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世名言十二樓/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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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世名言十二樓
作者:李漁 
又稱《覺世名言》、《十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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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覺道人山居,稽古得樓之事,類凡十有二,其說成可喜。

  推而廣之,於勸懲不無助。於是新編《十二樓》,復裒然成書。

  手以視余,且屬言其端。余披閱一過,喟然歎覺道人之用心不同於恒人也。

  蓋自說部逢世,而侏儒牟利,苟以求售,其言偎褻鄙靡,無所不至,為世道人心之患者無論矣;即或志存扶植,而才不足以達其辭,趣不足以輔其理,塊然幽悶,使觀者恐臥而聽者反走,則天地間又安用此無味之腐談哉!今是編以通俗語言鼓吹經傳,以入情啼笑接引頑癡,殆老泉所謂「蘇張無其心,而龍比無其術」者歟?夫妙解連環,而要之不詭於大道,即施、羅二子,斯秘未睹,況其下者乎!語云「為善如登」,笠道人將以是編偕一世人結歡喜緣,相與攜手徐步而登此十二樓也,使人忽忽忘為善之難而賀登天之易,厥功偉矣!

  道人嘗語余云:「吾於詩文非不究心,而得志愉快,終不敢以小說為末技。」嗟呼!詩文之名誠美矣,顧今之為詩文者,豈詩文哉?是曾不若吹篪蹴鞠,而可以傲入神之藝乎!吾謂與其以詩文造業,何如以小說造福;與其以詩文貽笑,何如以小說名家。

  昔李伯時工繪事,而好畫馬,曇秀師呵之,使畫大士。今笠道人之小說,固畫大士者也。吾願從此益為之不倦,雖四禪天不難到,豈第十二樓哉!

    鍾離睿水題於茶恩閣


第一樓 合影樓[编辑]

第一回   合影樓第一 防奸盜刻意藏形     起情氛無心露影[编辑]

  詞云:

    世間欲斷鍾情路,男女分開住。掘條深塹在中間,使他終身不度是非關。塹深又怕能生事,水滿情編熾。綠波慣會做紅娘,不見御溝流出墨痕香?

    ——右調《虞美人》

  這首詞,是說天地間越禮犯分之事,件件可以消除,獨有男女相慕之情、枕席交歡之誼,只除非禁於未發之先。若到那男子婦人動了念頭之後,莫道家法無所施,官威不能攝,就使玉皇大帝下了誅夷之詔,閻羅天子出了緝獲的牌,山川草木盡作刀兵,日月星辰皆為矢石,他總是拚了一死,定要去遂心了願。覺得此願不了,就活上幾千歲然後飛升,究竟是個鰥寡神仙;此心一遂,就死上一萬年不得轉世,也還是個風流鬼魅。到了這怨生幕死的地步,你說還有什麼法則可以防禦得他?所以懲奸遏欲之事,定要行在未發之先。未發之先又沒有別樣禁法,只是嚴分內外,重別嫌疑,使男女不相親近而已。

  儒書云「男女授受不親」,道書云「不見可欲,使心不亂」,這兩句話極講得周密。男子與婦人親手遞一件東西,或是相見一面,他自他,我自我,有何關礙,這等防得森嚴?要曉得古聖先賢也是有情有欲的人,都曾經歷過來,知道一見了面,一沾了手,就要把無意之事認作有心,不容你自家做主,要顛倒錯亂起來。譬如婦人取一件東西遞與男子,過手的時節,或高或下,或重或輕,總是出於無意。當不得那接手的人常要畫蛇添足,輕的說她故示溫柔,重的說她有心戲謔,高的說她提心在手、何異舉案齊眉,下的說她借物丟情、不啻拋球擲果。想到此處,就不好辜其來意,也要弄些手勢答她。焉知那位婦人不肯將錯就錯?這本風流戲文,就從這件東西上做起了。至於男女相見,那種眉眼招災、聲音起禍的利害,也是如此,所以只是不見不親的妙。不信,但引兩對古人做個證驗。李藥師所得的紅拂妓,當初關在楊越公府中,何曾知道男子面黃面白?

  崔千牛所盜的紅綃女,立在郭令公身畔,何曾對著男子說短說長?只為家主公要賣弄豪華,把兩個得意侍兒與男子見得一面,不想他五個指頭一雙眼孔就會說起話來。及至機心一動,任你銅牆鐵壁,也禁她不住,私奔的私奔出去,竊負的竊負將來。

  若還守了這兩句格言,使她「授受不親」,「不見可欲」,哪有這般不幸之事!我今日這回小說,總是要使齊家之人知道防微杜漸,非但不可露形,亦且不可露影,不是闡風情,又替才子佳人辟出一條相思路也。

  元朝至正年間,廣東韶州府曲江縣有兩個閒住的縉紳,一姓屠,一姓管。姓屠的由黃甲起家,官至觀察之職;姓管的由鄉貢起家,官至提舉之職。他兩個是一門之婿,只因內族無子,先後贅在家中。才情學術,都是一般,只有心性各別。管提舉古板執拘,是個道學先生;屠觀察跌蕩豪華,是個風流才子。

  兩位夫人的性格起先原是一般,只因各適所天,受了刑於之化,也漸漸地相背起來。聽過道學的,就怕講風情;說慣風情的,又厭聞道學。這一對連襟、兩個姊妹,雖是嫡親瓜葛,只因好尚不同,互相貶駁,日復一日,就弄做仇家敵國一般。起先還是同居,到了岳丈岳母死後,就把一宅分為兩院,凡是界限之處,都築了高牆,使彼此不能相見。獨是後園之中有兩座水閣,一座面西的,是屠觀察所得,一座面東的,是管提舉所得,中間隔著池水,正合著唐詩二句:遙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蓉無路通。

  陸地上的界限都好設立牆垣,獨有這深水之中下不得石腳,還是上連下隔的。論起理來,盈盈一水,也當得過黃河天塹,當不得管提舉多心,還怕這位姨夫要在隔水間花之處窺視他的姬妾,就不惜工費,在水底下立了石柱,水面上架了石板,也砌起一帶牆垣,分了彼此,使他眼光不能相射。從此以後,這兩份人家,莫說男子與婦人終年不得謀面,就是男子與男子,一年之內也會不上一兩遭。

  卻說屠觀察生有一子,名曰珍生;管提舉生有一女,名曰玉娟。玉娟長珍生半歲,兩個的面貌竟像一副印板印下來的。

  只因兩位母親原是同胞姊妹,面容骨格相去不遠,又且嬌媚異常,這兩個孩子又能各肖其母,在襁褓的時節還是同居,辨不出誰珍誰玉。有時屠夫人把玉娟認做兒子,抱在懷中飤奶,有時管夫人把珍生認做女兒,摟在身邊睡覺。後來竟習以為常,兩母兩兒,互相乳育。有《詩經》二句道得好:

  螟蛉有子,式谷似之。

  從來孩子的面貌多肖乳娘,總是血脈相蔭的緣故。同居之際,兩個都是孩子,沒有知識,面貌像與不像,他也不得而知。

  直到分居析產之後,垂髫總角之時,聽見人說,才有些疑心,要把兩副面容合來印證一印證,以驗人言之確否。卻又咫尺之間分了天南地北,這兩副面貌印證不成了。

  再過幾年,他兩人的心事就不謀而合,時常對著鏡子賞鑒自家的面容,只管嘖嘖贊羨道:「我這樣人物,只說是天下無雙、人間少二的了,難道還有第二個人趕得我上不成?」他們這番念頭還是一片相忌之心,並不曾有相憐之意。只說九分相合,畢竟有一分相歧,好不到這般地步,要讓他獨擅其美。哪裡知道相忌之中就埋伏了相憐之隙,想到後面,做出一本風流戲來。

  玉娟是個女兒,雖有其心,不好過門求見。珍生是個男子,心上思量道:「大人不相合,與我們孩子無干,便時常過去走走,也不失親親之義。姨娘可見,表姐獨不可見乎?」就忽然破起格來,竟走過去拜謁。哪裡知道,那位姨翁預先立了禁約,卻像知道的一般,竟寫幾行大字貼在廳後,道:「凡係內親,勿進內室。本衙只別男婦,不問親疏,各宜體諒。」珍生見了,就立住腳跟,不敢進去,只好對了管公,請姨娘表姐出來拜見。

  管公單請夫人,見了一面,連「小姐」二字絕不提起。及至珍生再請,他又假示龍鍾,茫然不答。珍生默喻其意,就不敢固請,坐了一會,即便告辭。

  既去之後,管夫人問道:「兩姨姐妹,分屬表親,原有可見之理,為什麼該拒絕他?」管公道:「夫人有所不知,『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頭,單為至親而設。若還是陌路之人,他何由進我的門,何由入我的室?既不進門入室,又何須分別嫌疑?單為礙了親情,不便拒絕,所以有穿房入戶之事。這分別嫌疑的禮數,就由此而起。別樣的瓜葛,親者自親,疏者自疏,皆有一定之理。獨是兩姨之子,姑舅之兒,這種親情,最難分別。說他不是兄妹,又係一人所出,似有共體之情;說他競是兄妹,又屬兩姓之人,並無同胞之義。因在似親似疏之間,古人委決不下,不曾注有定儀,所以涇渭難分,彼此互見,以致有不清不白之事做將出來。歷觀野史傳奇,兒女私情大半出於中表。皆因做父母的沒有真知灼見,竟把他當了兄妹,穿房入戶,難以提防,所以混亂至此。我乃主持風教的人,豈可不加辨別,仍蹈世俗之陋規乎?」夫人聽了,點頭不已,說他講得極是。

  從此以後,珍生斷了癡想,玉娟絕了妄念,知道家人的言語印證不來,隨他像也得,不像也得,醜似我也得,好似我也得,一總不去計論他。

  偶然有一日,也是機緣湊巧,該當遇合,岸上不能相會,竟把兩個影子放在碧波裡面印證起來。有一首現成絕句,就是當年的情景。其詩云:

    綠樹陰濃夏日長,樓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簾動微風起,並作南來一味涼。

  時當仲夏,暑氣困人,這一男一女不謀而合,都到水閣上納涼。

  只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把兩座樓台的影子,明明白白倒豎在水中。玉娟小姐定睛一看,忽然驚訝起來,道:「為什麼我的影子倒去在他家?形影相離,大是不祥之兆。」疑惑一會,方才轉了念頭,知道這個影子就是平時想念的人。「只因科頭而坐,頭上沒有方巾,與我輩婦人一樣,又且面貌相同,故此疑他作我。」想到此處,方才要印證起來,果然一線不差,竟是自己的模樣。既不能夠獨擅其美,就未免要同病相憐,漸漸有個怨悵爺娘不該拒絕親人之意。

  卻說珍生倚欄而坐,忽然看見對岸的影子,不覺驚喜跳躍,凝眸細認一番,才知道人言不謬。風流才子的公郎比不得道學先生的令愛,意氣多而涵養少,那些童而習之的學問,等不到第二次就要試驗出來。對著影子輕輕地喚道:「你就是玉娟姐姐麼?好一副面容!果然與我一樣,為什麼不合在一處做了夫妻?」說話的時節,又把一雙玉臂對著水中,卻像要撈起影子拿來受用的一般。玉娟聽了此言,看了此狀,那點親愛之心,就愈加歆動起來,也想要答他一句,回他一手。當不得家法森嚴,逾規越檢的話,從來不曾講過;背禮犯分之事,從來不曾做過。未免有些礙手礙口,只好把滿腹衷情付之一笑而已。

  屠珍生的風流訣竅,原是有傳受的:但凡調戲婦人,不問他肯不肯,但看他笑不笑;只消朱唇一裂,就是好音,這副同心帶兒已結在影子裡面了。

  從此以後,這一男一女,日日思想納涼,時時要來避暑。

  又不許丫鬟伏侍,伴當追隨,總是孤憑畫閣,獨倚雕欄,好對著影子說話。大約珍生的話多,玉娟的話少--只把手語傳情,使他不言而喻;恐怕說出口來被爺娘聽見,不但受鞭瞂之若,示且有性命之憂。

  這是第一回,單說他兩個影子相會之初,虛空摹擬的情節。

  但不知見形之後實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合影樓第二 受罵翁代圖好事     被棄女錯害相思[编辑]

  卻說珍生與玉娟自從相遇之後,終日在影裡盤桓,只可恨隔了危牆,不能夠見面。偶然有一日,玉娟因睡魔纏擾,起得稍遲,盥櫛起來,已是已牌時候。走到水閣上面,不見珍生的影子,只說他等我不來,又到別處去了。誰想回頭一看,那個影子忽然變了真形,立在她玉體之後,張開兩手竟要來摟抱她。

  --這是什麼緣故?只為珍生蓄了偷香之念,乘她未至,預先赴水過來,藏在隱僻之處,等她一到,就鑽出來下手。

  玉娟是個膽小的人,要說句私情話兒,尚且怕人聽見;豈有青天白日對了男子做那不尷不尬的事,沒有人捉奸之理?就大叫一聲「哎呀」,如飛避了進去。一連三五日不敢到水閣上來。--看官,要曉得這番舉動,還是提舉公家法森嚴,閨門謹飭的效驗;不然,就有真贓實犯的事做將出來,這段姦情不但在影似之間而已了。--珍生見她喊避,也吃了一大驚,翻身跳入水中,踉蹌而去。

  玉娟那番光景,一來出於倉皇,二來迫於畏懼,原不是有心拒絕他。過了幾時,未免有些懊悔,就草下一幅詩箋,藏在花瓣之內,又取一張荷葉,做了郵筒,使它入水不濡;張見珍生的影子,就丟下水去,道:「那邊的人兒好生接了花瓣!」

  珍生聽見,驚喜欲狂,連忙走下樓去,拾起來一看,卻是一首七言絕句。其詩云:

   「綠波搖漾最關情,何事虛無變有形?

    非是避花偏就影,只愁花動動金鈴。」

  珍生見了,喜出望外,也和她一首,放在碧筒之上寄過去,道:

   「借春雖愛影橫斜,到底如看夢裡花。

    但得冰肌親玉骨,莫將修短問韶華。」

  玉娟看了此詩,知道他色膽如天,不顧生死,少不得還要過來,終有一場奇禍。又取一幅花箋,寫了幾行小字去禁止他,道:「初到止於驚避,再來未卜存亡。吾翁不類若翁,我死同於汝死。戒之慎之!」珍生見她回得決裂,不敢再為佻達之詞,但寫幾句懇切話兒,以訂婚姻之約。其字云:「家范固嚴,杞憂亦甚。既杜桑間之約,當從冰上之言。所慮吳越相銜,朱陳難合,尚俟徐覘動靜,巧覓機緣。但求一字之貞,便矢終身之義。」玉娟得此,不但放了愁腸,又且合她本念,就把婚姻之事一口應承,復他幾句道:「既刪《鄭》《衛》,當續《周南》。願深寤寐之求,勿惜參差之彩。此身有屬,之死靡他。倘背厥天,有如皎日。」珍生覽畢,欣慰異常。

  從此以後,終日在影中問答,形外追隨,沒有一日不做幾首情詩。做詩的題目總不離一個「影」字。未及半年,珍生竟把唱和的詩稿匯成一帙,題曰《合影編》,放在案頭。被父母看見,知道這位公郎是個肖子,不惟善讀父書,亦且能成母志,倒歡喜不過,要替他成就姻緣,只是逆料那個迂儒斷不肯成人之美。

  管提舉有個鄉貢同年,姓路,字子由,做了幾任有司,此時亦在林下。他的心體,絕無一毫沾滯,既不喜風流,又不講道學,聽了迂腐的話也不見攢眉,聞了鄙褻之言也未嘗洗耳,正合著古語一句:「在不夷不惠之間」。故此與屠管二人都相契厚。

  屠觀察與夫人商議,只有此老可以做得冰人。就親自上門求他作伐,說:「敝連襟與小弟素不相能,望仁兄以和羹妙手調劑其間,使冰炭化為水乳,方能有濟。」路公道:「既屬至親,原該締好,當效犬馬之力。」一日,會了提舉,問他:

  「令愛芳年?曾否許配?」等他回了幾句,就把觀察所托的話,婉婉轉轉說去說他。管提舉笑而不答,因有筆在手頭,就寫幾行大字在几案之上,道:「素性不諧,矛盾已久。方著絕交之論,難遵締好之言。欲求親上加親,何啻夢中說夢!」路公見了,知道也不可再強,從此以後,就絕口不提。走去回復觀察,只說他堅執不允,把書台回復的狠話,隱而不傳。

  觀察夫婦就斷了念頭,要替兒子別娶。又聞得人說,路公有個螟蛉之女,小字錦雲,才貌不在玉娟之下。另央一位冰人,走去說合。路公道:「婚姻大事,不好單憑己意,也要把兩個八字合一合婚,沒有刑傷損克,方才好許。」觀察就把兒子的年庚封與媒人送去。路公拆開一看,驚詫不已:原來珍生的年庚就是錦雲的八字,這一男一女,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的。

  路公道:「這等看來,分明是天作之合,不由人不許了,還有什麼狐疑。」媒人照他的話過來回復。觀察夫婦歡喜不了,就瞞了兒子,定下這頭親事。

  珍生是個伶俐之人,豈有父母定下婚姻全不知道的理?要曉得這位郎君,自從遇了玉娟,把三魂七魄倒附在影子上去,影子便活潑不過,那副形骸肢體竟象個死人一般。有時叫他也不應,問他也不答。除了水閣不坐,除了畫欄不倚,只在那幾尺地方走來走去,又不許一人近身。所以家務事情無由入耳,連自己的婚姻定了多時還不知道。倒是玉娟聽得人說,只道他背卻前盟,切齒不已,寫字過來怨恨他,他才有些知覺,走去盤問爺娘,知道委曲,就號啕痛哭起來,竟象小孩子撒賴一般,倒在爺娘懷裡要死要活,硬逼他去退親。又且痛恨路公,呼其名而辱罵,說:「姨丈不肯許親,都是他的鬼話!明明要我做女婿,不肯讓與別人,所以借端推托。若央別個做媒,此時成了好事也未見得。」千烏龜,萬老賊,罵個不了。

  觀察要把大義責他,只因驕縱在前,整頓不起。又知道:

  「兒子的風流原是看我的樣子,我不能自斷情慾,如何禁止得他?」所以一味優容,只勸他:「暫緩愁腸,待我替你畫策。」

  珍生限了時日,要他一面退親,一面圖謀好事,不然,就要自尋短計,關係他的宗祧。

  觀察無可奈何,只得負荊上門,預先請過了罪,然後把兒子不願的話,直告路公。路公變起色來,道:「我與你是何等人家,豈有結定婚姻又行反覆之理?親友聞之,豈不唾罵!令郎的意思,既不肯與舍下聯姻,畢竟心有所屬,請問要聘那一家?」觀察道:「他的意思,注定在管門,知其必不可得,決要希圖萬一,以俟將來。」路公聽了,不覺掩口而笑,方才把那日說親,書台回復的狠話直念出來。觀察聽了,不覺淚如雨下,歎口氣道:「這等說來,豚兒的性命,決不能留,小弟他日必為若敖之鬼矣!」路公道:「為何至此?莫非令公郎與管小姐有了什麼勾當,故此分拆不開麼?」觀察道:「雖無實事,頗有虛情,兩副形骸雖然不曾會合,那一對影子已做了半載夫妻。如今情真意切,實是分拆不開。老親翁何以救我?」說過之後,又把《合影編》的詩稿遞送與他,說是一本風流孽賬。

  路公看過之後,怒了一回,又笑起來,道:「這樁事情雖然可惱,卻是一種佳話。對影鍾情,從來未有其事,將來必傳。只是為父母的不該使他至此;既已至此,那得不成就他?也罷,在我身上替他生出法來,成就這樁好事。寧可做小女不著,冒了被棄之名,替他別尋配偶罷。」觀察道:「若得如此,感恩不盡!」觀察別了路公,把這番說話報與兒子知道。珍生轉憂作喜,不但不罵,又且歌功頌德起來,終日催促爺娘去求他早籌良計,又親自上門哀告不已。路公道:「這樁好事,不是一年半載做得來的。且去準備寒窗,再守幾年孤寡。」路公從此以後,一面替女兒別尋佳婿,一面替珍生巧覓機緣,把悔親的來歷在家人面前絕不提起。一來慮人笑恥,二來恐怕女兒知道,學了人家的樣子,也要不尷不尬起來,倒說:「女婿不中意,恐怕誤了終身,自家要悔親別許。」哪裡知道兒女心多,倒從假話裡面弄出真事故來。

  卻說錦雲小姐未經悔議之先,知道才郎的八字與自己相同,又聞得那副面容俊俏不過,方且自慶得人,巴不得早完親事。

  忽然聽見悔親,不覺手忙腳亂。那些丫鬟侍妾又替她埋怨主人,說:「好好一頭親事,已結成了,又替他拆開!使女婿上門哀告,只是不許。既然不許,就該斷絕了他,為什麼又應承作伐,把個如花似玉的女婿送與別人?」錦雲聽見,痛恨不已,說:

  「我是他螟蛉之女,自然痛癢不關。若還是親生自養,豈有這等不情之事!」恨了幾日,不覺生起病來。俗語講得好:

    說不出的,才是真苦。

    撓不著的,才是真痛。

  她這番心事,說又說不出,只好鬱在胸中,所以結成大塊,攻治不好。

  男子要離絕婦人,婦人反思念男子,這種相思,自開闢以來,不曾有人害過。看官們看到此處,也要略停慧眼,稍掬愁眉,替他存想存想。且看這番孽障,後來如何結果。


第三回   合影樓第三 墮巧計愛女嫁媒人    湊奇緣媒人賠愛女[编辑]

  卻說管提舉的家范原自嚴謹,又因路公來說親,增了許多疑慮,就把牆垣之下、池水之中,填以瓦礫,覆以泥土,築起一帶長堤;又時常著人伴守,不容女兒獨坐。從此以後,不但形骸隔絕,連一對虛空影子也分為兩處,不得相親。珍生與玉娟又不約而同做了幾首別影詩,附在原稿之後。

  玉娟只曉得珍生別娶,卻不知道他悔親,深恨男兒薄倖,背了盟言,誤得自己不上不下;又恨路公懷了私念,把別人的女婿攘為己有,媒人不做倒反做起岳丈來,可見說親的話並非忠言,不過是勉強塞責,所以父親不許。一連恨了幾日,也漸漸地不茶不飯,生起病來。路小姐的相思叫做「錯害」,管小姐的相思叫做「錯怪」,「害」與「怪」雖然不同,其「錯」一也。

  更有一種奇怪的相思,害在屠珍生身上,一半象路,一半象管,恰好在「錯害」「錯怪」之間。這是什麼緣故?他見水中牆下築了長堤,心上思量道:「他父親若要如此,何不行在砌牆立柱之先?還省許多工料。為什麼到了此際,忽然多起事來?畢竟是她自己的意思,知道我聘了別家,竟要斷恩絕義,倒在爺娘面前討好,假裝個貞節婦人,故此叫他築堤,以示訣絕之意,也未見得。我為她做了義夫,把說成的親事都回絕了,依舊要想娶她,萬一此念果真,我這段癡情向何處著落?聞得路小姐嬌豔異常,她的年庚又與我相合,也不叫做無緣。如今年庚相合的既回了去,面貌相似的又娶不來,竟做了一事無成,兩相耽誤,好沒來由!」只因這兩條錯念橫在胸中,所以他的相思更比二位佳人害得詫異。想到玉娟身上,就把錦雲當了仇人,說她是起禍的根由,時常在夢中咒罵;想到錦雲身上,又把玉娟當了仇人,說她是誤人的種子,不住在暗裡嘮叨。弄得父母說張不是,說李不是,只好聽其自然。

  卻說錦雲小姐的病體越重,路公擇婿之念愈堅;路公擇婿之念愈堅,錦雲小姐的病體越重。路公不解其意,只說她年大當婚,恐有失時之歎,故此憂鬱成病;只要選中才郎,成了親事,她自然勿藥有喜。所以吩咐媒婆,引了男子上門,終朝選擇。准想引來的男子,都是些魑魅魍魎,丫鬟見了一個,走進去形容體態,定要驚個半死。驚上幾十次,哪裡還有魂靈?只剩得幾莖殘骨、一副枯骸,倒在牀褥之間,懨懨待斃。

  路公見了,方才有些著忙,細問丫鬟,知道她得病的來歷,就翻然自悔道:「婦人從一而終,原不該悔親別議。她這場大病倒害得不差,都是我做爺的不是,當初屠家來退親,原不該就許;如今既許出口,又不好再去強她。況且那樁好事,我已任在身上,大丈夫千金一諾,豈可自食其言?只除非把兩頭親事合做一頭,三個病人串通一路,只瞞著老管一個,等他自做惡人。直等好事做成,方才使他知道。到那時節,生米煮成熟飯,要強也強不去了。只是大小之間有些難處。」仔細想了一回,又悟轉來想:「當初娥皇女英同是帝堯之女,難道配了大舜,也分個妻妾不成?不過是姊妹相稱而已。」主意定了,一面叫丫鬟安慰女兒,一面請屠觀察過來商議,說,「有個兩便之方:既不令小女二夫,又不使管門失節;只是令郎有福,忒煞討了便宜,也是他命該如此。」觀察喜之不勝,問他:「計將安出?」路公道:「貴連襟心性執拗,不便強之以情,只好欺之以理。小弟中年無子,他時常勸我立嗣,我如今只說立了一人,要聘他女兒為媳,他念相與之情,自然應許。等他許定之後,我又說小女尚未定人,要招令郎為婿,屈他做個四門親家,以終夙昔之好。他就要斷絕你,也卻不得我的情面,許出了口,料想不好再許別人。待我選了吉日,只說一面娶親,一面贅婿,把二女一男並在一處,使他各暢懷抱,豈不是樁美事?」

  屠觀察聽了,笑得一聲,不覺拜倒在地,說他「不但有回天之力,亦且有再造之恩」。感頌不了,就把異常的喜信報與兒子知道。

  珍生正在兩憂之際,得了雙喜之音,如何跳躍得住!他那種詫異相思,不是這種詫異的方術也醫他不好。錦雲聽了丫鬟的話,知道改邪歸正,不消醫治,早已拔去病根,只等那一男一女過來就她,好做女英之姊,大舜之妻。此時三個病人好了兩位,只苦得玉娟一個,有了喜信,究竟不得而知。

  路公會著提舉,就把做成的圈套去籠絡他。管提舉見女兒病危,原有早定婚姻之意,又因他是契厚同年,巴不得聯姻締好,就滿口應承,不作一毫難色。路公怕他套言,隔不上一兩日就送聘禮過門。納聘之後,又把招贅珍生的話吐露出來。管提舉口雖不言,心上未免不快,笑他明於求婚,暗於擇婿,前門進入,後門入鬼,所得不償所失,只因成事不說,也不去規諫他。

  玉娟小姐見說自己的情郎贅了路公之女,自己又要嫁入路門,與他同在一處,真是羞上加羞,辱中添辱,如何氣憤得了!

