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初新志/卷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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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南垣傳[编辑]

──吳偉業(駿公)

張南垣,名漣,南垣其字。華亭人,徙秀州,又為秀州人。少學畫,好寫人像,兼通山水,遂以其意壘石。故他藝不甚著,其壘石最工,在他人為之,莫能及也。

百餘年來,為此技者,類學嶄岩嵌特。好事之家,羅取一二異石,標之曰峰。皆從他邑輦至,決城珝,壞道路,人牛喘汗,僅而得至。絡以巨巘,錮以鐵汁,刑牲下拜,刂,鉤填空青,穹窿岩岩,若在喬嶽。其難也如此!而其旁又架危梁,梯鳥道;遊之者鉤巾棘履,拾級數折,傴僂入深洞,捫壁投罅,瞪盼駭栗。

南垣過而笑曰:「是豈知為山者耶?今夫群峰造天,深岩蔽日,此蓋造物神靈之所為,非人力可得而致也。況其地輒跨數百里,而吾以盈丈之址,五尺之溝,尤而效之,何異市人摶士以欺兒童哉?唯夫平岡小阪,陵阜陂阤,板築之功,可計日以就。然後錯之以石,棋置其間,繚以短垣,翳以密篠,若似乎奇峰絕嶂,累累乎牆外,而人或見之也。其石脈之所奔注,伏而起,突而怒,為獅蹲,為獸攫,口鼻含呀,牙錯距躍,決林莽,犯軒楹而不去,若似乎處大山之麓,截溪斷谷,私此數石者為吾有也。方塘石洫,易以曲岸回沙;邃闥雕楹,改為青扉白屋。樹取其不凋者,松杉檜栝,雜植成林;石取其易致者,太湖堯峰,隨宜布置。有林泉之美,無登頓之勞,不亦可乎?」華亭董宗伯玄宰、陳征君仲醇亟稱之,曰:「江南諸山,土中戴石。黃一峰、吳仲圭常言之,此知夫畫脈者也。」

群公交書走幣,歲無慮數十家。有不能應者,用以為大恨。顧一見君,驚喜歡笑如初。君為人肥而短黑,性滑稽,好舉里巷諧媟以為撫掌之資;或陳語舊聞,反以此受人調弄,亦不顧也。與人交好,談人之善,不擇高下,能安異同。以此遊於江南諸郡者五十餘年。自華亭、秀州外,於白門,於金沙,於海虞,於婁東,於鹿城,所過必數月。

其所為園,則李工部之「橫雲」,虞觀察之「預園」,王奉常之「樂郊」,錢宗伯之「拂水」,吳吏部之「竹亭」為最著。經營粉本,高下濃淡,早有成法。初立土山,樹木未添,岩壑已具,隨皴隨改,煙雲渲染,補入無痕。即一花一竹,疏密欹斜,妙得俯仰。山未成,先思著屋;屋未就,又思其中之所施設;窗欞几榻,不事雕飾,雅合自然。主人解事者,君不受促迫,次第結構。其或任情自用,不得已骫骳曲隨。後有過者,輒歎惜曰:「此必非南垣意也!」

君為此技既久,土石草樹,咸能識其性情。每創手之日,亂石林立,或臥或倚。君躊躇四顧,正勢側峰,橫支豎理,皆默識在心,借成眾手。常高坐一室,與客談笑。呼役夫曰:「某樹下某石,可置某處。」目不轉視,手不再指,若金在冶,不假斧鑿。甚至施竿結頂,懸而下縋,尺寸勿爽。觀者以此服其能矣。

人有學其術者,以為曲折變化,此君生平之所長,盡其心力以求仿佛,初見或似,久觀輒非。而君獨規模大勢,使人於數日之內,尋丈之間,落落難合。及其既就,則天墮地出,得未曾有。曾於友人齋前作荊、關老筆。對跱平蹙,已過五尋,不作一折。忽於其顛將數石盤亙得勢,則全體飛動,蒼然不群。所謂他人為之莫能及者,蓋以此也。

