堂上,昂然說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大丈夫所為。五松山三個狗男女,無法無天,公然作惡,是我一怒殺之。別無活說,貴縣也不必細問,等我見了談德那個狗官再與他算帳便了。」知縣也不復問,遂傳禁子收監。次日午後,追公子的捕快人等回來復命,說:「小人等追到三十里之外,不見蹤跡,只得回來,討老爺的示下。」知縣聽了,那有工夫管他的閑事,拿不住也就罷。少不得作公文一角,派四個都頭,一輛白板木車,把曹爺解交仁和縣去了。

言不著文豹曹爺遭羅網,聽表臨凡玉女星。多虧衛氏瑤仙女,公子躲過這災星。騎在馬上如酒醉,不知東南與西北。一直跑到東方亮,扶桑高照太陽紅。回頭不見人追趕,這才心中少安頓。天明不敢走大道,只揀深幽小路行。牽掛義兄曹文豹,盼他後趕早相逢。勒轡慢走將他等,回頭不住看分明。這公子提心吊膽朝前進,猛然見一座高山把路橫。這座大山名腰帶,東西百里有餘零。山中有座狼牙洞,兩頭有路內中空。裏邊住著賊強盜,多年積聚幾千名。白日裏扮作良民出來混,夜晚間分頭打搶富家翁。地方官員拿不住,不曉窩巢與腳蹤。漸漸的買馬招軍稱字號,意欲為王把事成。為首的名叫天不怕,地不怕強人是第二名。吳富吳鈞人兩個,軍師巴道共衡奐。還有祝峨與從畔,結義同盟八弟兄。共保天大為寨主,胡行亂作號八龍。這一日祝峨從畔察山口,帶領著巡哨嘍卒十數名。林中高處朝下看,為的是劫奪行客與經營。恰遇公子山下走,眼尖的賊子看的明。用手一指把嘍兵叫:「那一邊馬上女子好姿容。這匹黑馬真良驥,你看他蹄不沾塵快似風。何不下去將他搶,人獸雙得兩件功。」說畢二賊朝下走,嘍卒後面腳不停。跑出山口離不遠,齊聲嚇喝似雷鳴。大叫:「女子不要走,留下金銀放你行!」手舉鋼刀朝前護,那時嚇壞寇雲龍。

公子一見,只嚇的膽裂魂飛,無別的方法,只好是加鞭催馬,嚇的的吧喇喇似電掣星飛,往北跑去。強賊欺他是個女子,又是曠野無人,狠心不舍,放開賊腿,趕將下來。趕了三十里之外,公子不住回頭觀看,相隔只有一箭多遠,前後奔騰。

公子正在危急,面前有座柳林,只見從林北轉過二人二騎,迎面而來。公子看見這兩個人更又奇異,一個面如鍋鐵,一個臉似丹霞,不用通名道姓,看官知道是夢鸞小姐與侍女青梅。公子猛然一見,又當是個強人,說聲不好,幾乎墜馬。小姐見是個美貌女子,孤身落荒而走,後面有人追趕,一定有故,不覺心內生憐,遂勒馬問道:「那小娘子不要吃驚,我們俱是行客,小娘子為何這樣慌張?後面追趕者卻是何人?所為何事?」公子一面跑一面說:「我也是行路之人,從那山前經過,遇著這夥強寇攔路搶掠,望壯士搭救。」這兩句話的時候,那馬就跑過了。小姐回頭說:「小娘子不要害怕,等在下把這廝們打發回去。你且在柳林內歇息少等,在下還要請教。」公子一面答應,一面跑出柳林北邊去了。

說話之間,強賊已到了面前。青梅抽出雙鐧,小姐的青鋒出鞘。

他主仆齊縱征駝迎上去,喝罵:「強賊少要狂!青天白日行霸道,滔天萬惡掠紅妝。知時務者速逃走,少要挨遲狗命亡!」祝峨一見心好惱,從畔聞言怒滿腔。他二人齊舉樸刀朝上闖,主仆倆劍鐧飛騰兩兩搪。馬打盤旋交上手,只聽兵刃響叮當。數個嘍兵朝上望,齊把刀槍棍棒揚。佳人的劍法有傳授,青梅的雙鐧不尋常。虎入羊群差多少,不亞山雞鬥鳳凰!不消半盞茶時候,山賦不濟暗著忙。刀法散亂無後力,勉強支持把劍搪。高小姐回身抽劍更門路,使了個單手摘星取太陽。強賊不懂刀胡砍,這佳人順手一揮賊中傷。只聽咯哧一聲響,人頭落地冒紅光。從畔一見祝峨死,強賊害怕面焦黃。不敢戀戰忙回步,止望逃命轉山岡。青梅怎肯輕饒恕,忙催坐騎鐧高揚。連頭帶背只一下,山賊去見五閻王。小姐青梅隨後趕,只殺的,十個卒死四雙。

那兩個幸喜生了四條快腿,看著光景不好,先跑了一步,得以逃生,回山去了。

青梅指道:「那邊山上定是他的巢穴,他這一回去,只怕還有為首的出來。」小姐說:「可惜你我手下無有兵將,孤掌難鳴;若有兵將,帶領前去,剿滅了山賊,立了這件功勞,借此面君,也好替老爺贖罪。」青梅說:「何必立此小功?等著那國裏反了,小姐作元帥,我作先鋒,提兵調將,馬到成功,掙一個公伯王侯,那時再與老爺辨冤,豈不更好?」小姐嘆道:「那能得此機會?又訪不著害老爺的仇人,這冤如何得雪?且莫閑談,快到柳林看看那女子要緊。」青梅說:「小姐與那丫頭那世裏有緣,萍水相逢,這等關切,莫非也要學那說書唱本上的故事,招個媳婦兒麽?」小姐笑道:「不是這等說,你我與他都是一般的女子,咱們所仗有這點本領在身,若是與他一樣,遇此強橫,也不過束手待死。常言鳳死鸞悲,物傷其類,為人須為徹,我意欲問他個姓名來歷,將他送到地土,豈非一件好事?」青梅說:「倒也罷了。」

當下主仆二人,說說笑笑,來至柳林,擡頭一看,哪有什麽女子?不知從幾時就走了。原來那時公子見黑面男子要去擋賊,叫他在柳林等候,還說有話問他,彼時雖然口內答應,心中卻猶疑不定,見他二人面貌兇惡,又不知是個好人歹人,這一與賊動手,未保勝負,萬一失機,強人一定還來搶我,依然身入虎口;即便得勝,我如今現是喬妝,他若另起別意,我卻如何是好?豈不是躲過喪門而投吊客?想至其間,不敢等候,遂忙忙加鞭,飛馬向北去了。及至小姐到此,已去多時了。青梅一見,說:「這可辜負了小姐的好心了!那沒良心的小娼婦兒,也不管咱們的死活,撇下就跑咧!」小姐說:「你少胡說,雖然是一過之間未得看真,那一表人材,令人可愛。說話清朗,字句沈著,定是個聰明閨秀,全材女子。」青梅說:「小姐只顧看了上妝,怎麽就沒看見那對尊足?這長這寬,把寶鐵鐙都裝滿了。憑有什麽好容顏,這就是一個一包含,再全個七八全罷!」小姐笑道:「到底是你留神,我就不曾理論。」青梅說:「少要取笑,姑娘昨夜夢見黑虎,今日就救了他,莫非是位貴人也未可定。」小姐說:「到少說大腳夫人醜王妃,不全之材,方是全命。」

二人說說笑笑,各催坐騎,繞過了腰帶山,走了四十餘裏,方有了店鋪。打了午尖,又往前趕了一站,天色將晚,到了姑蘇驛於家老店投宿。小二向前接馬,問:「客官要夥居要獨睡?北邊大屋裏夥居錢少,廂房窗戶小些,都是涼爽潔凈的房子。」小姐看那西廂房門上掛著竹簾,窗上糊著冷布,房屋緊小,倒也乾凈,遂道:「就是這屋裏歇罷。」小二答應,幫著青梅扛進行李,主仆拂塵凈面,小二送上茶來。又問:「客官用什麽酒飯?」小姐說:「不用酒,有好菜飯端來。」吆喝下去。不多時用方盤端來,放上小桌,擺在上面。小姐面北坐下,青梅站在橫頭。

主仆二人剛用飯,只聽外面有人聲。怪叫吆喝官差到,「閑人閃路讓車行。」「還不躲開朝前擠,好一個瞎了眼楞頭青!」那個說:「不怕碰著只管走,誰叫招呼他不聽!」但只見一輛大車朝前趕,有四個公人打扮勢頭兇。歪帶著帽子把胸脯敞,手提木棍帶鋼鋒。高叫店家快餵馬,大步昂然往裏行。內中跟隨一罪犯,這小姐猛然一見暗吃驚。只見他身材凜凜多威武,相貌堂堂迥不同。虎步彪形神色坦,相隨共入北房中。正從小姐窗前過,慧性佳人看的明。連忙放箸把青梅叫:「你看方才過去是英雄。看他一表非凡品,到將來不是王侯定國公。不知為著什麽事,一定其中有隱情。恃我過去問一問,你在此看守行囊莫遠行。」佳人說畢忙移步,反身來至北房中。見他們洗臉已畢剛用飯,這小姐拱手含春叫老兄。

小姐走進房中,望著一個把手一舉,說:「王都頭一向可好?有何貴幹,行此遠路?」那一個解子擡頭一看,小姐容顏奇異,穿帶不俗,是個貴宦武萌生的打扮,都一齊站將起來。那一個連忙說道:「承問,承問,在下賤姓巴,並不姓王。」小姐復又仔細一看,說:「果然不是王都頭,只因尊貌與敝友相仿,又遇小弟眼拙,誤驚錯認,多有得罪!」解子說:「世上之人一般樣的容顏頗多,這有何妨?請坐,請坐。」小姐坐下,小二走來問道:「列位上差用什麽飯酒?」公人未及開言,小姐說:「揀上好的酒飯菜肴多端上來,等我會帳。今日幸會諸兄,小弟作東,奉敬三杯,略表識荊之意。」那公門中的爺們是最不嫌吃喝的,聽得此言,一個個眼樂眉開,連耳朵都是笑的,一齊謙辭道:「這如何使的?聽相公的貴音,必是遠客,到了敝處,我們奉敬才是,那有倒叨擾的理呢?」小姐說:「四海之內皆兄弟,這有何妨?」當下小二用大方盤端了菜來,無非是美酒鮮魚,烹炸煎炒,放上大桌,連曹爺共是七人,見禮坐下。那幾個公差見了這不花錢的東西,怎肯作客?放量開懷,盡情痛飲。

酒至半酣,小姐見他們都有些醉意,遂慢慢向曹爺問道:「兄長貴姓大名?觀足下氣概不俗,小弟鬥膽,不嫌唐突,請教卻是為何事?」曹爺未及開言,一個解子指手畫腳說:「若要提起這位曹爺,天上少有,地下無雙,是我們江南第一個英雄漢。乃武惠王曹老爺之後,統制老爺的公子,尊字文豹。為朋友的事幹連在身上,目今送回本縣。昨日起解的時候,房裏押司囑咐我們一路小心防守,我說不妨,曹爺是何等的好漢,怎肯帶累了我們?因此到了半路……」那一個接言道:「我就與他老把刑具松了。要是提起這件事來,更又叫人聽著勝似又吃一斤好酒。」說著,鼓掌大笑。小姐說:「何不說與小弟聽聽,也好長誌。」曹爺見問,說:「承兄下問,小弟只得絮耳。

只因為秉性生來多粗魯,遇事不平拙氣發。敝友雲龍寇公子,與小弟義氣相投情最洽。惡槐氏這般如此將他害,五松山我怒把三人一處殺。貪官聞報捉兇犯,戴兄透信我離家。不意青樓出俊傑,野青園中遇女俠。賢弟兄妹受恩思補報,玉香圓為聘定嬌娃。海棠巧定喬妝計,弟兄避難走天涯。路過昭文來看友,投宿秀士衛珍家。想不到衣冠隊裏出禽獸,貪財出首告官衙。謊哄小弟把城進,猝然中計被擒拿。」夢鸞小姐聞此話,芳心一陣亂忽搭。口中答應說「原如此」,腹中展轉自詳察。「今早遇著那女子,不用說了定是他。幸喜下曾問名姓,渾然過去到不差。那時若還言就裏,倒叫奴家羞答答。這如今,曹兄為此身遭難,解回原籍一定殺。慢言他這等大恩當補報,就即便遇此英雄也當救拔。」佳人思忖時多會,眼望公差把話答。

說:「怪不得列位方才稱贊曹兄,果然這件事惟大英雄方能作得出來,可敬,可敬!列位今上仁和縣,與小弟正是一路,舍親也在仁和居住,只因家尊在寧波府經略,小弟久違膝下,欲去問安,順路到仁和縣探望舍親。聽說這裏鞍韂極佳,欲買一盤送與舍親,苦難稍帶。正遇著眾兄,即借車架替小弟帶帶。」那四個人吃了便宜嘴,已是歡喜無盡;又聽得要一路同行,想著還有幾頓嘴頭;又聽得是現任貴宦公子,越發親近起來。一齊說道:「這有何妨?別說一盤,就是十盤,等小人們步下走也替老爺捎著。」那一個說:「可是呢,我們真正粗率,盤桓了這半天,酒飯都擾咧,還不曾請教相公的尊姓大名。」小姐說:「小弟姓談行九,賤字無識。」公人說:「原來是談九爺,失敬,失敬!」又說了幾句閑話,告辭回轉廂房,關門安寢。

青梅低低說道:「我方才坐在窗臺上,那屋裏說話,我都聽的明白。原來姑爺也遭了這等大禍,難為那姓曹的壯士舍死忘生,救了姑爺。又撞著老衛家那一雙禽獸,把這等一個好人打在網中。」小姐說:「我這裏思量要如此這般救他,你說好麽?」青梅說:「很是,很是。可是咱們今早在昭文縣地界遇見的那位大腳的太太,只怕是姑爺。」小姐把臉一紅,回身一口把燈吹滅,主仆安寢。

到了次日,大家起身。小姐煩店家買了一副鞍轡,帶在車上,算還店錢,出了於家老店,往前行走。

車前馬後登途路,竟奔仁和撲正南。走至辰時投客店,歇息用飯把茶餐。涼爽一回又走路,行走多時又打尖。吃的是鮮酒活魚高貴品,都是佳人會酒錢。不但公差心裏樂,連那車夫也喜歡。一路上百般趨奉高小姐,爺長爺短叫的口乾。看看申末天交酉,這佳人閃目留神四下觀。面前一片沙凹地,並無行客少人煙。周圍一望無村舍,荒草連雲百里寬。有幾座多年古墳在白楊下,石碣歪倒土中含。就在路旁離不遠,不多一時到面前。小姐青梅勒住馬,口內齊說:「好熱天。何不在此歇歇馬,大家林內去盤桓。」四個公差齊道好,喝叫車夫且住鞭。小姐青梅先下馬,走至林中坐騎栓。曹爺解子將車下,大夥兒坐在林中古石邊。

大家涼爽了一回,一個解子看了看天色,說:「九爺,日將西沈,咱們該走了罷!」小姐說:「且不要忙,等我變個戲法兒與列位看看,再走不遲。四人起說:「很好,九爺會這個玩意兒,就變個我們見個世面。」小姐起身,拔劍在手,走至一塊石旁,說:「我這一劍下去,將這石頭為兩段,豈不是個戲法?」公差笑道:「我不信九爺有這等力氣。」小姐也不再言,單手舉劍。渾身攢力,掄起青鋒,往下一斫,只聽響亮一聲,火光亂爆,石分兩段。眾公人齊聲喝彩道:「九爺真是天上神仙下界,不然怎有這等神力?」曹爺一見,不由也叫了一聲好。小姐掌劍向前,帶笑說:「問你們四位的腦袋可有這塊石頭結實麽?」四人大笑起來,說:「我的九爺,我們都是爹的骨頭娘的肉體,凡胎怎麽比的石頭?」小姐說:「這就好說了。我如今奉求列位一件小事,可肯見許麽?」公差說:「好說,我的九爺,別說一件,就是十件,無不從命。」小姐說:「既然這等,多感盛情。這位曹爺乃是我的舍親,小弟特跟至此,專為救他。好好將他放了,日後相逢,定酬盛德。如若不肯,這石頭就是列位尊首的樣子,每位奉敬一劍,不要見怪!」四個人聽了此言,不亞如雷震的鴨子一樣,彼此面面相覷。他們四人身上雖都有武藝,已被小姐嚇住,又見他那紅臉的小廝站在背後,斜提著雙鐧,怒目而視,思量動手未必是他主仆的對手。

他四人默默無言時多會,忽有一條計上心。向前雙雙齊跪倒,老爺連連口內尊:「吩咐之言當從命,何況曹爺英雄好漢是令親。但只是身系官差難由己,放了曹爺怎生回轉去交文?爺本是明人請細想,非我們不識好歹骨搽心。九爺若不肯輕恕,不如放手殺我們。」一邊磕響頭碰地,嚎啕慟哭淚紛紛。青梅女手揚雙鐧向前喝,叫:「公子休信他小意虛心!世上人惟有公門心最惡,口是心非會瞞人。軟則欺來硬則怕,威行霸道害良民。今日個惡貫滿盈應了卻,又何必善言善講碎勞神。給他個連珠炮響乒乓起,等小人送他們去見閻君。」這青梅揚鐧向前真要打,高小姐疾忙攔阻面生嗔。喝叫青梅:「休動手,救人何苦又傷人!而且他們無甚惡,何必殺生暗損陰。到不如將他綁在楊樹上,任其死活不知聞。」青梅答應說很好,主仆倆走向前來把手伸。

小姐、青梅一齊動手,一個人抵著,一個割了車上的繩子,把兩個人結結實實綁在白楊樹上。那兩個人扒起來才要跑,青梅用鐧指喝道:「誰要動窩兒,趕上就是一鐧!」嚇的二人不敢步。主仆向前,把二人收拾起來。四人目中落淚,一齊哀告道:「愚蒙九爺開恩不殺,綁在這裏,只消七天,活活餓死,就是那大小恭來了,叫我們怎麽打發?求九爺放了我們,憑曹爺去罷。」小姐說:「放了你們,你們好急急跑回去告訴你家縣官,差人來捉拿我們?」公差說:「我們斷不敢如此。」青梅割了四條腰帶,望他四個每人嘴上勒了一條,指著鼻子罵道:「我叫你說,看你還絮叨不絮叨?忘八東西,你說呀!你們最會捉賊,又會打贓。今日這點委屈,就受的不了?乖乖兒的等著,遇見個行客,就該你們下樹的時候到了。」那曹文豹坐在車上,看見這番光景,不由的哈哈大笑。說話之間,不見車夫。主仆二人尋找多時,原來鉆在墳窟窿裏去了,被青梅扯住腿子拉將出來,一發湊個趣兒,把他捆起來,綁在一棵小楊樹半腰中。那樹有茶杯粗細,被風一搖,連人一晃,怪叫吶喊,十分有趣。青梅看著笑個不了,說道:「真是個新聞,楊樹上結出人來,這可壞了種了!」小姐用劍與英雄挑斷了繩索,曹爺下車打躬致謝。青梅把騎馬卸將下來,備上鞍轡,三人認鐙上馬,頓轡加鞭,往西北而去。這裏樹上的五個人,四個公差。八雙眼睛看著車夫的一張嘴說話。要知五個人幾時下樹,下回便見明白。

第四十回 高小姐山上贈金 趙知府舟中送酒[编辑]

且說白楊樹上被綁的車夫望著四個公人罵道:「都是你們這害饞佬,貪吃美酒,誤了正事,帶累人跟著受罪,這可瞪著眼等死罷!」數數落落,連哭帶罵,那四個公人勒著嘴說不出話來,只好肚子裏乾鼓。直等至第三天,餓了個杜阮藍閔,鬧的滿褲子裏酆鮑史唐,才來了一個行客,把他們解下,問其緣由。公人說:「我們解了一個犯人,店中遇著一人,如此這般劫奪去了。」客人說:「可曾問他姓名?」公差說:「他姓談,行九,表字無職。」客人哈哈大笑道:「列位當面被他取笑去了!這那是他的姓名?貪誤事,明明是句譏諷,可惜列位不曾識破。」公人聽了,一齊跌足,後悔無及。少不的奔回本縣,投堂領罪。昭文縣尹只得派人捉拿黑、紅面色之人。

且說那夢鸞小姐救了曹生,三人一口氣跑了三十餘裏,瞧見面前一座土山石,碑上刻著通江嶺三字。小姐催馬上去,四下一望,西邊不遠一道大江,周圍並無人跡。小姐下馬說:「曹兄何不在此少歇一敘?」曹爺應道:「最好。」遂下馬上嶺。青梅拴馬樹上,二人敘禮,坐在石上。曹爺說:「萍水相逢,蒙談兄厚愛,施德救護,使小弟何以報答?」小姐說:「些小微勞,何足掛齒?小弟並不姓談,姓鸞,賤名夢高。只為家君有事遠出,弟欲越嶺看望,不意得遇吾兄,乃三生之幸也。請問吾兄,令友改扮裝女,所穿之衣可是翠藍顏色,青帕包頭,騎一匹黑馬麽?」曹爺說:「正是不錯,鸞兄何以知之?」小姐就將昨日柳林搭救女子之事說了一遍。曹爺驚喜非常,連忙作謝道;「不但小弟蒙恩,敝友又復受惠,真使小弟感荷不盡!」小姐道:「兄長目下意欲何往?」曹爺道:「雁門關鎮總海公乃敝友的母舅,弟欲一路追尋敝友,一同還去投奔那裏存身。」小姐道:「兄長身邊可有盤費?」曹爺道:「行李都在馬上,彼時到了衛家,匆匆之際,未曾解下。小弟中計被擒,次日聽說馬踢死了衛家婦人,揪韁而跑,敝友追出門,不知所之。小弟聞得敝友得脫,心中甚喜,救他一場,得其遠遁,弟之死活已付度外矣。」小姐聞聽,也不再言,站起身來,取下被套,打開行李,取出紋銀百兩,黃金兩錠,遞與曹爺,說:「兄長得此可作路費,去找令友。凡百謹慎,俟時待命。自有發達之日。小弟就此告辭。」曹爺並不推辭,接來揣起,不覺長嘆道:「嘆我曹警有知以來喜交友,只說我心如此,人心必是這般,凡遇朋友有事,弟即舍命出頭,盡力救援,空傳個好義的虛名,不料反受了契友之害,投宿衛家,竟找了一場殺身之禍,不覺把交友之心了對半,自謂天下無人可交矣。今見吾兄愛友之心猶甚於小弟多多矣,又不覺自慚鄙懷之淺。自前日與敝友失散,不由刻刻懸心,今又逢吾兄,自此一別,後會無期,這一段良友相思,使小弟如何禁得?」說至其間,那虎目中的痛淚紛紛望下亂掉。小姐一見,也覺有些心酸,說道:「兄長,你我乃丈夫也,不可作此兒女之態,俟皇家用武之時,便是咱弟兄出頭之日了。兄請上馬,小弟還要目送一程。」曹爺無奈,只得作別。

心直性快曹文豹,那曉佳人是女流。情長義重難割舍,不由一步一回頭。牽掛公子無下落,只得催騎向北遊。青梅小姐在山坡站,齊睜俏眼閃雙眸。看著他穿過榆林去的遠,轉身牽馬下荒丘。一面裏走著說已往,佳人有語叫丫頭:「咱們如今惹下禍,官府一定要搜求。」青梅說:「這也無有別的法,不過是連夜急行緊緊溜。」小姐搖頭說:「不怕,我有個仙人換影的巧機謀。咱們到河中洗洗臉,管叫那捕快迷了頭。他不捉拿黑紅人兩個,誰能參透這原由?」青梅拍手連說妙:「到底姑娘想的周。」主仆倆說著來至河堤下,腳踏偏韁把馬收。一齊蹲在淺水處,取出白巾把面揉。登時退去隨人異,顯露出玉面蓮腮花見羞。這才上馬朝前走,眼看著夕陽漸漸下林幽。青梅說:「一望長江無邊際,今夜裏卻往何方去宿投?你看西北角上浮雲起,這回兒有點子冷颼颼。萬一下雨怎麽好?淋一個批丟吧答像水鷗。」這青梅念念叨叨不住口,小姐說:「好他娘的碎丫頭!事已至此無可奈,出門人兒難自由。少不的順著江岸朝前找,大料著前邊有碼頭。」他主仆望前緊走三四裏,佳人心內暗發愁。眼看著紅日銜山沈海底,東方明月照高樓。正自躊躕心納悶,但只見江中隱隱露燈球。他二人緊撒一轡留神看,見大小船只水面浮。

主仆二人一齊下馬,青梅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下一聲招呼:「船家搭跳,我們是行客,錯過宿頭,且在你船上存宿一夜,明日多送酒資。」一言未畢,船上人聲斷喝道:「瞎了眼的野囚!這是府尊太爺的官船,難道你看不見官銜燈籠麽?誰許你來投宿,還不走開!」

原來這位府尊,就是那三河縣趙梁棟,選了知縣,為官清正,數年之中升了汀州府尹,水路上任。一只大船,四只小船,灣在通江嶺南邊。老爺方要安寢,聽得人聲,從船窗往外觀瞧。此時八月望前,月明如晝,看的明白,只見二人岸上站著,牽著兩匹馬,好似主仆光景,生的清秀瀟灑,令人可愛。老爺遂吩咐管家:「行路之人最苦是無處投宿,那小船上叫他存住一夜何妨,何必這等揚威呼嚇,以後不可如此!」家丁領命,出船招呼:「那個行客,我家爺憐你無處棲身,叫你在小船上權宿一宵罷。」船家向前搭跳,小姐、青梅牽馬上船,向著管家說道:「求掌家轉老爺,小生蒙恩,理當面謝。」管家說:「老爺已安寢了,不消罷。」當下船家把主仆領至小船,將軍柱上拴了坐騎。船家說:「相公請進艙中睡罷。」小姐看了看那艙中卻是幾個護送兵丁,橫躺豎臥,倒在裏面。小姐說:「掌家自請方便,我們就在這艙棚底下睡罷。」行李解下,鋪在船頭。只見那個管家走將過來,左手端個珠紅圓盒,右手提著個小小銀壺說:「相公,老爺說想必還未用飯,這點飲食奉送充饑。」小姐連忙致謝。青梅接來,管家轉身而去。當下打開盒蓋,那裏邊兩碗肉菜,四對饅首。主仆二人用了些兒,剩下的連酒都與了船家。船家拿到艙中自吃去了。這裏主仆二人坐在艙棚之下。

他主仆斜倚艙板上,不敢貪睡強睜噍。只聽得岸上草蟲聲細細,波心魚躍響連聲。不多時月轉西南交半夜,後梢鑼鳴已三更。這小姐神思困倦身歪倒,手攢著劍靶眼朦朧。恍惚間岸東恰似人行走,忽聽一陣哨子鳴。小姐翻身忙坐起,手推青梅說「你聽」。丫環抓起銀妝鐧,主仆兩個各睜睛。但只見彪形大漢十幾對,上下渾身一色形。一直竟奔大船上,手舉鋼鋒耀眼明。一個個咕咚咕咚朝上跳,怪叫吆喝猛又兇。「趙官快把金銀獻,少若挨遲活不成!」用刀亂把艙門砍,連聲響亮令人驚。小姐著忙說不好,船頭上不比平地怎交鋒?忽然想起懷中物,伸手忙拔龍尾釘,將身隱在艙棚下,苗頭對準下絕情。照著那砍門的強盜頭上打,惡寇不防中雁翎。哎呀一聲仰面倒,翻身一滾落江中。說時遲來那時快,這小姐一連打倒六七名。有一個強盜大叫:「眾兄弟,那邊船上有奇能,快些過去齊動手,莫叫他人占上風。」說罷上前才要跳,青梅女雙鐧高揚往上迎。手起鐧落一聲響,為首的賊人腦髓崩。小姐手舉青鋒劍,亂舞梨花冷氣生。主仆倆劍鐧飛揚急又快,賊人一半赴幽冥。心虛料想難取勝,大敗失機跑似風。主仆上岸朝前趕,月色當空照的明。趕上的鐧下傾生劍下死,離遠的都被神釘把命傾。剩下幾個逃命去,抱頭鼠竄去無蹤。離岸跑了多半裏,高小姐止步開言把話明。

說:「青梅,窮寇莫追,不必趕了,饒了那幾個去罷。」青梅依言,收鐧回身。主仆二人來至船上,聽了聽各艙中靜消無聲。

原來趙老爺起先夢中聽得聲息不好,剛然要問,又聽得砍門(口克)嘆之聲,方知是大盜前來的打搶。老爺壯著膽子連連呼喚家丁擋賊。那些家將兵丁聽得是強盜來搶掠,一個個嚇的篩糠打戰,用被蒙上腦袋,還怕強盜看見,那裏還出來救護?及至小姐、青梅與賊動起手來,兵刃喊殺之聲,驚心振耳,還當是眾家將兵丁與賊打仗。後來聽得漸漸聲息,半晌不聞人聲,正自納悶,忽聽艙門外說:「老大人多有受驚,晚生救護來遲,取罪不小。」趙公問道:「外面是那個說話?」小姐說:「就是方才投宿之人。如此這般將強盜誅了一半,那一半逃命去了,已經遠遁,大人只管安心。」趙公聽了,心下這才明白,感之不盡,遂喚起丫環,秉燭開門。夫人與小公子戰戰兢兢,也都起來。老爺連忙迎至小姐面前,深打一躬,道:「若非壯士虎威救庇,學生一家不知所終矣!」小姐連忙打個半跪,口稱不敢。老爺用手相攙,「就請壯士進艙一敘,好叫拙荊、犬子拜謝活命之恩。」小姐謙之再三,趙公一定不肯,小姐只得依命走進艙中。夫人帶著六歲的公子過來拜見道謝,小姐也行參見之禮。老爺讓坐,吩咐看茶。

此時那些管家兵丁聽見無了事了,個個悄悄溜了來,都跪在簾外叩頭領罪。趙公大怒,罵道:「父們這一起膿包奴才,平日豐衣足食,贍養爾等,及至主人有難,竟自袖手不救,其情可惱。俱該打死!那四十名護送兵丁更又可恨,既然習武吃糧,身邊豈無三合之勇?畏刀避箭,不敢出頭;既然怕死,不必當軍,明日行文,俱各革退,今日每人先打二十大板,連那些家將奴才,一個也不可恕!」當下趙公越說越惱,就要重打。只見小姐站將起來,深打一躬,道:「望老大人且息雷霆,容晚生一言上稟。」老爺連忙站將起來,還禮道:「壯士請坐,學生聞教。」小姐道:「他等失於救護,使老大人受驚,理宜重責。但只一件,老大人還須原情。細想下兵丁能有幾何本領,強寇之威勢如虎豹,若與力敵,何異以羊鬥虎?他們並非貪生怕死,自知少不能敵,望老大人看晚生的薄面,饒恕這次罷!」趙公道:「最可惱者,若幹人等並無一個出頭,可惱極矣!」小姐道:「他們不出來的很是,到免老大人一番尤悶。」趙公道:「卻是怎說?」小姐道:「彼時若要出來,一定被賊寇傷損幾個,老大人豈不痛惜哀憐?怎似此時風波已過,惡寇伏誅,人人俱各平安?這是伊等深解趨吉避兇之術,得保無虞,老大人理宜歡喜,怎麽到發起怒來?」一席話說的趙公怒氣全消,微微含笑道:「罷了,且看壯士尊顏,記下這次大過;再要如此畏縮,一定處死!」那些管家兵丁聽得此言,如放赦一般,連連叩首,齊謝老爺開宥之恩。趙公喝道:「若非壯士講情,將狗腿敲折!還不與壯士叩頭?」家將兵丁一齊答應,轉身向小姐跪倒,亂碰響頭一陣。小姐連說道:「不消,快些起來。」

當下趙公吩咐擺上酒宴,與小姐把盞酬勞。又命管家外艙設酒,款待青梅。飲酒中間,趙公道:「學生粗率極矣,還不曾請教壯士仙鄉何處,貴姓高名。」小姐道:「晚生姓李,漁陽人也。」趙公說:「這等,與學生正是同鄉。李兄既居漁陽,那小燕山下麒麟村內有位長者鎮國王高老先生可認得麽?」小姐道:「高鎮國與晚生一村居住,怎不認得?」趙公道:「如今他府近況何如?還有何人?」小姐道:「一位夫人,一位小姐。」趙老爺道:「他有位公子,算來有十幾歲,怎麽李兄只說有位小姐呢?」小姐說:「原來有一位公子,早年失去了。」趙公聞言,二目中撲簌簌落下淚來。嘆道:「高兄好人,不意落此一步收場!蒼天,蒼天!何故不佑忠臣善士!」小姐道:「老大人如此關心,莫非與高公相識麽?」趙公見問,拭淚開言。

口內長籲壯士:「提起舊話我傷心。我與燕山高鎮國,還有仁和寇翰林。三人結拜為兄弟,義氣相投似至親。在京中無有一朝不見面,高兄長雖是武將甚通文。我三人得暇之時會一處,痛飲談心論古今。彼時候選京中住,客囊蕭索手中貧。深感高兄情似海,時常義助贈金銀。到後來高兄喪偶辭官去,回歸燕地葬夫人。從此弟兄分了手,雁杳魚沈少信音。前者得知兄長信,才曉得身遭奇禍去充軍。但恨我心餘力弱難搭救,不比當朝近禦臣。我只說還有盟侄接祖脈,不料恩兄斷了根!」趙公說著淚如雨,夢鸞小姐好傷心。不好掉淚強紮掙,慢啟朱唇把話雲。

說:「老大人也不必傷心。自古道:吉人自有天相。」趙公又問道:「李兄行此遠路,有何貴幹?」小姐答道:「晚生別無他事,遊學訪友,玩水觀山,看一看天下的勝跡。那高千歲待晚生亦有厚德,意欲越嶺一遊,到那裏看望看望。」趙公道:「李兄去不的了!」小姐驚問道:「卻是為何?」趙公道:「不知因何,那呂相新近上了一道條陳,說那被斥的文武諸官,不可令其子弟親友人等訪尋探望,恐其眾滋事,與國不便。聖上準奏,降旨一概禁止,如有不遵私行探望者,諭著本州縣察訪擒拿,斬首示眾。昨日旨到,是日各處都要粘貼了。」小姐聞聽此言,轟的一聲變了顏色,恰似涼水澆頭,半晌無言。腹中暗暗叫苦:「我只說奔至嶺南,父女見面,萬苦千辛,好容易來至這裏,偏偏就遇著禁止傳示出來。聖旨煌煌,怎敢違背?如今進退兩難,卻往何處存身?細想斷無回家之理。」那夢鸞小姐雖是百分聰明之人,到了這萬難之際,就無了主意。低頭暗想,默默沈吟。

趙老爺看出光景,問道:「學生言及此事,李兄面有不豫之色,卻是為何?」小姐見問,心中忖了一忖,站起身來,深打一躬,說:「叔父大人恕小侄欺誆之罪,晚生非是別個,方才所言鎮國王高公就是家父。彼時家君被禍之日,小侄深染沈屙,昏迷不知人事。及至病好,方知家父已經南去,故連夜趕來。自春至秋,受盡風霜之苦,指望骨肉重逢。豈料又有此信,使小侄聞之,肝膽皆碎!意欲回家,繼母不容,置身無地,如何是好?」說罷,失聲慟哭。趙公聞言,驚喜非常,帶淚含春,連說:「好,好!原來就是賢侄,我恩兄有此後人,不愁異日之業也!賢侄勿憂,若不擇嫌,何不隨老夫到任,署中權住,耐時俟命?吾觀賢侄氣概,文武兩途皆可成就。遇有機緣,便是你父子重見天日了。未知賢侄意下如何?」小姐拭淚拜道:「若蒙叔父大人垂憐,小侄沒齒難忘,何敢推辭?」趙公道:「你我乃異姓骨肉,安用套言?明日一同起身便了。」

說話之間,天已五鼓,家丁來稟:「請爺發落船上那幾個死盜。」趙公恐怕知會地方官,未免牽扯小姐,吩咐家丁:「將那些死屍一概拋入江中,開船走路。」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贈靈藥幸保千金軀 劫行囊誤入三寶殿[编辑]

且說大定州西鎮守三賢諸葛城的威遠王九千歲,年將八旬,膝下只有一位世子,年方七歲,乃愛姬所生。生得聰明俊秀,王爺憐如至寶,每日那些乳母、太監經心看哄,不敢少怠。這日恰逢度亡之期,那小世子也要出來遊玩,奶娘、太監奉王妃之命,抱他出來,上城觀看。何為度亡呢?這是漢時留下的古跡。只因當日大漢丞相諸葛孔明兵伐孟獲回來,在滬江岸設祭,超度那些陣亡的兵將,留下這個風俗,每年到了日期,官民齊作些蓮花紙燈在河中散放,僧道諷經超度亡魂。王府門外,搭座彩棚,各街市掛了花燈,文武官員陪千歲飲宴。王爺捐資濟貧窮人乞丐,每人饅首一對,銅錢四十文,至天明為止。這日正是其期,九千歲在彩棚與眾官正自歡飲,只見一個執事官員慌慌張張跑進彩棚,跪在駕前,說:「啟千歲,了不的了!世子方才上城遊玩觀燈,一時失腳,從馬道滑將下來,竟自跌死。不敢不報。」九千歲聞聽此言,心似油煎,放聲慟哭。眾官無不掉淚,一個個驚慌無措。不多時把世子擡進棚來,只見他面如金紙,躺在軟榻上邊。王爺一見,跺足捶胸,慟哭不已。

正在忙亂之間,只見侍衛人等把看守世子的奶娘、養娘、侍兒、太監共是十個人,俱各捆綁而來,跪在王爺駕前,齊聲慟哭,叩頭領死。王爺哭了一回,拭淚向各官說道:「若論他們失於小心,跌死吾兒,理當處死。但只一件,大凡那宦家富室奶母、仆童、看抱兒童之人,那個不經心在意,惟求萬好?此不過為保衣食,尚且盡心竭力,何況與孤看抱孩兒,連自己的性命都在孩兒好否,豈有故不小心之理?一兩人失誤即或有之,三四人眼錯也還罷了,那有十個人俱不用心,使他失足竟至跌死之理?這明明是孤德薄,命該絕嗣,鬼使神差,令他失腳,縱使孤在旁也未必將他拉住。此時即便殺了十人,也不能換世子還陽,速與他們松綁,一概寬赦。」眾官聽得此言,齊呼「千歲千千歲」,拜倒棚中,同聲頌德。

正說之間,只見一個太監飛跑進棚,向上跪倒,口呼:「千歲,萬千之喜!奴婢奉命在雙忠廟濟貧,聞得殿下凶信,正在驚慌,忽見那些貧人中走出老夫妻人,口稱有奪命金丹,只要肌膚不冷,心中微動,吃下去保管還陽,還許傷痕立愈。奴婢將他領來,現在棚外候旨。」千歲聞言,半信半疑,命:「速速喚他來見。」太監答應,如飛而去。

看官,你道這老夫妻是誰?就是那鄭昆、梁氏。那日自仁和縣起身,步履如飛,不日到了嶺南。剛剛找著諸葛城,天色已晚,遇見超亡勝會,看了一回熱鬧。走至濟貧之所,聽見跌死世子之事,因那仙丹驗過幾次,所以向太監說了保管殿下重生。老夫妻隨太監進了龍棚,參了王駕,九千歲也不暇問他,就命速取金丹,搭救殿下。這金丹的妙處,列位也聽見了幾次,再要泛言,我也煩咧!此時世子灌下金丹,立刻還陽。

九千歲這番歡喜非常,忙命人抱進府中將息去了。這才向鄭昆問話說:「你這老倆口兒的金丹,怎麽這等靈效?莫非是一對神仙下降麽?」鄭昆連連叩首道:「小人肉凡胎,那裏神仙?」九千歲說:「治好孤子,理當酬謝。孤賜你紋銀千兩,你可如意?」鄭昆說:「小人不願領賞。」王爺說:「你莫非嫌少?」鄭昆說:「怎敢嫌少?只因有段衷情,上稟千歲。

小的家主高廷贊,身被奇冤未得伸。蒙恩發配來南地,千歲的麾前為上軍。小人夫妻把主尋。好容易受盡艱難來此地,不知我主那邊存。存亡未見吉凶信,怎敢貪財受賞銀。老奴冒瀆身該死,下情上稟瀆尊聽。賜我主仆重見面,便是王爺天地恩。」義仆說著心內慘,俯伏塵埃兩淚淋。千歲點頭連誇贊,說:「好個忠義老仆人。你的主人前者到,孤念他有功於國是良臣。命他監造三賢廟,不入發來的罪犯群。你夫妻這點忠心堪憐憫,仍賜酬勞千兩銀。賞你一所房居住。就令你目下相逢見主人。」老夫妻叩頭謝恩心內喜,九千歲座上開言降玉音。吩咐:「去喚高鎮國,孤今立等快來臨。」奉命的差官乘馬去,不多時來了忠心赤膽臣。

高老爺進棚,參見了王駕,九千歲即命平身,笑容滿面,將適才之事說了一遍。令人把他主仆送入新房,叫他主仆見面。高公聽畢,驚喜相交,主仆叩謝了王爺,出了龍棚,來至新房。早有執役人等把那一千兩銀子送來,應用的器皿家夥都陳設的停停當當而去。

且住,你方才說呂相條陳神宗降了禁止的上諭,各州府一體遵行,難道威遠王就不知曉?應這話須得分解明白。那夢鸞小姐自三月十六日離家,半路上病了坐騎,在尼庵養馬,七月內方到蘇州昭文縣,八月內遇見趙知府。這禁止上諭也就是八月內傳行下來的。蒼頭夫婦是途中無阻,日夜奔馳,七月就到嶺南,此時上諭還未曾傳到那裏,直至次年春間方傳至,那時蒼頭預先到彼已經五六個月了。九千歲料他主仆不是造反之人,也就不問。

且說目下高公主仆見面,悲喜交集。蒼頭夫妻叩見了恩主,鄭安寧也拜見了爹娘。高公問道:「你二人為何不在家中,莫非有什麽變故?小姐、夫人可好?」鄭昆、梁氏目中落淚,遂把家中之事,哭訴了一番。高公聽畢,直氣的神眉豎直,二目圓睜,拍案罵道:「蠢婦,畜生!我有日回家,必要手刃他姑侄二人,方消此恨!夢鸞既從春間離家,為何此時還不見到?」蒼頭說:「小人一路追蹤尋找,並無消息,我只當先已到了。」高公嘆道:「咳,我見必是路上有什麽阻滯了。他乃閨門幼女,如何走的這般遠路?你那時失了主意了,就該勸他不必冒險擔驚前來找我,叫他一直到仁和縣寇府中去,也就完了我這一件心事了。」鄭昆跌足道:「老爺還提什麽呵!姑爺這般如此遭事在監,吉凶難定。」高公聽了愕然,半晌長嘆一聲。落淚如雨,叫聲鄭昆:

想當初有你楊氏夫人在,只為無兒愁碎心。每日家求天地哀呂祖,好容易得他姐弟一雙人。只說是兒女雙全心願滿,又誰知一場大夢是浮雲。到而今妾死妻亡兒女散,滿腹沈冤罪一身。強留此命非怕死,為的是祖父清名重萬金。耐等個水清石落鳴冤枉,那時削髮入空門。非是我今提此話,都只為想後思前寒透心。可嘆儔仙寇賢弟,廉明忠正又仁慈。後人如此遭不幸,與我一般要斷根。我二人平生未作虧心事,卻因這般樣結果收園不如人。這就是心比天高命如紙,不由人感舊憶昔欲斷魂。」這老爺失聲大慟如酒醉,鄭昆梁氏好傷心。少不得善言解勸相寬慰,主仆們埋頭蠻地過光陰。書內慢言高鎮國,追續前情找上文。寇公子從那日失良友,一身飄泊雁離群。走著不住回頭看,還指望曹爺後面到來臨。回想那腰帶山前逢寇事,深感那黑紅面一雙人。「可惜未問名合姓,辜負他濟難扶危救我恩。寇潛有日得及第,我必要留心察訪大恩人。」這公子思思念念朝前走,渡水登山非一巡。那日到了幽燕地,日沈西海要黃昏。書生只得尋住處,忙忙催馬奔莊村。走至面前觀仔細,原來是一座茅庵路北存。井石之上垂楊柳,有一個尼姑那裏洗衣衿。公子下馬朝前走,陪笑開言把話云。

公子上前施禮道:「請問師父一聲:那邊是什麽所在,可有店鋪?」尼姑起身,稽首還禮,一面看著公子,用手指著說:「北邊這山叫夷齊山,山下南邊那個大所在叫前安鎮,店房飯鋪到有十五六處,姑娘想是要投宿。何不在荒山權住一夜?小庵嚴緊清凈,豈不強如店中?」那公子為喬妝,懶於見人,巴不得個靜處存身,回答道:「多蒙大士慈悲,就只攪擾佛地,取罪不小。」尼姑說:「阿彌陀佛!我們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這有何妨?」說畢,攜著盆子、衣服,在前引路,公子後面相隨。

進了山門,尼姑叫道:「師弟快來接馬,有客來了。」只聽裏面答應,走出一個二十多歲的尼姑來了,向公子一面打問信,一面端詳,誇道:「好位標致姑娘,從那裏來,往何處去?」復又望下一看,望著他師兄,嗤的一笑。公子說:「自江南來,往塞北去。」尼姑說:「哎喲!這遠路徑,就是姑娘一個人去嗎?」他師兄瞪了他一眼,說:「你且拴上馬,讓姑娘進房坐下,有話再搭拉。」那一個尼姑說:「當家的說的是。」當下二尼一個拴馬,一個扛起被套,讓公子進房,獻茶敘話。公子要水凈了手,上殿拈香,拜了白衣觀音,回至方丈坐談。公子道:「請問二位大士上下何稱?寶剎中師徒幾眾?」尼姑說:「不敢,小尼法名似空,這是師弟非空。師父上年歸西去了,荒山就是我弟兄二人。」又道:「姑娘想是餓了,且請少坐,待我們收拾點兒素飯粗齋,與姑娘充饑。」說畢一同出房,來至別室。

似空說:「你看這個丫頭好生奇怪,說是個媳婦兒,又未開臉;說是個女孩兒,孤身獨自,可望那裏作什麽去呢?」非空說:「我猜著了,一定是大戶人家逃出來的偏房妾小。」似空說:「別管他那閑帳,他的行李十分沈重,如此這般,留下才好。」非空含笑點頭。二尼一面計較,一面收擡,作了四碟素菜,兩盤粳米糖糕,兩碗白米粥兒,端進方丈,點上燈,放上桌子,讓公子吃飯,十分殷勤和氣。公子謝過,飽餐了一頓。少時,只覺心慌體熱,十分困倦。看了看北邊有一道萬字炕,遂把被套打開,取出被褥,鋪在行李上邊。兩個尼姑也就收拾,一同安寢。

公子和衣躺下,登時沈沈睡去。二尼斜躺了一回,慢慢下地,把公子輕輕擡起,將被褥行李抽將出來,又把自己的道袍也收起了幾件,這才上炕假寐。公子為何今日睡的這樣沈穩?有個原故,不說不知。這兩個女尼是最不作好事的,他那粳米糕兒是用酒浸米,九泡九曬,然後磨面合糖作糕,甜美異常,人若吃上幾塊,其力就如飲了幾斤醇酒的一般,不知不覺,爛醉如泥。公子那知這般詭計;到了東方大亮,酒力方散,漸漸醒來,只覺身上冰涼。睜眼一看,自己躺在光炕,行李全然不見,房門大開,就知被盜。吃一大驚,翻身扒起,連叫:「二位師父不好了!」二尼假作驚醒之狀,扒起說:「怎麽樣了?」公子說:「房門大開,我的行李被褥都不見了!」似空大驚道:「想是被賊偷去?」非空回頭一看,道:「哎喲不好了!我的道袍也沒有了!」似空東抓西抓道:「我的襯衣呢?也是賊偷了去,這可好,可好!」非空說:「你抱怨誰?都是你愛修好,招個人來投宿,馬咧,行李咧,紮了賊的眼,連咱們都照顧了去了!」似空說:「咱們廟中從來無有這一遭哇!」非空說:「你自己說說,是你各自招的悔氣不是?」又一面拿根棍子打著狗罵道:「你這白吃食的好牲口,沒事會瞎綁綁,有了賊你就不管了,叫人家收拾了個精乾,要你這東西作什麽?等明日郁老六來了,我叫他宰了你大家吃肉!」兩個尼姑你一言我一語,連聲抱怨。

這公子一旁聽著心焦躁,腹中陣陣亂如麻。「從未睡的這樣死,今朝卻是為什麽?運敗時衰已至此,到處驚險鬧夾雜。雁門還有兩月路,不久的嚴冬把朔風刮。行裝路費全失去,怎生耐冷走天涯?想是小生該命盡,才有這喪門白虎把頭押。」公子正在為難處,只聽那二尼不住語聲嘩。似空說:「算我慈悲生禍害,好心反種禍根牙。」非空說:「姑娘到底拿主意,我們這草地荒庵也當不了家。」似空說:「事已至此也講不起,少不得弄點子菜飯大家抓。」非空說:「權當咱們活倒運,遇見親娘前世的媽。姑祖宗坐著罷等我們去弄飯,吃飽了早離門把小腳兒發。」一陣掄風下了地,怨聲嘆氣把鍋刮。公子一見實難受,好似鋼刀把肺紮。又是著急又是慚,強把心中氣惱壓。翻身走至堂屋內,眼望尼僧把話答。

說:「二位師父呢,昨朝為何,今日報怨,難道我願失盜不成?二位的高情容日必報,也不消費心弄飯,我就此告辭便了。」說畢,就要出門。二尼姑又轉過色說:「姑娘休怪,我們這出家人,奉佛念經,走千家穿萬戶,不是好容易化來的衣食,白白的失去,怎不叫我們心疼?說是那麽說,姑娘焉有不吃飯就走的?再者你也無了盤費,且坐一坐,吃點東西,商義個主意,弄點盤纏,再走不遲。」公子說:「我今一無所有,只剩身上的衣服,商量個甚麽?」非空說:「依我說,人無了盤費,馬也是餓著,莫如把他賣幾兩銀子,一個單行人也將就夠了,」似空說:「著,我也替他想到這裏。」公子長嘆道:「罷了,事已至此,無可奈何,只好賣了他罷。但只一件,那馬是我朋友一匹得意的龍駒,指望日後還要物歸本主。」兩個尼姑一齊哈哈大笑起來,說:「老太太作月子,這可是個新聞!我從未聽見一個姑娘家也鉆出朋友來了!」公子方覺失言,滿面通紅,低頭不語。似空說:「龍駒兒也罷,鳳駒也罷,既是好朋友的物件,到了這無可奈何的時候賣了他的,料也無妨。姑娘要賣時,我就替你去找主兒。」公子說:「這裏可有人買?」似空說:「我們這前安鎮上的大財主單員外的兄弟三少爺新近習武,學騎演射,正要好馬乘坐。我到那裏說說,他要中意,立刻就是銀子到手。我先說下,要是賣了的時候,腳步錢、辛苦錢、中保錢一概不要,只求陪上我弟兄那兩件猴兒皮就算姑娘有良心了。要不是因你丟的,也不肯望你要。」似空說:「本來沒有穿的麽,望姑娘布施布施罷!」公子說:「有了銀子,自然酬謝。」當下二尼弄些齋飯大家吃了,非空望前安鎮單員外家去了。

你道這單員外是誰?就是那瞽目先生單守仁。自那年與啞叭結義,借那一錠黃金、兩個元寶,營運起來,日增月盛,不數四年,陡成大戶。良田百頃,米麥盈倉,騾馬成群,豬羊滿圈,使者家丁仆婦,人以員外稱之。此時成郎已有十七八歲,娶了媳婦,都抱了頭生兒。啞叭也有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長子七歲,次子四歲,女兒尚在繈褓。雙印已十四歲,多虧啞叭經心撫養,用意溫存,但有個三災八難,守在身旁,寸步不離,請醫服藥,許願燒香,無所不至。長到六歲,聰明過人,品貌出眾。上學攻書,過目不忘。他到底是將門之後,性愛習武,到十三四歲上,向二位哥哥言講只要自武途求取功名。大員外就與他聘請明師,教演那十八般兵器。此時正自采買好馬,恰遇非空來說,雙印遂與兩個哥哥說了,同方教師來至白衣庵觀看,果是好馬,就叫方教師估價。方教師道:「若論這匹馬,足值一百多兩,他如今手窮的時候,與他八九十兩也就買了。」雙印說:「物既值這些,人又在急難之時,不必乘人之危,屈他價值,就與他一百二十兩罷。」當下二尼作保,請出公子,三面言明,兌了銀子。雙印謝了尼姑三兩銀子,家丁牽馬與方教師,一同回去。可笑他郎舅對面不識。公子把那一小包二十兩銀子送與尼姑陪償他衣價,二尼尚自嫌少,不住口的叨叨,說:「丟了三四件衣服,人馬吃了兩天,又與他跑腿作中,這幾兩銀子夠那一項,不說多布施一二,難道還拐著我們出家人的便宜走嗎?」公子見他如此,又謝了幾兩,二尼方才住口。

當下公子叩拜了佛像,別了尼僧,到前安鎮上買了綿被,包了一個小包,背負而行。一日走不上三四十里,從秋走至冬至,方到雁門關外。只見一個荒草嶺上有些貧民采樵,公子向前問道:「借問列位一聲,這關的總帥老爺可是姓海麽?」那樵子看了一看,說:「姑娘是那裏來的?」公子說:「我乃江南人氏,海老爺就是舍親,特來投奔。」樵子說:「姑娘來晚了,海老爺自兩月前病故,靈柩都回京了。如今新總鎮姓石,到任不過數天。」

這公子聽畢樵夫一夕話,猶如炮震似雷轟。半晌癡呆無一語,腹中暗暗叫蒼穹:「念弟子平生未作欺心事,這般不幸主何情?平空無故遭人害,五松山眼看著殘生澗內傾。不虧義重知心友,十個雲龍也活不成。野青園中非郁氏,那一夜連我恩兄也受驚。昭文縣不虧衛氏瑤仙女,此身早已入牢籠。柳林不遇黑壯士,定被那強人搶掠入山中。好容易入死出生來此地,偏遇著母舅歸西撲了空。有心去投石總鎮,他要是追問情由怎麽應?自古人心難測度,怕的是吐露真情入火炕。這而今腰中剩了銀幾兩,怎麽營運過殘冬?」公子越想無出路,一翻身坐在山坡草地中。看那些樵子拾柴擔負起,日將沈西都進城。公子獨自山坡坐,思前想後慟傷情。正自為難無主意,但只見兩騎如飛快似風。一雙番漢齊催馬,自北而來走的凶。頭帶貂帽雲護頂,飄飄狐尾襯紅英,沿邊此襖釘獸面。皮鞋帶上掛金鈴,馬跑鸞鈴聲振耳,豹皮花靴足下登。又見他項短脖粗方海口,紫面虬髯大眼睛。看見公子勒住馬,有語開言問一聲。

要知來者何人,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怯書生權作番王女 浪蕩子驚窺絕世姿[编辑]

卻說公子正在山坡呆坐,自北來了兩個番漢,看見公了勒馬問道:「呔,那小蠻婆兒好大膽子!我們這裏虎豹極多,你獨自一個坐在這曠野荒郊等著餵老虎嗎?」公子見他們來派雖凶,說的都是好話,遂站起身來,隨口說道:「我是個病人,虎吃了也罷。」這一句說的對了景咧,也是公子合該機緣湊巧,那番人生性直率,樸實楞怔,這一句話不曾聽準,只聽了個「我會治病,虎見了也怕」,遂歡歡喜喜,跳下馬來,一齊說:「姑娘果然會治病,這更好了!我們可敦身得重病,百方不效,北邊無有良醫,皇爺命我二人連夜進口,聘請高人與皇后治病。姑娘若治好了我們娘娘,王爺一喜,你的造化到了!」公子聞言,忽然想起:「我今尚有一粒金丹,何不隨他前去?大料一定取效。治好了番後,借此存身,往後看機而動,再作道理。此時已至萬難之日,把死付之度外,聽天由命,闖一闖罷!」公子主意一定,遂向二人說道:「我有仙丹,保管手到病除。」番官大喜,便請公子上馬,忙忙回五國來。