  要寫一封密札寄與珍生,說明自家的心事,然後去赴水懸樑,尋個自盡。當不得丫鬟廝守,父母提防,不但沒有寄書之人,亦且沒有寫書之地。

  一日,丫鬟進來傳話,說:「路家小姐聞得嫂嫂有病,要親自過來問安。」玉娟聞了此言,一發焦躁不已,只說:「她占了我的情人,奪了我的好事,一味心高氣傲,故意把喜事驕人,等不得我到她家,預先上門來羞辱。這番歹意,如何依允得她!」就催逼母親叫人過去回復。哪裡知道這位姑娘並無歹意,要做個瞞人的喜鵲,飛入耳朵來報信的。只因路公要完好事,知道這位小姐是道學先生的女兒,決不肯做失節之婦,聽見許了別人,不知就裡,一定要尋短計;若央別個寄信,當不得他門禁森嚴,三姑六婆無由而入,只得把女兒權做紅娘,過去傳消遞息。玉娟見說回復不住,只得隨她上門。未到之先,打點一副吃虧的面孔,先忍一頓羞慚,等她得志過了,然後把報仇雪恥的話去回復她。不想走到面前,見過了禮,就伸出一雙嫩手在她玉臂之上捏了一把,卻象別有衷情不好對人說得,兩下心照地一般。

  玉娟驚詫不已,一茶之後,就引入房中,問她捏臂之故。

  錦雲道:「小妹今日之來,不是問安,實來報喜。《合影編》的詩稿,已做了一部傳奇,目下就要團圓快了。只是正旦之外又添了一腳小旦,你卻不要多心。」玉娟驚問其故,錦雲把父親作合的始未細述一番,玉娟喜個不了。--只消一劑妙藥,醫好了三個病人。大家設定機關,單騙著提舉一個。

  路公選了好日,一面抬珍生進門,一面娶玉娟入室,再把女兒請出洞房,湊成三美,一齊拜起堂來,真個好看。只見:

  男同叔寶,女類夷光。評品姿容,卻似兩朵瓊花,倚著一根玉樹;形容態度,又象一輪皎日,分開兩片輕云。那一邊,年庚相合,牽來比並,辨不清孰妹孰兄;這一對,面貌相同,卸去冠裳,認不出誰男誰女。把男子推班出色,遇紅遇綠,到處成牌;用婦人接羽移宮,鼓瑟鼓琴,皆能合調。允矣無雙樂事,誠哉對半神仙!

  成親過了三日,路公就準備筵席,請屠管二人會親。又怕管提舉不來,另寫一幅單箋夾在請帖之內,道:「親上加親,昔聞戒矣;夢中說夢,姑妄聽之。今為說夢主人,屈作加親創舉;勿以小嫌介意,致令大禮不成。再訂。」管提舉看了前面幾句,還不介懷,直到來後一聯有「大禮」二字,就未免為禮法所拘,不好借端推托。

  到了那一日,只得過去會親。走到的時節,屠觀察早已在座。路公鋪下氈單,把二位親翁請在上首,自己立在下首,一同拜了四拜。又把屠觀察請過一邊,自家對了提舉深深叩過四首,道:「起先四拜是會親,如今四拜是請罪。從前以後,凡有不是之處,俱望老親翁海涵。」管提舉道:「老親翁是個簡略的人,為何到了今日忽然多起禮數來?莫非因人而施,因小弟是個拘儒,故此也作拘儒之套麼?」路公道:「怎敢如此。小弟自議親以來,負罪多端,擢髮莫數。只求念『至親』二字,多方原宥。俗語道得好:兒子得罪父親,也不過是負荊而已。何況兒女親家?小弟拜過之後,大事已完,老親翁要施責備也責備不成了。」管提舉不解其意,還只說是謙遜之詞。只見說過之後,階下兩班鼓樂一齊吹打起來,竟象轟雷震耳,莫說兩人對語絕不聞聲,就是自己說話也聽不出一字。

  正在喧鬧之際,又有許多侍妾擁了對半新人,早已步出畫堂,立在氈單之上,俯首躬身,只等下拜。管提舉定睛細看,只見女兒一個立在左首,其餘都是外人,並不見自家的女婿,就對著女兒高聲大喊道:「你是何人,竟立在姑夫左首!不惟禮數欠周,亦且渾亂不雅,還不快走開去!」他便喊叫得慌,並沒有一人聽見。這一男二女低頭竟拜。管提舉掉轉身來,正要迴避,不想二位親翁走到,每人拉住一邊,不但不放他走,亦且不容回拜,竟象兩塊夾板夾住身子的一般,端端正正受了一十二拜。

  直到拜完之後,兩位新人一齊走了進去,方才吩咐樂工住了吹打。聽管提舉變色而道:「說小女拜堂,令郎為何不見?令婿與令愛與小弟並非至親,豈有受拜之禮!這番儀節,小弟不解,老親翁請道其故。」路公道:「不瞞老親翁說,這位令姨姪,就是小弟的螟蛉,小弟的螟蛉,就是親翁的令婿,親翁的令婿,又是小弟的東牀,他一身充了三役,所以方才行禮拜了三四一十二拜,老親翁是個至明至聰的人,難道還橫不著?」

  管提舉想了一會,再辨不清,又對路公道:「這些說話,小弟一字不解,纏來纏去,不得明白。難道今日之來,不是會親,竟在這邊做夢不成?」路公道:「小柬上面已曾講過『今為說夢主人』,就是為此。要曉得『說夢』二字原不是小弟創起,當初替他說親,蒙老親翁書台回覆,那個時節早已種下夢根了。人生一夢耳,何必十分認真?勸你將錯就錯,完了這場春夢罷!」

  提舉聽了這些話,方才醒悟,就問他道:「老親翁是個正人,為何行此曖昧之事!就要做媒,也只該明講,怎麼設定圈套,弄起我來?」路公道:「何嘗不來明講?老親翁並不回言,只把兩句話兒示之以意,卻象要我說夢的一般,所以不復明言,只得便宜行事。若還自家弄巧,單騙令愛一位,使親翁做了愚人,這重罪案就逃不去了。如今捨得自己,贏得他人,方才拜堂的時節,還把令愛立在左首,小女甘就下風,這樣公道拐子,折本媒人,世間沒有第二個。求你把責人之念稍寬一分,全了忠恕之道罷。」提舉聽到此處,顏色稍和,想了一會,又問他道:「敝連襟舍了小女,怕沒有別處求親?老親翁除了此子,也另有高門納采。為什麼把二女配了一夫,定要陷人以不義?」

  路公道:「其中就裡,只好付之不言。若還根究起來,只怕方才那四拜,老親翁該賠還小弟,倒要認起不是來。」提舉聽到此處,又重新變起色來道;「小弟有何不是?快請說來!」

  路公道:「只因府上的家范過於嚴謹,使男子婦人不得見面所以鬱出病來。別樣的病,只害得自己一個;不想令愛的尊恙,與時災疫症一般,一家過到一家,蔓延不已。起先過與他,後來又過與小女,幾乎把三條性命斷送在一時。小弟要救小女,只得預先救他。既要救他,又只得先救令愛。所以把三個病人合來住在一處,才好用藥調理,這就是聯姻締好的緣故。老親翁不問,也不好直說出來。」提舉聽了,一發驚詫不已,就把自家坐的交椅一步一步挪近前來,就著路公,好等他說明就裡。

  路公怕他不服,索性說個盡情,就把對影鍾情、不肯別就的始未,一緣二故,訴說出來。氣得他面如土色,不住地咒罵女兒。

  路公道:「姻緣所在,非人力之所能為。究竟令愛守貞,不肯失節,也還是家教使然。如今業已成親,也算做既往不咎了,還要怪她做什麼!」提舉道;「這等看來,都是小弟治家不嚴,以致如此。空講一生道學,不曾做得個完人,快取酒來,先罰我三杯,然後上席。」

  路公道:「這也怪不得親翁。從來的家法,只能痼形,不能痼影。這是兩個影子做出事來,與身體無涉,哪裡防得許多?從今後,也使治家人知道這番公案,連影子也要提防,決沒有露形之事了。」又對觀察道:「你兩個的是非曲直,畢竟要歸重一邊。若還府上的家教,也與貴連襟一般,使令公郎有所畏憚,不敢胡行,這樁詫事就斷然沒有了。究竟是你害他,非是他累你。不可因令郎得了便宜,倒說風流的是,道學的不是,把是非曲直顛倒過來,使人喜風流而惡道學,壞先輩之典型。取酒過來,罰你三巨蒝,以服貴連襟之心,然後坐席。」

  觀察道:「講得有理,受罰無辭。」一連飲了三杯,就作揖賠個不是,方才就席飲酒,盡歡而散。

  從此以後,兩家釋了芥蒂,相好如初。過到後來,依舊把兩院並為一宅,就將兩座水閣做了金屋,以貯兩位阿嬌,題曰「合影樓」,以成其志。不但拆去牆垣,掘開泥土,等兩位佳人互相盼望,又架起一座飛橋,以便珍生之來往,使牛郎織女無天河銀漢之隔。後來珍生聯登二榜,入了詞林,位到侍講之職。

  這段逸事出在胡氏《筆談》,但係抄本,不曾刊版行世,所以見者甚少。如今編做小說,還不能取信於人,只說這一十二座亭台都是空中樓閣也。


  〔評〕

  「影兒裡情郎,畫兒中愛寵」,此傳奇野史中兩個絕好題目。作畫中愛寵者,不止十部傳奇、百回野史,邇來遂成惡套,觀者厭之。獨有影兒裡情郎,自關漢卿出題之後,幾五百年,並無一人交卷。不期今日始讀異書,但恨出題者不得一見;若得一見,必於《西廂》之外又增一部填詞,不但相思害得稀奇,團圓做得熱鬧,即捏臂之關目,比傳書遞柬者更好看十倍也。

  杜於皇曰:讀此終篇,歎文章之妙,復歎造化之妙。大抵有緣人,頭頭相遇,費盡造化苦心;無緣人,頭頭相左,亦費盡造化苦心。孰為有緣?「合影樓」中人是也;孰為無緣?「變雅堂」中人是也(吾堂名)。造化之筆既與笠翁,則有緣無緣兩股文字闕一不可,杜陵野老吞聲望之。


第二樓 奪錦樓[编辑]

第四回   奪錦樓第一 生二女連吃四家茶    娶雙妻反合孤鸞命[编辑]

  詞云:

    一馬一鞍有例,半子難招雙婿。失口便傷倫,不俟他年改配。成對,成對,此願也難輕遂。

    ——右調《如夢令》

  這首詞,單為亂許婚姻、不顧兒女終身者作。常有一個女兒,以前許了張三,到後來算計不通,又許了李四,以致爭論不休,經官動府,把跨鳳乘鸞的美事,反做了鼠牙雀角的訟端。

  那些官斷私評,都說他後來改許的不是。據我看來,此等人的過失,倒在第一番輕許,不在第二番改諾,只因不能慎之於始,所以不得不變之於終。

  做父母的,那一個不願兒女榮華,女婿顯貴?他改許之意,原是為愛女不過,所以如此,並沒有什麼歹心。只因前面所許者或賤或貧,後面所許者非富即貴,這點勢利心腸,凡是擇婿之人,個個都有。但要用在未許之先,不可行在既許之後。未許之先,若能夠真正勢利,做一個趨炎附勢的人,遇了貧賤之家,決不肯輕許,寧可遲些日子,要等個富貴之人,這位女兒就不致輕易失身,倒受他勢利之福了,當不得他預先盛德,一味要做古人,置貧賤富貴於不論,及至到既許之後,忽然勢利起來,改弦易轍,毀裂前盟,這位女兒就不能夠自安其身,反要受他盛德之累了。這番議論,無人敢道,須讓我輩膽大者言之,雖係未世之言,即使聞於古人,亦不以為無功而有罪也。

  如今說件輕許婚姻之事,兼表一位善理詞訟之官,又與世上嫁錯的女兒伸一口怨氣。

  明朝正德初年,湖廣武昌府江夏縣有個魚行經紀,姓錢,號小江,娶妻邊氏。夫妻兩口,最不和睦,一向艱於子息。到四十歲上,同胞生下二女,止差得半刻時辰。世上的人都說兒子象爺,女兒象娘,獨有這兩個女兒不肯蹈襲成規,另創一種面目,竟象別人家兒女抱來撫養的一般。不但面貌不同,連心性也各別。父母極醜陋、極愚蠢,女兒極標緻、極聰明。長到十歲之外,就像海棠著露,菡萏經風,一日嬌媚似一日。到了十四歲上,一發使人見面不得,莫說少年子弟看了無不銷魂,就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家瞥面遇見,也要說幾聲「愛死,愛死」。

  資性極好,只可惜不曾讀書,但能記賬打算而已。至於女工針指,一見就會,不用人教。穿的是縞衣布裙,戴的是銅簪錫珥,與富貴人家女兒立在一處,偏要把她比並下來。旁邊議論的人,都說縞布不換綺羅,銅錫不輸金玉。只因她搶眼不過,就使有財有力的人家,多算多謀的子弟,都群起而圖之。

  小江與邊氏雖是夫妻兩口,卻與仇敵一般。小江要許人家,又不容邊氏做主;邊氏要招女婿,又不使小江與聞。兩個我瞞著你,你瞞著我,都央人在背後做事。小江的性子,在家裡雖然倔強,見了外面的朋友也還藹然可親,不像邊氏來得潑悍,動不動要打上街坊,罵斷鄰里。那些做媒的人都說:「丈夫可欺,妻子難惹,求男不如求女,瞞妻不若瞞夫。」所以邊氏議就的人家,倒在小江議就的前面。兩個女兒各選一個女婿,都叫他揀了吉日,竟送聘禮上門,不怕他做爺的不受。「省得他預先知道,又要嫌張嫌李,不容我自做主張。」有幾個曉事的人說:「女兒許人家,全要父親做主。父親許了,就使做娘的不依,也還有狀詞可告,沒有做官的人也為悍婦所制,倒丟了男子漢憑內眷施為之理!」就要別央媒人對小江說合。當不得做媒的人都有些欺善怕惡,叫他瞞了邊氏,就個個頭疼,不敢招架,都說:「得罪於小江,等他發作的時節還好出頭分理,就受些凌辱,也好走去稟官;得罪了邊氏,使她發起潑來,『男不與婦敵』,莫說被她咒罵不好應聲,就是揮上幾拳、打上幾掌,也只好忍疼受苦,做個『唾面自乾』,難道好打她一頓,告她一狀不成?」所以到處央媒,並無一人肯做,只得自己對著小江說起求親之事。

  小江看見做媒的人只問妻子,不來問他,大有不平之意。

  如今聽見「求親」二字,就是空谷足音,得意不過,自然滿口應承,哪裡還去論好歹?那求親的人又說:「眾人都怕令正,不肯做媒,卻怎麼處?」小江道:「兩家沒人通好,所以用著媒人,我如今親口許了,還要什麼媒妁。」求親的人得了這句話,就不勝之喜,當面選了吉日,要送盤盒過門。小江的主意也與妻子一般,預先並不通知,直待臨時發覺。

  不想好日多同,四姓人家的聘禮都在一時一刻送上門來,鼓樂喧天,金珠羅列,辨不出誰張誰李,還只說:「送聘的人家知道我夫妻不睦,惟恐得罪了一邊,所以一姓人家備了兩副禮帖,一副送與男子,一副送與婦人,所謂寧可多禮,不可少禮。」及至取帖一看,誰想「眷侍教生」之下,一字也不肯雷同,倒寫得錯綜有致,頭上四個字合念起來,正合著《百家姓》一句,叫做「趙錢孫李」。

  夫妻二口就不覺四目交睜,兩聲齊發。一邊說:「我至戚之外,哪裡來這兩門野親?」一邊道:「我喜盒之旁,何故增這許多牢食?」小江對著邊氏說:「我家主公不發回書,誰敢收他一盤一盒?」邊氏指著小江說:「我家主婆不許動手,誰敢接他一線一絲?」丈夫又問妻子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

  若論在家的女兒,也該是我父親為政。若論出嫁的妻子,也該是我丈夫為政。你有什麼道理,輒敢胡行?」妻子又問丈夫說「娶媳由父,嫁女由母。若還是娶媳婦,就該由你做主。如今是嫁女兒,自然由我做主。你是何人,敢來僭越?」兩邊爭競不已,竟要廝打起來。虧得送禮之人一齊隔住,使他近不得身,交不得手。邊氏不由分說,竟把自己所許的,照著禮單,件件都替他收下,央人代寫回帖,打發來人去了;把丈夫所許的,都叫人推出門外,一件不許收。小江氣憤不過,偏要扯進門來,連盤連盒都替他倒下,自己寫了回帖,也打發出門。

  小江知道這兩頭親事都要經官,且把告狀做了末著,先以早下手為強,就吩咐親翁,叫他快選吉日,多備燈籠火把,僱些有力之人前來搶奪,且待搶奪不去,然後告狀也未遲。那兩姓人家,果然依了此計,不上一兩日,就選定婚期,僱了許多打手,隨著轎子前來,指望做個萬人之敵。不想男兵易鬥,女帥難降,只消一個邊氏捏了閂門的槓子,橫驅直掃,竟把過去的人役殺得片甲不留,一個個都抱頭鼠竄,連花燈彩轎、燈籠火把都丟了一半下來,叫做「借寇兵而齎盜糧」,被邊氏留在家中,備將來遣嫁之用。

  小江一發氣不過,就催兩位親家速速告狀,親家知道狀詞難寫,沒有把親母告做被犯、親家填做干證之理,只得做對頭不著,把打壞家人的事都歸並在他身上,做個「師出有名」。

  不由縣斷,竟往府堂告理。准出之後,小江就遞訴詞一紙,以作應兵,好替他當官說話。

  那兩姓人家少不得也具訴詞,恐怕有夫之婦不便出頭,把他寫做頭名干證,說是媳婦的親母,好待官府問他。

  彼時太守缺員,乃本府刑尊署印。刑尊到任未幾,最有賢聲,是個青年進士。准了這張狀詞,不上三日就懸牌掛審。先喚小江上去,盤驗了一番,然後審問四姓之人與狀上有名的媒妁。只除邊氏不叫,因他有丈夫在前,只說丈夫的話與她所說的一般,沒有夫妻各別之理。哪裡知道,被告的干證就是原告干證的對頭,女兒的母親就是女婿丈人的仇敵。只見人說「會打官司同筆硯」,不曾見說「會打官司共枕頭」。

  邊氏見官府不叫,就高聲喊起屈來。刑尊只得喚她上去。

  邊氏指定了丈夫說:「他雖是男人,一些主意也沒有,隨人哄騙,不顧兒女終身。地所許之人都是地方的光棍,所以小婦人便宜行事,不肯容他做主。求老爺俯鑒下情。」刑尊聽了,只說她情有可原,又去盤駁小江。小江說:「妻子悍潑非常,只會欺凌丈夫,並無一長可取。別事欺凌還可容恕,婚姻是樁大典,豈有丈夫退位,讓妻子專權之理?」刑尊見他也說得是,難以解紛,就對他二人道:「論起理來,還該由丈夫做主。只是家庭之事盡有出於常理之外者,不可執一而論。待本廳喚你女兒到來,且看她意思何如,--還是說爺講的是,娘講的是?」

  二人磕頭道:「正該如此。」刑尊就出一枝火簽,差人去喚女兒。喚便去喚,只說他父母生得醜陋,料想茅茨裡面開不出好花,還怕一代不如一代,不知醜到什麼地步方才底止,就辦一副吃驚見怪的面孔在堂上等她。誰想二人走到,竟使滿堂書吏與皂快人等都不避官法,一齊挨擠攏來,個個伸頭,人人著眼,竟象九天之上掉下個異寶來的一般。至於堂上之官,一發神搖目定,竟不知這兩位神女從何處飛來。還虧得簽差稟了一聲,說「某人的女兒拿到」,方才曉得是茅茨裡面開出來的異花,不但後代好似前代,竟好到沒影的去處方才底止。驚駭了一會兒,就問他道:「你父母二人不相知會,竟把你們兩個許了四姓人家,及至審問起來,父親又說母親不是,母親又說父親不是,古語道得好:『清官難斷家務事。』所以叫你來問:

  平昔之間,還是父親做人好,母親做人好?」這兩個女兒平日最是害羞,看見一個男子尚且思量躲避,何況滿堂之人把幾百雙眼睛盯在她二人身上,恨不得掀開官府的桌圍鑽進去權躲一刻。誰想官府的法眼又比眾人看得分明,看之不足,又且問起話來,叫她滿面嬌羞,如何答應得出?所以刑尊問了幾次,她並不則聲,只把面上的神色做了口供,竟象她父母做人都有些不是、為女兒者不好說得的一般。刑尊默喻其意,思想這樣絕色女子,也不是將就男人可以配得來的,如今也不論父許的是,母許的是,只把那四個男子一齊拘攏來,替她比並比並,只要配得過的,就斷與他成親罷了。

  算計已定,正要出簽去喚男子,不想四個犯人一齊跪上來,稟道:「不消老爺出簽,小的們的兒子都現在二門之外,防備老爺斷親與他,故此先來等候。待小的們自己出去,各人喚進來就是了。」刑尊道:「既然如此,快出去喚來。」只見四人去不多時,各人扯著一個走進來,稟道:「這就是兒子,求老爺判親與他。」刑尊抬起頭來,把四個後生一看,竟象一對父母所生,個個都是奇形怪狀,莫說標緻的沒有,就要選個四體周全、五官不缺的,也不能夠。心上思量道:「二女之夫少不得出在這四個裡面,『矮子隊裡選將軍』,叫我如何選得出?

  不意紅顏薄命,一至於此!」歎息了一聲,就把小江所許的叫他跪在東首,邊氏所許的叫他跪在西首;然後把兩個女兒喚來跪在中間,對她吩咐道:「你父母所許的人都喚來了,起先問你,你既不肯直說,想是一來害羞,二來難說父母的不是。如今不要你開口,只把頭兒略轉一轉,分個向背出來。--要嫁父親所許的就向了東邊,要嫁母親所許的就向了西邊。這一轉之間,關係終身大事,你兩個的主意,須是要定得好。」說了這一句,連滿堂之人都定晴不動,要看她轉頭。

  誰想這兩位佳人,起先看見男子進來,倒還左顧右盼,要看四個人的面容,及至見了奇形怪狀,都低頭合眼,暗暗地墜起淚來。聽見官府問她,也不向東,也不向西,正正地對了官府,就放聲大哭起來。越問得勤,她越哭得急,竟把滿堂人的眼淚都哭出來,個個替她稱冤叫苦。刑尊道:「這等看起來,兩邊所許的各有些不是,你都不願嫁他的了!我老爺心上也正替你躊躕,沒有這等兩個人都配了村夫俗子之理。你且跪在一邊,我自有處。--叫她父母上來!」小江與邊氏一齊跪到案桌之前,聽官吩咐。刑尊把棋子一拍,大怒起來道:「你夫妻兩口全沒有一毫正經,把兒女終身視為兒戲!既要許親,也大家商議商議,看女兒女婿可配得來。為什麼把這樣的女兒都配了這樣的女婿?你看方才那種哭法,就知道配成之後得所不得所了!還虧得告在我這邊,除常律之外,另有一個斷法。若把別位官兒,定要拘牽成格,判與所許之人,這兩條性命就要在他筆底勾銷了!如今兩邊所許的都不作準,待我另差官媒與她作伐,定要嫁個相配的人。我今日這個斷法,也不是曲體私情,不循公道,原有一番至理。待我做出審單與眾人看了,你們自然心服。」說完之後,就提起筆來寫出一篇讞詞道:「審得錢小江與妻邊氏,一胞生女二人,均有姿容,人人欲得以為婦。某、某、某、某,希冀聯姻,非一日矣。因其夫婦異心,各為婚主,媚灶出奇者,既以結婦欺男為得志;盜鈴取勝者,又以掩中襲外為多功。遂致兩不相聞,多生疑誤。二其女而四其夫,既少分身之法;東家食兮西家宿,亦非訓俗之方。相女配夫,怪研媸之太別;審音察貌,憐痛楚之難勝。是用以情逆理,破格行仁。然亦不敢枉法以行私,仍效引經而折獄。六禮同行,三茶共設,四婚何以並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者均不可少。

  茲審邊氏所許者,雖有媒言,實無父命,斷之使就,慮開無父之門;小江所許者,雖有父命,實少媒言,判之使從,是辟無媒之徑。均有妨於古禮,且無裨於今人。四男別締絲蘿,二女非其伉儷。寧使噬臍於今日,無令反目於他年。此雖救女之婆心,抑亦籌男之善策也。各犯免供,僅存此案。」做完之後,付與值堂書吏,叫他對了眾人高聲朗誦一遍,然後把眾人逐出,一概免供。又差人傳諭官媒,替二女別尋佳婿。如得其人,定要領至公堂面相一過,做得她的配偶,方許完姻。

  官媒尋了幾日,領了許多少年,私下說好,當官都相不中。

  刑尊就別生一法,要在文字之中替她擇婿,方能夠才貌兩全。恰好山間的百姓拿著一對活鹿,解送與他,正合刑尊之意。

  就出一張告示:限於某月某日季考生童,叫生童子卷面之上把「已冠」「未冠」四個字改做「已娶」「未娶」,說:「本年鄉試不遠,要識英才於未遇之先,特懸兩位淑女、兩頭瑞鹿做了錦標,與眾人爭奪。已娶者以得鹿為標,未娶者以得女為標。奪到手者,即是本年魁解。」考場之內原有一所空樓,刑尊喚邊氏領著二女住在樓上,把二鹿養在樓下。暫懸一匾,名曰「奪錦樓」。

  告示一出,竟把十縣的生童引得人人興發,個個心癡。已娶之人還只從功名起見,搶得活鹿到手,只不過得些采頭。那些未娶的少年,一發踴躍不過,未曾折桂,先有了月裡嫦娥,縱不能夠大富貴,且先落個小登科。到了考試之日,恨不得把心肝五臟都嘔唾出來,去換這兩名絕色。考過之後,個個不想回家,都擠在府前等案。

  只見到三日之後,發出一張榜來,每縣只取十名,聽候復試。那些取著的,知道此番復考不在看文字,單為選人材。生得標緻的,就有幾分機括了。到復試之日,要做新郎的倒反先做新娘,一個個都去涂脂抹粉,走到刑尊面前,還要扭扭捏捏裝些身段出來,好等他相中規模,取作案首。

  誰想這位刑尊不但善別人才,又且長於風鑒,既要看他妍媸好歹,又要決他富貴窮通。所以在唱名的時節,逐個細看一番,把硃點做了記號,高低輕重之間,就有尊卑前後之別。考完之後,又吩咐禮房,叫到次日清晨喚齊鼓樂,「待我未曾出堂的時節,先到奪錦樓上迎了那兩個女子、兩頭活鹿出來,把活鹿放在府堂之左,那兩個女子坐著碧紗彩轎,停在府堂之右。再備花燈鼓樂,好送她出去成親。」吩咐已畢,就回衙閱卷。

  及至到次日清晨,掛出榜來,只取特等四名。兩名「已娶」,兩名「未娶」,以充奪標之選。其餘一等二等,都在給賞花紅之列。」已娶」得鹿之人,不過是兩名陪客,無什關係,不必道其姓名。那」未娶」二名,一個是已進的生員,姓袁,名士駿;一個是未進的童生,姓郎,名志遠。凡是案上有名的,都齊入府堂,聽候發落。聞得東邊是鹿,西邊是人,大家都舍東就西,去看那兩名國色,把半個府堂擠做人山人海。府堂東首,只得一個生員,立在兩鹿之旁,徘徊歎息,再不去看婦人。

  滿堂書吏都說他是「已娶」之人,考在特等裡面,知道女子沒份,少不得這兩頭活鹿有一頭到他,所以預為之計,要把輕重肥瘦估量在胸中,好待臨時牽取。誰想那邊的秀才走過來一看,都對他拱拱手道:「袁兄,恭喜!這兩位佳人定有一位是尊嫂了。」那秀才搖搖手道:「與我無干。」眾人道:「你考在特等第一,又是『未娶』的人,怎麼說出『無干』二字?」那秀才道:「少刻見了刑尊,自知分曉。」眾人不解其故,都說他是謙遜之詞。

  只見三梆已畢,刑尊出堂,案上有名之人一齊過去拜謝。

  刑尊就問:「特等諸兄是那幾位?請立過一邊,待本廳預先發落。」禮房聽了這一句,就高聲唱起名來。袁士駿之下還該有三名特等,誰想止得兩名,都是「已娶」。臨了一名不到,就是「未娶」的童生。刑尊道:「今日有此盛舉,他為何不來?」

  袁士駿打一躬,道:「這是生員的密友,住在鄉間,不知太宗師今日發落,所以不曾趕到。」刑尊道:「兄就是袁士駿麼?好一分天才,好一管秀筆!今科決中無疑了。這兩位佳人實是當今的國色,今日得配才子,可謂天付良緣了。」袁士駿打一躬道:「太宗師雖有盛典,生員係薄命之人,不能享此奇福,求另選一名挨補,不要誤了此女的終身。」刑尊道:「這是何事,也要謙讓起來?」叫禮房:「去問那兩個女子,是哪一個居長,請她上來,與袁相公同拜花燭。」袁士駿又打一躬,止住禮房,叫他不要去喚。刑尊道:「這是什麼緣故?」袁士駿道:「生員命犯孤鸞,凡是聘過的女子,都等不到過門,一有成議,就得暴病而死。生員才滿二旬,已曾誤死六個女子。凡是推算的星家,都說命中沒有妻室,該做個僧道之流。如今雖列衣冠,不久就要逃儒歸墨,所以不敢再誤佳人,以重生前的罪孽。」刑尊道:「哪有此事!命之理微豈是尋常星士推算得出的!就是幾番虛聘,也是偶然,哪有見噎廢食之理?兄雖見卻,學生斷不肯依。只是一件,那第四名郎志遠為什麼不到?

