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第四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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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癡珠纏綿愁病,過了一春。把阿寶行期也誤了,急得鶴仙要請假來省。轉瞬之間,又是炎夏。芝友引見也回頭,癡珠甫能出門。

  這日來訪芝友,芝友道:「南邊時事,目下實在不好,這真令人寢食不安。就是都中,也是近日纔撤防堵。」癡珠歎口氣道:「生涯寥落,國事迍遾。早上得荷生楊柳青軍營的信,也是這般說。」

  看官,你道荷生,何事駐軍楊柳青呢?四月間,逆倭從廣州海道竄入津門,京師戒嚴。朝議今山、陝各省領兵入衛,荷生所以領兵五千,到了河北。後來奉到諭旨,都令駐楊柳青助勦。

  五月初二,蘆臺官軍打了勝仗。逆倭竄至靖海,又為荷生伏兵殺敗,遂退出小直沽,回南去了。荷生後來,仍回并州軍營參贊,這是後話。

  當下癡珠從縣前街就來柳巷,采秋為是荷生密友,素來晤面,就延入內室。見癡珠病雖大好,卻老了許多,就也歡喜。癡珠見采秋華貴雍容,珠圍翠繞,錦簇花團。心中,卻為天下有才色的紅顏一慰。又見個丫鬟面熟得很,詢知是秋英。原來秋香死後,荷生賞秋香的老嬤五十兩銀,把秋英收為婢女。癡珠又為秋英喜脫火坑。

  此時,愛山住在聽雨山房。紫滄失偶,就把瑤華贖身出來,作個繼室,住在梅窩。癡珠都走訪了,又到東米市街,纔行回寓。既不見乏,晚飯也用得多,大家都道癡珠一天好過一天,可以和芝友同走了。不想無意中,又鉤出舊病來。看官,你道為何呢?

  紫淪為著鶴仙是舊交,便延芝友逛一天并門仙館。囑癡珠及羽侯、燕卿、愛山作陪,傳來本年花選第一巫雲、第三玉岫伺候。又因大家說得荷生花選,祇剩福奴一人,也有滄桑之感,便又傳了福奴。

  這一會,觥籌交錯,釵舄紛遺,席上人人心暢,祇有癡珠觸目傷心。酒未數巡,便推病出席,倚炕而臥。

  大家祇得叫福奴、巫雲、玉岫,輪番上前陪伴,與他諭茗添香。癡珠微吟道:「細草流連侵座軟,殘花惆悵近人開。」大家一笑。

  紫滄席間因說起采秋「鳳來儀」的令來,羽侯道:「雅得很,我們何不也試行看?」愛山道:「《西廂》中,那裏再尋得許多『鳳』字?」燕卿道:「把《西廂》換作《桃花扇》何如?」羽侯、紫滄道:「好極!」

  當下芝友首坐,次是癡珠、羽侯、燕卿、愛山、紫滄、福奴、巫雲、玉岫。羽候要推芝友起令,芝友道:「叫我起令,萬分不能。大家說了,我學學吧。」

  於是羽侯喝了一杯令酒,說道:

  「翱翔雙鳳凰,《緱山月》,零露瀼瀼。」大家讚好,各賀一杯。

  次是燕卿,瞧著福奴說道:

  「鳳紙僉名喚樂工,《碧玉今》,夙夜在公。」大家也說:「好。」各賀一杯。

  次該是巫雲,說道:

  「傳鳳詔選蛾眉,《好姊姊》,被之祁祁。」羽侯道:「跌宕風流,我要賀三鍾哩。」大家遂飲了三鍾。

  該是福奴,福奴含笑說道:

  「鸞笙鳳管雲中響,《燭影搖紅》。」就不說了。大家道:「怎的不說?」福奴道:「我肚裏沒有一句《詩經》,教我怎的?」燕卿道:「一兩句總有。」福奴笑道:「有是有了一句,祇不好意思說出。」大家道:「說吧,《詩經》裏頭,有甚麼不好意思說的?」福奴笑說:「中心。」又停了。芝友接著道:「養養。」便拍手哈哈笑道:「妙!」紫滄道:「徐娘雖老,丰韻猶存,竟會想出這個令來。」大家也賀了一杯。

  次該玉岫,玉岫說道:

  「風塵失伴鳳彷徨,《清江引》,將翱將翔。」大家道:「也還一串,這就難為他。」

  次該是芝友,芝友想了一會,向癡珠說道:

  「飛下鳳凰臺,《梧桐落》,我姑酌彼金□。」大家說:「好。」各賀一杯。

  次該是愛山,愛山說道:

  「望平康鳳城東,《逍遙樂》,穆如清風。」次該紫滄,紫滄說道:

  「聽鳳子龍孫號,《光乍乍》,不屬於毛。」大家都道:「好!」各喝賀酒。

  次該是癡珠說了收令。紫滄便來炕邊,催促癡珠起來。癡珠不起,道:「我說就是,何必起來?」因說道:

  「有杳萬山隔鸞鳳,《月上五更》,乃占我夢。」說畢,癡珠仍是不語。

  大家見癡珠,今日又是毫無意興。便一面喝酒,一面向癡珠說笑,給他排解。不想癡珠檢著案上一部小說,瞧了一會。見上面有一首詞,噙著淚吟道:「春光早去,秋光又追。」停一停,又吟道:「恨隨流水,人想當時,何處重相見?韶華在眼輕消遣,過後思量總可憐!」就覺得無限淒涼,便自去了。

  次日,芝友大家來看癡珠,又拉他同訪福奴。重過秋心院,覺得草角花鬚,悉將濺淚。這夜回來,便咯咯吐了數口血,吟道:

  「西園碧樹今如此,莫近高自臥聽秋!」

  次日就不能起床了。

  那芝友,卻與福奴十分情投意合,就訂了終身。到得六月杪,摯福奴領著阿寶一群人,向蒲關去了。

  癡珠病中,見阿寶兄弟前來辭行,又是一番傷苦。從此服藥,便不見效,日加沉重。此時荷生撤防未到,子秀、子善都出了差。羽侯、燕卿、紫滄、愛山,天天各有公事。就是池、蕭照管筆札銀錢,一天也忙不了。祇心印,鎮日都在西院前屋,幫禿頭照料,二更天纔回方丈去睡。

  穆升等見癡珠,病勢已是不起,大家想著不久便是散局。禿頭漸漸的呼喚不靈,祇得自己撐起精神,徹夜伺候。癡珠自知不免,二十八日倚枕作了數字,與家人訣別。就教蕭贊甫,替他寫一付自挽的聯,是:

一棺附身,萬事都已;
人生到此,天道難論。

因歎道:「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又吟道:

  「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贊甫著實安慰一番,就也走了。

  這夜二更時候,癡珠清醒白醒。瞥見燈光一閃,有個侍兒眉目十分媚麗,卻另有一段颯爽的神氣,含笑招手。癡珠起身,那侍兒早掀著簾子出去。癡珠不知不覺跟著走,祇隔一步,卻趕不上。再看走的地方,是個甬道,卻不是汾神廟的路,腳下全是青花石磨光的石板。兩邊是白玉欄杆,圍護著無數瑤花琪草。

  那侍兒早不見了。遠遠望去,祇見上面數十級臺階。階上朱紅三道的門,黃金獸環。沿階排列那些儀從,一對對旌旗幡蓋,刀鞘弓衣。還有那金盔金甲的神將,手執兵器,分班站在中門兩邊。癡珠想道:「這是甚麼地方呢?」正在躊躇,不敢前進。