只見圍城四面都是牛皮帳房,一望連雲,都是彼國的宗親、文武官、奠長居住。毛襖番兵成群結隊,演騎習射,往來不斷。進得城來,也有三街六市,也有宮殿朝房,二奠長知會了看門的番官,回稟進去。不多時出來了兩個番婆,把公子帶至成德殿,拜見了北安王。北安王問了話,親身帶至洪吉刺後的寢宮。公子看了回洪後的氣色,說了幾句支吾套話,取出金丹,與洪後服下。不多時,其病如失。番王、番後十分歡喜,讓坐獻茶,盤問姓名來歷。公子只得捏造虛言,只說乃民間之女,姓孟,因事被人謀害,逃走出來,飄流至此。洪後聞言,點頭贊嘆,遂向番王說道:「我看此女容貌端美,舉止安詳,心甚憐愛,他又無家可歸,意欲收他作個義女,不知大王意下如何?」番王道:「咱們無個公主,寡人正有此意,不知姑娘可願意麽?」公子早已把那聽天由命的主意打定,並不推辭,就拜認了父王、母後。番王大喜,封為合慶公主,命番婆、宮女後宮預備香湯,伺候貴人淋浴更衣。次日與皇后起病,又慶賀公主,大殿中設擺雙喜宴,王侯宗親、文武諸官都入朝與國母起病,慶賀公主。那北方的規矩不比中國,全無避忌,王爺、洪後、嬪妃、公主居中正坐,王位諸臣百官人等就在兩邊設宴,君臣歡呼痛飲。

成德殿中排筵宴,君臣共慶喜歡連。北安洪後當中坐,兩旁邊王位宗親鋪地氈。捧盤的番漢來回走,大碗穿梭望上端。湯調五味盛金碗,肉似山積酒似泉。無非是熊白鹿脯牛羊肉,酥酪駝珍野味鮮。奶油番果花紅染,米酒沾唇分外甜。八對番女筵前舞,鸞笙鳳管配絲弦。君臣正在歡飲處,北安王手內擎杯左右觀。但則見王後王妃新公主,太子宗親文武官,飲酒聽歌多喜色,推杯換盞笑盈顏。番王引起心中事,不由一陣好傷慘。玉液瓊漿難下咽,美味珍饈懶怠餐。洪後一見開言問:「陛下因何不喜歡?」番王嘆氣呼賢後:「事逢對景惹人酸。你看這宗親骨肉人人在,文武百官個個全。就是不見四禦弟,孤與他手足分離這八年。他也是為國忘身遭羅網,只落的拘禁東京坐軟監。我這裏飲宴聽歌多自在,他那裏伶仃孤苦有誰憐。思量及此心如醉,如何叫朕意安然?」北安之言還未盡,但只見左邊慢閃一番官。拜倒駕前呼:「我主,龍意愁休請萬安。為臣不才獻一計,保管殿下轉回還。」番王聞言心內喜,帶笑含春把話談。

「丞相有什麽妙策,能使四弟回國?」不花無敵口稱千歲:「臣時常著細作打探中原事體,聽得宋國首相病故,目今呂國材內閣用事,蒙蔽神宗,樹黨招權,貪財如命。趁此機會,正好用策,請我主多備金銀、珠寶、玩器、美玉、珍裘,為臣扮作商人,暗暗進京,憑臣三寸不爛之舌,賄買呂國材,隨機應變,必要救殿下回國,以安聖意。」北安王道:「卿既有忠心,寡人準奏,且候來春舉行便了。」大太子耶律壽山也奏道:「臣聞宋家高廷贊已去,大料無人敢擋。我國數年以來銳氣已足,糧富兵精,待皇叔回國之後,孤兒親提人馬,發兵南搶,以雪前恨,替父取大宋的天下如何?」北安王點首準奏。

當下宴畢,群臣謝恩散去,洪後親送公主至合慶宮中,派兩對番女、四個番婆服侍貴人。復又擺下夜宴,對飲盤桓。洪後問道:「皇女青春幾何?」公子道:「一十七歲。」洪後道:「吾兒年當及笄,明日啟奏你父王,挑一大臣子侄,招為駙馬,全你的終身便了。」公子心下著忙,連忙站起,說:「為兒尚有下情稟母後。我乃有夫之婦,怎敢背人重婚?」洪後問道:「話配誰氏之子?」公子道:「寇翰林之子名潛,字雲龍,成親未久,被人謀害,夫妻分手,兒夫避難他鄉,不知所之。我二人臨別各誓以死守節,誌不再配,多蒙母後慈恩,人倫大節,臣不敢遵旨。」洪後點頭道:「原來如此。既然這等,等過了幾時,著人進口訪你夫主的下落,叫你二人破鏡重圓,這個如何?」公子放下心來,連忙拜謝。那洪吉刺後雖是番女,敦厚賢明,通文識字,得了這個愛女,與他講文論古,甚是投機,百分疼愛。公子斂跡藏形,小心自守,番人性直,並無識破。

言不著玉女本色居塞北,聽把那伏氏姑侄表一場。從那日逼走夢鸞高小姐,到次日合府的家丁撇個光。男婦老幼齊逃走,只剩他主仆姑侄人兩雙。狂生伏準羞又氣,夫人含怒淚淋裳。少不得雇幾個長工與村婦,叫了任婆內裏幫。到了四月二十八,藥王廟演戲年年大會場。諸般買賣全都有,蘆棚結連數里長。進香男女如蟻,扶老攜幼鬧嚷嚷。伏生假說去還願,為的是招風惹草看紅妝。打的鮮衣花帽財主樣,手擎團扇慢搖涼。只揀那婦女群中來回走,風流賣俏弄輕狂。請了分紙馬朝裏擠,單與紅裙同降香。磕頭已畢回身轉,猛擡頭,從外來了一位美姑娘。則見他滿頭金珠銀首飾,大桃垂腰二尺長。身穿著錦繡花衣飛五彩,湘裙百褶戲鴛鴦。玉腕拿把檀香扇,畫的是張生跳過粉皮墻。俏笑輕盈說好熱,金鐲四個響叮當。金蓮窄小難移步,一對丫環站兩旁。正與狂生離不遠,只聞得陣陣撲人脂粉香。狂生一見直了眼,睜圓二目看端詳。只見他走至殿內當中站,使女連忙替上香。他那裏花枝招展深深拜,嫩語嬌聲叫藥王:「保佑弟子身無病,歲歲年年叩法堂。」使女連忙攙扶起,猛瞧見五百年前冤孽郎。他二人,歡喜冤家初見面,由不得靈犀一點兩牽腸。

俗語說的好:風月子弟、及時裙釵,比乾柴近烈火。兩情四目,不必細表。正在留戀之際,只見一個胖大老翁,年約五旬之外,身穿寶藍色夾紗道袍,魚白單紗襯衣,涼巾朱履,員外打扮,走進殿中。看著女子說:「姑娘燒了香怎麽還不看戲去?這是整本的《繡鞋記》,熱鬧的很哪!」女子說:「車上怪熱的,這裏還涼快些兒。」老者說:「要看也是你,不看也是你,少時可就要歇臺了。」女子使性兒道:「我偏不去,歇了臺罷!」老者笑道:「不去也罷去也罷,我先看去。」說畢,回身去了。又遲了一回,這其間他二人的形景也無工夫說他,只見又來了一個家丁,說:「員外叫請小姐上車,少時歇了臺,人亂就難走了。」女子被催不過,只得轉身移步。把一雙秋波看著伏準,笑了一笑,用扇兒遮了粉面,丫環攙扶,一步一步走出殿外。這就叫做意索情繩,把個狂生不用繩綁,一直牽到戲臺底下去了。

那女子上了車兒,車門上掛著簾,兩邊紗窗看的明白。伏生站在近處,兩個人動了麻衣神相,彼此仔仔細細對看了一回。不多時歇了臺,人都散動,那員外車在前,女子車兒在後,望東南上趕去。

伏士仁心中不舍隨車趕,緊緊而行後面跟。那管烈日天炎熱,只走的氣喘籲籲汗滿身。暗暗自己叫:「伏準,可恨當初錯認人!夢鸞雖然容貌美,全無情趣似瘟神。花木瓜兒空好看,枉叫區區黃盡心。怎麽似這位多矯知好歹,憐才愛貌喜斯文。一見留情芳意許,這般才是美佳人。但願冤家未受聘,我必要央媒搬娶這釵裙。我們倆郎才女貌真佳偶,你恩我愛到終身。可笑那無福的丫頭夢鸞女,這樣才郎他不親。拋家失業如逃難,飄流去作外喪魂。這而今我也奇遇多嬌女,不久成就美良姻。有朝一旦重相見,也叫你見一見這對才子與佳人。」這狂生胡思亂想跟車後,緊走急行腳步勤。一氣跑了七八里,合和堡不遠面前存。車兒趕進西門去,伏準答應後面跟。進了堡門一箭遠,一座宅舍在大街心。高樓瓦舍多齊整,白粉墻高黑大門。兩輪車兒朝裏趕,那女子,隔著紗窗把手伸。望著伏準朝北指,秋波送媚面含春。狂生會意將頭點,滿面含春笑吟吟。只見那迎面來了兩個人。

一個老者帶著一個幼童,也是從廟上回來,小童手內提著一串角黍、一把香草,剛要望對門內走,伏生向前打了一躬:「請問老丈,這一家姓甚名誰?是個什麽人家?」老者還禮道:「相公問這一家麽?是個剛下鍋的。」伏生道:「怎麽講?」老者道:「才煮麽。姓毛,祖上買賣出身,綢緞大賈,到了毛二這一輩子上,發了大財,他又會百般取利,這幾年陡然大富,買賣也不作,在家充員外了。」伏生道:「他家幾口人?」老者道:「美中不足,無有令郎,只有一個丫頭,慣了個……」剛說至此,那小童拉著老者說:「爺爺走波,走波!」遂往對門去了。

伏生順著西墻往北走了一箭多遠,繞至毛家宅後,只見偏東有個小角門,關著未開,裏邊樹木森森,花香馥馥。伏生在墻外走來走去,忽聽嬌聲裊娜,咳嗽了一聲,伏生擡頭一看,只見樓窗高起,那女子站在窗下,探著身子正望下看。狂生一見,歡喜非常,連忙轉身,向上深深作了一揖。女子斜抄雙袖,還了一福,把手中的扇子笑吟吟望狂生丟了下來。伏生急忙扯起衣衿來接,偏偏掉在頭上,溜在地下。忙忙拾起,捧在手中,用口吹那扇上的土,連忙打躬致謝。女子見了,把那一雙衫袖掩在口上,笑個不住,回身躲向一邊去了。

狂生正在著迷,只聽角門開放,走出一個丫環來,這也是廟上見過面的,走至面前,說:「借問相公一聲,我們小姐一把扇子失手墜於樓下,相公若是揀著,乞賜見還。」伏準道:「小生可倒揀著一把扇兒,只是這樣貴重之物,怎肯輕易奉還?」丫環說:「一柄紙扇能值幾何,有什麽貴處?」伏生說:「物雖不貴,出自天仙之手,就是萬兩黃金也換不了去。若要歸趙,除非天仙親來取討,許我個謝意,方肯奉還。」丫環笑道:「既然討謝,須說個名姓,我好替你回復,不然看你拐了去。」伏生笑道:「小生就死也是不離此地的。若問姓名,正要相告,小生姓伏,名準,表字士仁,去世丹徒縣令乃仡是先祖,鎮國王高千歲的夫人是我的嫡親姑母。小生前歲入泮,今年虛度二十,只為胸懷大志,欲覓才貌佳人,不肯草草就婚,所以未曾成室。再要說了生日時辰,便是《西廂記》上的套話,惹的小娘嫌煩。只此數言,替小生轉達便了。」使女聽畢,含笑而去。去不多時,回來說道:「我家小姐說,扇雖不貴,乃閨門之物,不敢輕棄。相公既然索謝,好歹晚間送來,我家小姐一定面謝。千萬不要失信。」說畢,關門而去。

伏生聽了,只喜得魂飛千里。看了看路北有座土地小廟,遂踱了進去,坐了一回。看看天晚,四顧無人,風聲漸響。伏生有些發怔,壯著膽子,走出廟來。蹲至毛家後墻,角門以外,輕輕叩了兩下,只聽裏面低聲問道:「是誰?」伏生答道:「送扇子的來了,小娘子開門罷!」丫環把門開放,伏生連忙一步跨進門來。丫環將門閉上,引路來至樓下,說:「你且在此,少時等我回了姑娘,再來奉請。」伏生只得站住。丫環上去,回來說:「姑娘有請。」狂生此時恍疑身入瑤池,夢遊巫峽,整衣進步,丫環掀起竹簾,狂生走入樓房。只見那女子改了便妝,一盤青絲細髮,挽了個懶仙髻,頭頂正面一丈青上穿著一朵鮮花,松綠百蝶夾紗衫子,鴨蛋軟羅汗掛,高挽著鵝黃袖口,露出一雙玉腕,十指春蔥,帶一對翡翠龍頭鐲子,珊瑚戒指,下身穿著石榴紅洋縐褲,魚白色褲腿,織金帶子,襯一雙元青時樣花鞋,尖尖瘦瘦,站在燈後,遮遮掩掩,假媚倦羞。

這狂生到此疑為身入夢,馬躍猿馳意不同。不暇觀看樓中物,望著他連連施禮就打躬。女子起身還萬福,低聲讓坐面通紅。將身影在燈光後,吩咐蝴蝶看茶羹。伏士仁告坐接茶含笑飲,躬身控背叫芳卿:「慚愧小生多愚昧,三生有幸會嬌容。多蒙小姐垂青眼,小生鬥膽入蓬瀛。」狂生之言還未盡,女子開言叫相公:「奴家此舉非無恥,聽我把肺腑衷情說個明。奴的爹娘只有奴一個,並無四弟與三兄。欲選才郎托後事,好把家財萬貫擎。終日瓜裏挑瓜花了眼,漁陽擇遍少乘龍。今朝有幸逢君子,奴的這一雙拙眼認英雄。敢比文君識司馬,相公將來定是個狀元紅。只為終身關系大,因此上含羞相約定姻盟。如若不嫌奴顏醜,願托終身與相公。休笑妾身無廉恥,似那些三貞九烈我盡明。今朝為訂百年好,莫把我看作墻花路柳同。」伏生聽畢心歡喜,滿面含春把小姐稱:「既承俯就不嫌棄,我明日就命冰人系赤繩。就只怕令尊令堂多挑揀,好事多磨有變更。」女子回言說:「無礙,若要煩媒事管成。」伏生點首說:「從命,還不曾領教貴字與芳名。」女子見問腮含笑,燕語鶯聲叫相公。

說:「奴姓毛,小字如花。」伏生點頭道:「果不愧如花之貌。」如花連忙說:「過獎!」,又道:「話已說完,相公請便,妾身明日靜候好音便了。」伏生說:「小生耽驚冒險,好容易來至繡閣,得睹芳顏,怎麽放我出去?此時天將二鼓,堡門已閉,叫我何處安身?小生素來膽小,小姐可憐,床下樓板上豈無一席之地?容我存站一夜,恩同再造。」說著,站起走至如花面前,咕咚跪倒,不住的哀告。蝴蝶兒笑道:「相公既膽小,就不該擅入閨門,作這大膽之事。」伏生說:「為著知音美人,就是萬死也是不辭。」如花沈吟了一回,說:「罷了,看相公這等忠誠,妾非草木,何敢自愛?但終身事大,必須對天明誓,海誓山盟,奴家方信郎君的真心。」伏準大喜,道:「小生正有此意。」當下簾櫳高卷,寶鼎焚香,二人跪在一處,對著星光,伏生說:「星夜諸神在上,弟子伏準,今生若負毛氏,伏準要橫死外邊,不得善終!」如花說:「弟子如花,終身托付伏姓,願為百年伉儷,如若異心,日後千刀碎體!」誓畢平身。如花說:「蝴蝶,今日之事就是你一人知曉,你也起個誓兒,明明心,日後我勸相公收你作個小星,與我一同侍奉才郎,豈不是好?」蝴蝶兒笑嘻嘻的說:「這個現成。」至香案前跪倒說:「天上管閑事的神仙聽真:今日才子佳人,星月定盟,我若走漏風聲,準備著屁股上挨一頓好打!」說著,叩頭站起。伏生、毛氏一齊笑了。未知如何,且聽下回便知。

第四十三回 犬吠花村常使我提心吊膽 鳳隨蕭史不勞你夜去明來[编辑]

且說毛氏如花勾引狂生伏準,後樓私會,掩門就寢。

這正是狂生蕩女行茍且,信口胡言欺上天。只顧此時情似火,海誓山盟任意談。那知日後循環到,如影隨形箭一般。風流孽海無邊岸,一入其中退步難。花刀柳劍能追命,縱死黃泉無怨言。聰明反被聰明誤,那個愚夫婦女憐。暫擱後話且休論,伏士仁這番際遇似登仙。那蝴蝶五更送出後門外,狂生獨自轉家園。正遇勞勤門外望,看見他滿面春風甚喜歡。叫聲:「大爺累殺我,昨日找了個攪海與翻天。只當相公先回轉,你到底昨夜存身在那邊?」伏生見問心得意,已往情由並不瞞。勞勤咂嘴說:「大喜,賀相公到底得了位玉天仙。」伏生用扇頭上打,說:「狗材心知要緊言。」說畢走至上房內,夫人一見問根源:「昨日你望何處去?使我家中心內懸。」伏生說:「周世兄約我他家去小飲,就在前邊書舍眠。提起孩兒婚姻事,他說是有位姑娘性情賢。住在東南合和堡,離此不遠是家園。與兄年貌多相稱,堪可匹配結良緣。」夫人聞言心歡喜,開言啟齒問根源。

說:「但不知此女是個什麽人家?」伏準說:「綢緞大賈,人稱員外。」夫人說:「咱們王侯門第,與一個商賈結親,不大雅相。」伏準說:「這有何妨?只要挑個好女子就是了。」夫人扭他不過,只得依允,就命任婆去說。

婆子到了合和堡毛家,見了毛員外與安人,誇獎伏生許多好處,說他是宦門公子,又是秀才,如今又在他姑母鎮國府內承嗣,家私怎樣富貴,門第怎樣榮耀,人品怎樣俊美,性格怎樣聰明,脾氣怎樣柔和,說了個千好萬好。毛安人說:「富貴家資我到全不稀罕,既是個好孩子,我倒願意。但只一件,我們老夫妻只有這一位姑娘,要招個好女婿養老送終,怎肯聘他出去?你回去向高太太說,若願意贅在我家,等我們擇個吉日,相相女婿,中了我的意就算定了。財禮聘金,全然不要。」婆子答應,回至麒麟莊,見了伏夫人,把毛家的話說了一遍。伏夫人說:「這如何使得?我為的是娶個媳婦在膝下侍奉,若贅在他那裏,媳婦兒使不成,倒把個兒子拐了去!」婆子說:「他那裏也是無兒,偌大的家產,一個女兒,舍不得聘他出來,要招女婿養老。」夫人說:「誰圖他那家財?你明日再去,向他說過門之後,七八裏的路兒也不算遠,我叫他小兩口兒勤去看望親家。百年之後,叫他女婿穿孝發送他老夫妻黃金入土。這個好不好?」婆子說:「這個很盡情理。」當下別了夫人。

次日,婆子早飯後去了,回來說:「不中用,他那裏也是這個話,不圖家財,只要女兒、女婿長在膝下才稱心。」夫人說:「不中用罷,那個求他家公主呢?」伏生焦灼起來,說:「是不是又鬧黃了?實對你老說罷,這女子我在藥王廟親眼看見過了,甚合我意。若是說不成時,我這一輩子也不要老婆了!想原先那件事,你老要主意得定,也成就多時了,弄了個半途而廢!如今剛剛的訪著一位美人,老太太又不願意。」任婆說:「大相公也不用著急,等我想個兩全其美的方兒,再向他說說去,管保有準。」夫人說:「他再要不允呢?等我與他磕頭去?」伏生笑推著伏氏的肩頭說:「老祖宗別灑松香咧!等著使好媳婦兒吧。」伏夫人也忍不住笑了。

當下任婆又到了毛家,見了員外、安人說:「老婢昨日見高夫人,就把安人的衷情細表。高夫人說,無兒靠女,情理必然。但我這裏也是無子,才過了侄兒,若贅在那裏,我這裏膝下無人;娶在我家,他那裏寂寞。何不兩便而行,在我這裏住一個月,在他那裏住一個月,叫他小兩口兒來回跑著,又熱鬧,又新鮮。我先死了,叫他小夫妻歸在那裏去,親家要先死了,就歸到這裏來。三姓的香煙祭祀,都是他一人承繼。這主意,員外、安人想可倒很好?」員外聽了,到有允意,安人還是不大如心。正在猶疑,只見一個丫環走來說:「姑娘請太太說話。」安人起身去了。任婆向員外說:「只因這對姻緣,郎才女貌,百分相稱,老婢子才肯不辭辛苦,來回跑腿。老員外乃一家之主,何不說句慷慨話兒,也就定了。」員外點頭,口內哼哼說:「太太來了,大家商議。」安人去了一回,轉身回來坐下,說:「任媽媽你回去向高太太說,親我算允了,就是你說好,我也不相女婿了。只是還有一句話,我可要倒娶姑爺,先在我這裏住一個月,然後再送姑爺、姑娘同去住一個月,我再接了來。一來我們這些年也無紅白字兒,親友又多,應酬過好幾百銀子去了,我們打算著作個八朝,慶賀慶賀佳婿,收收分資,趁著我們老倆口子便也風光風光。你說去罷。高太太要不願意,你明日也不用來了。」任婆答應,告辭了員外、安人,又回鎮國府內見了伏夫人、伏準,說了一遍。夫人扭不過侄兒,只得依允。五月初六日過了紅定,毛家擇了十八日娶女婿過門。

那伏士仁若知時務,佳期在邇,且在家靜坐,略等幾天,明媒正娶,何等的風光?怎奈他被情欲所迷,不知自斂,還是夜夜到毛家與如花相會。這日也是合當有事,那毛家東隔房住著個監生,姓尤名光,表字潤華。生的黃白面皮,大眼高顴,機變詭詐。年方二十五歲,喪妻未娶,把些祖業花蕩殆盡,獨自一人,常在賭搏場內為家,風月窩中過活。這日耍了一日一夜的錢,五更回家。剛走至毛家後門外,只聽裏面有笑聲,似兩個人說話。尤監生留心,就蹲在自家門墻裏邊望西觀看。只聽開門聲響。影影走出兩個人來,好似一男一女。一個說:「我怪害怕的,你送送我。」一個說:「害怕就別來,你快去罷,天眼看著就亮咧,有人撞見不是玩的。」兩三步跑進去了。那一個望廟後而去。尤監生就看在眼內。

腹中暗暗自打算,猜透機關八九分。「此事不必胡參想,定是如花小賤人。那丫頭流盼自憐能作態,丟眉撇眼暗含春。一定是香惹遊蜂貪賣俏,幽情密約在花陰。方才可惜未聽準,不知來者是何人。我明日何不在此將他等,暗中觀看細留神。若還拿住丫頭短,訛他些財寶與金銀。其中還有便宜處,這個機緣真可心。」尤光越想心越喜,得意洋洋走進門。不多一時天大亮,這一日躺在家中不動身。吃足睡覺把精神養,看看天色又黃昏。磨了把尖刀藏脅下,四更以後出了門。溜至毛家後門外,斜隱身形墻下蹲。只聽得金雞三唱交五鼓,他這裏兩眼睜睜看的真。鴉雀無聲多寂寞,監生焦灼自沈吟:「莫非今夜不來會,枉費區區一夜心。」尤光正在胡思想,只聽得一聲響亮開了門。

監生連忙閃目觀看,只見還是兩個人,拉拉扯扯,走將出來。一個說:「好姐姐,送我過廟去罷!」一個說:「漢子家不羞,倒叫我送!」那一個不松手拉著,二人走過土地廟後。

尤光低低咳嗽一聲,使女連忙跑回來,就要進去。尤光攔門擋住,低聲喝道:「你們作的好事!」丫環嚇的戰作一團,聽的是尤光的聲音,遂央告道:「尤大爺,不要高聲!我們恩有重報,義不敢忘。」監生把他拉進門來,回手問說:「我饒你,須要實言你們私會之人是誰。」丫環說:「不是外人,就是我們未過門的姑爺伏相公。」這般如此,說了一遍。尤光冷笑了一聲道:「原來是先奸後娶,咱們如今是官罷,是私休呢?」蝴蝶說:「但憑大叔怎麽吩咐。」尤光說:「要官罷,就此去見你家員外說說,叫大夥兒都知道知道;私休呢,好領我去見你家姑娘,我和他說話。」丫環無法,只得應允。尤光不松手揪著他,二人來至樓上。

如花在帳內躺著,問道:「你怎麽才回來?送出伏相公去了?」尤光把帳子一掀,猛然說道:「伏相公可到送出去了,只是又引個尤相公回來。」如花吃了一驚,翻身坐起,說:「呀,你是何人?跑到我樓上來了!」

毛如花復又擡頭觀仔細,認的是隔房尤監生。壯著膽子聲斷喝:「狂徒膽大了不成!夤夜入宅該何罪?非奸即盜律條明!喚叫人來拿住你,送到當官問典刑。快些下樓饒你去,少若遲挨我不容。」如花還要往下講,尤光冷笑兩三聲。湊至床前叫毛氏:「賤人少要假撇清!勾引伏家狂蕩子,先奸後娶把人蒙。今朝被我親拿住,丫頭親口已招承。好意前來將你勸,惡口傷人禮不通。似你這無恥無羞淫亂婢,留在人間待怎生?尤某學個古俠客,今朝打個抱不平。先殺賤婢出出氣,明日再找奸夫把帳清。」他這裏,伸眉怒目一回手,從腰中拔下純鋼二尺鋒。望著那蝴蝶如花只一恍,主仆倆魄散魂飛膽戰驚。怕死貪生無可奈,雙雙跪叩吐悲聲。哀告:「開恩饒不死,賤妾知情定補情。且憑尊意欲那個,奴自有珠寶金銀謝相公。」尤光說:「既然如此咱好講,我今有三事說來你可從?頭一件,與我金銀三百兩,想短分毫也不中;第二件,給張犯奸求恕字,把你們所作情由盡寫明;第三件,小生已入桃源路,莫使襄王夢作空。就是這麽三件事,願與不願早些哼。」尤光不住連聲問,怕死的如花只得應。這正是:茫茫孽海無邊岸,循環至理在其中。此回節目全表過,再把伏生明一明。

且說伏準自那日五更從毛家出來,剛至廟後,聽得有人咳嗽之聲,忙忙走回家中。只為娶期已近,怕露了馬腳,也就不敢去了。彈指間到了五月十八日,毛家結彩懸花,門前車馬如市,賀客如雲,燈籠火把,彩轎細樂,吹吹打打,娶女婿。伏準頭帶軟翅烏紗,金花插鬢,身穿大紅圓領,金帶橫腰,足登粉底皂靴,肩頭十字披紅,打扮的風流濟楚。拜辭姑母,坐上大轎。迎娶諸客,車馬圍隨,不多時來至毛家門外。員外與眾親友把新郎迎進畫堂,天井設擺香燭喜紙,奏起樂來。紅氈鋪地,女眷、丫環攙出新人,頭帶五鳳金冠,身穿大紅通袖,宮裙繡帶,錦袱蒙頭,懷抱寶瓶,與伏生並肩而站。儐相贊禮,拜了天地、祖先、嶽父、嶽母,然後夫妻交拜,依翠偎紅,共入洞房。一對新人,牽絲坐帳,合巹交杯,不必細表。前庭員外、安人款待男女諸親。喜筵已畢,親友散去。

到了八朝,毛家令人來請親家太太赴筵受禮。伏夫人盛妝宮服,坐一頂大轎,任婆、蜂兒與兩個雇工婦都坐太平車兒,到了毛家。新親見面,迎入畫堂。丫環鋪下拜氈,小兩口兒叩拜行禮。伏夫人見新人果然貌美,心中到也歡喜。當下喜筵已畢,天晚回家,與蜂兒、任婆燈下閑談。婆子說:「今日大喜事,夫人何故不大歡喜?」夫人說:「哎,你還不知我的心事麽?我都是為什麽來著?原圖娶個媳婦來家,會會親友,膝下承歡,他偏要倒娶女婿,到占了男家的上風。他那裏風光熱鬧,我這裏冷冷清清。」任婆說:「這也算不上占咱們的上風,仍是他家閨女給了咱們的相公。到了滿月,他得早早送了來。雖說是一對一月,到了這裏,由著太太作主,多留他住幾天,他敢硬去不成?大家小戶作媳婦兒道理,誰家不懂?你老要有個三災八難,他爹媽就擡到床上,也得在這裏守著婆婆。」夫人見說道:「罷呀,罷呀!你還未聽親家太太望我說的話呢!好不受聽!」任婆說:「說什麽來著?」蜂兒接言:「等我告訴告訴你。說他家姑娘自幼兒怎麽姣生慣養,怎樣要一奉十。怎樣氣性,大氣的哈一口就氣病了,幾天不吃飯。身子極其姣嫩,一點涼熱也見不的,冬天紅爐暖閣,不出繡房,還往往涼著傷風咳嗽,常吃人參湯、茯苓糕,保養得才好。夏天出房走動,都是一個丫頭打著傘,一個丫頭用扇扇著,才走幾步兒。針指女工,描鸞繡鳳,無般不會,就只是多作幾針兒,腦袋就疼起來。不如意的東西,強吃一星星兒,惡心七八天,不然就吐了。說這話頭兒,好聽不好聽?」夫人說:「不但言語不像,那一派勢力,顯才賣富的樣子,討厭極了!」任婆說:「罷,說來夠受,不是我說,空有幾個臭銅錢,行事更刻吝。這件大事,我跑了回子腿,可可惜惜賞了二兩八九銀子,連個花紅手帕也無有。」蜂兒說:「今日與我那三兩銀子賞封兒,只好有二兩六七錢重。兩方粗綾子手帕,一口氣兒吹到天上去!」

夫人說:「我這件心事算完了。好歹去罷!只求媳婦知道好歹,我就念佛了。」任婆說:「看人頭兒也罷了,就不知心地兒如何。」蜂兒說:「依我看來,算不了出眾的人材,也不過仗著點子脂粉妝飾,濃艷鮮明,多顯幾分好看。若聽大相公口說,趕上咱們小姐的品貌了。依我看來,天上地下之分。小姐的容貌是越看越俊,肌膚顏色是自來的紅白,手足身段兒無般不襯,眉目轉盼,光彩照人,前影後影,一團的灑落,言談清脆,舉止安詳,意態神情,令人可畏。新人與他若站在一處,小姐是自然而然,新人卻有許多的做作。」任婆說:「小姐那日是假妝來的,可像個爺兒們哪?」蜂兒說:「可惜你沒看見,穿著那個衣服,帶著那個帽子,活托兒一位武相公!夫人與我們一點兒也看不出,後來說出來才知道了。那位姑奶奶又不打我,又不罵我,不知為什麽,見了他我就怪怕的。」夫人說:「你這丫頭到有眼力,細細想起來,新人何曾如小姐萬分之一?依那冤家誇起來好像個絕色,不管高低,一心要結這頭親事。想著前年老任你提城中安舉人的妹子,那女孩兒我看見過,比今日的新人還強些兒。依我也就作了,他嫌人家眼睛不活動,一定不作。」蜂兒說:「我看新人的眼睛好像喝醉了的樣子,好看出在那裏?」夫人說:「毛家這女子不知怎麽合了他的適,心甜意甜,一定要作。」任婆笑道:「這也是一定的姻緣,各是前世前因帶來的緣分。

常言說:緣分不在容顏上,情人眼內出西施。既然他小夫妻合美就算好,免的太太費操持。」夫人說:「生米已經成熟飯,也不過由天聽命與隨時。」說話之間天色晚,大家歸寢且安息。自此後,家內無人覺冷落,伏夫人口內不言心內急。只盼早到一個月,好會兒子與兒媳。逼真是無事偏覺光陰快,終日家悶悶沈沈無意思。早命人收拾蘭室設床帳,預備著子婦來家好住居。剛剛的盼至六月十八日,早早的吩咐廚下備酒席。密煮梅湯甜水水,沈李浮瓜果共梨。上品高茶葡萄酒,生涼解暑定神思。這夫人,張張羅羅諸事妥,單等著子婦歸家把早飯吃。坐在廊下春登上,呆呆盼望等兒子。只見勞勤朝裏走,帶著那管家毛顯進門來。向前相見忙施禮,禮畢平身把話提:「員外安人差小的,有一言特稟親家太太知:小姐昨朝中了暑,至今只是嚷頭迷。又搭著三伏盛暑難行走,也只好暫且服藥與將息。不久立秋天氣爽,再送我姑娘到這裏。特命小人來送信,望太太且自從容待幾時。」夫人聽畢一夕話,心中不悅把頭低。一團高興如水解,不由萬轉與千思。任婆正在旁邊站,順口答言說:「也使的。大娘子既然身不爽,少來幾日也不遲。初三就是立秋節,算來不過數天餘。等我明日瞧瞧去,太太不須煩悶與著急。」蜂兒擻嘴把任婆看,伏夫人勉強開口把話提。

不知伏夫人說些什麽,且看下回便知分曉。

第四十四回 假婆媳一場勃谿 小夫妻兩般情意[编辑]

且說伏夫人聞毛顯說他家姑娘有病,且不能來,不由心中納悶,沈吟了一回說:「你姑娘既然有恙,你回去多多拜上親家太太,等立了秋,媳婦好了,就送他們小兩口兒來罷,別叫我又等空了。」毛顯答應而去。到了次日,打點了盒子,叫任婆去看媳婦,心中著實掛念。眼巴巴盼至立秋,還不見送來。

到了七月初八日申牌時候,正在房中呆坐,只聽人語喧嘩,蜂兒跑進來說:「大相公、新娘子來了!」一言未畢,伏生走進房中,向前請安問好。伏氏滿心甚喜,又聽環佩亂響,一陣香風,仆婦掀起簾櫳,丫環攙扶新人,走進房來。華妝艷服,珠翠盈頭,花枝姣顫,站立不穩。毛顯的女人謝氏向前鋪下拜氈,新人要行拜見之禮。夫人說:「媳婦且慢,等先拜了六神祖先,再行家庭之禮。」遂親帶他夫妻叩拜了家宅與高、伏兩家的神主,然後回房。那如花只累的桃腮紅暈,姣喘不停。夫人說:「媳婦新病初起,不便勞乏,拜我的禮免了罷!」如花聞言,搭上雙袖,向上拜了兩拜,回身就坐在北邊床上。一只手用羅帕握著嘴,一只手扶在床欄桿上,低著頭擺弄裙帶。丫環蝴蝶用扇兒與他慢慢的扇涼。夫人看了,覺著有些不順,才一進門,怎好說他?只見謝氏向前說:「我們太太打發小的兩口子來伏侍姑爺,親家太太吩咐一聲那屋裏住,好安排行李。」夫人向任婆說:「你們把鄭昆那屋裏打掃打掃,叫他兩口住罷。」任婆領著謝氏去了。

當下雇工、婦人放上桌兒,擺上晚膳。只因新婦初歸,夫人命廚下盛設款待新人。夫人當中,伏生、新婦下面設坐,蜂兒斟上酒來。伏生起身與夫人奉了一杯,如花含羞低著頭兒下視,伏生與她送目,她也看不見。伏生只得說一聲:「娘子起來,與太太遞酒。」如花少不的站起來與夫人遞了一杯,回身坐下,拿起筯子,這碗裏挾起來看一看放下,那盤子裏取一塊皺皺眉也是不吃,挑來挑去,揀了豆子大一點兒合適的東西,慢嚼細咽。把飯撥去了多一半,叫蝴蝶兒用茶泡了,就著小菜兒裏的鹹姜吃了幾口,就放下不吃了。也不管別的閑帳,走向北邊床上,斜倚香軀,坐著去了。蜂兒站在一旁,看看夫人,又看看伏準,又看看新娘子。吃畢晚飯。天色將黑。伏生說:「今日我乏的很,我們在那屋住?早些歇息才好。」夫人說:「後邊蘭房早已令人收拾停妥。」伏準起身後邊去了。蝴蝶攙著如花也就跟著過去了。夫人見這光景,滿心裏不自在,不好出口。

到了次日,夫人起來梳洗已畢,多時不見新人出房。直到吃飯的時候,方才過來,也不問安,也不奉茶,多少吃點兒,愛坐時多坐一坐,不愛坐就往後邊去了。一連數日,皆是如此,夫人有些忍耐不住。這日早飯之後,伏準有事出門去了。見她吃完了飯又要走,夫人意欲教訓她兒句,含笑開言說:「媳婦回來,和你說話。」如花轉身回來,對面坐下,問道:「有什麽話說?」

伏夫人勉強含春叫媳婦:「我看你為人伶俐甚聰明。若論理你到這裏能幾日,有些小過我該容。就只是人若不說不知曉,你又是新作媳婦在年輕。又無個嫂嫂弟婦為榜樣,自然是這段道理你不明。雖然是父母膝前姣養慣,須知道女兒媳婦自不同。似咱家王侯閨範大家禮,比著那平民小戶不同風。公婆面前無媳的坐,侍立一旁聽命行。總有丫環與仆婦,必須親手遞茶羹。晨昏定省將安問,遲臥早起侍姑翁。這都是為婦大概面前禮,從今須要記心中。我為無子將侄繼,但願你夫妻諸事比人能。令那些鄰裏親戚誇一聲好,為娘臉上有光榮。這本是良言教你習學好,休疑婆母量不宏。你想想我終身倚靠你夫妻倆,一兒一媳怎不痛?你若是不遵閨訓失禮法,就是那仆人背後也相輕。」夫人還要朝下講,只見那毛氏如花滿面紅。

一扭身形,站將起米,望著任婆說道:「你這老該死的,就不是個東西!人家這樣王侯之家,你就該找那大官大宦家的千金小姐才配的上,自然懂的規矩禮法,又何必三趟五趟去求我們這小家子的丫頭!」一面說,眼圈兒就紅了。任婆聽說,覺著不大像話,連忙說:「大娘子新賦桃夭,還是女孩兒的性格,不知作媳婦的道理。太太不說,誰教訓你?本來咱這裏赫赫王府,是要有些規矩的,就是大相公也是世代書香。」剛說至此,毛氏冷笑兩聲,把臉一揚,說:「知道王府李府,誰不知道府上可到有王爺,就是充軍出去了!世代書香,我也久仰,不過是個革了職的死知縣,還有心腸賣弄呢!老毛家的丫頭雖不懂的規矩禮法,可也不會害人,也不會偷跑!」任婆見越發不像話頭,遂躲向一邊去了。夫人聽見這兩句言語,

頂門恰似擊一棍,面上登時烈火燒。「媳婦你好無道理,任意縱橫少教調!老身說的是好話,你不該亂道胡言信口嘲。誰家的媳婦不受婆婆教?這般不孝又不肖。」毛氏說:「誰是婆婆誰是媳?我姓伏來你姓高。要管管你高家的婦,你管我伏家的合不著。」伏夫人聽見如花這句話,心內猶如紮一刀。半晌噯喲說罷了。由不的無名火起皺眉梢。未曾說話聲音岔,兩手冰涼身亂搖。「好個無知的小賤婢,這張利嘴怎麽學!」如花聽得伏氏罵,咕咚一聲氣一交。大叫「親媽可殺了我!」爺呀娘呵哭嚎啕。翻身坐在塵埃上,頭上的釵環都拔掉。亂扯衣服將頭撞,後仰前合身晃搖。「佛爺我今不如死了罷,這般淩辱怎麽熬!到了你家能幾日,竟把我當作奴才下賤瞧!」伏氏說:「氣死我了真罷了!你爹娘姣養原來會放刁。打滾撒潑真好看,就該打嘴把牙敲。」毛氏扒起朝前湊,說:「來罷好些兒的摟頭結一刀!」蝴蝶謝氏忙攔住,齊叫:「姑娘看氣著。」毛氏說:「快叫毛顯把車套,我要回家把命逃。」謝氏答應朝外走,蝴蝶攙扶女多姣。披頭散發朝外走,又哭又喊又叨叨。夫人氣的黃了臉。啞口無言似木雕。任婆蜂兒傭工的婦,一個個面面相覷彼此瞧。伏夫人氣夠多時心難受,由不的想後思前臉上悄。又是傷心又是悔,放聲大哭淚滔滔。蜂兒任婆勸不住,只哭到夕陽紅影下花梢。伏生這才回家轉,見光景就知內裏有蹊蹺。忙忙走進上房內,開言啟齒問根苗。

「太太從來未曾動過這樣的大氣,今日卻是為著何事?何必自苦如此?有甚煩難,且請息怒住悲,告訴告訴孩兒知道。」伏夫人止住啼哭,悲咽了一回說:「拗性的冤家,你的好眼力,相的好媳婦!他那無道理的樣子,你難道未曾看見?從那日來到這裏,那有一分作媳婦的道理?說出來的話不是無天少日頭,就是他娘家怎樣有錢,怎樣有財,財主親戚。我雖聽不上,新來初到,也不好意思說他。直忍到今日,趁你不在家中,我用善言略略教訓他幾句,他就撒潑打滾,放起刁來,公然而去。叫鄰裏隔房知道,咱的臉面何存?」說至其間,復又哭起。伏準連忙跪在伏氏面前,說:「太太好歹看孩兒面上不要生氣,等我今日就去責治這蠢才,問問他爹媽,明日叫他三口子跟了我來,與老太太磕頭賠罪,咱們罷手。不然,我到那裏把天鬧下來!很好,很好,要這個女人作什麽!」夫人見他如此,又是心疼,口中嘆氣,把伏生拉起,說:「冤家,你想我都是為什麽來著?把你看作奇珍異寶,泰山之重,以為終身之靠。不料娶了這樣悍潑蠢婦,日久天長,如何是好?」說著,揮淚不止。伏生陪笑說:「太太千萬自愛,孩兒就此前去便了。」

當下伏生騎了馬到了合和堡,毛員外迎進上房。只見渾家蓬頭撒腳,躺在床上,他丈母娘坐在身旁,用手摸著腦袋,在那裏講究這件事。如花一見伏生,呱的一聲就哭將起來。安人起身讓坐,說:「姑爺來的正好,省的我找去了。親家太太既然自稱是什麽王侯大家,就不該這樣粗魯。我們孩子到你家幾日,就是有點錯處,也該耽待一二;就是不懂你那王法規矩,也該好說,怎麽開口就罵起來?何況不是他親生自養,論親戚不過是個侄兒媳婦,就是奴才也讓他個新來乍到,借光的兒子、媳婦,水蔥兒似的小兩口兒,侍奉著也罷了。不是我自誇,我們孩子那點兒不如人?一見面就看不上?我們只為無兒,指望招個女婿,接續香煙,不缺祭祀,也不圖那王府的貴顯,也不貪那萬貫的家財,我這裏的銀子還長著銹呢!未曾結親,先講明白的,兩下跑著,彼此熱鬧就是了。不是我說,我們孩子到他那裏,還算客居呢,真就端起婆婆的架子來,排揎我的孩子,這可不能!自那回兒回來,把個臉兒氣的臘渣子似的白了,這一回,腦袋燙手滾熱,又是惡心,直吐了這半天。先說氣的有個好歹,我這老命也不要了!姑爺你在這裏一個多月,我們是怎麽樣的待你來著?老兩口子恨不的把肉割下來給你吃才好。這也是我們無兒的下場頭。」說著,三行鼻子兩行淚,也哭了。

那伏準原先見夫人哭的那樣,又聽蜂兒、任婆異口同音,都說毛氏的不是,彼時心中有些不悅,指望來到這裏數說幾句。及至到此,聽見毛安人這一套軟加硬的言語,又見妻子姣啼宛轉,病體懨懨,那毛員外站在一旁不住的打躬陪笑,只勸「姑爺不要著惱,小女總有小失,且看老朽薄面寬恕一二,不要傷了你們小夫妻的和氣。」說著親手遞過茶來。伏生見這一番的光景,把那一點氣惱登時化作一陣清風而去,也就回嗔作喜,說:「嶽父、嶽母也不必掛懷,常言說的好:各盡其道。是小當敬大,背毀爺娘不下雨的天,誰是誰非,一概莫論。勸令愛明日隨我家去,與他老人家陪個不是。太太是最好的性兒,娘兒們見了面,說笑開了,一天事全完。」毛員外說:「姑爺說的是,我明日送你們小兩口兒去。等十八日早早接你們去便了。」如花把手望床上一拍說:「爹,這是何苦?還是挨罵去呀!今日要不是丫頭拉著我跑的快,早打個七分死了。」伏準笑道:「娘子莫打誑語,他老人家從來不會打人。」毛氏一翻身坐起來,瞪著兩雙眼說:「我要撒謊,立刻生黃害汗病,一個毛孔眼兒裏長一個疔,渾身的肉都零……」剛要說「掉了」二字,安人連忙把嘴一握,說:「好孩子,誰賴你,說瞎話呢!說的這等怪事不拉的誓,娘聽著揪心。」員外說:「是也罷,不是也罷,別說咧!明日我送你小夫妻同去見親家太太,認個不是,與他轉轉臉就是了。」如花說:「好老子!老子,你是叫我死嗎?實對你們說罷,就是刀擱在脖子上,想叫我屈著心認不是去,那可不能!我這一輩子再登他老高家的門坎子,雙折了腿!照直的說了罷,要真是我們老伏家的老太太,打我罵我,是該當受的;姓伏的老婆至死不能往姓高的太太跟前認忤逆去!」說著又咕咚躺下,哎呀哎呀聲喚起來。安人說:「不去罷,不用又生氣!」

員外拉著伏生說:「姑爺,咱們書房裏坐著說話兒去。」於是來至前庭。員外說:「姑爺不要生氣,小女不過是氣頭兒上的話,又在病中,只好過幾天再去。明日賢婿回去,見了親家太太,美言一二就是了。」伏準只得應允。這一來,不知毛氏如花回鎮國府否,且聽下回分曉。

第四十五回 棄親尋親備嘗艱苦 失馬得馬總是前緣[编辑]

卻說伏準次日自合和堡回來,見了伏夫人,只說我到得那裏怎樣不依,丈人、丈母怎怎央告賠罪,我方才氣平。毛氏如今病臥在床,不能走動。等他好好,一定送來陪罪。伏夫人見說、也只得罷了。

這回書不表狂生與蕩女,再把那文豹曹爺明一明。通江嶺別了高小姐,追蹤後趕寇雲龍。一直竟奔幽燕路,挨途訪問找形蹤。一路細察無下落,只當他先到雁門城。只得後面忙忙趕,心急打馬緊登程。無明無夜只是走,恨不能肋生雙翅會騰空。又搭著英雄的身體重,無膘的凡馬不能擎。一連走了多半月,跑傷了坐騎赴幽冥。只得徒步朝前走,一路上難忘忠心義氣的朋。想一回雲龍寇公子,念一回黑面小英雄。把那些金銀換錢隨身帶,逢村遇店飲劉伶。遇見那修橋蓋寺他也舍,還帶著憐老惜幼濟貧窮。遇見那投機之人一處走,吃酒喝茶他作東。從秋走至初冬候,腰內的金銀漸漸空。這日到了前安鎮,遇見那雁門關內送文的兵。彼此敘話閑談論,文豹留心細打聽。才知道總鎮身病故,英

雄心內暗吃驚。思量道:「既然換了新總鎮,寇賢弟必不投奔雁門城。不知他近日飄流到那裏去,卻叫我天涯何處覓良朋。」這英雄,左思右想心急燥,急的他虎目紛紛淚直傾。天晚只得尋宿店,不意走錯正途程。迎面來了個推車漢,小豪傑啟齒開言問一聲。

「那漢子且慢走,那邊是什麽所在,可有店鋪?」這一問聲音又大,勢派又猛,這個推車的乃是濟南府的撅大哥,推著一車瓦盆、瓦罐,正覺費力,見曹爺擋著他的路徑,就有些不自在,又聽他這等一問,越發勾起他的撅氣來了,那裏還有工夫理他。把腦袋一歪,屁股一扭,吱吱嘍嘍從一邊推過去了。那文豹如何忍得住?不由心中動怒,趕向前去,一伸虎爪,抓住肩頭,說道:「問你一聲,知不知的,何妨說句話兒?這等慢人!」誰知小爺這把抓住的時候,漢子正使力往前一推,英雄的力大,漢子站腳不住,身子一歪,說聲「娘的不好」,車子又是個獨輪,皮攀在肩,連人帶車,只聽咕咚叭嚓嘩啦,瓦盆、瓦罐落地,紛紛而碎。漢子大怒,嚷叫起來,偏被那皮攀套住了脖子,躺在地下,一面紮掙,一面氣的顛顛倒倒,亂嚷道:「俺又不曾招你,俺又不曾惹你,你為什麽把俺推個咕碌嚕子?俺這一車盆子是七八百銀子買來的,你打了俺的貨兒,溜溜兒的還了俺,俺便幹休;你不還俺,俺也不起來了!不過你那鞘子裏帶著刀子呢,拔出來殺了俺罷!宰了俺罷!」曹爺見此光景,不由的怒氣全消,哈哈大笑。

正然鬧著,只見東北上一人乘馬而來。那人紮巾箭袖,豹頭環眼,面色烏黑,額下無須,身材凜凜,不住的加鞭頓轡,催馬而來。那匹黑馬十分眼熟,看看至近,曹爺仔細一看,就認出是自己的烏雲神獸。不覺心中一動,顧不的觀看漢子撒潑,扔行李,迎將上去,口中喊叫:「那人慢走!」一伸虎腕,把嚼環揪住。烏雲豹見了故主,收住四蹄,噅噅亂叫。馬上那人問道:「你攔我的去路,意欲何為?」曹爺說:「我問你,這匹馬是從何處得來?」那人說:「我用銀子買的。」曹爺說:「賣主今在何處?」那人說:「在天底下,你問我作甚?」曹爺著了急,圓睜鳳目,說:「這馬是我的,與我一個朋友乘坐往雁門關投親,如何今有馬無人?我要在你身上要我朋友的下落,快快說來!」那人聞言,黑面生嗔,微微冷笑道:「你未曾行詐,也該打聽明白了再來。這馬是一個女子賣與我的,難道那個女子是你的朋友不成?」曹爺見說,越發心慌,說:「不錯,不錯,那個女子正是我的朋友。你快告訴我,他今在於何處?」那人聞言,哈哈大笑,道:「你這個人定不是個好人,定是個瘋子,快快閃開去,不然我就要打了!」說著,揚起馬鞭。那侉子正在地下躺著,聽見這話,不覺笑了,一翻身扒將起來,拍著腿喊嚷道:「馬上的老爺,他不是瘋子,是個劫路的強賊,方才搶我的盆子,將我打倒在地,這早晚又搶你的馬,你快快打他罷!」

當下曹爺見那人揚鞭要打,心中大怒,伸手抓住左腿,往下一掀。那人不防被他掀起,就知曹爺的膂力不小,連忙甩開右鐙,使了個高樹摘花的架勢,一縱彪軀,跳下馬來。

大叫:「強徒好大膽,青天白日就行凶!未曾學藝來搶馬,先到南皮去打聽。你竟敢太歲頭上來動土,呼爺豈是省油燈!早早退去饒不死,再要胡纏我不容!」曹爺聞言沖沖怒,一聲大喝似雷鳴:「本來這是爺的馬,贈與難友寇雲龍。而今有馬人不在,一定其中有隱情。必是你這廝膽大將他害,貪圖財物與能行。好好實說饒狗命,半句言差挖眼睛!」罵的個黑爺心攢火,才起拳頭力倍增。照著曹爺迎面打,小英雄一縱彪軀跳在東。移步回身揚虎腕,急架相還往上迎。二位豪傑交了手,漢子一旁看的清。慢慢溜在曹爺後,意欲幫助搶上風。他二人各顯其能拳對腳,把一個漢子裹在正居中。這正是;棋逢敵手難相讓,猶如猛虎鬥蛟龍。這一個泰山壓頂朝下打,金盆撈月下絕情。那一個左踢右拐鴛鴦腳,古樹盤根掃地風。這一個餓虎撲食朝後坐,仙人換影打前胸。那一個金龍取水三探爪,蝴蝶穿花兩脅攻。他二人腳去拳來急如箭,行到西來又到東。那漢子咭(口留)咕嚕滿地滾,扒起跌倒在當中。這場拳腳真好看,裏邊稍帶著骨牌名。二豪傑,睹輸贏,猶如兩座錦屏風,漢子夾在當中走,佛頂珠兒一點明。順風旗,扯的高,紫雁穿簾來往飄。鐵練鎖在孤舟上,大火燒天把手交。出水龍,把頭擡,正遇將軍掛印來。嚇的那侉子像個鬼,五嶽朝天仰面栽。順水魚,麽二三,油瓶蓋下來往的鉞。隔子眼睛折足雁,月照梅梢亮又圓。孩兒十,鬧嚷嚷,蘇秦背劍手高揚。恨點不到團團轉,誤入桃園二士忙。一枝花,在其中,柳綠桃紅楚漢爭。侉子躲遲七星劍,蹭破蓮蓬了不成。雙拳打,單腳踢,飛下霞天雁一隻。碎米粟兒如汗滾,鍾馗抹額喘籲籲。扯破了,錦藍裙,三綱五常認不真。群鴉噪鳳連聲喊。瞧看的多人公領孫。二小將,抖威風,好似金菊對芙蓉。爬梯望月朝前勾,揪入龍窩禿爪龍。這一拳,打的偏,打掉侉子的金道冠。櫻桃九熟紅了眼,鴻雁銜珠面向南。天地分,分不清,火煉金丹各用功。這場熬打要無人勸,準備著鬧到春分晝夜停。他二人打在難解難分處,忽聽得背後人言喊了一聲。高叫:「二兄休動手,且把原由向弟明。」說話之間來且近,托地彎腰打一躬。二人聽得這句話,只得住手把拳停。曹爺舉目擡頭看,只見那說話之人是幼童。年紀不過十三四,身材凜凜有威風。束髮銀冠頭上帶,萬花箭袖素白綾。腰中緊系獅蠻帶,粉底烏靴足下登。齒白唇紅四方臉,眉如筆畫目如星。雖然年幼多禮貌,十分和氣有春風。曹爺一見心敬愛,這是他龍華一曾喜相逢。一團怒氣全消去,不由的虎目生春長笑容。

這來的不是別人,就是那更名改姓的單守英小爺雙印。自那日買馬之後,那姓方的教師有病辭去,這位黑面英雄是後又請的。此人在天津府南皮縣居住,復姓呼延,名平,字世安。年方四六,乃中山王呼延慶之後。因抱打不平,將人打壞,逃走在外。單家請來教習武藝。近因打聽被打之人不曾損命,又因老母有病。歸心甚急,雙印就將這匹馬送他回家,約定母親病好,仍舊回來。雙印送至莊外,兩下分手。呼爺南去,雙印站在白衣庵山門外目送一程。只見走有兩箭遠,與一個行客廝打起來,遂忙忙走至近處,立定觀看。見他二人腳舞拳飛,打了一個平手,白面壯士英風凜凜,尤勝於呼爺。小爺暗暗喝彩,一見就知是位豪傑,遂向前勸住。問起情由,方知因馬而起。彼此通名通姓,敘談起來,曹爺的從堂姨娘還是呼爺的叔伯嬸母,他二人系是兩姨弟兄,彼此大笑,打躬陪罪。曹爺又問賣馬女子下落,雙印答以不知何往。曹爺心甚躊躕。雙印道:「呼兄少停,弟欲屈曹兄同到寒舍,大家一敘.以盡幸會之情,未知二位可有同心否?」呼、曹二人欣然點頭,齊稱如命。當下雙印命家人與曹爺扛著行李,赴村而來。那馬多虧侉子替拴在車子上。不曾跑了。曹爺取出銀包略賞與侉子幾兩,償他的盆罐本錢。侉子大喜,拜謝而去。

不一時,三人到了莊。當下雙印把二位英雄請到家中,同進書房,重新見禮,歸坐獻茶。茶罷,即命擺酒,三人共飲談心。話至投機,恨相見之晚。呼爺又問曹爺離家之故。曹爺並不隱瞞,以實相告。二人聽了,彼此贊嘆不已。呼爺牽掛老母,不敢久坐,飲了幾杯,便要起身,因向雙印說道:「愚兄不才,闖禍招災,飄流在外,久缺人子之道。今老母抱疾,愚意回家侍奉湯藥,不敢遠離膝下。曹賢弟本領在我之上,賢弟何不款留在此,朝夕領教。豈不是好?」雙印道:「小弟正有此意,不知曹兄長可屈駕否?」曹文豹一則盤費不多,二則與雙印甚是投緣,思量:「不如在此暫住幾時,等我積下盤費再尋找寇賢弟便了。」主意一定,遂點頭應允。雙印大喜,即命家丁另備一匹好馬與呼爺騎坐,遂同曹爺一齊送呼爺出莊外,彼此打躬而別。回來請二位哥哥來與曹爺相見,說明就裏。自此二人日日不離,習學武藝,意合情投,十分相愛。