君有四子,能傳父術。晚歲辭涿鹿相國之聘,遣其仲子行。退老於鴛湖之側,結廬三楹。余過之,謂余曰:「自吾以此術遊江以南也,數十年來,名園別墅,易其故主者,比比是矣。蕩於兵火,沒於荊榛,奇花異石,他人輦取以去,吾仍為之營置者,輒數見焉。吾懼石之不足留吾名,而欲得子文以傳之也。」

余曰:「柳宗元為《梓人傳》,謂有得於經國治民之旨。今觀張君之術,雖庖丁解牛,公輸刻鵠,無以復過。其藝而合於道者歟?君子不作無益。穿池築台,《春秋》所戒。而王公貴人,歌舞般樂,侈欲傷財,獨此為耳目之觀,稍有合於清淨。且張君因深就高,合自然,惜人力,此學愚公之術而變焉者也,其可傳也已。作《張南垣傳》。」

張山來曰:疊山壘石,另有一種學問。其胸中丘壑,較之畫家為難。蓋畫則遠近高卑,疏密險易,可以自主。此則必合地宜,因石性;物多不當棄其有餘,物少不必補其不足;又必酌主人之貧富,隨主人之性情,猶必借群工之手,是以難耳。況畫家所長,不在蹊徑而在筆墨。予嘗以畫上之景作實境觀,殊有不堪遊覽者。猶之詩中煙雨窮愁字面,在詩雖為佳句,而當之者殊苦也。若園亭之勝,則止賴布景得宜,不能乞靈於他物,豈畫家可比乎?

孫文正、黃石齋兩逸事[编辑]

──方苞(望溪)

杜先生岕嘗言:歸安茅止生習於高陽孫少師道公。天啟二年,以大學士經略薊遼,置酒別親賓,會者百人。有客中坐,前席而言曰:「公之出,始吾為國慶,而今重有憂。封疆社稷,寄公一身,公能堪。備物自奉,人莫之非。如不能,雖毀身家,責難逭,況儉觳乎?吾見客食皆鑿,而公獨飯粗;飾小名以鎮物,非所以負天下之重也!」公揖而謝曰:「先生誨我甚當,然非敢以為名也。好衣甘食,吾為秀才時固不厭。自成進士,釋褐而歸,念此身已不為己有。而朝廷多故,邊關日駭。恐一旦肩事任,非忍饑勞,不能以身率眾。自是不敢適口體,強自勖厲,以至於今,十有九年矣。」

嗚呼!公之氣折逆奄,明周萬事;合智謀忠勇之士以盡其材,用危困瘡痍之卒以致其武。唐、宋名賢中,猶有倫比。至於誠能動物,所糾所斥,退無怨言。叛將遠人,咸喻其志,而革心無貳。則自漢諸葛武侯而後,規模氣象,唯公有焉!是乃克己省身、憂民體國之實心,自然而愾乎天下者,非躬豪傑之才,而慨乎有聞於聖人之道,孰能與於此?然唯二三執政,與中樞邊境,事同一體之人,實不能容。《易》曰:「信及豚魚。」娼嫉之臣乃不若豚魚之可格,可不懼哉?

黃岡杜蒼略先生,客金陵。習明委諸前輩遺事。嘗言崇禎某年,余中丞集生與譚友夏結社金陵,適石齋黃公來遊,與訂交,意頗洽。黃公造次必於禮法,諸公心向之,而苦其拘也,思試之。妓顧氏,國色也。聰慧通書史,撫節按歌,見者莫不心醉。一日大雨雪,觴黃公於余氏園,使顧佐酒。公意色無忤。諸公更勸酬劇飲,大醉。送公臥特室。榻上枕衾茵各一,使顧盡弛褻衣,隨鍵戶。諸公伺焉。公驚起,索衣不得,因引衾自覆薦,而命顧以茵臥,茵厚且狹,不可轉。乃使就寢,顧遂昵近公。公徐曰:「無用爾。」側身向內,息數十調,即酣寢。漏下四鼓,覺,轉面向外。顧佯寐無覺,而以體旁公。俄頃,公酣寢如初。詰旦,顧出,具言其狀。且曰:「公等為名士,賦詩飲酒,是樂而已矣。為聖為佛,成忠成孝,終歸黃公。」