  一來選了良時吉日,要等他來做親,二來復試的筆蹤與原卷不合,還要面試一番。他今日不到,卻怎麼處?」袁士駿聽了這句話,又深深打一躬,道:「生員有一句隱情,論理不該說破,因太宗師見論及此,若不說明,將來就成過失了。這個朋友與生員有八拜之交,因他貧不能娶,有心要成就他,前日兩番的文字,都是生員代作的。初次是他自謄,第二次因他不來,就是生員代寫。還只說兩卷之內或者取得一卷,就是生員的名字也要把親事讓他,不想都蒙特拔,極是僥倖的了。

  如今太宗師明察秋毫,看出這種情弊,萬一查驗出來,倒把為友之心變做累人之具了,所以不敢不說,求太宗師原情恕罪,與他一體同仁。」刑尊道:「原來如此!若不虧兄說出,幾乎誤了一位佳人。既然如此,兩名特等都是兄考的,這兩位佳人都該是兄得了。富貴功名倒可以冒認得去,這等國色天香不是人間所有,非真正才人不能消受,斷然是假借不得的。」

  叫禮房快請那兩位女子過來,一齊成了好事。

  袁士駿又再三推卻,說:「命犯孤鸞的人,一個女子尚且壓她不住,何況兩位佳人?」刑尊笑起來道:「今日之事,倒合著吾兄的尊造了。所謂命犯孤鸞者,乃是『單了一人、不使成雙』之意。若還是一男一女做了夫妻,倒是雙而不單,恐於尊造有礙。如今兩女一男,除起一雙,就要單了一個,豈不是命犯孤鸞?這等看起來,信乎有命。從今以後,再沒有蘭摧玉折之事了。」他說話的時節,下面立了無數的諸生,見他說到此處,就一齊贊頌起來,說:「從來帝王卿相,都可以為人造命,今日這段姻緣,出自太宗師的特典,就是替兄造命了。何況有這個解法,又是至當不易之理。袁兄不消執意,竟與兩位尊嫂一同拜謝就是了。」袁士駿無可奈何,只得勉遵上意,曲徇輿情,與兩位佳人立做一處,對著大恩人深深拜了四拜,然後當堂上馬,與兩乘彩轎一同迎了回去。

  出去之後,方才分賜瑞鹿,給賞花紅。眾人看了袁士駿,都說:「上界神仙之樂不能有此,總虧了一位刑尊,實實地憐才好士,才有這番盛舉。」當年鄉試,這四名特等之中,恰好中了三位。所遺的一個,原不是真才,代筆的中了,也只當他中一般。後來三個之中只聯捷得一個,就是奪著女標的人。

  刑尊為此一事,賢名大噪於都中。後來欽取入京,做了兵科給事。袁士駿由翰林散館,也做了台中,與他同在兩衙門,意氣相投,不啻家人父子。古語云「惟英雄能識英雄」,此真不謬也。


  〔評〕

  刑尊之判姻事,人皆頌其至公無私,以予論之,全是一團私意。其喚四婿上堂,分列左右,而令二女居中,使之自分向背,此是一段公心。及觀二女不向左右,止以嬌向已,號啕痛哭,分明是不嫁四人願嫁老爺之意;蓋因女子無知,不諳大義,謬謂做官之人亦可娶民間婦也。刑尊默識其意,而辭親話頭不便出之於口,是以屏絕四人,而於多士之中擇一才貌類己不日為官者以自代,此與駉侯舉曹參同意。謂之「曲體民情」則可,謂之「善秉公道」則不可。然推此一念以臨民,又自不為無濟。如民欲父我,我即舉一人子之;民欲師我,我即擇一人弟之;民欲神明屍祝我,我即分任數人以維持保佑之:為仁之方莫善於此,又不得以一事之隱衷而塞千萬人受福之路也。


第三樓 三與樓[编辑]

第五回   三與樓第一 造園亭未成先賣     圖產業欲取姑予[编辑]

  詩云:

    茅庵改姓屬朱門,抱取琴書過別村。

    自起危樓還自賣,不將蕩產累兒孫。

  又云:

    百年難免屬他人,賣舊何如自賣新。

    松竹梅花都入券,琴書雞犬尚隨身。

    壁間詩句休言值,檻外雲衣不算緡。

    他日或來閒眺望,好呼舊主作嘉賓。

  這首絕句與這首律詩,乃明朝一位高人為賣樓別產而作。

  賣樓是樁苦事,正該嗟歎不已,有什麼快樂倒反形諸歌詠?要曉得世間的產業都是此傳舍蘧廬,沒有千年不變的江山,沒有百年不賣的樓屋。與其到兒孫手裡爛賤的送與別人,不若自尋售主,還不十分虧折。即使賣不得價,也還落個慷慨之名,說他明知費重,故意賣輕,與施思仗義一般,不是被人欺騙。若使兒孫賤賣,就有許多議論出來,說他廢祖父之遺業--不孝,割前人之所愛--不仁,昧創業之艱難--不智。這三個惡名都是創家立業的祖父帶挈他受的。倒不如片瓦不留、卓錐無地之人,反使後代兒孫白手創起家來,還得個「不階尺土」的美號。

  所以為人祖父者,到了桑榆暮景之時,也要回轉頭來,把後面之人看一看,若還規模舉動不像個守成之子,倒不如預先出脫,省得做敗子封翁,受人譏誚。

  從古及今,最著名的達者只有兩位。一個叫做唐堯,一個叫做虞舜。他見兒子生得不肖,將來這份大產業少不得要白送與人,不如送在自家手裡,還合著古語二句,叫做:

    寶劍贈與烈士,紅粉送與佳人。

  若叫兒孫代送,決尋不出這兩個受主,少不得你爭我奪,勾起干戈。莫說兒子媳婦沒有住場,連自己兩座墳山,也保不得不來侵擾。有天下者尚且如此,何況庶人!

  我如今才說一位達者、一個愚人,與庶民之家做個榜樣。

  這兩份人家的產業,還抵不得唐堯屋上一片瓦,虞舜牆頭幾塊磚,為什麼要說兩份小人家,竟用著這樣的高比?只因這兩個庶民一家姓唐,一家姓虞,都說是唐堯虞舜之後,就以國號為姓,一脈相傳下來的,所以借祖形孫,不失本源之義。只是這位達者,便有乃祖之風;那個愚人,絕少家傳之秘。肖與不肖,相去天淵,亦可為同源異派之鑒耳。

  明朝嘉靖年間,四川成都府成都縣有個驟發的富翁,姓唐,號玉川。此人素有田土之癖,得了錢財,只喜買田置地,再不起造樓房,連動用的傢伙,也不肯輕置一件。至於衣服飲食,一發與他無緣了。他的本心,只為要圖生息,說:「良田美產,一進了戶,就有花利出來,可以日生月大。樓房什物,不但無利,還怕有回祿之災,一旦歸之烏有。至於衣服一好,就有不情之輩走來借穿;飲食一豐,就有托熟之人坐來討吃,不若自安粗糲,使人無可推求。」他拿定這個主意,所以除了置產之外,不肯破費分文。心上如此,卻又不肯安於鄙嗇,偏要竊個至美之名,說他是唐堯天子之後,祖上原有家風,住的是茅茨土階,吃的是太羹玄酒,用的是土硎土簋,穿的是布衣鹿裘,祖宗儉樸如此,為後裔者,不可不遵家訓。

  眾人見他慳吝太過,都在背後料他,說:「古語有云:『鄙嗇之極,必生奢男。』少不得有個後代出來,替他變古為今,使唐風儉不到底。」誰想生出來的兒子,又能酷肖其父,自小夤緣入學,是個白丁秀才,飲食也不求豐,衣服也不求侈,器玩也不求精。獨有房產一事,卻與諸願不同,不肯安於儉樸。

  看見所住之屋與富貴人家的坑廁一般,自己深以為恥。要想做肯堂肯構之事,又怕興工動作所費不貲,聞得人說「起新不如買舊」,就與父親商議道:「著置得一所美屋做了住居,再尋一座花園做了書室,生平之願足矣。」玉川思想做封君,只得要奉承兒子,不知不覺就變起常性來,回復他道:「不消性急。

  有一座連園帶屋的門面,就在這里巷之中,還不曾起造得完,少不得造完之日就是變賣之期,我和你略等一等就是了。」兒子道:「要賣就不起,要起就不賣,哪有起造得完就想變賣之理?」玉川道:「這種訣竅,你哪裡得知?有萬金田產的人家,才起得千金的屋宇;若還田屋相半,就叫做『樹大於根』,少不得被風吹倒。何況這份人家,沒有百畝田在,忽起千間樓屋,這叫做『無根之樹』,不待風吹,自然會倒的了。何須問得!」

  兒子聽了這句話,說他是不朽名言,依舊學了父親,只去求田,不來問舍。巴不得他早完一日,等自己過去替他落成。原來財主的算計再不會差,到後來果應其言,合著《詩經》二句: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

  那個造屋之人乃重華後裔,姓虞,名灝,字素臣,是個喜讀詩書不求聞達的高士。只因疏懶成性,最怕應酬,不是做官的材料,所以絕意功名,寄情詩酒,要做個不衫不履之人。他一生一世沒有別的嗜好,只喜歡構造園亭,一年到頭,沒有一日不興工作。所造之屋定要窮精極雅,不類尋常。他說人生一世,任你良田萬頃,厚祿千鍾,堅金百鎰,都是他人之物,與自己無干;只有三件器皿,是實在受用的東西,不可不求精美。

  哪三件?

  日間所住之屋。

  夜間所睡之牀。

  死後所貯之棺。

  他有這個見解列在胸中,所以好興土木之工,終年為之而不倦。

  唐玉川的兒子等了數載,只不見他完工,心上有些焦躁,又對父親道:「為什麼等了許久,他家的房子再造不完,他家的銀子再用不盡?這等看起來,是個有積蓄的人家,將來變賣之事有些不穩了。」玉川道:「遲一日穩一日,又且便宜一日,你再不要慮他。房子起不完者,只因造成之後看不中意,又要拆了重起,精而益求其精,所以耽擱了日子。只當替我改造,何等便宜!銀子用不盡者,只因借貸之家與工匠之輩,見他起得高興,情願把貨物賒他,工食欠而不取,多做一日多趁他一日的錢財。若還取逼得緊,他就要停工歇作,沒有生意做了。所以他的銀子還用不完。這叫做『挖肉補瘡』,不是真有積蓄。到了扯拽不來的時節,那些放帳的人少不得一齊逼討,念起緊箍咒來,不怕他不尋頭路。田產賣了不夠還人,自然想到屋上。若還收拾得早,所欠不多,還好待價而沽,就賣也不肯賤賣。正等他遲些日子,多欠些債負下來,賣得著慌,才肯減價。這都是我們的造化,為什麼反去愁他!」兒子聽了,愈加贊服。

  果然到數年之後,虞素臣的逋欠漸漸積累起來,終日上門取討,有些回復不去,所造的房產竟不能夠落成,就要尋人貨賣。

  但凡賣樓賣屋,與賣田地不同,定要在就近之處尋覓受主,因他或有基址相連,或有門窗相對。就是別人要買,也要訪問鄰居,鄰居口裡若有一字不乾淨,那要買的人也不肯買了。比不得田地山塘,落在空野之中,是人都可以管業。所以賣摟賣屋,定要從近處賣起。唐玉川是個財主,沒人賽得他過,少不得房產中人先去尋他。

  玉川父子心上極貪,口裡只回不要,等他說得緊急,方才走去借觀。又故意憎嫌,說他「起得小巧,不像個大門大面。迴廊曲折,走路的耽擱工夫;繡戶玲瓏,防賊時全無把柄。明堂大似廳屋,地氣太泄,無怪乎不聚錢財;花竹多似桑麻,遊玩者來,少不得常賠酒食。這樣房子只好改做庵堂寺院,若要做內宅住家小,其實用他不著」。虞素臣一生心血費在其中,方且得意不過,竟被他嫌出屁來,心上十分不服。只因除了此人別無售主,不好與他爭論。那些居間之人勸他「不必憎嫌,總是價錢不貴,就拆了重起,那些工食之費也還有在裡邊」。

  玉川父子二人少不得做好做歹,還一個極少的價錢,不上五分之一。虞素臣無可奈何,只得忍痛賣了。一應廳房台榭、亭閣池沼,都隨契交卸;只有一座書樓,是他起造一生最得意的結構,不肯寫在契上,要另設牆垣,別開門戶,好待他自己棲身。玉川之子定要強他盡賣,好湊方圓。玉川背著眾人努一努嘴道:「賣不賣由他,何須強得。但願他留此一線,以作恢復之基,後面發起財來,依舊還歸原主,也是一樁好事。」眾人聽了,都說是長者之言。哪裡知道並不長者,全是輕薄之詞,料他不能回贖,就留此一線也是枉然,少不得並做一家,只爭遲早。所以聽他吩咐,極口依從,竟把一宅分為兩院,新主得其九,舊人得其一。

  原來這幾間書樓,竟抵了半座寶塔,上下共有三層,每層有匾式一個,都是自己命名、高人寫就的。最下一層有雕欄曲檻,竹座花蘞,是他待人接物之處,匾額上有四個字云:

    與人為徒。

  中間一層有淨几明窗,牙籤玉軸,是他讀書臨帖之所,匾額上有四個字云:

    與古為徒。

  最上一層極是空曠,除名香一爐、《黃庭》一卷之外,並無長物,是他避俗離囂、絕人屏跡的所在,匾額上有四個字云:

    與天為徒。

  既把一座樓台分了三樣用處,又合來總題一匾,名曰「三與樓」。未曾棄產之先,這三種名目雖取得好,還是虛設之詞,不曾實在受用。只有下面一層,因他好客不過,或有遠人相訪,就下榻於其中,還合著「與人為徒」四個字。至於上面兩層,自來不曾走到。如今園亭既去,舍了「與古為徒」的去處,就沒有讀書臨帖之所,除了「與天為徒」的所在,就沒有離囂避俗之場,終日坐在其中,正合著命名之意。才曉得舍少務多,反不如棄名就實。俗語四句果然說得不差:

    良田萬頃,日食一升。

    大廈千間,夜眠七尺。

  以前那些物力都是虛費了的!從此以後,把求多務廣的精神,合來用在一處,就使這座樓閣分外齊整起來。

  虞素臣住在其中,不但不知賣園之苦,反覺得贅瘤既去,竟鬆爽了許多。但不知強鄰在側,這一座摟閣可住得牢?說在下回,自有著落。


第六回   三與樓第二 不窩不盜忽致奇贓    連產連人願歸舊主[编辑]

  玉川父子買園之後,少不得財主的心性與別個不同,定要更改一番,不必移梁換柱才與前面不同,就像一幅好山水,只消增上一草,減去一木,就不成個畫意了。經他一番做造,自然失去本來,指望點鐵成金,不想變金成鐵。走來的人都說:

  「這座園亭大而無當,倒不若那座書樓緊湊得好。怪不得他取少棄多,堅執不賣,原來有寸金丈鐵之分。」玉川父子聽了這些說話,就不覺懊悔起來。才知道做財主的,一著也放鬆不得,就央了原中過去攛掇,叫他寫張賣契並了過來。

  虞素臣賣園之後,永不興工,自然沒有浪費。既不欠私債,又不少官錢,哪裡還肯賣產?就回復他道:「此房再去,叫我何處棲身?即使少吃無穿,也還要死守,何況支撐得去,叫他不要思量。」中人過來說了,玉川的兒子未免譏誚父親,說他:

  「終日料人,如今料不著了。」玉川道:「他強過生前,也強不過死後。如今已是半老之人,又無子嗣,少不得一口氣斷,連妻妾家人都要歸與別個,何況這幾間住房!到那時節,連人帶土一齊並他過來,不怕走上天去。」兒子聽了,道他「雖說得是,其如大限未終,等他不得,還是早些歸並的好」。

  從此以後,時時刻刻把虞素臣放在心頭,不是咒他早死,就是望他速窮;到那沒穿少吃的時節,自然不能死守。准想人有善願,天不肯從,不但望他不窮,亦且咒他不死。過到後面,倒越老越健起來。衣不愁穿,飯不少吃,沒有賣樓的機會。

  玉川父子懊惱不過,又想個計較出來,倒去央了原中,逼他取贖。說:「一所花園,住不得兩家的宅眷,立在三與樓上,哪一間廳屋不在眼前?他看見我的家小,我不見他的婦人,這樣失志的事沒入肯做。」虞素臣聽了這些話,知道退還是假,貪買是真,依舊照了前言斬釘截鐵地回復。

  玉川父子氣不過,只得把官勢壓他,寫了一張狀詞,當堂告退,指望通些賄賂,買囑了官府,替他歸並過來。誰想那位縣尊也曾做過貧士,被財主欺凌過的,說:「他是個窮人,如何取贖得起?分明是吞並之法。你做財主的便要為富不仁,我做官長的偏要為仁不富!」當堂辱罵一頓,扯碎狀子,趕了出來。

  虞素臣有個結義的朋友,是遠方人氏,擁了巨萬家資,最喜輕財任俠。一日,偶來相訪,見他賣去園亭,甚為歎息。又聽得被人謀占,連這一線案巢也住不穩,將來必有盡棄之事,就要捐出重資替虞素臣取贖。當不得他為人狷介,莫說論千論百不肯累人,就送他一兩五錢,若是出之無名,他也決然推卻。

  聽了朋友的話,反說他:「空有熱腸,所見不達。世間的產業,哪有千年不賣的?保得生前,也保不得身後。你如今替我不忿,損了重資,萬一贖將過來,住不上三年五載,一旦身亡,並無後嗣,連這一椽片瓦少不得歸與他人,你就肯仗義輕財,只怕這般盛舉也行不得兩次。難道如今替人贖了,等到後面又替鬼贖不成?」那位朋友見他回得決烈,也就不好相強,在他三與樓下宿了幾夜,就要告別而歸。臨行之際,對了虞素臣道:

  「我夜間睡在樓下,看見有個白老鼠走來走去,忽然鑽入地中,一定是財星出現。你這所房子千萬不可賣與人,或者住到後面,倒得些橫財也未見得。」虞素臣聽了這句話,不過冷笑一聲,說一句「多謝」,就與他分手。古語道得好:「橫財不發命窮人。」只有買屋的財主時常掘著銀藏,不曾見有賣產的人在自家土上拾到半個低錢。虞素臣是個達人,哪裡肯作癡想。所以聽他說話,不過冷笑一聲,決不去翻磚掘土。

  唐玉川父子自從受了縣官的氣,悔恨之後,繼以羞慚,一發住不得手。只望他早死一日,早做一日的孤魂,好看自家進屋。誰想財主料事件件料得著,只有「生死」二字不肯由他做主。虞素臣不但不死,過到六十歲上,忽然老興發作,生個兒子出來。一時賀客紛紛,齊集在三與樓上,都說:「恢復之機,端在是矣。」玉川父子聽見,甚是仿惶。起先惟恐不得,如今反慮失之,哪裡焦躁得過!

  不想到一月之後,有幾個買屋的原中,忽然走到,說:

  「虞素臣生子後,倒被賀客弄窮了,吃得他鹽乾醋盡。如今別無生法,只得想到住居,斷根出賣的招帖都貼在門上了。機會不可錯過,快些下手!」玉川父子聽見,驚喜欲狂。還只怕他記恨前情,寧可賣與別人,不屑同他交易。誰想虞素臣的見識與他絕不相同,說:「唐虞二族比不得別姓人家,他始祖帝堯曾以天下見惠,我家始祖並無一物相酬。如今到兒孫手裡,就把這些產業白送與他,也不為過,何況得了價錢。決不以今日之小嫌,抹煞了先世的大德。叫他不須芥蒂,任憑找些微價,歸並過去就是了。」玉川父子聽見,欣幸不已,說:「我平日好說祖宗,畢竟受了祖宗之庇,若不是遙遙華冑,怎得這奕奕高居?故人樂有賢祖宗。」也就隨著原中過去,成了交易。他一向愛討便宜,如今敘起舊來,自然要叨惠到底。虞素臣並不較量,也學他的祖宗,竟做推位讓國之事,另尋幾間茅屋搬去棲身,使他成了一統之勢。

  有幾個公直朋友替虞素臣不服,說:「有了樓房,哪一家不好賣得?偏要賣與貪謀之人,使他遂了好謀,到人面前說嘴!你未有子嗣之先倒不肯折氣,如今得了子嗣,正在恢復之基,不贖他的轉來也夠得緊了,為什麼把留下的產業又送與他?」

  虞素臣聽見,冷笑了一聲,方才回復道:「諸公的意思極好,只是單顧眼前,不曾慮到日後。我就他的意思,原是為著自己,就要恢復,也須等兒子大來,掙起人家,方才取贖得轉。我是個老年之人,料想等不得兒子長大。焉知我死之後,兒子不賣與他?與其等兒子棄產,使他笑罵父親,不如父親賣樓,還使人憐惜兒子。這還是樁小事。萬一我死得早,兒子又不得大,妻子要爭餓氣,不肯把產業與人,他見新的圖不到手,舊的又伯回贖,少不得要生毒計,斬絕我的宗祧,只怕產業贖不來,連兒子都送了去,這才叫做折本。我如今賤賣與他,只當施捨一半,放些欠帳與人。到兒孫手裡,他就不還,也有人代出。古語云『吃虧人常在』,此一定之理也。」眾人聽到此處,雖然警醒,究竟說他迂闊。

  不想虞素臣賣樓之後,過不上幾年,果然死了。留下三尺之童與未亡人撫育,絕無生產,只靠著幾兩樓價生些微利出來,以作餬口之計。唐玉川的家資一日富似一日。他會創業,兒子又會守成,只有進氣,沒有出氣,所置的產業竟成了千年不拔之基。眾人都說:「天道無知,慷慨仗義者,子孫個個式微,刻薄成家者,後代偏能發跡!」誰想古人的言語再說不差: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這兩句說話,雖在人口頭,卻不曾留心玩味。若還報得遲的也與報得早的一樣,豈不難為了等待之人?要曉得報應的遲早,就與放債取利一般,早取一日,少取一日的子錢;多放一年,多生一年的利息。你望報之心愈急,他偏不與你銷繳,竟像沒有報應的一般。等你望得心灰意懶,丟在肚皮外面,他倒忽然報應起來,猶如多年的冷債,主人都忘記了,平空白地送上門來,又有非常的利息,豈不比那現討現得的更加爽快!

  虞素臣的兒子長到十七八歲,忽然得了科名,叫做虞嗣臣,字繼武。做了一任縣官,考選進京,升授掌科之職,為人敢言善諍,世宗皇帝極眷注他。

  一日,因母親年老,告准了終養,馳驛還家。竟在數里之外看見一個婦人,年紀不過二十多歲,手持文券,跪在道旁,口中叫喊:「只求虞老爺收用。」繼武喚她上船,取文契一看,原來是她丈夫的名字,要連人帶產投靠進來為僕的。繼武問她道:「看你這個模樣,有些大家舉止,為什麼要想投靠?丈夫又不見面,叫你這婦人出頭,趕到路上來叫喊?」那婦人道:

  「小婦人原是舊家,只因祖公在日好置田產,凡有地畝相連、屋宇相接的,定要謀來湊錦。那些失業之人,不是出於情願,個個都懷恨在心。起先祖公未死,一來有些小小時運,不該破財,二來公公是個生員,就有些官符口舌,只要費些銀子,也還抵擋得住。不想時運該倒,未及半載,祖公相繼而亡,丈大年小,又是個平民,那些欺孤虐寡的人就一齊發作,都往府縣告起狀來。

  一年之內,打了幾十場官司,家產費去一大半。如今還有一樁奇禍,未曾銷繳。丈夫現在獄中,不是錢財救得出、分上講得來的,須是一位顯宦替他出頭分理,當做己事去做,方才救得出來。如今本處的顯宦只有老爺,況且這樁事情又與老爺有些干涉,雖是丈夫的事,卻與老爺的事一般。所以備下文書,叫小婦人前來投靠。凡是家中的產業,連人帶土都送與老爺,只求老爺不棄輕微,早些收納。」繼武聽了此言,不勝錯愕,問她:「未曾一繳的是樁什麼事?為何干涉於我?莫非我不在家,奴僕借端生事,與你丈夫兩個一齊惹出禍來,故此引你投靠,要我把外面的人都認做管家,覆庇你們做那行勢作惡的事麼?」那婦人道:「並無此事。只因家中有一座高閣,名為三與摟,原是老爺府上賣出來的。管業多年,並無異說。誰想到了近日,不知什麼仇人遞了一張匿名狀子,說丈夫是強盜窩家,祖孫三代俱做不良之事,現有二十錠元寶藏在三與樓下,起出真贓,便知分曉。縣官見了此狀,就密差幾個應捕前來起贓。

  誰想在地板之下,果然起出二十錠元寶。就把丈夫帶入縣堂,指為窩盜,嚴刑夾打,要他招出同伙之人與別處劫來的贓物。

  丈夫極力分拆,再辯不清。這宗銀子不但不是己物,又不知從何處飛來。只因來歷不明,以致官司難結。還喜得沒有失主,問官作了疑獄,不曾定下罪名。丈夫終日思想:這些產業原是府上出來的,或者是老爺的祖宗預先埋在地下,先太老爺不知,不曾取得,所以倒把有利之事貽害於人。如今不論是不是,只求老爺認了過來,這宗銀子就有著落。銀子一有著落,小婦人的丈夫就從死中得活了。性命既是老爺救,家產該是老爺得。

  何況這座園亭、這些樓屋,原是先太老爺千辛萬苦創造出來的,物各有主,自然該歸與府上,並沒有半點嫌疑,求老爺不要推卻。」繼武聽了這些話,甚是狐疑,就回復她道:「我家有禁約在先,不受平民的投獻,這『靠身』二字不必提起。就是那座園亭、那些摟屋,俱係我家舊物,也是明中正契出賣與人,不是你家占去的,就使我要,也要把原價還你,方才管得過來,沒有白白退還之理。至於那些元寶,一發與我無干,不好冒認。

  你如今且去,待我會過縣官,再叫他仔細推詳,定要審個明白。若無實據,少不得救你丈夫出來,決不冤死他就是。」婦人得了此言,歡喜不盡,千稱萬謝而去。

  但不知這場禍患從何而起,後來脫與不脫?只剩一回,略觀便曉。


第七回   三與樓第三 老俠士設計處貪人    賢令君留心折疑獄[编辑]

  虞繼武聽了婦人的話,回到家中,就把自己當做問官,再三替他推測道:「莫說這些財物不是祖上所遺,就是祖上所遺,為什麼子孫不識,宗族不爭,倒是旁人知道,走去遞起狀來?