這回書不言黑虎遇東鬥,再把那塞北的番王明一明。用了不花丞相計,搭救同胞耶律通。備許多金珠寶玩珍奇物,貂裘絨緞價連城。不花無敵與番將,扮作商人暗進京。分為數撥各投店,不花相找至奸臣呂府中。賄買呂用通消息,暗把其中線索通。夜晚進府見呂相,獻上了禮物表衷情。只說是:「我家大王得重病,看看不久赴幽冥。日夜悲啼思禦弟,無奈差我到東京。懇求大人行方便,奉獻薄物表真情。」一面吩咐擡禮物,跟隨的番漢不消停。一拾一擡朝上擺,紅氈鋪地設來平。金五萬來銀十萬,四粒珍珠號夜明。八寶團嵌攢花帶,無非是玳瑁珊瑚共水晶。紫霞金杯玻璃盞,瑪瑙屏風白玉瓶。五色貂裘三十件,繡蟒織金綠配紅。還有那絨毯氈衣十六套,土物吃食數不清。擺在堂上如山積,光輝照面射人晴。貪財的奸相動了火,不由的心中歡喜口中應。吩咐左右擡進去,他這里中心展轉設牢籠。

奸相思忖多時,向不花說道:「既承你大王美意,饋此厚禮,學生怎敢見卻?權且領下。至於你們四殿下之事,學生無不用情。但只一件,若想本奏當今保他回國,那是萬萬不能。除非另想良謀放他。還有一件大事,咱們須要約盟在先,你殿下回國之後,須要各守封疆,不許復侵中土。你君臣千萬不可失信。」不花相謝道:「那是自然。多蒙老大人鼎力周全,我君臣啣環尚且不暇,焉敢背盟爽約?但不知怎生救我殿下,望乞明告。」呂相說:「我這裏早想了一個主意:那監守之官是個廢員,又無家口,我今將他約來,以利說之,求他棄職私逃,同你殿下歸北,你可許他到得那裏,奏明大王,封他個顯爵大位,他必欣然而允。」不花大喜。

當下呂相與他約定永為和好,不復南侵。呂相即命人把監守官汪指揮請來,三面言明。那汪指揮受賄貪榮,點頭應允,叫不花相先期出城,汪監守托言與耶律通遊玩,竟自出城而去。府軍等至初更,不見回來,忙到呂府來稟。呂賊把這件事押至三天之後方才奏了天子。神宗大怒,即降旨命京營大帥領五百禦林軍連夜追趕。元帥領旨,星飛電掣,趕至雁門,不見蹤影,只得回兵交旨。神宗其是不悅,遂降旨各州府縣,添兵把守,預防番兵入寇。

這回書中節目廣,看官須要細留神。這其間夢鸞小姐在汀州府,鎮國王主仆嶺南過光陰。曹文豹前安鎮上逢雙印,衛秀才白喪了良心死女人。寇雲龍巧妝塞北當公主,瓊花女嶽家認義作千金。小進喜新主家中逢故主,老陳良次日也到柳黃村。槐氏鄒婆賣小姐,終日吃喝把酒吞。黎素娘陪伴姐姐養公子,馮寶印看看不久也成人。戴守備官升統制富陰縣,水禁子投身戴府把老爺跟。耶律通逃回本國兄見弟,議定了發兵南搶在來春。這些個節目須謹記,莫說我作書之人寫不真。這而今各處未清全暫放,單表狂生伏士仁。自那日妻子打鬧回家後,他只好兩下相瞞弄鬼神。見了伏氏哄姑母,到了毛家哄女人。又遇著員外安人陽世盡,雙雙染病命歸陰。不過是開喪破孝會親友,談經點主與超魂。伏士仁重孝麻衣充孝子,靈前陪吊叩埃塵。伏夫人礙不過親情來吊紙,毛如花坐在房中不動身。有幾位女眷親戚看不過,彼此開言把話云。要知已後端的事,下卷接連找上文。

第四十六回 一棹渡長江只為著漁香獵豔 千金買小妾空費了巧語花言[编辑]

卻說伏夫人至合和堡吊奠,不意毛如花不肯盡禮,眾女眷一齊勸解。這個說:「高夫人來了,你應該早早出去迎接才是。」那個說:「有錢難買靈前吊,別人到來還得以禮相見,何況是你婆婆?」毛氏說:「他是我婆婆?一三五七,隔著位數罷!我不配有那樣王妃婆婆,我婆婆在我們老伏家墳裏埋著呢!我起過誓咧,這一輩子要認那體面婆婆就是粉頭養的!」眾人見說,面面相覷,不好再勸。遲了好大一回,丫環又來回稟:「高太太上過香,舉哀了。」如花也不言語。內有兩個女眷看不過意,出去迎接陪吊。毛氏站起身來,一陣風躲向別屋去了。那伏夫人十分無趣,也未赴席,就回家來了。又慘又氣,大哭了一場。自此之後,身上時常不快。

那毛如花自爹娘死後,越發張致起來。搬入上房,家財事務,悉是自己掌管。打丫頭,罵小子,肆行暴虐,家丁、仆婦畏之如神。每日睡夠了以詈人為樂。那伏士仁見他歡喜吋,慢慢勸諫說:「如今嶽父、嶽母已經歸西,這裏剩你孤身一個,太太那裏出無人,又得來回照應,甚是不便。莫如歸在一處,他老人家最是好性,娘兒見了面,舊話休提,真親惱不上百日,大家一心一計過日子,豈不是好?也免旁人恥笑。」毛氏說:「你要盡孝去,這裏也不攔著你。我孤身一個,在這裏不必尊駕費心惦著。我們老毛家還有幾個大錢,大料著也餓不死我。你要去只管請走,我實在不能奉陪。」說了幾次,俱是如此。再說緊了,就鬧起來。伏生無法,只好由她,賭氣躲向麒麟村,件上十天半月,回來見他光景一日比一日冷淡。銀子雖有,俱是出鎖入鎖,不許伏生自取。望他要時,他必問明使向,然後摔與點子。那伏士仁本是個好蕩的心性,見他如此,把那憐愛痛惜之心也就冷淡了一半,在外邊花街柳巷任意遊蕩起來。毛氏打聽著,見了丈夫,越發拿住一款,數說了不算,還帶著不理。一來二去,夫妻竟至反目。

這一日,合了一場熬氣,伏準敗陣回來,坐在房中獨自納悶。越思越想心越惱,自悔當初錯選婚。「誤把蠢才當淑女,那知是利口潑婢狗賊人。我待他軟款溫存性似火,他待我那有夫妻一點心?這些時但凡見我不揚彩,並無個體饑知飽問寒溫。這樣的女人有何益,怎生相守到終身?」又想:「我姑母何等疼愛我,為的是一心一計過光陰。只為著個不賢婦,終朝氣惱不舒心。肆行作惡欺夫主,奸刁潑狠有十分。惹的鄰舍人談論,恥笑學生不是人。欲待一張離婚紙,難免叨叨費嘴唇。何不另買一房妾,如魚似水度光陰。總也不去理狗賊,且叫他自家慢慢自回心。淡他個三年並五載,他自然還得前來把我尋。聞聽說江南水麗人多秀,我何不竟往蘇杭走一巡?玩水遊山觀勝景,訪買多嬌可意人。到家相守安然過,再不往毛家登大門。看他那時悔不悔,氣死陰毒狗賤人!」伏生主意安排定,開言有語叫勞勤。

伏生把勞勤叫至面前,把心中之事告訴了一遍。勞勤說:「相公這個主意,侉車載物,推好了。那位奶奶就是這個方兒,且淡著他,娶位二奶奶來,在這裏過的熱熱鬧鬧的,氣著她,她冷清不過,不用請她,她自己就找到這裏來了。」

二人計議一定,伏生走至後邊,對夫人說:「孩兒有件事,特來與夫人商議。」伏氏便問:「有何話講?」

伏生說:「上米倉的王掌櫃,他每年販賣綢緞下江南。真是一本萬利財源廣,一次便得若干銀。為兒的約定與他搭夥計,習學生意走一番。」伏準之言還未盡,夫人連忙把話攔:「勸兒不必胡思想,咱們不少吃來不少穿。經營商賈非容易,耽驚冒險費艱難。你要出門不打緊,我在家中怎得安?」伏生陪笑說:「無礙,太太聽我講根源。咱如今田地典賣了多半,吃穿日日得花錢。自古道:坐吃山空無接濟,倒只怕入少出多日後難。我的這學業久荒難上進,大料著今生無分去為官。倒不如習學買賣為進益,也好算養家之道把財添。再者那毛氏蠢才實可恨,在家中時常吵鬧我嫌煩。不到外邊消消悶,定要生災疾病纏。我且冷他三五月,回來或者覺新鮮。我昨日已合夥計商議妥,上米倉雇下南來的回腳船。諸事俱已安排定,單等置貨銀三千。太太不必心牽掛,只管家中請萬安。這一去是熟路熟人熟店鋪。不過半載就回還。」那勞勤一旁也幫著講,伏夫人沈吟良久把話言。

說:「咱如今的日月,比先也不過剩了十分之四,你立誌想個生財之道,倒也使得。但只是家中那裏湊得出許多銀子來?只好打點一千罷。」伏生說:「好容易去一遭,一千銀子的貨物能剩多少利息?太太把老體己再拿出點子來罷。」伏氏說:「我那裏還有什麽老體己小體己的?都不是你才磨出去,與我花乾了?」蜂兒把眼一丟,說道:「我也不見大相公比吃銀子的還利害,只見使出去,也不見買個什麽家來。難道外庫就無銀子了,還望太太來要。」伏準帶笑說道:「你娘兒兩個看著我愛花錢,且看我這一次就落好幾百兩銀子,不上四五年,管保銀子成山,到那時看誰還說我?」蜂兒擺著腦袋說:「沒照對的話兒,愛怎麽說就怎麽說,過了後兒全是拉倒!」說罷,揚著臉走向一邊去了。伏生笑道:「等我作買賣回來,必辦了那件事。」當下夫人盡其所有,止湊了一千銀子,交與伏生。

伏生又到合和堡見了毛氏,又是一樣說詞。只說:「嶽父原是貿易起家,我如今要繼他老的業,習學買賣,常言道:『家有萬貫,不如日進分文。』娘子你打點幾千銀子,我販些土物,載至江南,換些綢緞回來,就有若干的利息,添補著養家,豈不是好?」那毛氏正愁他無個去處打發他離開眼才好,聞得此言,倒也願意,只是舍不得許多銀子與他,說道:「這也是件正事。但只一件,那有這一千二千的銀子這麽現現成成的?再者初次貿易,不過置個三五百銀子的貨物,走一趟試試,得利之時,往後再添。何不望你高太太去說,叫他也拿三五百來,咱兩家合作,豈不是好麽?」伏生說:「太太那裏已拿出一千兩了。娘子再湊一千,二千銀子的貨,可就多剩利息了。」毛氏搖頭道:「那有那些?只好湊五百罷。」伏生又說了半天,毛氏又添一百,再不添了。伏生只怕不夠使用,回至鎮國府,瞞著夫人,悄悄尋個中保,把些未花乾的地土又典賣了二千多兩,買了貨物,雇了船頭。

一日,到合和堡來。毛氏因丈夫要出門,只得賞他個好臉,歡歡喜喜,燒了利市紙,擺上酒菜,與他餞行發腳。夫妻對坐,開懷暢飲。毛氏說:「你初次出門,我放心不下。明日叫毛顯跟了你去,他隨爹爹走過江湖,南邊也認的人多,身上又硬朗,帶了他去,免的我在家牽掛。」伏生只得應允。當下毛氏叫進毛顯,當面吩咐道:「這是與高姑太太搭夥計的買賣,多少貨賺多少錢,須要開一清清楚楚的帳來,回來好兩股均分。」毛顯一一領命。

到了次日起身,至高府拜辭了姑母,伏氏心中不舍,送至大門以外,看他去遠了,方才回來。此時毛顯、勞勤帶了腳夫早已把貨物行李運至船上,帶停當,大家上船。幸遇風平浪靜,船走如飛。一路到了州縣碼頭,有花柳所在,伏生便命停船上岸,任情遊賞。自己眠花宿柳不算,還大塊銀子賞與毛咪、勞勤。主仆三人,一樣觀舞聽歌,偎紅倚翠,十分快樂。一路上遲滯了多時,那日方到了江南仁和縣地界。毛顯說:「這城裏綢緞很好,那美人街的應家老店,又是個舊相識的,何不在此發兌了貨物,置買綢緞?」伏生依言,與他一同進城,到了北街應家店。主人果然和氣,迎進房中,獻茶擺飯。毛顯攀談舊話,令人運貨進城。不數日發賣已完,得了若干利息,主仆甚喜。毛顯說:「勞兄弟且看守行李,我與姑爺先到天巧家看看綢緞去。」

伏士仁聽得此言忙擺手,帶笑開言說:「慢著,我有一件心腹事,少不得今朝對你說。你們家姑娘性兒難瞞你,又刁又狠又發潑。任意縱橫無道理,欺壓夫主與婆婆。不肯歸到鎮國府,姑太太那裏無人使不得。他又是不遵婦道常吵鬧,我與他日久天長怎過活?我來非為專貿易,意欲娶妾買嬌娥。一來侍奉姑太太,免他老終朝氣惱淚滂沱。毛氏的行為你知曉,這些時竟是誠心合我磨。並非我薄情短幸忘結髮,這是勢派逼吾無奈何。雖說此時買妾小,我心中並無斷義把情割。回家後他若省悟歸一處,我還是照常如舊有何說。」伏生說罷心中語,毛顯回言:「也使得。就只怕他若知道了,一定打鬧起風波。」勞勤說:「且在麒麟莊上住,諒他無處可捉摸。只要大哥口角穩,暫且不必向她說。」毛顯點頭說:「知道,這個訣竅我明白。」伏生聽了心內喜,忙向勞勤把話說。

伏生大悅,說:「事不宜遲,你就把應店主請來,我托他。」小子答應,去不多時,把店主請來,敘禮坐下。伏生說:「小生有一事奉懇賢東,愚意要買一房美妾,求應兄替弟張羅張羅,事成之後,定有重謝。」店宅說:「這裏可到有一個美貌如花的女子,詩賦琴棋,無般不曉;品行彈絲,樣樣絕倫。就是一宗,怕相公不願,是個青樓女子。」伏生說:「容顏既美,技藝又佳,就難得的很,青樓又有何妨?但不知住在何處,怎生令我見見才好。」店東用手一指,說:「就是在那邊,與小弟一墻之隔,相公要看時不難,他每日清晨出來在後院燒香,只在東邊小樓上就看個真切。中意時我再見他媽媽去說。」伏生說:「既這樣,一個花魁,鴇兒為何賣他?」店宅說:「他自十五歲得個名兒,稱為海棠娘子,那幾年王孫公子車馬盈門,不亞如鴇子的寶盆錢樹一般。自去年不知因其,忽然要削髮為尼,聽見時常吵鬧起來。近來剛剛好些了,鴇兒暗中託我與他找主。」

原來這就是那郁氏蓮英。自那日野青園放了瓊花小姐之後,王婆著人打聽幾次,俱被海棠用話支吾回去。半月之後,王婆放心不下,親自坐了轎來看。郁氏隱瞞不住,就直言表白,說道:「寇小姐乃是曹舉人定下的妻子,柳黃村嶽老爺的夫人是他姑娘婆婆,知道這個信息,嶽老爺親帶二三十個家丁將寇小姐接了去了,還要當官去告,女兒與他磕頭,再三央告,方才饒了。此時保的無事,也就念佛,還問什麽?」王婆聽畢,直氣的怪叫連天,鬧將起來。海棠全無懼色,說:「寇小姐如今現在嶽府,你若不怕,我就與你要去。你要派我的不是,要殺就請動手,皺皺眉頭不算人類!那小姐刀傷未愈,嶽老爺臨走說來著,若是好了便罷,要不好了,還要望你算帳呢!你等著罷,不要忙!」鴇兒聽畢,想了一回,也無可奈何,只得揣起惡氣,哄著他進城,還想復整舊業。誰知他至死不肯見客,再要相逼,便以死相拼。王婆怕人財兩空,遂用甜言哄住,暗暗托人賣他。

當下店主與伏生計議已定。次日清晨,伏生早起,與店主同上小樓,果見郁氏往後院燒香。伏生一見,十分如意,遂煩店東來見王婆問價。王婆開言要了一千五百兩,說:「這價我要的不多,他是百花嬌中過狀元的人物,這裏頭帶著個丫環呢。那李杏花也被他教導壞了,常說姐姐到那裏我也到那裏,至死也不離,光景是找不開的了。若不連他賣了,留下小蹄子也是鬧猴兒。」應店主回來見了伏生,說了就裏。伏生願連使女買,還了價值。應店主來回走了三四趟,一千二百兩講妥。王婆過來,兩下見面,憑中立據。

王婆定下計策,回至院中,走進海棠房內,坐在床上,滿臉陪笑說:「我的兒,媽媽有句不害臊的話,你可聽呵?」海棠說:「要是好話,怎麽不聽?不是好話,自然不聽。」王婆說:「咱門的日月不似先前,那幾個蠢才,一天能博幾個錢?媽老無能,如今有些兒鬧不來了。你又不願作這個買賣,我欲送你個去處安身,免的日後跟著我受罪。」海棠說:「但不知是個什麽去處?」王婆道:「就是北門外安書集曇花庵,那老尼姑是你見過他的,慈悲貞潔,合你的脾氣。吾送你到那裏去住些時,每日我幫些柴米,等媽媽寬綽了,掖幾兩銀子看你去,離咱這裏不過十五六裏,你要想家,帶個信來,我就接你去。」海棠說:「媽媽這話可是真麽?」王婆說:「我要撒謊,就掉在河裏!」海棠見說,心中大喜道:「媽媽當真如此,便是天大之恩,也不用幫柴幫米,我自作自活去罷。日後但得一步之地,一定補報此恩。」王婆說:「今日恰遇一只便船去,咱們就此去罷,不然另日還得雇了船去。」海棠恨不得早走一刻,遂說:「就此走罷。」忙忙收拾隨身包裹。那杏花恐怕拋下他,連忙抓過來,抱在懷中,跟著郁氏,寸步不離。與王婆一同出門上轎,不多時到了河邊,下轎上船。入得船中,只見十分乾凈,裏邊擺著床帳桌椅。二人坐下,只見案上放著幾套大書,海棠打開一看,卻是《虬髯客傳》。是他平生最喜看的,遂取一本,倚在桌案上,低頭觀看。

外邊水手開船,走了四五裏之遠,王婆要出恭,叫船家撐船攏岸。王婆出艙去了,海棠貪著看書,也不曾理論。多時不見王婆回來,杏花偶然推窗一看,說:「呀,這船不是走呢麽!」海棠一看,見那樹木村莊從眼前如飛而過,海棠心內生疑,說道:「王婆弄什麽詭計不成?快叫水手停船!」一言未盡,簾櫳開處,走進一個人來。

只見他頭帶方巾飄繡帶,體著花衫內襯紅。白綾水襪朱紅履,九股絲絳織綠絨。眉歡目俏春風面,齒白唇紅俊貌容。搖搖擺擺朝前走,望著佳人打一躬。說:「娘子不必多思想,聽我把就裏原由說個明。小生姓伏漁陽住,去世的先人是縣公。雖然不比敵國富,家有餘資不受窮。我身在黌門為秀士,光陰虛度在沖齡。娶妻半載身亡故,在下鰥居一載零。老母膝前缺侍奉,無人執掌內中空。敝地粗俗佳麗少,特來貴地覓飛瓊。也是機緣天湊巧,三生有幸遇芳卿。店主玉成為媒保,兩語三言美事成。今日裏幸遇良辰花月夜,卻又是牛郎織女渡雙星。小生敬備花燭酒,與娘子交杯合巹慶花榮。」海棠聽畢伏生話,心下著忙驚又驚。腹中暗把王婆罵:「多謀詭計老狐精!這是我聰明一世無防備,蒙懂一時入套中。想奴家此身已經許寇姓,豈可失信與雲龍?既然立誌離春院,便是良人一樣同。到了這緊急關頭無主意,豬狗一般是畜生。背盟失約重改嫁,可見是水性青樓無定憑。欲訴衷腸求秀士,未必相信用不中。既花重價將奴買,怎肯開籠放鳥騰?事已至此無別策,不過是玉碎珠沈報寇生。欲待投江尋自盡,他那裏攔門怎肯放奴行?」這佳人左思右想多一會,剃(霎)時一怒把心橫。起身倒退三五步,照著那窗欞之上下絕情。只聽咕咚一聲響,頂門上碰了一個大窟隆。花枝跌倒艙板上,鮮血直噴滿面紅。杏花一見真魂冒,跑向前,抱住佳人大放聲。伏生著忙無主意,戰兢兢兩手胡拉不放松。只見勞勤朝裏走,口內連連問幾聲。這其間,杏花哭叫伏生嚷,三個人鬧了個血胡同。

「相公,相公!這是怎麽樣了?」伏生說:「想是他不願嫁我,嫌我那點不濟。」杏花哭道:「相公不知,我姐姐久厭風塵,誌欲從良,自去年受人之定,單等郎君發達之日,搬娶完婚。不料媽媽設計暗暗賣他至此,他因不肯失信於前人,所以尋此拙見。」伏生見說,隨機答道:「原來如此,娘子何不明告小生?小生雖不敏,平牛最喜成人之美。娘子節烈,令人可敬!既出春院,斷無復回之理。料你此時無地存身,只管放心隨我同到漁陽,寒舍還可養膳。姐妹二人若嫌舍下不便,敝處有的是清凈尼庵,但憑尊意去住,薪水之費,小生供給,等候你丈夫榮歸完聚。豈不是好?小生滿拼著再費幾兩銀子。另買紅裙,也不算什麽要緊。娘子快快包好尊傷,安心調養,等到了家中,學生必要安排娘子個善處存身,斷不失言!話已說明,小生自此前艙去住,不復驚動,飲食茶飯,命人送至簾外。俠義之事,人所樂為。小生雖不敢比古人,這點小事還可以效力。娘子千萬自愛,不要辜負小生這點愚意。」說畢,帶領勞勤出艙去了。

郁氏聽得此話,滿心中感激,反到自慚起來,嘆道:「這人原來是位仗義君子,早知如此,不該這等孟浪。」杏花一面與他用帕包頭,一面說:「姐姐自來性急,也不見說個長短,就那等一碰,碰的這樣,怎生忍痛?」遂扶他上床躺下。外面開船走路。果然伏生總不至後艙。一日三餐,俱是勞勤送至簾外,二人十分感德。三五天後,郁氏因傷重血虧,飲食不進,陣陣昏迷。杏花忽然想起寇生所贈那粒金丹,遂取出來,分半與他敷上,那一半調服,立時痊可。看官閱至此間,都知那郁海棠遭了一步大難,那知反是不幸中之幸。正是:造化弄人如夢境,吉兇只待覺來知。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山寇烏合劫城池 潑婦鴆毒弒夫主[编辑]

卻說郁海棠被伏生買來,明是身入牢籠,人所共知,卻不知禍中隱福,兇裏藏吉,竟躲過了兵荒離亂之災。此時若在仁和縣,也難免苦處。正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玉石俱焚,亦未可定。只因那談知縣十分貪贓,又遇著六房人等一群狗徒,官吏合心,搭上了夥計,猶如作買賣一般,把那些鄉紳富戶良善居民,不管貴賤,一齊發作起來。今日剛發脫了張三,明日又收買李四,一言抄百語,大凡是有碗飯吃的人家,他便千方百計的搜索,借個因由,把人拿到監中,大開著門子要錢,只把人弄的家產盡絕,方才罷手。民不聊生,盜賊蜂起。合郡居民,無不恨入骨髓。有那些被害之人,忍氣不過,勾合了幾百亡命饑民,串通了腰帶山的山寇,許為內應,夜晚獻城,殺卻談知縣與六房人等,報仇雪恨。

那山寇小真龍天不怕,早有不軌之心,逢此機會,正中其意,十分歡喜。當下三大王小臥龍巴道、四大王小白龍衡奐與二大王小蛟龍地不怕、大頭領雷滾,各帶嘍卒一千,分四門而入,搶掠財物,多者便為頭功。那七大王小青龍祝峨、八大王小赤龍從畔因掠寇雲龍被高小姐、青梅所殺,那五大王小蒼龍吳富,六大王小烏龍吳鈞因打劫趙知府也死他主仆之手,如今山中為首的就剩了四個渠魁。當下巴道率眾叛民引路,那日到了仁和縣,在左近藏下,等至半夜,四門大開,一齊聲喊,分四門而入。

嘍兵個個如驍虎,吵聲發喊振人心。先搶倉敖與府庫,挨途放火暗殺人。驚天動地如鼎沸,嚇壞了城中軍共民。夫妻父子難相顧,走投無路亂逃奔。有幾個年輕力壯跑的快,有幾個老邁年殘難動身,有幾個殘疾老病等著死,有幾個嬌娃紅粉被賊淫。睡夢之中不知曉,糊糊悠悠命歸陰。眾強盜殺人放火挨家搶,掠的是金銀財寶與紅裙。哀聲振地如麻亂,血海屍山火又焚。四大王帶領叛民人幾百,一直先奔縣衙門。殺他的家口將仇報,拿住貪官剜了心。可憐公子與小姐,罷了姬妾夫人。丫環使女童仆輩,個個餐刀作鬼魂。六房人等殺了凈,滿城人十停之內死八分。眾強盜裝載金銀共美女,出城順路劫莊村。二更鬧至東方亮,這不就苦壞了遭劫在數人。

且說這城中指揮、守備、千戶、提刑幾員武官,只因太平已久,軍心怠惰,又在半夜三更,出其不意。也有從睡夢中驚醒,只當是那裏失火,扒起來剛要傳人救火,那賊兵已到面前;也有醒了不即起來,在被窩裏躺著聽下回分解的;也有知道的,膽小不敢出頭;也有被殺死在床上的;就有個有膽的出來迎敵,手下兵丁倉猝之間,一時也不齊備,山賊勢重,亂戰胡殺,也就死於非命。及至天明,文武諸官一個未剩,只有些殺不了的男女居民,叫苦哀哉,紛紛逃竄。那富陰縣離仁和縣不遠,那守備戴世傑升了統制,當下聞報大驚,遂與富陰縣知縣同至仁和縣救火安民,察點府庫。一面申文飛報上司,一面戴老爺帶領人馬連夜追趕賊人,救護莊村。

這正是貪官誤國激成禍,平空半夜起刀兵。近方居民遭塗炭,被掠逢殺甚苦情。戴老爺催兵救護將賊趕,趕至半夜兩交鋒。戴公雖然多武芝,怎奈那賊多勢眾寡不勝。天不怕各處分兵動了手,大肆猖獗把州縣攻。老爺恐失了富陰縣,只得回兵保守城。杭州經略忙修本,連夜如飛上帝京。江南民變狼煙起,不料塞北也動了刀兵。耶律通一自那年回本國,手足重逢弟見兄。耶律壽山大太子,一心雪恥要南征。北安王準奏發人馬,挑選了十萬貔貅毛襖兵。不花丞相洪國舅,大都督名叫哇兒青。一千番將隨殿下,暗渡黑河到雁城。一聲觱篥將城困,四面八方不透風。總鎮石爺發人馬,出城對壘兩交鋒。差遣公子石郡馬,殺透重圍取救兵。這一日神宗天子登金殿,早朝方畢要回宮。只見那呂相出班來見主,拜倒階前呼聖明。

「我主萬歲萬萬歲!今有杭州經略告急本至:仁和縣民變,勾串腰帶山賊寇殺官屠民,大肆猖獗,請主發兵剿滅。」說畢,呈上本章。內侍接來進呈禦覽。天子看畢,龍顏大怒,道:「知縣談德既為民之父母,不知教化黎庶,一味貪贓賣法,以至激成民變,深負國恩,死有餘辜,不足為惜!更可惱者,似此誤國殃民之貪官,有司何故不奏?」天子言還未盡,只見黃門官駕前拜倒:「奏上吾主,今有塞北雁門總鎮石麟差郡馬石懷玉上本告急,現在午門候旨。」天子吃了一驚,即宣石郡馬進朝。參駕已畢,呈上本章。神宗看畢,吩咐回府歇息候旨。石郡馬謝恩出朝。

天子宣汝南王、保國公、聞錦、呂國材文武四臣,共議軍機大事。四人參想多時,朝內諸臣,老少不齊,俱非任重之材。呂相奏道:「目今幹戈俱關緊要,非智勇之才不能克期取勝,朝內雖無,天下盡有,我主何不設立彩山,鑄印招賢,必有奇才應選,掛印剿賊,替主分憂。」汝南王、保國公聞國舅一齊奏道:「丞相所說有理,臣等還有一言上達陛下,乞萬歲格外開恩,降道赦旨,凡那被罪功臣之後,俱許出頭應試,平賊之後,將功折罪,格外升賞。聖上如此降旨,傳諭天下,那些懷才傑士,抱智英雄,莫不感恩盡力,為國報效,即那一能一技之夫,亦必歡呼踴躍而至,庶不至遺失人才。臣等愚意如此,乞我主聖裁。」神宗準奏,即降旨設立彩山,鑄印出榜,諭兵部發火牌,飛報各州縣,添兵緊守,操演人馬,以備調用。

這其間慢言南北刀兵動,再表佳人郁海棠。自從服了金丹後,羅帕包頭掙養傷。每日家香湯美饌人侍奉,無事消閑坐在艙。感念伏生恩義重,十分敬重誦德長。閑與杏花長提念,惟願他福如東海壽天長。一路舟行急似箭,那一日到了臨河上米倉。伏生坐在前艙內,叫過毛顯暗思量。說道是:「趁此天色還尚早,急急快到麒麟莊。套輛車兒早早到,好把郁氏那人裝。拉到家中捆綁起,將他高吊在中梁。剝他個赤條精光一頓打,看他從良不從良。千萬莫到合和堡,替我瞞哄你姑娘。我自然另眼相看親待你,爺兒們彼此合心須望長。」毛顯答應把船下,一邊走著自思量:「我今若到鎮國府,這件事掩耳偷鈴不妥當。難免姑娘不知曉,聞風一定鬧饑荒。他怎肯輕饒將我恕,打罵難逃一大場。每日家我在他跟前很有臉,何苦來為著別人把自己傷?不如先到合和堡,實情相告莫瞞藏。管他兩口子打不打,看個熱鬧有何妨?」毛顯的主意安排定,竟奔東北腳步忙。不多時到了合和堡,且說那毛氏如花在後堂。

世間上欲火情坑,人若一入,最難退步,不是鬧出無可奈何之際,就是鬧出殺身之禍,方才罷手。諸公不信,且看這尤監生就是個不知機的樣子。他與如花自那日起手,遇伏生不在家的時候,便來私會。因他風月情懷尤勝於伏準,所以毛氏把夫妻的恩愛全移在他身上了。起先還是私作,到後來伏生出門之後,只說家內無人,把尤監生請來管帳,借此因由,一來二去,就明做起來。朝陪暮伴,全無避忌。兩個人如膠似漆,竟有不分之勢。

這日正在房中對坐飲酒,只見蝴蝶忙忙走來說:「毛顯回來了。」尤光起身就要躲避,毛氏說:「你不要害怕,走不伶俐,被他撞見,到覺情虛,只管坐著,等他進來問時,我自然有話回答,說咱是姑表兄妹,家裏無人,請你管管帳目,這也不是什麽犯法之事,難道他不幹休,送到官上問誰個殺罪不成?」尤光見說,復又坐下。只見毛顯走進房中,請安問好。毛氏問道:「利益如何,你姑爺怎麽不來?他在哪裏?」毛顯說:「姑爺在上米倉船上呢。」毛氏說:「想是看著貨物呢。」毛顯便道:「貨物可倒沒有,在那裏看著活寶呢。」毛氏道:「什麽活寶?」毛顯便把伏生一路怎樣眠花宿柳,花費銀錢。到了江南賣了貨物,到剩若干的利息。不買綢緞,花了一千二百兩買個妓女,那妓女又不願意,拼頭磕腦,尋死覓活。一路上百般趨哄,剛剛到家,叫我想法瞞著姑奶奶先到麒麟莊去取車接到那裏去。」小人穿珠衣抱紅柱,怎敢不來送信?」毛顯剛說到此,毛如花心頭登時恰似插上一把烈火,雙腮都紫脹了,一聲怪叫:「氣死我也!好一個喪良心的短命鬼兒賊囚根子!作的好買賣!誆了我五六百銀子去買他兩個小媽兒來了,那就絕戶了,你年輕輕的買妾作什麽?奴家那點不如人,你就便買小女人也該與我商量商量,你就公然買了,一花就是一二千銀子,這日子還過不過?虧了我死爹媽還與我留下這點過活,不然單靠著他就有餓死的想頭了。很好,很好!我要叫他舒服了就是娼婦養的!短命鬼,等著我就是了!毛顯你先吃飯去,少時我還和你說話。」毛顯答應而去。毛氏直氣的咬牙切齒,咒罵不絕。

尤光說:「你不必生氣,依我說,他買了人來很好,你就裝個不知道。他在那裏過,咱在這裏過,豈不是好?」毛氏冷笑道:「你休說夢話!咱這勾當比不得他,他是不怕人的,咱自說不出理去的。你在此多半年,料也無人不知,難免他風聲入耳,萬一叫他拿住咱的短處,怎肯幹休?出醜還是小事,只怕還有性命之憂。」尤光說:「似此如之奈何?」毛氏揚著臉想了一會說:「罷了,他既無情,誰還有義?我如今要和你作長久夫妻,你可願意麽?」尤光說:「花子得了夜明珠,那得這個寶貝呢?願意可倒願意,只怕老伏未必肯讓。」毛氏說:「先下手的為強,若等他拿住咱,那時晚了。家中有鶴頂紅數珠,只用一粒研末,托咐毛顯拿到船上與他下在酒飯之中,追了他的狗命,然後一紙狀子,送那兩個粉頭到官,告他個侍妾謀殺親夫,治他個千刀萬剮,方消我恨。事定之後,我將你招贅,終身相守,你道如何?」尤光伸著舌頭說:「我的姐姐,人命關天,事要三思,這不是玩的!」毛氏照臉啐了一口說:「就拉倒,你要害怕,從今就小用來了。」尤光說:「只怕毛顯不肯。」毛氏說:「他也是個心腹小子,再多多賞他幾兩銀子,他無有不效力的。」尤光說:「姐姐既有此美意,學生從命便了。」

當下毛氏命蝴蝶去喚毛顯。蝴蝶來至前邊,把毛顯喚出房來,一面走著一面說話兒。丫環說:「你去了幾個月,可與我帶了點南物?」毛顯說:「好姐姐,我就少喝兩壺酒也要買幾個錢的東西奉送。」蝴蝶說:「都是什麽東西?你說說我聽。」毛顯說:「繡花手帕、織金裙子、月白雙絲腿帶、上好脂粉、玳瑁戒子、五色絨線,都在我屋裏放著呢,你閑時只管拿去。將心愛的挑下,剩下的給你嫂了。」蝴蝶笑了一聲,說「費心。」說話間走至穿堂,見左右無人,蝴蝶拉了毛顯一把,二人站住。蝴蝶說:「他們如今叫你如此這般去作此事,你可去呀?」毛顯說:「哦,且住,怎麽不去?這倒是你我絕好的機會,去,去!」說著,來至上房,說:「姑娘有何吩咐?」毛氏取出兩個元寶,一包鶴頂紅,付與毛顯,把心事吩咐了一遍。毛顯滿口應承,接過銀子,揣起毒物,說:「姑奶奶只管放心,這點小事,小人管保辦的妥當。只要姑娘往後多疼顧小人一二就是了。」毛氏大喜說:「那是自然。」當下毛顯走至自己房中,把銀子遞與謝氏,翻身就走。謝氏連忙喚道:「丈夫且住,我有話講。」不知謝氏有何話講,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琴堂上屈打成招 穗帳中佯悲洒淚[编辑]

卻說謝氏喚住丈夫,問道:「你往那裏去?」毛顯說:「姑娘叫我往上米倉去接姑爺。」說著又要走。謝氏著忙,趕至面前。

伸手一把忙拉住,低聲巧語喚夫君:「不必胡言支吾我,我方才窗外留神聽的真。淫惡的如花定巧計,叫你下藥害男人。若然是奴仆該聽主人話,似這等惡作胡行不可遵。你要助惡將人害,到只怕天理循環報應臨。一朝事犯幹連上,王法難逃刀碎身。不義之財休貪戀,快快的送回毒物與紋銀。要害叫他自去害,咱們何苦壞良心。行惡之人終惡報,天道原來福善人。」謝氏之言還未盡,毛顯那時滿面嗔。說:「老天不管這些事,不過是刮風下雨或晴陰。你說有神又有鬼,請下瞧瞧我就信真。你說作惡無好報,聽我說說幾個人:南莊裏有個名叫王鐵腿,殺人放火似兇神,今年活了七十二,並無災病把他侵。北莊裏有個張反叛,大秤小鬥苦良民,轟轟烈烈人侍奉,良田肥馬守黃金。城裏頭有個無二鬼,終朝吃的醉醺醺,打街罵巷欺良善,明取暗算又黑心。又有兒來又有女,豐衣足食不求人。就是咱本莊住的錢老大,打僧罵道你常聞,殺牛宰馬屠豬狗,橫行霸道過光陰,這而今年將八旬登上壽,孫男弟女打成群。那點不是惡的好,這而今鬼神不佑良善人。鬼神若還有報應,這些人十分強旺主何因?」謝氏說:「報應也須有遲早,遠在兒女近在身。」毛顯大笑說:「扯臊,不必多說你放心。這些事,冤有頭來債有主,與我何幹腿上筋?」說罷用手只一扯,謝氏跌倒在塵埃。扒將起來趕不上,只見他兩腿如飛去似雲。

那毛顯不聽妻子之言,摔手揚長而去。到了上米倉碼頭船上,進了前艙,只見伏生吃晚膳,勞勤站在船頭,主仆二人飲的正好。毛顯向前說道:「見了姑太太,只說買賣十分得意,帶了許多土物回來,姑爺叫我來取車裝載。姑太太甚喜,說車被費舉人借去了,明日一早叫長工趕了來。我怕姑爺惦著,急急先來送信。」伏生聞言,心中大喜,說:「好哇,到底是你,過來喝鍾酒罷。」遂斟一大杯遞與毛顯。毛顯接過來,站在對面,三人說說笑笑,痛飲了一回,這才用飯。毛顯瞅個冷兒,把毒物下在飯內。伏生吃了半碗,問:「毛顯你不吃飯麽?」毛顯說:「我方才在北莊上吃了飯來的,不吃了。」毛顯伏生就把手中的飯碗遞與勞勤。勞勤泡上肉汁就吃。毛顯一見,暗暗替他叫苦,不好相攔,躲去艙外。

他主仆二人吃飯之後,約有半盞茶時,只覺腹中作疼,躺在床上,說:「勞勤,你來與我捶捶,我肚子疼。」勞勤皺著眉,走至面前,說道:「我的肚子也怪疼的。」伏生喊道:「你這狗才,專管吊嘴!我的肚子疼,你也肚子疼!」一言未盡,只覺一陣緊似一陣。

這宗毒物非小可,入口燒心快又急。起先紮掙挨的住,次後來好似蛇蟲把肺精吃。二人一齊聲喚起,失頭打滾眼都直。腹中陣陣如刀攪,只疼的熱汗如珠往下滴。毛顯明知藥性發,故意的向前問虛實。兩個船家跑來看,一齊開口問怎的。只見他二人倒在船板上,眼似鑾鈴雙手撕。扒起跌倒番番滾,滾掉頭巾髮亂披。連聲怪叫如牛吼,一聲慢喘一聲急。船家害怕把哥哥叫:「快須上岸請良醫。」見他倆大叫幾聲身不動,七竅內鮮血直攛往下滴。咬牙瞪眼實難看,氣斷身亡挺了屍。可憐少年門客,好色貪花錯娶妻。迷而不悟傷天理,始愛終仇死的不值。前艙中吵嚷如麻亂,驚動了後艙避難女花枝。

那郁氏蓮英聽見聲息不好,遂命杏花到前艙去看。杏花看了,驚慌無措,跑回來告訴了郁氏。郁氏大驚失色,痛惜不已。

當下毛顯哭了一會,知會了地方,看守著活人、死屍,又把船上的東西搬了多一半寄放在上米倉鋪中,行李中還有幾包銀子,也揣起了幾包。到了次日,回合和堡來,見毛氏交令報功。毛氏大悅,叫監生寫了狀子;遂更換了衣妝,帶著家丁、仆婦,坐上車子,到了上米倉船上。見了伏生的屍首,搶向前去,雙關子抱住,嚎啕痛哭。海棠、杏花向前拜見,訴說伏生怎樣仗義,怎樣恩德,揮淚不止。毛氏善言安慰,一面察點艙中之物,命人搬運回家。遂向郁氏說道:「先夫既許周全娘子,不幸暴亡,妾身願繼其誌,全始全終,照應到底。我今先回家去安排安排,既便打車來接你,且在舍下與我作伴,等殯葬了亡夫,再作道理。」郁氏聞言,感謝不盡。

當下毛氏帶領毛昆,一直竟到漁陽城內,撾鼓喊冤。知縣狄老爺既便升堂,命青衣帶進毛氏,接上狀來。見是侍妾鴆殺親夫之事,不由大怒。又細問毛氏,毛氏哭哭啼啼,訴了一回。狄老爺一面出簽鎖拿郁氏、杏花與兩個船家赴堂昕審,一面親帶仵作到上米倉驗看伏生、勞勤的屍首。俱系中毒身亡。知縣甚惱,回來坐了大堂,命青衣帶進原、被告來。毛氏、毛顯跪在左邊,海棠、杏花與兩個船家跪在右邊。知縣問道:「因何毒死秀才伏準?從實招來,免受拷打之苦!」海棠口呼老爺:「那伏秀才乃仁人君子,有恩於賤妾,正思報答無由,那有謀害之理?再者彼時妾身被王婆謊哄出門,空身上船,手中那有毒物?而且一路行來,妾等自居後艙,並未與伏生共處,何由得以下毒?」剛說至此,毛氏向前叩頭,大哭道:「老爺青天,莫信他的花言巧語,且聽小婦人細稟:我夫主索來貪花好色,妾所深知。這郁氏乃青樓妓女,既然一路同行幾月,那有守身貞潔之事?這俱是一派胡言!原因我夫買他之時,許為正室,他信以為真,欣然從嫁;及至到了家門,我夫瞞不住,只得以實相告,他惱我夫謊哄他,不肯甘心作妾,所以下了這般毒手,意圖害死兒夫,以便改嫁他人。也曾碰頭舍命威嚇我夫,老爺不信,現有毛顯、船家可證。」老爺問兩個船家:「伏生中毒與郁氏碰頭之日時,你二人可知道麽?」張大、李二齊叩頭叫老爺:「老爺,那郁氏碰頭破了,我們可到聽見說來,就是不知他為什麽;我們不過賺他幾吊腳錢,誰敢管他的閑事?」狄公把驚堂一拍,斷喝道:「你這廝滿口支吾,莫非這毒是你們下的?速速招來!」兩個船家嚇的連連叩首道:「老爺這可屈死小人們了!老爺試想:我們與伏生無冤無仇,小人就是溵光溜鎮的子民,又不是害人的賊船;即便是害人的賊船,大江大浪為何不害,單等到家門口兒才害,那有這樣傻人?老爺想嗎!」狄老爺聽畢,又問毛顯。那毛顯是在家與毛如花商定的主意,依然照前回復上去。

這才是知縣那時心好惱,手拍驚堂喝上聲:「細聽苦主船家話,明是郁氏下絕情。再不實招胡抵賴,本縣如今要動刑!」海棠聽畢黃了臉,心下著忙驚又驚。向前磕頭尊縣主:「望老爺高懸秦鏡照分明。伏生義重恩如海,慷慨疏財又至誠。我這裏感念大德無可報,怎麽肯昧心反倒害恩公?人命關天非小可,那裏有毒物隨身這現成?」郁氏說著連叩首,毛氏如花大放聲。悲聲慘切把老爺叫:可嘆兒夫死不明。還有書童同遇害,人命雙雙著不住將頭叩,兩淚千行甚慘情。滔滔不斷言語緊,毛顯一旁用話跟。郁海棠渾身是口難分辨,遍體排牙說不清。毛氏主仆紛紛講,杏花姐妹不能哼。狄公一見心中惱,只當那海棠理短是真情。吩咐青衣拶郁氏,左右答應喚一聲。向前揪住青絲髮,枯木無情套玉蔥。兩個青衣分左右,一扣一收背住繩。杏花一見魂不在,肝膽連心一陣疼。「我姐姐待我恩情深似海,知疼著熱似親生。九死一生情不舍,攜帶奴家出火坑。今朝不幸重遭難,袖手旁觀畜類同。何不舍死將他救,補報多年相愛情。」杏花主意安排定,跑向前抱住佳人手不松。眼望堂上雙膝跪,冤枉冤哉不住聲:「老爺暫請停刑具,小婢實招有下情。」狄公坐上一擺手,吩咐青衣住了刑。

青衣停刑,手拉著繩頭,打著千兒,望上看著老爺。老爺問道:「侍妾有何隱情,細細訴來!」杏花說:「這毒物是小婢下的,藥死他主仆二人,我姐姐連影兒也不知道。求老爺饒了我姐姐,小婢子情願認罪,與他二人償命。」郁氏見說,明知他是一點感恩重義之心,屈認這宗人命,要救我脫禍,不覺慟淚交流,暗道:「這是我命該如此,何必帶累這無辜的幼女死於非命?」遂向前說道:「老爺莫信他的胡言,他是喝昏迷了,信口亂道。待我招了罷。是我下毒害死二人,罪在郁氏,不與杏花相幹,求老爺開恩放了他罷。」杏花大哭道:「我下毒的時候,你還睡覺呢!我害人我償命,與你何幹?好老爺,放了我姐姐,殺了我罷!」郁氏也哭道:「原是我不願作妾,害死伏生,你何苦攪此煩惱?」杏花說:「我也是不願與人作妾,才下了毒物。」兩個人你爭我吵,哀哭不已。

狄公見此光景,嘆惜非常,吩咐松刑。青衣退後,老爺問道:「杏花,用何毒物?那裏得來?」海棠剛要搶說,狄老爺喝道:「不用你多言!」左右青衣一聲喚堂,郁氏不敢開口。杏花才要說,只聽一陣鑾鈴振耳,馬蹄亂響,一騎跑上堂。馬上那人手執火牌令箭、朱批公文,勒馬喝道:「漁陽縣令聽真:今有北番王兵困雁門關;江南民變殺官,勾連腰帶山賊作亂,聖上開科取士,兵部奉旨傳諭各州縣官,火急操演馬步兵丁,以備新元帥調用,不得有誤!」狄公連忙出堂接過諭文、令箭,報馬如飛去了。狄老爺不敢怠慢,吩咐苦主暫且領屍,回家埋葬。傳禁子江泰把海棠、杏花收監,兩個船家押入班房,隨即散堂。知會合城文武操演人馬,收拾器械,把詞訟暫且停停。

且說毛氏領屍回家,買棺成殮,少不得差人往鎮國府送信。把個伏夫人只疼了個肝腸寸斷,哭了個死去活來,遂坐轎飛奔到合和堡中。看見侄兒橫死的屍首,又哭了個天昏地暗。毛氏此時少不得作出一番親熱傷感之態款待。夫人事畢回家。可嘆癡愛一場,落了個竹籃打水。最可惜者,伏夫人的生性並不是強悍惡婦,也不是奸狠陰毒,只因偏僻些兒,就到此一步地位。為婦女者往往十中有六受此偏僻之害,終身不悟。這樣婦女在家作女之時,也知孝順父母,也知和睦兄嫂,也知疼愛子侄,柔順謙和,卻是個賢良樣子;及至到了婆家,也不知孝敬公婆,也不知敬重伯叔,也不知和睦妯娌,也不知疼愛子侄,單單就知道一個丈夫是可親可敬之人,這就叫作偏僻,只曉私恩、不明大理。卻不知婦人以夫為主,丈夫的父母卻是自己之爹娘,丈夫之兄弟姐妹便是自己的手足,丈夫的侄男便是自己的兒女,夫家一脈都是自己親人,自己無子就是遠房的侄男也是祖遺骨血,生則名正言順,死則一墳祭享,方是婦女從夫的大道理。若把娘家的人認作骨肉,婆家的人視為陌路,這也謂之偏僻。似這伏夫人就是吃了這偏僻之苦。論他資性柔和,本可學好,若無壞人引誘,卻是個忠正好人。俗語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遇著滑氏那樣嫂子,又有任婆、蜂兒兩個奸人,七言八語,攪亂的這一個忠正好人送了他個有始無終,豈不可惜?這一來,形單影只,財散人離,漸漸成了平等人家。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雨露承恩佳人朝北闕 雌雄莫辨奸相擇東床[编辑]

且說夢鸞小姐自那日隨趙知府到了汀州任上,趙公將他主仆安置後園,飲食茶飯,命老院公夫妻供奉。小姐潛蹤斂跡。安居俟命,與青梅觀書演武,伴月陪花,不覺一年有餘。這日正坐書房看著那盆內梅花,點頭有感,只見趙公滿面歡容,走將進來。

高夢鸞一見趙公忙站起,口中讓坐就作揖。老爺還禮同歸坐,含春帶笑叫賢侄:「恭喜目今逢機會,該你出頭立誌時。今因南北刀兵動,皇爺掛榜選英傑。鑄下了平南平北雙侯印,單等著雄才為帥把兵提。賢侄何不去應募,一定是丹桂飄香第一枝。似你這文韜武略平賊去,我管保鞭敲金鐙捷音至。功成而後贖父罪,全忠盡孝美名馳。行囊盤費愚叔備,命人送你至京師。不可遲延明日走,二月初八是考期。」趙公說著看小姐,只見他滿面春風樂有餘。連連致謝呼叔父:「多承關切費心思。念小侄為父沈冤離故土,終日家度如年耐歲時。好容易遇此機緣得湊巧,小技微能正要施。雖然說不敢指望元帥印,我也要效力隨征去禦敵。忘生舍死將功立,借此方能奏主知。縱然命喪疆場內,為父傾生死也宜。」小姐說著流下淚,趙公心內好慘淒。勉強含春連擺手,開言有語叫賢侄。

「賢侄明日遠行,不可出此不利之言。若依愚見,賢侄的氣概雄才,想是你父的陰功德行。此去一定獨占鰲頭。明日一早著人送你赴考便了。」

當下趙公問至前邊,命夫人打點行李盤費,派兩個得力家丁,次日一早,後堂設宴,與小姐餞行。用飯已畢,告辭起身。一路曉行夜住,涉水登山,至正月底到了東京,進城投店安歇。小姐、青梅獨住一房,至夜,小姐向青梅商議道:「明日掛號,我若說姓高,萬一得中,朝中眾官都知老爺無子,不免令人猜疑,盤問起來,反費唇舌。再者謀害老爺的仇人必加一番的防範,難免滋事,便有許多不妥。必須更名改姓才好。」青梅說:「何不就用姑爺的名字?成名之後,定是傳揚天下,姑爺聽見姓名籍貫與他一樣,一定訪來,豈不是好?」小姐點頭不語。遂喚進兩個家丁,囑咐一番,各自安寢。至次日一早,到兵部掛號回來,靜養精神,店中坐等,暗暗祝告天地。

到了二月初三日,兵部傳諭下來,眾應募的英傑於初四日五鼓齊至興隆街臺下伺候考試。那些各州府縣求名的武士,一個個按劍磨刀,單等奪魁。次日一早,眾英傑早用了戰飯,甲冑戎裝,坐了名馬,紛紛齊奔五龍庭而來。高小姐亦在其內。汝南王、保國公、聞侍郎、呂丞相二文二武四位主考,坐在將臺,中軍、旗牌兩邊伺候,護衛兵了,分列臺下。第一次炮響鑼鳴。眾英傑一個個頂盔貫甲,執戟提刀,齊集轅門。第二次畫鼓三敲,眾英傑紛紛下馬而入,至將臺報名。陳述三代履歷巳畢,大家牽馬執戈,聽候傳宣。只見中軍手執令箭,望下吆喝:「眾舉子聽真,大王主考汝南王有令,奉旨揀選英才,掛印平賊,秉公挑取,分為三等:通策論、曉兵書、能騎射,武藝出眾者為上等,其中最優者掛印為帥;便弓馬,曉十八般兵器,不通文者為中等。以備副、參、遊、守之用;能征會戰,臂過人,不曉兵書,射紅不準者為下等,隨征效力,俟有功升賞。先射後戰,後考策論。不許傷命,不許喧嘩,不許錯伍,違令者斬!」

眾英傑齊應一聲,個個飛上坐騎,臺前躍馬三趟,開弓放箭。那箭在紅心上有三中的,也有兩中的,也有不中的。中者擊鼓鳴金,臺上掌花名簿的官員名下記點。射畢各歸汛地。臺上畫鼓復鳴,傳令比武。眾英傑答應一聲,各提兵刃,對陣交鋒。

這正是:人人都想元帥印,各各爭強搶上風。二十員小將齊舉手,一排十對賭輸贏。並舉刀槍交上手,內中幾句藥材名。眾英傑,似天雄,催開坐下馬鑾鈴。紅牙大戟分心刺,郁金剛刀砍木通。躲的急,似防風,費盡人參各用工。求名拽斷元胡索,木香搶擋劍三棱。水銀盔,亮又明,菊花戰袍朱砂紅。兔絲寶帶纏龜背,征裙知母釘南星。杏仁呢,不蓯蓉,各施本領定決明。敗陣的舉子如蟬退,陳皮胎上帶羞容。二十員小將同比武,敗一名來添一名。一隊一隊朝下轉,主考留神看的清。令他們將臺左右分強弱,敗者西來勝者東。敗下的一概逐出轅門外,單留下中式的三百六十名。聞主考傳令上臺考策論,又從這英雄之內選英雄。

四位主考又在三百六十名中挑選出一百名文韜武略之材,又從這一百名挑出六十名優等。這一甲一名是誰?就是那更名改姓的夢鸞小姐。

且住,天下九州四海應考的英雄成千累萬,豈無超群的好漢,怎麽單單取中一個女子?這話豈不近於荒唐麽?諸公有所不知。這書原是一段因果循環。一則他乃左金童轉世,生來的骨格資性都帶幾分男子的氣象,容貌清秀,這是人材可取;二則跟著隆太君習的武藝絕倫,比武之時,力敵智取,各當其妙,那汝南王、保國公雖然年邁,是久經大敵之將,目識英雄,呂相聞考策之時,見他爰筆立就,所論者理極精微,言通孫武;三則高老爺平生行善,陰功浩大,德行深長,暗中栽培奇女成名,又因小姐為雪父冤,忘生舍死,一點至孝之心感格鬼神扶助,天意使然。所以他就中第一名之選。以下那幾名也要表表他的姓字。二名呼延平,上文表過。三名鄭鐸,字醒愚,乃汝南王的長孫。四名馬淩雲,字翔霄,乃節度馬義之後。五名羅鳳鳴,字岐山,就是這主考保國公之子。還有孟昶、焦榮二位小將,乃楊家將孟良、焦贊之後。一名史宏,乃開基將史魁的曾孫。一名王芳,是王全彬的曾孫。還有郡馬石懷玉,也在上等之列。當下四位主考註了花名,傳諭中式三百六十名舉子。初八日五鼓齊集彩山殿伺候,以備皇爺禦選。眾英傑遵令,家近者回家,家遠者投店。

夢鸞小姐回至寓所,青梅與兩個家丁都向前叩頭道喜。小姐道:「還不知明日禦選如何,何喜可賀?」青梅道:「王爺大人業已取中,斷無駁下之理。」小姐說:「臨時聽命由天而已。」

且說四位主考攜花名冊入朝覆命。初八日一早,神宗天子焚香拜告天地已畢,百官候駕。天子出朝,內侍捧雙印,神宗上了寶輦,鸞駕排開,簇擁圍隨,百官護駕,禦林軍凈街清路,來至彩山殿。只見三層將臺上,上一層高搭五彩龍棚,神宗天子,二文二武四位主考,內侍龍旗,武士金瓜;中一層京營太師,文武百官,指揮校尉;下層禦林軍校。四面八方,京營馬步兵丁,頂盔貫甲,執斧提刀,紮住隊伍。此時夢鸞小姐率同三百六十名英雄,齊集轅門,下馬候旨。

不多時,龍旗官飛來宣讀聖諭:「皇爺有旨:召眾舉子進場!」眾舉子齊應一聲萬歲,小姐當先,眾舉子隨後,低頭舉步,齊至臺前,叩首參駕,俯伏在地。龍旗官喝令平身上馬。

眾舉子齊呼萬歲平身起。各提兵刃上馬行。小姐穿白歸西地,眾舉子各奔中央南北東。佳人摟馬擡頭看,但只見臺高五丈起龍棚。保駕諸官分左右,神宗端坐正居中。指揮武士如猛虎,人人脅下帶鋼鋒。護衛兵丁圍四面,猶如鐵壁似銅城。入選的英雄三百六,一個個盔明甲亮跨能行。位按五方旗下立,單等傳宣把印爭。但只見正南方丙丁火,石榴花開紅萬朵。金盔金甲絳紅袍,坐下征駒胭脂抹。甲乙木,位居東,連環鎧甲戰袍青。錘抓鞭鐧宣花斧,畫戟金槍斬將鋒。看西方,庚辛金,素馬銀槍白玉人。萬樹梨花堆瑞雪,千間大廈砌魚鱗。壬癸水,北方黑,一片烏雲罩地垂。人人體掛皂羅袍,一個張飛對李逵。戊己土,是中央,風擺蜀葵萬點黃。螭頭大葉黃金甲,鳳翅金盔晃太陽。只聽得畫鼓連敲三通止,鑼鳴三棒響噹噹。龍旗官大聲傳聖諭,單命那上等舉子比刀槍。這其間,鄭鐸史宏石懷玉,淩雲呼延與王芳,孟昶焦榮催開馬,羅家小將抖絲韁。齊撒坐騎交了手,小姐按轡站一旁。看他們鐧對大刀叉對斧。戟對雙鞭棍對槍。高夢鸞,龍尾神釘拿在手,一催坐騎奔疆場。眾人一見頭名到,人人氣奔欲爭強。俱各想奪元帥印,團團圍住女紅妝。這小姐單手飛槍迎四面,只聽兵刃響叮當。來往盤旋急似箭,不亞如五色雜花繞海棠。戰夠多時無勝敗,這小姐抽槍催馬走徜徉。眾人一見心歡喜,齊喊道,今朝敗走狀元郎!小姐回馬哈哈笑,說道是:「列位年兄們都帶傷。」眾人不解其中意,彼此開言問短長。

大家一齊道:「年兄既已敗走,明明是把帥印讓與弟等,又何必用此詐語?你說我們都帶了傷,請問傷在何處?小姐道:「今日奉旨奪印,為的是與國盡忠,小弟怎敢傷列位年兄的尊體?方才若是與敵人對壘,列位年兄的性命早已死在小弟之手了。」眾人不服,一齊吶喊:「怎麽會死的這等快?」鄭鐸說:「想是看見年兄的槍急馬快,把我們嚇死了不成?我們傷在那裏,倒要說說。」小姐說:「諸兄不信,請看你們的馬鞍上,俱各中了小弟的雁翎神針。若望位列致命處打時,豈不是死麽?」眾人聞言,低頭一看,只見每人判官頭上不歪不偏正中間都釘著一根尖鋒利稅的鐵釘,不知什麽時候中的。眾人一見,齊喝一聲彩,扔了兵器,撲撲撲滾下馬來,向小姐舉手道:「慚愧,弟等有眼不識英雄,尚在班門弄斧,望休見笑!弟等同拜下風,情願與兄執鞭隨鐙。隨征便了。」小姐也就下馬,連稱不敢。

臺上天子、主考看的明白,天子道:「穿白的小將可取,眾卿以為何如?」四臣拜賀得人。神宗降旨:「宣上臺來。」內侍領旨,到三層臺往下招呼:「第一名舉子寇潛上臺見駕!」小姐應聲「萬歲」,綽槍拴馬,摘下撒袋、箭壺、青鋒寶劍,掛在鞍上,隨內侍上得臺來。行參已畢,駕前拜倒,俯伏盡禮,口稱:「臣寇潛見駕,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天子問了履歷,小姐把婆家的三代備陳了一遍。天子道:「可喜翰林家產此少年英俊!

