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異編正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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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仙部


   裴 航   唐長庆中,有裴航秀才,因下第,遊于鄂渚,谒故旧友人崔相國。值相國赠錢二十万, 遂挈归于京。因佣巨舟,載于襄漢。同載有樊夫人,乃國色也。言詞間接,帷帐比邻,航虽亲切, 無计導达而睹面焉。因赂侍婢袅烟,求达詩一章,曰:

  向为胡越犹怀想,况遇天仙隔锦屏。   倘若玉京朝會去,愿随鸾鹤入青冥。 詩往,久而無答。航数诘袅烟,烟曰:「娘子见詩若不聞,如何!”航無计,因在道求名酝、 珍果而獻之。夫人乃使袅烟召航相识。及褰帷,因玉莹光寒,花明景丽,云低发鬓,月淡修眉,舉 止乃烟霞外人,肯与尘俗为偶。航再拜揖,愕胎久之。夫人曰:「妾有夫在漢南,將欲弃官,而幽 栖岩谷,召某一诀耳。深哀草扰,虑不及期,岂更有情留盼他人耶?但喜与郎君同舟共濟,無以谐 谑为意尔。”航曰:「不敢。”饮讫而归。操比冰霜,不可于冒。夫人后使袅烟持詩一章,曰:

  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   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京。   航览之,空愧佩而已。然亦不能洞达詩之旨趣。后更不復见,但使袅烟达寒暄而已。遂抵襄漢, 与使婢挚妆奋不告辞而去。人不能知其所造。航遍求访之,灭迹匿形,竟無踪兆,遂饰装归。辇下 经蓝桥驿侧近,因渴甚,遂下道求浆而饮。见茅屋三数間,低而復隘,有老妪绩苎麻。航揖之求浆, 妪咄曰:「云英擎一杯浆来,郎君要饮。”航讶之,忆樊夫人詩有「云英”之句,深不自會。俄于 苇箔之下,出雙玉手捧瓷匝,航接饮之,真玉液也。但觉異香氖氢,透于户外。因還瓯,遽揭箔, 睹一女子,露琼英,春融雪彩,脸欺腻玉,鬓惹浓云,嬌羞而掩面蔽身,虽紅蘭之隱幽谷,不足比 其芳丽也。航惊怛软足,缩不能去。因白妪曰:「某仆馬甚饥,愿憩于此,当厚答謝,幸無见阻。 ”妪曰:「任郎君自便耳。”遂饭仆袜馬。良久,謂妪曰:「向睹小娘子艷丽惊人,姿容擢世,所 以踌躇而不能适,愿纳厚礼而娶之,可乎?”妪曰:「渠已許嫁一人,但時未就耳。我今老病,只 有此女孫,昨有神仙与靈药一刀圭,但須玉柞臼捣之百日,方可就吞,当得后天而老。若约娶此女 者,得玉杵臼,吾当与之也。其余金帛,吾元用處耳。”航拜謝曰:「愿以百日为期,必携杵臼而 至,更無許他人。”妪曰:「然。”航恨恨而去。   及至京國,殊不以舉事为意,但于坊曲闹市暄衢,高声访其玉杵臼,曾無影响。或遇朋友,若 不相识,众言为狂人。数月余日,忽遇一货玉老翁,曰:「近得虢州药铺卞老書云,有玉杵臼货之。 郎君恳求如此,吾当为書導达。”航愧荷珍重,果获杵臼。卞老曰:「非二百缗不可得。”航乃泻 囊,兼货仆馬,方及其值。遂步骤獨挈而抵蓝桥。昔日妪大笑曰:「有如是信士乎?吾岂爱惜女子, 而不酬其劳哉。”女亦微笑曰:「虽然,更为吾捣药百日,方议姻好。”妪于襟带間解药,航即捣 之,昼为而夜息。夜则妪收药日于内室,航又聞捣药声,因窥之,有玉兔持杵臼,而雪光辉室,可 鉴毫芒。于是航之意愈坚。如此日足,妪持而吞之,曰:「吾当人洞而告姻戚,为裴郎具帏帐。” 遂挈女人山。謂航曰:「但少留此。”逡巡,車馬仆隸,迎航而往。则见一大第連云,珠扉晃日, 内有帐幄屏帷,珠翠珍玩,莫不臻至,愈如貴戚家焉。仙童侍女引航人帐,就礼讫,航拜妪,悲泣 感荷。妪曰:「裴郎自是清冷裴真人子孫,業当出世,不足深愧老妪也。”及引见诸賓,多神仙中 人也。后有仙女,鬟髻霓衣,云是妻之姊耳。航拜讫,女曰:「裴郎不相识耶?”航曰:「昔非姻 好,不省拜侍。”女曰:「不忆鄂渚同舟而抵襄漢乎?”航深惊怛,恳悃陳謝。后問左右,曰:「 是小娘子之姊云翘夫人,劉纲仙君之妻也。已是高真,为玉皇之女吏。”妪遂遣航將妻,人玉峰洞 中,琼樓珠室而居之,饵以蜂雪琼英之丹。體性清虚,毛 发绀綠,神化自在,超为上仙。   至太和中,友人盧颢遇之于蓝桥驿之西,因说得道之事。遂赠蓝田美玉十斤,紫府云丹一粒。 叙话永日,使达書于亲爱。盧颢稽颡曰:「兄既得道,如何乞一言而教授。”航曰:「老子曰‘虚 其心,实其腹。’今之人心愈实,何由有得道之理。”盧子懵然。而語之曰:「心多妄想,腹漏精 液,即虚实可知矣。凡人自有不死之术,還丹之方,但子未便可教,異日言之。”盧子知不可请, 但终宴而去。后,世人莫有遇者。   少室仙姝傳   寶历中,有封陟孝廉者,居于少室。貌态洁朗,性頗貞端,志在坟典。僻于林薮, 探義而星归。腐草阅经,而月坠幽窗。孜孜,俾夜作昼。無非搜索隱奥,未尝纵日時也。書堂之畔, 景像可窥。泉石清寒,桂蘭幽淡。戏猱每窃其庭果,唳鹤频栖于涧松。虚籁時吟,纤埃畫阒。烟锁 笋重之翠節,露滋踩 躅之紅葩。薛蔓衣墙,苔茸毯砌。   時,夜將午。忽飘酷烈,渐布于庭际。俄有辎拼自空而降,畫轮轧轧,直凑格槛。睹一仙姝, 侍从華丽。玉佩敲磐,羅裙曳云。體欺浩雪之容光,脸夺芙蓉之濯艷。正容敛衽而揖陟曰:「某籍 本上仙,谪居下界,或遊人間五岳,或止海面三峰。月到瑶阶愁,莫听其鳳管;虫吟粉壁恨,不寐 于鸳衾。燕浪語而徘徊,鸾虚歌而缥缈。寶瑟休泛,虬獻懒斟。紅杏艷枝,激含颦于绮殿;碧桃芳 藻,引凝睇于琼樓。既厌晓妆,渐融春思。伏见郎君,神儀浚洁,襟量端朗,學聚流萤,文含隱豹。 所以慕其貞朴,爱此孤標。特谒光容。愿持箕帚。又不知郎君雅旨何如?”陇摄衣朗烛,正色而坐。 言曰:「某家本貞廉,性惟孤介。贪古人之糟粕,究前圣之指归。编柳苦辛,燃糠幽暗,布被粝食, 烧蒿茹藜。但自困穷,终不斯滥。必不敢当神仙降顾。斷意如此,幸早回車。”姝曰:「某乍造门 墙,未申恳迫,辄有詩 一章奉留。復七日更来。”詩曰:

  谪居蓬岛别瑶池,春媚烟花有所思。   为爱君心能洁白,愿操箕帚奉庭帏。   陟览之,若不聞。云既去,窗户遺芳。然陟心中不可转也。   后七日夜,姝又至,骑从如前。時丽容洁服,艷媚巧言,又白陟曰:「某以業缘遽索,魔障起, 蓬山瀛岛,绣帐锦宫,恨起紅茵,愁生翠被。难窥舞蝶于芳草,每妒流营于绮丛。靡不雙飛,俱能 对峙,自矜孤寝,转懵深闺。秋却银缸,但凝眸于片月;春寻琼圃,空抒思于残花。所以激切前時, 布露丹恳,幸垂采纳,無阻积诚。又不知郎君意竟何如?”陟又正色而言曰:「某身居山薮,志已 颛蒙,不识铅華,岂知女色,幸垂速去,無相见尤。”姝曰:「顾不贮其深疑,幸望容其陋质,辄 更有詩一 章,后七日復来。”詩曰:

  弄玉有夫皆得道,劉纲兼室尽登仙。   君能仔细窥朝露,須逐云車拜洞天。 陟览之,又不过意。   后七日夜,姝又至,柔容冶态,靓衣明眸。又言曰:「逝波难驻,白日易颓。花木不停,薤露 非久。轻沤泛水,只得逡巡。微烛当風,莫过瞬息。虚争意气,能得几時?恃赖韶顏,須臾槁木。 所以,君夸容鬓,尚未凋零,固止绮羅,贪穷典籍。及其衰老,何以維持。我有還丹,頗能驻命, 許其依托,必写襟怀。能遣君壽例三松,瞳芳两目,仙山靈府,任意邀遊。莫种槿花,使朝晨而骋 艷;休敲石火,尚昏墨而流光。”陟乃怒目而言曰:「我居幽斋,不欺暗室,下惠为師,叔子为證。 是何妖精,苦用凌逼,心如铁石,元更多言。倘若迟回,必当窘辱。”侍卫谏曰:「小娘子回車。 此木偶人,不足与語。况穷薄当为下鬼,岂神仙配偶耶!”姝長吁曰:「我所以恳者,为是青牛道 土之苗裔。况此時一失,又須旷居六百年。不是细事。放戏,此子大是忍人。”又留詩曰:

  蕭郎不顾鳳樓人,云涩回車泪脸新,   愁想蓬瀛归去路,难窥旧苑碧桃春。 辎出户,珠翠响空,泠泠拎蕭笙,杳杳云路。然陟意不易。   后三年,涉染疾而终。为太山所追,束以巨锁。使者驱之,欲至幽府。忽遇神仙骑从,清道甚 严,使者躬身于路左。曰:「上元夫人遊太山耳。”俄有仙骑召使者,与囚俱来。陟至彼仰窥,乃 昔日求偶仙姝也。但左右弹指悲嗟。仙姝遂索追状曰:「不能于此人無情。”遂索大笔判曰:「封 陟性虽执迷,操惟坚洁,实由朴戆,难责風情。宜更延一纪。”左右令涉跪謝。使者遂解去铁锁, 曰:「仙官已释,则幽府無敢追摄。”使者却引归。良久蘇息。后追悔昔日之事,恸哭自咎而已。


   嵩岳嫁女記   三礼田者,甚有文道,熟读群書。与其友鄧韶,博學相类,皆以人昧不能彰其明。 家于洛陽,元和癸巳岁,仲秋望夕,携觞晚出建春门,期望月于韶别墅。行二三里,遇韶亦携觞自 東来,驻馬道周,未决所适。有二書生乘骢,復出建春门。揖谬、韶曰:「二君子挈,得非求今夕 望月之地乎?某敝庄,水竹台榭,名聞洛下,東南去此二三里。倘能迂辔,冀展倾盖之分耳。”韶 甚惬所望,乃从而往。問其姓氏,多他語对。行数里,桂轮已升。至一車门,始人,甚荒凉。又行 数百步,有異香迎前而来,则豁然真境矣。飛泉交流,松桂夹道,奇花異草,照烛如昼;好鸟腾翥, 風和月莹。韶请疾馬飛觞。書生曰:「足下中,厥味何如?”韶曰:「乾和五,虽上清醍醐,计不 加此味也。”書生曰:「某有瑞露之酒,酿于百花之中,不知与足下五孰愈耳。”謂小童曰:「折 烛夜一花,倾与二君子尝。”其花四出而深紅,圆如小瓶,径三寸余,綠叶,形类杯,触之有余韵。 小童折花至,倾于竹叶中,凡飛数巡,其味甘香,不可比状。饮讫,又東南行数里,至一门。書生 揖二客下馬,仍以烛夜花中之余,赉诸从者。饮一杯,皆大醉,各止于户外。乃引客人,则有鸾鹤 数十,腾舞来迎,步而前,花转繁,酒味尤美,其百花皆芳香压枝于路旁。凡历池館台榭,率皆陳 设盘筵,若有所待,但不留韶坐。韶饮多,行又甚倦,请暂憩盘筵。書生曰:「坐有何难,但不利 于君耳。”韶诘其由。曰:「今夕,中天群仙會于兹,岳籍君神魄不離腥,请以知礼導升降,此皆 诸仙位坐,不宜尘触耳。”言讫,见直北花烛亘天,蕭韶沸空。驻云母雙車于金堤之上,设水精方 盘于瑶幄之内。群仙方奏霓裳羽衣曲,書生前進请命,再拜夫人。夫人摹帷笑曰:「下城之人而能 知礼,然服食之气然犹射人,不可近它。貴婿可各赐薰髓酒一杯。”韶饮讫,觉肌肤温润,稍異常 人,嘘吸皆異香气。夫人問左右:「谁人召来?”曰:「卫符卿、李八百。”夫人曰:「便令此二 童接待。”于是二童引韶于群仙之后。纵目,問曰:「相者谁?”曰:「劉纲。”「侍者谁?”曰: 「茅盈東邻女。”「弹筝击筑者谁?”曰:「麻姑、謝自然。”「幄中坐者谁?”曰:「西王母。”   俄有一人,驾鹤而来。王母曰:「久望。”有玉女問曰:「礼生来未?”于是,引韶進,立于 碧玉堂下左。劉君笑曰:「适缘蓮花峰士奏章,事須决遣。尚多未来客,何言久望乎?”王母曰: 「奏章事者,有何所为?”曰:「浮梁縣令宋延年,以其人因贿赂履官途,以苛虐为官政,生情于 案犊,忠恕之道蔑聞,惟杂于货财,巧伪之计更作,自贻覆,以促余龄,但以蓮華峰叟受托于人。 奏章甚恳,特缓死限,量延五年。”問:「劉君谁?”曰:「漢朝天子。”续有一人,驾黄龍,戴 黄旗,導以笙歌,从以嬪嫡,及瑶幄而下。王母復問曰:「李君来何迟?”曰:「为敕龍神设水旱 之计,作猕淮蔡,以歼妖逆。”漢主曰:「奈百姓何?”曰:「上帝亦有此間,予一表斷其惑矣。 ”曰:「可得聞乎?”曰:「不能悉記,畧舉大纲耳。表云:‘某孫某,克丕業,德洽兆庶,临履 深薄,匪敢怠荒。不劳師車,平中夏、西蜀之孽;不费天府,扫東吳、上党之妖。九在已见其廓清, 一方尚屯其气。伏以虺蜴肆毒痛于淮蔡,豺狼尚惜其口喙,蝼蚁犹固其封疆。若遣時丰人安,是 稔群醜;但使年饥疠作,必摇人心。如此倒戈而攻,可以席卷。祸三州之逆党,所损至微;安六合 之疾田亡,其利则厚。伏请神龍施水,厉鬼行灾。由此天洙,以资战力。’”漢主曰:「表至嘉, 第既允許,可以前贺洙锄矣。”書生謂韶:「此開元、天寶太平之主也。”未顷,聞蕭韶自空而下, 执绎節者前唱言:「穆天子来。”奏樂,群仙皆起。王母避位,拜迎二主,降阶人幄,环坐而饮。 王母曰:「何不拉取老轩辕来?”曰:「他今夕主張月宫之宴,非不勤请耳。”王母又曰:「瑶池 一别后,陵谷几迁移。向来观洛陽東城,已丘墟矣。定鼎门西路,忽焉復新。市朝云改,名利如旧, 可以悲叹耳。”穆王 把酒,请王母歌。以珊瑚钩击盘而歌曰:劝君酒,为君悲且吟。   自从频见市朝改,無復瑶池宴樂心。 王母持杯,穆天子歌曰: 奉君酒,休叹市朝非。   早知無復瑶池兴,悔驾骅骝草草归。 歌竟,与王母话瑶池旧事,乃重歌一章云:   八馬回乘漫風,犹思往事憩昭宫,   宴移玄圃情方洽,樂奏钧天曲未终。   斜漢露凝残月冷,流霞杯泛曙光紅。   崐崙回首不知處,疑是酒酣魂梦中。 王母酬穆天子歌曰:

  一曲笙歌瑶水滨,曾留逸足驻征轮,   人間甲子周千岁,靈境杯筋初一巡。   玉兔银河终不夜,奇花好树镇長春。   悄知穆满饶詞句,歌向俗流疑误人。 酒至漢武帝,王母又歌曰:

  珠露金風下界秋,漢家陵树冷修修。   当時不得仙桃力,寻作浮尘飘垅頭。 漢主上王母酒,歌以送之曰:

  五十余年四海清,自亲丹灶得長生。   若言尽是仙桃力,看取神仙簿上名。 帝把酒曰:「吾聞丁令威能歌。”命左右召来。令威至,帝又遣 子晉吹笙以和,歌曰:

  月照骊山露泣花,似悲先帝早升遐,   至今犹有長生鹿,時绕温泉望翠華。 帝持杯久之。王母曰:「應須召叶静能来唱一曲,叙当時事。”静能续至,跪獻帝酒,復歌曰:

  幽蓟烟尘别九重,貴妃湯殿罢歌钟。   中宵扈从無全仗,大驾苍黄发六龍。   妆匣尚留金翡翠,暖池犹浸玉芙蓉。   荆棒一闭朝元路,惟有悲鳳吹晚松。 歌竟,帝凄惨良久,诸仙亦凄然。于是,黄龍持杯,立于車前, 再拜祝曰:

  上清神女,玉京仙郎,   樂此今夕,和鸣鳳凰;   鳳凰和鸣,將翱將翔。   与天齊休,庆流無央。 仙郎即以鲛绡五千匹、海人文锦三千端、琉璃琥珀器一百床、明月骊珠各十斛,赠奏樂仙女。 乃有四鹤立于車前,載仙郎并相者、侍者,兼有寶花台。俄進法膳,凡数十味。亦沾及韶。韶袄, 有仙女捧玉箱,托紅笺笔砚而至,请催妆詩。于是,劉纲詩曰:玉为质兮花为顏,蝉为鬓兮云为环。   何劳傅粉兮施渥丹,早出娉婷兮缥缈間。 于是,茅盈詩云:

  水精帐開银烛明,鳳摇珠佩連云清。   休匀紅粉饰花态,早驾雙鸾朝玉京。 巢父詩曰:

  三星在天银漢回,人間曙色東方来。   玉苗琼蕊亦宜夜,来使一花冲晓開。 詩既入,内有环佩声。即有玉女数十,引仙郎入帐,召韶行礼。礼毕,二書生復引韶辞夫人。 夫人曰:「非無至寶可以相赠,但尔力不任携挈耳。”各赐延壽酒一杯,曰:「可增人間半甲子。 ”復命卫符卿等引還人間,無使归途寂寞。于是,二童引韶而去。折花倾酒,步步惜别。卫君謂韶 曰:「夫人白日上升,骖鸾驾鹤,在积习而已。未有积德累仁,抱才蕴學,卒不享爵禄者,吾未之 信。倘吾子尘牢可逾,俗桎可脱,自今后十五年,待子于三十六峰。愿珍重自爱。”復出来時車门, 握手告别。别讫,行四五步,音失所在,惟见嵩山嵯峨倚天,得樵径而归。及還家,已岁余。室人 招魂葬于北之原,坟草宿矣。于是,韶捐弃家室,同人少室山。今不知所在。   裴 諶    裴諶、王敬伯、梁芳约为方外之友。隋大業中,相与入白鹿山學道。謂黄白可成,不 死之药可致;云飛羽化,無非积學,辛勤采炼,手足胼胝,十数年間,亡何,梁芳死。敬伯謂諶曰: 「吾所以去國亡家,耳绝丝竹,口厌肥豢,目弃奇色;去華屋而樂斋居,贱珍物而貴寂寞者,岂非 觊乘云驾鹤,遊戏蓬壶。纵其不成,亦望長生,壽比大地耳。今仙海無涯,長生未致,辛勤于靈山 之外,不免就死。敬伯所樂,將下山乘肥衣轻,听歌玩色,遊于京洛。意足,然后求达,垂功立事, 以荣耀人寰。纵不能憩三山,饮瑶池,骏龍衣霞,歌鸾舞鳳,与仙翁为侣,且着金拖紫,图形凌烟, 厕卿大夫之間。何如哉?子盍归乎,無空死深山。”諶曰:「吾乃梦醒者,不復低迷。”敬伯遂归。 諶留之不得。   時唐貞观初,以旧籍调授左武卫骑曹參軍,大將軍趙妻之以女,数年間迁大理延评,衣绯。奉 使淮南,舟行过高邮。制使之行,呵叱風生,舟船不敢动。時淮天雨,忽有一渔舟突过,中有老人, 衣蓑戴笠,鼓棹而去,其疾如鳳。敬伯以为,吾乃制使,威振远近,此渔父敢突过!试视之,乃諶 也。遂令追之,因请維舟,延之座内,握手慰之曰:「兄久居深山,抛掷名宦而無成,到此极也! 夫風不可系,影不可。古人倦夜長尚秉烛遊,况少年白昼而掷之乎?敬伯自出山数年,今廷尉平事 矣。昨者推狱平允,乃大錫命服,淮南疑狱,今谳于有司,上择详明吏復讯之。敬伯预其选,故有 是行。虽未可言官达,比之山侪,自謂差胜。兄甘劳苦尚如曩日,奇哉奇哉!今何所需?当以奉给 。”諶曰:「吾叟野人,心近云鹤,未可以腐鼠吓也。吾子沉浮,鱼鸟各适,何必矜炫也,夫人世 之所需者,吾当给尔,子何以赠我与中山之友?或市药于广陵,亦有息肩之地。青園桥東,有数里 櫻桃園,園北車门,即吾宅也。子公事稍隙,寻我于此。”遂然而去。   敬伯到广陵十余日,事少闲,思諶言,因此寻之,果有車门。试問之,乃裴宅也。人引以進。 初尚荒凉,移步愈佳。行数百步,方及大门。樓阁重重,花木鲜秀,似非人境,烟翠葱笼,景色艷 媚,不可形状。香風飒来,神清气爽,飘飘然有凌云之意,不復以使車为重,视其身若腐鼠,视其 徒若蝼蚁。既而稍聞剑佩之声。二青衣出曰:「阿郎来。”俄有一人,衣冠伟然,儀貌奇丽。敬伯 前拜视之,乃諶也。裴慰之曰:「尘界任官,久食腥膻,愁欲之火,焰于胸中,负之而行,固甚劳 苦。”遂揖以人,坐于中堂,窗户栋梁,饰以異寶,屏帐皆畫云鹤。有顷,四青衣捧碧玉台盘而至。 器物珍異,皆非人世所有。香醒佳馔,目所未睹。既而,日將暮,命其仆促席。燃九光之燈,光華 满座。女樂二十人,皆绝代之色,列其座前。裴顾小黄頭曰:「王评事昔吾山中之友,道情不固, 弃吾下山,别近十年,才为廷尉。属今俗心已就,須俗伎以樂之。顾伶家女無足召者,当召士大夫 之女已适人者。如近無姝丽,五千里内皆可择之。”小黄頭唯唯而去。诸伎调碧玉蕭,调未谐,而 黄頭已復命,引一伎自西阶登,拜裴席前。裴指曰:「參评事。”敬伯答拜。细视之,乃其妻趙氏, 而敬伯惊讶不敢言。妻亦甚骇,目之不已。遂令坐。玉阶下一青衣,捧玳瑁筝授之,趙素所善也。 因令与座伎合曲以送酒。敬伯座間取殷色朱李投之。趙顾敬伯,潜系于衣带。伎奏之曲,趙皆不能 逐。裴乃令随所奏,時時停趙以呈其曲。其歌舞,非云韶九奏之樂,而清亮宛转,酬獻极欢。天將 曙,乃召前黄頭曰:「送趙夫人。”且謂曰:「此乃九大畫堂,常人不到。