及明亡,公縶於金陵,在獄日誦《尚書》《周易》。數月,貌加豐。正命之前夕,有老僕持針線向公而泣曰:「是我侍主之終事也。」公曰:「吾正而斃,是為考終,汝何哀?」故人持酒肉與訣,飲啖如平時。酣寢達旦,起盥漱更衣,謂僕某曰:「曩某以卷索書,吾既許之,言不可曠也。」和墨伸紙,作小楷,次行書,幅甚長,乃以大字竟之,加印章,始出就刑。其卷藏金陵某家。

顧氏自接公,時自懟。無何,歸某官。李自成破京師,謂其夫:「能死,我先就縊。」夫不能用。語在縉紳間,一時以為美談焉。

金棕亭曰:甘食悅色,人情所不能已者。而兩公淡嗜好之性,出於自然,故為千古第一流人物。覺閔仲叔之不受豬肝,顏叔子之蒸盡摍屋,尚未免為食色所累。望溪文直接史遷;今連綴二事,亦宛然龍門合傳之體。

郭老僕墓誌銘[编辑]

──侯方域(朝宗)郭老僕,死而葬於城北之金家橋。其主人為誌其墓而銘之曰:

老僕名尚,十八歲事予祖太常公。方司徒公之少而應秀才試,以及舉孝廉,登進士第,老僕皆身從之。司徒公仕,而西抵秦涼之塞,南按黔方,北盡黃花、居庸邊鎮上,老僕又皆從。司徒公嘗道經華山,攀崖懸洞而陟其顛,老僕則手挽鐵索從焉。華山老道士,年百八十歲矣,謂司徒公曰:「公貴人也,然生平豐於功業,嗇於福用,當腰圍玉而陪天子飯。此後一月難作。凡有五大難,過此可耄耋。此僕當濟公於難者也,幸善視之。」

然老僕殊不事事,司徒公嘗遣視南圃之墅。久之,所司皆荒失。命人跡之,則老僕自攜琵琶,與一婦人飲於鹿邑之城門樓。司徒公怒,斥之不使近。戊辰,赴官京師,老僕固請從,至則酣飲於城隍市。司徒公朝所命,老僕暮歸,醉而盡忘之。司徒公怒而罵,老僕則倚壁而鼾,鼾聲與司徒公之罵聲更相間也。積二歲餘,以為常。

司徒公為烏程相所構,下獄,顧謂諸僕曰:「爾輩皆衣食我,今誰當從乎?」老僕涕泣拜於堂下。司徒公熟視曰:「嘻!爾豈其人耶?」老僕前曰:「主人盛時安所事老僕,老僕亦酣醉耳。今老僕且先犬馬死,主人又患難,豈尚不盡心力?主人不憶老道士言乎?」自此不飲酒,亦不與其家相通,從司徒於獄者七年。烏程相與韓城相相繼秉政,皆苛深,托諸緹校蒐察往事。士大夫親朋奴僕,往往避匿去。老僕常衣敝衣,星出月入,以事司徒公。

初,燕女有姚氏者,數嫁不終,饒於財。每曰:「我當嫁官人耳。」老僕乃偽為官人,娶之。日取其財易酒食,交歡諸緹校者,故得始終不及於難。後姚氏察知其偽,大哭,罵老僕。以手提其耳,齧其面,面上痕常滿。及司徒公出視師,乃以老僕為軍官,冠將軍冠,服將軍服,以見姚氏。姚氏則大喜。老僕入謝司徒公曰:「老僕嗜飲酒,今七年不飲酒,此後願日夜倍飲酒以償之。」久之,飲酒積病,遂以死,年五十七。老僕有四子,其次嘗犯軍法,當死。諸大帥卜從善等,羅拜司徒公曰: 「非願公絀法,乃軍中欲請之以勸忠義也。」當是時,郭老僕之名播兩河云。

銘曰:汝士大夫之師,而乃居於奴。奴乎,奴乎!奴尚則有,士大夫卒無!