這而今江南民變刀兵起,勾連山寇攪黎民。塞北耶律忽入寇,大肆猖狂困雁門。兩處分兵發人馬,當以何策凈煙塵?」小姐見問將頭叩。「皇爺在上聽臣音。江南雖自貪官起,豈可胡為背至尊?勾串山寇尤可惡,深負皇家雨露恩。這夥叛民該剿滅,必須斬草與除根。首將還當細抉擇,留民誅盜兩分明。究根澈底安良善,庶免無辜作怨魂。耶律不比江南寇,他也是塞北區區一國君。入寇皆因心願大,妄思吞並搶乾坤。全憑智勇雙全將,恩威並用在誅心。大漢昔年征孟獲,武侯設計用七擒。只要他一封降表歸王化,兩國君心盡感恩。將莫貪功休妄動,兵無血刃罷煙塵。四海一家歸化育,仰體吾皇堯舜心。臣子菲才庸愚見,盡誌竭誠達至尊。神宗聽畢佳人語,龍顏大悅面生春。又問道:「彼強我弱宜何策?戰守迎敵怎用軍?」小姐說:「將在謀而不在勇,看形度勢諒其人。水戰火戰因地論,若遇強敵用智擒。虛內藏實實未確,實內藏虛虛卻真。隨機應變當時作,紙上談兵無定論。」天子點頭連稱善,復又開言降玉音:「有一種旁門異教妖邪術,卻以何策勝敵人?」小姐說:「堂堂大國諸神護,奉天承運聖明君。天兵到處石壓卵,自古邪難把正侵。仗爺的洪福百靈助,旁門妖術不足雲。」這小姐滔滔不斷設妙論,這不就喜壞神宗與四臣。

二文二武一齊拜倒說:「慶賀我主德澤滋培,天賜奇才,匡扶我國。此去平賊,一定馬到成功。臣等共保為帥,乞我主賜印懸牌。」天子點頭準奏,吩咐平身,遂至龍案前,親身請印。暗自祝告:「南北二帥,憑天由命。」小姐跪在下邊,偷眼觀看,只盼天子賜與平南之印,他好尋打天倫,爺女重逢。

只見神宗天子走至案前.才一伸手,那汝南王、保國公連忙打開錦袱,呂丞相、聞侍郎遂掀開盒蓋,取出印來。天子一看,卻是平北侯印,遂親手與小姐掛在胸前,金花插鬢,紅錦披肩,遞禦酒三杯。小姐叩頭謝恩。天子道:「平北雖然得帥,平南尚無其人。今將上等中優等六十名舉子交卿挑選,務須竭誠考校,挑取一名文武兼全者為平南領袖,餘者量才酌用,勿負朕托。給假一月,帶操人馬。今有鎮國府一所,賜卿暫居。得勝回來,另修府第。明日武英殿賜宴。」當下小姐謝恩下臺。

不言天子回鑾。且說夢鸞小姐剛出了轅門,就有那兵部撥來的虞侯幹辦侍衛兵丁,中軍捧印,執事鳴鑼,圍隨新元帥到了鎮國府內。小姐升堂歸坐,中軍遞上手本、花名冊子。眾官行參退步,兩邊站立。小姐點名已畢,吩咐道:「本帥素來喜靜,列位且退。侍衛人等俱在外庭伺候,有事擊雲板回話。」將校應聲退出。小姐命青梅閉上中門,寫了一封書信,次日赴宴回來,打發兩個家丁起身,回汀州府與趙老爺送信去了。每逢三六九日,下教場操練人馬。二五八之期,在五龍庭挑選呼延平等那六十舉子。拜主考、遊街的風光,不必多表。

且說丞相呂國材自兒子呂芳八歲上出痘身亡,膝下並未立子,止有一個女兒,年方二八,生的聰明秀美,待字閨中,呂相十分鐘愛。今見了新科的武魁,文武全才,品貌出眾,十分愛慕。又打聽他並未有室,便有招婿之心,遂遣西賓傅士仁去見小姐說親。小姐這日是個閑期,命青梅閉了中門,在那前後各處慢步徐行,觀看了一遍。

這小姐各房處處瞧一遍,看著那院與房屋窗與門。沈沈追想昔年景,恍惚依稀記不真。再不想今日又到鎮國府,伶仃孤苦剩一人。高樓大屋依然在,不見了生身那二親。曾記得,繡閣陪娘學畫鳳,窗前理線認金針。曾記得,倚母懷中梳短發,笑紮小髻杏花春。曾記得,芍藥欄頭同賞月,霞杯奉酒敬天倫。曾記得,涼亭避暑石床坐,倩娘把手寫詩文。曾記得,侍兒代挽秋千索。尋芳笑語過光陰。這而今,府第如昔人事變,重來惟見舊朱門。這而今,徘徊四顧身隨影,梁間只有燕聲頻。不見了,好香不散幾上鼎,錦囊長設案頭琴。不見了,遠山近水名公畫,刻骨鏤心往古文。最傷心是南窗壁,還貼著亡母閑題舊筆痕。這小姐,往事追思如夢幻,對景增悲碎了心。想後思前如酒醉,目中珠淚滾紛紛。青梅參透佳人意,低聲勸解女千金。主仆二人正說話,只聽得三響雲板振耳輪。

小姐忙拭淚,命青梅出去觀看。這來者定是呂府西賓,前來說媒。但不知高小姐允與不允,且看下回便知。

第五十回 洩機密醉後狂言 識仇人心中暗喜[编辑]

且說青梅去了一回,回來稟道:「呂丞相著個西賓前來,說有事求見。」小姐沈吟道:「他這一來,必有原故。且自請來,看是何故。」青梅答應,去不多時,把傅生請來。小姐降階而迎。傅生深打一躬,搶個半跪,小姐還禮,舉手相攙,讓進中堂,敘禮歸坐。中軍獻上茶來。茶罷,小姐道:「先生玉趾辱臨,有何見教?」傅生連稱不敢,遂把呂相求親之意說了一遍。小姐聞言,欣然應允,說道:「不才一介武夫,既蒙老恩相雅愛,許結朱陳之好,只好如命。先生回復呂大人,擇日下聘,俟回兵之日再去入贅便了。」傅生甚喜道:「呂大人方才言過,既蒙元帥不棄,不過寸絲尺定而已。此時元帥因國事在身,欽限緊急,二則元帥初至京師,諸事未備,也不必行茶過禮,擇了吉期,過一紅定就是了。」小姐道:「此乃恩相體恤下顧,下官銜感不盡。」當下傅生又吃了一道茶,告辭而去。小姐送出中門,打躬而別,回身歸坐。

青梅閉了中門回來,問道:「小姐今日應下呂府之親,是何主意?」小姐道:「呂相目今當權,為天子所信,將軍在外欲成大功,全仗宰相朝中用力,我若辭了此婚,他心中一定懷惱,萬一從中作弊,只恐禍生不測。少不得隨機應變,權且應下,借此有些好處也未可定。只要保全目下無事,天可憐見,成功之後,救得老爺還鄉,那時總有饑荒,再作道理。」青梅聽了,點頭稱善。

這其間傅生回復呂丞相,奸黨聞言甚喜歡。文武全才風流婿,十分得意滿心田。高小姐挑選良辰下紅定,呂相府邀賓接禮設酒筵。次日會親把姑爺請,陪客是合朝文武官。大庭上結彩懸花排宴樂,新郎首坐正中間。尖翅烏紗頭上戴,顫微微兩朵金花插鬢邊。大紅袍繡過肩蟒.嬌滴滴海水江波五色鮮。腰橫嵌玉藍田帶,白森森美玉羊脂四指寬。皂靴粉底時新樣,襯在那織錦袍邊更可觀。言談瀟灑人清秀,冰清玉潤似天仙。人人拜賀得佳婿,老奸相,這番光彩甚非凡。酒席散,親友去,新郎謝宴轉回府。小姐歸至鎮國府,按期操演選英賢。六十名中挨次考,英雄隊裏挑魁元。又誰知副才雖多將才少,不覺的耽延了好幾天。若逢著一四七十閑暇日,呂相府便來相請好盤桓。這小姐百般曲意把權臣敬,呂國材相看猶如愛子般。這朝又遇閑暇日,高小姐中堂正坐看書篇。只聽外面雲牌響,青梅女忙至中門把事傳。

青梅女去不多時,笑吟吟轉來回話。小姐問道:「又有何事?」青梅說:「那麽是有丈人家的好,又有疼熱,又不少嘴頭兒吃。那裏又來相請,請姑老爺晚間小酌閑敘。這不是令泰山的名帖子?」小姐笑道:「你要氣我不過,等明日也與你說個丈人家如何?」青梅搖著頭說:「拉倒,看到了水落石出的時兒,沒地方兒開發人家。」

主仆說笑了一回,不覺天色已晚,呂府著管家來請。小姐更換了衣服,乘馬出府,留下青梅看印。帶兩個中軍、十個虞候,兩對燈籠、四條火把,喝道鳴鑼,來至相府。呂相迎入內書房,敘禮歸坐。獻茶已畢,吩咐擺上酒宴,對飲閑談。小姐十分恭敬。酒過數巡,呂相屏退左右,留呂用一人伺候。奸相問道:「賢婿此去掃北,自度可能必勝否?」小姐道:「為臣事君以忠。勝敗關乎國運,為將者不過竭誠盡力而已。」呂相搖頭道:「不可拘泥。雖雲聽天,亦須人謀。賢婿此去,老夫甚不放心。這裏有我一封手字,賢婿緊緊帶在身邊,千萬不可疏忽。到得那裏,馬到成功也就罷了;萬一不能取勝,急將此書命心腹人下到番營,彼兵必退。」小姐道:「不知嶽父大人有何作用,能使番人如此?」奸相見問,把椅子望前挪了一挪。

呂國材低聲悄語呼賢婿:「說起此事甚非輕。咱本是骨肉連心親翁婿,才把真情向你明。那一年,只因狂賊高廷贊,活捉番王耶律通,北安王無奈之何獻降表,耶律通數年為質在東京。去年時,番相不花來送禮,向老夫百般哀懇苦求情。這般如此將他放,曾與不花兩定盟。封疆各守終和好,永罷幹戈不動兵。今又發兵把南搶,這封書是責他君臣失信行。再說明你是我的嫡親婿,一定番王要看情。暫罷幹戈權服順,且讓賢婿你成功。但願你威伏化外平敵寇,這封書備而不用帶腰中。凡事預防無後悔。怕的是英雄背後有英雄。萬一事有不如意,你只管照我之言把事行.老父無兒只一女,惟望著賢婿承歡與送終。你此去,十拿九準無差錯,我這心裏才安靜。好歹小心加仔細,走漏風聲了不成。老父今年五十六,機密事作過萬千宗。慢說世人難測度,就是鬼神也不明。我看賢婿多豪爽,怕的是口快心直惹事生。應世良言幾句話,牢牢緊記在心中。逢人只說三分話,輕易不可露實情。不然就是個含糊話,給他個有尾無頭摸不清。惱人恨人藏在腹,見了他多加和氣與春風。義重財傷一定理,心慈面軟惹災星。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墻外風。除卻自家連心者,由他紫綠與青紅。這是居心拿準處,為官之道又一層。似那些王莽曹瞞李林甫,卻是些不會當權的糊塗蟲。顯然欺君行不法,難怪這後世之人罵不忠。這宗訣竅他不曉,枉自聰明留臭名。緊急關頭第一件,休學比幹與龍逢。諸凡不可明失禮,暗中打算設牢籠。躲君之惡逢君欲,暗保身家明露忠。千言萬語一句話,小心機密保一生。老夫與你是親翁婿,榮辱相關莫當輕。心腹之言開導你,賢婿你務須緊記在心中。」小姐躬身說:「謝教,大人慈訓謹依從。」口中答應心內想,不由的暗笑叫奸雄。

「呂相呵呂相,人人說你心深智足,果然不錯。鬼使神差,吐露出這背國縱叛之情,且等回兵之日,參你便了。且住,方才提起我父,口出不遜之言,想必有什麽間隙,何不用話套他,看他說些什麽。」

小姐想畢,帶笑開言,說:「嶽父之教乃金石之論,頓開茅塞,警醒愚蒙,小婿敬佩,終身不敢少忘。日後膝下承歡,必繼大人之誌。」呂相此時酒有八分,聽得此言,心中大悅,哈哈大笑,道:「若得吾婿如此,老夫終身有靠矣。」小姐從容問道:「方才嶽父說那高鎮國王擒耶律通,小婿聞那番王十分豪勇,這高鎮國可也稱的起咱國的英雄了麽?」呂相點頭道:「可也數的著他。」小姐道:「其為人若何?」呂相道:「孤高性傲,狂妄極矣!」小姐道:「何以見得?」呂相道:「說時話長。當年你有個妻兄,五歲時節,同你嶽母往無佞府與那老厭物隆太君去作生辰。看見高廷贊的丫頭生的美貌,回來再三向我提念,只要求親。我因祖上如此這般,有些舊恨,不願去求,當不得你嶽母苦苦攛掇,我即命人去說。誰知他竟推故不允,使老夫討一場無趣。」小姐說:「堂堂相府,難道辱沒他家不成?竟自不允,真正可惡,果然狂妄!既有舊仇,又有新隙,嶽父何不生法擺布他,出出這口惡氣?」呂相道:「何嘗不要治他?只因那隆太君尚在,楊家母子是他牙爪,因此不敢下手,只把他保舉到雁門關協鎮平番去了。

我只說將他送至敵人手,借釗殺人把氣平。不料惡賊多智勇,生擒番寇立奇功。皇爺大喜加封賞,那時分外顯他紅。國母聞妃同奏主,當今便要召回京。老父聞此添煩悶,百般思索少牢籠。」小姐聽到這句話,陪笑開言問一聲:「娘娘聖上宮闈事,嶽父怎得知分明?」奸相說:「咱們朝中有耳目,托付心腹寧老公。天顏喜怒傳消息,不似那懞懂百官在夢中。彼時正愁難下手,天巧奇緣機會逢。無佞府死了老厭物,這才拔去我眼中釘。又遇西涼王造反,我保那惡黨攜家把回國征。」小姐說:「鎮國雖把牙爪去,水若無風浪怎生?」奸相說:「合該叫我將仇報,巡更拿住一逃兵。」小姐聞言忽一動,懍著心神往後聽。呂相說:「此人之名叫宋四,當軍身在雁門城。私逃只為失官馬,暗自回京怕典刑。可喜呂用多伶俐,急將他帶來見我問分明。彼時宋四言此話,老夫見景就生情。賞他銀子三十兩,甜言善誘設牢籠。我叫他誣告鎮國通塞北,送到西臺禦史庭。」奸相說到這句話,小姐故意假吃驚。說:「宋四到了錦衣衛,難免當堂不受刑。萬一走口說實話,幹連上嶽父了不成!」呂相聞言哈哈笑,說:「老夫作事豈脫空?早與他酒飯之中下毒藥,七天之內赴幽冥。留下口供為定案,好叫高某洗不清。」奸相越說越得意,高小姐帶笑開言又贊一聲。

說:「嶽父大人真有鬼神不測之機,似此深謀遠算,小婿實不能及。但不知後來怎樣?」呂相說:「彼時宋四已死,天於召回鎮國王,交錦衣衛禦史勘審。

那時節老夫暗裏托寧佐,監審從旁把話加。」小姐說:「何不賄買蘇國舅?」呂相搖頭說:「不惹他,那個人不受人情難講話。全仗著太監蒙君幫助咱,壞話激的皇爺惱,降旨嚴究動打夾。一連問了多半月,高廷贊渾身成了亂冬瓜。」小姐聽他說至此,心中一陣似刀紮。目中珠淚往四下裏咽,慟上心來強咬著牙。杯擱在唇搖頭飲,箸向盤中用力夾。靴尖點地實實的按,玉指牽衣緊緊拉。納氣不言強笑臉,聽他往後講什麽。奸相說:「高某不肯屈招認,狂賊更會想方法。寫了張招紙如血本,感動了當今要貶他。老夫就機忙上本,皇爺準奏把他發。」小姐說:「發出終是得活命,大人這算主意差。」帶酒奸相微微哂,說:「老夫慣會作什嗎?差人半路裝強盜,過江等候去殺他。」小姐聞言嚇一跳,連忙問道:「可曾殺?」呂相說:「惟有這遭不湊巧,偏偏的遇著個多事小冤家。幫助他手下家丁賊奴子,那些人倒有多半命消花。」小姐心中說夠了,暗喑腹內念菩薩。奸相說:「可惜不知何名姓,令人可惱氣難發。雖說道未能便把狂賊斬,高廷贊今生莫想再回家。」這奸相,半生作事多機密,再不想嫡親女婿是冤家。這也是神靈報應循環到。卻叫他機密一場自己發。清清楚楚把口供訴,不用打來不用夾。這小姐套出已往從前事,霎時間心中解去病疙疸。暗稱痛快連稱好。「好一個瞎心瞎眼的老忘八」!

「好,好,好!我爹爹原來是你所害,我這三四年中夢魂切齒,尋找仇家不得,今日你親口供出,等我掃北回來,在金鑾殿上同著合朝文武再合你老賊算帳,看你那時分辨個什麽!」奸相此時醉眼朦朧,拈著胡須,看著愛婿,微微含笑,越說越覺高興。小姐面對奸臣,想情看色,又是可惱,又是可笑,少不得忍著滿腹牢騷,順著他的口氣,嶽父長,泰山短,與他對飲。又因心中去了那塊大病,十分舒暢,放量開懷,又吃了數杯,二更之後方才告辭回府。

青梅開了中門,迎進房中。小姐歸坐,青梅遞上一盞茶來。見他面透紅雲,桃花著色,手擎茶杯,看著燈光,點頭不語,忽喜忽嗔,遂慢慢問道:「姑娘今日似有心事在懷,何不同小人說說?」小姐說:「你猜害老爺的仇家是誰?」青梅說:「姑娘為著這外事,忘餐廢寢,日夜參想,朝朝訪察,還猜度不著,奴婢那能猜度?」小姐冷笑道:「諒你也猜度不著,等我告訴你罷!就是家嶽。」青梅說:「誰望小姐說的?」小姐道:「也是家嶽。」青梅笑道:「奴婢不信。」小姐道:「不信就罷。」青梅見小姐今有些醉意,因想起當日之言,曾說不遇大事,再不飲酒,今日神色有異,又帶微醺,必有原故,遂又低低追問,小姐遂把適才怎樣套審老賊,老賊怎樣自招,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青梅聽畢,拍掌稱歡道:「到底是小姐蕙性蘭心,籌算的周密。彼時若不與他結親,怎肯吐露這真情實話?小姐明日何不拿這封書奏明主上,與老爺辯冤,豈不是好?」小姐說:「我辨冤之心更急如星火,恨不能目下見老爺才好。但只一件,如今兩地幹戈未靜,民有倒懸之苦,聖意正自不安,這一見駕鳴冤,呂國材背國縱叛,謀害大臣,固當萬死,但只是我這喬妝蒙主,耽誤軍國大事,其罪可也不小。我已打定主意,忘生舍死,提兵北伐,走上一遭。萬一神天見憐,祖宗積德,征服塞北,回朝見主,參奏奸黨,將功折罪,聖上必施格外之恩,庶可保全一二。此時若還造次,不但不能搭救老爺,只怕反與老爺添了罪戾。」青梅連連點頭,道:「小姐高見不差,且放那老賊多活幾日罷了。可笑小姐還時常想念他與蘇爺上本保過老爺,欲報其德,這可見出他的美意來了!」小姐說:「這段美意,必要報答,暫且由他。但只又有一事,松林內搭救老爺誅賊的壯士,逼真是個大大的恩人,怎生知他姓名才好?」青梅說:「這可往那裏去問?除非他找來自說,可就知道了。」當下主仆說了一回,夜深就寢。這一句話就被青梅說著了。到了次日,那曹文豹果然找來。要知因甚而來,下回便知分曉。

第五十一回 才喜良駒歸故主 又聞密友作高官[编辑]

且說曹文豹自那日住在前安鎮單員外家,教雙印演武。二人意氣相投,竟成莫逆。每日耍槍舞劍,跑馬拉弓,觀覽兵書,指引他戰鬥迎守之法。這日雙印打聽得皇家掛榜招賢之信,遂走來與曹爺商議說:「如今南北作亂,聖上鑄印,挑選美才,掛印平賊。咱弟兄既負才藝,何不同去赴選?倘得僥幸成名,方稱平生之誌。兄長以為何如?」曹爺大喜道:「正逢其時,怎麽不去?那兩口帥印明明是與咱弟兄鑄下的,你我不去,誰能懸掛?」雙印笑道:「但只願吾兄獨占鰲頭,小弟麾下隨征,沾榮多矣。」

書房中兩個英雄商議定,忙壞了更名改姓單守英。轉身回至後堂去,遂把緣由稟二兄。守仁聽畢即應允,叫平氏打點行李不消停。包裹衣箱與被套,金銀路費與能行。當時起身將京上,惟怕挨遲誤考程。守誌看看心內想,展轉思量在腹中:「公子此去套帥印,他本是將帥的子弟定有成。縱然不能得狀首,用為偏將也隨征。萬一挑在征南數,高千歲現在三賢諸葛城。我何不如此這般跟了去,遇機緣叫他父子好相逢。」啞叭主意安排定,忙忙走至己房中。急將那昔日皮箱開了鎖,取出了小衣小帽被紅綾。手鐲鞋襪珍珠鎖,包了個包裹抱懷中。望著李氏打手勢,口內哈哈哼兩聲。指指南邊又指指己,邁步翻身往外行。李氏不解其中意,跟在後面看分明。這其間,車馬人夫諸事安,曹爺雙印要登程。守仁送至大門外,囑咐跟去的人四名。文豹打躬辭員外,雙印作揖別長兄。只見啞叭朝前走,抱著個包裹去如風。望著大哥指雙印,向南努嘴口中哼。回身扒到車兒上,安然端坐在其中。大家一見直了眼,單守仁走向前來問一聲。

說:「二弟,他們上京應募,你坐在車上,莫非要跟了三弟去麽?」啞叭點點頭兒。雙印說:「二哥不要去罷,這比不得素常的近處,小弟今已成丁,又有曹兄一路照應,二哥何必勞乏?只管放心在家,幫著大哥料理家務,大料不過一年之內,必有好信來報。」啞叭聽了也不理他,牢牢坐在車上。那單員外因見素日他待雙印的光景,又珍藏小衣小襖,料其中必有原故,便不攔阻,遂向雙印說:「三弟,你自幼兒不曾離過你二哥半天,你今日遠行,他一定放心不下,如若帶他同去,一則遊玩遊玩,二來他各自有他各自心事,強不叫他去,看悶出病來,反為不美。」啞叭見大哥說的投機,喜的他眉歡眼笑,坐在車上,一發不動。雙印見此光景,只得從兄之命。

當下車馬起程。一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那日到了滎陽縣地方,忽然大風甚厲,塵土飛空,黃沙迷目,只得忙忙尋店,撣塵凈面,用飯已畢。那風越刮越大,不多時黃昏時候,大家收拾安寢。到了半夜,家丁起來與馬上草,店家打著燈籠,來至棚中一看,只見北墻上剜了偌大一個窟窿,四匹坐騎,還有店家一個驢子,五個牲口都不見了。家丁大驚,連忙回稟了,雙印、曹爺二人忙忙起身。曹爺只氣得暴躁如雷,要打那店家。店家嚇的叩頭哀告道:「小人開店招客,但願賺幾個平安錢,那有願意爺們失盜之理?只求老爺息怒,我明日多多著人與老爺尋找;如找不著,照樣兒賠老爺的坐騎就是了。」曹爺喝道:「休說夢話!我那馬是匹沖鋒打仗得力的龍駒,你那裏有照樣的賠我?」雙印一旁從容解勸,啞叭也不住的拱手哈哈。曹爺怒氣不息,把一張桌子幾乎拍碎。

剛剛至天亮,店家派了四個人,曹爺、雙印、四個家丁,留下車夫與啞叭在店中看守行李,十個人分頭四面去尋,約下三日內,或有或無,在店中會齊。大家尋了幾天,不見蹤跡。只得回店會齊。曹爺只是著急。雙印忙忙勸道:「目今考期已近,不如另買幾匹應考,何必費此無益工夫?」曹爺嘆氣道:「賢弟有所不知,那馬駝我多年,效力已久。五松山不虧惡婦。前者呼兄騎他在路,見了愚兄,他便站住不走,望著我亂叫。這樣良驥,與知心好友何異?你叫我怎忍割舍?賢弟若怕誤了考期,只管先行,愚兄且在此尋找幾天,找著時隨後趕去便了。」雙印說:「萬一尋找不著呢?」曹爺說:「找不著時我情甘舍了這帥印,丟了這件功名,上天入地,也要尋他回來。」說著,就待要哭。雙印說:「兄長不能舍馬,小弟怎敢舍兄?明日大家再往遠處去尋找便了。」

到了次日,眾人都往東西南北去找。曹爺獨自尋來,步至荒郊,拔出寶劍,向天告道:「弟子曹警,上告天地諸神,為取功名,半途失馬,擲劍一卜,指示馬之去向。」曹爺祝畢,叩首平身,將劍向空擲去。只聽吱的一聲,龍泉落地。曹爺見劍尖正指西北,英雄拜謝了虛空,插劍入鞘,向西北尋來。找了一天,不見蹤跡。小爺心內甚是著急。

這英雄次日復又西北找,遇廟逢村都仔細觀。時時刻刻思良馬,逢人即便訪根緣。往前又走了二十裏,但只見一座高山把路攔。樹木參差荒草厚,周圍四望人少煙。小爺低頭朝上走,信步而行上了山。怪石嵯峨無盤道,這英雄附葛牽藤至上邊。坐在那大松之下石頭上,看了看四面八方數裏寬。澗水潺潺聲振耳,狐兔成群來往竄。雜禽嚦嚦枝上叫,松風陣陣透衣寒。英雄對景心增感,追思已往嘆從前:「我曹某自幼習成文武藝,實指望吐氣揚眉作一番。淩煙閣題名光宗祖,在世為人不枉然。豈料心高無好運,顛沛流離這幾年。只因搭救忘形友,把一個學業功名一筆捐。幸喜吾皇明聖主,天恩放赦選英賢。只說是此番際遇非小可,此一去掛印封侯反掌間。豈意半途失良馬,這就是十分不利令人寒。縱然強去必不好,枉想功名只怕難。命也時哉既如此,辛勤勞苦枉徒然。空懷壯誌沖牛鬥,生逢不幸奈何天。塵埋梗梓無人曉,玉隱沙石那個憐?到不如頓斷名韁逃利鎖,只當是一場幻景化飛煙。何須苦覓朱紫貴,羊羔不如菜根甜。慢從臺上裝傀儡,且向人間作散仙。訪那些名山勝景適情興,任著我遍遊天下一身閑。丈夫作事休留戀,趁此急急就下山。」這英雄意懶心灰忙站起,猛見那半山凹中一縷煙。隨風蕩漾飛不還去,陣陣騰空斷復連。曹爺一見止住步,腹內奮呼三五番。

說:「且住,這裏並無樵采的路徑,明明是座荒山,為何煙氣騰空?我且看看,從何而起。」遂轉身向那煙起處走來。繞過一個峰頭,山中露出一座破廟,那煙卻自廟中而起。小爺忙忙走下來,到得一個峰頂,與廟脊上平的去處,隱在石後,望下一看。只見後院中幾棵大樹,北邊墻下有張木床,一個男人躺在上邊,口內唧唧噥噥歌唱,有兩個人在東邊冷竈中燒火,鍋內不知煮著何物。看這兩個人打扮的更又作怪,上身穿著半截衣服,紅綠中衣,腦袋上的頭發只有四五寸長,紮著兩個朝天刷子,還帶著兩朵花兒,不知是男是女。又見那鍋內的東西大盤大碗端來,放在男子面前,三個人坐在一處,大壺大杯,吃喝說笑。曹爺看了一回,轉身要走,忽聽馬嘶之聲,不覺心中一動。遂忙順著聲音,走至西邊,望下一看,只見山墻過道之中,拴著四匹坐騎,正是所失之馬,不由心中大喜。

列公,你道這三個人是誰?原來這兩個紮刷的就是前安鎮白衣庵中的似空、非空。那個男子名叫郁六,別號郁老鼠,就是那郁海棠的族兄。貓行狗盜,流落在前安鎮上單員外家作了二年長工,後來單員外見他有些手腳不穩善,遣出來,投在白衣庵作活。就與二尼作了相與。三人欲作長久夫妻,遂席卷了廟中所有,連夜逃出來,藏在這深山破廟之中,修養青絲。郁老鼠還是夜夜出來作他的舊事。這日可巧摸索到店中,得了這四匹馬,一驢子宰了吃肉,將馬指望拉到遠處去賣。這時天下用武,赴考舉子都買好馬,他得了這個利市,十分歡喜。內中這匹黑馬,曹爺未來到單家的時候。常聽見呼延平誇獎這馬許多好處,那時都是命他飲餵,見了他不咬不踢,所以被他得手盜來,養在此處,等冷一冷再牽出去,好賣個重價。不想被曹爺尋著。

當下英雄見馬,心中大喜,暗道:「神天指示,果然不差。原來被這狗男女弄在此處。這廝一定夜夜出去,攪害良民,將他除卻,方覺痛快。」

想罷的英雄睜虎目,留神向下看分明。見他三人說又笑,十分高興樂情濃。小爺難按心頭火,刷楞楞亮出龍泉三尺鋒。轉身走至相近處,他這裏用聲叱咤似雷。一縱彪軀朝下跳,兩腳沾塵落院中。大罵:「欺心狗男女,竟敢偷盜我能行!老爺今朝尋至此,叫你們各各赴幽冥!」三人一見魂不在,思想要跑又不能。一齊跪倒在平地,磕頭陪罪不絕聲。曹爺劍指郁老鼠,說:「叫我饒了你且聽:姓甚名誰從實講,偷盜幾次快說明。我瞧你是個男子漢,那兩個是甚麽東西須講清。好好直說饒不死,半字支吾剁肉成。」三人怕死連叩首,從頭至尾訴實情。小爺問出當年事,寇雲龍賣馬情由才得明。英雄火上重添火,不暇再問眼圓睜。第一劍先砍了郁老鼠,一個無頭項冒紅。兩個禿驢連二下,似空非空色是空。豪傑純鋼歸了鞘,牽出了四匹征駒拴在松。搬些柴草堆殿內,四面八方點祝融。英雄提起死男女,屍首人頭撂火中。回身牽馬將山下,抓鬃一縱上烏龍。失而復得非容易,這番歡喜甚非輕。連忙緊緊回裏趕,四匹馬跑一團風。兩天的途程一日到,日色平西進店中。店家一見心歡喜,滿面春風往上迎。

店家見他找了馬來,心中暗暗念佛,連忙招呼:「小夥計們,快來接馬,我的爺好本事,怎麽找了來?」曹爺說:「被那狗男女弄在西北那座山上,被我無意中找在那裏,如此如此結果了他們,牽馬回來。」店家道:「原來那棗核山裏住下賊了,怪不的我們這裏常常失盜,該殺,該殺!那兩個姑子更該多剁他幾刀,既作佛門弟子,就該謹守清規,為何作這下地獄的事!」小二說:「因他沾辱了佛門,佛爺見過,才叫他現世現報了。」店家說:「也是能賊,四五個牲口他一人弄了去,還有幫手罷?可是曹爺沒看見我那驢子嗎?」曹爺說:「你那驢子被他們吃了。」店家說:「難得有了老爺的馬就是了,我那毛驢子吃了也罷。」小二說:「三個人與一個驢子償了驢命,也值了。」啞叭見找尋回馬來甚喜,望曹爺舉手哈哈,不住致賀。

當下英雄洗臉用飯,與啞叭對飲,到三更不見雙印等回來,只得安寢。次日還不見到,心中甚是著急,不知去向,又難去尋找,只是走出走進,怪叫連天,哎聲嘆氣,鬧的店家心驚肉跳。偏偏又下起雨。直到六天後方才陸續到齊。雙印見尋找回馬來,心中大喜,進門就問:「何以尋著?」曹爺說:「愚兄尋至一山,見有煙起,信步上山看看。先見三人,後聽馬嘶,方才尋著。被我把那三個狗男女……」剛說至此,雙印擺手送目說:「兄長趁天色尚早,咱們趕路要緊,走著慢慢說罷!」遂一面吩咐家丁收拾車輛行李。曹爺哈哈大笑道:「賢弟你是怕我同著他們說出殺人的事麽?實對你說,我早已告訴他們,比你先知道了。」雙印也笑起來。店家說:「難得老爺殺了那廝,與敝處除害,正感之不盡,誰還多事不成?」

當下開發了店錢,大家起身。只因這一耽擱,緊趕慢趕,二月十九日方到了東京。一路行聽,也有說兩個元帥都已選定,不久就要發兵了。也有只中了一個武魁,還有一個帥印,尚無人掛,還要考呢。也有說後趕的只管入名掛號,空劄隨征。那些應試舉子也有來的,也有去的,紛紛不斷,傳說不一,總也不得準信。這日到京,進城投店。只見小二門外招呼道:「平南元帥老爺們,往這裏來呀!在下這店裏房屋乾凈,菜蔬精致,茶飯鮮明。狀元茶、狀元酒、狀元包子、狀元粉湯,還有一碗大雞大栗的頭菜白送狀元老爺們下酒。住在我這裏的都是貴人,來罷!」曹爺大喜,向雙印道:「這店家十分和氣,就在此處住罷。」雙印點頭,遂命將車趕進店中。

安排已畢,小二放桌擺上酒飯,點上燈燭。曹爺上坐,啞叭與雙印在左右對面,小二提壺在手,說:「小人借花獻佛,先敬狀元老爺一杯喜酒。」說著,斟了三杯遞上。曹爺甚喜,說:「小二哥。你方才說住在此處都是貴人,莫非那個舉子是從你店中高發麽?」小二說:「正是。目今平北侯爺就是住在小店來著。」曹爺說:「平南元帥到底選著了無有?」小二說:「聖上有旨,眾英傑分上中下三等,上等的第一名掛印,其次為護軍監參謀,中等為偏將,下等的掛名隨征,俟立功後封賞。如今只選了一位平北元帥,那平南元帥還與二位老爺著呢!」曹爺見他說話有趣,越發喜歡起來。又問道:「新元帥既在你店裏住過,想必知他的姓名。」小二道:「怎麽不知?姓寇名潛,表字雲龍。」曹爺說:「呵,姓什麽?」小二又說了一遍。曹爺端著一杯酒且不顧飲,連忙又問道:「你可知他那裏人氏?」小二說:「翰林之後,江南仁和縣人氏。」曹爺大喜,望著雙印說:「這不是我寇賢弟麽?」雙印問道:「此人多大年紀,怎生個面貌?」小二說:「面如美玉,眉目精神,喜怒罕見於色,十分沈靜。身材不甚高大,今年兩個十歲了。閑中與他的管家說話兒,生日我都打聽在耳,是八月十三日。」曹爺聽了,踴躍起來,把一杯酒都灑在身上,全然不覺,大笑道:「果然是寇賢弟,但不知他怎麽也學武藝?」雙印說:「分別已二載有餘,想是遇著異人傳授得來。」曹爺點頭道:「賢弟所見不差,有之,有之。小二哥,拿大杯來待我痛飲一番。」小二答應,取過大杯,滿滿斟上,說:「小人再借花獻佛,奉賀老爺一杯。」曹爺接來,把小杯也斟上,遞與小二說:「小二哥,你也吃我一杯喜酒。」小二接來說:「我今日吃賀令友的喜酒,明日老爺們掛了平南帥印,小人還要討賞呢。」

當下說說笑笑,曹爺向雙印道:「賢弟,明日且先自去掛號,待我看著敝友回來再去。」小二說:「曹爺要去,趁今晚就去。三、六、九、二、五、八都是考試操演之期,下晚就回府內;一、四、七、十閑暇之日,都是他丈人家請了去吃酒,三四天才回來呢。」曹爺詫異道:「他那個丈人?」小二說:「鸞配鳳,龍配蛟,耗子配貓。人家那樣的人,還有不濟事丈人不成?就是當朝宰相呂大人。剛中了第四天,就結了這門親事。會親的那日,合朝文武官員有多一半去陪親郎,道喜作賀,結彩懸花,鳴鑼演戲,好不榮耀熱鬧!」曹爺聽他說至此間,登時把兩只眼氣直了一對,看著小二問道:「這話可是真麽?」小二說:「人所共知,怎麽不真?」曹爺心頭火起,大叫一聲:「氣死吾也!」一只虎腕向桌子一拍,碗盞碰得叮當亂響,濺了啞叭一身蠟油,往後一仰,小二叫聲「媽呀」,一溜歪邪,倒退幾步,撞到堂屋去了。

只見他站將起來雙腳跳,白臉上先是黃來後是紅。手拍胸膛連聲響:「曹警原來瞎眼睛!愛友交朋如骨肉,誰想真金變廢銅!」手拉雙印呼賢弟:「我與他九死一生你盡明。」雙印說:「兄長不須發急躁,想必其中別有情。」曹爺搖頭說:「無別故,明明是貴易妻來富易朋。他素來表正形端明禮義,是怎麽分別三載性情更。重續婚姻忘原聘,首失人倫事一宗。野青園辜負郁氏蓮英女,背德忘恩喪信行。許配別門遠罷了,為什麽趨赴奸雄?忘恩負義兼無恥,令人可惱實難容。我今定去將他找,細數從前把帳清。」說畢翻身就要走,雙印著忙吃一驚。用手相攔呼兄長:「且請息怒暫從容。今朝業已天色晚,這幾天身軀勞乏不安靜。且請將息養身體,何苦招煩惹氣生。另日小弟陪兄去,問他個皂白與青紅。」曹爺冷笑呼賢弟:「你這心思我也明。不過是因他目下為侯爵,烈烈轟轟甚不輕。又有宰相新嶽父,這般榮耀了不成。恐有不測難為我,因此相攔不放行。賢弟放心休要慮,那怕他目下作朝廷。」雙印陪笑說:「兄說的是,但只是還有一言望屈從。自古道:君子絕交無惡語。」文豹搖頭說:「我不能。」雙印說:「兄長只顧一時怒,豈不耽誤取功名?」曹爺說:「什麽功名什麽印?劣兄心內已成水。想曹某,一生交友心如火,只當是人心也與我心同。費盡資財因義重,拋家失業為賓朋。受多少辛勤跋涉奔波苦,經多少遲眠早起險耽驚。流多少無人之處英雄淚,落多少分外閑談匪類名。背井離鄉負重罪,身如斷梗與飄蓬。衛秀才恩將仇報將我首,險把殘生被友傾。這是為人得好報,再不想今朝又壞了寇雲龍。世人難交已至此,卻原來多半衣冠裹畜生。世情如此心寒透,莊子格言我記得清。眾生好度人難度,果然不錯不脫空。問他個明白出了氣,尋一個深山古洞去修行。消去這招非惹事的賊毛發,從此後你去為官我作僧。」雙印笑說:「兄差矣,世上人多自不同。小弟捫心敢自信,單守英實不能負義舍恩兄。」曹爺說:「舍與不舍由賢弟,快快離開把手松。今日若不容我去,一定氣死赴幽冥。」雙印為難只是勸,曹文豹著急只要亮鋼鋒。無奈的小爺撒了手,只見他虎步如飛往外行。

且說店小二躲在堂屋裏燈影之後,看著雙印勸他不住,氣昂昂雄赳赳竟自去了。他這裏半天方出了一口氣,說:「哎呀,我的姥姥!好一個烈性的傲爺,可嚇死我了!早知如此,爛了嘴也不望他說話!」當下啞叭雖說不出話來,心裏甚是著急,望著雙印不住哈哈。雙印也怕他鬧出事來,遂忙忙跟在後面,探聽消息。這一來,有分教:管叫他十分怒惱,變成兩頰羞慚;滿面風霜,化作一團和氣。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不忘車笠盟尋張遇李 遠寄平安字指柳說槐[编辑]

且說曹文豹大怒出店,走了幾步,翻身復又同來,向店家問道:「他的府第在於何處?」店家不敢不說,遂答道:「出門一直望西,走一箭多遠,坐北朝南一所大府,門外兩個白石獅子的便是。」曹爺也不再言,一口氣走至鎮國府外。只見門內懸著四個官銜燈籠,兩邊登上坐著幾個虞候,二三十名護衛兵丁,手執棍棒,左右站立。曹爺向前拱手道:「奉煩列位通稟一聲,元帥的故友曹文豹特來求見。」中軍人等見曹爺人品出眾,穿帶不俗,又聽見是元帥的故友,不敢怠慢,一齊站起說:「請少待,等我們回稟。」遂至中門外,擊響雲板。青梅隔門問了備細,轉身回話。

小姐正在燈下觀看兵書,聽得此言,心中暗轉:「曹兄此來,必是因名訪友,一定無疑。」遂吩咐有請。青梅開了中門,吩咐:「元帥有令,請曹爺後堂相見。」那中軍人等見元帥這等吩咐,就知是位貴客,忙向曹爺躬身陪笑說:「我們元帥請老爺內庭相見。」曹爺走至中門,不見他親來迎接,只有個小內侍提燈等候,不由怒上加怒,大踏步上了甬路,青梅忙忙提燈緊走,在前引路。越過前庭,來至中堂,小姐降階而迎,躬身施禮。曹爺正眼也不看他,一直走進中堂。那高小姐百分聰明之人,見此光景,早已參透了八九,不由暗笑,也不說話,隨後而走。見他也不等人讓,一轉身坐在上首。小姐也就坐下,曹爺就高聲講話。

說道是:「姓曹的今日真該死,鬥膽前來驚貴人。我問你:人之五倫怎麽講?何為棄舊與迎新?書通萬卷讀何事?鎮國府三朝誰定女千金?那小姐全節盡孝離家下,是那個親口對吾雲?玉香圓贈與郁氏因何故?令兄妹何以得能活到今?我曹某待你之心天知道,大丈夫有恩於人不念恩。你縱然負義忘恩重續配,也該求正人君子去結親。呂國材深心笑面多奸險,你竟去下眼低眉拜丈人。我今日特來領教將你問,請把那有理的情由向我雲。」這英雄連聲冷笑滔滔問,圓睜二目面含嗔。手揝劍靶高揚臉,氣沖兩脅怒攻心。小姐聽畢將頭點,暗贊魁元血性真。就只是性烈心真實可笑,說話全然不看人。想罷佳人忙站起,面對燈光把話雲。

小姐一面轉身,一面說道:「承兄雅愛,固是金石之言,但小弟並未敢作悖倫敗禮之事,兄何言及於此?」小姐說這兩句言語時,那曹爺正數說的高興,聽得聲音不對,心下早驚疑,這才定睛一看,罷咧,那裏是什麽寇雲龍?卻是個素不相識之人。心中這一番愧悔羞慚,霎時置身無地,滿面通紅,翻身站起,連打兩躬,謝罪道:「只因敝友與元帥的姓字相同,在下聞名錯認,冒瀆虎威,乞恕孟浪之罪。」一面說,一面就走。小姐還禮道:「怪聽錯認,往往有之,這有何妨?且請歸坐一敘,小弟正要領教。青梅看茶。」曹爺見說,只得打躬坐下,心中十分慚愧不安。

小姐問道:「曹兄,自通江嶺別後,一向何處存身?想是不曾找著令友?」曹爺驚詫道:「這些往事,元帥何以得知?」小姐道:「相別未久,兄長難道忘了高鸞夢了不成?」曹爺道:「那是我救命的義友,時刻在念,怎麽會忘?」小姐說:「這等,小弟便是。」曹爺擺手笑道:「元帥休得取笑,鸞兄臉似烏金,元帥面如白玉,天地相隔,如何說是元帥?」小姐說:「原是如此這般塗的假色,救兄之後,恐人追捕,即便洗去。」曹爺大喜,連忙站起,重新見禮。曹爺說:「自別吾兄,日夜渴想,不期而遇,真天幸也。」小姐還禮,二人復又歸坐。曹爺道:「請問元帥,不用真名,又假寇姓,是何隱情?」小姐道:「這是小弟訪友的一段苦心。若不冒令友的姓字,焉得吾兄不請自至?」曹爺哈哈大笑,道:「小弟素來自號友癡,今聽兄之言,則兄之癡又勝小弟一倍了。」小姐道:「這等,小弟當號為友癡了!」二人彼此大笑。

小姐又問了曹爺上京的來意,盤說了一回,將那些兵機策論,細細考較了曹爺一遍。曹爺論的件件精微,條條至理,六韜三略,井井有法,滔滔不斷,說了一回。小姐聽了甚喜,道:「小弟竊蒙聖恩,懸牌掃北,平南尚無其人,奉旨於上等舉子中挑選。小弟把六十名俱各考試了一遍,並無其材。明日正該奏覆,兄長負此大才,堪膺重任,待弟見駕保兄平南,兄須竭誠盡力,為國報效。咱弟兄共取功名富貴,豈不是好?」曹爺甚喜,謝道:「承兄厚愛,小弟願附驥尾。」小姐道:「兄長明日早早掛號,小弟好趁時上本。」曹爺點頭答應。又道:「弟還有段衷情,敝友單守英,少年豪傑,文優武備,智勇兼全,亦是棟梁之器,與弟同來,冀望寸進,現在店中,乞元帥提拔一二。」小姐道如命。

正說至此,只聽雲板又響。青梅出去,回來打簽兒稟道:「啟上元帥,中軍回說外面有一少年武士,名叫單守英,前來尋找曹爺。」小姐吩咐道:「請來相見。」青梅答應一聲,開了中門,吩咐出去。雙印聽個請字,料是無事,放下心來,走進府門。中軍送至中門,青梅提燈引進。到了中堂階下,見燈影中曹爺與那元帥對坐,遂進房中,向小姐行參見之禮,打躬搶跪。小姐與曹爺一同站起,小姐招手相攙,吩咐設坐看茶。

高夢鸞一邊說話擡頭看,好一個俊俏小後生。只見他年紀不過十五六,凜凜身材已長成。束髮銀冠紅抹額,頂門一朵素白纓。梅花箭袖西洋錦,獅蠻寶帶嵌瑤瓊。沙魚鞘隱虹霓劍,粉底烏靴足下登。玉面朱唇眉目秀。髮如黑染鬢籠蔥。這小姐猛然見了心一動,「這後生面貌如何與父同?」除卻胡須看眉目,越看越像越分明。不由對景勾心事,展轉思量暗動情。「若還有我雙印弟,與此人年貌不差上下中。不知怎樣失迷去,至今疑惑夢不穩。也是我父女生來雙命苦,爹爹無兒我少弟兄。這而今聽命由天合著眼,還不知結果收園怎樣終?細瞧這位小壯士,安祥氣象帶和平。舉止大方無俗態,與那莊農迥不同。何不施惠將恩待,保他副印作先鋒。將來得見天倫面。勸爹爹收他為嗣作螟蛉。不知他文才武略怎麽樣,何不考較見分明。」這小姐,一見垂憐非別故,都只為骨肉相關在默默中。佳人思想時多會,慢啟朱唇問一聲。

小姐說:「曹爺方才所言,就是此位麽?」曹爺說:「正是。」遂向雙印把小姐許保之言說了一遍。雙印甚喜,起身拜謝。小姐考較了些兵書戰策,又命他耍了一回槍刀,過目果然精通高妙。小姐甚悅,說道:「家常操演,比不得臨陣迎,我強彼弱,一定取勝。萬一彼勝我敗,敵人追趕下來,如何是好?」雙印說:「愚昧後學,望元帥賜教。」小姐起身提槍在手,比著式樣教了他三路敗中取勝的神槍法。雙印一一領記。

當下與文豹一同拜辭出府,一路走著,雙印問道:「兄長方才見了寇元帥,問他那些短處,想是認了不是了?」曹爺笑道:「他並非寇雲龍,乃是在通江嶺救我的恩兄鸞夢高。幸喜是個故人,若是別者,討大大的一場無趣。賢弟,你不看見那時把我羞的有個地縫兒也想鉆了!一陣好生難得受。」雙印也大笑道:「正該叫兄試試也好,我那等苦勸,執意不聽,若要鬧出事來,豈不耽誤功名,白白辛苦一趟。」曹爺擺手道:「好兄弟,不要說了,從今我聽勸就是了。」雙印又正容勸道:「元帥方才面許保舉你我征南,兄長明日懸牌掛印,身為將帥,執掌生殺之權,億萬之命系手掌握,一喜一怒,關人生死,豈可率意使性?勸兄從此虛心納諫,按下性氣,凡事略緩一二,爭得個功名成就,上報國恩,下全友義,方不負良友這番攜帶。」曹爺聞言,悚然變色,連忙站住,向雙印深深一揖,道:「承弟金石之教。愚兄愧服,如命,如命!」雙印連忙還禮。又問道:「那元帥何故假借寇兄的名姓?」曹爺把適才之言說了一遍。雙印嘆道:「這等看起來,那鸞元帥也是個義重如山之人。」曹爺說:「交友的樂處為的就是彼此有這一副肝膽,患難相扶,富貴共享,花辰月夕,把盞談心,良言勸勉。雖居人世,亦覺脫塵。逢此境界時,樂也就樂死了。」雙印笑道:「若逢方才這般境界,氣也就氣死了。」曹爺不覺大笑。二人一路說笑,回店安歇。次日早早就去掛號,兵部把在後投募的花名簿送至帥府。

小姐隔晚打發雙印與曹爺去後,在燈下寫了保本,保曹警為平南元帥,單守英前部先鋒,馬淩雲、羅鳳鳴、王芳、史宏為參謀、護軍兩翼、押後等職,呼延平、鄭鐸、孟昶、焦榮保在自己部下。其餘兩下隨征效力偏將二百餘名,運糧接應,俱各選定。石懷玉用為先鋒。修本已畢,上床安歇。次日入朝見駕,天子準奏,降旨宣群英上殿,授職賜宴,欽限三月初二日黃道興師,宴畢謝恩出朝,曹爺、雙印到了新帥府,部下諸將參謁拜印,不必泛言。次日到鎮國府去拜小姐。小姐也來回拜。有個工部侍郎嶽老爺,乃是柳黃村嶽老爺的堂弟,與曹爺見過面的,只得去拜。次日帶了從人向嶽府去了。

雙印無親友去拜,在府中寫了家書,要打發四個家兵與啞叭回去。那啞叭見與雙印選了平南副印,天隨人願,如何還肯回家?老主意,只是個不動。雙印正在著急,曹爺回來,勸道:「二哥是舍不開你,莫如帶他同去,免的牽掛不安。跟在行李器械車一處行走,可也無妨。雙印無法,只得依允,打發兩個家丁先回與大哥送信報喜,留下兩個伏侍二哥。

到了初一日,先打發二十萬人馬出城紮營伺候,小姐到相府辭行,拜別嶽父。呂相擺酒餞行,再三叮嚀而別。回至府中,小姐發放軍務已畢,進了內堂,命人把曹爺請來,敘禮歸坐,獻茶已罷。

曹爺有語呼兄長:「呼喚小弟有何言?」小姐連連說:「不敢,吾兄貴耳聽根源。小弟有件關心事,廢寢忘餐這幾年。只因敝處高鎮國,待我的深恩重似山。平空無故遭冤枉,小弟心中甚不安。高公子終朝暗把仇家訪,前朝可巧遇機緣。訪真被害從前事,小弟聞知甚喜歡。高公子再三托我求兄長,帶封家書至嶺南。他這裏不久就把仇家告,好叫他在外的嚴親心暫安。」曹元帥聽得此言將頭點,口中應道:「有何難?」小姐說:「還有一言相懇告,望兄婉轉費周全。必須要親手面交高鎮國,小弟心中才得安。」曹爺說:「受人之托忠人事,吾兄只管放心寬。」小姐聽畢忙站起,深深拜倒在一邊。高夢鸞恭恭敬敬說多謝,曹文豹站起連忙把禮還。

二人拜畢,平身歸坐。曹爺說:「弟聞高鎮國說並無子嗣,此位又是何人?」小姐說:「那無子的話是怕仇人謀及後人,因此諱而不言。小弟與他同村居住,那高公子自幼與弟一塾攻書,長為刎頸之交。他府中大小事務,小弟無不悉知。自高公被難之後,他每日夜察訪仇家,剛剛得了實情,故托弟轉求吾兄寄書與他令尊大人,安慰其心。」曹爺道:「高公子在何處?」小姐說:「就在目下。」曹爺說:「何不請來相見?」小姐說:「此人秉性古怪,最不喜見人,所以小弟不敢相強。」曹爺說:「原來如此。我說怪道那高鎮國忠正存心,善良面貌,怎麽會無子嗣?」小姐說:「兄從何處見過高公?」曹爺把松林殺盜搭救高公說了一遍。小姐驚喜非常,暗暗感念在心,遂取出書信,交付曹爺,又叮嚀道:「此書關系甚重,兄長千萬面交高公方妥。」曹爺答應,接來收起,告辭回府。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飄泊孤身不堪談舊事 兵戈滿目何處訪仙源[编辑]