  狀上不寫名字,分明是仇害無疑了。只是那遞狀之人就使與他有隙,哪一樁歹事不好加他,定要指為窩盜?起贓的時節又能果應其言,卻好不多不少,合著狀上的數目;難道那遞狀之人為報私仇,倒肯破費千金,預先埋在它地上,去做這樁呆事不成?」想了幾日,並無決斷,就把這樁疑事刻刻放在心頭,睡裡夢裡定要噫呀幾聲,噥聒幾句。

  太夫人聽見,問他為著何事。繼武就把婦人的話細細述了一番。太夫人初聽之際也甚是狐疑,及至想了一會,就忽然大悟道:「是了,是了!這主銀子果然是我家的,他疑得不錯。

  你父親在日,曾有一個朋友,是遠方之人,他在三與樓下宿過幾夜,看見有個白老鼠走來走去,鑽入地板之中。他臨去的時節,曾對你父親說過,叫他不可賣樓,將來必有橫財可得。這等看起來,就是財神出現。你父親不曾取得,所以嫁禍於人。

  竟去認了出來,救他一命就是了。」虞繼武道:「這些說話,還有些費解,仕宦口中說不得荒唐之事。何況對了縣父母講出『白老鼠』,三個字來,焉知不疑我羨慕千金不好白得,故意創為此說,好欺騙愚人?況且連這個白老鼠也不是先人親眼見,的連這句荒唐話也不是先人親口講的,玄而又虛,真所謂癡人說夢。既是我家的財物,先人就該看見,為什麼自己不見露形,反現在別人眼裡?這是必無之事,不要信他。畢竟要與縣父母商量,審出這樁疑事,救了無罪之民,才算個仁人君子。」正在講話之際,忽有家人傳稟,說:「縣官上門參謁。」繼武道:

  「正要相會,快請進來!」知縣謁見之後,說了幾句閒話,不等虞繼武開口,先把這樁疑事請教主人,說:「唐某那主贓物,再三研審,不得其實。」

  昨日又親口招稱說:「起贓之處,乃府上的原產,一定是令祖所遺。故此卑職一來奉謁,二來請問老大人,求一個示下,不知果否?」繼武道:「寒家累代清貧,先祖並無積蓄,這主贓物,學生不敢冒認,以來不潔之名。其間必有他故,也未必是窩盜之贓,還求老父母明訪暗察,審出這樁事來,出了唐犯之罪才好。」知縣道:「太翁仙逝之日,老大人尚在髻齡,以前的事或者未必盡曉。何不請問太夫人,未經棄產之時,可略略有些見聞否?」繼武道:「已曾問過家母,家母說來的話頗近荒唐,又不出於先人之口,如今對了老父母不便妄談,只好存而不論罷了。」知縣聽見這句話,畢竟要求說明。繼武斷不肯說。虧了太夫人立在屏後,一心要積陰功,就吩咐管家出來,把以前的說話細述一遍,以代主人之口。知縣聽罷,默默無言,想了好一會,方才對管家道:「煩你進去再問一聲,說:『那看見白鼠的人住在哪裡,如今在也不在,他家貧富如何,太老爺在日與他是何等的交請,曾有緩急相通之事否?』求太夫人說個明白。今日這番問答就當做審事一般,或者無意之中倒決了一樁疑獄,也未見得。」管家進去一會,又出來稟復道:

  「太夫人說,那看見白鼠的,乃遠方人氏,住在某府某縣,如今還不曾死。他的家資極厚,為人仗義疏財,與太老爺有金石之契。看見太老爺賣去園亭,將來還有賣樓之事,就要捐金取贖。太老爺自己不願,方才中止。起先那句話,是他臨行之際說出來的。」知縣又想一會,吩咐管家,叫他進去問道:「既然如此,太老爺去世之後,他可曾來赴弔?相見太夫人,問些什麼說話?一發講來。」管家進去一會,又出來稟復道:「太夫人說,太老爺歿了十餘年,他方才知道,特地趕來祭奠。看見樓也賣去,十分驚駭,又問:『我去之後,可曾得些橫財?』太夫人說:『並不曾有。』他就連聲歎息,說:『便宜了受業之人!欺心謀產,又得了不義之財,將來心有橫禍。』他去之後,不多幾日,就有人出首唐家,弄出這樁事。太夫人常常贊服,說他有先見之明。」知縣聽到此處,就大笑起來,對了屏風後深深打一躬道:「多謝太夫人教導,使我這愚蒙縣令審出一樁奇事來。如今不消說得,竟煩尊使遞張領狀,把那二十錠元寶送到府上來就是了。」繼武道:「何所見而然?還求老父母明白賜教。」知縣道:「這二十錠元寶,也不是令祖所遺,也不是唐犯所劫,就是那位高人要替先太翁贖產。因先太翁素性廉介,堅執不從,故此埋下這主財物,贈與先太翁,為將來贖產之費的。只因不好明講,所以假托鬼神,好等他去之後,太翁掘取的意思。及至赴弔之時,看見不贖園亭,又把住樓賣去,就知道這主財物反為仇家所有。心上氣憤不過,到臨去之際丟下一張匿名狀詞,好等他破家蕩產的意思。如今真情既白,原物當還,竟送過來就是了。還有什麼講得!」

  虞繼武聽了,心上雖然贊服,究竟礙了嫌疑,不好遽然稱謝,也對知縣打了一躬,說他:「善察邇言,復多奇智,雖龍圖復出,當不至此。只是這主財物雖說是俠士所遺,究竟沒人證見,不好冒領,求老父母存在庫中,以備賑饑之費罷了。」

  正在推讓之際,又有一個家人,手持紅帖,對了主人輕輕地稟道:「當初講話的人現在門首,說從千里之外趕來問候太夫人的。如今太爺在此,本不該傳,只因當日的事情是他知道,恰好來在這邊,所以傳報老爺,可好請進來質問?」虞繼武大喜,就對知縣說知。知縣更加踴躍,叫快請進來。

  只見走到面前,是個童顏鶴髮的高士,藐視新貴,重待故人,對知縣作了一揖,往後面竟走,說:「我今日之來,乃問候亡友之妻,不是趨炎附熱。貴介臨門,不干野叟之事,難以奉陪。引我到內室之中,去見嫂夫人罷了。」虞繼武道:「老伯遠來,不該屈你陪客,只因縣父母有樁疑事要訪問三老,難得高人到此,就屈坐片刻也無妨。」此老聽見這句話,方才拱手而坐。知縣陪了一茶,就打躬問道:「老先生二十年前曾做一樁盛德之事,起先沒人知覺,如今遇了下官,替你表白出來了。那藏金贈友、不露端倪、只以神道設教的事,可是老先生做的麼?」此老聽見這句話,不覺心頭跳動,半晌不言。躊躇了一會,方才答應他道:「山野之人,哪有什麼盛德之事?這句說話,賢使君問錯了。」虞繼武道:「白鼠出現的話,聞得出於老伯之口。如今為這一樁疑事,要把窩盜之罪加與一個良民,小姪不忍,求縣父母寬釋他。方才說到其間,略略有些頭緒,只是白鼠之言究竟不知是真是假,求老伯一言以決。」此老還故意推辭,不肯直說。直到太夫人傳出話來,求他吐露真情,好釋良民之罪,此老方才大笑一場,把二十餘年不曾洩露的心事,一齊傾倒出來,與知縣所言,不爽一字。連元寶上面鑿的什麼字眼,做的什麼記號,叫人取來質驗,都歷歷不差。

  知縣與繼武稱道此老的盛德。此老與繼武誇頌知縣的神明。

  知縣與此老又交口贊歎,說繼武「不修宿怨,反沛新恩,做了這番長厚之事,將來前程遠大,不卜可知」。你贊我,我贊你,大家講個不住。只是兩班皂快立在旁邊,個個掩口而笑,說:「本官出了告示,訪拿匿名遞狀之人,如今審問出來,不行夾打,反同他坐了講話,豈不是件新聞!」知縣回到縣中,就取那二十錠元寶,差人送上門來,要取家人的領狀。繼武不收,寫書回復知縣,求他把這項銀兩給與唐姓之人,以為贖產之費。一來成先人之志,二來遂俠客之心,三來好等唐姓之人別買樓房居住,庶使與者受者兩不相虧,均頌仁侯之異政。

  知縣依了書中的話,把唐犯提出獄來,給還原價,取出兩張賣契,差人押送上門,把樓閣園亭交還原主管業。當日在三與樓上舉酒謝天,說:「前人為善之報,豐厚至此;唐姓為惡之報,慘酷至此。人亦何憚而不為善,何樂而為不善哉!」唐姓夫婦依舊寫了身契,連當官所領之價,一並送上門來,抵死求他收用。繼武堅辭不納,還把好言安慰他。唐姓夫婦刻了長生牌位,領回家去供養。雖然不蒙收錄,仍以家主事之,不但報答前恩,也要使旁人知道,說他是虞府家人,不敢欺負的意思。

  眾人有詩一首,單記此事,要勸富厚之家不可謀人田產。

  其詩云:

    割地予人去,連人帶產來。

    存仁終有益,圖利必生災。


  〔評〕

  縣令之神明,老友之任俠,與繼武之廉靜居鄉、不修宿怨,三者均堪不朽。仕宦居官者,當以縣令為法;居鄉者,當以繼武為法。獨是庶民之有財力者,不當以老叟為法,因其匿名遞狀一節不可訓耳。然從來俠客所行之事,可訓者絕少;如其可訓,則是義士,非俠客也。義與俠之分,在可訓不可訓之間而已矣。


第四樓 夏宜樓[编辑]

第八回   夏宜樓第一 浴荷池女伴肆頑皮    慕花容仙郎馳遠目[编辑]

  詩云:

    兩村姐妹一般嬌,同住溪邊隔小橋。

    相約彩蓮期早至,來遲罰取蕩輕橈。

  又云:

    彩蓮欲去又逡巡,無語低頭各禱神。

    折得並頭應嫁早,不知佳兆屬何人。

  又云:

    不識誰家女少年,半途來搭彩蓮船。

    盪舟懶用些須力,才到攀花卻佔先。

  又云:

    彩蓮只唱彩蓮詞,莫向同儕浪語私。

    岸上有人閒處立,看花更看採花兒。

  又云:

    人在花中不覺香,離花香氣遠相將。

    從中悟得勾郎法,只許郎看不近郎。

  又云:

    姊妹朝來喚彩蕖,新汝草草欠舒徐。

    雲鬟搖動渾鬆卻,歸去重教阿母梳。

  這六首絕句,名為《彩蓮歌》,乃不肖兒時所作。共得十首,今去其四。凡作彩蓮詩者,都是借花以詠閨情,再沒有一首說著男子。又是借題以詠美人,並沒有一句說著醜婦。可見荷花不比別樣,只該是婦人彩,不該用男子摘;只該入美人之手,不該近醜婦之身。

  世間可愛的花卉不知幾千百種,獨有荷花一件更比諸卉不同:不但多色,又且多姿;不但有香,又且有韻;不但娛神悅目,到後來變作蓮藕,又能解渴充饑。古人說她是「花之君子」,我又替她別取一號,叫做「花之美人」。這一種美人,不但在偎紅倚翠、握雨攜雲的時節方才用得她著,竟是個荊釵裙布之妻,箕帚蘋蘩之婦,既可生男育女,又能宜室宜家。自少至老,沒有一日空閒、一時懶惰。開花放蕊的時節,是她當令之秋,那些好處都不消說得,只說她前乎此者與後乎此者。自從出水之際,就能點綴綠波,雅稱荷錢之號。未經發蕊之先,便可飲漱清香,無愧碧簡之譽。花瓣一落,早露蓮房。荷葉雖枯,猶能適用。這些妙處,雖是她的緒餘,卻也可矜可貴。比不得尋常花卉,不到開放之際,毫不覺其可親;一到花殘絮舞之後,就把她當了棄物。古人云:「弄花一年,看花十日。」

  想到此處,都有些打算不來。獨有種荷栽藕,是樁極討便宜之事,所以將她比做美人。

  我往時講一句笑話,人人都道可傳,如今說來請教看官,且看是與不是:但凡戲耍褻押之事,都要帶些正經,方才可久。

  盡有戲耍褻狎之中,做出正經事業來者。就如男於與婦人交媾,原不叫做正經,為什麼千古相傳,做了一件不朽之事?只因在戲耍褻狎裡面,生得兒子出來,綿百世之宗祧,存兩人之血脈,豈不是戲耍而有益於正,褻狎而無叛於經者乎!因說荷花,偶然及此,幸勿怪其饒舌。

  如今敘說一篇奇話,因為從彩蓮而起,所以就把彩蓮一事做了引頭,省得在樹外尋根,到這移花接木的去處,兩邊合不著榫也。

  元朝至正年間,浙江婺州府金華縣,有一位致仕的鄉紳,姓詹,號筆峰,官至徐州路總管之職。因早年得子二人,先後皆登仕路,故此急流勇退,把未盡之事付與兩位賢郎,終日飲酒賦詩為追陶仿謝之計。中年生得一女,小字嫻嫻,自幼喪母,俱是養娘撫育。詹公不肯輕易許配,因有兒子在朝,要他在仕籍裡面選一個青年未娶的,好等女兒受現成封誥。

  這位小姐既有穠桃豔李之姿,又有璞玉渾金之度,雖生在富貴之家,再不喜嬌妝豔飾,在人前賣弄娉婷。終日淡掃蛾眉,坐在蘭房,除女工繡作之外,只以讀書為事。詹公家范極嚴,內外男婦之間最有分別。家人所生之子,自十歲以上者就屏出二門之外,即有呼喚,亦不許擅入中堂,只立在階沿之下聽候使令。因女兒年近二八,未曾贅有東牀,恐怕她身子空閒,又苦於寂寞,未免要動懷春之念,就生個法子出來擾動她:把家人所生之女,有資性可教面目可觀者,選出十數名來,把女兒做了先生,每日教她寫字一張,識字幾個,使任事者既不寂寞,又不空閒,自然不生他想。哪裡知道,這位小姐原是端在不過的,不消父母防閒,她自己也會防閒。自己知道年已及笄,芳心易動,刻刻以懲邪遏欲為心。見父親要她授徒,正合著自家的意思,就將這些女伴認真教誨起來。

  一日,時當盛夏,到處皆苦炎蒸。她家亭榭雖多,都有日光曬到,難於避暑。獨有高樓一所,甚是空曠,三面皆水,水裡皆種芙蕖,上有綠槐遮蔽,垂柳相遭,自清早以至黃昏,不漏一絲日色。古語云「夏不登樓」,獨有他這一樓偏宜於夏,所以詹公自題一匾,名曰「夏宜樓」。嫻嫻相中這一處,就對父親講了,搬進裡面去住。把兩間做書室,一間做臥房,寢食俱在其中,足跡不至樓下。

  偶有一日,覺得身體困倦,走到房內去就寢。那些家人之女都是頑皮不過的,張得小姐去睡,就大家高興起來,要到池內彩荷花,又無舟楫可渡。內中有一個道:「總則沒有男人,怕什麼出身露體?何不脫了衣服,大家跳下水去,為彩荷花,又帶便洗個涼澡,省得身子煩熱,何等不妙!」這些女伴都是喜涼畏暑,連這一衫一褲都是勉強穿著的,巴不得脫去一刻,好受一刻的風涼。況有綠水紅蓮與她相映,只當是女伴裡面又增出許多女伴來,有什麼不好。就大家約定,要在脫衫的時節一齊脫衫,解褲的時節一齊解褲,省得先解先脫之人露出惹看的東西,為後解後脫之人所笑。果然不先不後,一齊解帶寬裳,做了個臨潼勝會,叫做「七國諸侯一同賽寶」。你看我,我看你,大家笑個不住。脫完之後,又一同下水,倒把彩蓮做了末著,大家玩耍起來。也有摸魚賭勝的,也有沒水爭奇的,也有在葉上弄珠的,也有在花間吸露的,也有搭手並肩交相摩弄的,也有抱胸摟背互討便宜的,又有三三兩兩打做一團、假做吃醋拈酸之事的。

  正在吵鬧之際,不想把嫻嫻驚醒,偏尋女使不見,只聽得一片笑聲,就悄悄爬下牀來。步出繡房一看,只見許多狡婢,無數頑徒,一個個赤身露體都浸在水中。看見小姐出來,哪一個不驚慌失色?上又上不來,下又下不去,都弄得進退無門。

  嫻嫻恐怕呵叱得早,不免要激出事來,倒把身子縮進房去,佯為不知,好待她們上岸。直等衣服著完之後,方才喚上樓來,罰她一齊跪倒,說:「做婦女的人,全以廉恥為重,此事可做,將來何事不可為!」眾人都說:「老爺家法森嚴,並無男子敢進內室。恃得沒有男人,才敢如此。求小姐饒個初犯!」嫻嫻不肯輕恕,只分個首從出來。為從者一般吃打,只保得身有完膚;為首倡亂之人,直打得皮破血流才住。詹公聽見啼哭之聲,叫人問其所以,知道這番情節,也說打得極是,贊女兒教誨有方。

  誰想不多幾日,就有男媒女妁上門來議親。所說之人,是個舊家子弟,姓瞿,名佶,字吉人,乃婺郡知名之士。一向原考得起,科舉新案又是他的領批。一面央人說親,一面備了盛禮,要拜在門下。嫻嫻左右之人,都說他俊俏不過,真是風流才子。詹公只許收入門牆,把聯姻締好之事且模糊答應,說:

  「兩個小兒在京,恐怕別有所許,故此不敢遽諾,且待秋閨放榜之後,再看機緣。」他這句話明明說世宦之家不肯招白衣女婿,要他中過之後才好聯姻的意思。翟吉人自恃才高,常以一甲自許,見他如此回復,就說:「這頭親事,拿定是我的,只遲得幾個日子。但叫媒婆致意小姐,求她安心樂意,打點做夫人。」嫻嫻聽見這句話,不勝之喜,說:「他沒有必售之才,如何拿得這樣穩?但願果然中得來,應了這句說話也好。」及至秋闈放榜,買張小錄一看,果然中了經魁。嫻嫻得意不過,知道自家的身子必歸此人,可謂終身有靠,巴不得他早些定局,好放下這條肚腸。怎奈新中的孝廉住在省城,定有幾時耽擱。

  嫻嫻望了許久,並無音耗,就有許多疑慮出來。又不知是他來議婚父親不許,又不知是發達之後另娶豪門。從來女子的芳心,再使她動撢不得,一動之後,就不能復靜,少不得到愁攻病出而後止。一連疑了幾日,就不覺生起病來。怕人猜忌她,又不好說得,只是自疼自苦,連丫鬟面前也不敢嗟歎一句。

  不想過了幾日,那個說親的媒婆又來致意她道:「瞿相公回來了,知道小姐有恙,特地叫我來問安。叫你保重身子,好做夫人,不要心煩意亂。」嫻嫻聽見這句話,就吃了一大驚,心上思量道:「我自己生病,只有我自己得知,連貼身服事的人都不曉得。他從遠處回家,何由知道,竟著人問起安來?」躊躇了一會,就在媒婆面前再三掩飾,說:「我好好一個人,並沒有半毫災晦,為什麼沒緣沒故咒人生起病來?」

  媒婆道:「小姐不要推調,他起先說你有病,我還不信。如今走進門來,看你這個模樣,果然瘦了許多,才說他講得不錯。」

  嫻嫻道:「就使果然有病,他何由得知?」

  媒婆道:「不知什麼緣故,你心上的事體他件件曉得,就像同腸合肺的一般。不但心上如此,連你所行之事,沒有一件瞞得他。他的面顏你雖不曾見過,你的容貌他卻記得分明,對我說來,一毫不錯。想是你們兩個前生前世原是一對夫妻,故此不曾會面就預先曉得。」

  嫻嫻道:「我做的事他既然知道,何不說出幾件來?」媒婆道:「只消說一件就夠你吃驚了。他說自己有神眼,遠近之事無一毫不見。某月某日,你曾睡在房中,竟有許多女伴都脫光了身子,下水去彩蓮,被你走出來看見,每人打了幾板,末後那一個更打得凶,這一件事可是真的麼?」嫻嫻道:「這等講來,都是我家內之人口嘴不好,把沒要緊的說話都傳將出去,所以他得知。哪裡是什麼夙緣,哪裡有什麼神眼!」

  媒婆道:「別樣的話傳得出去,你如今自家生病,又不曾告訴別人,難道也是傳出去的?況且那些女伴洗澡,他都親眼見過,說十個之中有幾個生得白,有幾個生得黑,又有幾個在黑白之間。還說有個披髮女子,面貌肌膚盡生得好,只可惜背脊上面有個碗大的瘡疤。這句說話是真是假,合得著合不著?你去想就是了。」嫻嫻聽了這幾句,就不覺口呆目定,慌做一團,心上思量道:「若說我家門戶不謹,被人閃匿進來,他為什麼只看丫鬟,不來調戲小姐?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況且我家門禁最嚴,十歲之童都走進二門不得。他是何人,能夠到此?若說他是巧語花言,要騙我家的親事,為什麼信口講來,不見有一字差錯?這等看起來,定是有些夙緣。就未必親眼看見,也定有夢魂到此,所謂精靈不隔、神氣相通的緣故了。」想到此處,就愈加親熱起來,對著媒婆道:「既然如此,為什麼親事不說,反叫你來見我?」媒婆道:「一來為小姐有恙,他放心不下,恐怕耽擱遲了,你要加出病來,故此叫我安慰一聲,省得小姐煩躁。二來說老爺的意思定要選個富貴東牀,他如今雖做孝廉,還怕不滿老爺之意,說來未必就允,求小姐自做主張,念他有夙世姻緣,一點精靈終日不離左右,也覺得可憐。萬一老爺不允,倒許了別家,他少不得為你而死。說他這條魂靈,在生的時節尚且一刻不離,你做的事情他件件知道;既死之後,豈肯把這條魂靈倒收了轉去?少不得死,跟著你,只怕你與那一位也過不出好日子來。不如死心塌地只是嫁他的好。」嫻嫻的意思原要嫁他,又聽了那些怪異之事,得了這番激切之言,一發牢上加牢,固上加固,絕無一毫轉念了。就回復媒婆道:「叫他放心,速速央人來說。老爺許了就罷,萬一不許,叫他進京之後,見我們大爺二爺,他兩個是憐才的人,自然肯許。」媒婆得了這句話,就去回復吉人。吉人大喜,即便央人說合,但不知可能就允。

  看官們看到此處,別樣的事都且丟開,單想詹家的事情,吉人如何知道?是人是鬼?是夢是真?大家請猜一猜。且等猜不著時再取下回來看。


第九回   夏宜樓第二 冒神仙才郎不測     斷詩句造物留情[编辑]

  吉人知道事情的緣故,料想列位看官都猜不著。如今聽我說來。這個情節,也不是人,也不是鬼,也不全假,也不全真,都虧了一件東西替他做了眼目。所以把個肉身男子假充了蛻骨神仙,不怕世人不信。

  這件東西的出處,雖然不在中國,卻是好奇訪異的人家都收藏得有,不是什麼荒唐之物。但可惜世上的人都拿來做了戲具,所以不覺其可寶。獨有此人善藏其用,別處不敢勞他,直到遴嬌選豔的時節,方才築起壇來,拜為上將;求他建立膚功,能使深閨豔質不出戶而羅列於前,別院奇葩才著想而爛然於目。

  你道是件什麼東西?有《西江月》一詞為證:

    非獨公輸炫巧,離婁畫策相資。微光一隙僅如絲,能使瞳人生翅。
    制體初無遠近,全憑用法參差。休嫌獨目把人嗤,吵者從來善視。

  這件東西名為千里鏡,出在西洋,與顯微、焚香、端容、取火諸鏡同是一種聰明,生出許多奇巧。附錄諸鏡之式於後:

  顯微鏡大似金錢,下有二足。以極微極細之物置於二足之中,從上視之,即變為極宏極巨。蟣蝨之屬,幾類犬羊;蚊虻之形,有同鸛鶴。並蟣蝨身上之毛,蚊虻翼邊之彩,都覺得根根可數,歷歷可觀。所以叫做「顯微」,以其能顯至微之物而使之光明較著也。

  焚香鏡其大亦似金錢,有活架,架之可以運動。下有銀盤。

  用香餅香片之屬置於鏡之下、盤之上,一遇日光,無火自燃。

  隨日之東西,以鏡相逆,使之運動,正為此耳。最可愛者,但有香氣而無煙,一餅龍涎,可以竟日。此諸鏡中之最適用者也。

  端容鏡此鏡較焚香、顯微更小,取以鑒形,鬚眉畢備。更與游女相宜,懸之扇頭或繫之帕上,可以沿途掠物,到處修容,不致有飛蓬不戢之慮。

  取火鏡此鏡無甚奇特,僅可於日中取火,用以待燧。然邇來煙酒甚行,時時索醉,乞火之僕,不勝其煩。以此伴身,隨取隨得,又似於諸鏡之中更為適用。此世運使然,即西洋國創造之時,亦不料其當令至此也。

  千里鏡此鏡用大小數管,粗細不一。細者納於粗者之中,欲使其可放可收,隨伸隨縮。所謂千里鏡者,即嵌於管之兩頭,取以視遠,無遐不到。「千里」二字雖屬過稱,未必果能由吳視越,坐秦觀楚,然試千百里之內,便自不覺其誣。