張山來曰:老僕之奇,不在後之戒酒,而在前之飲酒。蓋戒酒猶屬忠義之士所能,若飲酒則大有學問在。苟非日飲亡何,則當司徒盛時,其播惡造業,當不一而足矣。

五人傳吳肅公(晴岩)

天啟朝,逆璫魏忠賢扇虐。諸卿大夫以忠直被刑戮,怨憤徹閭里,匹夫匹婦,髮豎心傷。然未有公然發憤,抗中貴,毆緹騎,不恤其身家之殞,唯義之殉,若蘇民之於吏部周公順昌者也。嘗讀《頌天臚筆》,及詢之吳父老,未嘗不擊節慨慕之云。

初,吏部負人望,謁告家居,時切齒朝事。令不便於民者,輒言之當事。蘇人德之。會都諫魏公大中被逮,所過州邑莫敢通。吏部輕舠候吳門,相持慟哭,罵忠賢不去口。為約婚姻,奉炙酒,累日乃去。璫聞之,怒。璫所私御史倪文煥,劾吏部黨奸人,削籍。蘇固已人人自懾矣。天啟六年,織造中使李實,以忠賢旨,復坐講學聚徒,與都御史高公攀龍、御史周公宗建、諭德繆公昌期、御史黃公尊素、李公應升,俱逮治。詔使至蘇,吏部慷慨自若。而蘇民無少長皆憤,五人其最烈云。五人者,曰顏佩韋,曰馬傑,曰沈揚,曰楊念如,曰周文元。

佩韋賈人子,家千金。年少不欲從父兄賈,而獨以任俠遊里中。比逮吏部,郡人震駭罷肆。而詔使張應龍、文之炳者虐於民,民益怒,顧莫敢先發。佩韋於是爇香行泣於市,周城而呼曰:「有為吏部直者來!」市中或議,或詢,或泣,或切齒詈,或搏顙籲天,或卜筮占吉凶,或醵金為贐,或趣裝走京師撾登聞鼓,奔走塞巷衢,凡四日夜。

洎宣詔,諸生王節、楊廷樞、文震亨、徐汧、袁征等竊計曰:「人心怒矣。吾徒當為謁兩台,以釋眾怒。」又謂父老毋過激,激只益重吏部禍。父老皆曰: 「諾!」乃相與詣西署,將請於巡撫、都御史。巡撫者毛一鷺,璫私人也。是日,吏部囚服,同吳令陳文瑞由縣至西署。佩韋率眾隨之,而馬傑亦已先擊柝呼市中,從者合萬餘人。會天雨,陰慘晝晦,人拈香如列炬,衣冠淋漓,履屐相躪,泥淖沒脛骭。吏部舁肩輿,眾爭吊吏部,枳道不得前。吏部勞苦諸父老。佩韋等大哭,聲震數里。

移時抵西署,署設幃幕儀仗。應龍與諸緹騎立庭上,氣張甚,最下陳鋃鐺鈕鐐諸具,眾目屬哽咽。節、震亨等前白一鷺及巡按御史徐吉曰:「周公人望,一旦以忤璫就逮,禍且不測。百姓怨痛,無所控告。明公天子重臣,盍請釋之,以慰民乎?」一鷺曰:「奈聖怒何?」諸生曰:「今日之事,實東廠矯詔。且吏部無辜,徒以口舌賈禍。明公剴切上陳,幸而得請。吏部再生之日,即明公不朽之年。即不得請,而直道猶存天壤,明公所獲多矣!」一鷺周張無以對,而緹騎以目相視,耳語謂「若輩何為者?」訝一鷺不以法繩之。而楊念如、沈揚兩人者,攘臂直前,訴且泣曰:「必得請乃已!」念如故閶門鬻衣人,揚故牙儈,皆不習吏部,並不習佩韋者也。蒲伏久之,麾之不肯起,緹騎怒叱之。忽眾中聞大聲罵「忠賢逆賊逆賊!」則馬傑也。緹騎大驚曰:「鼠輩敢爾!速斷爾頸矣!」遂手鋃鐺,擲階砉然,呼曰:「囚安在?速檻報東廠!」佩韋等曰:「旨出朝廷,顧出東廠耶?」乃大嘩。而吏部輿人周文元者,先是聞吏部逮,號泣不食三日矣,至是躍出直前奪械。緹騎笞之,傷其額。文元憤,眾亦俱憤,遂起擊之炳。之炳跳,眾群擁而登,欄楣俱折。脫屐擲堂上,若矢石落。自緹騎出京師,久驕橫,所至淩轢,郡邑長唯唯俟命。蘇民之激,愕出不意,皆踉蹌走。一匿署閣,緣桷,桷動,驚而墮,念如格殺之。一逾垣仆淖中,蹴以屐,腦裂而斃。其匿廁中、翳荊棘者,俱搜得殺之。一鷺、吉皆走匿。王節等知事敗,而當眾氣方張之時,即欲前諭止不可得。諸父老練事者,亦旋悔,稍稍散。