且說夢鸞小姐與曹元帥辭駕出朝,各自回府安歇。次日五鼓,起身上朝,辭王別駕,二帥一同出朝。各率本部將左兵丁出城,祭旗升炮,扶營起寨,兵分南北。

一聲令下如山倒,兩下兒郎拔大營。旗幡招展軍威壯,殺氣騰騰鎖碧空。甲胄鑾鈴聲振耳,盔纓晃動太陽紅。人歡馬壯多威武,撰成幾句曲牌名。香柳娘義薦二帥提人馬,出隊子催兵同渡一江風。解連環彩旗搖動分南北,待風雲寄去黃鶯帶一封。天仙子聲聲慢下三臺令,青哥兒手執藍旗駐馬聽。切不可錢馬兵傷損西河柳,絳都春朝元誤絆了玉芙蓉。三賢賓合誌同聲鑼鼓響,得一個普天樂耍孩兒高歌刮地風。賀聖朝四邊清靜千秋歲,鳳凰闕金門捷報喜重重。直走的月兒高照陽臺上,青玉案秉起錦魚燈。醜奴兒巡更慢唱逍遙樂,起黃鍾連營百里滿江紅。秋月夜雁過南樓聲悲慘,虞美人紅衲襖滴滴濕透淚珠兒零。但只願破奇陣回兵龍虎風雲會,宰一只山坡羊恭恭敬敬謝神明。甘州八犯催人馬,劈玉令傳下囀林鶯。兵將猶如下山虎,征駒好似混江龍。浩浩蕩蕩朝前進,兵分南北緊登程。不言二帥興人馬,再把那伏氏夫人明一明。自縱伏準身亡後,冷落淒涼倍慘情。想的他少魂無魄精神短,疼的他把腕揉腸淚點紅。終日家愁眉淚眼呆呆坐,不覺得冬去春來夏又逢。偏遇陰冥天降雨,一連數日未開晴。這夫人無情無緒房中坐,展轉思量暗動情。「嘆我生來多命苦,早喪爹娘與長兄。跟隨寡嫂熬歲月,家計蕭條漸漸窮。雖然未受饑寒苦,要想個美饌華饈卻未能。紅鶯不照婚姻晚,二十四歲在閨中。嫁到高門為繼室,最可喜素娘賢慧老爺明。那時節雖說千歲出征去,一家人榮華安享樂無窮。無端的賤婢他們胡生事,打夥兒通同把我蒙。千般委婉難出口,那些時刀攪柔腸夢不穩。也只得一心撲在侄兒身上去,是怎麽不因不由總是疼。實指望終身養老將他靠,勝如庶養似親生。誰知錯取了不良婦,鬧了個黃河水不清。好歹活著也罷了,作死的冤家又把事生。作的是什麽買賣娶的是什麽妾,竟遭毒手赴幽冥。閃得我無著無落將誰靠,無親無眷苦伶仃。想起夢鸞心更慟,他待我十分孝敬似親生。更有要緊懸心事,寇姑爺來時了不成。卻將何言把他對?這是為難第一宗。夢鸞去了三四載,大料著早到了三賢諸葛城。父女相逢言就裹,千歲一定動無名。有朝一日回家轉,怎肯輕饒把我容?」再想想:「此時若有雙印在,十五六歲已成丁。講什麽親生與庶養,強如無兒膝下空。到而今葉落歸根終如此,依然還是一場空。」這夫人萬轉千思心欲裂,嗚嗚咽咽吐悲聲。又逢著連朝大雨從空降,滔滔不斷似盆傾。悶沈沈低頭獨坐添悲聲,忽聽得連連鑼綁又牛鳴。只見那蜂兒任婆朝裏走,齊叫夫人了不成。

「夫人,夫人!可小好了,泛了水了!北邊山水下沖,把咱這一莊看看灌滿,院中都有水了,還不上樓躲避躲避!」夫人驚道:「快叫長工閉門,用閘板擋住水道。」蜂兒說:「我的太太,那些沒良心的娼婦養的們見水剛來了個頭兒,都跑了,顧自家去了,那裏還有個人影兒?就剩下咱娘兒了!」夫人說:「這水怎麼這等利害?」任婆子說:「外邊小戶人家房屋都沒了,水勢太猛,也有坐筏子坐船逃去的,走慢的都被水沖了去了!咱們的大門花園望裏直灌!」

說話間,水響如雷,蜂兒說:「還不快走?」夫人著忙,遂一同奔至後樓。任婆挽著夫人,蜂兒先搶了兩個榮盒,說:「看水大了下不來,咱們好吃。」遂一手打著傘,一把抱盒,三人上了高樓,站在窗前,望下觀看。

但只見雨連水勢如山倒,宅中一片盡汪洋。村莊房舍全不見,周圍一望白茫茫。聲似牛鳴朝下灌,登時沖倒粉皮墻。後邊的攔屋先淹倒,不多時灌了前庭與正房。波浪如飛朝上卷,眼看著相離樓門三尺長。夫人蜂兒黃了臉,任婆子害怕體篩糠。又搭著雷電交加聲振耳,盆傾大雨響浪浪。幸喜此樓多堅固,波心獨立險非常。三個人口似懸河將佛念,提心吊膽數回腸。一連又是三晝夜,剛剛的雨住天晴露太陽。水勢漸漸消下去,露出了淤泥壞壁與歪墻。倉糧柴米全無剩,不見了桌椅圍屏櫃與箱。三人饑餓無可奈,少不的吃些糕榮與泥湯。蜂兒窗下正觀看,見一只大櫃飄來水面漾。丫環動了惜財意,眼望任婆說短長。

「任媽你看,那只大櫃裏面必有東西,何不搭住看看?」婆子說:「又無勾桿,拿什麼弄他?」蜂兒說:「這支窗棍一頭拴上個套兒,套住櫃角,擰一擰就拉過來了。」一面說著,一面把棍子拴好,來至中層門口,只見那只櫃子飄搖飄搖,湊了樓來,蜂兒探著身子,雙手擎棍,套住櫃角,擰了幾擰,叫聲:「任媽幫著我拉拉罷!」一言未畢,那只櫃子好似人推的一般,往南一沖,撲通一聲,把個蜂兒掉下水去。任婆說:「哎呀,不好了!」只見她在水中冒了幾冒,登時隨波而去。夫人一見,驚慌無措,大瞪著眼腈,不能救他,只疼的放聲大哭,捶胸頓足。任婆抹了幾顆眼淚,再三把夫人勸住。

原來這場水患,也是伏準的遺害。這水從燕山洞中暴發來的,並非河中宿水。那山正在麒麟村後,那村正對澗口,遇雨多的年景,驟然下在山上,那一山的水往下直流,都歸這條澗收貯。澗滿難容,就泛泄出來。若無大雨,不過慢慢流散,中平槽也就止了。最怕連陰大雨,便灌向麒麟村來。這一股暴水十分利害,高公當日在家之時,與合村及附近人家商議,高公出錢,村人出力,迎著澗口用木石修了一座大嶺,阻住水道。每遇雨多之年,暴泛下來,被嶺擋住,水分兩股而去,一歸枯河,一歸運糧河,不但保住本村,連那附近村莊也受益不小。時常修補,所以堅固。自高公去後,有些損壞,鄭昆便要修補,伏生自執己見,只說無妨,鄭昆扭他不過,村人有人無錢,只得罷了。延至今日,年深日久。摧頹損壞,不能遮擋,所以被了這場大難。

此時雖然雨住,那兩盒榮子已經吃完,鋪蓋衣服一件也不曾拿了出來。水氣四浸,又饑又冷。夫人又疼蜂兒,又疼那沖去的東西,只是痛哭不已。任婆少不得解勸,二人商議求生之計。夫人說:「如今房屋家夥全然沖去,這樓如何長住?只好等的水退了你替我張羅張羅,把那現租地賣幾兩銀子,蓋幾間茅舍,暫且棲身。」任婆說:「我的太太,你老還作夢呢!家中那裏還土?都被大公子偷賣光了!」伏氏說:「那裏的話?上幾年賣了幾頃,舊年我都知道,還有二千銀子的地租每年起上來,都請我過了目,才收入庫房。」任婆說:「罷呀!那有那些租銀?早就剩了二三百銀子了。那大相公悄悄的把地賣著花了,怕你老生氣,起租的時候,弄個詭計,把相好的鋪中銀子借了來在你老面前晃一晃,即時就與人家送了去。這幾年外邊借了有幾千兩銀子債負,去年上江南去,你老給了明年的不算,大娘子也與了五六百銀,總嫌少,把那二三百兩銀子的租子地立刻找主又賣了,也不知是多少銀子,拿到南邊都花了,買了個仇人來,追了性命。」夫人如夢方覺,說:「這畜生原來如此,他有什麼使錢去處,至於借債?」任婆說:「我今日告訴你老知道罷,某處某處包著幾個妓女,每月一處送三四百兩銀子;某處某處賭博,與那打鐺兒的歌童買衣買帽,與那班的戲子打鐲打簪,不夠花了借債,不能還了賣地,那整疋的綢緞綾羅,上好的古董玩器,他都悄悄的折變了多少,外邊庫房都剩了空櫃了。就是瞞著你老一人,誰不知道?」

夫人聽畢,氣苦難言,站起來奔至樓門,就要投水。婆子連忙拉住說:「已是過去的事了,太太這是何苦?」夫人說:「家產盡絕,叫我怎生過活?不死何為?」婆子說:「那不是救星到了?」夫人擡頭一看,原來是園中河內采蓮船被風蕩至樓下,結在欄桿邊。婆子用棍撥至面前,說:「夫人快坐上,好尋出路。」夫人說:「那是咱的生路?」婆子說:「何不到合和堡伏大娘子那裏,豈不是個安身去處?」夫人說:「萬一他不收留,如何是好?」婆子說:「沒有的話,人在急難之中,就是陌路還要看顧一二,何況是骨肉至親?他要辭出咱們來,那可成了黑心錢心禽獸了!」伏氏說:「他那個脾氣兒,說翻臉就翻臉,說歡喜就歡喜,也拿不準他是好是不好。要看前者我嘎哭兒去,他待我的光景倒比先前甚好,想是一年小,二年大,知好歹了。」婆子說:「可又來,沒了大相公他這才是呢!咱們就走趟罷!」夫人至此無可奈何,只得依他。

當下婆子挽扶夫人上船,婆子用棍撐動,不多時到了合和堡西門以外。只見堡門緊閉,墻頭上站著許多人。在那裏看水,毛顯、劉貴也在其內。婆子連忙望上招呼:「顯大哥、劉二哥,快去通稟大娘子,高太太那裏房屋都被水沖去,無處存身,特來投奔,快去通稟。」毛顯望著劉貴說:「你下去告訴告訴姑娘。」劉貴下去,去了一回,上來向下說道:「我們姑娘吩咐叫我轉達高太太,這裏房屋窄小,茶飯粗俗,請便罷。」說畢,連毛顯一同下墻去了。

墻頭上劉貴剛然說畢話,這不就立怔了伏氏與任婆。頂門恰似澆涼水,面面相覷沒奈何。「我說老任咱們別來罷,何苦今日落他的薄?與其到此來出醜,不如家內見閻羅。如今卻是怎麽好?我此時實在心中受不得。」任婆說:「夫人不必心傷感,娘兒門變著方法幾還要活。且把那船兒撐到淺水處,你老那金鐲留著作什麽?且在樓內存身體,當幾貫銅錢買吃喝。等著水勢消下去,叫夥人拆了樓房賣標插。」夫人說:「拆了何處棲身體?」婆子說:「搭個窩鋪權棲宿。慢慢再想求生計,耐性安心等候著。」夫人揮淚一聲嘆,開言問道:「等甚麽?」婆子說:「只盼千歲回家轉,重整家園定不得。萬一晚年交好運。」夫人說:「罷喲何苦你還說?千歲不回還罷了,若要回時更不想活。」婆子說:「事已至此無可奈,後話前言總莫說。也是咱娘兒們該如此,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我勸太太一句話,得高歌處且高歌。先把金簪鐲子當,置買吃食與被窩。走罷走罷咱們就走。」回身用棍把船撥。夫人只得依他講,船走如飛回鎮國。不言伏氏任婆子,且說那秀才衛珍表明白。自那日空壞良心妻子喪,賞銀一百也未得。倒惹的鄰裏親朋瞧不起,笑罵人談作話柄兒說。衛珍羞愧難居住,帶著妹子把家挪。搬至杭州昌化縣,訓蒙處館作生活。不料山賊胡作亂,平空半夜起幹戈。殺人放火沿途擄,遭劫在數苦如何。男男女女如麻亂,走投無路亂奔波。衛珍不知何處去,剩下了瑤仙女子小嬌娥。跟隨難民逃命走,鞋弓襪小苦難說。一直跑到東方亮,不見同胞共乳哥。那些人各投去向紛紛散,瑤仙女荒郊獨坐淚如梭。思前想後無生路,橫心自盡見閻羅。剛然懸在松樹上,從那邊來了一群馬共車。

看官,你道這夥人是那裏來的?原來就是那柳黃村嶽老爺的車馬。因與京中嶽工部十分友愛,今遭了兵火,攜家帶眷上京投奔堂弟。夫人、小姐、公子、奴仆共有三四十口。走至松林,看見瑤仙懸在樹上,連忙止住車馬,叫人解救下來。幸喜是剛然吊上,曹夫人命兩個仆婦扶坐於地,不多時蘇醒過來。問他的姓名住處,瑤仙哭訴了一遍。老爺、夫人見他面容美麗,言語溫柔,甚是憐憫,一齊說道:「你既無可歸著,目今遍地賊兵,何不跟我上京避難?等至太平時候,我再尋人找尋你哥哥,使你兄妹相逢,豈不是好?」當下瑤仙感恩不盡,拜謝登車連夜緊行,上東京了,但不知衛秀才著落何所,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小英雄陣前斬白馬 老將軍山下設紅燈[编辑]

且說平南元師曹文豹率領十萬精兵,自臨平江上船,大小艨艟數千艘,風平浪靜,連夜進發。那日到了姑蘇交界,探子報說:「腰帶山賊頭一名小真龍天不怕,分兵攻打州縣,沿途搶掠,十分猖獗。二名小蛟龍地不怕帶賊兵五千,攻打富陽縣。小白龍衡奐攻打新城縣。小臥龍巴道昨日帶嘍兵五千,攻打昌化縣去了。」曹元帥把手一擺,探子退去,吩咐上岸安營,炮響三聲,高阜處立下大營。

元帥上帳歸坐,眾將行已畢,分班站立。曹爺令眾將上帳,商議道:。如今山賊分兵攻富陽縣等三處,若分兵去救,恐勢孤難以成功。大兵去救一處,又恐別處有失。列位將軍以為何如?」眾將一齊說道:「某等學疏才淺,惟元帥裁決,我等奉命聽遣。」曹元帥道:「既然如此,列位須齊心努力,方保成功。」眾人齊稱遵令。曹爺點頭說道:。如今山賊分兵四出,山內一定空虛。本帥親提大兵,直搗賊巢。山賊必調三處人馬回山保護,列位卻於中路截殺,本帥再分兵接應,必獲全勝。」眾將喜道:「元帥高見不差,我等遵令。」當下曹爺發令調遣,令先鋒單守英帶健將十員、三千人馬,在富陽附近埋伏。截殺小蛟龍地不怕。左護軍馬淩雲帶偏將十員、三千人馬,截殺小白龍衡奐,在新城要路等候。右護軍羅風鳴在昌化縣路等候小臥龍巴道。令王芳、史宏各帶人馬三千,王芳接應富陽,史宏接應新城。令健將二十員接應昌化。自己率領大兵往腰帶山來。離山二十里,看度形勢,高阜處安下營寨。早有山寇的探子飛報上山,天不怕親帶二十名頭目、三千嘍兵下山迎敵。賊陣中一員頭目飛馬出陣,手舉大砍刀,坐下紅沙馬,來至疆場,耀武揚威,喊聲索戰。官軍中一員健將挺槍躍馬出迎,戰未數合,大喝一聲,刺山賊落馬。天不怕大怒,拍馬出陣,大叫:「吾來擒你!」健將迎將上去,戰了三合,敗歸本陣。山寇趕來,官軍內兩員偏將一齊撒馬讓過敗者,各舉兵刃,迎住山賊。天不怕挺丈八皂纓槍,勢如驍虎,二將戰他不下,敗回本陣。山賊大笑,喊叫:「為首的出來送死!」曹爺一見,心頭火起。

拍馬搖刀迎上去,用聲叱咤罵賊人:「少要猖狂休撒野,本帥前來把你擒!」強賊摟馬擡頭看,打量臨凡黑虎神。鳳翅金盔頭上帶,鬥大朱纓罩頂門。螭頭大蓋黃金甲,赤錦征袍蟒戲雲。勒甲絲條連環扣,鏡掛胸前月一輪。弓彎撒袋無窮力,壺中密擺箭梅針。朱紅鞘隱龍泉劍,鞭錘梢帶後鞍心。烏騅馬跑龍分水,偃月鋼刀亮似銀。又見他唇似塗朱面如玉,劍眉鳳目有精神。威風殺氣高千丈,先令敵人懼幾分。山賊連忙勒住馬,小爺閃目看喊人。只見他象鼻盔上朱纓顫,雉尾雙飄左右分。紫錦戰袍花萬朵,黑漆鎧甲砌魚鱗。護心寶鏡如秋水,絆甲絳抽虎豹筋。竹節鋼鞭掖背後,雕弓利箭緊隨身。疙瘩臉上生橫肉,凹眼高眉翻嘴唇。黃須滿部如金絲,兩耳雙擎少耳輪。身雄體壯多驍勇,兇容惡貌似瘟神。二人對面通名姓,山賊瞅空下黑心。鋼槍一顫分心刺,曹爺招架把刀輪。二馬盤旋交上手,強賊奮勇抖精神。槍如怪莽急又快,不離兩脅與前心。大戰多時無勝敗,元戎腹內自沈吟。山賊力大多驍勇,除非用智把他擒。英雄主意安排定,故意遲挨刀不勤。虛比一合朝下敗,賊人不舍緊隨跟。曹爺聽見鸞鈴聲,他這裏回頭閃目看賊人。

小爺見他追趕下來,遂將征駒放慢看看相離切近,英雄一帶坐騎,往旁一閃,賊人的馬收煞不住,就跑至曹爺左邊,英雄把偃月刀舉了個過頂,大喝:「強賊休走,看刀取你!」就砍將下來。山寇正跑,見一片寒光照頂門而來,招架不及,說聲不好,甩開雙鐙,一咕嚕滾下馬來,一個就地十八滾,滾出有二十多步,膽裂魂崩,趴起來往回裏飛跑。這裏曹元帥一刀下去,砍在黃膘馬的後胯,把一匹征駒剁為兩斷,死在疆場。他那裏頭目嘍兵看的明白,馬上步下,如飛似箭,趕來救應。曹爺見賊人逃命心中大怒,將刀一擺,揮動三軍,掩殺過來。那些嘍兵不能抵擋,好似滾湯潑雪,鐵椿敲盆,三千嘍兵死了二千有余。直殺的屍橫遍野,血染黃沙。宋兵直逼山下,天不怕剛剛逃回山下,放些滾木雷石,雨點一般打將下來。曹爺只得鳴金收兵,回營數點花名,一個也不曾傷損。十分歡喜,擺宴慶功。

且說山寇回到洞中,連夜差人飛報去調二大王地不怕、軍師巴道、四禦弟衡奐,速撤人馬回山,請軍師迎敵。那地不怕攻打富陽縣正急,忽接了此信,不敢怠慢,連連撤兵回山救應。剛走至半路,只聽得一聲號炮,塵土飛空,一支人馬攔住去路,素羅旗上繡著「大宋平南前部正印先鋒單守英」碗大的十三個金字,旗角下一員穿白小將,手提梨花槍,坐騎白龍馬,十員健將分為左右,排齊隊伍,迎將上來。山寇大怒,催開坐騎,手舉鐵棍,撞了個對面,照著雙印摟頭就打。小爺用槍往上一迎,只聽當啷一聲,雖然把棍搪開,卻把小爺的兩膀振木,就知山寇力大無窮,只與他戰了四五個回合,便拖槍敗走。山賊一見哈哈大笑,道:「黃口嬰兒能有幾合勇戰?也敢與大王動手!那裏走,看吾擒你!」遂縱馬趕來。雙印記得鸞元帥傳授他那三路奪命神槍,要在敗中取勝,遂把白龍馬圈回,鳳點頭的架勢,槍往山賊頭頂上一晃。山賊正跑,見敵人驟回馬,迎面一槍,連忙一擡頭,舉棍往上一迎,露出了哽嗓咽喉,小爺把槍一抽,往下一按。

只聽哧的一聲響,山賊的哽嗓中鋼鋒。小爺抽回銀戰桿,死屍跌下馬能行。甩掉頭盔披散發,手又刨來腳又登。咽喉傷口流賊血,霎時氣斷赴幽冥。小爺暗念鸞元帥,「多承指教我成功。」為首的山賊剛落馬,怒惱了隨征頭領二十名。齊撒戰馬朝上闖,意欲復仇把氣平。小爺擰槍迎上去,十名健將縱能行。刀槍並舉齊動手,劍戟飛騰各顯能。主將疆場鬥主將,官兵忿勇戰嘍兵。這其間嘍兵久戰多被困,怎當得生力官兵猛又兇。賊首已亡無領袖,眾頭目雖然交戰各耽驚。小豪傑指揮兵將同施勇,賊頭目紛紛落馬喪殘生。正殺之間號炮響,又來了王芳接應的兵。裏外夾攻只一陣,半萬嘍兵死對沖。

那二十名頭領早已了帳,那些未殺盡的嘍兵一個個下馬拋戈,都跪在地下,放聲大哭,齊喊道:「且請饒命,情願投降!」雙印傳令封刀,打得勝鼓收兵。

剛走至湘江驛路上,迎見了一支敗殘的賊兵。原來小白龍衡奐自新城而來,被馬淩雲截殺一陣,繞道逃命而來。又被雙印、王芳迎住廝殺起來。不多時,馬淩雲帶兵趕來,史宏的接應兵也就到了。四員主將、二十員偏將,一萬二千人馬,把賊眾團團圍住。衡奐料難取勝,拔劍自刎。生擒頭目十六名,嘍兵殺其大半,余者盡已投降。四將大喜,押著輜重器械,急急趕赴大營而來。

且說小臥龍巴道剛到了昌化縣,還未安營,山中飛報來調,說:「宋兵攻山甚緊,大王爺請軍師速速回兵保守山寨要緊。」巴道聞報大驚,不敢怠慢,急撤了人馬。要走正路,恐有埋伏,遂下令人盡啣枚馬皆勒口,卷旗息鼓,繞後小路,悄悄回山。自西山口進得去了。羅風鳴等了一日不見動靜,曹元帥差流星馬探得此信,即調羅風鳴等回營。此時雙印、馬淩雲、王芳、史宏都來交令報功。曹元帥大喜,命將生寇打入囚車,死屍裝入木桶,以備回京獻捷。將所得之物,分賞諸軍,眾將功勞寫在薄上。殺牛宰馬,犒賞三軍,擺宴慶功。議定次日攻山。

且說小真龍天不怕因傷了兩個寇首,許多嘍兵,十分驚懼,遂問計於巴道。巴道說:「如今宋兵勢重,主將多謀,料難取勝。死守空山,糧盡必然受困。依臣愚見,淺水非藏龍之所,莫如棄了此山,別圖事業。」天不怕說:「若要走動,宋兵必要追趕,如何是好?」巴道說:「自然不可使他知覺。將金銀輜重打成駝馱,這山空僻處有路,無人知曉。到了西盡頭,出了山口,就是百里之外了。日間潛蹤,夜晚緊走。越過大嶺,連夜速行,渡過瀘江,竟投防風洞主金齒貓王,獻上地理圖,一定收納,借兵報仇,重整大事。豈不是好?」天不怕大喜,依計而行。連夜收擡,用木石塞了山口,山頭虛設旌旗,縛羊打鼓,暗暗而遁。

次日,曹元帥率眾攻山,不見人跡。遂大驅人馬,殺進山來。搬開木石,直至洞口,不見一人。正在疑惑,探子來報:「東、西、北邊俱無動靜,惟南邊幾條路上有隊行人。」曹爺聞報,連忙傳令放火燒山,拔營起寨,隨後趕來。差飛報知會各州府縣,以便攔截。

且說三賢諸葛城的威遠王九千歲,這日正坐殿上,接了曹元帥的報,欲待親提人馬截殺賊寇,怎奈年過衰,恐不是巨寇的對手,萬一漏網南遁,勾連蠻王,其害不小。躊躇了一回,忽然想起高公乃久當大敵百戰百勝之人,何不與他計較?定有良謀。遂命召來。高公參了王駕,千歲吩咐平身,遂把山寇作亂,被新元帥搗巢,追趕賊人南遁的話告訴高公,向他問計。

高公說:「若依罪臣愚拙見,此賊主意要投蠻。不須迎截別等路,派精兵埋伏滬江北岸邊。能征的大將帶水手,扮作梢公藏在船。賊人飛不過滬江去,那裏擒他反掌間。」千歲聞言心內喜,點頭贊嘆五七番:「倒是你久經大敵多才智,運籌謀算甚周全。一則是我手下缺良將,我今老邁又年殘。欲令卿去截山寇,切休意懶與辭煩。此賊漏網歸苗地,他必然勾連蠻寇起狼煙。這件軍情關系大,成功孤必奏朝間。不但將功折舊罪,恩召回朝也不難。」高公聞言忙拜倒,「謝千歲鴻恩憐念重如山。為國捐軀臣子分,怎敢灰心不向前!罪臣就此瀘江去,只用精兵三四千。驍將兩員為幫手,藤牌五百數只船。五百步兵弓箭手,燈籠火把備齊全。千歲城中加防守,四門派將緊關嚴。大科不過三天內,一定生擒巨寇還。」高公說畢一夕話,九千歲滿面含春帶笑顏。

「孤久聞卿家用兵如神,必然言能應口。只是無權不能服眾,且授卿為鎮殿指揮之職,賜卿令箭,有不遵者,即行斬首。」高公謝恩接令,當殿更衣,案旁設坐。千歲命擂鼓聚將。眾將齊至,參駕已畢,王爺當面吩咐了一遍,眾將躬身候令。

當下高公挑了六員戰將,派四員帶兵巡城,四門緊守。又向兩員說道:「二位將軍各帶一千人馬,出南門,在榕樹坡附近埋伏,且看樹上紅燈墜地,便是賊人到了那裏,向前截殺。他若敗走江口,不必追趕,收住陣腳,轉向三疊川小路等候截殺他江口敗回的殘兵便了。違令者斬!」二將領令而去。高公又令鄭安寧帶五百弓箭手,扮作船公,在瀘江船上等候。又令健卒數名,某處候點信炮,某處如此如此,眾將領令而去。高公自帶一千馬兵,五百藤牌,出城往要路埋伏去了。

且說小真龍天不怕與軍帥巴道帶著五六千嘍卒,陸陸續續渡過嶺來。繞著州縣,白日藏形,夜晚走些幽僻小路。這日走至榕樹坡前,只見高處大樹梢頭掛著一個偌大的紅燈,樹上去了一大槐樹皮,寫著一行碗大的黑字,遂站住觀看。只見寫的是:「此燈專為捉腰帶山逃寇而設,過往軍民擅墜此燈者斬!」天不怕一見,吃了一驚,倉皇之際,不暇他顧,拔劍一揮,線繩兩斷,忽的一聲,紅燈落地。巴道著忙,說了個:「大王不好……」燈已墜地。這一來,被難的忠良復瞻龍章鳳表,造逆的狂賊又逢地網天羅。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便曉。

第五十五回 放冷箭暗助佳兒 拆密緘連呼怪事[编辑]

卻說賊寇巴道見天不怕拔劍挑繩,心內著忙。

指手剛然說莫動,繩折燈墜落埃塵。此燈本是高公設,賊人中了計牢龍。巴道頓足說:「不好,這盞燈必然有計在其中。」賊道之言還未盡,只聽得驚天大炮似雷鳴。燈球火把如白晝,迎頭顯露一支兵。兩員健將如驍虎,帶領官兵往上沖。人人奮勇戰賊寇,刀槍並舉下絕情。眾嘍兵倉惶之際難擋敵,不亞如削瓜切菜一般同。兩個賊首難相顧,奪路逃生跑似風。只殺的叫苦哀哉聲振耳,亡人死馬亂縱橫。一更殺到三更後,在數的嘍兵死個精。丟下了金銀駝馱無其數,器械成堆數不清。二健將查點明白寄林內,又向那小路埋伏掉轉兵。且說巴道天不怕,手下剩有二千兵。恨不能插翅安翎逃性命,奔至瀘江將四更。聽了聽四野無聲天未曉,見幾只大小船舫水面橫。眾強賊齊集江岸下了馬,向前招呼一聲:「舵公快把船攏岸,渡至南岸定酬情。奉送白銀一百兩,言無二意不脫空。」岸上的賊人連聲喊,舟中驚動了鄭安寧。口內答應朝外走,留神閃目看分明。手內提燈迎面照,這夥人形景蹊蹺貌又凶。英雄認準是強寇,忙搭跳板不消停。天不怕當先朝上走,小英傑時下不容情。抽下銅鞭迎面打,眼快的賊人看得清。說聲不好忙躲閃,鞭梢左背響一聲。顧命的賊人抽身走,一溜歪鈄奔岸東。抓鬢上馬匆匆走,後邊跟定眾嘍兵。船上一陣梆子響,官兵五百盡開弓。安寧率眾隨後趕,箭似飛蝗一樣同。射中的賊人隨路走,丟盔棄甲墜能行。巴道人一邊跑著心暗想:「何不趁此各逃生?現今塞北干戈動,我何不投順番王去立功?」主意一定撥開馬,押了手下心腹三百兵。遠道別路逃下去,再把那鎮國高公明一明。

且說高老爺帶五百藤牌、一千人馬正在蘆葦中埋伏,將至五更,聽得喊殺之聲,馬蹄亂響,就知是鄭安寧追趕賊人至此。看看且近。遂縱馬迎殺上去。藤牌手就地滾來,亂砍馬腿,強人紛紛墜馬,一千馬兵,各執長槍,車裹上來。安寧帶兵後至,兩下夾攻,天不怕與幾個頭領俱被生擒,其餘盡皆跪降,就走了小臥龍巴道一人。高公當先,安寧押後,往榕樹坡而來。此時那兩員健將在三疊川又把巴道截殺一陣,只剩了百餘嘍兵,逃往西北而去。二將正要追趕,高公的兵到,天已漸明。老爺命二將先押生寇、器物進城,先見九千歲報功,自帶鄭安寧與一千馬兵隨後追趕巴道。

不覺紅日東升,至諸葛城北二十里之外,遙聞金鼓之聲,隱隱見塵土飛空,又緊撒了一轡,到了臨近。原來是曹元帥的人馬,此聞先鋒單守英迎著巴道,廝殺起來。

這老爺相離不遠摟住馬,擡頭舉目看端詳。只見那道人大戰穿白將,兩匹馬戰在疆場。那道人三股銅叉急又快,來往沖殺猛又強。那小將騰挪封避多精巧,神出鬼入撚銀槍。鎮國王點頭暗暗心誇獎:「這後生高人傳授不尋常。幼小年輕多威武,到將來,將相之材是棟樑。」後又留神觀面貌,不由的心中一動暗思量:「是怎麽面龍骨格如見過,兩眼活似黎素娘。看他不滿二十歲,可喜他齊整的身材出眾的槍。何不暗中將他助,早除逆叛保安康。」老爺想畢不怠慢,烏翅環卦下神飛素稈槍,取弓搭箭擡頭看,描頭對準手高揚。這老爺穿楊百步十分準,賊人的左膀中了純鋼。翻身掉下渾紅馬,官兵吶喊奔疆場。

眾官兵一聲吶喊,見賊人落馬,一擁向前,撓鉤搭住,捆綁生擒。那些嘍兵一個個棄甲拋戈,跪倒在地,哀叩求降。雙印傳令停殺,遂下馬與高公相見,舉手道:「多蒙老將軍施威協助,使末將得以成功,感恩非淺。」說著,深深一揖。高公連忙下馬,頂禮相還,口稱:「不敢,些小微意,不足掛齒。請問那寶纛上就是小將軍的貴姓尊字麽?」雙印:「不敢,就是賤名。」遂也問高公的姓字。高公剛然說了,雙印連忙又施禮道:「原來是鎮國老千歲,晚生久仰盛名,如泰山北斗,今日得見尊顏,實三生之幸也!」高公還禮,口稱「慚愧,老夫乃被罪廢材,何敢當將軍謬獎,使老夫抱羞無地矣。」雙印又問擒賊之故,老爺備細說了一遍。二人又敘談了一回,彼此都有不舍之意。高公又問道:「這曹元帥可是仁和縣人氏名警字文豹麽?」雙印說:「正是。曹元帥常常提念老千歲,何不隨晚生至大營與曹元帥一會?」高公喜道:「老朽渴想久矣,正欲一見,以慰鄙懷。小將軍就請先行,老夫隨後便來。」彼此上馬,押著所擒之賊,領兵前走。不多時,迎著前哨,雙印命藍旗飛馬回報平南元帥。

曹爺聞報甚喜,傳令安營。三軍紮住,炮響三聲,立下大寨。曹元帥升帳歸坐,眾將行參已畢,分班列在兩邊。元帥吩咐:「令先鋒單守英進帳。」中軍執令,去不多時,雙印隨令而進,向上打躬交令,細述擒巴道及遇高公之事。曹爺大喜,即傳令將巴道打入囚車,派人看守,命中軍請高千歲進帳相見。遂親帶將佐迎至轅門以外。兩下相見,歡喜非常,同進大帳,敘禮歸坐,中軍獻茶。茶罷,擱盞,二人談了一回別後的情懷,高公便要告辭回城。

曹爺說:「叔父大人且請少待,小侄這裏還有令郎世兄寄來的一封家信,今日正好親手面交大人。」說畢取出,遞與高公。高公愕然道:「愚叔並無子嗣,卻是何人寄書與我?只怕是賢侄記錯了姓名了!」曹爺詫異說:「敝發明明說是寄與叔父,怎麽會錯?」高公道:「卻是何人托咐賢侄?」曹爺說:「就是平北侯鸞元帥。」馬淩雲、王芳等一齊說:「平北元帥姓寇,元帥為何說是姓鸞?」曹爺說:「這個你們都不知他的真名,就是我與單賢弟知道他的真姓是姓鸞。」眾將一齊說:「原來如此。」曹爺向高公道:「小侄與鸞元帥同日出師,前一日他把小侄請去,以此書相托,說叔父與他是同村居住,他與令郎世兄乃同窗好友,十分莫逆,因此煩他轉煩小侄寄書與叔父,再三囑咐,必須面交叔父,他才放心。彼時說話之時,那鸞元帥還與小侄下一全禮。若非著己連心,如何這等關切?」高公聽了,一發納悶,半晌道:「這又作怪,我方才仔細詳參,本莊並無個鸞姓之人,就是六眷中也並無個鸞姓親戚;即便有個姓鸞的親友,我一時忘記也是有之,我這兒子卻是那裏有的?」老爺說著,只是搖頭道怪。曹爺見說,也納悶起來,道:「莫非敝友耍小侄不成?」復又搖首道:「那鸞元帥為人鄭重端嚴,斷無戲謔之事。」雙印道:「聞老千歲昔年有位公子,幼時失去,只怕在那裏成人長大,訪了家鄉,宛轉傳書,亦未可定。」曹爺點頭道:「這一猜倒也有理。」高公道:「那有這般僥幸之事?」曹爺說:「叔父何不把書拆開,看看裏面的言詞,便知緣由了。」高公說:「這如何使得?人之家書,豈可擅開?如有差錯,許多不便。」曹爺拍掌道:「鸞兄明明白白說是令郎世兄近因訪著了謀害叔父的仇家姓名事由,不久叩閽辨冤,所以寄書稟明叔父,冀其寬懷。叔父又說無有子嗣,這事把我活活悶死了!」高公道:「這鸞元帥叫什麽名字?」曹爺說:「鸞夢高。」高公說:「呵呵,待我耽個小過,拆書看看罷。」曹爺說:「正是,正是。」雙印等一齊說:「即是鸞元帥說是寄與老大人的,老千歲就開了,料也無妨。」

高公見說,用手拿起,只見重重油紙,封的甚密。去了數層,方露出紙箋。那曹元帥此時心中早巳氅了鬥大一個疙疸,忍不住把椅子望前挪了一挪,圓睜鳳目,恨不能一眼看個明白才好。馬淩雲等也都慢慢湊至老爺的背後偷瞧。高公見那封皮的左邊按著楊府順天侯一個別號的圖書,覺心中一動,看朱紅簽上寫著「父親大人嚴啟」六個大字。曹爺說:「怪哉,怪哉,若非父子,誰肯這等稱呼?」

鎮國王用手撕封開家信,慢展從頭仔細觀。上寫著:「不孝夢鸞百叩首,燈前親筆稟膝前:自兒六歲別我父,無佞府長到二八年。外祖母歸西身辭世,偏遇著舅舅奉旨鎮潼關。只得送我回家轉,與繼母無猜無忌甚相安。次年我父遭奇禍,孩兒一慟病身纏。蒙恩謫父發南地,為兒得命保安全。不料表兄伏公子,獸心人面起不端。幹礙我母難翻臉,我也曾拒絕善警兩三番。那狂生欺心措下絕戶計,鄭昆透信泄機關。為兒萬般想出路,一路尋親上嶺南。通江嶺搭救義兄曹文豹,天黑誤遇趙公的船。誅斬賊盜將他救,訴說已往講從前。才曉得趙公是父昔年友,提到聖上皇宣禁罪官。不許子侄同聚嘗,那時節為兒進退兩為難。趙叔父近感新恩思舊義,將孩兒帶至汀洲館後園。最可憐兒與青梅主仆倆,斂踣跡藏形處處難。我二人夜夜何嘗得穩睡,衣不解帶抱刀眠。咬釘嚼鐵熬歲月,臥薪嘗膽整三年。恰逢南北刀兵起,皇家掛榜選英賢。為兒的冒險擔驚奪帥印,為的是僥幸成名好辨冤。多蒙上天天垂佑,戰敗群雄中狀元。我只說平南得把天倫找,誰知掃北不平南。也是咱父女災星退,鬼使神差該見天。瞎了眼的國材呂丞相,他把為兒當作男。差人見我求秦晉,孩兒信口許姻緣。奸相識我是嫡親婿,時常召飲去盤桓。為兒的這般如此將他套,老賊帶酒盡實言。他把那害父的情由全吐露,一往從前說個全。親筆私書交與我,封在書中帶至父前。孩兒帶兵平塞北,這一去勝敗輸贏總在天。上蒼加護成功早,為兒的回朝一本奏金鑾。大料呂賊無可辯,父雪沈冤不費難。就只怕為兒此去難取勝,身喪沙漠不得還。萬一孩兒亡塞北,乞爹爹只管拿書去辯冤。他若抵賴不招認,這封書便是他招詞紙一般。還有那宮幃聖上娘娘的話,寧太監受賄蒙君往外傳。某宗某件多少事,細細從頭寫後邊。望爹爹,嚴收此字為憑據,小心仔細萬萬千。怕的是機關預泄仇家曉,呂國材詭計百出防守難。天倫莫把兒牽掛,恁著我一片丹心達上天。望爹爹保養天年加自愛,等個花開月滿巧團圓。情長紙短言難盡,一句話,父若平安兒也安。」年月日期下邊寫,傍寫著蠢女彌封商夢鸞。鎮國王看畢書中話,又驚又喜又心酸。似啞如聾發了怔,呆呆呆雙手擎書無一言。曹元帥如夢初覺一聲嘆,虎腕拍胸叫罕然:「這般奇女人間少,心胸才智占十全。慢說是紅粉群中無二個,就是這衣冠隊裏也當先。我輩須眉真愧死,說什麽孝女曹娥花木蘭?」雙印淩雲諸戰將,人人贊羨女魁元。高公半晌神方定,緊皺雙眉把話言。

老爺嘆氣開言說:「列位將軍不消過獎,蠢女無知,率意胡為,竊占帥印,欺哄聖上,明是與老夫罪上加罪,何賀之有?」曹爺、眾將一齊說道:「老千歲說那裏話來!令千金離家避難,節也;為父從戎,孝也;慷慨出戰,勇也;舍生不顧,忠也;暗訪仇家,智也。天下有此奇女,乃聖朝之瑞,聖上聞知,定賜褒獎,斷無降罪之理。」曹爺此時心中十分爽快,點頭參想:「怪道他自居內庭,中門長關。就是舉南北隨征之將,也有深意在內:品貌俊秀者他都舉在征南部內,自己帶了鄭鐸、呼延平兩個黑鬼,孟昶、焦榮一對夜叉,其餘都是些神頭鬼臉的人物,這俱是他細心遠嫌之處,真正令人可敬。」眾將無不誇獎。高公總是悶悶不語。當下曹元帥吩咐擺上酒宴,親手把盞慶賀高公,高公卻不過意,只得酒領三杯,食供五道。老爺起身告辭,曹爺也就傳令拔營,同往諸葛城來。

此時合營將校都知平北元帥是鎮國王的千金,把這件奇聞悄悄傳說。那啞叭著意留神,聽在肚內,大兵到了城外安營,高公進城,先去見九千歲交令。王爺大喜道:「卿主仆立此奇功,孤即日差官上本,皇爺一定寬恩赦罪,念功思舊,卿必有還鄉之望。」高公叩首拜謝,王爺設宴慶功。鄭公父子亦偏殿賜宴兩桌。到了次日,曹元帥帶眾將進城參拜九千歲,那啞叭死活要跟雙印進城,雙印無法,只得帶他進城,安置他在王府對過一個鋪中,囑咐兩個家丁好生服侍,跟隨曹元帥一同進府參見威遠王去了。那啞叭知道高公子今日正在王府會宴,暗想道:「趁此機會,還不叫他父子相認,等待何時?遂問兩個家丁打首手勢,叫他二人一個出城去取衣服,一個去買東西,把他二人支去,他卻抱起包裹來,忙忙走至王府門外,瞅了個空兒,往裏就跑。這一來,粵地復傳異事,篇中又見奇聞。要知鎮國王怎生認子,且看下回便見分曉。

第五十六回 雙印紋尚留仙跡 九千歲代辯沉冤[编辑]

且說威遠王九千歲正在殿上擺宴款待曹元帥,與高公眾將慶功賀喜。正在歡飲,只聽喧嚷之聲,王爺即令太監去看。原來是那啞叭任守誌要闖府門,門上的將校兵丁只當是個瘋子,趕來攔阻,不容他進去,啞叭急的喊叫起來。太監看了回來,跪在駕前稟道:「府外有一啞叭,抵死只要進來,被門上人攔住,他發急喊叫,所以驚動王爺。」雙印正在座中,聽得此言,吃了一驚,滿面通紅,站將起來,連忙出席,走至駕前,拜倒在地,口呼:「千歲,此人乃臣的仲兄,生患喑啞疾,臣幼失父母,全虧啞兄撫養成人,坐臥起居,不肯少離半步。自臣上京應考以來,直跟至此。今日想是尋臣來此,鄄野之人不曉規矩,罪該萬死,乞千歲寬恩恕宥。」王爺聽畢,點頭道:「照卿所言,你這啞兄友愛之篤,令人可嘉。卿既為正印之職,慶功宴上,也許有他一座。弟貴兄榮,不枉他一番撫養。卿且平身,召他進殿賜宴,共慶太平盛世。」當下雙印謝恩歸坐,王爺傳令令單居士進見。

不多時,啞叭隨令而進。只見他不慌不忙走來,放下包裹,向九千歲端端正正參拜了。王爺見他頭戴福字青巾,身穿寶藍絹道袍,雲鞋凈襖,腰緊系絲條,生的方面大耳,眉目清楚,三指掩口髭須,年約三旬以上,面貌十分良善。旁邊太監吩咐道:「單居士聽真:王爺鴻恩盛典,賜你與弟同宴,謝恩入坐。」

只見他向上磕頭將恩謝,站起身來四下觀。看見高公西邊坐,邁步連忙走向前。望著老爺將頭叩,深深四拜在平川。鎮國王一見忙站起,離坐出席用手挽。這啞叭手拉高公指自己,口內哈哈三五番。松了高公又拉雙印,手拍胸膛指指天。回身打開小包裹,取出了紅綾小被與衣衫。拿在雙印身上比,拉拉扯扯叫他穿。這小爺滿面通紅無好氣,立怔了文武眾官員。啞叭急的團團轉,口內哈哈手不閑。推了高公又推雙印,恨的他跑來跑去咬牙關。王爺看著微微笑,揣度其中必有緣。鎮國王看著衣被心參想,又把那啞叭留神仔細觀。忽然想起任守誌,與他容貌是一般。算來年齒多相對,定有蹊蹺在裏邊。莫非那是兒雙印,被他扶養這些年?細瞧這守英面目如黎氏,有八成是我高門拜孝男。可惜這啞叭不能言就裏,縱是親生認也難。老爺正自心暗想,只見那啞叭不住喚連天。推著雙印把高公拜,搬著脖子按著肩。鬧的雙印無主意,又氣又惱又羞慚。止望推他出府門,用手拉衣住外牽。啞叭抱住了雙印的腿,咕咚坐在地平川。哈哈點手把高公叫,拍地拍心又指天。性緊的曹爺心焦燥,熱汗渾身鳳目圓。九千歲坐上哈哈笑,啟齒開言把令旨傳。

王爺見此光景,也就猜料了八九,向下叫道:「單小將軍不必逐他,你且進殿,我有話問你。」小爺不敢怠慢,連忙上殿。拜到駕前。王爺吩咐平身,把高公喚至面前。王爺看看高公,又看雙印,看看雙印,又看看高公,見他二人不但面貌骨格果是父子,即那說話聲音竟是相仿。遂向高公問道:「孤聞卿家曾有一子,早年失去,其時年幾歲?穿著什麽顏色衣服,可還記得麽?」高公道:「彼時罪臣奉旨征番,家中之事,一概不知。及至前歲回京,方曉失子之事。聽說是中秋之夜,那時年才三歲,如今十四個年頭,在時一十七歲了。所穿衣服,臣實不曉,惟鄭昆知道。」千歲點頭,命人去喚蒼頭。又向高公問道:「那啞叭方才望你下拜,可是相識嗎?」高公道:「說時話長,當日臣在家中之日,先塋祭掃,從雪中救起叔嫂二人,一為朱氏,一為啞子任守誌。臣留叔嫂看守墳塋。這是二十年前之事。今日看那單居士面貌,雖與任守誌相似,但只是年深日久,改變童顏,臣心中不敢作準。」那啞叭聽見高公說道「任守誌」三個字,跑至駕前,跪在地下,把手指著鼻子,哼哈個不了。千歲說:「你莫非就是任守誌麽?」啞叭點頭。

正說至此,將鄭昆喚到。王爺先令人將衣被包起。蒼頭進殿拜倒,王爺問道:「昔年丟你小主人之時,是什麽時候?穿什麽顏色的衣服,身邊帶著何物,你還記得嗎?鄭昆道:「小人記得。乃中秋之夜,及十六日,主母命小人寫招帖尋找,上開年貌衣色:大紅實地夾紗衫子,元青緞背甲,綠綢灑花單褲,哪叱小帽,珍珠銷一團,銀鐲兩個,紅綾小被一床。那珍珠乃金絲串貫,界牌上刻著欽賜二字。」王爺聽畢,命把包裹打開,大家觀看,一件一件數點,與鄭昆說的一件不錯。蒼頭猛然一見,驚詫非常,失聲道:「這可是我小公子的衣物。這、這、這是那裏得來?」王爺笑道:「這就是了。老頭兒,你且起來,孤叫你見一個人。」蒼頭叩首平身,王爺手指雙印說:「你看!」蒼頭睜開老眼,看見雙印的容貌又似高公,又像素娘,不由的心中驚驚喜喜,疑疑惑惑,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此刻九千歲與眾將都料準十分,單小將軍必是高姓之子,只恨啞叭不能明明白白說出底裏,十分使人悶燥,別人還可,把個曹元帥只急的雙手暗搓,心內說:「這還了得!」只見王爺向眾說道:「這衣被既然相對,啞居士又如此光景,這小將軍定是高卿之子了,列位以為何如?」眾將一齊說:「千歲明見極是。」千歲說:「待孤再猜上一猜。啞居士,你且聽真,同大眾在此聽孤猜猜你的心事,猜的是,你便點頭,猜錯了,你擺手。」啞叭點頭依命,兩只眼望著王爺。王爺說:「你真是高鎮國雪中所救的任守誌麽?」啞叭點頭兒。王爺指著雙印說:「他可是中秋夜所失高姓之子麽?」啞叭點頭,帶著哈哈。王爺說:「想是他被人謀害,遇你救下,因念昔日大德,撫養恩人之子長大成名,周全至此,使他父子相認,你這片苦心麽?」啞叭見說至此,樂得他眉歡眼笑,點頭兒呵呵,不住答應。曹爺此時心中寬了二分,躬身向王爺說:「這等單先鋒定是高門之後了!」王爺說:「一定無疑,老將軍、小將軍就此相認便了。」

高公此刻雖料了十分,因他為人莊重,不肯唐突;雙印是另有一番心思。當下聽見千之言,父子二人,面面相覷,都不敢孟浪。曹元帥與馬淩雲等眾文武一齊說道:「千歲鈞令,又有顯證,分明老將軍父子重逢,理宜速認。上順天心,下全骨肉。某等亦有一賀。」雙印見說,向上拜倒說:「認父歸宗乃人子所願,但只一件,彼時幼小無知,全不記憶;啞兄雖然心內明白,高大人心中也不知底裏,末將不見確證,不敢遵旨。」高公也說道:「不但小將軍細心,不見千真萬妥,老夫也不敢妄自尊大。」遂向九千歲盡禮道:「蒙千歲鴻恩憐憫,罪臣非敢違旨,但人倫之系,恐少誤分毫,失之萬里。臣有一證,可以決目下之疑。臣子雙印生而雙手拘拳,十指不伸,彌月時,呂仙下降,如此這般,與他攄開兩手,掌心印上朱宇,左手是永保遐齡,右手是遇難成祥,因此取名雙印。其色久而不退,如生成一般。如今請千歲看單小將軍掌上果有此字,便是臣子;如無其字,罪臣不敢冒認。」雙印聽得心中一動,說:「臣掌上果有此字。」王爺隨將他父子一齊喚至面前,命雙印伸開兩手,大家一看,果有紅紋印記,八個珠字。

高公一見驚又喜,樂壞蒼頭老鄭昆。啞叭不住做手勢,催著公子認天倫。高公見著親生子,不用明言暗慟心。九千歲帶笑含春呼小將:「不必猶疑已見真。快些過去拜親父,骨肉團圓正天倫。」眾目一齊觀雙印,只見他低頭不語自沈吟。轉身拜倒呼千歲:「王爺恩諭理當遵。但只是這件事體關系大,須得個水落石出萬萬真。又不知何人抱出鎮國府,又不知起首發源為甚因。又不知如何得到前安鎮,又不知怎樣逢兄單守仁。又不知那個與心把我害,又不知在外光陰幾度春。雖然說衣服印記為憑據,不過是究理詳情揣度雲。又無人來明去白說個透,悶葫蘆難打鱉死人。啞兄難然心內曉,又不能已往從前細細雲。萬一其中有舛錯,倒叫他人笑破唇。風化所關人倫系,那有個糊裏糊塗認父親。與其與人留話柄,倒不如作一個無名少姓的民。」小爺說到這句話,虎目滔滔滾淚津。王爺見他言近理,點頭不語叫平身。高公明知是愛子,見他不認怎相親?這其間鱉躁了性快的曹文豹,急壞蒼頭老鄭昆。惟有啞叭更著急,急得他眼似鸞鈴咬下唇。搖頭仰面雙睛瞪,暗暗腹內叫蒼穹:「我任守誌,拋家失業撇親嫂,為得是保護恩公後代根。數載的殷勤心使碎,好容易將他撫養長成人。幸喜成名身貴顯,難為我千辛萬苦將他跟。自幼兒何嘗經過人殺砍,每日在萬馬營中把咱著心。聽得炮響人打仗,嚇的我似醉如癡掉了魂。剛剛的熬至太平心放下,巧遇著他父子相逢機會臨。舍死亡生闖王府,為的是周全公子認天倫。不料小爺多性拗,慮遠愁長太細心。父子對面不相認,卻叫我千苦萬辛枉勞神。細想還是我無用,空生此口不能雲。費盡心機不及事,雖有如無草木人。活在世間無意味,到不如早見閻羅另換身。」啞叭越想心越氣,急怒加攻冒火星。看了看雙印擦了擦眼,瞅了瞅高公拍了拍心,望了望王爺跺了跺腳,指了指虛空咬了咬唇。大喚一聲階下跳,一頭蹦倒在埃塵。雖然未曾傷皮肉,力猛石堅已撞悶。躺在階前身不動,仰面朝天臉似金。王爺眾將嚇一跳,雙印那時嚇掉魂。跑向前來忙抱起,盤回手腳坐埃塵。目中落淚連聲喚,揉腹拍胸慢按心。高公不忍心如醉,嘆壞蒼頭老鄭昆。王爺座上將頭點,眼望著曹元帥把話雲。

「將軍你看,這啞人竟是一肚皮的義氣,只可惜說不出話來。」曹爺躬身答道:「千歲明見不差,皆因他說不出話來,忿極氣極,才有這一蹦。王爺何不快傳良醫用些妙藥,趁早搭救搭救?」

王爺聞言,猛然想起,向鄭昆問道:「老頭兒,你那金丹可還有麽?」蒼頭連忙跪稟:「還有一粒。」千歲說:「快些取來,與他服下。」當下蒼頭取丹,太監取水,雙印扶著腦袋,撬開牙關,與他灌下去。不多時,見他氣轉還陽,睜開二目,咽喉中痰響,嘔逆上來。雙印扶著他,把身一探,見他一張口,哇的一聲,吐出一堆紫血,內中一個肉毬,大如酒盞,堅硬非常,落地有聲。只聽他哎喲了一聲:「罷了我了!」他這一句話剛然出口,合殿之人無不驚異,不由齊叫一聲:「奇哉,怪哉!啞人說話,千古奇聞!」九千歲哈哈大笑道:「明明上天賞善現報,卿等且須細悟。任守誌,你可把你這苦心細細表白表白,好叫他父子相認。」當下任守誌整衣上殿,後又行禮,遂把滑氏母子暗謀家產,怎樣與蜂兒定計,嫂嫂朱氏愛利忘恩,欲害公子,幸得抱至前安鎮單家避雨,單家夫妻拾金見還,後與單守仁結義同居,撫養公子成名,直至今日之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九千歲與眾文武諸人聽了,人人贊羨,個個稱奇。高公、雙印此時如夢方覺,公子跪地老爺膝前,拜認天倫。高公攜著公子的雙手,父子二人慟淚交流。鄭昆也拜認了小主。高公父子拜了王爺,起身向任守誌說道:「老朽不幸禍起家庭,犬子遭害,若非義士施恩救護,無有今日。高氏香煙之續,實義士之賜也。請轉正受愚父子一拜。」說畢,父子二人一前一後,雙雙拜倒。慌的任守誌還禮不叠,說道:「小人蒙老爺、夫人葬兄救嫂,活命之恩,雖粉身碎骨,不能保其萬一。犬馬之勞理當盡力,怎敢受恩公之拜?折死小人了!」九千歲在上面看著點頭含笑,說:「該拜呀!似此義士,天下罕有,孤亦當待為上賓。」吩咐:「看宴,孤與眾卿共慶盛世奇緣。」曹元帥與馬淩雲等一幹眾將都出位向任守誌打躬稱譽,慌的守誌不知向誰還禮才好。當下重新擺宴上來,大家謝恩,入坐歡飲。那任守誌窮民乞丐,若非有一腔忠義作此過人之事,怎得頓愈胎疾?