  至於十數里之中,千百步之外,取以觀人鑒物,不但不覺其遠,較對面相視者更覺分明。真可寶也。

  以上諸鏡皆西洋國所產,二百年以前不過貢使攜來,偶爾一見,不易得也。自明朝至今,彼國之中有出類拔萃之士,不為員幅所限,偶來設教於中士,自能製造,取以贈人。故凡探奇好事者,皆得而有之。諸公欲廣其傳,常授人以製造之法。

  然而此種聰明,中國不如外國,得其傳者甚少。數年以來,獨有武林諸曦庵諱某者,係筆墨中知名之士,果能得其真傳。所作顯微、焚香、端容、取火及千里諸鏡,皆不類尋常,與西洋土著者無異,而近視、遠視諸眼鏡更佳,得者皆珍為異寶。

  這些都是閒話,講他何用?只因說千里鏡一節,推類至此,以見此事並不荒唐。看官們不信,請向現在之人購而試之可也。

  吉人的天資最多奇慧,比之聞一知十則不足,較之聞一知二則有餘。同是一事,別人所見在此,他之所見獨在彼,人都說他矯情示異,及至做到後來,才知道眾人所見之淺,不若他所見之深也。一日,同了幾個朋友到街上購買書籍,從古玩鋪前經過,看見一種異樣東西擺在架上,不識何所用之。及至取來觀看,見著一條金箋,寫者五個小字貼在上面,道:

    西洋千里鏡。

  眾人間說:「要他何用?」店主道:「登高之時取以眺遠,數十里外的山川,可以一覽而盡。」眾人不信,都說:「哪有這般奇事?」店主道:「諸公不信,不妨小試其端。」

  就取一張廢紙,乃是選落的時文,對了眾人道:「這一篇文字,貼在對面人家的門首,諸公立在此處可念得出麼?」眾人道:

  「字細而路遠,哪裡念得出?」店主人道:「既然如此,就把他試驗一試驗。」叫人取了過去,貼在對門,然後將此鏡懸起。

  眾人一看,甚是驚駭,都說:「不但字字碧清可以朗誦得出,連紙上的筆畫都粗壯了許多,一個竟有幾個大。」店主道:

  「若還再遠幾步,他還要粗壯起來。到了百步之外、一里之內,這件異物才得盡其所長。只怕八詠摟上的牌匾、寶婺觀前的詩對,還沒有這些字大哩。」眾人見說,都一齊高興起來,人人要買。吉人道:「這件東西,諸公買了只怕不得其用,不如讓了小弟罷。」眾人道:「不過是登高憑遠、望望景致罷了,還有什麼用處?」吉人道:「恐怕不止於此。等小弟買了回去,不上一年半載,就叫他建立奇功,替我做一件終身大事。一到建功之後,就用他不著了,然後送與諸兄,做了一件公器,何等不好。」眾人不解其故,都說:「既然如此,就讓兄買去。我們要用的時節,過來奉借就是了。」吉人問過店主,酌中還價,兑足了銀子,竟袖之而歸。心上思量道:「這件東西既可以登高望遠,又能使遠處的人物比近處更覺分明,竟是一雙千里眼,不是千里鏡了。我如今年已弱冠,姻事未偕,要選個人間的絕色,只是仕宦人家的女子都沒得與人見面,低門小戶又不便聯姻。近日做媒的人開了許多名字,都說是宦家之女,所居的宅子又都不出數里之外。我如今有了千里眼,何不尋一塊最高之地去登眺起來。料想大戶人家的房屋決不是在瓦上升窗、牆角之中立門戶的,定有雕欄曲榭,虛戶明窗。近處雖有遮攔,遠觀料無障蔽。待我攜了這件東西,到高山寺浮屠之上去眺望幾番,未必不有所見。看是哪一位小姐生得出類拔萃,把她看得明明白白,然後央人去說,就沒有錯配姻緣之事了。」定下這個主意,就到高山寺租了一間僧房,以讀書登眺為名,終日去試千里眼。望見許多院落,看過無數佳人,再沒有一個中意的。不想到了那一日,也是他的姻緣湊巧,詹家小姐該當遇著假神仙。又有那些頑皮女伴一齊脫去衣裳,露出光光的身體,惹人動起興來。到了高興勃然的時節,忽然走出一位女子,月貌花容,又在諸姬之上,分明是牡丹獨立,不問而知為花王。

  況又端方鎮靜,起初不露威嚴,過後才施夏楚。即此一事,就知道她寬嚴得體,御下有方,娶進門來,自然是個絕好的內助。

  所以查著根蒂,知道姓名,就急急央人說親。又怕詹公不許,預先拜在門下,做了南容、公冶之流,使岳翁鑒貌憐才,知其可妻。

  及至到中後回家的時節,丟這小姐不下,行裝未解,又去登高而望。只見她倚欄枯坐,大有病容,兩靨上的香肌竟減去了三分之一,就知道她為著自己,未免有怨望之心,所以央人去問候。問候還是小事,知道吃緊的關頭全在窺見底裡。這一著,初次說親不好輕易露出,此時不講,更待何時?故此假口於媒人,說出這種神奇不測之事,預先攝住芳魂,使她疑鬼疑神,將來轉動不得。

  及至媒人轉來回復,便知道這段奇功果然出在千里鏡上,就一面央人作伐,一面攜了這位功臣,又去登高而望。只見她倚了危欄,不住作點頭之狀;又有一副筆硯、一幅詩箋擺在桌上,是個做詩的光景。料想在頃刻之間就要寫出來了。「待我把這位神仙索性假充到底,等她一面落稿,我一面和將出來,即刻央人送去,不怕此女見了不驚斷香魂,吐翻絳舌。這頭親事就是真正神仙也爭奪不去了,何況世上的凡人!」想到此處,又怕媒婆腳散,卒急尋她不著,--遲了一時三刻,然後送去,雖則稀奇,還不見十分可駭。--就預先叫人呼喚,使她在書房坐等。自己仍上寶塔去,去偷和新詩。起先眺望,還在第四五層,只要平平望去,看得分明就罷了。此番道:「她寫來的字不過放在桌上,使雲箋一幅仰面朝天,決不肯懸在壁間,使人得以窺覷,非置身天半,不能俯眺人間,窺見赤文綠字。」

  就上了一層又上一層,直到無可再上的去處,方才立定腳跟,擺定千里眼,對著夏宜樓,把嫻嫻小姐仔細一看。只見五條玉筍捏著一管霜毫,正在那邊謄寫。其詩云:

    重門深鎖覺春遲,盼得花開蝶便知。

    不使花魂沾蝶影,何來蝶夢到花枝?

  謄寫到此,不知為什麼緣故,忽地張惶起來,把詩箋團做一把,塞入袖中,卻象知道半空之中有人偷覷的模樣。倒把這位假神仙驚個半死,說:「我在這邊偷覷,她何由知道,就忽然收拾起來?」正在那邊疑慮,只見一人步上危樓,葛巾野服,道貌森然,--就是嫻嫻小姐之父;才知道她驚慌失色把詩稿藏人袖中,就是為此。起先未到面前,聽見父親的腳步,所以預先收拾,省得敗露於臨時。半天所立之人,相去甚遠,只能見貌,不得聞聲,所以錯認至此,也是心虛膽怯的緣故。心上思量道:「看這光景,還是一首未了之詩,不像四句就歇的口氣。我起先原要和韻,不想機緣湊巧,恰好有個人走來,打斷她的詩興。我何不代她之勞,就續成一首,把訂婚的意思寓在其中。往常是夫唱婦隨,如今倒翻一局,做個夫隨婦唱。只說見她吃了虛驚,把詩魂隔斷,所以題完送去,替她聯續起來,何等自然,何等詫異!不像次韻和去,雖然可駭,還覺得出於有心。」想到此處,就手舞足蹈起來,如飛轉到書房,拈起兔毫,一揮而就。其詩云:

    只因蝶欠花前債,引得花生蝶後思。

    好向東風酬夙願,免教花蝶兩參差!

  寫入花箋,就交付媒婆,叫她急急地送去,一步也不可遲緩。

  怎奈走路之人倒急,做小說者偏要故意遲遲,分做一回另說。猶如詹小姐做詩,被人隔了一隔,然後聯續起來,比一口氣做成的又好看多少。


第十回   夏宜樓第三 賺奇緣新詩半首     圓妙謊密疏一篇[编辑]

  媒婆走到夏宜樓,只見詹公與小姐二人還坐在一處講話。

  媒婆等了一會,直待詹公下樓,沒人聽見的時節,方才對著小姐道:「瞿相公多多致意,說小姐方才做詩,只寫得一半,被老爺闖上樓來,吃了一個虛驚。小姐是抱恙的人,未免有傷貴體,叫我再來看看,不知今日的身子比昨日略好些麼?」嫻嫻聽見,嚇得毛骨悚然。心上雖然服他,口裡只是不認,說:

  「我並不曾做詩。這幾間樓上是老爺不時走動的,有何虛驚吃得!」媒婆道:「做詩不做詩,吃驚不吃驚,我都不知道。他叫這等講,我就是這等講。又說你後面半首不曾做得完,恐怕你才吃虛驚,又要勞神思索,特地續了半首叫我送來,但不知好與不好,還求你自家改正。」嫻嫻聽到此處,一發驚上加驚,九分說是神仙,只有一分不信了。就叫取出來看,及至見了四句新詩,驚出一身冷汗。果然不出吉人所料,竟把絳舌一條吐出在朱唇之外,香魂半縷直飛到碧漢之間,呆了半個時辰不曾說話。直到收魂定魄之後,方才對著媒婆講出幾句奇話,道:

  「這等看起來,竟是個真仙無疑了!丟了仙人不嫁,還嫁誰來!只是一件:恐怕他這個身子還是偶然現出來的,未必是真形實像,不要等我許親之後他又飛上天去,叫人沒處尋他,這就使不得了。」媒婆道:「決無此事。他原說是神仙轉世,不曾說竟是神仙。或者替你做了夫妻,到百年以後一同化了原身飛上天去,也未可知。」嫻嫻道:「既然如此,把我這半幅詩箋寄去與他,留下他的半幅,各人做個符驗。叫他及早說親,不可延時日。我這一生一世若有二心到他,叫他自做閻羅王,勾攝我的魂靈,任憑處治就是了。」媒婆得了這些言語,就轉身過去回復,又多了半幅詩箋。吉人得了,比前更加跳躍,只等同偕連理。

  怎奈好事多磨,雖是「吉人」,不蒙「天相」。議親的過來回復,說:「詹公推托如初,要待京中信來,方才定議。」

  分明是不嫁舉人要嫁進士的聲口。吉人要往部門會試,恐怕事有變更,又叫媒婆過去與小姐商量,只道是媒婆自家的主意,說:「瞿相公一到京師,自然去拜二位老爺,就一面央人作伐。

  只是一件:萬一二位老爺也象這般勢利,要等春闈放榜,倘或榜上無名,竟許了別個新貴,卻怎麼處?須要想個訣竅,預先傳授他才好。」嫻嫻道:「不消慮得。一來他有必售之才,舉人拿得定,進士也拿得定;二來又是神仙轉世,憑著這樣法術,有什麼事體做不來?況且二位老爺又是極信仙佛的,叫他顯些小小神通,使二位老爺知道。他要趨吉避凶,自然肯許。我之所以傾心服他,肯把終身相托者,也就是為此。難道做神仙的人,婚姻一事都不能自保,倒被凡人奪了去不成?」媒婆道:

  「也說得是。」就把這些說話回復了吉人。連媒婆也不知就裡,只說他果是真仙,回復之後他自有神通會顯,不消憂慮。

  吉人怕露馬腳,也只得糊徐應她。心上思量道:「這樁親事有些不穩了。我與她兩位令兄都是一樣的人,有什麼神通顯得?只好憑著人力央人去說親,他若許得更好,他若不許,我再憑著自己的力量去掙他一名進士來,料想這件東西是他喬梓三人所好之物,見了紗帽,自然應允。若還時運不利,偶落孫山,這頭婚姻只索丟手了。難道還好充做假神仙,去賴人家親事不成?」立定主意,走到京中,拜過二詹之後,即便央人議婚。果然不出所料,只以「榜後定議」為詞。吉人就去奮志青雲,到了場屋之中,竭盡生平之力。真個是文章有用,天地無私,掛出榜來,巍然中在二甲。此番再去說親,料想是滿口應承,萬無一失的了。不想他還有回復,說:「這一榜之上,同鄉未娶者共有三人,都在求親之列。因有家嚴在堂,不敢擅定去取。已曾把三位的姓字都寫在家報之中,請命家嚴,待他自己枚卜。」吉人聽了這句話,又重新害怕起來,說:「這三個之中,萬一卜著了別個,卻怎麼處?我在家中還好與小姐商議,設些機謀,以圖萬一之幸。如今隔在兩處,如何照應得來?」

  就不等選館,竟自告假還鄉。《西廂記》上有兩句曲子,正合著他的事情,求看官代唱一遍:只為著翠眉紅粉一佳人,誤了他玉堂金馬三學士。

  丟了翰林不做,趕回家去求親,不過是為情所使;這頭親事,自然該上手了。不想到了家中,又合著古語二句: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原來那兩名新貴,都在未曾掛榜之先,就束裝歸裡。因他臨行之際曾央人轉達二詹,說:「此番下第就罷,萬一僥倖,望在宅報之中代為緩頰,求訂朱陳之好。」所以吉人未到,他已先在家中,個個都央人死訂。把嫻嫻小姐驚得手忙腳亂。聞得吉人一到,就叫媒婆再四叮嚀:「求他速顯神通,遂了初議。

  若被凡人占了去,使我莫知死所,然後來攝魄勾魂,也是不中用的事了!」吉人聽在耳中,茫無主意。也只得央人力懇。知道此翁勢利,即以勢利動之,說:「我現中二甲,即日補官。那兩位不曾殿試,如飛做起官來,也要遲我三年。若還同選京職,我比他多做一任。萬一中在三甲,補了外官,只怕他做到白頭,還趕我不上。」那兩個新貴也有一番誇誕之詞,說:

  「殿試過了的人,雖未授官,品級已定。況又未曾選館,極高也不過部屬。我們不曾殿試,將來中了鼎甲,也未可知。況且有三年讀書,不怕不是館職,好歹要上他一乘。」詹公聽了,都不回言。只因家報之中曾有「枚卜」二字,此老勢利別人,又不如勢利兒子,就拿來奉為號令,定了某時某日,把三個姓名都寫做紙鬮,叫女兒自家拈取,省得議論紛紛,難於決斷。

  嫻嫻聞得此信,歡笑不已,說:「他是個仙人,我這邊一舉一、動一步一趨,他都有神眼照?,何況枚卜新郎是他切己的大事,不來顯些法術,使我拈著他人之理?」就一面使人知會,叫他快顯神通,一面抖擻精神,好待臨時鬮取。

  到了那一日,詹公把三個名字上了紙鬮,放在金瓶之內,就如朝廷卜相一般。對了天地祖宗,自己拜了四拜,又叫女兒也拜四拜,然後取一雙玉箸交付與她,叫她向瓶內揭取。嫻嫻是膽壯的人,到手就揭,絕無畏縮之形。誰知事不湊巧,神仙拈不著,倒拈著一個凡人。就把這位小姐驚得柳眉直豎,星眼頻睃,說他「往日的神通,都到哪裡去了」!正在那邊愁悶,詹公又道:「鬮取已定。」叫她去拜謝神明。嫻嫻方怪神道無靈,怨恨不了,哪裡還肯拜謝。虧得她自己聰明,有隨機應變之略,就跪在詹公面前,正顏厲色地稟道:「孩兒有句說話,要奉告爹爹,又不敢啟齒,欲待不說,又怕誤了終身。」詹公道:「父母面前有什麼難說的話,快些講來。」嫻嫻就立起道:

  「孩兒昨夜得一夢,夢見亡過的母親對孩兒說道:『聞得有三個貴人來說親事,內中只有一個該是你的姻緣,其餘並無干涉。』孩兒問是哪一個,母親只道其姓,不道其名,說出一個『瞿』字,叫孩兒緊記在心,以待後驗。不想到了如今反鬮著別個,不是此人,故此猶豫未決,不敢拜謝神明。」--有個「期期不奉詔」之意。

  詹公想了一會道:「豈有此理!既是母親有靈,為什麼不托夢與我,倒對你說起來?既有此說,到了這枚卜之時,就該顯些神力前來護佑他了,為何又拈著別人?這句邪話我斷然不信!」嫻嫻道:「信與不信,但憑爹爹。只是孩兒以母命為重,除了姓瞿的,斷然不嫁。」詹公聽了這一句,就大怒起來,道:

  「在生的父命倒不依從,反把亡過的母命來抵制我!況你這句說話甚是荒唐,焉知不是另有私情,故意造為此說?既然如此,待我對著她的神座禱祝一番,問她果有此說否。若果有此說,速來托夢與我。倘若三夜無夢,就可見是捏造之詞,不但不許瞿家,還要查訪根由,究你那不端之罪!」說了這幾句,頭也不回,竟走開去了。

  嫻嫻滿肚驚疑,又受了這番凌辱,哪裡憤激得了!就寫一封密札,叫媒婆送與吉人,前半段是怨恨之詞,後半段是永訣之意。吉人拆開一看,就大笑起來,道:「這種情節我早已知道了。煩你去回復小姐說,包他三日之內,老爺必定回心,這頭親事斷然歸我。我也有密札在此,煩你帶去,叫小姐依計而行,決然不錯就是了。」媒婆道:「你既有這樣神通,為什麼不早些顯應,成就煙緣,又等他許著別個?」吉人道:「那是我的妙用。一來要試小姐之心,看她許著別人,改節不改節;二來氣她的父親不過,故意用些巧術,要愚弄他一番;三來神仙做事全要變幻不測,若還一拈就著,又覺得過於平常,一些奇趣都沒有了。」媒婆只說是真,就捏了這封密札,去回復嫻嫻。嫻嫻正在痛哭之際,忽然得了此書,拆開一看,不但破涕為笑,竟拜天謝地起來,說:「有了此法,何愁親事不成!」

  媒婆問她什麼法子,她只是笑而不答。

  到了三日之後,詹公把她叫到面前,厲言厲色地問道:

  「我已禱告母親,問其來歷,叫她托夢與我,如今已是三日,並無一毫影響,可見你的說話都是誑言!既然捏此虛情,其中必有緣故,快些說來我聽!」嫻嫻道:「爹爹所祈之夢,又是孩兒替做過了。母親對孩兒說,爹爹與姬妾同眠,她不屑走來親近。只是跟著孩兒說:『你爹爹既然不信,我有個憑據到他,只怕你說出口來,竟要把他嚇倒。』故此孩兒不敢輕說,恐怕驚壞了爹爹。」詹公道:「什麼情由,就說得這等利害?既然如此,你就講來。」嫻嫻道:「母親說:爹爹禱告之時,不但口中問他,還有一道疏文燒去,可是真的麼?」詹公點點頭道:

  「這是真的。」嫻嫻道:「要問親事的話確與不確,但看疏上的字差與不差。她說這篇疏文是爹爹瞞著孩兒做的,旋做旋燒,不曾有人看見。她親口說與孩兒,叫孩兒記在心頭,若還爹爹問及,也好念將出來做個憑據。」詹公道:「不信有這等奇事,難道疏上的話你竟念得出來?」嫻嫻道:「不但念得出,還可以一字不差,若差了一字,依舊是捏造之言,爹爹不信就是了。」說過這一句,就輕啟朱唇,慢開玉齒,試梁間之燕語,學柳外之鶯聲,背將出來,果然不差一字。

  詹公聽了,不怕他不毛骨悚然。驚詫了一番,就對嫻嫻道:

  「這等看來,鬼神之事並不荒唐,百世姻緣果由前定,這頭親事竟許瞿家就是了。」當日就吩咐媒婆,叫他不必行禮,擇了吉日,竟過來贅親。恰好成親的時節,又遇著夏天,就把授徒的去處做了洞房,與才子佳人同偕伉儷。

  嫻嫻初近新郎,還是一團畏敬之意,說他是個神仙,不敢十分褻狎。及至睡到半夜,見他欲心太重,道氣全無,枕邊所說的言語都是些尤雲?雨之情,並沒有餐霞吸露之意,就知道不是仙人,把以前那些事情,件件要查問到底。吉人騙了親事上手,知道這位假神仙也做到功成行滿的時候了,若不把直言告稟,等她試出破綻來,倒是樁沒趣的事,就把從前的底裡和盤托出。

  原來那一道疏文,是他得了枚卜之信,日夜憂煎,並無計策,終日對著千里鏡長吁短歎,再四哀求,說:「這個媒人原是你做起的,如今弄得不上不下,如何是好?還求你再顯威靈,做完了這樁奇事,庶不致半途而廢,埋沒了這段奇功,使人不知愛重你。」說了這幾句,就拿來懸在中堂,志志誠誠拜了幾拜。

  拜完之後,又攜到浮屠之上,注目而觀。只見詹老坐在中堂研起墨來,正在那邊寫字,吉人只說也是做詩,要把騙小姐的法則又拿去哄騙丈人。也等他疑鬼疑神,好許這頭親事。及至仔細一看,才曉得是篇疏文。聰明之人不消傳說,看見這篇文字,就知道那種情由。所以急急謄寫出來,加上一封密札,正要央人轉送,不想遇著便雁,就托她將去。誰料機緣湊巧,果然收了這段奇功。

  嫻嫻待他說完之後,詫異了一番,就說:「這些情節雖是人謀,也原有幾分天意,不要十分說假了。」明日起來,就把這件法寶供在夏宜樓,做了家堂香火,夫妻二人不時禮拜。後來凡有疑事,就去卜問他,取來一照,就覺得眼目之前定有些奇奇怪怪,所見之物就當了一首籤詩,做出事來無不奇驗。可見精神所聚之處,泥土草木皆能效靈。從來拜神拜佛都是自拜其心,不是真有神仙、真有菩薩也。

  他這一家之人,只有嫻嫻小姐的尊軀,直到做親之後才能暢覽;其餘那些女伴,都是當年現體之人,不須解帶寬裳,盡可窮其底裡。吉人瞞著小姐與她背後調情,說著下身的事,一毫不錯。那些女伴都替他上個徽號,叫做「賊眼官人」。既已出乖露醜,少不得把「靈犀一點」托付與他。吉人既占花王,又收盡了群芳眾豔,當初刻意求親也就為此,不是單羨牡丹,置水面荷花於不問也。

  可見做婦人的,不但有人之處露不得身體,就是空房冷室之中、邃閣幽居之內,那「袒裼裸裎」四個字,也斷然是用不著的。古語云:「漫藏誨盜,冶容誨淫。」露了標緻的面容,還可以完名全節,露了雪白的身體,就保不住玉潔冰清,終久要被人點污也。


  〔評〕

  同一鏡也,他人用以眺遠,吉人用以選豔,此等聰明,昔人有行之者矣。留木屑以鋪地,儲竹頭以造船。此物此志,無二理也。吉人具此作用,其居官之事業,必有可觀。

  但見從來好色之人只有此一長可取,除卻偷香竊玉,便少奇才;猶之做賊之人,只有賊智而無他智也。奈何!


第五樓 歸正樓[编辑]

第十一回  歸正樓第一 發利市財食兼收     恃精詳金銀兩失[编辑]

  詩云:

    為人有志學山丘,莫作卑污水下流。

    山到盡頭猶返顧,水甘濁死不回頭。

    砥瀾須用山為柱,載石難憑水作舟。

    畫幅單條懸壁上,好將山水助潛修。

  這首新詩要勸世上的人個個自求上達,不可安於下流。上達之人,就如登山陟嶺一般,步步求高,時時怕墜,這片勇往之心自不可少。至於下流之人,當初偶然失足,墮在罪孽坑中,也要及早回頭,想個自新之計。切不可以流水為心,高山作戒,說:「我的身子業已做了不肖之人,就像三峽的流泉,匡廬的瀑布,流出洞來,料想回不轉去,索性等他流入深淵,卑污到底。」這點念頭,作惡之人雖未必個個都有,只是不想回頭,少不得到這般地步,要曉得水流不返,還有滄海可歸;人惡不悛,只怕沒有桃源可避。到了水窮山盡之處,惡又惡不去,善又善不來,才知道綠水誤人,黃泉招客,悔不曾遇得正人君子,做個中流砥柱,早早激我回頭也。

  《四書》上有兩句云:「雖有惡人,齋戒沐浴,亦可以事上帝。」「齋戒沐浴」四個字,就是說的回頭。為什麼惡人回頭就可以事上帝?我有個絕妙的比方:為善好似天晴,作惡就如下雨。譬如終日晴明,見了明星朗月,不見一毫可喜。及至苦雨連朝,落得人心厭倦,忽然見了日色,就與祥雲瑞靄一般,人人快樂,個個歡欣,何曾怪他出得稍遲、把太陽推下海去?

  所以善人為善,倒不覺得稀奇,因他一向如此,只當是久晴的日色,雖然可喜,也還喜得平常。惡人為善,分外覺得奇特,因他一向不然,忽地如此,竟是積陰之後,陡遇太陽,不但可親,又還親得炎熱。故此惡人回頭,更為上帝所寵,得福最易。

  就像投誠納款的盜賊,見面就要授官,比不得無罪之人,要求上進,不到選舉之年,不能夠飛黃騰達也。

  近日有個殺豬屠狗的人,住在持齋念佛的隔壁。忽然一日遇了回祿之災,把持齋念佛的房產燒得罄盡,單留下幾間破屋,倒是殺豬屠狗的住房。眾人都說:「天道無知,報應相反!」

  及至走去一看,那破屋裡面有幾行小字,貼在家堂面前。其字云:「屠宰半生,罪孽深重。今特昭告神明,以某月某日為始,改從別業,誓不殺生。違戒者天誅地滅。」眾人替他算一算,那立誓的日子比失火之期只早得三日,就一齊驚異道:「難道你一念回頭,就有這般顯應?既然如此,為什麼持齋念佛的修行了半世,反不如你?」那殺豬屠狗的應道:「也有些緣故。

  聞得此老近日得了個生財的妙方,三分銀子可以傾做一錢,竟與真紋無異。用慣了手,終日閉戶傾煎,所以失起火來,把房產燒得磐盡。」眾人聽了,愈加警省。

  古語云:「一善可以蓋百惡。」這等看來,一惡也可以掩百善了。可見「回頭」二字,為善者切不可有,為惡者斷不可無。

  善人回頭就是惡,惡人回頭就是善。東西南北,各是一方,走路的人不必定要自東至西、由南抵北,方才叫做回頭,只須掉過臉來,就不是從前之路了。這回野史說一個拐子回頭,後來登了道岸,與世間不肖的人做個樣子,省得他錯了主意,只說罪深孽重、仟悔不來,索性往錯處走也。

  明朝永樂年間,出了個神奇不測的拐子,訪不出他姓名,查不著他鄉里,認不出他面貌。只見四方之人,東家又說被拐,西家又道著騙,才說這個神棍近日去在南方,不想那個奸人早已來到北路。百姓受了害,告張緝批拿他,搜不出一件真贓,就對面也不敢動手。官府吃了虧,差些捕快捉他,審不出一毫實據,就拿住也不好加刑。他又有個改頭換面之法,今日被他騙了,明日相逢,就認他不出。都說是個攪世的魔王!把一座清平世界,弄得鬼怕神愁,刻刻防奸,人人慮詐。越防得緊,他越要去打攪;偏慮得慌,他偏要來照顧。被他攪了三十餘年,天下的人都沒法處治。直到他賊星退命,驛馬離宮,安心住在一處,改邪歸正起來,自己說出姓名,敘出鄉里,露出本來面目;又把生平所做之事時常敘說一番,叫人以此為戒,不可學他。所以遠近之人把他無窮的惡跡倒做了美談,傳到如今,方才知道來歷。不然叫編野史的人從何處說起?