是日也,緹騎之逮御史黃公尊素者,適舟次胥江。掠於郛,執市人撻之。郛人聞城中之毆緹騎也,亦毆之,焚其舟,擠水中。

次日雨霽,鄉大夫素服謁兩台,策所以救地方。而一鷺則夜已密書飛騎白東廠,且草疏告變矣。檄下縣曰:「誰為柝聲聚眾者?誰為爇香號泣者?誰為驍雄賈勇,黨罪囚而戕天使者?必悉誅無赦!」

始,眾以吏部故,用義氣相感發,五人一呼,千百為群;聞捕誅,稍稍懼。五人毅然出自承曰:我顏佩韋,我馬傑,我沈揚,我楊念如,我周文元。俱就繫,曰:「吾儕小人,從吏部死,死且不朽!」及吏部死詔獄,五人亦斬於吳市,談笑自若。先刑一日,暴風雨,太湖水溢,而廣陵人則言文煥家居晝坐,忽忽見五人嚴裝仗劍,旌旆導吏部來,忽不見。庭井石闌,飛起舞空中,良久乃墮,聲轟如雷。

明年,烈皇帝即位,忠賢伏誅,吏部子茂蘭刺血上冤狀。詔恤吏部,誅文煥。蘇士大夫即所夷璫祠廢址,裒五人身首,合葬而豎石表之,至今稱「五人之墓」云。

街史氏曰:奄寺之禍,古有弑君覆國者矣。而何物魏逆,威焰所愒,俾率土靡然。廉恥道喪,振古為極矣!向使中朝士大夫悉五人者,則肆諸市朝何為哉?五人姓名具而「人」之,無亦以人道之所存,不於彼而於此歟?

張山來曰:此百年來第一快心事也。讀竟,浮一大白。

簫洞虛小傳[编辑]

──傅占衡

今簫非簫也,蓋古「尺八」。近予臨川車袞擅其巧,今世稱「洞虛子」者是也。

袞,戴湖村人,字龍文。幼涉學,凡藝近文史者皆工,而尤妙於竹;凡竹之屬皆善,而最善者竅尺八也。自言年七歲,弄俗簫成聲,輒惡其聲。十歲時得吳市簫吹之,亦不厭已意。然好彌甚,至妨語食。剡刳刻鏤,大變舊法。晝則操造水濱怪石旁,或入幽岫林樾蒼沄中。當月野霜庭、鳥睡蟲醒之際,啟塞抑按,未嘗去手。一日悟其法,起舞拍床,罵前人聾鈍,不聞此妙矣。

頃之,其鄉人持一管,萬里外遇解音客,購之萬錢雙絹。自是洞虛子簫聞天下。顧產僻左,足不到吳越歌舞場,家居十指不給。其後俗簫稍稍竊其粗似,丹碧之,名「洞虛」。亂吳市中,暴得直。而真洞虛子家故貧自若也。時澹蕩以酒人,客高門雅士間,語次罵座,眾欲毆之。已而聞簫聲,滿坐皆歡,又相與洗盞更酌。蓋其為人如此。