九千歲素行仁德,最喜善事,又因子服了賊寇,喜事雙集,心中十分歡喜悅,向曹元帥說道:「孤明日將這件始末修本一道,卿帶至京中,奏明聖上。聖心喜悅,定赦其罪,召高卿回朝。」曹爺連忙站起說:「高鎮國何嘗有罪?原是被呂相謀害。深情底裏昨日已知,難道鎮國回城不曾啟上千歲麽?」千歲回頭向高公問道:「既知仇家,何故不告我知?高公起身拜道:「罪臣非敢瞞匿,只因拙女無知,有亂國典,臣罪有加,怎敢在千歲駕前褻瀆?」王爺說:「卿且平身細講。」高公不敢平身,遂把夢鸞小姐手字與呂相的私書取出獻上,說:「千歲請看此書,便知罪臣被罪的緣由了。」太監接來呈上。王爺從頭至尾看了一遍,驚喜非常,道:「卿快些平身,還稱什麽罪臣?當日你發到之日,孤一見知非背國造逆之人,今果不出孤之所料。且喜卿生此奇才虎女,不但替父雪冤,而且細心搜出蒙君作弊之人,實有功於社稷非淺。孤今既知明白,不消曹元帥帶本了,等孤親修一本,將這兩封書字封在裏面,命卿充為差官。雙印今日也不必出城,犒軍已畢,你父子只管隨曹元帥同歸故裏,金殿辯冤,孤一力擔當便了。」高公父子連忙謝恩。

不多一時筵宴畢,曹元帥謝宴出城回大營。高老爺一同守誌回寓所,這不就喜壞梁氏與安寧。母子二人拜小主,大家同步至房中。鎮國王復又讓上任守誌,父子重新把禮行。高老爺恭恭敬敬將揖作,叫公子四雙八拜拜恩兄。守誌叩頭忙還禮,說道是:「救命恩公在上聽。千歲公子如金玉,小人是糞土蓬蒿一般同。若還如此將我待,定然折死赴幽冥。」老爺說:「大德深恩當補報,從今不可這樣稱。老夫討大把叔侄敘,犬子依然是弟兄。義士若還不嫌棄,從今後認義即如骨肉同。」鄭昆說:「老爺所論言有理,任二爺不必推辭就請應。」守誌連連說:「不敢,鄭大叔休得取笑我愚蒙。老人家這樣稱呼我,實令守誌心不寧。」雙印說:「兄長不必多謙遜,凡事從直兩盡情。」守誌難卻高公意,只得點頭且依應。這才敘禮同歸坐,安寧即便獻茶羹。主仆五人談以往,由不得忽喜忽驚忽動情。說到伏氏心活處,高公切齒恨連聲。說到素娘投河死,雙印嚎啕慟沮傾。說到瞽者睜開眼,梁氏稱奇側耳聽。又說到夢鸞小姐奪魁事,如何套審老奸雄。九千歲明白寫保本,與元帥不日回朝轉汴京。金殿辯冤參佞黨,這段沈冤不久明。梁氏安寧聞此話,十分歡喜樂無窮。

老婆兒大喜,拍掌道:「到底是我那有誌的姑娘,可把仇家訪出來了!怪不的臨行向老婢說要作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果然有誌者事竟成了。」高公說:「你不要歡喜,夢鸞此去征北,想那北國君臣猛勇潑皮,萬分難敵,我當年數載辛苦,千征百戰,方得成功,小小幼女如何是彼之對手?吾料此去兇多吉少,何喜之有?」雙印說:「父親只管放心,我姐姐智勇雙全,孩兒已見其大概,曾授我三路神槍,昨日與賊交戰,就是以此取勝。」任守誌道:「吉人自有天相,大人勿慮。」梁氏說:「只求呂主暗中保佑,自然無妨。」高公道:「事已至此,慮也無法,只可聽天而已。」鄭昆道:「大仙真乃千呼萬應,所留隱語,至今無不應驗。曾說公子掌上的紅紋十七年還是如此,算來何嘗不是十七年了?」梁氏說:「我還聽說大仙指著拴馬椿說不與他帽子帶,又說什麽一個眼的回子扛著大棍。」鄭昆道:「馬椿之囑已應在宋氏身上了,只是這扛棍的回子,又是一個眼,可不知是何隱意?」雙印猛省道:「是了,是了」。高公也悟過來說:「哦,你且解來我聽。」雙印說:「此話依孩兒想來,應在奸相身上了。細想回子雙口,是個呂字;一個眼者,目字也;棍者,獨木也;木目豈非相字麽?」高公點頭道:「解得不錯。」正說至此,只聽外面叫門。要知來者是誰,所為何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槐氏兵間逃命 王婆水里喪生[编辑]

且說鎮國王認著雙印,父子主仆正自談心,昕得外面叩門,原來是任守誌的兩個家丁找至此間,安寧領他們進來,天色已晚,大家安歇。次日九千歲大犒三軍,修了保本,付與高公。曹元帥歇兵三日,拔營起寨。高公父子主仆灑淚與辭,王爺善言慰遣,出得城來,車馬仆從與曹元帥一同起行。

那日到了杭州仁和縣,曹元帥出榜安民,清家戶口。附近州縣文武都來迎接。那富陽縣統制戴士傑與曹元帥有舊,相見之下,待以殊禮。曹爺留宴,談心敘舊,此時那水禁子名清已與戴老爺作了長隨,站在戴公的背後,聽著曹爺談說往事,聽到爽快之處,他竟放聲大笑起來,被戴老爺喝退一邊。曹爺道:「此人樸實可取,兄到不要叱他。」戴公道:「因他可取,所以弟叫他退了。前者五松山之事,他竟走來見我,如此如此,豈不可取?」曹爺哈哈笑道:「難得,難得!看起來與我輩胸襟何異?這樣朋友正不易得。來,來,來,來,本帥敬你一大杯!」水清咧著大嘴而笑,跪在地下接酒而飲。當下二人作竟日談,戴公方才離去。曹爺因牽掛姑父、姑母及瓊花小姐,要去拜望,先著人去柳黃村送信。去人回來,方知已避兵上京去了。次日傳令該管地方官員。備了船只,帶兵至臨平江口,棄陸登舟,從水路回兵。

言不著平南元帥回人馬,聽把那槐氏鄒婆明一明。從那日賣了瓊花寇小姐,得銀四百有余零,他二人盡性吃喝吞酒肉,豐衣足食任縱橫。樂了來又說又笑又唱曲,煩了來又哭又喊又哼哼。兩個人一對一聲哭愛子,哭夠了擦擦眼淚再喝鍾。自古道:坐吃山空總有盡,人口猶如無底坑。不上三年花完了,手內銀錢漸漸空。鄒婆子只得從作舊買賣,那槐氏無奈之何作女工。不能吃肉喝美酒,只好是將就糊口度余生。不料那日遭民變,忽然半夜起刀兵。幸喜未被賊殺死,跟著那逃荒男女跑出城。奔至那無賊去處全躲避,只落得巡茶討飯且偷生。二人到此無活計,商量投親上汴京。槐氏有個叔伯嬸,某王爺府內暫安身。鄒婆有個姑表弟,某大人府內作家丁。二人主意商量妥,挨途乞化往前行。迎面遇見王老鴇,背著個包袱喘連聲。三人彼此相認識,大家一同坐在埃塵。敘話談心說以往,共訴兵荒苦惱情。王婆說:「一言難盡我的苦,更比別人大不同。高樓瓦舍全燒盡,院中人死走逃亡散個精。剩我一人無倚靠,孤苦伶仃似飄蓬。」鄒婆說:「姐姐如今那裏去?」王婆說:「愚意思量要上京。我有個嫡親妹子開春院,扁食巷西邊大有名。投至那裏同住下,慢思後計再經營。」槐氏回言說:「正好,咱三人如今何不搭伴行。我倆也要東京去,一路同行有照應。」三人彼此商定,歇息一回又登程。到了臨平江口上,一齊上岸坐埃塵。鄒婆未語先陪笑,眼望著鴇子開言把大姐稱。

婆子說:「王大姐,咱們走旱路,幾時才到?莫如雇只回腳船,又快省氣力。」王婆說:「好固然好,得花好幾兩銀子,說定了就得先給一半,不然人家不載。咱既要搭船,先說明了,咱三人每人拿出一股,搭一只船,坐了去罷。那不是好幾只呢?鄒妹子,你往下走幾步,招呼過來,咱們和他說。」槐氏說:「那是自然。我還有一句話:我們身邊盤費不多,老姐姐要有銀子,先替我們墊上,到了京中,本利奉還。不是說大話,到了京中,見了他十八姥姥,就不愁銀子使了。」鄒婆說:「我表弟手裏過活至少也有三二十萬銀子,他有信請我好幾次了,我因舍不得故土,未曾去得成。」王婆說:「也與你帶幾兩銀子來麽?」鄒婆紅著臉道:「誰家沒妥當人就帶銀子?」說著,起身往下就走。王婆喚道:「妹子你且站住,咱們說妥了再去搭船。你們到底有多少銀子?我是不能墊的。這包裏中是幾件舊衣,並無財物。那一夜忙亂之處,顧命還顧不過來,好東好西一些也沒抓著,一股船錢我這裏打算著難溱,那有許多?要有我就拿出來,搭只船,大夥兒坐了去。咱姐兒們是誰,還講什麽還不還的。」槐氏、鄒婆聽得此言,一齊把嘴兒撅起。

他二人因見王婆包裏重,十分親近表交情。指望著騙他的盤費同船走,借此投親好上京。不料王婆多老練,更比他們算法精。鐵桶加箍不上當,二人那時火化水。又是饑來又是渴,又是腰酸又腳痛。鄒婆重又回身坐,兩個人望著王婆又念誦。訴些煩惱說些苦,淒淒慘慘淚直流。王婆更又哭得好,三個人數數落落對誇窮。一對五旬從頭訴,話至傷心大放聲。三人哭至熱鬧處,驚動了江內船中一誥封。這位夫人多慈善,正坐窗前看的明。聽他們苦惱情節多慘切,不由得動了仁慈側隱心。這夫人忙啟紗窗朝外看,有語開言把話明。

那夫人因見三人淒慘之狀,心中憐憫,又聽他訴許多苦楚,一發不忍,遂推窗向三人問道:「你們可是仁和縣逃難之人麽?」三人見問,一齊站起,哭的哭,拜的拜,才要大訴其苦,夫人說:「你們的苦處我都聽見,不須再講。無有盤費,路遠難行,我這船也正要上京,後面小艙中盡可住得下你們三個,有的家常茶飯,只管吃些,等到京時,各投所親。這個如何?」三人聽畢,倒身下拜,說了好幾句感恩佩德的良心話。夫人吩咐搭跳,三人上船,重新拜了夫人,賜些茶與他們吃了。天晚,大家安歇。次日開船走路。

這日到了寶珠灘,天晚灣船。前面是曹元帥艨艟,後邊是高老爺的大船,這夫人的船就灣在高公船側。槐氏三人住在船尾,小船中吃了晚飯,無事閑坐。槐氏把鄒婆拉了一把,二人一同出艙,至無人之處,槐氏向鄒婆耳邊說:「咱們發點財兒罷。」婆子說:「什麽?」槐氏說:「前日那一夜五更,老王睡著了,我打開他那包袱、匣子中看了看,都是些金珠玉翠,上好的寶石,約值五六百銀子。咱們如此這般,豈不到手?只是沒錢打酒買東西怎好?」鄒婆喜道:「等我借錢去。只說他失了腳,這船上那是他的親人?誰管這閑帳不成?好計好計?」一面走至前艙,望一個仆婦借了幾百銅錢,拿到岸上買些熟肉好菜,一瓶好酒,拿到艙中。

不多一時黃昏後,前後艙中點上燈。涼爽一回齊安睡,各船上吆喝羅鳴起了更。一輪明月波心照,鄒婆子拿出酒肉笑盈盈。眼望著槐氏王婆呼姐妹:「今夜晚十分炎熱睡不穩。我今打了一壺酒,咱姐妹且到船頭飲幾盅。等著涼快了再睡,免的蚊子把肉叮。」王婆聽見說吃酒,樂的兩眼一瞇縫。說:「妹子何苦又花鈔,姐姐替你怪心疼。不能幫助到叨擾,使我心內不安穩。」鄒婆說:「幾個錢的東西什麽要緊?不過彼此愛喝盅。姐妹黃連水裏洗洗澡,苦中鬧個狗兒撲登。」那槐氏故意也說謙遜話,王婆眼下入牢龍。三個人悄悄走到船尾上,不用燈光趁月明。肥肉熟雞鮮美菜,熱酒高斟敬大盅。二人不住把姐姐讓,不知死的王婆盡著力兒吞。不多時沈沈醉,身軀歪倒眼朦朧。鼻聲振耳如死狗,槐氏鄒婆長笑容。慢慢與他松衣扣,上下渾身剝個精,鄒婆子一面脫著一面罵:「刻薄娼婦了不成!分文不肯拿出手,一個雜邊當眼睛。今朝吃我的便宜嘴,送你去住水晶宮。若干的銀子拿不去,看你心疼不心疼?」槐氏說:「合該是咱們福,老粉頭一場積攢到頭空。這是他花中取利陰功損,咱二人只當打個抱不平。」他二人一面罵著忙擡起,把王婆擡至船邊往下扔。咕咚一聲剛下去,又聽得對面船頭發喊聲。

原來這邊就是高公的坐船。鄭安寧與幾個防護兵丁因天氣甚熱,交了二鼓,都在蒼棚下打盹。那鄭安寧因是在大江面上,恐有不測,時刻防備,歪在柵下,不敢實睡。起先對面船上有三個婦人月下吃酒說笑,後來見醉了一個,躺在一邊,那兩個婦人與他脫了衣服,擡起來,安寧只當擡進艙中去,又見他似白羊一般,甚是難看,把雙睛一閉,只聽撲通一聲,嚇的把二目一睜,見他二人把一個婦人扔在江中去了。小豪傑心中一怒,翻身爬起,一縱身軀,跳過船來,一只手抓住一個,大叫道:「有人害人!」槐氏、鄒婆嚇的魂不附體,顫作一堆。驚醒了前艙的夫人,忙命院子出來觀看,見安寧按著兩個婦人,忙向前問,安寧道:「我主奉威遠王九千歲差遣進京上本,在下奉令巡更。方才見你這邊船上這兩個婦人擡著一個婦人扔在江中,因此跳過船來,將他二人拿住。」院子大驚道:「多虧將爺看見,不然我們難免一番口舌了!我們這船是從山東來的,孀居主母帶著小主人上京投親,主母一時慈悲,帶他三人上京,乃是好意,不料他們作出這樣事來。」安寧問道:「你二人姓甚麽名誰?既然是一同避難之人,為何扔他下水?」鄒婆說:「老身勾氏,姓鄒;這一位是翰林夫人寇門槐氏,因避兵逃躲出來,上京投奔寧波侯海老爺家,是他娘家。呸!不是,不是,是他表兄家。那一個是美人街的挽鴇子,半路撞見的,搭伴同行。」院子說:「管你那些閑帳?我問你為何把他扔在水中?」槐氏說:「那個扔他來?是他失腳掉下去了。無仇無恨,我們為什麽害他?」

安寧聽了,腹內沈吟,「聽他此言,這兩個婦人明明是鄒婆子與姑爺的庶母槐氏,何不如此如此,帶他過去,稟明老爺。問清舊事,與姑爺雪恨,豈不是好?」遂向院子說:「他二人雖非府上之人,害了人命,免不的地方官究治。總無幹涉,也要耽誤程途。我將他二人帶到那邊船上,稟了我家老爺,知會了曹元帥,只用一個諭帖,交與地方官,只管開船走路,豈不省許多羅嗦?」院子大喜,連連致謝道:「多承將爺下顧,老朽候信便了。」當下安寧命防護兵帶著二人,搭跳回船,稟白高公。這一來,不知怎樣發放二人,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掌上明珠方入手 天邊破鏡又重圓[编辑]

卻說鎮國王此時尚未安歇,同公子雙印父子二人在燈下觀看古書,講些舊典。只見安寧走進來,把方才之事回了一番。高公說:「把他二人帶來!」安寧答應,將二人帶進,戰戰兢兢跪在面前。高公問道:「那一位是翰林公的如夫人?」槐氏見問的安詳,稱呼又好,遂放下心來,答應到:「妾身便是。」高公說:「雲龍公子、瓊花小姐而今何在?」婦人見這一問,不能回答。鄒婆接言道:「都被賊兵沖散了。」高公道:「五松山被曹公子所殺者是你何人?賣入勾欄自刎者又是那個?」二人大驚,一齊叩頭道:「老爺,這些話我們全然不懂!」高公冷笑道:「料你不肯實言,喚人來,著實掌嘴!」防護兵答應向前,兩個人伏侍一個,揪住頭發,墊著膝蓋,可喜他二人有緣相會,每日對吃對喝,今門對挨嘴巴。只聽乒乒乓乓,只打得滿口流紅,牙齒亂掉。打到三十上下,忍耐不住,盡情實訴。高公命雙印一句句都寫在紙上,命把二人鎖在後艙。因關系寇公父子體面,令梁氏看守,打發鄭昆到那邊船上如此回復。

蒼頭領命到了那船前艙門外,見那老院子連忙迎問,鄭昆說:那兩個婦人犯著事故,我家老爺要帶他們上京請旨定罪。方才之事,與府上無涉,只管放心,明日一同開船走路。命我來不過問了令主人的姓氏,好備照會。」院子剛要回答,只見一個丫環掀起竹簾,走出艙來,向鄭昆問道:「這位老人家可是漁陽人氏,姓鄭名昆麽?蒼頭說:「正是。大姐何以知之?」丫環說:「你那左腿有些殘疾,是怎麽又不瘸了?」鄭昆見問的有因,遂說:「我這殘疾是呂祖金丹治好的,其話甚長,一時難以盡述。」

一言未畢,只聽裏面呼喚到:「你是鄭昆?快來見我。」蒼頭聞叫,掀起竹簾走進艙來,擡頭一看,桌上放著燈燭,上面並坐兩位夫人,俱是縞素衣妝,右邊那一位明明是二夫人黎氏。老頭兒瞥然一見,吃了一驚,往後退了兩步,壯著膽子問道:「上面莫非二夫人麽?是人是鬼?不要恐嚇老奴。」原來這果是黎素娘。自那年跟馮夫人回籍,姐妹撫養孤兒。那馮公子名寶印,十二歲中了秀才。當日馮知縣與兵部員外嶽老爺十分相契,二人指腹結親定盟之後,嶽員外升轉京中,得了一位小姐。數年之中,升了工部侍郎,打聽到馮知縣已故,夫人回籍生子成人,遂寄書請親家母同子上京相會。馮夫人因路遠未即起行。近因嶽老爺又時遣家丁執柬來請馮夫人,一則與公子加冠,二則就親,因此合家上京。今日到了寶珠灘灣船,卻不意有此奇遇。當下素娘見了鄭昆,心中大慟,便把從前遇救之事說了一遍。又問道:「你如何得至此間?千歲想是在塞北麽?」原來高公被陷之事,馮夫人與寶印公子合家人等雖然知道,就是瞞著素娘一個。此時鄭昆悲喜交集,叩拜了主母與馮夫人,說:「二夫人不消傷感,快些隨老奴過去與老爺、公子相見。」素娘忙拭淚問道:「那個公子?」蒼頭說:「就是雙印公子。」素娘說:「他在那裏?他還有麽?」蒼頭說:「這一時也說不清白,就請二姨隨老奴過去,便知分曉了。」

當下馮夫人忙令丫環挽扶素娘同至大船。慌得蒼頭兩步作一步跑進艙中,高公問道:「何事這樣慌張?」蒼頭說:「千歲、公子,萬千之喜!二夫人來了!」高公驚異道:「莫非素娘未死麽?」蒼頭說:「如此如此,被馮姨太太救去。方才會著。」一言未盡,素娘掀簾,走進艙中。

擡頭看見高千歲,這賢人心如刀攪一般同。叫聲:「老爺苦死妾!」撲到跟前慟淚傾。鎮國王悲喜交集忙站起,向前來雙手相挽不放松。目中掉下英雄淚,燈前細看認分明。只見他烏雲素挽無妝束,稱體羅衫一色青。玉面焦黃無血色,改變羞花閉月容。蛾眉不掃春山秀,淚眼長流秋水蒙。嬌姿豐彩全消盡,體弱神疲似病形。高公一見心如醉,眼望著雙印開言叫一聲:「我兒,這就是你的生身母,快來拜見莫消停。」

這公子雙膝跪倒,兩手拉衣,淚流滿面,叫聲:「親母嚇!念孩兒懞懂無知,久違膝下,身在他鄉數載,如同在夢中。」黎素娘面對銀燈,左瞧右看,拉著雙印先瞧掌,看見了紅紋印記「遇難成祥,永保遐齡」,這才雙關子抱住叫了一聲,顧死為娘,想死為娘!我的嬌兒呵,你可真是我那雙印子?是怎麽那年中秋何人抱去,那裏存身?是誰扶養你成丁?你父子何處相逢?幾時見面?是真是幻,是醒是睡?兒呵,你是人是鬼?為娘的我到底是活著還是已死?今日裏糊糊塗塗,奇奇怪怪,令人納悶,叫我猜疑。莫不是思兒想子,心隨意轉,一片迷離在魂夢中?

這賢人,懷抱親生,似醉如癡,慟斷肝腸流血淚;那公子,倚身膝下,心如刀攪,嚎啕大慟吐悲聲。老義仆與梁氏侍女安寧齊落淚,嘆壞了艙門以外護送的兵丁與舵公。鎮國王,左手拉妻,右手挽子,帶淚含春忙解勸:「咱如今,骨肉重逢,奇災已過,理宜歡喜少傷情。」素娘拭淚挽公子,這小爺磕頭盡禮把身平。

當下梁氏、安寧叩拜了主母,送來了丫環,院子也與老爺、公子、姨太太叩頭道喜。高公、素娘歸坐,素娘把雙印喚至面前,拉著手兒,摸著頭臉,一邊落淚一邊盤問他父子相認的緣由。高公遂把始末說了一遍。素娘如夢方覺,嘆道:「人心難測,竟至於此!那任婆素來小意殷勤,常常提念恩德,不料竟作出這樣事來!可敬那任守誌喑啞發人,倒有此一副過人膽肝!」高公道:「若非如此設心,焉得胎疾忽愈?」素娘道:「他在那裏?妾身必須拜他一拜才好。」高公道:「就在那邊船上,今日太晚,明日再請來相見罷。我與他已認了異姓叔侄,每日早晚叫孩兒過去問安,三餐都是與我共桌而食。」素娘道:「正該如此。」說話間,送來的院子、梅香告退回船,高公子每人賞了一兩銀子,叩謝去了。

這裏夫妻母子重又談心。提起夢鸞小姐之事,素娘又喜又驚,嘆異非常,高公道:「別事慢說,最可惱者伏氏那個蠢才,這一回家,必要手刃此婦,方消吾恨!」素娘說:「老爺不必埋怨別人,妾身當日不勸千歲續弦,焉有今日之事?」高公仰面想一想,點頭道:「是了,這是我命該如此了!未曾定他之先,你與我求的呂祖仙示,還記得麽?」素娘說:「妾身不大記意了。」高公道:「我方才想起後兩句來了,乃是『河洲重見面,方是好鴛鴦,』彼時認作斷弦重續,必獲佳偶,誰知卻應在你我今日水面重逢之事。」素娘恍大悟道:「老爺不言,妾身也忘記了。當日失去孩兒之時,鄭昆在福祿庵求得一卦的,乃是:『莫訝風波惡,灘頭獲寶珠。團圓奸字引,重度喜何如?』彼時也只認作找回雙印,重生歡喜。萬猜不到是在今日。寶珠灘頭得見千歲,又與孩兒相逢,豈非兩重意外之喜麽?『奸字引』三個字直悶至今日方悟,若非這三個婦人作引,怎得有此一番奇逢巧遇?可見神簽仙卜,是當敬信的。」雙印說:「果然,要不是他三人作引同行到京,爹爹與孩兒夢也不知母親在對面船上。」

說話間,鄭昆拿一包裹走進來,稟道:「這是王婆之物,馮姨太太說不義之財無處消放,著人送來,請千歲善處,開發了罷。」高公命安寧明早拿至岸上,換些青蚨,散與逃難之人。安寧領命,提包退下。素娘道:「好個萬惡貪婦,因謀家產,藥死自己親生,尚不悔悟!今又因財害命,卻撞法網之內,豈不是報應?」高公道:「這件事全是循環至埋。那王婆開設勾欄,損人利己,神天霞怒,故假手於槐氏、鄭婆以誅之,父借王婆以除鄭、槐二人。循環現報,毫髮不爽,深可為戒。」次日早起,高公與素娘、公子望空焚香,先叩謝了天地,後又在呂祖位前叩頭禮拜。原來高公敬呂祖甚誠,雖在患難,未曾一日少慢。寫個紙位,恭恭敬敬,隨處供起,早晚親身焚香禮拜。這裏邊又引起一段舊話:前者高公在監之日,雖不焚香,早晚也是望空叩拜兩次。禁子在旁笑道:「呂祖既有靈驗,就不該叫老爺遭此奇禍了!」高公搖頭道:「你這話說的差了,人何不作高一層設想,若非大仙暗佑,焉知其禍不更甚於此?」禁子點頭嘆服。這是前話。

且說當下高公夫妻母子次日請了任守誌過來,兩下相見,彼此說不盡的感恩念義,言不了的往事前言。高公又同素娘、公子到馮夫人船上去拜謝認親。馮夫人與寶印公子也來回拜。曹元帥聞得此信,帶同眾將,駕了小舟,擡著酒筵,慶賀道喜,歡呼暢飲。停住三日,這才開船走路。

鎮國王災星已滿難已退,今日裏子遇妻逢返故國。雖然喜慶多歡悅,就只是牽掛姣生女夢鸞。將他那書字時時常觀看,返復觀瞧心內酸。公子一旁侍立躬身勸,說道是:「天倫且請把心寬。兒等去見曹元帥,到京中公同合本奏朝端。協助提兵征塞北,幫助著姐姐成功不費難。」素娘點頭說:「很好,我兒所說理當然。」且不言平南人馬回兵的事,再表那掃北佳人高夢鸞。調動大兵朝前進,州縣官一路迎接把元帥參。這日兵至幽燕地,佳人下令把營安。元帥升帳居中坐,眾將行參列兩邊。吩咐中軍執令箭,傳進了四員州縣地方官。佳人當面親吩咐,每處要白板木櫃整一千,下造雙輸如車樣,限給三天都要完。如若誤限交不到,軍法斬首不容寬。領令官如飛去造白營木櫃,高小姐歇馬三天都造完。拽至大營來交令,驗看明白整四千。遂即起營與人馬,連日直奔雁門關。這日正然朝前走,只見那報事監旗跑馬前。要知小姐平番事,接連下卷敘前言。

第五十九回 女將軍出奇制勝 眾番兵棄甲倒戈[编辑]

卻說夢鸞小姐正至督兵前進,探馬來報:「探得番兵圍困雁門關,四面水泄不通,大兵離城只有二十裏之遙,乞令定奪。」小姐把手一擺,探子退去。小姐傳令安營已畢,升坐中軍帳,眾將分班站立。小姐命白木櫃推進中軍,歇兵餵馬,用了戰飯。次日早起,傳齊眾將,令把木櫃二千只推至面前,預先用五色金銀彩紙剪成的盔甲兵將刀槍戰馬之類,裝在裏面,每櫃墜一塊太行石,上寫一個大紅刺字,將蓋蓋好,貼上封皮,上面插些五色紙旗,上畫青龍白馬虎、六丁六甲的神像。收拾停妥,拔令箭在手,喚呼延平、鄭鐸、孟昶、焦榮四將上帳聽令。四人答應向前,打躬候令。小姐說:「四位將軍各接本帥令箭一支,每人帶二千馬兵,五百步卒,推定木櫃,分四門而去,功踏番營。彼兵若來搶奪木櫃,只管放下,叫他搶去,奔回大營,算列位將軍一功。違令者斬!」

四人接令下去,到了轅門以外。鄭鐸向二人說道:「只聞人說迎敵打仗,以功升賞,從未有以敗為功者。若還如此,到樂了無能之輩了!孟、焦二人一齊笑起。呼延平連忙擺手說:「鄭兄低聲,兵臨重地,不是咱們詼諧之時,只可遵令而行便了。」鄭鐸說:「敗回去怎麽成功?」呼延平說:「料元帥必有作用。」鄭鐸半信半疑,只得依令,各帶人馬押木櫃分投四門而去。

且說金太子耶律壽山帶三十萬毛襖與不花丞相、國舅洪吉剌海在黑河岸北安下營寨,命大都督哇爾青、哇爾紅、金虎、鐵虎帶四萬番兵圍困雁門關,四面攻打。多虧石總鎮乃開基元勛保國大將軍石守信之後,智勇兼備,馭兵有法,日夜防守,剛剛等得救兵到了,遂派兵將預備接應。

且說哇爾青因守南門,營中正坐,小番來報:「今有大宋救兵到了,一員宋將押許多白木櫃殺奔營來。」哇爾青吩咐看馬,遂披卦出帳,帶三千毛襖,三聲篳篥,跨馬出場。擡頭觀看,只見一員宋將帶領人馬,迎面排著無數白木櫃,下有雙輪,全插五色紙旗,寫著星宿神像。看畢,暗道;「這兵來的作怪,櫃中必有原故。」回頭吩咐番兵、酋長:「這一交鋒,搶他的木櫃進營便算頭功。」

令畢番官催戰馬,竟奔英雄呼延平。黑爺正至臨軍隊,忽聽篳篥驚天振耳鳴。番兵毛襖調開哨,當先顯露將英雄。人高馬大多威武,甲亮盔明相貌兇。紅紗馬走急如箭,單手斜提斬將鋒。相臨切近摟坐騎,二人彼此各通名。語罷言絕交上手,鞭刀相對下無情。一連走了十數趟,敗走了黑爺呼延平。催馬拖鞭捎下去,笑壞番官哇爾青。軍前無有千合勇,也敢前來把塞北征!擺刀傳令急速趕,搶他的木櫃莫消停。酋長番兵隨主將,人人都想立頭功。似箭如飛朝下趕,眾宋兵扔下木櫃各逃生。胡爺率眾回營去,哇爾青搶得木櫃也收兵。這是南門交戰的事,再表鄭鐸孟昶共焦榮。鄭爺北門戰鐵虎,西門外孟昶鬥金龍;焦榮押櫃東門外,大戰都督哇爾紅。四門外宋兵一般的敗,眾番將得勝收兵進了營。

先說哇爾青搶得木櫃,打開觀看。見裏邊都是些紙人紙馬黃紙符咒,上邊押著一塊大石,又寫著一個敕字,不由哈哈大笑道:「久聞大宋朝內無有經歷大將,這新元帥是掛榜招募的一個幼童,曉得什麽兵機戰策?想必會些妖術邪法,運這些紙人馬進城,定要興妖作怪,且將此物推至轅門外,用大火焚化,看是如何?」當下番卒遵令,推車出營,點火焚化了,無有異說。哇爾青焚了歸帳。那三處也是如此猜度,不必細表。

且說胡、鄭、孟、焦四位小將前後回營交令,小姐大喜道:「列位這算一功。令:「將這二千只木櫃還是每人五百只,照先押去,每人多添三千人馬,再去闖營,依先叫他搶去,即刻敗回,又算一功。這一敗回,不必回營,兵至五裏之外,等候炮響之時,即便回兵,那時卻要齊心努力,踏他的連營。成功在此一舉,如不遵令者,按軍法梟首!列位須記。此去掉換一番,方才攻南者向北,望東者取西,不得錯誤。」四將答應而下,齊出大營。到了轅門以外,鄭鐸忍不住笑道:「咱們如今又該敗去了。古人有雲長勝將軍,咱們成了連敗將軍了。」孟昶也笑道:「俗話說的好:『一個將軍一個令。』遇著喜敗的元帥,即在他的麾下,只好遵他的敗令,敗來敗去。將來只有得了敗的日子,敗兵回國,皇爺一喜,一定封個常敗將軍,不亦樂乎?」二人說畢,相顧大笑。呼延平連說:「不可,我看元帥的光景,是個深思遠慮之人,方才吩咐聽炮響回兵,這明有鬼神不測之機,萬不可惑亂軍心,自獲罪戾,速速進兵要緊。」當下四人帶兵而去。

且說小姐又拔令箭,喚四員健將,吩咐道:「爾等各帶弓弩手一千、馬兵二千,分四門,十裏之內埋伏,等聽炮響為號,即向前功殺。協助呼、鄭、孟、焦四人沖踏連營。退後者斬!」四將領令而去。又令郡馬石懷玉帶步兵三千,預備收拾番兵遺下的器械。令青梅保印,率眾健將隨後拔營,與輜重糧草一同進城。小姐分派已畢遂親帶十員偏將、三千人馬,繞從小路,飛奔黑河南岸而去。

且說呼鄭四人帶領人馬,押著櫃,分四門而來。四門番將各出敵,又把木櫃搶去.這一回櫃中卻不是紙人馬了,卻是子母鐵炮一尊、鎮天藥箭百枝、硫黃焰硝飛鼠引火之物。那番將搶了來,還當是前番之物,不暇再看,吩咐番卒推在一處,點火焚化。

番王中了虛實計,合該孝女立奇功。奉令的番兵剛舉火,只聽的振地驚天響一聲。連珠炮子八方打,火焰煙硝四面攻。藥箭騰空朝上起,紛紛亂落似流星。中炮的兒郎屍骨碎,帳房著起赤通紅。火滾煙飛迷對面,登時之間失了營。飛鼠橫鎖番兵倒。熱氣如蒸戰馬驚。炮響轟天聲振耳,接連不斷似雷鳴。四門在數的兵,弟兄父子難相見,連人帶馬亂柴棚。叫苦哀哉聲震地,這不就嚇壞都督哇爾青。鐵虎金龍都打死,就到了東門哇爾紅。番營正在著忙處,又來了鄭鐸呼延焦孟的兵。一見番將中了計,心內佩服那元戎。精神抖起雄威壯,帶領兒郎往上沖。眾毛襖走投無路難招架,直殺的叫苦連天甚慘情。青紅弟兄人兩個,舍死忘生往外沖。鄭鐸呼延迎住戰,大宋的人馬周圍不透風。不多時,四員健將人馬到,齊奔戰場又找尋。這場交戰非小可,損傷了番邦幾千兵。焦頭爛額東西倒,少腿無頭地下橫。亡人死馬無其數,折弓亂箭似柴棚。器械山積堆滿地,碧血成渠土變紅。八員宋將如猛虎,困住番邦二弟兄。鄭鐸棍打了敵人馬,捉住都督哇爾青。呼胡廷平暗使拖鞭計,走馬活擒了哇爾紅。石郡馬帶領步兵收器械,青梅女執掌中軍隨後行。城外邊宋將交戰全得勝,敵樓上觀陣的石侯看得明。

石老爺城上掠陣,見宋兵大勝,心中大喜,即從馬道下城,大開南門,迎接糧草進城。青梅掌印,率領余兵,石懷玉押著所得的器械,隨後而進。石郡馬拜見了父親,同進帥府,安置已畢,用了戰飯。青梅道:「元帥有令,著先鋒與末將此同帶大兵,急急出城,趕赴祥狐嶺下交令。」石郡馬不敢怠慢,遂帶了大兵,與青梅出了北門。走了數裏,會著呼、鄭、孟、焦四員健將,帶著得勝兒郎,押著生擒的番將,兩下合兵一處,往前進發。此時高小姐已在黑河岸南三十裏祥狐嶺下安了大營,眾將到了轅門外下馬,青梅捧印先進,不多時中軍官手捧令箭,向前吆喝:「元帥有令,眾位將軍進帳!」呼、鄭等人隨令而入,交令報功。小姐道:「列位將軍多有勞乏,記功簿上,以便回朝保奏。獨有鄭鐸不遵軍規,藐視本帥,左右,推出轅門斬首!」刀斧手兩旁答應,一擁向前,剛要動手,鄭鐸著忙撩袍跪倒,大呼:「元帥,末將並無違令之處,何故要斬?縱然斬首,須明正其罪,使末將死而無怨;糊塗斬了,鄭鐸死也不服。」小姐冷笑道:「你既不服,且聽本帥說來。今日本帥令爾等押木櫃去番營詐敗,說至以敗為功,爾面上公然帶出笑容,接令怠慢。第二次接令之時,面上一發露出倨傲之色。當面如此,背後必有不服之言。行兵全要將帥同心,軍卒用命,方能成功,如其不然,軍心散亂,大事去矣!」當下數句話,呼延平等都暗暗咬指說:「神明,神明!利害,利害!」鄭黑爺嚇了一身冷汗,又不曾撒謊,俯伏地下,只是叩首請罪。呼延平等一幹宋將都向前跪倒,再三求情。小姐道:「且看列位將軍尊顏,又有今早之功報,權且恕過。如若再犯,定斬不饒!爾等且去,急用戰飯,回來聽令。」眾將答應一聲,打躬退出大帳。呼延平看著鄭鐸笑道:「鄭兄如何?」鄭鐸拍著胸膛說:「罷了,我真服了他了!」焦榮說:「快些用飯,回來聽令要緊。」孟昶一聲也不敢言語。

彼此各回本帳,用飯已畢,一同進帳聽令。小姐說:「兵貴神速,列位將軍休辭勞苦,要成大功,全在今夜。」眾皆唯唯。小姐說:「番兵此敗,耶律壽山一定連夜起兵來。我料他不過三更就到黑河南岸,本帥如此如此,將他引至祥狐嶺下,列位某處某處接應,四面八方埋伏。等候信炮響亮,號火升空,就是賊人入了重地,必須努力齊心,圍裹番人,借此地名,正是機會,成功必矣。」眾將齊說遵令,當下小姐令呼、鄭、孟、焦四人各帶弓箭手、長槍手、馬兵五千,按東南西北四面埋伏;又挑八員健將,兩員一隊,各帶雄兵三千,分東南西北四面埋伏,號火為信,向前截殺。那方走脫壽山,即按軍法斬首。十二員驍將領令,齊帶人馬去了。小姐又令石郡馬懷玉、兩員偏將、五千人馬,在黑河南岸渡口附近埋伏,等北兵渡過河來,不必驚他,且莫石駁響,暗暗在南岸渡口紮下營寨,擋他策應人馬,不得有誤。石小將領令而去。又派二十員健將,帶京兵守寨,帶了青梅與兩員副將、五百步兵,出了大營,向北迎來。

且不言夢鸞排下天羅網,聽表番邦金壽山。這日正在營中坐,報事的番卒跪面前。說道是:「大宋救兵今日到,四將督兵欲進關。各押五百木櫃,被都督搶入營中仔細觀。都是些紙人紙馬與符咒,還有那刀槍箭戟共旗幡。眾都督猜說是邪物,用火焚燒無異言。」頭報番兵剛退去,二報飛來跪面前。張口結舌呼不好,中了宋將的巧機關!二次櫃中非紙物,原來是火藥在裏邊。剛然點火轟天起。把咱國將佐兵丁打得可憐。」二報之言還未盡,番國君臣嚇一跳。「大太子連國舅與丞相,都督酋長眾番官,快隨我去忙救護,莫使他兵過黑河北岸邊。國舅與孤迎宋將,軍帥在此守營盤。」不花說:「千歲小心加仔細,莫把敵人當等閑。」壽山回言說:「無礙,丞相只管把心寬。孤今先去救四將,你然後分兵接應咱。」說畢出營忙上馬,眾番官保駕跟隨在後邊。番兵左右調開哨,如飛直奔雁門關。剛然走了三五裏,三報飛來跪馬前。口呼千歲說:「不好,宋兵已破大營盤!伏兵四起如山倒,把咱的人馬圍殺在裏邊。」耶律壽山聞此話,心內猶如烈火攢。不住催兵朝前進,連連一頓緊加鞭。不多一時天色晚,一輪紅日墜西山。大太子傳令連夜走,登時間火把燈毬紅滿天。剛然走至白沙廠,只聽得金鳴鼓響馬嘶喧。正東上一隊宋兵攔去路,門旗下並馬將三員。兩員偏將分左右,一個穿紅一個藍。中間一位青年將,素甲銀槍馬上看。耶律壽山刀一擺,兩下兒郎陣對圓。番營一將門旗下,宋營偏將馬當先。二將疆場交上手,盡鼓金鉦響振天。來回走了三五趟,宋將催騎敗轉還。穿白的小將忙回馬,帶領兵丁去似煙。番兵催馬才要趕,金太子擺手忙把令傳。

「不要追趕,且去救回營寨要緊!」番官遵令,收回人馬,排開隊伍,又往前走。剛有半裏之地,只聽兩邊一梆鐸鳴,火把燈毬迎面而來。壽山只得收住人馬,排開隊伍等候。要知來者何人,且看下回便知。

第六十回 奮神錘生擒小丑 降番將暗用機謀[编辑]

且說耶律壽山正在伺敵,只見燈光臨近,也是一員穿白主將,兩員偏將,也是平北元帥旗號。壽山看了心中詫異道:「怎麽這邊又一個宋元帥?」遂督兵前進。戰殺了一陣,宋將卻又敗去。壽山復整人馬,才要前進,忽聽背後吶喊,一雙人馬擁一前來。壽山傳令後哨調為前哨,帶著番將迎上去。只見也是與前兩番所見一般的旗號人物,壽山說:「奇怪,莫非這人曾分身法不成?」洪國舅說:「必是些妖法邪術。」壽山說:「莫管他邪法正法,且殺上前去。」剛要出馬,只見那穿白小將銀槍一擺,調轉人馬如飛退將下去。壽山大怒道:「孤自來不信這些旁門異術,到要趕上見個分明。」

一言未盡,正南上一隊人馬,擊鼓而來,這來的卻是真正元帥夢鸞小姐,前三次乃是少俊軍卒所扮,以作疑兵誘敵之計。壽山見了甚是詫異,道:「真正作怪,這一次定要將他捉住!遂吩咐手下向前沖殺,若還敗去,急急追趕。」一員番將應聲出馬,這邊青梅舞雙鐧迎將上去。番將舉大斧砍來,連走幾個回合,青梅鐧打賊人右背,番將抱鞍逃回本陣。洪國舅大怒,提叉躍馬飛臨陣角。小姐將槍一擺,兩員副將一齊沖馬迎住洪吉剌海廝殺起來。青梅回歸本陣,調動人馬,慢慢倒撤。這裏壽山見洪國舅戰二將不下,忙舞刀催馬,大叫一聲,沖將過來。小姐一見,挺槍相迎,戰了兩合,即撥馬敗走。兩員副將也就敗了下來。壽山一見,大叫:「宋賊休想逃走,這裏趕上定要拿住!」

調動番兵朝下趕,似箭如飛不放松。小姐眾兵催馬走,故意的散亂了跟隨手下兵。往南往北紛紛去,高小姐直奔西邊馬似風。只有那數個步卒跟著走,兩副將緊緊相隨保總戎。一直趕到祥狐嶺,恰是重圍險地中。小姐催馬忙上嶺,青梅女點著信號火向空扔。一聲炮響驚天地,來了八方四面的兵。南邊孟昶催人馬,東邊來了呼延平;鄭鐸兵出壬癸水,西方小將是焦榮。四角上八員健將如飛至,登時間四面八方不透風。人馬重重朝上裹,猶如鐵壁似銅城。番人至此心省悟。方知中了計牢籠。金太子雄心不懼微微笑,喝叫:詣卿仔細聽:今朝既然臨重地,少不得努力齊心往上沖。此番若不重取勝,反叫南國笑無能。」番兵將齊聲應,人人奮勇抖威風。並舉刀槍朝外闖,亂放征駒氣勢雄。宋兵宋將不交戰,迎頭放箭亂開弓。相離近處用牌擋,飛來就地砍能行。中箭的番兵齊落馬,著刀的毛襖冒鮮紅。連闖數次走不去,八方四面盡皆同。金太子無奈圈回馬,君臣齊聚在當中。回頭觀看人和馬,手下的番兵剩了對沖。著急仰面長籲氣,暗暗後悔在心中。祥狐嶺困住了金殿下,高小姐摟馬山頭看得明。

此時天已漸亮,小姐見番兵番將連闖數次,損折大半人馬,銳氣已挫,精神漸疲,暗喜道:「趁此不擒敵人,更待何時?」遂縱馬下嶺,暗中傳號令,命呼、鄭、孟、焦四面向前攻殺。洪國舅與眾番將一見,一齊撒馬,分四面迎敵。金太子壽山勒馬當中,觀看出路。又見宋元帥摟馬站在西南角上,手舉令箭,在那裏指揮兵將,只有一隊步兵跟隨,左右並無將佐護衛。心中暗想:「只撞金鐘一下,勝打鈑鐃三千。何不趁此向前捉住此人,要出重地,有何難哉?」想畢,催馬直奔小姐而來。小姐一見,心中暗喜,想道:「若在此處擒他,他手下人必來救護,何不再往下引他一程,擒他便了。」故作驚慌之態,圈馬就跑。

壽山後面急急趕,想把元戎宋帥捉。倒拖金刀藏暗計,連把征駒不住磕。佳人催馬忙前走,步兵幾個緊跟著。一前一後急如箭,恰好似海青展翅趕天鵝。一氣引出三裏路,這小姐回頭閃目看明白。龍尾神釘拿在手,腹中暗暗自掂奪:「這一打在致命處,壽山一定見閻羅。北安王疼子將仇報,依然還要動幹戈。耽誤工夫延歲月,幾時還朝奏凱歌?何不將他活拿住,番王納款定求和。就只怕打他別處不中用,那番王力大無窮猛又兇。」這佳人一邊跑著拿主意,催著那銀鞍戰馬打旋磨。左盤右繞東西轉,金太子口中哎哧亂吆喝。大罵:「宋賊休想走,定要今朝將你捉!」只趕的二馬看看離不遠,佳人得便帶征駝。

小姐見他趕至臨近,把馬往旁邊一帶,左手的銀槍望壽山面上一晃,右手的雁翎釘就打將出去,口中喝道:「番官慢來,看槍取你!」壽山往上用刀一塘,只聽噹啷噹啷的響,那神釘卻打在棗騮馬前膀。那馬負痛往前一攛前蹄揚起,後蹄直立,金太子坐不住,翻觔鬥跌下馬來。小姐知他驍勇,第二根龍尾釘隨手打去,中在壽山左腿。番漢一翻身剛然跳起,被釘打倒。宋兵一擁向前,生擒活捉,綁在馬上。

且說大金護國都督鳥林喜正與宋將交戰,轉眼不見了殿下,遠遠見他追趕穿白的宋將住西南上去了,恐有疏慮,連忙抽槍縱馬趕來保護。洪國舅一眼看見,也就隨後趕來。及至鳥林喜到了跟前,見壽山已被擒獲。

番官一見黃了臉,舍命前來救主公。催馬提槍朝上闖,直奔佳人兩眼紅。照著小姐分心刺,佳人即便用槍騰。響亮一聲磕出去,二馬盤旋不住行。這一個丈八蛇矛如怪蟒,那一個竹節銀槍似玉龍。這一個惡戰仇敵因救主,那一個為父盼成功。二人大戰十數趟,那時瞥躁了左金童。改路更門搖戰桿,神槍法取命追魂分外兇。風掃落梅花亂舞,一片槍山往上攻,番人一見難招架,征駒倒退強相迎。中三路失一空,這小姐銀槍一顫奔前胸。只聽噹啷一聲響,刺碎胸前寶鏡銅。無情怪蟒寒心過,死屍跌下馬能行。可憐為國忠良將,身喪疆場不善終。佳人槍挑鳥林喜,洪國舅馬至跟前魂嚇驚。奮勇催駒朝上闖,高小姐回手忙掏龍尾釘。照著來人迎面打,洪海著傷中了雁翎。圈馬落荒逃命去,這小姐揮動八方四面兵。

祥狐嶺下這場苦戰,酋長、都督、毛襖番兵死了無數,生擒有名的番將十二員,只剩二三百不該死的番兵,也是著傷帶箭,跟著洪國舅逃命去了。

當下小姐傳令鳴金。只聽的一棒鑼鳴,呼、鄭、孟、焦與十二員健將,各帶本部人馬,歸了大隊。小姐率眾回營,排班升帳,眾將都來慶功。生擒番首及器械牛馬不計其數。小姐令掌簿官逐一點清,命把耶律壽山與所擒番將俱各押至雁門關內,交付石總鎮監禁嚴防,莫斷飲食。然後擺宴慶功,殺牛宰馬,大犒三軍。

且說不花丞相自太子去後,安置了營中之事,親帶人馬,隨後來接引壽山。剛到了北岸,看見了石郡馬的營寨正在南岸渡口,吃了一驚,料必有故,忙忙傳令,就在隔河對岸安了營寨,差數個細作駕小舟從別路去探。正自著急,只見洪國舅盔歪甲斜,踉踉蹌蹌奔進帳來,放聲大哭道:「丞相不好了!如此這般,全軍盡潰,太子被捉,下將忍死逃回,特來與你商議救主之策。」

不花無敵聞此話,點首無言冷了心。半晌還過一口氣,殺人虎目淚紛紛。手拉洪海呼國舅:「此事活活氣死人。咱二人共保殿下與人馬,曾受過狼主讬付記在心。十萬大兵非小可,儲君太子重千金。這而今幼主遭擒全軍沒,有何臉面見當今?」國舅說:「只好請罪添人馬,咱二人舍死亡生走一巡。努力齊心殺宋將,再設良謀攻雁門。搭救儲君出虎穴,不枉同為受命臣。縱然不救殿下回,死在疆場算盡心。」不花聽畢連擺手,「國舅你不須枉想苦勞神。宋賊智勇難取勝,暗引埋伏詭計深。銳氣已折難再戰,趙家福大有能人。枉送殘生不濟事,到不如另想良謀救諸君。」洪海說:「丞相有甚高明見?快快言來好放心。」不花相這般如此說一遍,國舅說:「事不宜遲就起身。」他二人摘盔卸甲更衣帽,脫去了征袍緊上了罪裙。吩咐番將守營寨,齊乘快馬出轅門。頓轡加鞭急如箭,黑河不遠面前存。連忙上船到南岸,驚動了大宋營中汛的人。

南岸宋兵一齊向前,抽箭搭弓,往下吆喝:「番寇的船只,再要向前,就要放箭了!」不花、洪誨一齊說道:「我二人奉狼主之命,特來求見你家兵主,有事相商,快去通稟。」宋兵聞言,轉身上馬,來到營門,通稟進去。石郡馬與二健將正坐議事,聞報令將二人帶進營中,問明了來意,遂令二將帶二百馬兵送他二人去見元帥。二將領命出營,簇擁二人,往大營而來。

且說夢鸞小姐慶功宴畢,正議進兵之策。只見藍旗來報:「今有先鋒石懷玉著偏將某人,帶兩個番人,說要見元帥,現在轅門候令。」小姐沈吟了一回,吩咐先令二將進見。軍卒答應,回身退下。中軍去不多時,二將隨令而進,入帳打躬參見。小姐問了備細,令眾將齊集左右,護衛兵丁各各弓上弦刀出鞘,番國來人繩綁二背,叫他銷刀而進。中軍執令,來至轅門,吶喊下去。不花、洪海聽得明白。

二人至此無可奈,只得低頭受綁繩。執刀的軍校如猛虎,左右圍隨不透風。簇擁二人朝裏走,他這裏偷看千軍萬馬營。但只見旗幡招展天地暗,殺氣迷漫鎖碧空。刀槍箭戟麻林似,甲亮盔鮮繞眼明。大營高估青龍地,八卦連環套九宮。三才四門分乾坎,朱雀玄武列西東。五方旗畫兇神像,六丁六甲帶七星,過數層如狼似虎劊子手,繞幾處牙帳鹿角梅花坑。大帳中軍止住步,執令軍卒吶喊一聲。兩房跪報番官進,這才舉步往前行。兩下裏十字刀槍如雪片,眾軍校箭橫弦上待開弓,他二人低頭走進團花帳,又只見兩旁戰將貌猙獰。一個個手搭劍靶丁字站,眾武士各各插槍繞眼明。但只見:鳳翅盔荷衣盔盔鑲異寶,爛銀盔鑌鐵盔盔稱珠纓;柳葉甲鳥油甲魚鱗密砌,黃金甲鎖子甲寶色光明;素羅袍翠藍袍茉梨花襯,織錦袍絳紅袍袍染猩猩;皮鞋帶獅蠻帶金環雙扣,白玉帶銀妝帶露磨瓊;神飛槍梨花槍如怪蟒,滲金槍亞把槍槍似折龍;偃月刀日月橫秋水,金背刀三尖刀二刃雙鋒;三股叉托天叉銀龍擺尾,滲金叉火焰叉彩鳳搖翎;豹尾鞭水磨鞭鞭排竹節,熟銅鐧銀妝鐧鐧現八楞;莫邪劍龍泉劍光輝奪目,五花錘八門錘錘似流星。眾戰將分兩旁如狼似虎,面含嗔怒目視鴉雀無聲。宋元帥虎皮椅居中端坐,盔如雪甲如霜白玉妝成。滿帳中甲亮盔明分五色,不亞如柳襯桃花綠配紅。二人止步頭低下,雙雙拜倒在埃塵。佳人坐上高聲問:「番官至此有何情?」二人頓首呼:「元帥,在上留神請細聽。下將二人無別故,特來請罪拜元戎。只因狼主一時錯,不該鬥膽興兵戊。但只是大邦國主如堯舜,求元帥海量寬宏暫恕容。乞恩免死留殿下,我狼主情願投降納表封。幹戈永罷歸王化,年年進貢至東京。小臣舍死到虎寨,特叩臺前稟下情。從今再不生異誌,我君臣傾心吐膽永無更。元帥不準歸降事,小臣領死請施刑。」二人說畢伏在地,高小姐微微冷笑兩三聲。

往下開言說:「你主國富民豐各占一方,何等自在,不意貪心無厭,屢犯天朝,此番理應剿除,不當再恕。但本帥上體吾皇堯舜之心,下憐爾國生靈之命,準爾降便了。」二人連忙向前叩頭,謝元帥大德洪恩。小姐說:「且不須謝恩,尚有三事未言,如不情願,仍不準降。」二人道:「但憑元帥吩咐。」小姐說:「第一件,叫你狼主耶律泰捧降表貢單親來納款;第二件,將私逃監守汪國恩囚綁獻來;第三件,你太子壽山與所擒的諸將一同帶回京中,仍前為質。」

二人剛聽至此,心下著忙,連連叩首道:「元帥既準投降,彼此便是一家。念我郎主年近七旬,只有殿下一人,狼主時常多病,倘有不測,無人承繼大事,乞元帥開天地之恩,放我殿下回國,下將二人情願隨元帥入京為質。」一面說,慟哭伏地,哀憐不已。小姐說:「王道本乎人情,本帥倒有放他之心,但只是你君臣反覆無信,令人可惱。想當初鎮國王活捉耶律通之時,你也曾許過終天稱臣,不意你君臣詭詐百端,偷渡關口,暗買枉臣,縱耶律通歸北,未及一年,你國即發兵入寇。本帥若放了壽山,大料不過失信如前;你二人既這等苦苦哀憐,且把所擒眾將放回,留下壽山,入京為質,這便是本帥各處之恩了。不必再言,本帥明白候信。三日之內不來納穎,先斬壽山之頭,天兵後進,務要剿除巢穴,方始回兵。你二人回去告訴你主,只營預備迎敵便了。」說畢,吩咐左右:「送他出營!」軍校答應,一擁向前,足不沾塵,出了中軍,至轅門外松綁。二人上馬,如飛而去。這一來,引出幾段意外奇聞,睹公又看一出妙戲。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 密意柔情真元帥戲假公主 將凰認鳳雄娘子遇雌丈夫[编辑]

卻說北安王因太子發兵南搶,放心不下,帶著王後、嬪妃、宗親、王子,百萬雄兵,離了五國城,來至狼牙山下,安下百里的連營。時時差了數十個細作,探聽太子交兵的勝敗。這日正與洪後帳中正坐,只見小番來報說:「太子分兵圍困雁門,連日攻打,看看要破,大宋的救兵到了。」番王說:「領兵者何人?」小番說:「新科武狀元姓寇名潛,表字雲龍。」洪後說:「這個名字好生耳熟,一時卻想不起是誰。」番王又問道:「多大年紀?」番卒道:「不過二旬上下,手下將佐皆是招募之人。」番王大笑道:「可見宋家無宿材良將,用這黃口稚子領兵。早晚把那十萬人馬的性命送在此地!」洪後道:「大王不可以老幼論,智勇之材,何關年齒?」到了次日,又一報來說:「大王不好了!宋將用白木櫃兩次虛實相間,破了四門的連營。眾都俱被闈住,太子、國舅領兵救應去了。」番王大驚,未及開言,又一報來說:「殿下被困祥狐嶺下,咱國兵將傷其大半,其勢甚危。」番王著忙,剛要領傾國之兵,親自去救。一連數報說:「殿下遭擒,全軍盡潰。」番王、洪後魂不附體,放聲大哭。

正在慌忙,只見國舅、軍師哭進大帳,伏地請罪,道:「臣等喪軍失主,罪該萬死!萬分無奈,如此這般冒死至宋營,求保全殿下性命。宋帥準降,限以三天,臣等特來請旨,聖意定奪。」番王聽了,無計可施,只得依允,備貢投降。次日免冠罪服,親捧貢單,把洪國恩打入囚車,帶領國舅、軍師,到宋營請罪,求放太子。高小姐執意不從,只把眾番將放回,交付番王。北安王無奈,大哭回營,見了洪後,慟述已往之事。洪後落淚多時,忽然想起,說:「大王且莫傷心,小妃想起一個主意來了,或可救孩兒回來也未可定。」番王急忙問道:「賢後有何高見,快些說來。」洪後說:「咱們的義女合慶公主,當日收他之時,小妃要與他擇選附馬,他說他乃有夫之婦成親未久,因事失散。如今這宋帥,我方才想起與他所言是一樣的姓名,一定是他夫主,何不將公主送至宋營,使他夫婦相逢,央他在元帥面前以情求告,釋放壽山回來,也未可定。他念我救他之恩,一定盡心。」番王點頭稱妙,遂命番婆把書生請到帳內,番王、洪後哭哭啼啼,向他說了一遍。

