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初續志/卷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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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虞初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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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典史傳[编辑]

——邵長蘅

閻典史者,名應元,字麗亨,其先浙紹興人也。四世祖某,為錦衣校尉,始家北直隸之通州,為通州人。應元起掾史,官京倉大使。崇禎十四年,遷江陰典史。始至,有江盜百艘,張幟乘潮闌入內地,將薄城,而會縣令攝篆旁邑,丞簿選愞怖急,男女犇竄。應元帶刀鞬出,躍馬大呼於市曰:“好男子,從我殺賊護家室!”一時從者千人,然苦無械。應元又馳竹行呼曰:“事急矣,人假一竿,值取諸我。”千人者布列江岸,矛若林立,士若堵牆。應元往來馳射,發一矢,輒殪一賊。賊連斃者三,氣懾,揚帆去。巡撫狀聞,以欽依都司掌徼巡縣尉,得張黃蓋,擁纛,前驅清道而後行。非故事,邑人以為榮。久之,僅循資遷廣東英德縣主簿,而陳明選代為尉。應元以母病未及行,會國變,挈家僑居邑東之砂山。是歲乙酉五月也。 當是時,本朝定鼎改元二年矣。豫王大軍渡江,金陵降,君王出走。宏光帝尋被執。分遣貝勒及他將,略定東南郡縣。守士吏或降或走,或閉門旅拒,攻之輒拔;速者功在漏刻,遲不過旬日。自京口以南,一月間下名城大縣以百數。而江陰以彈丸下邑,死守八十餘日而後下,蓋應元之謀居多。 初,薙髮令下,諸生許用德者,以閏六月朔懸明太祖禦容于明倫堂,率眾拜且哭,士民蛾聚者萬人,欲奉新尉陳明選主城守。明選曰:“吾智勇不如閻君,此大事,須閻君來。”乃夜馳騎往迎應元。應元投袂起,率家丁四十人,夜馳入城。是時城中兵不滿千,戶裁及萬,又饢無所出。應元至,則料尺籍,治樓櫓,令戶出一男子乘城,余丁傳餐。已,乃發前兵備道曾化龍所制火藥火器貯堞樓。已,乃勸輸巨室,令曰:“輸不必金,出粟、菽、帛、布及他物者聽。”國子上舍程璧首捐二萬五千金。捐者麕集。於是圍城中有火藥三百罌,鉛丸、鐵子千石,大炮百,鳥機千張,錢千萬緡,粟、麥、豆萬石,他酒、酤、鹽、鐵、芻、槁稱是。已,乃分城而守:武舉黃略守東門,把總某守南門,陳明選守西門,應元自守北門,仍徼巡四門。部署甫定,而週邊合。 時大軍薄城下者已十萬,列營百數,四面圍數十重,引弓仰射,頗傷城上人。而城上礧炮、機弩乘高下,大軍殺傷甚眾。乃駕大炮擊城,城垣裂。應元命用鐵葉裹門板,貫鐵縆護之;取空棺實以土,障隤處。又攻北城,北城穿。下令人運一大石塊,於城內更築堅壘,一夜成。會城中矢少,應元乘月黑,束槁為人,人竿一燈,立陴間,匝城,兵士伏垣內,擊鼓叫噪,若將縋城斫營者。大軍驚,矢發如雨;比曉,獲矢無算。又遣壯士夜縋城入營,順風縱火;軍亂,自蹂踐相殺死者數千。 大軍卻,離城三裡止營,帥劉良佐擁騎至城下,呼曰:“吾與閻君雅故,為我語閻君,欲相見。”應元立城上與語。劉良佐者,故弘光四鎮之一,封廣昌伯,降本朝總兵者也。遙語應元:“弘光已走,江南無主,君早降,可保富貴。”應元曰:“某明朝一典史耳,尚知大義。將軍胙土分茅,為國重鎮,不能保障江淮,乃為敵前驅,何面目見吾邑義士民乎?”良佐慚退。 應元偉軀幹,面蒼黑,微髭。性嚴毅,號令明肅,犯法者,鞭笞貫耳,不稍貰;然輕財,賞賜無所恡。傷者手為裹創,死者厚棺斂,酹醊而哭之;與壯士語,必稱“好兄弟”,不呼名。陳明選寬厚嘔煦,每巡城,拊循其士卒,相勞苦,或至流涕。故兩人皆能得士心,樂為之死。 先是,貝勒統軍略地蘇、松者,既連破大郡,濟師來攻。面縛兩降將,跪城下說降,涕泗交頤。應元罵曰:“敗軍之將,被禽不速死,奚喋喋為!”又遣人諭令:“斬四門首事各一人,即撤圍。”應元厲聲曰:“寧斬吾頭,奈何殺百姓!”叱之去。會中秋,給軍民賞月錢,分曹攜具,登城痛飲;而許用德制樂府五更轉曲,令善謳者曼聲歌之,歌聲與刁鬥、笳吹聲相應,竟三夜罷。 貝勒既覘知城中無降意,攻愈急;梯衝死士,鎧胄皆鑌鐵,刀斧及之,聲鏗然,鋒口為缺,炮聲徹晝夜,百里內地為之震。城中死傷日積,巷哭聲相聞。應元慷慨登陴,意氣自若。旦日,大雨如注。至日中,有紅光一縷起土橋,直射城西。城俄陷,大軍從煙焰霧雨中,蜂擁而上。應元率死士百人,馳突巷戰者八,所當殺傷以千數;再奪門,門閉不得出。應元度不免,踴身投前湖,水不沒頂。而劉良佐令軍中,必欲生致應元,遂被縛。良佐箕踞乾明佛殿,見應元至,躍起持之哭。應元笑曰:“何哭?事至此,有一死耳。”見貝勒,挺立不屈。一卒持槍刺應元貫脛,脛折踣地。日暮,擁至棲霞禪院。院僧夜聞大呼“速斫我!”不絕口。俄而寂然。應元死。 凡攻守八十一日,大軍圍城者二十四萬,死者六萬七千,巷戰死者又七千,凡損卒七萬五千有奇。城中死者,無慮五六萬,屍骸枕藉,街巷皆滿,然竟無一人降者。 城破時,陳明選下騎搏戰,至兵備道前被殺。身負重創,手握刀,僵立倚壁上不僕。或曰:闔門投火死。 論曰:《尚書·序》曰:“成周既成,遷殷頑民。”而後之論者,謂于周則頑民,殷則義士。夫蹠犬吠堯,鄰女詈人,彼固各為其主。予童時,則聞人嘖嘖談閻典史事,未能記憶也。後五十年,從友人家見黃晞所為死守孤城狀,乃摭其事而傳之,微夫應元,固明朝一典史也;顧其樹立,乃卓卓如是!嗚呼,可感也哉!