四方之知洞虛子者,至今莫知其何許人也。其簫表裏濯治,得議製之妙;無瑕聲,無累氣。飾以行草秀句、山水漁釣、宮觀煙樹、人物花鳥、蟲豸雜工,寫描勒入神。而其獨得之妙在選竹,竹至千尺取十一,蓋有柯亭、爨下遺識乎?嘯詠之頃,輒以斤鋸自隨。園公林監或訾病之,好事者賞其僻,不問也。

予嘗得二焉:其一瀟湘合流,八景分峙,隙間題詠,毫髮可數。其一十八尊者圖,李龍眠筆,蘇子瞻讚,秦太虛記皆具。嘗置酒倚琴而吹之。因謂:「子是藝如北方佳人,絕世獨立,餘粉黛皆土耳。昔人品庾信月明孤吹,然非洞虛簫,寧稱子山文乎?」袞大喜,遂別作一枝遺予,彤以一丘一壑,一觴一詠,而題其上云: 「青筠欲托王褒賦,明月吹成庾信文。」且曰:「簫之壽計年計十,人之壽計十計百,先生作傳,洞虛之壽不可計。敢請!」予笑諾之,因訪其利病最要處。袞乃曰:「簫孔下出貫綸者兩,宜差後而斜睨,勿居中而徑往。」予愛其聰巧絕倫,戲為《簫洞虛子》傳之。嗟夫!恐亦如流馬木牛,尺寸具諸葛書中,人不能用也。

張山來曰:此日之簫,其貫綸處,皆近後而斜睨,無居中者。其殆皆本於車君耶?

又曰:黃九煙先生為予言:韓翁能吹鐵簫,冠服詭異,時而衣大袖紅衫,如豪富公子;時而破衲襤褸,如貧乞兒。予聞而異之,因訪焉。面城而居,敗屋一楹,几上置大小竹管若干具,皆有竅,長四五六寸不等。裂片楮三四寸許者,書簫譜,約三四十字,堆滿几案。翁衣貉裘5,冠狐帽,如營伍中人,語操北音。予請聆其技,乃出鐵簫者三。其二製與常簫等,左右手各握一具,以鼻吹,音無參差也。其一約長二尺餘,口吹。余因詢其所裁竹管,答云:「竹不論長短皆可吹,但須因材剜竅耳。予簫譜止四五句,熟之則諸曲皆可合也。尚有鐵琴一,今在真州,未攜來,不能為君奏矣。學予技,頗能醫病。撫軍某患目疾,予授以吹簫而愈。製府某患齒病,予授以吹簫而愈。所治者非一人矣!」復為余言:「今醫家每以王道治病,王道性燥烈,恐反增疾。予則純以霸道治之,是藥皆取其魂而去其質,僅輕清之氣耳。」予因知翁未嘗讀書,誤謂「霸」為「王」,謂「王」為「霸」也。因讀《簫洞虛傳》,附記於此。

鬼孝子傳[编辑]

──宋曹(射陵)

海寧陸冰修述閩中高雲客之言曰:其鄉有鬼孝子者,生七八歲,父亡於外。家無宿糧,孝子即能以力養其母,俾母安其室而無他志。將束冠,聘某氏女。未及娶,孝子忽以疾死。自是母無所依。有鄰人某者,將娶之。謂媒者曰:「若之夫久相失矣,若之子又卒亡矣,若之家無三尺之童,且無衣無食矣!若其何以自終乎?予欲與若偕老,若其許之乎?」媒者悉以告其母,母將許之。孝子是夜忽聲作於室,嗚嗚然環榻而告母曰:「兒雖死,兒心未死也。兒與母形相隔,魂相依也。鄰人欲奪吾母,母遂將從之乎?」母驚哭曰:「失身豈吾素志?始汝父死,賴有汝;汝死,吾復何賴?汝為我謀,我何以生?」孝子曰:「兒之生,曾以力養吾母;亦曾以餘力聘某氏女。兒不幸早喪,母無所依,某當歸吾聘資為母生計。」母曰:「如不應何?」孝子曰:「兒當語之。」是夜果見異於某家。某倍償前資,以歸其母。母於是自給。