這書生聽罷番王洪後的話,低頭納悶在心中:「這人姓名真奇怪,是怎麽一字兒不差與我同。家鄉籍貫全然對,一定其中有隱情。這個人既然冒我的名和姓,我與他不是親戚定是朋。想我埋名住此處,葉落歸根那是終。何不趁此回故裏,把我這一番冤枉稟元戎。我與他一土之人同鄉裏,必然憐念我學生。求他轉奏當今主,借此機緣把冤明。一來雪我從前恨,二來好訪我的恩人曹長兄。何況我喬妝打扮終非了,每日留神耽怕驚。恰喜今朝逢機會,正該借水把舟行。歸家重整先人業,正圖奮誌取功名。掙一個,腰金衣紫光祖宗,雪怨醻恩把往事清。那時方稱平生願,不枉為人一世生。錯過機緣無日返,再想回南恐不能。」書生主意安排定,連忙答應點頭應。番王洪後心歡喜,雙雙囑咐又叮嚀。書生說:「父王母後恩如海,沒齒難忘認義情。孩兒見了寇元帥,苦苦哀求出誌誠。就只是還恐其中有舛錯,我一定捎帶回書下情。」番王說:「姓名無差一定是。」洪後說:「是與不是走一程。」但願你夫妻破鏡重完聚,也使我父子團圓母子逢。」番王當下忙傳旨,預備轎馬與從人。洪國母打點妝奩陪送物,駝馱皮箱共寶瓶。四對番女為贈嫁,貴人後帳把衣更。拜辭番王與國母,灑淚分別把轎登。番女化妝乘俊馬,不花丞相緊隨行。駝馱箱籠跟在後,一直來到雁門城。

且說夢鸞小姐此時已收兵進關住在行臺,還是與青梅獨居內庭。石總鎮大排慶功筵宴,犒賞軍卒。小姐先差人上京報捷,擇了回兵的吉期。這日剛然宴畢,只見中軍來稟:「今有番相不花無敵奉北安王之命,又來求見。城外有許多轎馬箱籠,乞令定奪。」小姐沈吟道:「又有何事?且令來見我,就說本帥有請。」中軍退去。去不多時,將番相請來。只見他不似前番打扮,頭帶雲頂盤龍豹帽,鬢插兩朵金花,身穿紫錦披肩蟒袍,十字披紅,窄袖下垂,金廂玉帶,雙環緊扣,足登鹿皮花靴,春風滿面,走上甬路。小姐站起,降堦而迎。彼此見禮,讓進大庭,分賓而坐。

獻茶已畢,小姐問道:「賢宰今日光臨,諒必有教,請道其詳。」不花道:「無事不敢冒瀆虎威,多蒙元帥準降,國君感戴不盡,欲思報效。今有愛女合慶公主,芳年綺質,顏色傾城,國君願與元帥結奏晉之好,特命下將送來,現在城外候令,乞收納是幸。」小姐腹中暗笑,答道:「多承狼主美意,禮當從命。但只是本帥已有原聘,尚未結縭,怎敢停婚再娶?」不花取出一封書來,送與小姐,說:「這是國君的手字,因這位公主有假隱情在內,元帥請看此書,便知分曉。」小姐聞言,只得折書觀看。卻是北安王的口氣,前邊幾句套語,後邊是說:「這公主並非敝國親生,乃認義之女,自稱姓孟,小字高鸞,其夫乃江南寇翰林的公子,其名其字,與元帥不錯分毫,故差丞相先護送夫人重圓破鏡,藉表愚忱等語。」小姐一見,暗暗叫聲奇怪:「寇公子原聘是我,曹兄所言野青園所定者又是郁氏,怎麽又有個孟氏之女孟高鸞呀?這三個字好生奇怪,竟似把我的名字顛倒一般,真正作怪。且住,莫非又在那裏收下的不成?倒要見見這個女子。」想畢,把書掖在靴中,向不花說道:「既承狼主美意,本帥應下便了。」

不花心中甚喜,才要起身,只見石總鎮與呼延平等一幹眾將一齊說道:「元帥不可,豈不知臨陣收妻,罪該斬首。元帥攜帶我等立此奇功,回朝面聖,定受褒封殊獎,何苦自取罪戾?」小姐說:「業已投降,便是一體,結親何礙?」石老爺道:「彼中雖歸王化,降附未久,元帥尚未回兵繳旨,焉得擅專?縱欲結親,待請旨而後可。元帥豈見不及此乎?」鄭鐸道:「何況元帥已定原聘,呂大人聞知亦難免一番爭論。」小姐笑道:「多承關切,別人臨陣收妻一定取罪,本帥無妨。莫說一個兩個,就收十個也不至獲罪。」眾人聽了,面面相覷,又諫阻了一回,小姐只是笑說不妨。眾人見他不從,也只得罷了。

當下不花丞相告退,來到書生面前,躬身回道:「貴人在上,為臣方才見了寇元帥,先達送來之意,他推托不允;後見了狼主的手書,歡然應下,即叫送公主進城。看光景,那元帥一定是公主元配無疑。這一進城,見了元帥,望求貴人千萬央求元帥施恩,釋放殿下回來,我君臣生生世世報之不盡。」書生說:「那是自然。我還有件大事,這封手啟,煩丞相帶回,上稟父王、母後,將這八名宮女與駝馱箱籠俱各帶回,交付大王,就說孟氏居國三載,受恩莫大,不能報其萬一,實實有愧於心,何敢復荷厚禮。」不花道:「這是主上與貴人的妝奩贈嫁,焉敢帶回?」書生說:「我那書中別有一段衷情,父王見了,自然明白。至於禦弟壽山之事,我力所能為,無不盡心。先生回去上稟父王、母後,候信便了。」不花見說,只得遵命,送書生進城回來,帶著番女箱籠,回北去了。原來寇生那封書中,是把他肺腑緣由被害始末細達番王,書中大概說是:難人並非孟氏之女,江南寇雲龍實是難人的真名本姓。因被了不白之冤,出於無奈,喬妝避禍。蒙恩收養.刻骨難忘。趁此機緣,思歸故土,乞恕蒙蔽之罪。禦弟之事,力若能為,無不用命。大德深恩,容日再醻。北安王見書方知這段衷曲,與洪後嗟呀而已。

且說寇生轎至帥府,小姐吩咐送入後堂。石總鎮少不得擺上喜筵,與元帥賀喜。大家把盞稱慶,飲至一更,方才告退出府。鄭鐸笑向呼延平說:「看不出英雄好漢,原來是位好色的將軍。」呼延平也笑道:「你又嘴癢,還不曾被人殺怕?」鄭鐸回手把自己臉上打了一掌,說:「承教,承教!再也不說話了!」孟、焦二人一齊大笑,各回寓所去了。

且說高小姐見眾將散去。命青梅閉了中門,叫他在此看印,要往後房去會公主。青梅說:「請問帥爺,今日留下這位公主,尊意又是什麽主見?」小姐說:「從無什麽主見,彼女子,我女子,不過取個笑兒。」青梅說:「我也跟了去看笑兒罷。」小姐喝道:「胡說,誰家洞房花燭,新人的臥室也許家將擅入?無規矩的奴才,狗腿就該打折!」青梅說:「是,是,小人不敢去,何不把番王那封書與小的看看?」小姐說:「也不許你看。」青梅說:「這是怎麽說?大喜事為何這等發怒?」小姐一面低笑,一面更衣。青梅又問道:「請爺的示下,還是去看看新人就來呀,還是在那裏安寢?」小姐說:「我盤問他幾句話兒,投了機就在那裏睡,不合式還是回來。」青梅說:「合式不合式,回來睡罷!這大院子剩我一人,著實發恐。」小姐脫了官服,換上便衣,說道:「你這些嘮叨,我偏不過來了!」遂笑嘻嘻的走向後邊去了。

青梅悄悄跟在後面,溜到窗下,(饣舌)破粉紙,望裏偷瞧。夢鸞小姐走至堂屋,止住腳步。

這小姐,慢挨門下先偷看,輕啟湘簾望裏觀。只見那妝喬番公主燈前坐,花容玉貌似天仙。九鳳金冠頭上帶,垂珠吊掛與披肩。雉雞翎插分左右,一雙虎尾色如棉。兩根練垂飄腦後,異寶奇珍上面懸。紅繩搭就如血點,三尺青絲墨一般。六個金圈搖玉耳,可是那對頭掐住不曾穿。立蟒紅袍藍折袖,海水江牙五色鮮。松綠襯衣西洋錦,織金繡線小龍團。元素花靴雲裏雁,魚白緞襪錦沿邊。白綾手帕長三尺,上繡著鴛鴛戲水並蒂蓮。雙腕潔白如美玉,嫩筍初生十指尖。四個金鐲泥鰍背,翡翠戒指放光寒。無語低頭燈下坐,愁容滿面兩眉攢。小姐一見暗誇獎,「這女子貌與奴家可比肩。你看他骨格清奇多端正,動人喜愛討人憐。不知他幾時會著寇公子,何方匹配結姻緣。今日裏聞名錯認來相會,指望著樂昌破鏡又重圓。那知我孤鳳尚覓丹山鳳,未卜他斷梗飄蓬到那邊。你看他思萬稱蛾蹙,正與我百結愁腸是一般。你那裏夢遊巫峽空歡喜,我這裏對景增悲心暗酸。你那裏望穿秋水呆呆等,我這裏意懶心灰難向前。」這佳人偷下幾點傷心淚,忽然轉念自詳參:「他既與寇郎在先為夫婦,不知他節誌水霜堅不堅。我何不這般如此將他試,便曉多嬌肺腑緣。」佳人想畢忙移步,輕伸玉指啟湘簾。未曾進房先咳嗽,滿面春風走向前。望著書生將躬打,說道是:「貴人在上請聽言。多蒙狼主垂青眼,玉葉金枝配下官。拙夫是一個武夫多愚蠢,怎麽配瑤池蓬島玉天仙。方才在前庭夜宴耽時候,使公主洞房花燭受孤單。有負良宵辜雅意,陪賀來遲望海涵。」說著復又將躬打,坐身旁,緊靠書生兩並肩。雲龍一見忙站起,滿面通紅躲一邊。正顏厲色呼元帥:「休得詼諧請收言?只因我時乖運蹇遭冤枉,塞北埋名這幾年。恰逢元帥來此地,意謂同鄉必見憐。事逢機會出無奈,將機就計欲回南。吾還有滿懷隱恨不明事,仰求鼎力替達天。休當小生是女子,我也是頂天立地丈夫男。」書生之言還未盡,這不就嚇壞佳人高夢鸞!哎喲一聲朝後退,一溜歪邪靠壁間。心頭小鹿禿禿跳,似啞如聾兩眼翻。書生一見直了眼,不知他這般害怕主何緣。兩個人你看著我來我看著你,窗欞外立怔了小丫鬟。青梅暗暗說不錯,可坑殺人了我的老天。慢慢轉在堂屋內,意亂心忙往裏觀。但只見:這一個閉口無言面朝北,那一個木雕泥塑臉朝南,這一個兩眼圓睜,滿面焦黃,雙手紮煞,咕咚一聲坐在椅上;那一個一雙目定,遍體篩糠,前合後仰抖衣衫。這一個看著虛空,拍拍胸膛,搖頭發恨把跟牙吱;那一個望望元帥,欲言又止,雙足不穩,漸漸伏倒地平川。高小姐著忙良久神思定,含羞自恨跺金蓮。暗罵自己真胡鬧,率意輕薄惹事端。「丫頭家充什麽新郎取什麽笑,占什麽便宜鬧什麽頑。這而今,意外奇端出了岔事,我是少女他是孤男。人所共知同過夜,到將來水落石出怎見天?奴總有冰肝鐵膽誰還信哪誰還信?竟把我一世清名火化煙了火化了煙。小賤人哪素日聰明何處去?竟有個假扮人兒把我瞞。莫不是塞北君臣知就裏,故意前來取笑咱?」小姐心中想至此,由不的陣陣無名烈火煎。「罷了罷了我今要把清名保,除非是立斬喬妝假扮的男。傳齊眾將明說透,立刻提兵滅北番。哎舍著這把生靈骨,我要不刀剁了不花氣不幹!」這小姐翻身站起忙拔劍,青鋒出鞘透光寒。一直竟奔書生去,直豎雙眉杏眼圓。寇爺一見魂不在,青梅女跑進房來用手攔。

「老爺,老爺,且請住手,等問個姓名來歷再斬不遲。」回頭向書生道:「快說,快說,你到底說話呀!」書生見有人來拉,心內少安,定了一定,這才整衣向前,望著小姐深打一躬道:「元帥不要著惱,小生只因出於萬不得已,非敢冒瀆虎威,以觸盛怒。原因當日如此如此,被人謀害,潛居塞北,如今這般這般,來見元帥。還有一事不明,書生鬥膽亦要領教,但不知大人的姓名籍貫何故與小生一字不差?」說著,又打一躬。青梅把小姐一看,暗說:「好了,幸我跑的快,不然怎了?」小姐又驚又喜,羞臊難當,用手把青梅一推,倒空著劍,兩步作一步,只聽一陣靴子響,跑向前邊去了。

青梅回頭看著,忍不住的好笑。書生見此光景,摸不著頭腦,怔呵呵看著發楞。只見青梅轉向前來,叩頭在地,說:「姑老爺在上,小人參見。」書生一發糊塗起來,說:「管家快些請起,這般稱呼,小生不懂,請道其詳。」青梅見問,遂把始末緣由說了一遍。書生大驚:「怎麽這位元帥就是鎮國府小姐麽?」青梅擺手說:「姑爺低聲。」書生驚異良久,嘆道:「小生何幸,得此奇女!吾今與汝主仆相遇,豈非夢也?」又加額曰:「喜我曹兄今已騰蛟起鳳,但願馬到成功,旋師奏凱,我弟兄早得相逢,方快素懷。」青梅說:「話雖說明,只可心知。姑爺還是照舊藏躲,小姐此時管掌大兵,萬一走漏風聲,關系非小。等至京中,小姐自然啟奏聖上,姑爺之冤,何愁不雪?」書生點頭暗喜。當下青梅回至前房,見小姐已睡在帳中,不敢驚動,與他快快收拾安寢。想起方才小姐所言「合了適就在後邊睡」的話,不由暗笑不已。未知後來還有何事,且看下回便知分曉。

第六十二回 萬里故鄉還松楸展拜 一聲河滿子涕淚難禁[编辑]

且說夢鸞小姐不意中會著寇生,心上又驚又喜,矇朧一夜,至次日五鼓起身梳洗,傳令回兵。眾將齊集帥府,石總鎮設宴餞行。小姐派驍將十員行監金太子壽山,吩咐小心仔細;將汪國恩打入囚車,令兩員健將、五百兵丁圍隨防護。駝轎一乘,假公主乘坐,四個老兵服侍。呼、鄭二人押著貢禮,孟昶、焦榮分為兩翼,健將副將等管前哨糧草。派畢起身,響炮出城。石總鎮率眾送出十裏之處,方告辭回去。小姐調動人馬,離了雁門關,竟奔東京大路而來。

得勝的兒郎歡似虎,鞭敲金鑼凱歌聲。歡歡喜喜登途路,說說笑笑奔東京。怎見回兵人馬勝,形容幾句百花名:牡丹花掌中軍傳下號令,芍藥花看寶印緊緊隨行。月季花分兩邊忽開忽落,錦被花遮南北萬紫千紅。芙容花似盔纓朵朵垂穩,珍珠花如鎧甲粒粒鮮明。海棠花繡征袍嬌嬌嫩嫩,水仙花對寶鏡冷冷清清。金盞花釘征裙銀釘高卦,蔓花丁香扣拌甲絨繩。海棠花落鞍上雙環鳥翅,鳳仙花盤盔頂五色文明。木樨花作兵車裝糧運草,馬纓花懸馬項權作鑾鈴。瑞香花分隊伍調開大哨,薔薇花排左右陣陣香風。蜀葵花恰好似鵝黃傘蓋,木筆花不亞如槍劍鋒稜。鷹爪花像飛抓稍帶馬後,石榴花旌旗上綠葉朱紅。玉蘭花染就的七星號帶,臘梅花刻成的銀嵌鞍龍。玉簪花插滿壺彫翎密擺,金錢花馬蹄下落地無聲。碧桃花分五色旌旗亂舞,繡球花白如雪萬點流星。扶桑花棒太陽西方墜落,茉莉花天色晚安下連營。萱草花盼子回心酸杏子,夜合花望郎歸細數桃紅。荷包花無心帶木蘭未放,紫薇花羞插鬢鸞鏡長封。雞冠花村店中連聲報曉,虞美人望江南後又催兵。串枝蓬飛報馬來回不斷,牽牛郎夾竹桃隱在其中。五色菊十姊妹圍隨左右,白玉蓮黃金桂鐵壁銅城。谷子花打得是旗開得勝,喇叭花吹得是天下太平。征車嚇跑爬山虎,三軍擠倒密松林。穿州過縣朝前進,曉行夜住不消停。小姐傳令行南道,意欲家鄉望一程。這日正走人來報,到了漁陽古郡城。佳人合下安營寨,狄老爺帶領同官把元帥迎。

漁陽文武兩邊跪接,請元帥進城歇馬,吩咐眾將俱各居於城外營中,白帶青梅與幾個中軍侍衛進城。到了察院,先將假公主安置後房。諸官遞手本參謁的碎話,不必細說。狄知縣犒軍勞眾,也莫泛言。

小姐晚膳已畢,同青梅悄悄商議,要出城到三裏源楊夫人燒紙。青梅領命,開門出外,中軍把馬牽至後院,即便退出。青梅開好,回至房中。主仆二人改換衣裝,頭帶雁翎大帽,身穿青布號衫,足蹬薄底快靴。打扮已畢就要起身。青梅說:「且住,這口印卻交與誰好?」小姐想了一想,欲言又止。青梅說:「何不送與夫人看著去罷?」小姐一笑,回身伸手墻上摘鞭,青梅將印送至後房,交與寇爺看守。主仆從夾道至後院,牽馬出門,將門背鎖。到了紙馬鋪內,買了許多的紙綻,裝入褡連,捎在馬上一齊乘騎,穿街過巷,出了東門,從北小路而走。不多時,到了小燕山下實翁墓東,向前一看,驚詫非常。只見滿墳荒草,三四尺高,碑碣石馱,東倒西歪,樹木也被人砍伐的七長八短,祠堂行舍,土掩塵封,兩邊看墳的三間草房也都坍頹損壞。二人一齊納悶。小姐說:「二三年光景,何至如此?難道伏士仁也不修理修理?」青梅說:「他只知敬他伏家的祖宗,那有工夫這裏用心?」小姐搖頭道:「那有此理!必有別故,等祭拜完了到家看看,自然分曉。」

說著主仆齊下馬,拴好能行走進墳。金銀錢紙分開了,挨次兒擺在墳頭用火焚。也無香花茶共酒,只好是叩頭敬禮表虔心。然後祭拜楊誥命,這佳人手拍黃土淚紛紛。叫了聲親娘哭聲母:「高夢鸞二次歸家來上墳。念孩兒方交四歲娘撇了,外祖母妗母扶養長成人。十六歲回轉燕山歸故裏,又遇著伏家禽獸起不仁。可憐我滿懷憤怒憑誰訴?只落得自解自勸自傷心。偏偏的天倫被害發南地,從此後兒越成了個業障根。一怒間躲害離家尋找父,耽驚冒險歷苦辛。舍死忘生因救父,精心著意訪仇人。感蒼天洪恩重祐完兒誌,這而今功成奏凱轉京門。面聖龍樓參當,辯冤雪恨救天倫。我爹爹不久歸家回故裏,我父女同來再看母親墳。雖然說名立功成隨素原,細思量仍是個丫頭不如人。孩兒若是個男子漢,今日裏衣錦榮歸那樣的尊。五鼎香花來拜掃,烈烈轟轟顯二親。不枉娘千辛萬苦把兒生下,黃泉相見也舒心。空掙了腰玉封侯虛名姓,只落得燒一張錢紙還背行人。可見是女兒到底不中用,好叫我想後思前慟碎心。你孩兒活一年來祭一歲,逢時按節拜慈親。就只怕日久天長兒死去,那時節誰與雙親來上墳?那一派淒涼冷落他年況,這而今預慮先愁苦斷魂。免不了耕犁鋤破墳頭土,狐兔綻通木板門。想娘親如珍似實把兒憐愛,體饑問飽各溫存。春風還恐吹著我,紗窗兒早閉怕寒侵。微滅小恙耽驚怕,忘餐廢寢與求神。一旦間飄然長逝拋我去,不念你這孽障丫頭撇了親娘呵,那是我的哥哥誰是我的弟?無姐無妹一孤身,千般苦惟有自知曉,萬種愁更有誰知音!逼真是一板之隔難再見,叫破了喉嚨母不聞。怎麽得山重見還陽草,復從泉下請慈親。抱恨終天何日了,一腔怒氣幾時伸?怕孩兒自小離娘年太幼,總在那夢裏相逢也認不真。母親哪,先靈不遠聽見否?你答應我一聲顯顯魂。」這小姐,嚎啕大慟肝腸斷,血淚如泉把黃土陰。直哭得無情草木都知感,鳥鵲高飛不忍聞。氣短神虛無氣力,花殘柳暗減精神。香軀伏地恢恢倒,唇如靛葉面如金。背後青梅忙站起,向前來雙挽玉腕勸佳人。

青梅恐小姐哭傷身體,連忙止淚停悲,起身向前,用手挽扶,再三再四,方才勸住。小姐定性一回,起身再拜,坐於石上,歇息多時,東瞧西望,落淚不止。青梅說:「天色將晚,該進城去了。」小姐說:「咱從南路多繞幾步到麒麟村咱家門首看一看。」青梅說:「小姐既怕泄露,何必又到家中?」小姐說:「在門外望一望有誰知道?」青梅說:「鄭大叔、張和等常在門樓下坐著,要被他們看見,人不認得,這兩匹馬一定認得。」小姐說:「一過之間,那裏理會?」

說話未了,主仆上馬,加了兩鞭,登時來到。遠遠望去,就覺詫異,及至到了跟前,一發令人驚疑。只見墻壁倒埸,房屋與花園中的臺亭樓閣,全然不見了,只有那座府門不曾大損,也是塵蒙土罩,上面還懸著個鎮國府的匾額,金字模糊,蛛絲掛滿。望裏觀瞧,破磚碎瓦處處縱橫,樹木花卉,摧殘零落。周圍一望,連個人影也無,方知已被水災。小姐大驚道:「莫非合家人都被水沖去了不成?」因下馬坐於石上,東瞧西看,這一番淒涼光景,更令人感嘆增悲。青梅見紫竹庵後山坡上有幾個牧童在那裏放牛,遂道:「我到那裏問問便知分曉,遂去了一回,走來說:「何曾不是?去年夏間雨多,一連下了半月,山水暴泛,把這一莊連房帶人沖了去了。咱們這房舍高大,還落了個基址。那小戶人家連影兒也無了。」小姐聽畢,想起夫人與鄭昆夫婦及眾仆人,不由得紛紛落淚,長嘆道:「太太雖然耳軟,待我之意未嘗不慈,只說有日重逢,不意遭此天災,未知屍歸何所,實令人慟中生慟。」說著,淚如泉湧。青梅也傷感不已。主仆泣了多時,青梅忽笑道:「別人我不疼,只可惜我蜂姐姐那一身的肥肉,被魚鯨蝦蟹等分而食之了。」小姐道:「人死不記惡,出言戲侮,最是口過,以後不可如此。」青梅說:「是,是,我還感念伏相公的恩德,不是他趕出咱娘兒兩來,少不得也是遭一難。」小姐說:「死生在天,豈由人力,不該死時亦無妨。」青梅說:「我想伏相公真是個有福的。」小姐說:「怎麽見得?」青梅說:「剛出了鎮國府,又住水晶宮,不是個有造化的嗎?」小姐不覺大笑道:「我方才說那個來?」青梅方要開言,只見東南小路上來了一個婦人,年約三旬以上,手帕包頭,白裙束腰,慌忙走至前面,止住腳步,把他主仆上下看了一看,向前萬福,問道:「二位將爺,這位平北元帥老爺可管民間的詞訟麽?」小姐兒見他來意苦惱,言語有因,遂答道:「元帥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民間詞訟怎麽不管?」婦人說:「大人如今在那裏歇馬?」青梅說:「就在城中察院。大嫂有何冤枉,要見帥爺?」婦人目中落淚說:「奴家丈夫被人害死,又要害我,幸得脫身,急急逃來,欲去喊冤告狀。」小姐說:「清平世界,竟有這不法之事?我二人便是帥爺貼身內侍,你且把緣由說明,我們替你先稟帥爺,明日你去喊冤,帥爺一定準狀。」婦人拜謝道:「若得如此,啣感無盡!帥爺若問這件事情,卻有三四個人命在內!」

婦人說:「奴家住在合和堡,丈夫毛顧是家丁。主人豪富稱員外,膝下有個女花容。招贅伏準為夫婦,這姑爺身在貴門是相公。如花無恥行茍且,先奸後娶把人蒙。新婚未久反了目,時常打鬧兩相爭。自己夫妻如陌路,那賤人單喜奸夫尤臨生。伏姑爺貿易江南去,去年仲夏轉回程。買了兩個青樓女,杏花使女郁蓮英。毛氏聞知心氣窄,陰毒惡婦太絕情。差遣毛顯下毒藥,吾也曾攔阻兒夫奈不聽。上米倉藥死勞勤伏秀士,那惡婦反倒誣告郁蓮英。海棠至今在監內,奸夫淫婦倒安平。」小姐聽到這句話,眼望青梅嘆一聲,二人彼此將頭點,暗叫蒼天好報應。開言又把婦人問:「你丈夫何人害死赴幽冥?」(似有缺文)「謝氏打天靈把命傾。屍首推入澆花井,二人定下計牢龍。又把奴家囚禁起,意欲剪草把根清。」婦人含悲說至此,梅女起齒開言問一聲。

「這話令人難解。你丈夫既是他的心腹,與他作這樣大事,他該另眼看待才是,為何反到害他?」小姐說:「何用猜度,我已明白了八九。他丈夫替毛氏作了這事,自恃拿住把柄,在他面前倨傲無禮,更加索詐,毛氏自然不平,厭恨在心,又圖滅口,才下了這般毒手,是呵不是?」婦人說:「將爺明白不差,果是如此。」小姐說:「他們害你丈夫,自然是背人而作,你又怎麽知曉?」婦人說:「他房中使女蝴蝶親口告訴我的。」小姐說:「丫環既是貼心之人,怎麽肯泄他的密事?這也必有一段隱情在內,你既要鳴冤,求我們轉達帥爺,須要確實相告。此乃命案重情,倘有一字虛言,帥爺見怪,我二人擔當不起。」謝氏說:「不敢相瞞。因那蝴蝶與我丈夫有舊情,未娶小婦人之先,他們早已約為夫婦,近來我夫因持了這個把柄,前者帶酒竟向如花要蝴蝶為妾,還要三百兩銀子的嫁妝。尤光是不肯舍那蝴蝶丫頭,毛氏是不舍銀子,敢怒而不敢言,用話把他穩住,暗暗害了。」小姐說:「卻是怎麽害的?」婦人說:「一日晚間,毛氏叫我丈夫次日一早往上米倉某鋪中去取銀五百兩,這是同著小婦人說的。到了天黑的時候,背著我把我丈夫叫至後園,尤光、毛氏同坐堂中共飲,賞我丈夫許多酒吃。尤光悄從背後用大石擊在頭上,登時打死,就勢撂在井中。就是蝴蝶在旁親見。次日至晚,毛氏聲喊起來,說我丈夫拐去他的銀子,將小婦人囚禁起來,意欲餓死,剪草除根,永除後患。多虧蝴蝶偷出鎖匙,將我放出。所以急急跑來審冤告狀。」

小姐點頭,又問著道:「你伏姑爺是那裏人氏?」婦人用手指著道:「就是這鎮國府高夫人的家下侄兒。」青梅說:「毛氏待高夫人如何?」謝氏見問,口中嘆氣,叫聲將爺。

謝氏說:「能還提起當年事,倒叫那無子之人心內傷。高夫人只因無子把侄兒繼,把望著知疼著熱兩相幫。不料娶了這不賢的婦,剛一見面就鬧了饑荒。那一日這般如此將刁放,把一個高夫人氣了個面焦黃。打鬧一場回家去,再也不上麒麟莊。」青梅說:「你們姑爺怎麽樣?」謝氏說:「瞞神弄鬼兩兒央。」小姐說:「伏生江南買的妾,大嫂方才說什麽海棠?」婦人說:「將爺即問詳中細,聽我從頭表一場。郁氏蓮英青樓女,他本是仁和縣裏有名娼。風流美貌通詩畫,花案頭名號海棠。只因暗受情人定,閉門謝客要從良。鴇兒設計將他賣,我那倒運姑爺上了莊。不惜重價將他買,見面之時鬧饑荒。碰破腦袋要尋死,伏姑爺口是心非用計誆。一路上虛情假意將他哄,分住前艙後艙。剛至家門出了事,毛如花拿著人家頂了缸。」小姐聽畢將頭點,腹中暗暗自思量:「聽他所言名與姓,一定是野青園中那紅妝。」復又開官呼大嫂:「你可知高夫人如今在那裏?」那婦人說:「自從那日姑爺死,毛如花送信通知到這莊。高夫人奔至合和堡,看見侄兒哭幾場。發引已畢回家去,此後無信音渺茫。去年夏間泛暴水,沖了這附近幾村莊。這不是家園宅舍隨波去,那夫人伶仃孤苦實堪傷。同著那任媽奔至合和堡,毛如花閉門不納狠非常。可憐他灰心喪氣回家去,聽得說拆樓賣木度時光。到後來家無生計貧難過,未知如今流落到何方。」小姐聽他言此話,心中又慘又悲傷。想想伏生點點首,念念夫人暗叫娘。三人說了時多會,只見那松梢影裏下夕陽。

小姐把謝氏之言,一一問明,俱各記在心中。見天色已晚,站起身來,說:「就隨我們進城,我等見了帥爺,先替你細細稟了緣由,你今晚寫下狀紙,明白在察院門首喊冤,保管帥爺準狀,與你丈夫雪冤報恨。」婦人連忙拜謝。主仆上馬,謝氏跟在後面,一同進城。這一來,有分教:管叫尤光的腦袋齊頂而光,如花的玉體如花之落。且看下回便見。

第六十三回 巾幗丈夫不殊包老 飄零湖海重見雲英[编辑]

卻說小姐、青梅趁天晚進城,到了察院,後門開鎖進內。晚膳已畢,青梅要往後面去取印,小姐說:「你細細問問,當日在野青園與郁氏分手可有什麽信物。」青梅領令,去了一回,捧印回來,放在案上,悄悄道:「奴婢問了姑爺,說就是咱家的回定那上賜的暖玉香圓,獨梗雙枝,四葉相抱,並蒂交連,根上刻著禦賜二字。」小姐點頭,遂收拾安寢。

至次日一早,小姐起身,合城文武都來參謁。小姐早宴已畢,吩咐一概免見,單傳知縣狄老爺進內,問了此詞訟民情。正然講話,只聽外面喊冤之聲。狄老爺吃了一驚,小姐吩咐帶進來,左右答應,把婦人帶進。謝氏偷眼望上觀瞧,見上面坐著這位青年元帥與背後站著那個紮巾內侍原來就是昨日所遇之人,遂向上跪倒,雙手舉狀,口內呼冤。小姐吩咐:「接狀上來。」中軍答應,接來,走至案旁,跪倒,雙手高擎望上呈遞。青梅走下接來,打千遞與小姐。小姐看了一看,即吩咐知縣傳青衣捕快、仵作,刑具伺候。不多時傳齊,叩參了大人,報名已畢,分兩旁伺候。小姐抽簽喚八名捕役青衣領票一張,速至合和堡鎖拿毛氏與監生尤光、使女蝴蝶,赴堂聽審。委知縣親帶仵作人等至毛家後園井中打撈毛顯屍首,驗傷有無,速來復命。知縣親領諸人奉命而去。小姐吩咐青衣且帶謝氏下去,一邊候審。

剛至已牌時分,俱來覆命。知縣親捧驗單,跪呈交令,稟道:「卑職奉令在合和堡毛家後園井中打撈毛顯屍首,驗明果系有傷身死而後落井。」小姐正看驗單,快手青衣交簽呈票,案前跪稟道:「小人奉令將毛氏、蝴蝶、尤光拿到。」小姐吩咐帶進來。青衣答應回身,退步出去,把三個人鷹雀一般,兩邊喊堂,將三個人揪至滴水沿前,咕咚咕咚,摔在塵埃。小姐望下觀看。

那尤光方巾闊服朱紅履,兩道黑眉大眼晴。黃白顏色顴骨聳,頦下無須正妙齡。腦後見腮明顯惡,薄嘴尖鼻定寡情。那婦人烏綾手帕將頭罩,內穿艷服外穿青。桃花面上多脂粉,更顯嬌顏白視紅。低徊邪視秋波蕩,明顯星前月下形。只因是將他三人先拿到,縣公後去驗屍靈。尤光毛氏不知曉,二人全在魂夢中。佳人坐上呼毛氏:「毛顯可是你家丁?」毛氏見問將頭叩,如花口內話不窮:「老爺青天聽我稟,那毛顯本是逃奴有隱情。拐去紋銀五百兩,至今三日未歸程。」小姐聽畢微微笑,手指尤光問一聲:「此人是你何人也?」毛氏回言:「是表兄。因去年小婦人不幸親夫喪,家內無人少照應。請我表兄來管事,這在人間情理中。」小姐說:「照管家務是情理,幫你殺人主何情?」毛氏回言:「殺那個?(原書亂碼,無從更正)「毛顯就是他打死,石碎天靈落井中。」毛氏說:「哎喲那有的事情沒有的話,是那個血口噴人話莫聽。」小姐又把尤光叫:「你要實招免動刑。」尤光不住將頭叩,順著那如花口角叫屈情。佳人坐上心好惱,望下開言喚一聲。

小姐冷笑道:「毛氏、尤光,你兩個休推睡夢,今有毛顯之妻謝氏來告你與尤光同謀害他丈夫毛顯,本爵已委官撈屍驗明,傷痕現在,你尚思抵賴,巧言支吾,實是可惡!」喝令:「左右帶謝氏與他質對!」青衣答應,把謝氏帶來,跪在一邊。如花一見,哎牙切齒,怒目而視。謝氏說:「到了這個地方,我可不怕你了!害我丈夫原是蝴蝶如此如此告訴我的。」小姐便問蝴蝶,蝴蝶至此只得與他質證。那毛氏把兩雙眼幾乎瞪破,滿口的牙咬的哈吱吱連聲作響,恨不得把蝴蝶一口嚼碎。向上磕頭,連哭帶喊,滿口的伶言巧語,滔滔不斷,左右遮飾。小姐大怒,手拍驚堂,喊道:「好一個悍潑惡婦!人命重情,證據確鑿,豈容狡辯!」喝令:「左右拶起來!」一聲喊青衣一擁向前,拉過那尖尖十指,就要上拶。如花急智上心來,把青衣左邊一靠,右邊一推。

打腦失連叩首,大人青天尊又稱:「暫息雷霆休動拶,小婦人情願訴實情。」小姐坐上一擺手,青衣退後便停刑。左右吆喝說快講,如花未語吐悲聲:「老爺呀,若問打死毛顯事,說起緣由不好聽。事已至此出無奈,少不得含羞忍恥訴真情。老爺呀,那奴才見奴生的好……」毛氏剛然言至此,佳人坐上怒沖沖。驚堂拍破雙眉皺,冷笑搖頭喝一聲:「惡婦不須朝下講,本帥心中早已明!今朝是你循環到,該把從前舊案清。」高叫青衣速上樓,夾起兇徒尤監生。領命的青衣如餓虎,向前來伏侍如花尤相公。一個手來一個腳,套上蕭何大五刑。一聲吶喊繩收緊,自古道:十指連心徹骨疼。魂搖魄蕩渾身顫,齊嚷道:「情甘認罪請松刑。」二人負痛齊開口:「大人青天在上聽。毛顯原是我們害。」小姐問道:「為何情?」二人復又不言語,佳人喝叫再收繩。青認答應重服侍,這一番才子佳人更苦情。拶上加攛毛氏痛,棍敲夾棍監生疼。可憐如花白玉指,皮飛肉落淌鮮紅。千刁萬惡難施展,只得將言吐實情。這般如此說一遍,狄知縣提筆一旁錄口供。這才吩咐松刑具,兩個人死去活來陣陣疼。渾身亂抖堂下跪,面如金紙眼如鈴。謝氏稱快將佛念,蝴蝶觀瞧耽怕驚。小姐眼望狄知縣,有語開言問一聲。

小姐說:「貴縣當日判斷此案,那郁氏可有口供落紙麽?」狄老爺控背躬身答道:「當日毛氏所控者乃是以侍妾謀殺親夫之詞。那郁氏所訴者是有誌從良,已有寒夫,未下玉鏡,被鴇兒暗中賣於伏生,郁氏雖在舟中自盡,伏生不違其意,一路分床各夢,至於伏生中毒,並不知情等語。那時毛氏主仆舌劍唇槍,較爭良久郁氏不能對答,似乎理虧,卑職一時不明,欲拶郁氏。郁氏小侍女李杏花情甘認罪,卑職見光景有異,正叫停刑,就遇兵部傳牌到來,卑職操兵備調,暫擱此案,至今未結。乞大人明鑒。」說畢,打躬搶跪。小姐道:「貴縣請起。目今此案已明,奸夫逆婦連害三人,罪不容誅,毛氏淩遲,尤光立斬,請上方劍即刻正法便了。」狄老爺道:「大人明諭,即當遵行。」當下小姐傳令,命狄知縣監斬。劊子手行刑,將毛氏、尤光剝了衣服,五花大綁,木驢遊街,推到法場去了。可惜美貌佳人,聰明男子,若不記萬惡頭上那第一個字,未必落此一步收場結果,可不慎哉!

且說小姐又向謝氏吩咐,領他夫主屍首去葬。謝氏千恩萬謝而去。又把蝴蝶打了三十大板,發出去交官媒發賣。傳禁子江泰提出郁氏、杏花,當堂問了前情,要出玉香圓看了一看,復又交與郁氏,指明無罪,釋放出來。將兩個船家也開釋出去。狄老爺監斬尤光、毛氏已畢,回來交令。小姐說:「本帥有一小事奉托貴縣:方才郁氏蓮英乃本帥昔日在野青園所定的小妾,煩貴縣差人知會,與他晚間送至察院。」狄老爺連忙答應而去。小姐堂事已畢,閉了中門,進內歇息去了。

且說狄知縣出了察院,回至衙中,連忙派了兩個伴當、一對仆婦,去趕郁氏。那海棠在監之時,蒙那老節級江泰十分臺侍,未受半點淩辱。因此感念於心,遂向杏花商議,要到他家。一則拜謝,二則求個安身之所。遂問至江家。原來那江泰自那年女兒秋月回家之後,怕高府尋找,父女暗暗搬進城來。膝下無子,就招了女婿。後來秋月生了子女,一家六七口,過的甚好。當下郁氏、杏花找到他家,老婆兒問了來歷,嚷進房中。海棠、杏花表江老兒多好處,拜謝不已。母女二人還禮讓坐,連忙獻茶,彼此敘話。

老婆兒見了啟齒開言道:「娘子們因著何事到監裏?」海棠未語先長嘆,遂把那已往情由講端的。「就只可嘆伏秀士,良善之人無好妻。」秋月聞聽一擺手,叫:「娘子你不知。那人不是真君子,許你之言未必實。若要提起當年事,我也有一肚牢騷共委屈。高夫人耳軟心活如木偶,似實如珍痛愛侄。高公子丟的真奇怪,至今想起我心疑。黎氏夫人實可憐,慈善賢良死不值。後來聽得人傳說,千歲遭冤身受屈。有人保奏發出去,那幾天我刀攪柔腸飯懶吃。又聽說京中小姐回家轉,那伏生是怎背業歸伏姓,少大爺量狹心粗受不得。張家結拜盟兄弟,李家盒禮認親戚。風月窩巢十幾處,月月都去送銀子。行圍打獵放鷹犬,擲骨摸牌與開難。戲班小旦把乾兒認,不送鐲子就送衣。那裏有戲那裏去看,跨馬乘車把架子支。忠厚長者看不起,待理不理大憨皮。狎呢惡少如骨肉,意合言投惹是非。背地裏從沒聽見人誇個好,他那個夫人更不用提。謀占了高姓家財他該好,咱兒也有這一日。舊年聽見他老爺講,好叫我又念佛來又嘆息。」江老婆兒耳重聽,叫聲「閨女說啥呢?」秋月用手窗外指,「我說的是當院裏拴的那匹驢。」老婆兒帶笑:「你別混我,好麽是鎮國府的那東西。」秋月說:「娘子細想他為人處,待你的好處是虛實?」海棠聽罷將頭點,說:「原來如此我不知。」大家房中言未了,只聽得門外步輕移。

外邊婦女聲音說話:「郁夫人在這裏麽?」一面說,一面走進房中。江老婆兒與秋月認得是衙中的二位大娘,連忙起身讓坐。海棠見稱呼的不對,心下驚異,連忙說:「二位娘子有何見諭?」仆婦連叩了頭,起身說道:「奴婢們奉老爺、夫人之命,來請郁夫人進衙更衣用飯。」海棠慘然道:「老爺、夫人何故如此?」仆婦說:「此仍平北元帥寇老爺親口吩咐我有老爺,說夫人在野青園受過侯爺暖玉香圓之定,命我家老爺送郁夫人察院相會。特命奴婢等打轎來接。」海棠驚喜道:「這位侯爺可是江南人氏麽?」伴當在簾外接言:「小人與郁夫人叫頭。這位侯爺乃江南仁和縣人氏,翰林公子,名潛,表字雲龍,八月十三日貴降。這侯爺恐夫人不信。吩咐將此細言稟郁夫人知曉。」郁夫人見話說符合,必中大喜,向杏花道:「怪不有他要那玉香圓去看,原來是他喲!可惜我方才不曾看個明白。」杏花說:「我偷看了一眼,年紀容貌九分是他,遠遠見個白臉兒,就是不大真切,那堂上好人哪!」仆婦說:「千真萬真,大姐怎麽還說九分八分呢?夫人不必生疑,快隨我們進衙。我家夫人那裏恭候,去遲了恐侯爺見怪,責我家老爺不會辦事。」

當下海棠心無二意,歡歡喜喜,拜辭了江家母女,只說:「等老人家回來,替我致意,恩有重報,義不敢忘!」慌的江爺婆兒大嚷著,只說:「簡慢夫人了,空坐夫人哩!」母女送至轎前,仆歸伴當跟隨去了。老婆兒問著女兒說:「這夫人到底是那裏來的?你們說了半天,我也有聽見的,也有聽不著的,可把我糊塗殺。」秋月笑道:「走,走,等我到屋裏細細兒的告訴媽去。」

不言他母女閑談,且說郁氏轎至察院,伴當通稟進去,不多時吩咐出來:「侯爺有令,請夫人在內堂相見。」這一來,不似前番,那其間真夫妻改頭換面,假內藏真;這而今假夫妻假名影射,真而又假。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高夢鸞金殿辯冤 呂國材黑獄自盡[编辑]

且說伴當、仆婦跟著小轎,不多時到了縣衙。海棠、杏花下轎,狄夫人迎入內堂,梅香伺候,備下香湯,二人沐浴更衣,設筵款待,吃茶敘話。等至天晚,備轎送至察院。

且說小姐中堂正坐,只見青梅笑嘻嘻的走來回話:「外面又送夫人來了。」小姐說:「賞送來人每人二兩銀子,請郁夫人內堂相見。」青梅領令去。不多時,領海棠、杏花進來。青梅低聲說:「上面就是侯爺,娘子小心拜見。」郁氏進房止步,定睛往上觀看,只見案邊燈下坐著一位少年官長,頭戴軟翅紗巾,身穿水紅領,白面朱唇,十分美貌,卻不是寇公子模樣。海棠心內驚疑,只得拜到在地。小姐一見忙站起,走至面前,雙手來挽,說:「娘子請起,救命之恩,尚未報答,故人相見,何必行此大禮?」海棠見說,後又擡頭看了一看,暗道:「莫非是他?怎麽不是他那模樣兒了?」心下驚疑不定,說:「大人請自尊便,賤妾尚有下情。」小姐見他不起,回身歸坐。說:「娘子有何話說,何不起來講明?」海棠說:「求大人開恩,放妾等出去便了。」小姐說:「哎呀,娘子!此話從何而起?咱夫妻出生入死,好容易會在一處,何故又要辭去?莫非怪下官有什麽不周之處?夫妻之間,何妨直說。」海棠聽了這句話,擡頭看了,心中又想,心中想了,擡頭又看,總也辯不出是真是假。把個聰明不過的俏性靈心,登時間攪的糊糊塗塗,怔怔呵呵,看著小姐,竟說不出話來。小姐笑道:「娘子離別未久,怎麽連小生的面貌也不認得了?那年六月十八日,下官與兄長深夜闖入娘子野青園內,多蒙娘子慷慨護庇,讓進房中,談心敘話,會著舍妹。那一夜三姓聯姻,玉香圓為定,乃小生親手遞給娘子的。曹兄送舍妹去柳黃村嶽府避難,娘子與小生改了女妝,自此分手。小生身在他鄉,未嘗一日忘卿。如今僥幸成名,正該咱夫貴妻榮,共相歡聚,娘子何故薄情?不肯相認?」

郁連莢聽罷夢鸞一夕話,言語句句是書生。慢慢擡頭觀仔細,越瞧不是寇雲龍。海棠比際無主意,悄語低言叫一聲:「杏花替我留神看,這人可是那書生?」杏花搖頭說:「不是,二人顏色不相同。初時看去覺相仿,仔細觀瞧有變更。寇公子是個四方臉,這老爺面如瓜子一般同。」海棠點頭說不錯,連連盡禮在塵埃。心忙意亂稱元帥:「休得取笑我愚蒙。大人實非寇公子,怎敢冒認妾應承?冒瀆虎威該萬死,貴手高擡把賤妾容。望乞放我出察院,恩如再造勝重生。」佳人坐上哈哈笑:「娘子眼力甚精明。下官果非寇公子,都只為賤名偶與令夫同。下官有句衷腸語,娘子留神仔細聽。寇公子飄流在外三四載,不亞如斷線風箏水上萍。禍福吉凶無定準,何年月日得相逢?時光易過青春去,辜負羞花閉月容。況娘子身被奇冤遭縲絏,險些兒碎珠收玉喪監中。不遇下官翻此案,還不知結果收圓怎麽終。借此得會芳卿面,前緣有幸甚非輕。奉勸娘子休固執,常言到:事逢變處把權從。娘子若是不嫌棄,下官尚自室中空。跟隨本帥將京上,就把你認為結髮請皇封。一品夫人就是你,勝似偏房作小星。願與不願只管講,不須委婉與耽驚。只要芳卿如意,下官最是體人情。」海棠聽畢一夕話,一陣心酸珠淚傾。口中長嘆呼元帥:「多承雅意命難從。念妾身父母早亡年幼小,被族兄賣入花街柳巷中。自愧失身難退步,欲棄風塵恨不能。野青園奇逢巧遇寇公子,三姓聯姻一夜中。他本是翰林之後清高品,可敬他不棄煙花下賤輕。慨然應許留信物,山雞得與鳳為朋。既然受定身姓寇,焉敢失信背前盟?若逢元帥在前三載,疊被鋪床實願情。大人雅意如山重,薄命人福淺緣慳不敢應。況大人一人之下千人上,品重爵尊貴又榮。少什麽淑女名媛香粉黛,金釵十二美姣容?蒲柳之姿難仰就,守信終身等寇生。求大人,連放妾等出察院,便是天高地厚情。救命之恩難答報,也只好焚香叩祝保遐齡。賤妾鬥膽說急話,縱然就死命難從。」海棠說著連叩首,高小姐滿面含春長笑容。

高小姐聽畢郁氏之言,點頭暗嘆贊道:「好一個誌誠女子!這樣守信的青樓豈不愧死良家蕩婦?」遂含笑道:「不必驚慌,既有這段隱情,娘子不願,下官不相強。但只是古人有云:為人須為徹。料娘子也無處可歸,何不隨本帥進京,待人安置娘子一個存身之所,等國事完畢,差人四方尋找令夫,使你夫妻破鏡重圓,豈不是好?」海棠盡禮道:「多蒙侯爺施恩,但賤妾還有一言,冒死上陳,當日被王婆謊至船上,伏生亦曾以此言見許,妾身信以為真,隨至漁陽。不料事出不測,不遇大人施恩翻案,妾等難免作含冤之鬼。今幸脫囹圄,薄命人不敢復生妄想,只求大人開恩,釋放妾等出衙,聽天隨時,吃食度命,等候寇生。不幸今生不得見面,只好祝髮為尼,終其天年,禮佛誦經,參禪悟性,求免來生狼狽,妾之願也。」說畢,落淚再拜。小姐笑道:「娘子此意是恐復蹈前轍,本帥豈伏士仁之比?掌生殺之櫃,率百萬之眾,欲取信乎天下,豈失信與婦女?娘子若還疑心,目今有位舍親的夫人,自雁門關跟來,正欲一同進京,現在後房,我送娘子過去,與那夫人作伴,一同起居,到京之時,我必要安排你二人一個存身,全始全終,斷不失言,這個如何?」郁氏聽了,滿心歡喜說道:「大人如此施恩,妾身粉身碎骨,報之不盡,願去拜見夫人,一路伏侍,少盡微勞。」小姐道:「青梅送郁氏娘子過去。」

青梅答應,用手提燈在前引路。

郁氏感德頭裏走,杏花兒歡喜後邊跟。不多一時至後面,掀起簾走進門。青梅悄語呼娘子:「上邊那位是夫人。」海棠答應朝前走,襝衽端肅站住身。口呼夫人深萬福,回身便要拜埃塵。書生正在燈前坐,聞話連忙站起身。手遮畫燭留神看,認的是野青園裏遇的人。「娘子緣何得至此?」向前來探背忙挽雙手伸。說:「別後必然無好況,卻緣何芳容清減到十分?快些請坐談已往,」郁海棠擡頭一看又出神。一則是萬想不到出意外,二則是燈影之中看不真,三則是番邦打扮殊難認,四則是須眉男子變裙釵。這佳人怔呵呵擡頭歪著臉兒看,意忙問了個你是何人?青梅一旁抿著嘴兒笑,杏花兒背後手兒伸。慢慢一拉低聲叫:「這夫人的容顏象寇君。」書生說:「別卿不過時三載,娘子難道忘了人?那年六月十八日,與曹兄避難夜入貴園門。愚兄妹蒙恩求性命,結秦晉三姓共聯姻。玉香圓是小生親手付,曹兄長送舍妹避東村。別後未嘗忘夢寐,你休驚異請留神。」海棠聽兒這般話,又與前邊話對真。呆了半晌方才說:「莫非我今朝在夢魂?」旁邊笑壞了青梅女,向前來春風滿面啟珠唇。

青梅說:「郁娘不必猶疑,寇姑爺原是如此,我家小姐請娘子進衙相會,好一同上京,面聖鳴冤。」誨棠聽了前後緣由,如夢方覺,這才知道前邊那位元帥就是夢鸞小姐,不由十分起敬,歡異道:「我郁蓮英今生與這樣人攜衾抱枕,捧水端茶,雖早死十年,亦無恨矣!」遂歡喜不盡。書生又盤問別後情由,海棠一一細陳。書生嗟嘆不已。當下又隨青梅到了前邊,重新拜見小姐。小姐欣然命坐,共談已往,十分歡治。夜深安歇。

次日起身,早膳已畢,吩咐備車轎與郁氏、杏花乘坐,率眾出城,傳令拔營,調開大哨。漁陽文武,送至十里之外,告辭回去。小姐率領人馬,竟奔東京。

言不著夢鸞小姐回人馬,書中聽表宋神宗。這日早朝登金殿,百官按位列西東。內侍宣旨金陛站,望下傳呼問眾卿:「有事出班須早奏,諸官無本駕回宮。」內侍之言還未盡,執事黃門應一聲。口呼萬歲臣參駕,整帶撩袍往上行。拜倒金陛呼萬歲:「皇爺在上請聽明:今有寇潛平北帥,即要班師轉汴京。諸將候旨居城外,這元帥獨來交旨見主公。現在午門等聖諭,微臣如此奏天庭。」黃門奏畢伏在地,天子聞言長笑容。傳旨速召平番帥,黃門盡禮轉身行。午門以外宣聖諭,宣進了改換面左金童。坐上皇爺朝下看,兩邊文武各睜睛。只見他懷中抱定功勞簿,寶印黃金雙手擎。甲亮盔明人品俊,一團秀氣隱威風。臨風玉樹差多少,慢步金階款款行。百官彼此低聲贊,人人誇獎小英雄。別者之人還罷了,東班首喜壞了老瞎鷹。呂國材一見愛婿將朝進,十分得意好光榮。聽得眾官都贊美,他這裏微微含笑眼瞇縫。只見他叩頭敬禮丹墀下,拜舞山呼見聖明。內臣取上功勞簿,放在龍書御案中。神宗爺從頭至尾看一遍,龍面生春長笑容。

天子把降書、貢單、功勞簿俱已看完,聖心大喜悅,又問取勝緣由,小姐備細奏了一遍。天子道:「賢卿智勇兼備,馬到成功,雖宿臣老將亦不過如是,甚慰朕懷。卿一路鞍馬勞乏,且回府去安歇。隨征將校兵丁,俱召進城,各自歇息,明日太和殿賜宴,俟朕按功升賞便了。」小姐俯伏奏道:「我皇萬歲!」臣有蒙君竊印大罪在身,不敢謝恩,特於駕前交印領死。」天子道:「賢卿為國馳驅,替朕分臺,正欲褒獎酧功,何罪之有?卿有衷曲,只管奏來,赦卿無罪。那呂國材在班中聽得明白,吃了一驚,側耳細聽他奏些什麽。

只見他盡禮叩頭呼萬歲,未曾啟齒淚如泉。「臣妾實非寇姓子,罪女名為高夢鸞。只因臣父高廷贊,被害遭屈身受冤。宋四私逃因失馬,呂國材暗中唆使告通番。又與他飲食之中下了毒,那宋四七天之內赴黃泉。呂國材深心奸險人難測,蒙君作惡膽包天。為記私仇起大獄,賄買寧佐伺天顏。暗中傳遞宮闈信,事非從此泄機關。臣父蒙恩發南地,他命人扮盜截殺途路間。幸遇著平南元帥曹文豹,搭救我父退群奸。罪臣女慟父遭屈身被害,可憐他並無兄弟少兒男。情急無奈妝男子,為的是尋訪仇家好報冤。幸逢我主挑賢士,罪臣女冒死耽驚到彩山。」神宗爺聽到此時龍顏怒,望下開言叫夢鸞:「你父被害從前事,你何以得知內裏緣?」階下佳人連叩首,說:「吾皇萬歲請聽言:呂國材,他將臣女當男子,央媒通好結姻緣。翁婿之情多親近,時常召飲去盤桓。他只說嫡親子婿非別個,因此上百樣談心並不瞞。怎樣蒙君通寧佐,怎樣勾串設機關。怎樣懷仇害臣父,怎樣險謀暗使奸。怎樣買囑唆宋四,怎樣截殺半路間。今春二月初旬日,都是他燈下親口向臣言。還有他親筆私書通塞北,耶律通是他受賄放回還。那封書臣女托付曹元帥,與我那被害的天倫帶嶺南。萬一臣女亡塞北,拿著為證好鳴冤。這而今仗爺的洪福平化外,望皇爺念此微功赦父還。罪臣女欺君該萬死,情甘斧剁與錘顛。乞我主即宣國材呂丞相,與臣面證在爺前。所奏但有一字假,敢領欺君罪似山。」小姐奏罷連叩首,俯伏金階在下邊。神宗聽畢龍顏怒,座上含嗔把旨傳。