江天一傳[编辑]

——汪琬

江天一。字文石。徽州歙縣人。少喪父。事其母及撫弟天表。具有至性。嘗語人曰。士不立品者。必無文章。前明崇禎間縣令傅嚴奇其才。每試輒拔置第一。年三十六。始得補諸生。雨至淋漓蛇伏。或張敝蓋自蔽。家人且怨且歎。而天一披書吟誦自若也。天一雖以文字知名。而深沉多智。尤為同郡金僉事公聽所知。當是時。徽人多盜。天一方佐僉事公。用軍法團結鄉人子弟為守御計。而會張獻忠破武昌。總兵官左良玉東遯麾下狼兵譁於途。所過焚略。將抵徽。徽人震恐。僉事公謀往拒之。以委天一。天一腰刀抹首。黑夜跨馬。率壯士馳數十里。與狼兵鏖戰祁門。斬滅大半。悉奪其馬牛器械。徽賴以安。順治二年。夏五月。江南大亂。州縣望風內附。而徽人猶為明拒守。六月。唐藩自立於福州。聞天一名。授監紀推官。先是天一言於僉事公曰。徽為形勝之地。諸縣皆有阻隘可恃。而績溪一面當孔道。其地獨平迤。是宜築關於此。多用兵據之。以與他縣相犄角。遂築嚴山關。已而清師攻谿。天一日夜授兵登陴。不少怠。間出逆戰。所殺傷略相當。於是清師以少騎綴天一於績谿。而別從新嶺入。守嶺者先潰。城遂陷。大帥購天一甚急。天一知事不可為。遽歸。屬其母於天表。出門大呼。我江天一也。遂被執。有知天一者。欲釋之。天一曰。若以我畏死邪。我不死。禍且族矣。遇僉事公於營門。公目之曰。文石。女有老母在。不可死。笑謝曰。焉有與人共事而逃其難者乎。公幸勿為我母慮也。至江寧。總督者欲不問。天一昂首曰。我為若計。若不如殺我。我不死。必複起兵。遂牽詣通濟門。既至。大呼高皇帝者三。南向再拜訖。坐而受刑。觀者無不歎息泣下。越數日。天表往收其尸。瘞之。而僉事公亦於是日死矣。當狼兵之被殺也。鳳陽督馬士英怒。疏劾徽人殺官軍狀。將致僉事公於死。天一為齎辨疏。詣闕上之。複作籲天說。流涕訴諸貴人。其事始得白。自兵興以來。先後治鄉兵三年。皆在僉事公幕。是時。幕中諸俠客號知兵者以百數。而公獨推重天一。凡內外機事悉取決焉。其後竟與公同死。雖古義烈之士。無以尚也。予得其始末于翁君漢津。遂為之傳。 汪琬曰。方勝國之末。新安士大夫死忠者。有汪公偉。凌公駉。與僉事公三人。而天一獨以諸生殉國。予聞天一游淮安。淮安民婦馮氏者。刲肝活其姑。天一徵諸名士作詩文表章之,欲疏於朝。不果。蓋其人好奇尚氣類如此。天一本名精,別自號石嫁樵夫。翁君漢津云。

費宮人傳[编辑]