三年許,資盡,母復呼孝子之魂而告之。孝子曰:「兒生能以力養吾母,死亦能以力養吾母。」母曰:「吾兒鬼矣,烏能復以力養?」孝子曰:「母當市中,語擔者曰:爾倍平日所擔,吾兒當佐汝。」母果入市語擔者。擔者曰:「若兒死矣,烏能佐吾擔?」其母曰:「請試之。」擔者果增以倍,孝子陰佐之,擔者疾走如平日。因以所獲錢穀,歸半於其母。孝子日佐之無間,母以是自給至老。

嗚呼!孝子當父死後,能盡孺慕之孝以養其母,俾母安其室而無他志。迨身死後,復能精魂周旋其母,俾母獲全生平之節;而且以死力佐擔養母,以至於老,豈非孝子之為德,非死之所能間乎?爰記其事而傳之。

張山來曰:予嘗謂鬼勝於人,以人不能為鬼之事,而鬼能為人之事也。然世之齎志以歿者,不能憑依於人以為厲,豈真如子產所云「用物精多,則魂魄強,否且反是」耶?今鬼孝子竟能自行其志,可以為鬼道中開一法門矣。

黃履莊小傳[编辑]

──戴榕(文昭)

黃子履莊,予姑表行也。少聰穎,讀書不數過,即能背誦。尤喜出新意,作諸技巧。七八歲時,嘗背塾師,暗竊匠氏刀錐,鑿木人長寸許,置案上能自行走,手足皆自動。觀者異,以為神。十歲外,先姑父棄世。來廣陵,與予同居。因聞泰西幾何比例、輪捩機軸之學,而其巧因以益進。嘗作小物自怡,見者多競出重價求購。體素病,不耐人事,惡劇嬲,因竟不作。於是所製始不可多得。

所製亦多,予不能悉記。猶記其作雙輪小車一輛,長三尺許。約可坐一人,不煩推挽能自行。行住,以手挽軸旁曲拐,則復行如初。隨住隨挽,日足行八十里。作木狗,置門側,卷臥如常,唯人入戶,觸機則立吠不止。吠之聲與真無二,雖黠者不能辨其為真與偽也。作木鳥,置竹籠中,能自跳舞飛鳴,鳴如畫眉,淒越可聽。作水器,以水置器中,水從下上射如線,高五六尺,移時不斷。所作之奇俱如此,不能悉載。

有怪其奇者,疑必有異書,或有異傳。而予與處者最久且狎,絕不見其書。叩其從來,亦竟無師傅,但曰:「予何足奇?天地人物,皆奇器也。動者如天,靜者如地,靈明者如人,賾者如萬物,何莫非奇?然皆不能自奇,必有一至奇而不自奇者以為源。而且為之主宰,如畫之有師,土木之有匠氏也。夫是之為至奇。」 予驚其言之大,而因是亦具知黃子之奇,固自有其獨悟,非一物一事求而學之者所可及也。昔人云:「天非自動,必有所以動者;地非自靜,必有所以靜者。」黃子之奇,必得其奇之所以然乎?

黃子性簡默,喜思。與予處,予嘗紛然談說,而黃子則獨坐靜思。觀其初思求入,亦戛戛似難;既而思得,則笑舞從之。如一思礙而不得,必擁衾達旦,務得而後已焉。黃子之奇,固亦由思而得之者也,而其喜思則性出也。

黃子生丙申,於今二十八歲。其年月日時,與予生期毫髮無異,亦奇也。因附書之。

張山來曰:泰西人巧思,百倍中華,豈天地靈秀之氣,獨鍾厚彼方耶?予友梅子定九、吳子師邵,皆能通乎其術。今又有黃子履莊。可見華人之巧,未嘗或讓於彼。只因不欲以技藝成名,且復竭其心思於富貴利達,不能旁及諸技,是以巧思遜泰西一籌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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