吾昔与王为方外之交, 怜其为俗所迷,自投湯火,以智自烧,以明自贼,將沉浮于生死海中,求濟不得,故命于此一以醒 之。今日之會,诚再难得。亦夫人宿命,乃得暂遊云山万里,重復来往,劳苦無辞也。”趙拜而去。 裴謂敬伯曰:「评公使車,留此一宿,得無惊郡將乎?宜就館。未赴阙,闲時访我可也。尘路遐远, 万愁攻人,努力自爱。”伯拜謝而去。后五日,將還,潜诣取别其门,不復有宅,乃荒凉之地,烟 草极目,惆怅而返。及京,奏事毕,得归私第。诸趙竟怒曰:「女子诚陋,不足以奉事君子,然已 辱厚礼,亦宜敬之。夫上以承祖考,下以繼后嗣,岂苟而已哉。奈何以妖术致之万里,而娱人之视 听乎!朱李尚在,其言足證,何讳乎?”敬伯尽言之,且曰:「当此之時,敬伯亦自不測,此盖裴 之道成矣,以此相炫也。”其妻亦記得裴言,遂不復责。吁!神仙之变化,诚如此乎?將謂幻者鬻 术以致惑乎?固非常智之所及。且夫雀为蛤,雉为蜃,人为虎,腐草为萤,蜣螂为蝉,鲲为鹏,万 物之变化,書傳之記者不可以智达,况耳目之外乎。   張老   張老者,扬州六合縣園叟也。其邻有韋恕者,梁天监中,自扬州曹掾役满而来。有長女 既笄,召里媒媪,令访良婿。張老聞知,喜而候媒于韋门。媪出,張老固延人,且备酒食。酒阑, 謂媪曰:「聞韋氏有女將适人,求良才于汝,有之乎?”曰「然”。曰:「某诚衰迈,灌園之業, 亦可衣食。幸为求之,事成厚謝。”媪大骂而去。他日又邀媪。媪曰:「叟何不自度?岂有衣冠子 女,肯嫁園叟耶!此家诚贫,士大夫家之敌者不少顾,叟非匹,吾安能为叟一杯酒,乃取辱于韋氏 。”叟固曰:「强为吾一言之,言不从,即吾命也。”媪不得已,冒责而入言之。韋氏大怒:「媪 以吾贫,轻我乃如是!且韋家焉有此事,况園叟何人,敢发此议。叟固不足责,媪何無别之甚也。 ”曰:「媪诚非所宜言,为曳所逼,不得不达其意。”韋怒曰:「为我报之,今日内得五百缗则可 。”媪出,以告張老,乃曰:「诺。”未几,車載纳于韋氏。韋大惊曰:「前言戏之耳。且此翁为 園,何以致此?吾度其必無而言之,今不移多時而錢到,当如之何?”乃使人潜候其女。女亦不恨, 乃曰:「此固命乎!”遂許焉。   張老既娶韋氏,園業不廢,负秽地,鬻蔬不辍。其妻躬执爨濯,了無怍色。亲戚恶之,亦不能 止。数年,中外之有识者责恕曰:「君家诚贫,乡里岂無贫子弟,奈何以女妻園叟?既弃之,何不 令远去也。”他日,恕置酒召女及張老。酒酣,微露其意。張老起曰:「所以不即去者,恐有念。 今既相厌,去亦何难。某王屋下有一小庄,明日且归耳。”天將曙,来别韋氏曰:「他岁想念,可 令大兄往天坛山南相访。”遂令妻骑驴戴笠,張老策杖相随而去。绝無消息。   后数年,恕念其女,以为蓬頭垢面,不可识也。令長男義方访之。到天坛南,道遇一崐崙奴, 驾黄牛耕田。問曰:「此有張老家庄否?”崐崙投杖拜曰:「大郎子何久不来?庄去此甚近,某当 前引。”遂与俱東去。初上一山,山下有水,过水連绵凡十余處,景色渐異,不与人間同。下一山, 见水北朱户甲第,樓阁參差,花木繁荣,烟云鲜媚,鸾鹤孔雀,回翔其間,歌管嘹亮耳目。崐崙奴 指曰:「此張家庄也。”韋惊骇不測。俄而及门,门有紫衣人吏拜引人厅中。铺陳之盛,目所未睹。 異香氤氲,遍满崖谷。忽聞珠佩之声渐近,二青衣出曰:「阿郎来。”次见十数青衣,容色绝代, 相对而行,若有所引。俄见一人,戴远遊冠,衣朱绡,曳朱履,徐出门。一青衣引为前拜,儀状伟 然,容色芳嫩。细观之,乃張老也。言曰:「人世劳苦,若在火中,身未清凉,怨焰又炽,固無斯 須泰時。兄久客寄,何以自娱?賢妹畧梳頭,即当奉见。”因揖令坐。未几,一青衣来曰:「娘子 已梳頭毕。”引人见妹,遂于堂前。其堂沉香为梁,玳瑁贴门,碧玉窗,珍珠箔,阶砌皆冷清碧色, 不辨其物。其妹服饰之盛,世間未见。畧叙寒暄,問尊長而已,意甚卤莽。有顷進馔,精美芳馨, 不可名状。食讫,館韋于内厅。   明日方曙,張老与韋生坐,忽有一青衣附耳而語。張老笑曰:「宅中有客,安得暮归?”因曰: 「小弟暂欲遊蓬莱山,賢妹亦当去。然未暮即归,兄但憩此。”張老揖而入。俄而五云起于庭中, 鸾鳳飛翔,丝竹并作。張老及妹,各乘一鳳,余伎乘鹤者十数人,渐上空中,正東而去。望之已久, 犹隱隱聞音樂之声。韋君在館,小青衣供侍甚谨。迫暮,稍聞笙簧之音,倏忽復到。及下于庭,張 老与妻见韋曰:「獨居大寂寞。