  忽見西邊的門,擁出許多侍女。宮妝艷服,手中有捧冠帶的,有捧袍笏的,迎將出來。一個空手的,生得荷粉露垂,杏花煙潤,向前跪下道:「請主人更衣。」便引癡珠進了中門。東西兩班人等,瞧見癡珠,都叩起頭來。

  癡珠從屏門走上殿來,見殿上立一更衣鏡,有七尺多高。鏡中一個人影,衣服雖不華美,而丰采奕奕,英爽之氣見於眉宇。鏡後走出一個神人來,向癡珠道:「先生來了。」把手一拱,足下便冉冉生雲,上天而去。侍女伺候更衣已畢,扶在正面几上坐下。

  癡珠正要說話,忽見屏門洞開,門外停兩座七香寶輦,又有許多宮妝侍女。有執拂的、有執扇的、有捧如意的、有捧巾櫛的、有捧書冊的,簇擁著兩位珠纓蔽面的女神下車。癡珠從殿上望將下來,一個面龐好像亡妾茜雯,一個面龐兒好像娟娘。

  祇見黃巾力士引向廷前方面,下鋪兩個寶藍方墊。那女神綽綽約約,走至墊前,便俯伏跪下。旁有一個金甲神將唱道:「淚泉司、愁山司謁見。」癡珠身旁侍女唱道:「平身。」便有四個侍女,扶掖二女神,從東廡環佩珊珊步上殿來。

  剛到殿門,癡珠立起身。上前略一凝視,一個正是茜雯,一個正是娟娘。喜極不能說話,一手攜著一人發怔。半晌,轉撲簌簌的弔下淚來。茜雯、娟娘早是淚珠偷彈,至此更嗚咽欲絕。癡珠向茜雯慟道:「人亡家破,教我何以為人!」茜雯咽著道:「天數難逃。」

  娟娘抹淚道:「你今到此,塵緣已斷。平陂往復,世事自有回環,何必重生魔障?我告訴你,這地方係香海洋青心島。你原是此間仙主,我和茜雯妹妹、春纖妹妹、秋痕妹妹,都是你案下曹司。因數十年前,誤辦一宗公案,害許多癡男怨女,都淹埋在這恨水愁山、淚泉冤海。因此玉帝震怒,召著金公兆劍替你作了仙主,將我們監禁在離恨天。先後謫降人世,親歷了恨淚愁冤的苦。去年蘊空坐化,玉帝憐他五十餘年節苦行高,詔金公領著蘊空重遊塵世,享歷榮華,方纔去了。我和茜雯妹妹罰限先滿,如今你已復位了。秋痕妹妹罰限,即刻也滿。祇春纖塵劫未盡,尚有五六年耽延,修成正果,方許重證仙班。」說到此,便將牙笏,向癡珠心前輕輕一拍,道:「怎的塵夢還不醒哩?」

  癡珠咳嗽一聲,嘔了一口鮮血,卻是南柯一夢。禿頭聞聲,急跑進來。見桌上的燈黯黯一穗,帳外模模糊糊有個人影,像是紅衣女子,一閃即不見了。

  禿頭唬得打戰,急掀開帳,見癡珠眼撐撐的說道:「甚麼時候?」禿頭道:「差不多兩下鐘。」癡珠一絲半氣的說道:「我又嘔了一口血,覺得腥臊得很,你取些湯給我淨淨口。」禿頭將帳掛起,剔了燈,點起枝蠟。從水火鐓上,倒半甌的燕窩蓮子湯,遞到癡珠脣邊。

  癡珠歪轉半身,將口漱淨,又喝兩口下去。合眼把夢境記憶一回,恍然悟卻前生。就問禿頭道:「立秋是甚麼時辰?」禿頭道:「說是卯時。」癡珠吟道:

  「蘭摧白露下,桂折秋風前。」

  就說道:「你叫林喜,去方丈請師父起來。你把小衫褲替我換上。」禿頭道:「老爺身子不好,何苦要換?」癡珠道:「呆奴!我要走了,你留得我麼?我箱裏東西,蕭師爺替我開有清單,通給你去。箱以外的東西,穆升、林喜、李福三人均分了,也算跟我辛苦一場,留個紀念吧。我這幾個月,剩下的束修,也寄不回去。殯殮了我,餘下的你拿去,作個下半世的養活。倘道路平靜,替我回南看家,走吧!」禿頭哭道:「老爺好好的,又沒有變症,怎講起這些話?」穆升流著淚,說道:「老爺保重。」正往下說,林喜已請心印來了。

  穆升掀開簾子,讓心印進去。自己向廚下,招呼大家起來。剛由牆□轉過後院,忽聽樓下一響,便問:「是誰?」沒有答應,已嚇得滿身寒毛直豎。再聽得一聲很響,你似左邊屋裏空棺挪動的聲,便覺得通身發抖,兩祇腳就如釘住,走不動了。

  林喜、李福聞得聲響,拿枝蠟趕來看視。穆升還自站著,心上突突的亂跳。停一停,三人同到樓下,喚醒大家出來前院。燭影裏,又似槐樹底下隱隱有幾多人,站在那裏。其實,天是陰沉沉的,祇聽得風吹槐葉,簌簌有聲而已。

  屋裏,禿頭帶哭檢點癡珠衫褲。心印瞧著癡珠兩頰飛紅,也覺得不好。癡珠早把吩咐禿頭的話,與心印覆述一遍。就喚禿頭將一小箱交給心印道:「這是我的詩文集和那各種雜著,通共一百二十卷。你替我轉交荷生。玄文覆瓿,論語燒薪,這算甚麼?祇我一生的心血,都在這裏,託他替我收拾吧!」心印見此光景,就要忍住哭,也忍不住了。

  林喜等滿面淚痕,幫著禿頭替癡珠擦了身上,換了衣裳。跏趺而坐,向心印道:「你是大解脫的人,何為也哭?我這會心上空蕩蕩的,祇有老母尚然在念。為子如我,有不如無。」便滴下兩點眼淚。

  一會,目神漸散,兩頰的紅也漸淡了。滿屋中忽覺靈風習習,窗外一陣陣細雨。癡珠叫林喜端過一張炕几,向李福要了筆硯。心印檢一張箋紙遞上,林喜磨著墨,癡珠提起筆來,在紙上寫了四句。道:

海山我舊小遊仙,滴落紅塵四十年;
一葉隨風歸去也,碧雲無際水無邊。

題罷,擲筆倚几而逝。時正卯三刻。

  心印大慟,禿頭等泥首號啕。卻遠遠的聞得蠻簫之聲,經時纔歇。心印一面哭,一面招呼禿頭,將癡珠扶下。祇見容顏帶笑,臉色比生時還覺好看,祇瘦骨不盈一把。

  這會,贊甫、雨農也到。大家幫著點香燭、焚紙錢,哭個淚乾聲盡。心印領著徒子徒孫,就在秋華堂唸起度人經。贊甫、雨農領著穆升,照料衣衾棺槨。用的棺,就是停放樓下那一口。

  禿頭諸事不管,祇在床前守屍痛哭,就如孝子一般。到了入殮,禿頭體貼癡珠生前意思。將秋痕剪的一綹青絲、一雙指甲,縫個袋兒,掛在癡珠襟上。其餘癡珠心愛的古玩,和秋痕的東西,俱裝入棺中。將靈停放在秋華堂,禿頭等輪流在靈幃伴宿。

  次日,心印題上一付挽聯,是:

梓鄉極目黯飛雲,可憐倚枕彌留,猶自傷心南望;
蓮社暮年稀舊雨,方喜高齋密邇,何期撒手西歸!

這且按下。

  看官須知:癡珠方纔化去,秋痕卻已歸來。正是:

鐵戟沉沙,焦桐入爨;
安道碎琴,王郎斫案。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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