  這個拐子是廣東肇慶府高安縣人,姓貝,名喜,並無表字,只有一個別號,叫做貝去戎。為什麼有這個別號?只因此人之父原以偷摸治生,是穿窬中的名手,人見他來,就說個暗號,道:「貝戎來了,大家謹慎!」「貝」「戎」二字合來是個「賊」字,又與他姓氏相待,故此做了暗號。及至到他手裡,忽然要改弦易轍,做起跨灶的事來,說:「大丈夫要弄銀子,須是明取民財,想個光明正大的法子弄些用用。為什麼背明趨暗,夜起晝眠,做那鼠竊狗偷之事?」所以把「人俞」改做「馬扁」,「才莫」翻為「才另」,暗施譎詐,明肆詼諧,做了這樁營業。人見他別創家聲,不仍故轍,也算個亢宗之子,所以加他這個美稱。其實也是褒中寓刺,上下兩個字眼究竟不曾離了「貝戎」。但與乃父較之,則有異耳。

  做孩子的時節,父母勸他道:「拐子這碗飯不是容易吃的,須有孫龐之智,賁育之勇,蘇張之辯,又要隨機應變,料事如神,方才騙得錢財到手。一著不到,就要弄出事來。比不得我傳家的勾當是背著人做的,夜去明來,還可以藏拙。勸你不要更張,還是守舊的好。」他拿定主意,只是不肯,說:「我乃天授之才,不假人力。隨他什麼好漢,少不得要墮人計中。還你不錯就是。」父母道:「既然如此,就試你一試。我如今立在樓上,你若騙得下來,就見手段。」貝去戎搖搖頭道:「若在樓下,還騙得上去。立在上面,如何騙得下來?」父母道:

  「既然如此,我就下來,且看用什麼騙法。」及至走到樓下,叫他騙上去。貝去戎道:「業已騙下來了,何須再騙。」--這句舊話傳流至今,人人識得,但不辨是誰人所做的事,如今才揭出姓名。--父母大喜,說他果然勝祖強宗,將來畢竟要恢宏舊業,就選一個吉日叫他出門,要發個小小利市,只不要落空就好。

  誰想他走出門去,不及兩三個時辰,竟領著兩名腳夫,抬了一桌酒席,又有幾兩席儀,連台盞杯箸,色色俱全,都是金鑲銀造的。抬進大門,秤了幾分腳錢。打發來人轉去。父母大驚,問他得來的緣故。貝去戎道:「今日乃開市吉期,不比尋常日子。若但是腰裡撒撒,口裡不見嗒嗒,也還不為稀罕。連一家所吃的喜酒,都出在別人身上,這個拐子才做得神奇。如今都請坐下,待我一面吃,一面說,讓你們聽了都大笑一場就是。」父母歡喜不過,就坐下席來,捏著酒杯,聽他細說。

  原來這桌酒席是兩門至戚初次會親,吃到半席的時節,女家叫人撤了送到男家去的。未經撤席之際,貝去戎隨了眾人立在旁邊看戲,見他吃桌之外另有看桌,料想終席之後定要撤主送他,少不得是家人引領,就想個計較出來。知道戲文鬧熱,兩處的管家都立在旁邊看戲,決不提防。又知道只會男親,不會女眷,連新婦也不曾回來。就裝做男家的小廝,闖進女家的內室。丫鬟看見,問他是誰家孩子。他說:「我是某姓家僮,跟老爺來赴席的。新娘有句說話,叫我瞞了眾人說與老安人知道。故此悄悄進來,煩你引我一見。」丫鬟只說是真,果然引見主母。貝去戎道:「新娘致意老安人,叫你自家保重,不要想念他。有一句說話,雖然沒要緊,也關係府上的體面,料想母子之間決不見笑,所以叫我來傳言。」她說:「我家的伴當,個個生得嘴饞,慣要偷酒偷食,少刻送桌面過去,路上決要抽分,每碗取出幾塊,雖然所值不多,我家老安人看見,只說酒席不齊整,要譏誚她。求你到換桌的時節,差兩個得當用人把食籮封好,瞞了我家伴當,預先挑送過門,省得他弄手腳。至於抬酒之人,不必太多,只消兩個就有了。連帖子也交付與他,省得嘈嘈雜雜,不好款待。」那位家主婆見他說得近情,就一一依從,瞞了家人,把酒席送去。臨送的時節,貝去戎又立在旁邊,與家主婆唧唧噥噥說了幾句私話,使抬酒的看見,知道是男家得用之人。

  等酒席抬了出門,約去半里之地,就如飛趕上去道:「你們且立住。老安人說:還有好些菜蔬,裝滿一屜食籮,方才遺落了,不曾加在擔上,叫我趕來看守,喚你們速速轉去抬了出來。」家人聽見,只說是真,一齊趕了回去。貝去戎張得不見,另僱兩名腳夫,抬了竟走。所以抬到家中,不但沒人追趕,亦且永不敗露。--這是他初出茅廬第一樁燥脾之事。

  父母聽見,稱贊不了,說他是個神人。從此以後,今日拐東,明日騙西,開門七件事,樣樣不須錢買,都是些倘來之物。

  把那位穿窬老子,竟封了太上皇,不許他出門偷摸,只靠一雙快手,養活了八口之家,還終朝飲酒食肉,不但是無饑而已。做上幾年,聲名大著,就有許多後輩慕他手段高強,都來及門受業。他有了幫手,又分外做得事來,遠近數百里,沒有一處的人不被他拐到騙到。家家門首貼了一行字云:

    知會地方,協拿騙賊。

  有個徽州當鋪開在府前,那管當的人是個積年的老手,再不曾被人騙過。鄰舍對他道:「近來出個拐子,變幻異常,家家防備。以後所當之物,須要看仔細些,不要著他的手。」那管當的道:「若還騙得我動,就算他是個神仙。只怕遇了區區,把機關識破,以後的拐子就做不成了。」說話的時節,恰好貝去戎有個徒弟立在面前,回來對他說了。貝去戎道:「既然如此,就與他試試手段!」偶然一日,那個管當的人立在櫃檯之內,有人拿一錠金子,重十餘兩,要當五換。管當的仔細一看,知有十成,就兑銀五十兩,連當票交付與他,此人竟自去了。

  旁邊立著一人,也拿了幾件首飾要當銀子,管當的看了又看,磨了又磨。那人見他仔細不過,就對他笑道:「老朝奉!這幾件首飾,所值不多,就當錯了也有限,方才那錠金子倒求你仔細看看,只怕有些蹊蹺。」管當的道:「那是一錠赤金,並無低假,何須看得?」那人道:「低假不低假我雖不知道,只是來當的人我卻有些認得,是個有名的拐子,從來不做好事的。」

  管當的聽了,就疑心起來,取出那錠金子,重新看了一遍,就遞與他道:「你看,這樣金子,有什麼疑心?」那人接了,走到明亮之處替他仔細一看,就大笑起來,道:「好一錠赤金,准值八兩銀子!你拿去遞與眾人,大家驗一驗,且看我的眼力比你的何如。」那店內之人接了進去,磨的磨,看的看,果然試出破綻來。原來外面是真,裡面是假,只有一膜金皮,約有八錢多重,裡面的骨子都是精銅。

  管當的著起忙來,要想追趕,又不知去向。那人道:「他的蹤跡瞞不得區區,若肯許我相酬,包你一尋就見。」管當的聽了,連忙許他謝儀,就帶了原金同去追趕。

  趕到一處,恰好那當金之人同著幾個朋友在茶館內吃茶。

  那人指了,叫他:「上前扭住,喊叫地方,自然有人來接應。只是一件:你是一個,他是幾人,雙拳不敵四手,萬一這錠金子被他搶奪過去,把什麼贓證弄他?」管當的道:「極說得是。」

  就把金子遞與此人,叫他立在門外,「待我喊叫地方,有了見證之後,你拿進來質對。」此人收了。

  管當的直闖進去,一把扭住當金之人,高聲大叫起來。果然有許多地方走來接應,問他何故。管當的說出情由,眾人就討贓物來看。管當的連聲呼喚,叫取贓物進來,並不見有人答應。及至出去抓尋,那典守贓物之人又不知走到何方去了。當金的道:「我好好一錠赤金,你倒遇了拐子被他拐去,反要弄起我來!如今沒得說,當票現存,原銀也未動,速速還我原物,省得經官動府!」

  倒把他交與地方,討個下落。地方之人都說他「自不小心,被人騙去,少不得要賠還。不然,他豈有干休之理?」

  管當的聽了,氣得眼睛直豎,想了半日,無計脫身,只得認了賠還。同到店中,兑了一百兩真紋,方才打發得去。

  這個拐法,又是什麼情由?只因他要顯手段,一模一樣做成兩錠赤金,一真一假。起先所當原是真的,預先叫個徒弟帶著那一錠立在旁邊,等他去後,故意說些巧話,好動他的疑心。

  及至取出原金,徒弟接上了手,就將假的換去,仍遞與他。

  眾人試驗出來,自然央他追趕。後來那些關竅,一發是容易做的,不愁他不入局了。你說這些智謀,奇也不奇,巧也不巧?

  起先還在近處掏摸,聲名雖著,還不出東西兩粵之間。及至父母俱亡,無有罣礙,就領了徒弟,往各處橫行。做來的事,一樁奇似一樁,一件巧似一件。索性把惡事講盡,才好說他回頭。

  做小說的本意,原在下面幾回,以前所敘之事,示戒非示勸也。


第十二回  歸正樓第二 斂眾怨惡貫將盈     散多金善心陡發[编辑]

  貝去戎領了徒弟周流四方,遇物即拐,逢人就騙。知道不義之財豈能久聚,料想做不起人家,落得將來撒漫。凡是有名的妓婦,知趣的龍陽,沒有一個不與他相處。贈人財物,動以百計,再沒有論十的嫖錢,論兩的表記。所以風月場中要數他第一個大老。只是到了一處就改換一次姓名,那些嫖過的婊子枉害相思,再沒有尋訪之處。

  貝去戎游了幾年,十三個省城差不多被他走遍。所未到者只有南北兩京,心上思量道:「若使輦轂之下沒有一位神出鬼沒的拐子,也不成個京師地面,畢竟要去走走,替朝廷長些氣概。況且拐百姓的方法都做厭了,只有官府不曾騙過,也不要便宜了他。就使京官沒錢,出手不大,薦書也拐他幾封,往各處走走,做個『馬扁遊客』,也使人耳目一新。」就收拾行李,僱了極大的浪船,先入燕都,後往白下。

  有個湖州筆客要搭船進京,徒弟見他背著空囊,並無可騙之物,不肯承攬。貝去戎道:「世上沒窮人,天下無棄物,就在叫化子身上騙得一件衲頭,也好備逃難之用。只要招得下船,騙得上手,終有用著的去處。」就請筆客下艙,把好酒好食不時款待。

  筆客問他進京何事,寓在哪裡。貝去戎假借一位當道認做父親,說:「一到就進衙齋,不在外面停泊。」

  筆客道:「原來是某公子。令尊大人是我定門主顧,他一向所用之筆都是我的,少不得要進衙賣筆,就帶便相訪。」貝去戎道:「這等極好。既然如此,你的主顧決不止家父一人,想是五府六部翰林科道諸官,都用你的寶貨。此番進去,一定要送遍的了。」筆客道:「那不待言。」貝去戎道:「是哪些人?你說來我聽。」筆客就向夾袋之中取出一個經折,凡是買筆的主顧,都開列姓名。又有一篇帳目,寫了某人定做某筆幾帖,議定價銀若干,一項一項開得清清楚楚,好待進京分送。

  貝去戎看在肚裡。

  過了一兩日,又問他道:「我看你進京一次也費好些盤纏,有心置貨,素性多置幾箱,為什麼不尷不尬,只帶這些?」筆客道:「限於資本,故此不能多置。」

  貝去戎道:「可惜你會我遲了。若還在家,我有的是銀子,就借你幾百兩,多置些貨物,帶到京師,賣出來還我,也不是什麼難事。」

  筆客聽了此言,不覺利心大動,翻來覆去想了一晚。第二日起來,道:「公子昨日之言,甚是有理。在下想來,此間去府上也還不遠。公子若有盛意,何不寫封書信,待我趕到貴鄉,領了資本,再做幾箱好筆,趕進來也未遲。這些貨物,先煩公子帶進去,借重一位尊使,分與各家,待我來取帳,有何不可。」

  貝去戎見他說到此處,知道已入計中,就慨然應許。寫下一張諭帖,著管事家人速付元寶若干錠與某客置貨進京,不得違誤。

  筆客領了,千稱萬謝而去。

  貝去戎得了這些貨,一到京師就扮做筆客,照他單上的姓名竟往各家分送,說:「某人是嫡親舍弟,因臥病在家,不能遠出,恐怕老爺等筆用,特著我齎送前來,任憑作價,所該的帳目,若在便中,就付些帶去,以為養病之資。萬一不便,等他自家來領,只有一句話要稟上各位老爺:舍弟說,連年生意淡薄,靠不得北京一處,要往南京走走。凡是由南至北經過的地方,或是貴門人,或是貴同年,或是令親盛友,求賜幾封書札。

  薦人賣筆是樁雅事,沒有什麼嫌疑,料想各位老爺不惜齒頰之芬,自然應許。」那些當道見他說得近情,料想沒有他意,就一面寫薦書,一面兑銀子,當下交付與他。書中的話不過首敘寒溫,次談衷曲,把賣筆之事倒做了餘文,隨他買也得,不買也得。哪裡知道,醉翁之意原不在酒,單要看他柬帖上面該用什麼稱呼,書啟之中當敘什麼情節,知道這番委曲,就可以另寫薦書。至於圖書筆跡,都可以摹仿得來,不是什麼難事。

  出京數十里,就做遊客起頭,自北而南,沒有一處的抽豐不被他打到。只因書札上面所敘的寒溫,所談的衷曲,一字不差,自然信煞無疑,用情惟恐不到。甚至有送事之外,又復捐囊,捐囊之外,又托他攜帶禮物,轉致此公。所得的錢財,不止一項。至於經過的地方,凡有可做之事、可得之財,他又不肯放過一件,不單為抽豐而已。

  一日,看見許多船隻都貼了紙條,寫著幾行大字,道:

   「某司某道衙門吏書皂快人等迎接新任老爺某上任。」

  他見了此字,就縮回數十里,即用本官的職銜,刻起封條印板,印上許多,把船艙外面及扶手拜匣之類各貼一張,對著來船,揚帆帶纖而走。那些衙役見了,都說就是本官,走上船來一齊謁見。

  貝去戎受之有辭,把屬官齎到的文書都拆開封筒,打了到日。

  少不得各有天儀,接到就送。預先上手,做了他的見面錢。

  過上一兩日,就把書吏喚進官艙,輕輕地吩咐道:「我老爺有句私話對你們講,你們須要體心,不可負我相託之意。」

  書吏一齊跪倒,問:「有什麼吩咐?」貝去戎道:「我老爺出京之日,借一主急債用了,原說到任三日就要湊還他。如今跟在身邊,不離一刻。我想到任之初,哪裡就有?況且此人跟到地方,一定要招搖生事,不如在未到之先設處起來,打發他轉去,才是一個長策。自古道:『眾擎易舉,獨力難成。』煩你們眾人大家攢湊攢湊,替我擔上一肩。我到任之後,就設處出來還你。」那些書吏巴不得要奉承新官,哪一個肯說沒有?就如飛趕上前去,不上三日都取了回來。個個爭多,人人慮少,竟收上一主橫財。到了夜深人靜之後,把銀子並做一箱,輕輕丟下水去,自己逃避上岸,不露蹤影。躲上一兩日,看見接官的船隻都去遠了,就叫徒弟下水,把銀子掏摸起來,又是一樁生意。

  到了南京,將所得的財物估算起來,竟以萬計。心上思量道:「財物到盈千滿萬之後,若不散些出去,就要作禍生災。不若尋些好事做做,一來免他作祟,二來借此蓋愆,三來也等世上的人受我些拐騙之福。俗語道得好:『趁我十年運,有病早來醫。』焉知我得意一生,沒有個倒運的日子?萬一賊星退命,拐騙不來,要做打劫修行之事,也不能夠了。」就立定主意,停了歹事不做,終日在大街小巷走來走去,做個沒事尋事的人。

  一日清晨起來,吃了些早飯,獨自一個往街上閒走。忽然走到一處,遇著四五個大漢,一齊攔住了他,都說:「往常尋你不著,如今從哪裡出來?今日相逢,料想不肯放過,一定要下顧下顧的了。」說完之後,扯了竟走。問他什麼緣故,又不肯講,都說:「你見了冤家,自然明白。」貝去戎甚是驚慌,心上思量道:「看這光景,一定是些捕快。所謂冤家者,就是受害之人,被他緝訪出來,如今拿去送官的了。難道我一向作惡,反沒有半毫災晦,方才起了善念,倒把從前之事敗露出來,拿我去了命不成?」正在疑惑之際,只見扯到一處,把他關在空屋之中,一齊去號召冤家,好來與他作對。貝去戎坐了一會兒,想出個不遁自遁之法,好拐騙脫身。只見門環一響,擁進許多人來,不是受害之人,反是受恩之輩。原來都是嫖過的姐妹,從各處搬到南京,做了歌院中的名妓。終日思念他,各人吩咐蒼頭,叫在路上遇著之時,千萬不可放過。故此一見了面,就拉他回來。所謂「冤家」者,乃是「俏冤家」,並不是取命索債的冤家;「作對」的「對」字,乃是「配對」之對,不是「抵對」、「質對」之「對」也。

  只見進門之際,大家堆著笑容,走近身來相見。及至一見之後,又驚疑錯愕起來,大家走了開去,卻像認不得地一般。

  三三兩兩立在一處,說上許多私話,絕不見有好意到他。這是什麼緣故?只因貝去戎身邊有的是奇方妙藥,只消一時半刻,就可以改變容顏。起先被眾人扯到,關在空房之中,只說是禍事到了,乘眾人不在,正好變形。就把臉上眉間略加點綴,卻像個雜腳戲子,在外、未、丑、淨之間,不覺體態依然,容顏迥別。那些姊妹看見,自然疑惑起來。這個才說「有些相似」,那個又道「什麼相干」,有的說:「他面上無疤,為什麼忽生紫印?」有的道:「他眉邊沒痣,為什麼陡起黑星?當日的面皮卻像嫩中帶老,此時的顏色又在媸裡生妍。」大家唧唧噥噥,猜不住口。

  貝去戎口中不說,心上思量說:「我這樁生意,與為商做客的不同。為商做客最怕人欺生,越要認得的多,方才立得腳住。我這樁生意不怕欺生,倒怕欺熟。妓婦認得出,就要傳播開來,豈是一樁好事?雖比受害的不同,也只是不認的好。」

  就別換一樣聲口,倒把她盤問起來,說:「扯進來者何心,避轉去者何意?」

  那些妓婦道:「有一個故人與你面貌相似,多年不見,甚是想念他,故此吩咐家人,不時尋覓。方才扯你進來,只說與故人相會,不想又是初交,所以驚疑未定,不好遽然近身。」

  貝去戎道:「那人有什麼好處,這等思念他?」妓婦道:「不但慷慨,又且溫存,贈我們的東西,不一而足。如今看了一件,就想念他一番,故此丟撇不下。」說話的時節,竟有個少年姊妹掉下淚來。知道不是情人,與他閒講也無益,就掩著啼痕,別了眾人先走。管教這數行情淚,哭出千載的奇聞!有詩為據:

    從來妓女善裝愁,不必傷心淚始流。

    獨有蘇娘懷客淚,行行滴出自心頭!


第十三回  歸正樓第三 顯神機字添一畫     施妙術殿起雙層[编辑]

  貝去戎嫖過的婊子盈千累百,哪裡記得許多?見了那少年姐妹,雖覺得有些面善,究竟不知姓名。見她掩著啼痕,別了眾人先走,必非無故而然,就把她姓名居址與失身為妓的來歷,細細問了一遍,才知道那些眼淚是流得不錯的。這個姐妹叫做蘇一娘,原是蘇州城內一個隱名接客的私窠子。只因丈夫不肖,習於下流,把家產蕩盡,要硬逼她接人。頭一次接著的,就是貝去戎。貝去戎見她體態端在,不像私窠的舉止,又且羞澀太甚,就問其來歷,才知道為貧所使,不是出於本心。只嫖得一夜,竟以數百金贈之,叫她依舊關門,不可接客。誰想丈夫得了銀子,未及兩月,又賭得精光,竟把她賣入娼門,光明較著地接客,求為私窠子而不能。故此想念舊恩,不時流涕。起先見說是他,歡喜不了,故此踴躍而來。如今看見不是,又覺得面貌相同,有個睹物傷情之意,故此掉下淚來。又怕立在面前愈加難忍,故此含淚而別。

  貝去戎見了這些光景,不勝淒惻,就把幾句巧話騙脫了身子,備下許多禮物,竟去拜訪蘇一娘。

  蘇一娘才見了面,又重新哭起。貝去戎佯作不知,問其端的。蘇一娘就把從前的話細述一番,述完之後,依舊啼哭起來,再也勸她不住。貝去戎道:「你如今定要見他,是個什麼意思?

  不妨對我講一講。難道普天下的好事,只許一個人做,就沒有第二個暢漢趕得他上不成?」蘇一娘道:「我要見他,有兩個意思。一來因他嫖得一夜,破費了許多銀子,所得不償所失,要與他盡情歡樂一番,以補從前之缺。二來因我墮落煙花,原非得已,因他是個仗義之人,或者替我贖出身來,早作從良之計,也未見得。故此終日想念,再丟他不開。」貝去戎道:

  「你若要單補前情,倒未必能夠;若要贖身從良,這是什麼難事?在下薄有錢財,儘可以擔當得起。只是一件:區區是個東西南北之人,今日在此,明日在彼,沒有一定的住居,不便娶妻買妾,只好替你贖身出來,送還原主,做個崑崙押衙之輩,倒還使得。」蘇一娘道:「若是交還原主,少不得重落火坑,倒多了一番進退。若得隨你終身,固所願也。萬一不能,倒尋個僻靜的庵堂,使我祝髮為尼,皈依三寶,倒是一樁美事。」

  貝去戎道:「只怕你這些說話還是托詞,若果有急流勇退之心,要做這撒手登崖之事,還你今朝作妓,明日從良,後日就好剃度。不但你的衣食之費、香火之資出在區區身上,連那如來打坐之室、伽藍入定之鄉、四大金剛護法之門、一十八尊羅漢參禪之地,也都是區區建造。只要你守得到頭,不使他日還俗之心背了今日從良之志,就是個好尼僧、真菩薩,不枉我一番救度也。你可能夠如此麼?」蘇一娘道:「你果能踐得此言,我就從今日立誓,倘有為善不終,到出家之後再起凡心者叫我身遭慘禍而死,墮落最深的地獄!」說了這一句,就走進房中,半晌不出。

  貝去戎只說她去小解,等了一會,不想走出房來,將一位血性佳人已變做肉身菩薩,竟把一頭黑髮、兩鬢烏雲剪得根根到底。又在桃腮香頰上刺了幾刀,以示破釜焚舟、決不回頭之意。貝去戎見了,驚得毛骨悚然。正要與她說話,不想烏龜鴇母一齊喧嚷進來,說他誘人出家,希圖拐騙,閉他生意之門,絕人餬口之計,揪住了貝去戎,竟要與他拼命。貝去戎道:

  「你那生意之門、餬口之計,不過為『錢財』二字罷了。不是我誇嘴說,世上的財錢都聚在區區家裡,隨你論百論千,都取得出。若要結起訟來,只怕我處得你死,你弄我不窮。不如做樁好事,放她出家,待我取些銀子,還你當日買身之費,倒是個本等。」烏龜鴇母聽了,就問他索取身錢,還要償還使費。

  貝去戎並不短少,一一算還。領了蘇一娘,權到寓中住下。當晚就分別嫌疑,並不同牀宿歇,竟有「秉燭待旦」之風。

  到了次日,央些房產中人,俗名叫做「白螞蟻」,慣替人賣房買屋,趁些居間錢過活的,叫他各處抓尋,要買所極大的房子,改造庵堂,其價不拘多少。又要於一宅之中,可以分為兩院,使彼此不相混雜的。

  過了三朝五日,就有幾個中人走來回話,說:「一位世宦人家,有兩座園亭,中分外合,極是幽雅。又有許多餘地,可以建造庵堂。要五千金現物,方可成交,少一兩也不賣。」貝去戎隨了中人走去一看,果然好一座園亭。就照數兑了五千,做成這主交易。把右邊一所改了庵堂,塑上幾尊佛像,叫蘇一娘在裡面修行。又替她取個法號,叫做「淨蓮」。因她由青樓出家,有出污泥而不染之意,故此把蓮花相比。左邊一所依舊做了園亭,好等自己往來,當個歇腳之地。裡面有三間大樓,極深極邃,四面俱有夾牆,以後拐來的贓物都好貯在其中,省得人來搜取,要做個聚寶盆的意思。樓上有個舊匾,題著「歸止樓」三字。因原主是個仕宦,當日解組歸來,不想復出,故此題匾示意,見得他歸止於此,永不出山。誰想到了這一日,那件四方傢伙竟會作起怪來,「止」字頭上忽然添了一畫,變做「歸正樓」。

  貝去戎看屋的時節,還是「歸止」,及至選了吉日,搬進樓房,抬起頭來一看,覺得毫釐之差,竟有霄壤之別,與當日命名之意大不相同。心上思量道:「『正』字與『邪』字相反,邪念不改,正路難歸。莫非是神道有靈,見我做了一樁善事,要索性勸我回頭,故此加上一畫,要我改邪歸正的意思麼?」

  仔細看了一會,只見所添的筆跡又與原字不同。原字是凹下去的,這一畫是凸起來的,黑又不黑,青又不青,另是一種顏色。

  貝去戎取了梯子,爬上去仔細一看,原來是些濕土,乃燕子銜泥簇新壘上去的。貝去戎道:「禽鳥無知,哪裡會增添筆畫?