然此地神仙之府,非俗人得遊,以兄宿命,合得到此,然亦不可久 居,明日当奉别耳。”及時,妹寝出别兄,殷勤傳語父母而已。張老曰:「人世遐远,不及做書。 ”奉金二十镒,并与一故席帽,曰:「兄若無錢,可于扬州北邸卖药王老家,取錢一千万,持此为 信。”遂别,復令崐崙奴送出,却到天坛,崐崙奴拜别而去。韋自荷而归。其家惊讶問之,或以为 神仙,或以为妖妄,不知所謂。五六年間金尽,欲取王老錢,復疑其妄。或曰:「許尔取錢,不持 一字,此帽安足信。”既而困极,其家强進之曰:「必不得,用何伤。”乃往扬州,入北邸,而王 老者方当肆陳药。韋前曰:「叟何姓?”曰:「姓王。”韋曰:「張老令取錢一千万,持此帽为信 。”王曰:「錢即实有,昔帽是乎?”韋曰:「叟可验之,岂不识耶?”王老未語。有小女出至帏 中,曰:「張老尝过,令缝帽顶,其時無皂線,以紅線缝之,線色手迹皆可验。”因取看之,果是 也。遂得錢載而归。乃信其神仙也。其家又思女,復遣義方往天坛南寻之。既到,千山万水,不復 有路。時逢樵人,亦無知張老庄者。悲思浩然而归。舉家以为仙俗路殊,無相见期。又寻王老,亦 去矣。   后数年,義方偶遊扬州,闲行琼花观,忽见張家崐崙奴前曰:「大郎家中何如?娘子虽不得归, 如在左右,家中事無巨细,莫不知之。”因出怀金十斤以奉曰:「娘子令送与大郎君。阿郎与王老 會饮于此酒家,大郎且坐,崐崙当入报。”義方坐于酒旗下,日暮不见出,乃入观之,饮者满座, 座上并無二老,亦無崐崙奴。取金视之,乃真金也。惊叹而归,又以供数年之食。后不復知張老所 在。   薛昭傳   薛昭者,唐元和未为平陆尉,以气義自喜,常慕郭代公、李北海之为心。因夜值宿, 囚有为母復仇杀人者,与金而逸之,故縣聞于廉使。廉使奏之,坐谪为民于海康。敕下之日,不問 家产,但荷银铛而去。有客田山叟者,或云数百岁。時来平生,正与昭洽,乃赍酒拦道而饮饯之。 謂昭曰:「君義大也,脱人之祸而自当之,真荆聂之俦也。吾请从子。”昭不許。固请,乃許之。 至三乡夜,山史脱衣易酒,大醉其左右。謂昭曰:「可遁矣。”与之携手出東郊,赠药一粒曰:「 非惟去疾,兼能去食。”又约曰:「此去,但遇道北有林薮蘩翳處,可且匿。不獨逃难,当获美姝 。”昭辞行,遇蘭昌宫,古木修竹,四合其所。昭逾垣而入,追者但東西奔走,莫能知踪矣。昭潜 于古殿之西間。及夜,風清月朗,见阶間有三美女,笑語而至,揖让升于花茵,以犀杯酌酒而進之。 居其首女子酹之曰:「吉利吉利,好人相逢,恶人相避。”其次曰:「良宵宴會,虽有好人,岂易 逢耶?”昭居窗隙間聞之,又志田山叟之言,遂跃出曰:「适聞夫人云‘好人岂易逢耶’。昭虽不 才,愿备好人之数。”三人愕然良久,曰:「君是何人,而匿于此?”昭具以实对。乃设座于茵之 南。昭询其姓字,長曰:「云容張氏。”次曰:「鳳台蕭氏。”次曰:「蘭翘劉氏。”饮將酣,蘭 翘命骰子,謂二女曰:「今夜佳賓相逢,須有匹偶,请掷骰子,遇彩强者得荐枕席。”遍掷,云容 彩胜。蘭翘遂命薛郎近云容姊坐,又持雙杯而獻,曰:「真所为合卺矣。”昭拜謝之。遂問:「夫 人何許人?何以至此?”答曰:「某乃齊元中楊貴妃之侍兒也。妃甚爱惜,尝令獨舞霓裳于绣岭宫。 妃赠我詩曰:   ‘羅袖动香香不已,紅渠袅袅秋烟里。   轻云岭上乍摇風,嫩柳池边初拂水。’   詩成,皇帝吟諷久之,亦有繼和,但不記耳。遂赐雙金扼臂,因兹寵幸,愈于群輩。此時多遇 帝与申天師談道,余獨与貴妃得窃听,亦数侍天師茶药,頗获天師悯之,因間處叩頭乞药,師云, ‘吾不借,但汝無分,不久處世,如何?我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天師乃与绛雪丹一粒曰: ‘汝但服之,虽死不坏。但能大其棺,广其穴,含以真玉,疏而有風,使魂不荡空,魄不沉寂,有 物拘制,陶出陰陽,后百年得遇生人交精之气,或再生,便为地仙耳。’我没昌蘭之時,同輩具以 白,貴妃怜之,命中貴人陳玄造受其事,送终之器,皆荷如约。今已百年矣。仙師之兆,莫非今宵 良會乎?此乃宿分,非偶然耳。”昭因诘申天師之貌,乃田山叟之魁梧也,昭大惊曰:「山叟即天 師明矣,不然何以委曲使余符曩日之事哉?”又問蘭、鳳二子。容曰:「亦当時宫人有容者,为九 仙媛所忌,毒而死之,藏吾穴之侧,与之交遊非一朝一夕耳。”鳳台请击席而歌,送昭、容酒。歌 曰:

   脸花不绽几含幽,今夕陽春獨换秋。   我守孤燈無白日,寒云垄上更添愁。 蘭翘和曰:

  幽谷啼营整羽翰,犀沉玉冷自長欢。   月華不忍扃泉户,露滴松枝一夜寒。 云容和曰:   韶光不见分成尘,曾饵金丹忽有神。   不意薛生携旧律,獨開幽谷一技春。 昭亦和曰:

  误人宫墙漏网人,月華清洗玉阶尘,   自疑飛到蓬莱顶,琼艷三枝半夜春。 詩毕,旋聞鸡鸣,三人曰:「可归室矣。”昭持其衣,超然而去。初觉门户至微,及经阈,亦 無所妨。蘭、鳳亦告辞而他往矣。但燈烛荧荧,侍婢凝立,帐幄绪绣,如貴戚家焉。遂同寝處,昭 甚慰喜。如此觉数夕,但不知昏旦。容曰:「吾體已蘇矣。但衣服破故,更得新衣则可起矣。今有 金扼臂,君可持往近縣易衣服。”昭惧,不敢去,曰:「恐为州縣所执。”容曰:「無惮。可將我 白绢去。有急即蒙首,人無能见矣。”昭然之,遂出三乡货之,市其衣服,夜至穴侧,容已迎门而 笑,引人曰:「但启梓,当自起矣。”昭如其言,果见容體已生,及回顾看帷帐,惟一大穴,多冥 器服玩金玉,惟取寶器而出,遂与容同归金陵幽栖,至今见在,容鬓不衰,岂非俱饵天師之靈药乎 ?申生名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