天子大怒,吩咐宣呂國材上殿。

且說那奸相站在班首,起先見高小姐進朝,滿心歡喜,得意洋洋;後見他駕前請罪,不由得暗暗驚疑,側耳留神,聽他奏些什麽言語。聽來聽去,原來是仇人之女,把那翁婿私談機密隱情和盤托出,盡情奏知了天子。聽到其間,不覺轟的一聲,頂梁骨上蹭了一股冷氣,霎時之間,也不知是驚是怕,是慚是悔,形容不來。他那番千般著急,萬種為難,把平日的神機妙算,應事奇謀,無可施展,只盼有個地縫,一頭鉆進去就好。正在著忙,只聽內侍招呼:「聖上有旨,宣丞相呂國材見駕!」奸相只得答應一聲,強打精神,一步一步上金階,在駕前拜倒。天子見他這一副嘴巴骨子,早已明白,微微冷笑道:「呂國材,你的東床乃高廷贊之女,這般如此,在朕前辯冤,說他父親是你謀害,唆使宋四,下毒滅口,受賄縱叛,私書通北,暗結寧佐,這些話可是你親口向他說的麽?如無此事,夢鸞在此,你二人只管面質。果有人被屈之處,朕自然按公處分。」此時寧佐、同壁兩個人,六魂十二魄早已一齊跨鶴升仙而去,只剩下一對肉體凡胎,站在天子的背後。

當下呂相聽得神宗所問,這個時候就是作甚的料也不能替他想出句話來,回復天子,只好是響頭碰地,惟道:「臣該萬死!臣該萬死!」天子見是真情,一發大怒,即命當駕官將呂國材、寧佐、同壁、汪國恩一齊拿問,交付錦衣衛御史蘇端嚴審。當駕武士領旨,向前把四個人打去朝衣,捆綁二背,簇擁出朝門而去。那呂國材到底乖滑,未曾上綁之先,他就取出一塊生金來,含在口內,一路走著,思想萬無生路,遂惡狠狠咽了下去。到了錦衣衙堂上,蘇老爺勘審的時候,寧佐、同壁、汪國恩還有幾個支吾言語,惹惱蘇公俱各受打,呂國材據實供招並未受刑。到了夜晚,全屍死在監中。畢竟得了詭詐的好處。

且說神宗天子望下開言說:「高夢鸞,汝父被屈,乃朕不明,為奸臣所誤,可喜你深閨弱質,心雄膽壯,為國除奸,替父雪恨,全忠盡孝,令人可敬!威服化外,立此奇功,竊印小罪,可以不究。即日降旨,召卿父回朝,開復原職,隨征眾將,各召進城,俟朕按功升賞。將金太子壽山封為永安王,留京為質。卿且回府安歇便了。」小姐聞言,連忙叩首謝恩,俯伏奏道:「臣女還有衷情上瀆天聰。」天子道:「還有何事,只管奏來。」小姐遂把寇家兄妹被害之事,從頭至尾,奏了一遍。天子歡道:「翰林寇侶自為官忠正,品格清高,朕甚重之,可惜夭壽不永,後人遭此不幸,深可憐憫!」吩咐內侍飛馬出朝,召生員寇潛入見駕。內侍領旨而去。

只見後宮太監駕前拜倒,口呼萬歲:「國母娘娘聞平北侯是個女子,欲宣入後宮一見。天子準奏,命夢鸞小姐偏殿更衣,隨太監後宮而去。不多時內侍將書生召來,參駕已畢,伏金階。天子見他人才出眾,品格清秀,龍心喜愛。先問了被害情由,然後欽賜文題,當面考了三篇文字,見其言言錦繡,字字珠璣。聖心大悅,欽賜翰林及第,當殿更衣,插花披紅,賜禦酒三杯,出朝送入新府。

剛然謝恩出朝,只見黃門官駕前拜倒,奏道:「今有平南元帥曹警,剿滅山賊,安民已畢,班師回朝。現在午門候旨。」神宗大悅,吩咐道:「宣來見朕。」黃門領旨,退走出朝,將曹元帥宣至金階,拜舞山呼參駕,呈上功勞薄,細奏剿賊據俘始末。後將九千歲的本章進呈御覽。那本內所奏高廷贊初時被害,在後父子重逢,及單守仁拾金還主,失目重明,任守志懷義報恩,喑凝復愈,鄭昆父子赤心報主,瓊花節烈,進喜賣身,前後曲折緣由,備細敘述了一遍。乞恩殊獎。天子看畢,聖心喜悅,又問了曹爺一遍。降旨道:「高廷贊被屈,朕已悉知,正欲召他還朝,復還舊爵。」今九皇兄令其帶本同來,甚合有朕意,卿且回府安息,朕即日降旨處分便了。」曹爺盡禮謝恩,退出午門。

天子復又傳旨:「宣高廷贊進朝見朕!」內侍領旨,去宣高公。

鎮國王百折千磨災難滿,今日裏重睹天顏見聖明。跟隨內侍忙忙走,上了金階玉陛行。感舊懷昔心內轉,忠良一陣好傷情。叩首進禮呼萬歲,滔滔虎目淚直傾。皇爺座上睜龍眼,打量忠心赤膽公。只見他,風霜蒼老銀盆臉,鬢髮雖然一半星。威風氣概雖依舊,就只是改變青春少俊容。磕頭拜舞金階下,山呼萬歲帶悲聲。神宗一見龍心慘,寶座上歡壞仁明治世君。在下開言呼鎮國,帶淚含春叫愛卿:「這幾年,抱恨含冤難為你,追咎皆因朕不明。且喜英雄生虎女,全忠盡孝勝緹榮。高夢鸞智勇多才能繼父,馬到成功化外平。替父伸冤參佞黨,你被害情由朕已明。國材寧佐同拿問,已付刑庭去問供。起爾原官復舊職,鎮國府依然賜給卿。且回府第先安置,少時父女就要重逢。奸臣佞官與悍婢,問明口供便施刑。賢卿受屈休含怨,切勿灰心棄朕躬。」天子說到這句話,高老爺叩頭碰地響連聲。「我主如何言至此,這樣鴻恩臣怎經?陛下聖德如堯舜,皆因是佞閹奸謀蒙聖聰。為臣的世受國恩深似海,犬馬之勞當盡忠。即便是粉身碎骨肝塗地,怎敢欺心怨主公!」神宗聽畢龍心喜,禦面含春帶笑容。重又細問從前事,高老爺已往情由俱奏明。

天子復又降旨:「鎮國王當殿更衣,槐氏、鄒氏交錦衣衛審明回奏。」高公冠帶謝恩出朝,回鎮國府而來。此時小姐早已令青梅把海棠、杏花先送進府,剛安置已畢,高公、素娘、雙印、梁氏、鄭昆父子、任守志等也都後至。高公安置任義士先在書房住下,即令人淚掃了當日黎秀才住的那所宅。這些話俱不必細表。

且說高公陪任義士在書房吃茶用飯,告訴他適才面聖之事。素娘、梁氏到了後堂,會著了青梅,彼此悲喜交集,各訴已往。郁氏、杏花拜見了素娘。這些碎話,不必細言。

且說夢鸞小姐入宮朝見了皇后、眾位妃嬪、公主、國母盤問了他平北及從前之事,小姐一一奏覆。國母、妃嬪人人喜愛,宮娥、太監各各稱奇,國母親筆寫「第一奇女」的匾額賜與小姐,又賜明珠錦緞、異翠宮花。貴妃與眾娘娘都有所賞。然後差四名太監、兩對金蓮寶燭,一乘暖轎,小姐謝恩出宮,回鎮國府而來。一路走著,太監把曹元帥回兵,高公面聖辯冤之事,都告訴了小姐。小姐這一喜,竟令人無可形容。不多時到了鎮國府外,轎從箭道而入。這一來,骨肉重逢,團圓喜慶,奇男奇女,宜室宜家,否極泰來,花團錦簇。此後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頒異數鐵券報功 乞假期錦衣歸里[编辑]

卻說素娘聞夢鸞小姐回府,連忙迎接,慌的梁氏邁開老腿,往外飛跑。這一番見面重逢,悲喜俱有。高老爺正陪任守誌說話,聽說送小姐回府,連忙起身,別了任義士,走出書房,迎接太監,望闕謝恩。送出府門,這才回至後堂。

這小姐今朝得見生身父,恰好似刀攪柔腸劍刺肝。往前緊走三五步,雙膝跪倒在面前。目中慟淚如珠滾,手抱磕膝哭軟癱。高公此時如酒醉,心如刀攪淚如泉。抱住雙關子親生女,叫了聲冤家呼了聲夢鸞。這小姐叫聲爹爹:「把兒想死,今日裏苦盡了甜來可見天。念孩兒自幼生來多命苦,無知幼小喪慈萱。自從六歲離膝下,歷盡甘酸十數年。外祖母舅舅妗母恩如海,撫養到一十六歲轉燕山。到家那是親骨肉,繼母雖賢情性偏。委宛煩難無處訴,傷心惟有自家憐。念孩兒私離繡閣出無奈,恕夢鸞不守閨門罪似山。一則是朝思夢想因思父,二則是伏家禽獸起不端。少不得軟弱場中橫鐵膽,忘生舍死作一番。幸而今昊天垂佑完兒願,此一時就死黃泉心也甘。一言難盡兒的苦,高夢鸞瀝血剖心敢對天。就只是今朝雖見天倫面,不知養我的親娘在那邊?」小姐說到這句話,鎮國王心內猶如萬箭攢。父女哭的如酒醉,黎氏賢人慟碎肝。青梅梁氏心傷感,只見那公子含悲跑向前。

雙印恐老爺過悲傷身,連忙跪在面前,苦苦相勸,高公這才止住悲哀,伸雙手攙起小姐。公子向前拜見了姐姐,小姐得了兄弟,這番歡喜不言可知。大家歸坐,青梅向前叩了老爺。高公甚喜,道:「可喜你小小年紀,有此忠心赤膽,竟能保主成功,看起來亦是非常之女。我兒以後不可以侍女看待。」小姐道:「孩兒遵命。」素娘道:「人之誌節不可以貴賤量之,妾身方才聽姑娘說起郁海棠、李杏花之事,更令人增感。觀其舉止言談,大有良家氣概,全不似青樓中人,豪爽端莊,令人越看越愛。」高公驚道:「原來伏家畜生終於此矣!天理循環,豈不可畏!」又發恨道:「想來家中就剩了伏氏那個蠢才,及蜂兒、任婆一雙惡婦,我這一回家,定要手刃三人,方消此恨!」小姐道:「爹爹不要著惱,我母親如此這般,遭了水患,與任婆、蜂兒去年被水沖去,請父親息怒。」高公道:「原來如此,便宜這個蠢才!」又問道:「郁氏今在那裏?」素娘道:「現在後房。」高公吩咐請來,相見以畢,後堂擺宴,共慶團圓。老爺與公子雙印至書房陪任守誌共飲談心。

鎮國王含春帶笑把賢侄叫:「今日裏愚叔面聖奏當今。皇爺萬歲十分喜,令兄弟不久即沾褒獎恩。」高公之言還未盡,任守誌控背躬身把叔父尊:「小侄正有衷情稟,明日個拜辭尊顏要起身。這而今大人父子重相會,骨肉團圓慶滿門。原壁無虧歸趙國,已完卻小侄平生這點心。單家雖是乾兄嫂,待我之情勝至親。料想家中掛念我,總然是吊膽提心直到今。理當急速回故裏,免的我哥哥提念嫂掛心。再者有春種秋農務事,裏外張羅沒有人。」高公說:「正要去請單義士,賢侄不必你懸心。只管安然住在此,我急速差人前去接滿門。合家都上京來住,朝夕相伴好談心。」雙印說:「哥哥不可多推故,那有個弟榮兄去兩離分。屈兄少住三五載,容小弟少報從前保護恩。明朝就便差人去,不過正月就來臨。」守誌聞言才要講,鎮國王擺手開言把話雲。

「賢侄再莫推辭,高氏香煙,蒙君保護,這段大德,若不受愚叔父子一點少敬,高某就死也是不能瞑目。」任守見高公如此,不好再言,只得依允。高公立刻叫雙印寫了家書,次日即命兩個家丁,帶兵馬人夫,起身望前安鎮迎請合家去了。

且說馮夫人母子也是這日到了嶽府。原來柳黃村嶽老爺先已到了。嶽工部夫妻見了兄嫂,十分親敬,安置在西院。這日馮夫人母子又到,見親家良善,女婿清秀,更歡喜不盡,擺酒接風,共談高、寇兩家這段奇聞。此時曹夫人也在坐間,聽得侄兒平南得勝回來,滿心歡喜。筵散回家,瓊花小姐與衛瑤仙迎進房中,大家歸坐。只見嶽老爺也是陪寶印公子回來,母女三人起身讓坐。曹夫人向嶽老爺笑道:「曹警那小子我日日以匪材呼之,不料覺剿滅了山賊,成功還朝了!」嶽公笑道:「有偏夫人,我比你先知多時了。」又望瓊花小姐說道:「你哥哥已為翰林侍讀了。」小姐大喜道:「爹爹聽得誰講?」嶽公努嘴道:「你母親知道,你問他去。」曹夫人笑道:「我知道,等我告訴你.你嫂嫂男裝妝掛了平北帥印,叫你女婿帶書子與你親家爹。」小姐把臉一紅,低頭不問了。嶽老爺問道:「往後怎麽樣呢?」曹夫人道:「我不知道了。」老爺哈哈大笑道:「你到底知不周全,還是等我說罷。」便把夢鸞小姐金殿辯冤,高公官復原職,父女無事回府,呂相、寧佐等拿付刑庭,以往之事,說了一遍。又道:「我適才陪馮姑爺聽何中書這般說的,果是人口如飛,這京中今日有一半知道。大料不過三天,就傳遍了。等我明日去拜望拜望翰林與曹賢侄。」曹夫人說:「以長拜幼,斷無此理。忙些什麽?他自然來此看咱們。」老爺說:「他那裏知道咱們在上京了?」夫人說:「他既到了仁和縣,一定至柳黃村去看望,必然打聽著咱們。」嶽公道:「忙之際萬一打聽不真,叫他那裏去找?不然我明日著人與他送信,請他二位來此相會如何?」夫人道:「這倒罷了。」當下瓊花小姐、書童進喜聽了此言,歡天喜地,惟有那衛瑤仙卻是暗暗酸楚。

這回書不言嶽府商量話,聽表那時來運轉寇雲龍。出朝回至翰林府,安歇一夜到天明。聽得說平南元帥回人馬,心中大喜樂無窮。不暇去會別親友,坐轎先來拜長兄。曹爺聽的人來稟,此時喜壞小英雄。虎步如梭迎出府,一擡頭瞧見同心結義朋。往前緊走三五步,叫聲:「賢弟呀,活活想死劣兄!」寇爺伸手忙拉住,他二人不暇見禮與打躬。滿面含悲流慟淚,攜手相攙往裏行。寇爺說:「一自衛家別兄後,那一日不念哥哥幾百聲?」曹爺回手拍胸道:「不用說了彼此同。」寇爺說:「前者遇見高小姐,才曉得兄在昭文曾受驚。是幾時到了前安鎮,大概雖知細不明。」曹爺說:「若還提起從前事,編一部新書說不清。」他二人,一面走著一面講,來至前堂內室中。敘禮已畢分賓坐,家童即便獻茶羹。寇爺說:「吾兄既到仁和縣,柳黃村嶽姑母家內可安平?」曹爺說:「回兵之日要看望,又誰知合家避難早來京。」寇爺說:「不知此時何處住,急去拜望理才通。」曹爺說:「嶽工部府中離不遠,明日咱兩一同行。且與賢弟吃幾盞,好敘離別久闊的情。」吩咐左右排酒宴,答應之人不暫停。抹盞調臺忙擺設,他二人分賓就坐飲劉伶。寇爺說:「幸咱弟兄功名就,早晚間,該整人倫大事情。明日過去把姑爺姑母拜,迎接舍妹轉家中。先完他的終身事,小弟然後把親成。」曹爺聽畢將點頭,忽然大笑兩三聲。滿面含春呼賢弟:「咱們兩友情親敘不清,友情卻是吾年大,論親須是你為兄。」翰林大笑說:「不敢,小弟不敢這般稱。」二人正是言未已,只見那稟事家丁往裏行。

「啟上老爺:今有嶽工部老爺府中差人下帖,請老爺與寇老爺。聽得寇老爺在此,將書帖付小人代稟寇爺。」說畢,將兩個名帖遞上。二人接來觀看,卻是波公的名帖。彼此大喜,遂吩咐道:「說與來人少待,就此一同前去。」家丁退下。

曹、寇二人又飲了一盞,就起身漱口,吩咐調轎,執事鳴鑼,不多時到了嶽府。嶽工部有事未歸,澄波公兩下相見,歡喜非常。同到前庭,曹爺拜了姑父,寇爺見禮之後,復又拜謝收妹之恩,再三感謝不盡。嶽公以禮相酬,寇爺以子侄禮同曹爺至後堂拜見曹氏夫人。夫人相見了,十分歡喜,親帶寇爺至別室,與瓊花小姐兄妹相逢,又悲又喜,各訴離情。嶽公子拜見表兄,嶽公又命陳良、進喜各見故主。這一相見,哭笑俱有。大庭設宴,款待二人。又到東院拜嶽工部。嶽工部此時已回,也陪過來,彼此見禮已畢,讓曹寇二位上坐。澄波公與嶽二老爺主位相陪。飲酒中間,澄波公提衛瑤仙之事。翰林驚喜道:「這小姐乃晚生救命恩人,如此這般,晚生不知,方才有失拜謝。」澄波公道:「原來如此。這卻未曾聽他道過。」嶽二老爺道:「這是他兄長所為,他自然不肯告人。」澄波公又道:「老夫自到京中,也曾著人屢次尋找他哥哥衛秀才的下落,杳無蹤跡,想是死於亂軍之中了。此女幽閑貞靜,四德鹹備,年已及笄,未曾受聘。他既無家可歸,我已認為己女,奉煩二位賢侄子平南平北兩人中替愚擇一少俊者,玉成此事,感得非淺。」曹爺指道:「我寇賢弟的內弟征南正印先鋒高雙印,年少英俊,與衛小姐正是一雙兩好。」寇爺想一想道:「不錯,果是佳偶。待晚生執柯,明日去拜家嶽,提說這件美事便了。」澄波公大喜稱謝。又飲了一回,方才告辭,各自回府。寇翰林即備轎差人接瓊花小姐回府。澄波公命進喜、陳良各歸本主。澄波公與嶽二老爺也來回拜曹、寇兩府。黎素娘與高小姐也到嶽府來拜馮夫人。次日,馮夫人帶公子保印到鎮國府來拜高公,高公父子也到嶽府回拜。次日曹爺、寇翰林來拜高公,高公看見女婿文光滿面,貌如美玉,談吐風生,飄飄有淩雲之概,不由悲喜交集,設宴款待。席間談及澄波公托媒之事,曹、寇二人齊向高公提親。高公一生孤高重義,不以門楣介意,久已敬重瑤仙。聽說大喜,欣然應允,擇日行聘,不必細表。

且說錦衣衛禦史蘇端將呂國材、寧佐、同壁、汪國恩、槐氏、鄭婆子及一幹人等連夜審明口供,呂國材夜晚死在監中。次日五鼓,蘇公進朝啟奏聖上,天子看了如招紙,龍顏大怒,旨下寧佐、同壁淩遲處死,汪國恩、呂用、槐氏、鄧氏婆立斬。仁和縣談德、書吏侯工、賀新、伏氏、黃氏、蜂兒、朱氏、任婆、槐忠、楊五、牛三一幹被罪惡男女已死,免究。呂國材死有余辜,念其曾侍先皇,恩免戮屍。其侄呂芹杖八十,發嶺南諸葛城威遠王麾下為兵,逢赦不赦。其妻康氏、其女三從因皇後聞妃知其賢淑妝正,與其夫其父並未同謀,赦其死罪,逐出府外,令其自便。家產入官。扮盜諸人問絞。旨下之日,即將眾犯綁赴法場,斬決繳旨。

可憐那康氏夫人與三從小姐被逐出府,少不得找處存身,當賣了隨身的釵釧,買了棺木,收殮了呂國材的屍首,即時埋葬。母女苦狀,一言雄盡。高小姐聞他母女素有賢名,因向高公說:「呂國材雖奸,妻女都不與同謀,時有規諫之言,奈他迷而不納,自取殺身之罪,以至帶累賢妻順女,受此無辜,孩兒聞之實懷不忍,一言上稟,不知父親大人可肯見許?」高公說:「我兒有何言語,只管說來。」小姐道:「呂小姐父雖有罪,亦丞相之女,千金之體也。彼與孩兒曾有婚姻之約,棄之有所不忍。」高公說:「何以處之?」小姐說:「依孩兒愚見,著人見呂夫人,以此言相告,接他母女到咱府中,細表衷情,奏明聖上,與孩兒同歸寇姓,豈非兩全齊美?」高公聽了,欣然點首。即命人去接呂夫人母女。果然那三從小姐為著此事正要自盡,見高公父女有此盛情,來人言詞近理,又想呂相自取滅亡,與人無尤,不由感恩佩德,前怨盡釋,欣然俯就,到了鎮國府,見了高公父女,拜謝不已。高公以禮相待,安置別院,派人服侍。後來奏明天子,欽賜配與翰林寇潛。那黎素娘因思念周老兒昔日之情,差人訪問那龍頭,見年已八旬有余,十分康健。素娘贈了千兩紋銀,以酬其義。這也是後來之話。

且說神宗天子命九卿議定褒功品級。這日太和殿降旨,宣平南、平北二帥,隨征諸將,當殿聽封。當下鎮國王率眾俯伏金階,跪聽宣讀。捧旨太監高聲念曰:忠孝乃人倫之本,賢傑系聖朝之瑞。故先皇立法,旌賢斥佞,賞功罰罪,冀使人人勿汙青史。今鎮國王高廷贊,忠君輔國之心,昭然自雪,天人共見。其女夢鸞,孝勇忠節,閨間罕見,四海聞名。他若單守仁拾金不貪,任守誌懷義全孤,寇瓊花全節刎頸,許進喜為主賣身,郁連英、李杏花俠義舍生,鄭蒼頭、鄭安寧隨主赴難,青梅女義膽忠肝,衛瑤仙靈心俊眼,黎氏姐妹貞順自保,撫育孤男,悉屬可嘉,合受殊恩,俱賜旌獎。鎮國王高廷贊,官復原職,仍加忠勇二字,賞黃金五萬,白銀十萬,嵌寶金冠一頂,蟒袍四身,玉帶一圍,彩緞三百端,金緞三百端,歲賜雙俸。其妾黎素娘,冊封鎮國淑德一品夫人。其子雙印,歸宗復姓,封還鄉侯,賜黃金千兩,白銀千兩,彩緞三百端。原聘衛氏瑤仙封明義夫人,完婚之日,賜鳳冠霞珮,玉帶宮花。平南元帥曹警封太原公,賜黃金三萬兩,白銀五萬兩,彩緞、素緞六百端。原聘寇氏瓊花,封節烈夫人,賜五花官誥,婚期賜妝奩銀五千兩,金緞三百端,欽書「閨龍堪欽」金字匾一面。寇潛翰林及弟,加太子侍讀,賜黃金、白銀各一萬兩,彩緞五百端。高夢鸞平北有功,赦其竊印之罪,賜黃金萬兩,彩緞綾錦紗羅各三百端,完婚之日,賜金蓮寶燭四對,絳紗宮燈四對,明珠百粒,玉瓶一缸,珊瑚樹一棵,金如意一柄,鳳冠霞珮,玉帶錦袍,繡幔宮裙,封忠孝夫人。單守仁、任守誌俱封三品中書,冠戴榮身,不願隨朝,聽其閑散。其妻平、李二氏,封淑人,賜「節義方正」匾一面,各賜黃金三千兩,彩緞三百端。鄭安寧授仁和縣指揮,即日赴任。祿氏青梅賜配為婚,封英勇宜人,賜妝奩銀三千兩,五色綾緞三百端。鄭昆、梁氏各賜壽字金牌一面,白銀千兩,素緞百端。李杏花賜配許進喜,賞銀五百兩,五色緞二十端。郁蓮英封水心淑人,呂三從封順義安人,各賜妝奩銀千兩,彩緞百端。呼延平封中山公,鄭鐸封汝南公,各賜黃金千兩,彩緞百端。鄭鐸授嶺南諸葛城總鎮,威遠王年過思鄉,召換回朝,祿養終身。呼延平授潼關總鎮,順天侯年過多病,召歸養老。石懷玉授雁門關總鎮,其父石侯年過回京,各賜銀一萬。其孟昶、焦榮、羅鳳鳴、史宏、王芳、馬淩雲等,俱各按功封賞。將校兵丁概加殊恩,不必泛言。當下太監宣讀已畢,眾人齊呼萬歲萬萬歲,謝恩平身,進殿赴宴。宴畢謝恩出朝,各回府第。

且說中山公呼延平、汝南公鄭鐸奉旨協鎮嶺南、潼關,兩家各攜家口赴任。彈指間到了冬至,威遠王路遠尚未到京,順天侯先就到了。離城兩站,先有頭報到京。無汝府的老院公楊義夫妻連朝收拾安排,伺候主人。夢鸞小姐先到楊府迎候,鎮國王帶著還鄉侯騎馬出城,迎至六十裏之外,會在店內。

郎舅分別十數載,今朝又得兩相逢。二人對面雙攜手,高公含淚看楊公。則見他,皺紋臉上多蒼老,目減神光半不明。長髯滿部如銀線,虎背熊腰已見躬。那裏象別時健壯英雄貌,竟雙作鬢發然一老翁。高公看畢加悲感,楊公一見也傷情。口內長籲呼妹丈:「今日裏與你重逢似夢中。一自那年分別後,眠思夢想不安平。西涼鎮守征回國,幸喜一戰便成功。後聞姑爺身被害,我幾乎氣死赴幽冥。好夢鸞果然能繼亡母誌,楊門沾惠也分榮。想太太在天之靈定歡喜,妹妹你九泉之下目須瞑。」這老爺失聲大慟淚如雨,李夫人合家老幼慟傷情。鎮國王追往思今心如醉,郎舅倆把腕相挽大放聲。哭在難分難解處,大娘子轉向跟前勸一聲。

楊大娘子領著二爺明珍的次子五歲的小公子向前勸道:「公爹與姑夫相逢乃是喜事,豈可過悲?且請歸坐,好與姑夫慢慢談心。」又向小公子耳邊低低說了幾句。那小公子笑喜喜跑到楊公面前,抱住腿說:「爺爺別哭了,看看我罷。」松了楊公,又把高公拉住說:「姑爺你也別哭了,我與你磕個頭。好爺爺們,你們都別哭了。」說著,擠了一擠,跪在堂中,引的高、楊二公一齊破涕為笑。高公心中喜愛,雙手來拉道:「這小孫孫是那位賢侄膝下的?幾歲了?這等聰俊,快些起來罷!」小公子道:「我不起去,爺爺、姑爺爺都不哭了,我才起去呢。」高、楊二公一齊道:「我們都不哭了,你起來罷。」小公子這才站起,又跑至李夫人面前說:「祖母你也別哭了。」李夫人道:「誰叫你來勸我們?」楊大娘道:「你說是我自己。」小公子歪著腦袋笑道:「不是,不是,我大媽叫我的。」眾人一齊笑了。

當下高、楊二公、李夫人彼此見禮畢,明器、明珍、二位娘子拜了姑父,明器的長子年已十九,明珍的長子年已十四,也都拜了姑爺,雙印拜了舅舅、妗母、表兄、表嫂,小公子們拜了表叔,然後家丁、仆婦、使女、丫環叩見已畢,高公命擺上接風酒宴。郎舅把盞交敬已畢,歸坐談心,共訴離懷。千言萬語,一時難盡。至次日一同起身進了汴京,到無佞府,高小姐見了舅舅、妗母,這一番相會情景,有悲有喜,不須細表。楊公進朝見駕,天子侯賜養,封為安樂公。長子明器襲封侯爵,次子明珍授京營副帥。那太原公曹爺與寇翰林都來拜望。這京之事,暫且莫講。

且說單家兩個家丁,帶著高府差來車馬,離了汴京,曉行夜住,那一日到了前安鎮上。見了單員外,請安已畢,呈上三爺的書啟。員外拆書觀看,上面是征南得勝的緣由,後邊是認父歸宗的始末。內雲:「小弟托兄福陰,立有微功,蒙聖上賜職,二位恩兄之義舉,曹兄已奏萬歲,不久即有殊恩下降,奉請兄長、二位嫂嫂、侄男、侄女、侄婦,合家老幼,同至京師,共享榮華,朝夕相聚,容弟少伸投桃之報。惟望速臨是幸。單員外看畢,驚喜非常。道:「啞弟竟會說話了,真是奇聞!」又把兩個家丁問了一遍,遂向二人說道:「你二人且去用飯。」款待來人,囑咐他們:「不可將這件事向人言,若傳出去,眾親友們必然都來打聽,便有許多攪擾。我這幾天有些身體不爽,不耐煩應酬。」家丁答應而去。員處走進內房來,與平氏商議,不知誰上東京。這一來,好似山行路盡,忽又見奇峰當道。且不知更有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萬種千般歷盡悲歡滋味 收場結果無非善惡分明[编辑]

且說單員外走入後房,就將此事告訴了平氏。平氏與成郎媳婦張氏婆媳二人正在房中作針線,聽了此言,彼此歡異。平氏說:「怪不的他七死八活的只要跟了他三叔去,原來有這般隱情在他心裏,好個義氣人!」張氏道:「我二叔雖不會說話,我看他家居行事,都是叫人可敬。」平氏說:「要不是有那樣好心,怎能感動天地,有這樣的好報應哩!」單員外說:「三弟與高千歲如今寫書來請咱們合家上京,共享榮華。書內叮嚀千萬必去,想咱這裏偌大的家產,豐衣足食,春種秋收,何等自在,何必撇了現成的事業,又受些跋涉之苦?我想不去的是。」平氏說:「我也不願意去。」張氏說:「我可不去呀!神頭鬼臉的,到那裏見一些官兒娘子,看人家笑話。」平氏說:「真話,正經咱們都別去罷。問問他二嬸子,願意去,送了他去住,住上幾年,想家時再接他們回來。」員外說:「二奶奶要不願意去,那裏又不放二弟回來,怎麽好呢?」平氏笑道:「他二嬸子聽見他們當家的會說話了,也象我見你睜開跟的一樣歡喜,巴不得見見才好,怎肯不去?」

員外一聽平氏話,點頭含笑口應聲。夫妻二人商議妥,遂把那李氏請在上房中。萬福已畢旁邊坐,說:「伯伯嫂嫂有何情?」平氏未語連聲笑:「二嬸子你大喜甚非輕。二叔忽然會說話,三弟平賊立大功。不久就要把官作,接請咱們同上京。你大哥不願拋家業,動問嬸嬸可願行。」李氏搖頭說:「怪事,嫂嫂何須把我蒙?啞叭若還會說話,除非白菜變成蔥。」單員外望著平氏連擺手,「大家說話莫高聲。你我四人心內曉,休令丫環仆婦聽。這件新聞傳出去,親朋攪擾不安平。我這幾天身欠爽,有些心煩腦袋疼。但問二嬸去不去,可行可止好調停。」李氏見是真實話,不覺心中喜又驚。「說來真有稀奇事,到要京中走一程。」員外說:「二嬸要去速打點,明日清晨送你行。」平氏說:「你帶了兩個小的去,留下大小子把書攻。老王老張跟了去,好抱孩子路途中。到京中住上一年並半載,想家即便轉回程。你把那京中好物多捎帶,愚嫂嫂瞧瞧開眼睛。」張氏說:「別的東西我不要,二嬸子好歹捎上二兩好頭繩。」李氏點頭說:「都要。」平氏帶笑又叮嚀:「嬸嬸到了鎮國府,凡百見景要生情。見人少說莊稼話,大大方方莫臉紅。看人怎樣也怎樣,不認的東西總別哼。我聽說王爺府裏勢派大,猶如內院與皇宮。家丁們都戴著紗帽,使女們穿著錦和綾。茶盅飯碗無其數,金子銀子滿地扔。一天吃個七八頓,幾千年作合月工。象咱們乍進皇城頭一次,到那裏摸不著南北與西東。太太奶奶如仙女,好似娘娘一樣同。說的都是文靜話,蚊子聲音吱楞楞。要合人家一塊坐,不是嫌臭就嫌腥。聽見咱們這嗓門兒嚷,管保嚇個倒栽蔥。不愛理人架子大,拐孤嘮叨又眼空。吃多了笑話你下作貨,吃少了又說是假撇清。別的拘束還罷了,巴到黑家涼炕冰。」張氏說:「我也聽的人言講,官宦人家了不成。夫人小姐都利害,規矩理法幾千層。見面就得下一跪,磕頭還要響咕咚。不許高聲不許笑,半句言差就是嘴巴子楞。」李氏聞言嚇一跳,「這個我可去不成。」單員外一旁呵呵笑,「這些謊言那裏聽。久聞高府多良善,和氣謙恭更體情。大家小戶一樣的,那有個請去的親戚嘴巴子楞。二嬸休信他言語,到得那裏見分明。既然要去速打點,收拾行李共箱籠。」妯娌二人齊答應,起身打點不消停。晚間上房擺上酒,娘兒們開懷封坐飲劉伶。成郎張氏同把盞,各敬三杯嬸餞行。說說笑笑多親熱,話到離別淚眼紅。這正是:異姓有情羞骨肉,同胞無義枉同生。大家歡飲時多會,只聽得巡夜銅鑼三棒鳴。

天交三鼓,平氏說:「二嬸嬸明日還要行路,看起來咱早些歇息了罷。」李氏說:「大媽說的是。」當下各歸房中,安寢了一夜。

次日早起,有錢的人家諸事便宜,諸般早已齊備。兩輛小車,一輛大車,大車裝載行李土物,那兩輛小車,李氏帶著老王與小兒女兒坐了一輛,老張帶著鐵郎坐了一輛。單員外差四個會武藝的家丁連京裏來的虞侯護尉二十余人,一同起身。平氏婆媳送至大門以外,妯娌們灑淚分別。單員外帶著兒子成郎與李氏的長子銅郎爺兒三個送至二裏之外,方才回去。這裏車馬上路,奔向東京而去。

且說鎮國王高公自與嶽府結親,下定之後,便要與公子完婚,遂擇定了吉日,通信過禮。可巧寇府也來訂期,太原公曹爺也要迎娶瓊花小姐。三家的吉期不約而同,都是臘初十日。各家預備妝奩,邀請親友。光陰似箭,不覺到了吉期。鎮國府、太原府、翰林府俱是結彩懸花,張燈設宴,三處的賀客,無非是王公侯伯,誥命千金。車馬雲飛,人山人海。寇翰林、太原公、還鄉侯一文二武,三位新郎,俱是錦袍玉帶,十字披紅,鬢插金花,珠纓白馬,全副執事,尊雁親迎。鎮國府三副妝奩,十二名贈嫁侍女,黎夫人同眾誥命女眷與夢鸞小姐、呂小姐、郁蓮英重復添裝。高小姐自回兵之後,才穿了耳眼、換了閨裝束,此時頭戴九鳳珠冠,身穿大紅霞帔,腰系宮裙,足蹬宮履。三個打扮的恍如瑤池仙子,三乘大轎,擡入門前。鎮國王同眾親友陪侍新郎,後堂內黎夫人款待迎親的女客。喜筵三獻,吉時已到,接親女眷催促上轎。高小姐灑淚辭親,呂小姐大動別母,郁蓮英拜謝深恩,一同上轎。新郎謝親,出門上馬,高千歲、黎夫人率眾相送。工部嶽大人親迎大轎在前,無佞府李氏太夫人送親八擡在後,三頂彩轎在中,嘉賓簇擁,鼓樂圍隨,往翰林府而去。這裏鎮國王、黎夫人剛打發女兒上轎出門,媳婦的彩轎也就到了。紅氈鋪地,挽上了畫堂,儐相贊禮,拜了天地祖先,又拜公婆,夫妻交拜,牽絲倚翠,共入洞房,合巹交杯,偎紅坐帳。黎夫人見新媳婦美貌端莊,十分歡喜。畫堂設筵,黎夫人、馮姨太太、呂夫人女眷陪嶽府二位,少夫人女眷陪嶽府送親的誥命赴宴。高公、楊公、任義士、二位楊少爺與諸親友陪送親官客,大庭飲宴。觥籌交錯,樂奏笙簧,日逢雙喜,歡暢不盡。

且說翰林寇爺把三位夫人迎聚到家,剛完了自己的喜事,太原公也來迎親。又打發妹妹上轎。這一番繁華熱鬧,真是花團錦簇,翠繞珠圍。這三處的喜事,也不知叫說書的說那一處的才好。依我說,說書的只有一張嘴,聽書的也不過兩個耳朵,一口不說三處話,兩耳難聽八面書,莫如一言括百語為妙。三家的三對夫妻,八位新人,真是郎才女貌,夫俊妻傑,團園喜慶,其樂如何?

光陰似箭,不覺到了滿月,恰是新正,又逢上元佳節。各家接請姑爺、姑娘回門。先是翰林府接了太原公曹爺、節烈夫人瓊花小姐,邀賓請友,宴會三天,方才送去。嶽府也把還鄉侯雙印、明義夫人瑤仙小姐接去。鎮國府內,大開東閣,款待嬌客,後堂內黎夫人、呂夫人、馮夫人、李氏太夫人、二位少夫人陪夢鸞小姐、呂小姐、郁淑人,大家宴畢,閑坐吃茶。只見侍兒來稟:「今有任二奶奶車到。」千歲吩咐叫夫人迎進堂內,以禮相等,不可簡慢。黎夫人聞言,連忙起身。夢鸞小姐也就站起,母女迎至義門,讓進李氏。執事仆婦從箭道中把兩個老婆兒合鐵郎、銀姐都讓至別室去了。

李氏這裏隨黎夫人、高小姐進了中門,上了甬路,擡頭一看見了這哧哧威威的大房舍,千門萬戶,不知從那裏走才好,著實靦腆忐忑,拿著步兒,彎彎曲曲,走了好一回方到中堂。正院臺階子到有七八尺高,走著甚覺費力。心中自忖道:「這是娘的咱兒咧,想著在家合他大媽輪班兒看麥場,一天跑了三四十趟也不覺乏,怎麽這幾步道兒就使的慌了?這不是賤嗎?不要喘,看別人笑話。」正想間,只聽得嬌滴滴一聲叫道:「客來了,客來了,丫環看茶,快去,快去!」不知什麽人在半懸空裏嚷呢。擡頭一看,卻是一只綠毛小雞子在一個珠紅架子上叫呢。暗喜道:「他們京裏真是奇特,小雞子不但顏色各別,還會說人話。站住,站住,別怯了。我記的逛廟去看見那賣針的有個八哥兒會說人話,那可是黑毛兒的,不用說一定是叫作七哥兒。且住,可是他大媽說的,認不真的物兒莫說,管他是七哥兒八哥兒的,好歹別溜了嘴。」又聽噹的一聲鐘響,「可罷咧,這房後頭還有廟不成?可不大方便。」走進堂房,丫環打起簾籠,黎夫人、高小姐連忙讓進,李氏拜了一拜,說:「老太太走罷,小太太請罷!」那些丫環仆婦不敢笑,只把臉別轉了。黎夫人道:「賢侄婦不要這般稱呼,我家千歲與令夫君已經認義,老身鬥膽討大,這是小女,應以姑嫂相稱了。」李氏說:「哦,他三叔是你老煞也?」黎氏說:「那是小兒。」李氏這才省過來了,又拜了兩拜,說:「大嬸子、他大姑,同走罷。」於是進了內室,馮夫人、呂夫人、無佞府的老少夫人、呂三從、郁蓮英一齊站起。夢鸞小姐逐位告訴,彼此見禮,大家歸坐。黎夫人主位相陪,丫環端上茶來。

李氏接茶,看那茶猶如白水一般,無有茶葉,只有幾根針細一般的草棍子在盞裏飄著。端起來喝了一口,卻香得了不得。又看那房中的擺設兒,也不知叫什麽名色,也有紅的,也有綠的,門檻上掛著兩把焦黃的大秤勾子,桌子上白石頭小盆兒裏栽著幾頭開花兒的大蒜。又見這幾位夫人、小姐,一個個金裝玉裹,五彩繽紛,滿房中霞光繚繞,瞪時把眼睛照花,不知怎麽才好。眾人盤問話兒,只得勉強答應了幾句,滿心裏惦著要問問丈夫,又不好問。忽又想起孩子們,「咱兒沒跟著我進來?」遂向一個丫環問道:「我們哥兒姐兒怎不見來?」丫環說:「姑娘、相公、兩個老媽媽早都有人領到那房裏吃點心去了。」李氏說:「他們離不慣我,看他們哭,煩那位大姐叫我們老王、老張抱他兩這裏來罷。」黎夫人道:「好生哄他過來。」

丫環奉命連忙去,不多一時來上房。老張拉著鐵兒走,老王抱定小姑娘。兩個老婆把房進,擡頭舉目細端詳。但只見老少夫人好幾位,封賓封坐飲茶湯。有幾位縞素衣裳年半百,容顏清秀貌溫良;有幾位年少夫人多俊俏,宮裙繡襖帶飄揚;那幾位一老一少居主位,鳳冠霞珮起光芒;這一位年紀約有四旬外,杏眼珠唇玉面方;那一位櫻唇翠黛芙容面,目如秋水露神光。與伏氏,登地間魄散魂飛著了忙。任婆翻身朝外走,大叫有鬼體篩糠。伏氏立刻黃了臉,體軟身搖靠在墻。任婆把銀姐扔在地,兩腳如飛奔外堂。一交絆倒跌出去,滾下臺階遍體傷。一陣昏迷身不動,緊閉雙睛把口張。李氏忙把孩子抱,口內叨叨罵老王。夢鸞小姐忙站起,舉目回頭看老張。猛然認出是伏氏,這佳人一陣心慌腳步忙。向前雙手忙拉住,由不得悲感交集叫聲娘。「只說母親遭水難,一向飄流在那鄉?卻是因何得至此,快把情由表一場。」這小姐手拉兒連聲問,那伏氏刀攪柔腸心內傷。滿腹中千言萬語難出口,伸雙手抱住佳人哭慟傷。黎夫人先前未理會,此時方才醒了腔。李氏喝喝哄孩子,一邊坐下臉哭喪。康氏夫人呂小姐,心中不解悶心慌。郁氏蓮英猜八九,口中長籲叫上蒼。馮氏參透其中意,點頭不語退一旁。楊舅太太心下悟,眼望著夢鸞小姐叫姑娘:「莫非這位張奶奶,就是那伏氏夫人你令堂?」小姐見問將頭點,轉過賢人黎素娘.剛然啟齒要講話,只聽得一聲喊叫振大堂。

那喊之人卻是任婆。他與伏氏如何跟隨李氏至此呢?只因那年燕山發水沖了麒麟村,伏氏、任婆投至合和堡避難,毛如花閉門不納,伏氏便要投水自盡,任婆勸住回家,拆樓賣木,過了些時候,別無進益。伏氏只要自盡,那任婆苦苦勸解,時時防守。二人思量無計,只好走至遠方,乞茶討飯。那日到了前安鎮單員處家門首,遇著了平氏正要雇人使喚,便盤問他二人的姓氏來歷。二人只說是平民之婦,遭了水災,出來躲難,情願扛工。那平氏就雇下與李氏看抱兒女。那時啞叭兒已隨雙印、曹爺上京赴考去了,那任婆子作夢也不知李氏是他小嬸兒,目今聽得三爺作了官,跟到京裏來,一定有此好處。誰道撞見了冤家對頭。

高小姐正自追問伏氏,只聽任婆在院中大叫道:「小姐不用問伏夫人,這都是我任婆子朱氏起意,快來,快來,等我告訴你們!」眾人聽他說話蹊蹺,遂一同走至堂屋。只見他翻身坐起,說道:「青天在上,白日當空,我朱氏自己通說:當初抱雙印公子出去,原是我貪財起意,負義忘恩,那滑氏是圖謀高府家產,蜂兒是為自己專權,我三個人都是一般樣的利心,千方百計,調唆夫人,夫人不肯,我們就背著作了此事。誰知千歲陰功高遠,公子的命大福鴻。

我們空把良心喪,陰謀暗算場一空。皇天報應難饒恕,聽我從頭細表明。滑氏只因謀家產,作此虧心神不容。自己癆病中年喪,兒子遭兇不善終。不孝媳婦活出醜,傷風敗化損清名。蜂兒長舌遭現報,身在汪洋水內傾。說起我來尤可惡,口甜心苦似毒蟲。高千歲待我恩如海,黎氏夫人更有情。不能答報還罷了,絕不該恩將仇報亂胡行。都只為利心偏比良心盛,一見銀錢亂了衷。今朝是我的循環到,留幾句金石良言勸眾公。人生豈有不惜利,且看其中重與輕。君子愛財須道取,利己傷人不可行。衣祿食祿皆前定,豈能由人心意增。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枉用功。明中取來暗中去,想多分毫也不能。貪財若把良心喪,費盡機謀總是空。不但不能多享福,壽算消磨吉變兇。不信你們都來看我,現世現報見分明。」說著說著一回手,自己挖出右眼睛。頭髮紛紛朝下散,撲頭蓋臉血流紅。爬抓口咬身上肉,舌頭咬碎響連聲。打滾將頭石上碰,手又刨來足又登。不多一時身不動,淹淹氣息赴幽冥。夫人小姐與侍婢,一個個彼此嗟呀嘆又驚。

那任婆子一面喊叫通說,一面自撕自打,直抓得衣服零落,血肉淋漓,倒在塵埃。掙了一回,看看待死,只剩了一絲遊氣。

黎夫人連忙吩咐丫環:「快叫人來,擡他出去!」那李氏聽到此間,方知老王是他的大嫂兒,遂向黎氏拜了兩拜,說:「此人既是我的嫂嫂,雖然有罪,已經天報了,自己鬧成這個嘴巴骨子。看我的薄面,大嬸子饒了他罷!賞了一個地方,容我守著他斷了這口氣,也算妯娌一場。」楊舅太太點頭道:「好個禮義娘子,令人可敬!」馮姨太太與呂夫人大家也都稱贊。李氏說:「好說,不敢叫大妗子、親家娘姨奶奶們見笑罷,少笑話罷!」此時高公與任中書置了第,就在鎮國府對門。當下黎夫人令人把婆子擡至新宅,李氏也顧不得領接風酒宴,跟了過來,與任中書夫婦相逢,共談已往。那李氏數年的悶葫蘆兒今日方才打破。當下任中書看見嫂嫂這一番狼狽形容,又疼又氣,守在身旁,放聲慟哭。那婆子把左眼睜開看了小叔一看,點點頭兒,這才瞑目而亡。任中叔夫妻守靈掛孝,遷了兄棺,以禮合葬。這也是他善待小叔這一點好處所致。

且說那高千歲與安樂公楊舅老爺陪新婿宴畢,正在書房閑談,聞了信息,心中氣惱,怒沖沖走入後堂。馮、嶽二位夫人,楊舅太太、三從小姐、郁蓮英,聞高公進來,不便在旁,一齊起身,都避入別房去了。

堂堂大步進房中,看見伏氏低頭站。粗衣布,瘦形容,面帶驚慌含愧色,似啞如聾不作聲。老爺一見黃了臉,一陣發迷腳下輕。翻身坐在杌子上,搖頭發恨瞪雙睛。口內連連說罷了,咬牙切齒問一聲:「伏氏你一向居何處,難為你隨波逐浪會偷生!夢鸞因何離繡閣?家丁們為何各西東?我當初要你為繼室,禮待如賓結髮同。你那侄兒男與嫂嫂,我何等周濟盡親情。臨行與你留後用,為的是曲折周詳備始終。再三托咐扶幼子,結續香煙與祖宗。與你夫妻雖未久,高某那點不通情?未曾聽信奸人唆,也該先自把心平。行此斷義絕恩事,直弄得家敗人亡產業空。你本是宦門之女王侯婦,一品夫人體不輕。既然到了盡頭路,就該自盡赴幽冥。腆顏貪生為奴役,少誌無才喪我名。偏心信愛伏家子,故行謀害我親生。夢鸞若是軟弱女,總有一千活不成。這些過,先休講,更有該殺事一宗,什麽是今朝與你重相見,竟與我火上澆油雪助冰!」這老爺手指在臉上連聲問,那伏氏頭低在肩窩總不哼。遍體篩糠心亂跳,恨不能鉆入墻窟在縫中。鎮國王越說越氣心攛火。一回身便從壁上取鋼鋒。唰楞一聲出了鞘,照著伏氏下絕情。伏氏一見魂不在,翻身忙坐在埃塵。愧悔難當決死念,雙睛緊閉等傾生。夢鸞小姐朝前走,黎氏夫人吃一驚。娘兒兩個忙拉住,左右相攔手不停。鎮國王,沖冠髮指神眉豎,高揚寶劍眼圓睜。靴尖點地朝前湊,快些離開把手松。小姐連忙把爹爹叫:「好天倫息怒且從容!兒有幾句拙言語,定性安神請細聽。我母本有該殺罪,卻因是心活耳軟被人傾。咱們家這件離合悲歡事,驚天動地豈非輕。想來未必關人力,必有段曲折因果在其中。爹爹莫把仇家怨,仔細思量到感情。若不是呂相宋四把爹爹害,怎能夠皇王褒獎顯精忠?若不是任婆抱出雙印弟,怎能夠單任二士並馳名?若不是槐氏偷賣瓊花妹,怎能夠禦筆親書把烈女封?若不是伏生逼我離家下,怎能夠奪魁掃北把冤鳴?鄭昆不被伏生打,怎能夠世子還陽在諸葛城?人生處世安無事,雖有如無草木同。不幸之中藏大幸,善非惡顯不留名。事來好似雲遮月,事起猶如月被蒙。雲往雲來如事亂,全憑正氣掃雲風。邪難蔽正終須散,月光如舊只雲如縱。咱一家骨肉重會聚,獨喪了伏家大表兄。我母總有讀殺罪,勸爹爹何苦結冤在來生。天倫只顧一時怒,豈不怕冤冤相報本無窮?依兒說,解仇莫如德報怨,這正是不容人處反寬容。咱家豈無一碗飯,望爹爹留養娘親等善終。」佳人說到這句話,含悲跪倒在塵埃。鎮國王眼瞧小姐三點首,一聲長嘆把手松。回身探背伸雙腕,挽起了改頭換面的左金童。

高老爺跺了跺腳,摔下寶劍,挽起小姐,仰天長嘆道:「罷了,罷了?你方才這幾句話,竟是一套機鋒禪語,為父細細參想起來,到覺醒悟許多。不殺這蠢才便了!」小姐說:「謝過爹爹。」回身把伏氏挽起,黎夫人拾劍歸鞘。高公喚進丫環,吩咐:「把伏氏領至後園呂仙堂側聞過軒中,派一個粗笨使女服侍,一日三餐,叫他自生自活去罷!」自此那伏氏悔後思前,終日在呂仙堂早晚燒香禱告,只求來生不墜輪迥惡道,虔誠頂禮,朝朝不情,到後來壽活九十二歲而終。這就是他的收圓結果。

且說那還鄉侯聞得二嫂嫂來京,連忙回府,稟了父母,即同明義夫人到中書府來看嫂嫂。李氏看見瑤仙小姐,歡喜無盡,把銀姐兒抱至跟前說:「你看看好個三嬸子,他三叔真是個有造化的!那回要是說停當了劉保正家的閨女,那嘴眼只好給這位三嬸子拾鞋罷!」當下夫人也來送禮,不必細表。

且說鄭指揮奉了欽限,不久就要赴任,高公擇了吉日,與他完婚。收拾別院,按排洞房,派人服侍,妝奩十分豐盛。夢鸞小姐也有厚贈。青梅此時金裝玉裹,翠繞珠圍,儼然一位千金閨秀。鄭指揮烏紗金帶,圓領紅袍,身材凜凜,相貌堂堂。那寇翰林也擇了吉日與許進喜、李杏花完婚。這四個男女,也是兩對出眾的夫妻。那時鄭指揮稟明高公,要請父母一同赴任。高公欣然應允。怎奈那老兒執意不去,鄭指揮跪在地下,垂淚苦請。高公道:「你老夫妻在我府中效力多年,受盡千辛萬苦,顛沛流離,入死出生,亦非容易。今日強爺越祖,受命為官,正該你享幾年榮華富貴,也不枉生子一場。況且桑榆暮景,能有幾時健壯?骨肉團圓,豈不是好?」黎夫人道:「佳人佳婦,膝下承歡,作了老封君,豈不強如在此多矣!」老義仆道:「千歲夫人開恩憐下,本當從命,只是老奴心中反復思量,舍不得離開千歲。再著那老封君也非是奴才命作得。我跟著千歲,舒心如意,一定多活幾年。要是強巴結到任上去折去福壽,老封君作不成,只怕死期快到了,何必把這幾根骨頭去作外喪?我是一定不去的。」高公見說,點頭微笑。鄭安寧無奈,只得灑淚辭親,拜別恩主,帶著青梅赴任去了。

太原公、寇翰林俱要回籍祭祖,同上本乞假,天子準奏,給假一年。兩家同至高府及眾親友家拜望辭行。澄波公嶽老爺也要回家,遂一同起身,到了仁和縣,各歸舊地,重整家園,上墳拜祖,連朝宴會,不消細表。夢鸞小姐因記掛著昔年願心,與翰林說了,差人至蘇州重修了真武廟,賣買了地土,招住持奉香火,以了前願。那高小姐治家嚴肅,恩威臨下,與呂三從、郁蓮英相敬相愛,有如姐妹。不覺一年假滿,寇翰林又與太原公商議,一同攜眷起身。高小姐要到漁陽歸省父母,太原公、寇夫人也要去拜望高公,遂一同赴燕山而來。

且說鎮國王完了姻事之後,即差人到原籍小燕山下重修府第,再整先塋。半載之後,輝然一新。蓋了莊院,招還無業之民,依然還是一個麒麟莊。遂令還鄉侯上本乞假。任中書思念兄嫂,也要回家,遂一同攜眷起程,不日到了漁陽。故舊親朋都來道喜,問悉前事,無不稱奇贊賞。大家都爭先拜見任義士。過了幾天,寇翰林夫妻與太原公又到,合家見面,歡喜非常。高小姐拜墳祭墓,不必細說。那張和、王平、李清、趙泰與昔日遣去家丁,聞知此信,陸續復來。這一番相逢,不亞如缺月重圓,落花返樹,悲喜交集,一言難盡。那城中的禁子江老頭兒聞知,連忙報與秋月,聽得黎夫人未死,樂的他一夜不曾瞧覺。次日一早起來,不顧吃飯,就叫丈夫備著驢子,帶著兩個小兒女,丈夫背著兒子,自己抱著丫頭,到了麒麟莊鎮國府內。見了黎夫人,不亞如嬰兒得母,枯木逢春,主仆各訴離懷,笑啼俱有。見了郁淑人,彼此認得,共談舊話。郁淑人因念江老者的前恩,贈許多的綾緞金銀。住了幾天,方才告辭。黎夫人厚賞遣之。

那任中書夫妻住了幾天,牽掛哥嫂,苦苦告辭,只要回家。高公不好再留,遂親帶還鄉侯,一則送他夫妻,二則拜望單義士,賀掛匾之喜。那日所有親朋俱各擔酒牽羊,送禮賀喜。連那十五年前單瞎子借不出一升米來的,也來送禮拜賀。那地方官員聞禮部奉旨差官來與單、任二士掛匾,鎮國王、還鄉侯都來奉賀,太原公、寇翰林隨後也至,他們怎敢怠慢?文文武武,或馬或轎,紛紛而來,這番光彩非凡。單、任二士逐席斟酒,謝了又謝。喜事已畢,高公父子翁婿與太原公一齊告辭,回轉燕山。曹、寇二人遊山玩水,盤桓半月,假期將滿,告辭要行。高公命還鄉侯夫妻隨姐姐、姐夫、太原公一同起身上京,隨朝伴駕去了。

高公因念鄭昆夫妻年邁,不忍勤勞,將家居事務交付與張和、王氏料理,將他夫妻安置別院,派人服侍。一日三餐茶飯與自己所食一般,言不呼名,令其安然養老。自此無事,除卻每日與黎夫人早晚呂仙祠焚香二次,即邀幾個鄉友,葛巾野服,遊山玩水,笑傲於風花雪月之中,竟成了人世神仙。後來馮公子保印連科及第,中了進士,選了京官。馮夫人擇了吉日搬娶嶽小姐,與他成其百年好事。三四年中,高、寇、曹、馮四家各各生子,彼此聯姻,同享榮華。高公壽享百年,無疾而終。黎夫人亦登上壽。此便是《十粒金丹》一部結束。這樁異事,固是天造地生,這部奇書,不是費筆浪墨,看官不棄,等我異日再編出一種來大家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