  不消說,是天地神明假手於他的了。」就從此斷了邪念,也學蘇一娘厭棄紅塵,竟要逃之方外。因自己所行之事絕類神仙,凡人不能測識,知道學仙容易,作佛艱難,要從他性之所近。

  就把左邊的房子改了道院,與淨蓮同修各業,要做個仙佛同歸。

  就把「歸正」二字做了道號,只當神道替他命名,也好顧名思義,省得又起邪心。

  一日,對淨蓮道:「我們這座房子,有心改做道場,索性起他兩層大殿,一邊奉事三清,一邊供養三寶,方才像個局面。

  不然,你那一邊只有觀音閣、羅漢堂,沒有如來釋迦的坐位,成個什麼體統?我這邊壇場狹窄,院宇蕭條,又在改創之初,略而未備,一發不消說了。」淨蓮道:「造殿之費,動以千計。

  你既然出家,就斷了生財之路,縱有些須積蓄,也還要防備將來,豈有仍前浪用之理?」歸正道:「不妨。待我用些法術感動世人,還你一年半載,定有人來捐造。不但不要我費錢,又且不要我費力,才見得法術高強。」淨蓮道:「你方才學仙起頭,並不曾得道,有什麼法術就能感動世人,使他捐得這般容易?」歸正道:「你不要管。我如今回去葬親,將有一年之別,來歲此時方能聚首。包你回來之日,大殿已成,連三清三寶的法像,都塑得齊齊整整,只等我袖手而來,做個現成法主就是。」

  淨蓮不解其故,還說是誕妄之詞。

  過了幾日,又說十人尊羅漢之中有一尊塑得不好,要乘他在家另喚名手塑過,才好出門。淨蓮勸他將就,他只是不肯,果然換了法身,方才出去。臨去之際,只留一位高徒看守道院,其餘弟子都帶了隨身。

  淨蓮獨守禪關,將近半載,忽然有一位仕客、一位富商,兩下不約而同,一齊來做善事。那位仕客說從湖廣來的,帶了一二千金,要替她起造大殿,安置三清。那位富商說從山西來的,也帶了一二千金,要替她建造佛堂,供養三寶。這兩位檀越不知何所見聞,忽有此舉?歸正的法術為什麼這等高強?看到下回,自然了悟。


第十四回  歸正樓第四 僥天幸拐子成功     墮人謀檀那得福[编辑]

  仕客富商走到,淨蓮驚詫不已,問他什麼來由忽然舉此善念;況且湖廣山西相距甚遠,為什麼不曾相約,恰好同日光臨?

  其中必有緣故。那位仕客道:「有一樁極奇的事,說來也覺得耳目一新。下官平日極好神仙,終日講究的都是延年益壽之事,不想精誠之念感格上清,竟有一位真仙下降,親口對我講道:

  『某處地方新建一所道院,規模已具,只少大殿一層。那位觀主乃是真仙謫降,不久就要飛升。你既有慕道之心,速去做了這樁善事。後來使你長生者,未必不是此人之力。』下官敬信不過,就求他限了日期,要在今月某日起工,次月某日豎造,某月某日告成。告成之日,觀主方來。與他見得一面,就是姻緣,不怕後來不成正果。故此應期而來,不敢違了仙限。」那位富商雖然與他齊到,卻是萍水相逢,不曾見面過的。聽他說畢,甚是疑心,就盤問他道:「神仙乃是虛無之事,畢竟有些徵驗才信得他,怎見得是真仙下降?焉知不是本觀之人要你替他造殿,假作這番誑語,也未可知。」仕客道:「若沒有徵驗,如何肯信服他?只因所見所聞都是神奇不測之事,明明是個真仙,所以不敢不信。」富商道:「何所見聞,可好略說一說?」

  仕客道:「他頭一日來拜,說是天上的真人。小價不信,說他言語怪誕,不肯代傳。他就在大門之上寫了四個字云:

    回道人拜。

  臨行之際,又對小價道:『我是他的故人,他見了拜帖,自然知道。我明日此時依舊來拜訪,你們就不傳,他也會出來的了,不勞如此相拒。』小價等他去後,舀一盆熱水洗刷大門,誰想費盡氣力,只是洗刷不去,方才說與下官知道。下官不信,及至看他洗刷,果如其言。只得喚個木匠,叫他用推刨刨去。

  誰想刨去一層也是如此,刨去兩層也是如此,把兩扇大門都刨穿了,那幾個字跡依然還在。下官心上才有一二分信他,曉得『回道人』三字是呂純陽的別號。就吩咐小價道:『明日再來,不可拒絕,我定要見他。』及至第二日果來,下官連忙出接。

  見他脊背之上負了一口寶劍,鋒芒耀日,快不可當;腰間係個小小葫蘆,約有三寸多長、一寸多大。下官隔了一段路先對他道:『你既是真仙,求把寶劍脫下,暫放在一邊,才好相會。

  如今有利器在身,焉知不是刺客?就要接見也不敢接見了。』他聽了這句話,就不慌不忙把寶劍脫下,也不放在桌上,也不付與別人,竟拿來對著葫蘆緩緩地插將進去,不消半刻,竟把三尺龍泉歸之烏有,止剩得一個劍把塞在葫蘆口內,卻像個壺頂盒蓋一般。

  你說,這種光景叫我如何不信?況且所說的話又沒有一毫私心,錢財並不經手,叫下官自來起造,無非要安置三清。這是眼見的功德,為什麼不肯依他?」說完之後,又問那位富商:

  「你是何所見而來?也有什麼徵驗否?」富商道:「在下並無徵驗,是本庵一個長老募緣募到敝鄉,對著舍下的門終日參禪打坐,不言不語,只有一塊粉板倒放在面前,寫著幾行字道:

  募起大殿三間,不煩二位施主。錢糧並不經手,即求檀越親往監臨。功德自在眼前,果報不須身後。

  在下見他坐了許久,聲色不動,知道是個禪僧,就問他寶山何處,他方才說出地方。在下頗有家資,並無子息,原有好善之名。又見他不化錢財,單求造殿,也知道是眼見的功德,故此寫了緣簿,打發他先來。他臨行的時節,也限一個日期,要在某日起工,某日建造,某日落成,與方才所說的不差一日。難道這個長老與神仙約會的不成?叫他出來一問,就明白了。」

  淨蓮道:「本庵並無僧人在外面抄化,或者他說的地方不是這一處,老善人記錯了。這一位宰官既然遇了真仙,要他來做善事,此番盛意,自當樂從。至於老善人所帶之物,原不是本庵募化來的,如何輒敢冒認?況且尼姑造殿,還該是尼姑募緣,豈有假手僧人之理?清淨法門,不當有此嫌疑之事。尊意決不敢當,請善人齎了原金往別處去訪問。」富商聽了,甚是狐疑,道:「他所說的話與本處印證起來,一毫不錯,如何又說無干?」

  只得請教於仕客。仕客道:「既發善心,不當中止。即使募化之事不出於他,就勉強做個檀那,也不叫做燒香搠佛。」富商道:「也說得是。」兩個宿了一晚,到第二日起來,同往前後左右踱了一會兒,要替他選擇基址,估算材料,好興土木之工。不想走到一個去處,見了一座法身,又取出一件東西仔細看了一會,就驚天動地起來,把那位富商嚇得毛發俱豎,口中不住地念道:

  「奉勸世人休碌碌,舉頭三尺有神明!」你說走到哪一處,看見哪一座法身,取出一件什麼東西,就這等駭異?原來囉漢堂中,十八尊法像裡面有一尊的面貌,竟與募化的僧人纖毫無異。富商遠遠望見,就吃了一驚;及至走到近處,又越看越像起來。懷中抱了一本簿子,與當日募緣之疏又有些相同。取下來一看,雖然是泥做的,卻有一條紅紙,寫了一行大字,夾在其中,就是富商所題的親筆。你說,看到此處,叫他驚也不驚,駭也不駭,信服不信服!就對了仕客道:「這等看起來,仙也是真仙,佛也是真佛!我們兩個喜得與仙佛有緣,只要造得殿成,將來的果報竟不問可知了。」仕客見其所見,聞其所聞,一發敬信起來。

  兩個刻日興工,晝夜催督,果然不越限期,到了某月某日同時告竣,連一應法像都裝塑起來。

  正在落成,忽有一位方士走到。富商仕客見他飄飄欲仙,不像凡人的舉動,就問是哪一位道友,淨蓮道:「就是本觀的觀主,道號歸正;回去葬了二親,好來死心塌地做修真悟道之事的。」仕客見說是他,低倒頭來就是四拜,竟把他當了真仙。

  說話之間,一字也不敢褻狎。求他取個法名,收為弟子,好回去遙相頂戴。歸正一一依從。富商也把淨蓮當做活佛頂禮,也求她取個法名,備而不用;萬一佛天保佑,生個兒子出來,就以此名相喚,只當是蓮花座下之人,好使他增福延壽。淨蓮也一一依從。兩下備了素齋,把仕客富商款待了幾日,方才送他回去。

  這一尼一道,從此以後就認真修煉起來。不上十年,都成了氣候。俗語道得好:「浪子回頭金不換。」但凡走過邪路的人,歸到正經路上,更比自幼學好的不同,叫做「大悟之後,永不再迷」,哪裡還肯回頭做那不端不正的事!

  淨蓮與歸正隔了一牆,修行十載,還不知這位道友是個拐子出身。直等他悟道之後,不肯把誑語欺人,說出以前的醜態,才知道他素行不端,比青樓出身更加污穢。所幸回頭得早,不曾犯出事來。改邪歸正的去處,就是變禍為祥的去處。

  淨蓮問歸正道:「你以前所做的事都曾講過,十件之中我已知道八九。只是造殿一事,我至今不解。為什麼半年之前就拿定有人捐助,到後來果應其言?難道你學仙未成,就有這般的妙術?」

  歸正道:「不瞞賢弟講,那些勾當依然是拐子營生。只因賊星將退,還不曾離卻命宮,正在交運接運之時,所以不知不覺又做出兩件事來,去拐騙施主。還喜得所拐所騙之人都還拐騙得起,叫他做的又都是作福之事,還不十分罪過。不然,竟做了個出乖露醜的馮婦,打虎不死,枉被人笑罵一生。」

  淨蓮道:「那是什麼騙法?難道一痕的字跡寫穿了兩扇大門,寸許的葫蘆攝回了三尺寶劍,與那役鬼驅神、使羅漢帶緣簿出門替人募化的事,也是拐子做得來的?」

  歸正道:「都有緣故。那些事情做來覺得奇異,說破不值半文。總是做賊的人都有一番賊智,使人測度不來,又覺得我的聰明比別人更勝幾倍。只因要起大殿,捨不得破費己資,故此想出法來,去賺人作福。知道那位仕客平日極信神仙,又知道那位富商生來極肯施捨,所以做定圈套,帶兩個徒弟出門。一個喬扮神仙,一個假裝羅漢,遣他往湖廣、山西,各行其道。自己回家葬親,完了身背之事。不想神明呵護,到我轉來之日,果應奇謀。這叫做『人有善願,天必從之』。天也助一半,人也助一半,不必盡是誆騙之功。」就把從前秘密之事一齊吐露出來,不覺使人絕倒。

  原來門上所題之字,是龜溺寫的。龜尿入木,直鑽到底,隨你水洗刀削,再弄它不去。背上所負之劍,是鉛錫造的,又是空心之物。葫蘆裡面預先貯了水銀,水銀遇著鉛錫,能使立刻銷融,所以插入葫蘆,登時不見。至於羅漢的法身,就是徒弟的小像。臨行之際,定要改塑一尊,說是為此。寫了緣簿就寄轉來,叫守院之人裹上些泥上,塞在胸前。所以富商一見,信煞無疑,做了這樁善事。

  淨蓮聽到此處,就張眼吐舌,驚羨不已。說他有如此聰明,為什麼不做正事。若把這些妙計用在兵機將略之中,分明是陳平再出,諸葛復生,怕不替朝廷建功立業,為什麼將來誤用了。

  可見國家用人,不可拘限資格,穿箭草竊之內盡有英雄,雞鳴狗盜之中不無義士。惡人回頭,不但是惡人之福,也是朝廷當世之福也。

  後來歸正淨蓮一齊成了正果,飛升的飛升,坐化的坐化。

  但不知東西二天把他安插何處,做了第幾等的神仙,第幾尊的菩薩?想來也在不上不下之間。

  最可怪者:山西那位富商,自從造殿之後,回到家中,就連生三子;湖廣那位仕客,果然得了養生之術,直活到九十餘歲,才終天年。窮究起來,竟不知是什麼緣故。可見做善事的只要自盡其心,終須得福,不必問他是真是假,果有果無。不但受欺受騙原有裝聾做啞的陰功,就是被劫被偷也有失財得福的好處。世間沒有溫飽之家,何處養活饑寒之輩?失盜與施捨總是一般,不過有心無心之別耳!


  〔評〕

  貝去戎一生事跡,乃本傳之正文,從前數段,不過一冒頭耳。正文之妙自不待言,即冒頭中無限煙波,已令人心醉目飽。

  山水之喻奇矣,又復繼以陰晴;陰睛之譬妙矣,又復繼以投誠納款。以投誠納款喻回頭,可謂窮幽極奧,無復遺蘊矣,乃又有行路一段,取譬更精。無想不造峰巔,無語不臻堂奧,我不知笠翁一副心胸,何故玲瓏至此!然盡有玲瓏其心而不能玲瓏其口、玲瓏其口而不能玲瓏其手者,即有妙論奇思,無由落於紙上。所以天地間快人易得,快書難得,天實有以限之也。今之作者,無論少此心胸,即有此心胸,亦不能有此口與手,讀《十二樓》以後,都請擱筆可也。如必欲效顰,須令五丁入腹,遍鑿心竅,使之徹底玲瓏,再出而鏤其手口,庶可作稗官後勁耳。


第六樓 萃雅樓[编辑]

第十五回  萃雅樓第一 賣花郎不賣後庭花    買貨人慣買無錢貨[编辑]

  詩云:

    豈是河陽縣,還疑碎錦坊。

    販來常帶蕊,賣去尚餘香。

    價逐蜂叢踴,人隨蝶翅忙。

    王孫休惜費,難買是春光。

  這首詩,乃覺世稗官二十年前所作。因到虎丘山下賣花市中,看見五彩陸離,眾香芬馥,低徊留之不能去。有個不居奇貨、喜得名言的老叟,取出筆硯來索詩,所以就他粉壁之上題此一律。市廛乃極俗之地,花卉有至雅之名,「雅俗」二字從來不得相兼,不想被賣花之人趁了這主肥錢,又享了這段清福,所以詩中的意思極贊羨他。生意之可羨者不止這一樁,還有兩件貿易與他相似。哪兩件?

  書鋪,香舖。

  這幾種貿易合而言之,叫做「俗中三雅」,開這些鋪面的人,前世都有些因果。只因是些飛蟲走獸托生,所以如此,不是偶然學就的營業。是那些飛蟲走獸?

  開花鋪者,乃蜜蜂化身;開書鋪者,乃蠹魚轉世;開香舖者,乃香麝投胎。

  還有一件生意最雅,為什麼不列在其中?開古董鋪的,叫做「市廛清客」,冒了文人,豈不在三種之上?只因古董鋪中也有古書,也有名花,也有沉檀速降,說此三件,古董就在其中,不肯以高文典冊、異卉名香作時物觀也。

  說便這等說,生意之雅俗也要存乎其人。盡有生意最雅,其人極俗,在書史花香裡面過了一生,不但不得其趣,倒厭花香之觸鼻、書史之悶人者,豈不為書史花香之累哉!這樣人的前身,一般也是飛蟲走獸,只因他止變形骸,不變性格,所以如此。蜜蜂但知採花,不識花中之趣,勞碌一生,徒為他人辛苦;蠹魚但知蝕書,不得書中之解,老死其中,止為殘編殉葬;香麝滿身是香,自己聞來不覺,雖有芬臍馥卵可以媚人,究竟是他累身之具。這樣的人不是「俗中三雅」,還該叫他做「雅中三俗」。

  如今說幾個變得完全能得此中之趣的,只當替斯文交易掛個招牌,好等人去下顧。只是一件:另有個美色招牌,切不可掛;若還一掛,就要惹出事來。奉勸世間標緻店官,全要以謹慎為主。

  明朝嘉靖年間,北京順天府宛平縣有兩個少年:一姓金,字仲雨;一姓劉,字敏叔。兩人同學攻書,最相契厚。只因把雜技分心,不肯專心舉業,所以讀不成功,到二十歲外,都出了學門,要做貿易之事。又有個少而更少的朋友,是揚州人,姓權,字汝修;生得面似何郎,腰同沈約,雖是男子,還賽過美貌的婦人,與金、劉二君都有後庭之好。金、劉二君只以交情為重,略去一切嫌疑,兩個朋友合著一個龍陽,不但醋念不生,反借他為聯絡形骸之具。人只說他兩個增為三個,卻不知道三人並作一人。

  大家商議道:「我們都是讀書朋友,雖然棄了舉業,也還要擇術而行,尋些斯文交易做做,才不失文人之體。」就把三十六行的生意件件都想到,沒有幾樣中意的。只有書鋪、香舖、花鋪、古董鋪四種,個個說通,人人道好,就要兼併而為之。

  竟到西河沿上賃了三間店面,打通了並做一間。中間開書鋪,是金仲雨掌管;左邊開香舖,是權汝修掌管;右邊開花鋪,又搭著古董,是劉敏叔掌管。後面有進大摟,題上一個匾額,叫做「萃雅樓」。結構之精,鋪設之雅,自不待說。每到風清月朗之夜,一同聚嘯其中,彈的彈,吹的吹,唱的唱,都是絕頂的技藝,聞者無不銷魂。沒有一部奇書不是他看起,沒有一種異香不是他燒起,沒有一本奇花異卉不是他賞玩起。手中摩弄的沒有秦漢以下之物,壁間懸掛的盡是來唐以上之人。受用過了,又還賣出錢來,越用得舊,越賣得多,只當普天下人出了銀子,買他這三位清客在那邊受享。

  金、劉二人各有家小,都另在一處,獨有權汝修未娶,常宿店中,當了兩人的家小,各人輪伴一夜,名為守店,實是賞玩後庭花。日間趁錢,夜間行樂。你說普天之下哪有這兩位神仙?合京師的少年,沒有一個不慕,沒有一個不妒。慕者慕其清福,妒者妒其奇歡。

  他做生意之法,又與別個不同:雖然為著錢財,卻處處存些雅道。收販的時節有三不買,出脫的時節有三不賣。哪三不買?

  低貨不買;假貨不買;來歷不明之貨不買。

  他說:「這幾樁生意都是雅事,若還收了低假之貨,不但賣壞名頭,還使人退上門來,有多少沒趣。至於來歷不明之貨,或是盜賊劫來,或是家人竊出,貪賤收了,所趁之利不多,弄出官府口舌,不但折本,還把體面喪盡。麻繩套頸之事,豈是雅人清客所為?」所以把這「三不買」塞了忍氣受辱之源。哪三不賣?

  太賤不賣;太貴不賣;買主信不過不賣。

  「貨真價實」四個字,原是開店的虛文,他竟當了實事做。

  所講的數目,雖不是一口價,十分之內也只虛得一二分,莫說還到七分他斷然不肯,就有托熟的主顧,見他說這些,就還這些,他接到手內,也稱出一二分還他,以見自家的信行。或有不曾交易過的,認貨不確,疑真作假,就兑足了銀子,他也不肯發貨,說:「將錢買疑惑,有什麼要緊?不如別家去看!」

  他立定這些規矩,始終不變。

  初開店的時節,也覺得生意寥寥,及至做到後來,三間鋪面的人都挨擠不去。由平民以至仕宦,由仕宦以至官僚,沒有一種人不來下顧。就是皇帝身邊的宮女要買名花異香,都吩咐太監叫到萃雅樓上去。其馳名一至於此。凡有宮僚仕宦往來,都請他樓上坐了,待茶已畢,然後取貨上去,待他評選。

  那些宮僚仕宦見他樓房精雅,店主是文人,都肯破格相待。

  也有叫他立談的,也有與他對坐的,大約金、劉二人立談得多,對坐得少;獨有權汝修一個,雖是平民,卻像有職分的一般,次次與貴人同坐。這是什麼緣故?只因他年紀幼小,面龐生得可愛,上門買貨的仕宦料想沒有迂腐之人,個個有龍陽之好。見他走到面前,恨不得把膝頭做了交椅,摟在懷中說話,豈忍叫他側身而立,與自己漠不相關?所以對坐得多,立談得少。

  彼時有嚴嵩相國之子嚴世蕃,別號東樓者,官居太史,威權赫奕,偶然坐在朝房,與同僚之人說起書畫古董的事,那些同僚之人,都說萃雅樓上的貨物件件都精,不但貨好,賣貨之人也不俗,又有幾個道:「最可愛者是那小店官,生得冰清玉潤,只消他坐在面前,就是名香,就是異卉,就是古董書籍了,何須看什麼貨!」東樓道:「蓮子衚衕裡面少了標緻龍陽,要到櫃檯裡面去取?不信市井之中竟有這般的尤物。」講話的道:

  「口說無憑,你若有興,同去看就是了。」東樓道:「既然如此,等退朝之後,大家同去走一遭。」只因東樓口中說了這一句,那些講話的人一來要趨奉要津,使自己說好的,他也說好,才見得氣味相投;二來要在鋪面上討好,使他知道權貴上門,預先料理,若還奉承得到,這一位主顧就抵得幾十個貴人,將來的生意不小,自己再去買貨,不怕不讓些價錢。所以都吩咐家人,預先走去知會,說:「嚴老爺要來看貨,你可預先料理。這位仕宦不比別個,是輕慢不得的。莫說茶湯要好,就是送茶陪坐的人,也要收拾收拾,把身材面貌打扮齊整些。他若肯說個『好』字,就是你的時運到了。難道一個嚴府抵不得半個朝廷?莫說趁錢,就要做官做吏也容易。」金、劉二人聽到這句說話,甚是驚駭,說:「叫我準備茶湯,這是本等,為什麼說到陪坐之人也叫他收拾起來?他又不是跟官的門子、獻曲的小唱,不過因官府上樓沒人陪話,叫他點點貨物,說說價錢。

  誰知習以成風,竟要看覷他起來!照他方才的話,不是看貨,分明是看人了。想是那些仕宦在老嚴面前極口形容,所以引他上門,要做『借花獻佛』之事。此老不比別個,最是敢作敢為。

  他若看得中意,不是『隔靴搔癢』、『裌被摩疼』就可以了得事的,畢竟要認真舞弄。難道我們兩個家醋不吃,連野醋也不吃不成!」私自商議了一會,又把汝修喚到面前,叫他自定主意。

  汝修道:「這有何難!待我預先走了出去,等他進門,只說不在就是了。做官的人只好逢場作戲,在同僚面前逞逞高興罷了,難道好認真做事,來追拿訪緝我不成?」

  金、劉二人道:「也說得是。」就把他藏過一邊,準備茶湯伺候。不上一刻,就有三四個仕宦隨著東樓進來,僕從多人,個個如狼似虎。東樓跨進大門,就一眼覷著店內,不見有個小官,只說他上樓去了。及至走到樓上,又不見面,就對眾人道:

  「小店官在哪裡?」眾人道:「少不得就來。沒有我輩到此尚且出來陪話,天上掉下一位福星倒避了開去之理。」東樓是個奸雄,分外有些詭智,就曉得未到之先有人走漏消息,預先打發開去了。對著眾人道:「據小弟看來,此人今日決不出來見我。」

  眾人心上都說:「知會過的,又不是無心走到,他巴不得招攬生意,豈肯避人?」哪裡知道,市井之中一般有奇人怪士,倒比紗帽不同,勢利有時而輕,交情有時而重,寧可得罪權要,不肯得罪朋友的。

  眾人因為拿得穩,所以個個肯包,都說:「此人不來,我們願輸東道。請賭一賭。」東樓就與眾人賭下,只等他送茶上來。誰想送茶之人不是小店官,卻是個駝背的老僕。問他小主人在哪裡,老僕回話道:「不知眾位老爺按臨,預先走出去了。」

  眾人聽見,個個失色起來,說:「嚴老爺不比別位,難得見面的。快去尋他回來,不可誤事!」

  老僕答應一聲,走了下去。不多一會,金、劉二人走上樓來,見過了禮,就問:「嚴老爺要看的是哪幾種貨物?好取上來。」東樓道:「是貨都要看,不論哪一種,只把價高難得、別人買不起的取來看就是了。」二人得了這句話,就如飛趕下樓去,把一應奇珍寶玩、異卉香,連幾本書目,一齊搬了上來。擺在面前,任憑他取閱。

  東樓意在看人,買貨原是末著。如今見人不在,雖有滿懷怒氣,卻不放一毫上臉,只把值錢的貨物都揀在一邊,連聲贊好,絕口不提「小店官」三字。揀完之後,就說:「這些貨物我件件要買,聞得你鋪中所說之價不十分虛誣,待我取回去,你開個實價送來,我照數給還就是了。」金、劉二人只怕他為人而來,決不肯捨人而去,定有幾時坐守。守到長久的時節,自家不好意思。誰想他起身得快,又一毫不惱,反用了許多貨物,心上十分感激他,就連聲答應道:「只愁老爺不用,若用得著,只管取去就是了。」東樓吩咐管家收取貨物,入袖的入袖,上肩的上肩,都隨了主人一齊搬運出去。東樓上轎之際,還說幾聲「打攪」,歡歡喜喜而去。只有那些陪客甚覺無顏,不愁輸了東道,只怕東樓不喜,因這小事料不著,連以後的大事都不肯信任他。這是患得患失的常態。

  作者說到此處,不得不停一停。因後面話長,一時講不斷也。


第十六回  萃雅樓第二 保後件失去前件     結恩人遇著仇人[编辑]

  金、劉二人等東樓起身之後,把取去的貨物開出一篇帳來,總算一算,恰好有千金之數。第二三日不好就去領價,直到五日之後,才送貨單上門。管家傳了進去,不多一會兒,就出來回復說:「老爺知道了。」金、劉二人曉得官府的心性比眾人不同,取貨取得急,發價發得緩,不是一次就有的,只得走了回去。

  過上三五日,又來領價。他回復的話仍照前番。從此以後,伙計二人輪班來取,或是三日一至,或是五日一來,莫說銀子不見一兩,清茶沒有一杯,連回復的說話也貴重不過,除「知道了」三字之外,不曾增出半句話來。心上思量道:「小錢不去,大錢不來,領官府的銀子,就像燒丹煉汞一般,畢竟得些銀母才變化得出,沒有空燒白煉之理。門上不用個紙包,他如何肯替你著力?」就稱出五兩銀子,送與管事家人,叫他用心傳稟,領出之後,還許抽分。只要數目不虧,就是加一扣除也情願。家人見他知竅,就露出本心話來,說:「這主銀子不是二位領得出的。聞得另有一位店官,生得又小又好,老爺但聞其名,未識其面,要把這宗貨物做了當頭,引他上門來相見的。

  只消此人一到,銀子就會出來。你們二位都是有竅的人,為什麼丟了鑰匙不拿來開鎖,倒用鐵絲去掭?萬一掭爵了簧,卻怎麼處?」二人聽了這些話,猶如大夢初醒,倒驚出一身汗來。

  走到旁邊去商議,說:「我們兩個反是弄巧成拙了!那日等他見一面,倒未必取貨回來。誰知道『貨』者,『禍』也。如今得了貨,就要丟了人;得了人,就要丟了貨。少不得有一樣要丟。還是丟貨的是,丟人的是?」想了一會,又發起狠來,道:

  「千金易得,美色難求。還是丟貨的是!」定了主意,過去回復管家說:「那位敝伙計還是個小孩子,乃舊家子弟,送在店中學生意的,從來不放出門,恐怕他父母計較。如今這主銀子,隨老爺發也得,不發也得,決不把別人家兒女拿來換銀子用。況且又是將本求利,應該得的。我們自今以後,再不來了。