——陸次雲

費宮人年十六未詳其何地人德容莊麗懷宗語周后命侍公主主絕憐之宮人見上憂流氛昌熾未嘗不竊抱杞人慮也王承恩者懷宗之近侍也宮人私向之問寇警承恩曰若居深禁何用知此宮人曰惟居深禁不可不知而預為計也承恩奇之寇愈熾懷宗憂愈深宮人之問承恩者愈數承恩曰若何不詢諸他人而惟予數數也宮人曰人皆泄泄孰是以君國為意者吾見公忠誠故相問耳承恩益奇之曰若云預為計計安出宮人曰設不幸計惟有死要不可徒死耳承恩曰古人云使生者死死者復生生者不食其言可為信矣若能之乎宮人曰請驗之異日有魏宮人者年差長於費亦端麗素與費善聞其言曰卿計甚難吾不能為難者當其時惟一死以伸吾志耳承恩並奇之甲申三月十九日李自成破都城王承恩走報帝帝與后泣別宮中之人皆環泣後自縊袁貴妃亦自縊帝拔劍刃斫禦嬪妃數人召公主至曰爾年十五矣何不幸生我家左袖掩面右手揮刃斷左臂未死手慄而止隨與承恩至南宮登萬歲山之壽皇亭自縊帝居中而承恩右承恩且從容拜命而相隨於鼎湖也時尙衣監何新者趨入宮見帝不得見公主僕地他宮人悉散走費宮人哭侍其側相與救之而甦公主曰父皇賜我死我何敢偸生且賊至必索宮眷我終難匿也宮人曰請以主服賜婢婢當诳賊以脫主顧安所往乎何新曰國文第可也主授衣與婢而泣與之別新倉皇負主出李自成射承天門將入宮魏宮人大呼曰賊人入內我輩必受辱有志者早為計奮身躍入禦河須臾從之死者盈三百翠積脂凝河水為之不流而香且數日也費宮人目送其死而還服主服匿眢井中賊鈎而出見李自成曰我長公主也若不得無禮自成見其豐豔心欲納之而每陞御座輒神搖目眩見白衣人長數丈者在前立又恍如帝之辟易於其左右也心畏之而不敢以賜其愛將羅姓者羅於闖衝陷攻取居首功故自成賜之以酧勳羅甚喜宮人曰闖命吾不敢違矣然我帝子也爾能設祭祭先帝而祔從難太監王承恩於其側從容盡禮則從子矣羅更喜甚從其請宮人泣拜先帝畢倂拜承恩曰王公王公爾能死而復生以驗吾言乎吾將踐平生言矣諸賊大張樂為羅賀羅痛飲大醉入內宮人亦具酒為同牢巹酌又以大觥連飲羅羅曰吾得子欲草一疏謝闖王而愧無人宮人曰是何難我能之君盍寢俟我撰就語君也羅愈喜陶然就臥齁如雷宮人屛去侍女挑燈獨坐聞中外之籟俱靜於是以纖指挾匕首睨羅賊之喉力刺之羅頸裂負痛躍起屢仆屢躍而始僵賊衆驚聞排闥救之已無及時華燭尙明衆見宮人盛籹端坐而無語審視之則以剄粉項而悠然逝矣聞於自成自成駭嘆而禮葬之遂以為公主已死而不復索 陸士雲曰夫子云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女子小人宦官宮妾耶宮妾如費魏宦官如王承恩卽丈夫君子何以過耶余傳之以愧天下之丈夫而不丈夫號為君子而不為君子者 鄭醒愚曰毛西河言宮人瀕死呼曰吾之不得殺自成天也蓋宮人初志在得自成不能得自成而死豈非天哉豈非天哉然亦足褫自成之魄矣

義貓記[编辑]

——徐岳

山右富人所畜之貓形異而靈且義其睛金其爪碧其頂朱其尾黑其毛白如雪富人畜之珍甚里有貴人子見而愛之以駿馬易不與以愛妾換不與以千金購不與陷之盜破其家亦不與因攜貓逃至廣陵依於巨商家亦愛其貓百計求之不得以鴆酒毒之其貓與人不離左右鴆酒甫斟貓卽傾之再斟再傾如是者三富人覺而同貓宵遁遇一故人匿於舟後渡黃河失足溺水貓見主人墮河呌呼跳號撈救不及貓亦投水與波俱泊是夕故人夢見富人云我與貓不死俱在天妃宮中天妃水神也故人明日謁天妃宮見富人屍與貓俱在神廡下買棺瘞之埋其貓於側嗚呼蟲魚禽獸或報恩於生前或殉死於身後如毛寶之白龜思邈之靑蛇袁家兒之大獰犬楚重瞳之烏騅馬指不勝屈若貓之三覆鴆酒何其靈呼救不得徇之以死何其義又豈畜類中所多見者耶然其人以愛貓故被禍破家流離異域復遭鴆毒非貓之幾先有以傾覆之其不死於毒者幾希矣及主人失足河流叫跳求援得相從於洪波之中以報主人珍愛之恩以視夫為人臣妾患至而不能捍臨難而不能決者其可愧也夫其可愧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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