  萬一有意外之事,偶然發了出來,只求你知會一聲,好待我們來取。」管家笑一笑道:「請問二位,你這銀子不領,寶店還要開麼?」二人道:「怎麼不開?」管家道:「何如!既在京師開店,如何惡識得當路之人?古語道得好:『窮不與富敵,賤不與貴爭。』你若不來領價,明明是仇恨他羞辱他了,這個主子可是仇恨得羞辱得的?他若要睡人妻子,這就怪你不得,自然拚了性命要拒絕他。如今所說的不過是一位朋友,就送上門來與他賞鑑賞鑒,也像古董書畫一般,弄壞了些也不十分減價,為什麼丟了上千銀子去換一杯醋吃?況且丟去之後還有別事出來,決不使你安穩。這樣有損無益的事,我勸你莫做。」

  二人聽到此處,就翻然自悔起來,道:「他講得極是。」回到家中,先對汝修哭了一場,然後說出傷心之語,要他同去領價。

  汝修斷然不肯,說:「烈女不更二夫,貞男豈易三主。除你二位之外,決不再去濫交一人。寧可把這些貨物算在我帳裡,決不去做無恥之事!」金、劉二人又把利害諫他,說:「你若不去,不但生意折本,連這店也難開,將來定有不測之禍。」汝修立意雖堅,當不得二人苦勸,只得勉強依從,隨了二人同去。

  管門的見了,喜歡不過,如飛進去傳稟。東樓就叫快傳進來。

  金、劉二友送進儀門,方才轉去。

  東樓見了汝修,把他渾身上下仔細一看,果然是北京城內第一個美童。心上一分歡喜,就問他道:「你是個韻友,我也是個趣人,為什麼別官都肯見,單單要迴避我?」汝修道:

  「實是無心偶出,怎麼敢迴避老爺。」東樓道:「我聞得你提琴簫管樣樣都精,又會葺理花木,收拾古董,至於燒香制茗之事,一發是你的本行,不消試驗的了。我在這書房裡面少一個做伴的人,要屈你常住此間,當做一房外妾,又省得我別請陪堂,極是一樁便事。你心上可情願麼?」汝修道:「父母年老,家計貧寒,要覓些微利養親,恐怕不能久離膝下。」東摟道:

  「我聞得你是孤身,並無父母,為什麼騙起我來?你的意思,不過同那兩個光棍相與熟了,一時撇他不下,所以托故推辭。難道我做官的人反不如兩個鋪戶?他請得你起,我倒沒有束脩麼?」汝修道:「那兩個是結義的朋友,同事的伙計,並沒有一毫苟且,老爺不要多疑。」東樓聽了這些話,明曉得是掩飾之詞,耳朵雖聽,心上一毫不理。還說」與他未曾到手,情義甚疏,他如何肯撇了舊人來親熱我?」就把他留在書房,一連宿了三夜。東樓素有男風之癖,北京城內不但有姿色的龍陽不曾漏網一個,就是下僚裡面頂冠束帶之人,若是青年有貌肯以身事上台的,他也要破格垂青,留在後庭相見。閱歷既多,自然知道好歹。看見汝修肌滑如油,臀白於雪,雖是兩夫之婦,竟與處子一般。所以心上愛他不過,定要相留。這三夜之中,不知費了幾許調停,指望把「溫柔軟款」四個字買他的身子過來。不想這位少年竟老辣不過,自恃心如鐵石,不怕你口墜天花。這般講來,他這般回復;那樣說去,他那樣推辭。

  東樓見說他不轉,只得權時打發。到第四日上,就把一應貨物取到面前,又從頭細閱一遍,揀最好的留下幾件,不中意的盡數發還。除貨價之外,又封十二兩銀子送他,做遮羞錢。

  汝修不好辭得,暫放袖中,到出門之際就送與他的家人,以見「恥食周栗」之意。回到店中,見了金、劉二友。滿面羞慚,只想要去尋死。金、劉再三勸慰,才得瓦全。

  從此以後看見東樓的轎子從店前經過,就趨避不遑,惟恐他進來纏擾。有時嚴府差人呼喚,只以病辭;等他喚過多遭,難以峻絕,就揀他出門的日子去空走一遭,好等門簿上記個名字。

  瞰亡往拜,分明以陽虎待之。

  東樓恨他不過,心上思量道:「我這樣一位顯者,心腹滿朝,何求不得?就是千金小姐、絕世佳人,我要娶她,也不敢回個『不』字,何況百姓裡面一個孤身無靠的龍陽!我要親熱他,他偏要冷落我。雖是光棍不好,預先鈞搭住他,所以不肯改適,卻也氣恨不過。少不得生個法子,弄他進來。只是一件:

  這樣標緻後生放在家裡,使姬妾們看見未免動心,就不做出事來,也要彼此相形,愈加見得我老醜。除非得個兩全之法,止受其益,不受其損,然後招他進來,實為長便。」想了一回,並沒有半點機謀。

  彼時有個用事的太監,姓沙,名玉成,一向與嚴氏父子表裡為奸、勢同狼狽的,甚得官家之寵。因他有痰濕病,早間入宮侍駕,一到已刻就回私宅調理,雖有內相之名,其實與外官無異。原是個清客出身,最喜栽培花竹,收藏古董。東摟雖務虛名,其實是個假清客,反不如他實實在行。

  一日,東樓過去相訪,見他收拾器玩,澆溉花卉,雖不是自家動手,卻不住地呼僮叱僕,口不絕聲,自家不以為煩。東樓聽了,倒替他吃力,就說:「這些事情原為取樂而設,若像如此費心,反是一樁苦事了。」沙太監道:「孩子沒用,不由你不費心。我尋了一世館僮,不曾遇著一個。嚴老爺府上若有勤力孩子,知道這些事的,肯見惠一個也好。」東樓聽了這句話,就觸起心頭之事,想個計較出來,回復他道:「敝衙的人,比府上更加不濟。近來北京城裡出了個清客少年,不但這些事情件件曉得,連琴棋簫管之類都是精妙不過的。有許多仕宦要圖在身邊做孩子,只是弄他不去,除非公公呼喚,他或者肯來,只是一件:此人情竇已開,他一心要弄婦人,就勉強留他,也不能長久;須是與公公一樣,也替他淨了下身,使他只想進來,不想出去,才是個長久之計。」沙太監道:「這有何難!待我弄個法子,去哄他進來。若肯淨身就罷,萬一不肯,待我把幾杯藥酒灌醉了他,輕輕割去此道,到醒來知覺的時節,他就不肯做太監,也長不出人道來了。」東樓大喜,叫他及早圖之,不要被人弄了去。臨行之際,又叮囑一句道:「公公自己用他,不消說得;萬一到百年以後用不著的時節,求你交還薦主,切不可送與別人。」沙太監道:「那何待說。我是個殘疾之人,知道有幾年過?做內相的料想沒有兒子,你竟來領去就是。」

  東樓設計之意原是為此,料他是個殘疾之人,沒有三年五載,身後自然歸我,落得假手於他,一來報了見卻之仇,二來做了可常之計。見他說著心事,就大笑起來。兩個弄盞傳杯,盡歡而別。

  到了次日,沙太監著人去喚汝修,說:「舊時買些盆景,原是你鋪中的,一向沒人剪剔,漸漸地繁冗了,央你這位小店官過去修葺修葺。宮裡的人又開出一篇帳來,大半是雲油香皂之類,要當面交付與你,好帶出來點貨。」金、劉二人聽了這句話,就連聲招攬,叫汝修快些進去。一來因他是個太監,就留汝修過宿也沒有什麼疑心;二來因為得罪東樓,怕他有懷恨之意,知道沙太監與他相好,萬一有事,也好做一枝救兵,所以招接不遑,惟恐服事不到。

  汝修跟進內府,見過沙太監,少不得敘敘寒暄,然後問他有何使令。沙太監道:「修理花卉與點貨入宮的話都是小事,只因一向慕你高名,不曾識面,要借此盤桓一番,以為後日相與之地。聞得你清課裡面極是留心,又且長於音律,是京師裡面第一個雅人,今日到此,件件都要相煩,切不可吝教,」汝修正有納交之意,巴不得借此進身,求他護法。不但不肯謙遜,又且極力誇張,惟恐說了一件不能,要塞他後來召見之路。沙太監聞之甚喜,就吩咐孩子把琵琶弦管笙蕭鼓板之屬,件件取到面前,擺下席來,叫他一面飲酒,一面敷陳技藝。汝修一一遵從,都竭盡生平之力。

  沙太監耳中聽了,心上思量說:「小嚴的言語果然不錯。這樣孩子,若不替他淨身,如何肯服事我?與他明說,料想不肯,不若便宜行事的是。」就對侍從之人眨一眨眼。侍從的換上藥酒,斟在他杯中。汝修吃了下去,不上一刻,漸漸地綿軟起來,垂頭欹頸,靠在交椅之上,做了個大睡不醒的陳摶。

  沙太監大笑一聲,就叫:「孩子們,快些動手!」原來未飲之先,把閹割的人都埋伏在假山背後,此時一喚,就到面前。

  先替他脫去褌衣,把人道捏在手上,輕輕一割,就丟下地來與獬豝狗兒吃了。等他流去些紅水,就把止血的末藥帶熱捂上,然後替他抹去猩紅,依舊穿上褲子,竟像不曾動撢得一般。

  汝修睡了半個時辰,忽然驚醒,還在藥氣未盡之時,但覺得身上有些痛楚,卻不知在哪一處。睜開眼來把沙太監相了一相,倒說:「晚生貪杯太過,放肆得緊,得罪於公公了。」沙太監道:「看你這光景,身子有些困乏,不若請到書房安歇了罷。」汝修道:「正要如此。」沙太監就喚侍從之人扶他進去。

  汝修才上牙牀,倒了就睡,總是藥氣未盡的緣故,正不知這個長覺睡到幾時才醒,醒後可覺無聊?看官們看到此時,可能夠硬了心腸,不替小店官疼痛否?


第十七回  萃雅樓第三 權貴失便宜棄頭顱而換卵 閹人圖報復遺尿溺以酬涎[编辑]

  汝修倒在牙牀,又昏昏地睡去,直睡到半夜之後,藥氣散盡,方才疼痛起來,從夢中喊叫而醒。舉手一摸,竟少了一件東西。摸著的地方,又分外疼痛不過。再把日間之事追想一追想,就豁然大悟,才曉得結識的恩人倒做了仇家敵國,昨日那番賣弄,就是取禍之由。思想到此,不由他不號啕痛哭,從四更哭起,直哭到天明不曾住口。只見到已牌時候,有兩個小內相走進來替他道喜,說:「從今以後,就是朝廷家裡的人了,還有什麼官兒管得你著,還有什麼男人敢來戲弄得你?」汝修聽到此處,愈覺傷心,不但今生今世不能夠娶妻,連兩位尊夫都要生離死別,不能夠再效鸞鳳了。

  正在?惶之際,又有一個小內相走進來喚他,說:「公公起來了,快出去參見。」汝修道:「我和他是賓主,為什麼參見起來?」那些內相道:「昨日淨了身,今日就在他管下,怕你不參!」說過這一聲,大家都走了開去。汝修思量道:「我就不參見,少不得要辭他一辭,才好出去。難道不瞅不睬,他就肯放你出門?」只得爬下牀來,一步一步地掙將出去。掙到沙太監面前,將要行禮,他就正顏厲色吩咐起來,既不是昨日的面容,也不像以前的聲口,說:「你如今刀瘡未好,且免了磕頭,到五日之後出來參見。從今以後,派你看守書房,一應古董書籍都是你掌管,再撥兩個孩子幫你葺理花木。若肯體心服事,我自然另眼相看,稍有不到之處,莫怪我沒有面情。割去?子的人,除了我內相家中,不怕你走上天去!」汝修聽了這些話,甚覺寒心,就曲著身子稟道:「既然淨過身,自然要服事公公。只是眼下刀瘡未好,難以服役,求公公暫時寬假,放回去將養幾日;待收口之後進來服事也未遲。」沙太監道:

  「既然如此,許你去將養十日。」叫:「孩子們,領他出去,交與萃雅樓主人,叫他好生調理。若還死了這一個,就把那兩名伙計割去?子來賠我,我也未必要他!」幾個小內相一齊答應過了,就扶他出門。

  卻說金、劉二人見他被沙公喚去,慶幸不了,巴不得他多住幾日,多顯些本事出來,等沙公賞鑑賞鑒,好借他的大樹遮蔭。故此放心落意,再不去接他。比不得在東樓府中睡了三夜,使他三夜不曾合眼,等不到天明就鞲了頭口去接,到不得日暮就點著火把相迎。只因沙府無射獵之資,嚴家有攻伐之具。誰料常拼有事,止不過後隊銷亡;到如今自恃無虞,反使前軍覆沒。只見幾名內相扶著汝修進門,滿面俱是愁容,遍體皆無血色。只說他酒量不濟,既經隔宿,還倩人扶醉而歸;誰知他色運告終,未及新婚,早已作無聊之歎。說出被閹的情節,就放聲大哭起來。引得這兩位情哥淚雨盆傾,幾乎把全身淹沒。送來的內相等不得他哭完,就催促金、劉二人快寫一張領狀,好帶去回復公公,若有半點差池,少不得是苦主償命。金、劉二人怕有干係,不肯就寫。眾人就拉了汝修,要依舊押他轉去。

  二人出於無奈,只得具張甘結與他:「倘有疏虞,願將身抵。」

  金、劉打發眾人去後,又從頭哭了一場,遍訪神醫替他療治,方才醫得收口。這十日之內只以救命為主,料想圖不得歡娛。

  直等收口之後,正要敘敘舊情,以為永別之計,不想許多內相擁進門來,都說:「限期已滿,快些進去服役。若遲一刻,連具甘結的人都要拿進府去,照他一般閹割也未可知。」二人嚇得魂飛魄散,各人含了眼淚送他出門。

  汝修進府之後,知道身已被閹,料想別無去路,落得輸心服意替他做事。或者命裡該做中貴,將來還有個進身。凡是分所當為,沒有一件不盡心竭力,沙太監甚是得意,竟當做嫡親兒子看待他。

  汝修起初被閹,還不知來歷,後來細問同伴之人,才曉得是奸雄所使。從此以後,就切齒腐心,力圖報復。只恐怕機心一露,被他覺察出來,不但自身難保,還帶累那兩位情哥必有喪家亡命之事,所以裝聾做啞,只當不知。但見東樓走到,就竭力奉承,說:「以前為生意窮忙,不能夠常來陪伴,如今身在此處,就像在老爺府上一般。凡有用著之處,就差人來呼喚,只要公公肯放,就是三日之中過來兩日,也是情願的。」東樓聽了此言,十分歡喜,常借修花移竹為名,接他過去相伴。沙太監是無?之人,日裡使得他著,夜間無所用之,落得公諸同好。

  汝修一到他家,就留心伺察,把他所行的事、所說的話,凡有不利朝廷、妨礙軍國者,都記在一本經折之上,以備不時之需。

  沙太監自從閹割汝修,不曾用得半載,就被痰濕交攻,日甚一日,到經年之後,就沉頓而死。臨死之際,少不得要踐生前之約,把汝修贈與東樓。

  汝修專事仇人,反加得意,不上一年,把他父子二人一生所做之事,訪得明明白白,不曾漏了一樁。也是他惡貫滿盈,該當敗露,到奸跡訪完之日,恰好就弄出事來。自從楊繼盛出疏劾奏嚴嵩十罪五奸,皇上不聽,倒把繼盛處斬。從此以後,忠臣不服,求去的求去,復參的復參,弄得皇上沒有主意,只得暫示威嚴,吩咐叫嚴嵩致仕,其子嚴世蕃、孫嚴鵠等,俱發煙瘴充軍。這些法度,原是被群臣聒絮不過,權且疏他一疏,待人言稍息之後,依舊召還,仍前寵用的意思。不想倒被個小小忠臣塞住了這番私念,不但不用,還把他肆諸市朝,做了一樁痛快人心之事。

  東樓被遣之後,少不得把他隨從之人都發在府縣衙門,討一個收管,好待事定之後,或是入官,或是發還原主,汝修到唱名之際,就高聲喊叫起來,說:「我不是嚴姓家僮,乃沙府中的內監,沙公公既死,自然該獻與朝廷,豈有轉發私家之理?求老爺速備文書申報,待我到皇爺面前自去分理。若還隱匿不申,只怕查檢出來,連該管衙門都有些不便。」府縣官聽了,自然不敢隱蔽,就把他申報上司,上司又轉文達部,直到奏過朝廷,收他入宮之後,才結了這宗公案。

  汝修入禁之後,看見宮娥采女所用的雲油香皂及腰間佩帶之物,都有「萃雅樓」三字,就對宮人道,「此我家物也。物到此處,人也歸到此處,可謂有緣。」那些宮女道:「既然如此,你就是萃雅樓的店官了。為什麼好好一個男人,不去娶妻生子,倒反閹割起來?」汝修道:「其中有故,如今不便細講。恐怕傳出禁外,又為奸黨所知,我這種冤情就不能夠伸雪了。直等皇爺問我,我方才好說。」那些宮人聽了,個個走到世宗面前搬嘴弄舌,說:「新進來的內監,乃是個生意之人,因被權奸所害,逼他至此。有什麼冤情要訴,不肯對人亂講,直要到萬歲跟前方才肯說。」世宗皇帝聽了這句話,就叫近身侍御把他傳到面前,再三訊問。汝修把被閹的情節,從頭至尾備細說來,一句也不增,一字也不減。說得世宗皇帝大怒起來,就對汝修道:「人說他倚勢虐民,所行之事,沒有一件在情理之中,朕還不信。這等看來,竟是個真正權奸,一毫不謬的了!既然如此,你在他家立腳多時,他平日所作所為定然知道幾件,除此一事之外,還有什麼奸款,將來不利於朝廷、有誤於軍國的麼?」汝修叩頭不已,連呼萬歲,說:「陛下垂問及此,乃四海蒼生之福、祖宗社稷之靈也。此人奸跡多端,擢髮莫數。奴輩也曾繫念朝廷,留心伺察。他所行的事雖記不全,卻也十件之中知道他三兩件。有個小小經折在此,都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才敢記在上面。若有一字不確,就不敢妄瀆聽聞,以蹈欺君之罪。」

  世宗皇帝取來一看,就不覺大震雷霆,重開天日,把御案一拍,高叫起來道:「好一個楊繼盛,真是比干復出,箕子再生!所奏之事,果然一字不差。寡人誤殺忠臣,貽譏萬世,真亡國之主也。朕起先的意思,還宴暫震雷霆,終加雨露,待人心稍懈之後,還要用他。這等看來,『遣配』二字不足以盡其辜,定該取他回來,戮於市朝之上,才足以雪忠臣之憤,快蒼生赤子之心!若還一日不死,就放他在煙瘴地方,也還要替朝廷造禍,焉知他不號召蠻夷,思想謀叛?」正在躊躕之際,也是他命該慘死,又有人在火上添油。忽有幾位忠臣封了密疏進來,說:「倭夷入寇,乃嚴世蕃所使,賄賂交通者,已非一日,朝野無不盡知。只因他勢燄熏天,不敢啟口。自蒙發遣之後,民間首發者紛紛而起,乞陛下早正國法,以絕禍萌。」世宗見了,正合著悔恨之意,就傳下密旨,差校尉速拿進京,依擬正法。

  汝修等他拿到京師,將斬未斬的時節,自己走到法場之上,指定了他痛罵一頓。又做一首好詩贈他,一來發洩胸中的壘塊,二來使世上聞之,知道為惡之報,其速如此,凡有勢燄者切不可學他。既殺之後,又把他的頭顱制做溺器。因他當日垂涎自己,做了這樁惡事,後來取樂的時節,唾沫又用得多,故此償以小便,使他不致虧本。臨死所贈之詩,是一首長短句的古風,大有益於風教。其詩云:

    汝割我卵,我去汝頭;以上易下,死有餘羞。

    汝戲我臀,我溺汝口;以淨易穢,死多遺臭。

    奉勸世間人,莫施刻毒心。

    刻毒後來終有報,八兩機謀換一斤。


  〔評〕

  凡作龍陽者,既以身為妾婦,則所存之人道原屬贅瘤,割而去之,誠為便事。但須此童自發其心,如初集之尤瑞郎則可。

  東樓不由情願,竟爾便宜行事,未免過於殘忍,無怪小權之切齒腐心。予又笑其涇渭不分,使宮刑倒用,是但有奸雄之勢力,而無其才與術者也。若使真正奸雄,必以處小權者處金、劉,使據有龍陽之人頓失所恃,不特自快其心,亦可使傾都人士頌德歌功,謂東樓一生亦曾做一樁痛快人心之事。惜乎見不及此,而使名實俱喪,成其為東樓之惡而已矣!


第七樓 拂雲樓[编辑]

第十八回  拂雲樓第一 洗脂粉嬌女增嬌     弄娉婷醜妻出醜[编辑]

  詩云:

    閨中隱禍自誰萌?狡婢從來易惹情。

    代送秋波留去客,慣傳春信學流鶯。

    只因出閣梅香細,引得窺園蝶翅輕。

    不是紅娘通線索,鶯鶯何處覓張生?

  這首詩與這回小說都極道婢子之刁頑,梅香之狡獪,要使治家的人知道這種利害,好去提防覺察她,庶不致內外交通,閨門受玷。乃維持風教之書,並不是宣淫敗化之論也。

  從古及今,都把「梅香」二字做了丫鬟的通號,習而不察者都說是個美稱,殊不知這兩個字眼古人原有深意:梅者,媒也;香者,向也。梅傳春信,香惹游蜂,春信在內,游蜂在外,若不是她向裡向外牽合攏來,如何得在一處?以此相呼,全要人顧名思義,刻刻防閒;一有不察,就要做出事來,及至玷污清名,梅香而主臭矣。若不是這種意思,丫鬟的名目甚多,哪一種花卉、哪一件器皿不曾取過喚過?為何別樣不傳,獨有「梅香」二字千古相因而不變也?

  明朝有個嫠婦,從二八之年守寡,守到四十餘歲,通族逼之不嫁,父母勸之不轉,真是心如鐵石,還做出許多激烈事來。

  忽然一夜,在睡夢之中受了奸人的玷污,將醒未醒之際,覺得身上有個男子,只說還在良人未死之時,摟了姦夫盡情歡悅,直到事畢之後,忽然警醒,才曉得男子是個奸人,自家是個寡婦,問他「何人引進,忽然到此?」姦夫見她身已受染,料無他意,就把真情說出來。原來是此婦之婢一向與他私通,進房宿歇者已非一次,誠恐主母知覺,要難為她,故此教導姦夫索性一網打盡,好圖個長久歡娛,說:「主母平日喜睡,非大呼不醒,乘她春夢未醒,悄悄過去行奸,只要三寸落肉,大事已成,就醒轉來也不好喊叫地方再來捉獲你了。」姦夫聽了此話,不覺色膽如天,故此爬上牀來,做了這樁歹事。

  此婦乍聞此言,雖然懊恨,還要顧惜名聲,不敢發作。及至姦夫去後,思想二十餘年的苦節,一旦壞於丫鬟之手,豈肯甘心?忍又忍不住,說又說不出,只把丫鬟叫到面前,咬上幾口,自己長歎數聲,自縊而斃。後來家人知覺,告到官司,將姦夫處斬,丫鬟問了凌遲。那爰書上面有四句云:「仇恨雖雪於死後,聲名已玷於生前;難免守身不固之愆,可為御下不嚴之戒。」另有一個梅香,做出許多奇事,成就了一對佳人才子費盡死力撮不攏的姻緣,與一味貪淫壞事者有別。看官們見了,一定要侈為美談,說:「與前面之人不該同年而語。」卻不知做小說者頗諳《春秋》之義:世上的月老,人人做得,獨有丫鬟做不得;丫鬟做媒,送小姐出閣,就如奸臣賣國,以君父予人,同是一種道理。故此這回小說原為垂戒而作,非示勸也。

  宋朝元祐年間,有個青年秀士,姓裴,名遠,字子到,因他排行第七,人都喚做裴七郎。住在臨安城內,生得俊雅不凡,又且才高學富,常以一第自許。早年娶妻封氏,乃本郡富室之女,奩豐而貌嗇,行卑而性高,七郎深以為恥。未聘封氏之先,七郎之父曾與韋姓有約,許結婚姻。彼時七郎幼小,聲名未著,及至到弱冠之歲,才名大噪於裡中,素封之家人人欲得以為婿。

  封氏之父就央媒妁來議親。裴翁見說他的妝奩較韋家不止十倍,狃於世俗之見,決不肯取少而棄多,所以撇卻韋家,定了封氏。

  七郎做親之後,見她狀貌稀奇,又不自知其醜,偏要豔妝麗服,在人前賣弄,說她是臨安城內數得著的佳人。一月之中,定要約了女伴,到西湖上遊玩幾次。只因自幼嬌養,習慣嬉游,不肯為人所制。七郎是個風流少年,未娶之先,曾對朋友說了大話,定要娶個絕世佳人,不然,寧可終身獨處。誰想弄到其間,得了個東施嫫姆!恐怕為人恥笑,任憑妻子遊玩,自己再不相陪,連朋友認得的家僮也不許他跟隨出去,貼身服事者俱是內家之人,要使朋友遇見,認不出是誰家之女,哪姓之妻,就使他笑罵幾聲,批評幾句,也說不到自己身上。

  一日,偶值端陽佳節,闔郡的男女都到湖上看競龍舟,七郎也隨了眾人夾在男子裡面。正看到熱鬧之處,不想颶風大作,浪聲如雷,竟把五月五日的西湖水變做八月十八的錢塘江,潮頭准有五尺多高,盈舟滿載的游女都打得渾身透濕。搖船之人把捺不定,都叫他及早上岸,再遲一刻就要翻下水了。那些女眷們聽見,哪一個不想逃生?幾百船的婦人一齊走上岸去,竟把蘇堤立滿,幾乎踏沉了六橋。

  男子裡面有幾個輕薄少年,倡為一說道:「看這光景,今日的風潮是斷然不住的了,這些內客料想不得上船,只好步行回去。我們立在總路頭上,大家領略一番,且看這一郡之中有幾名國色。從來有句舊話,說『杭州城內有脂粉而無佳人』,今日這場大雨,分明是天公好事,要我們考試真才,特地降此甘霖,替她們洗脂滌粉,露出本來面目,好待我輩文人品題高下的意思。不可負了天心,大家趕上前去!」眾人聽了,都道他是不易之論,連平日說過大話不能應嘴的裴七郎,也說眼力甚高,竟以總裁自命。

  大家一齊趕去,立在西泠橋,又各人取些石塊墊了腳跟,才好居高而臨下。方才站立得定,只見那些女眷如蜂似蟻而來,也有擎傘的,也有遮扇的,也有摘張荷葉蓋在頭上、像一朵落水芙蕖隨風吹到的,又有傘也不擎、扇也不遮、荷葉也不蓋、像一樹雨打梨花沒人遮蔽的。眾人細觀容貌,都是些中下之材,並沒有殊姿絕色。看過幾百隊,都是如此。大家歎息幾聲,各念《四書》一句道:「才難,不其然乎!」正在嗟歎之際,只見一個朋友從後面趕來,對著眾人道:「有個絕世佳人來了,大家請看!」眾人睜著眼睛,一齊觀望,只見許多婢僕簇擁著一個婦人,走到面前,果然不是尋常姿色,莫說她自己一笑可以傾國傾城,就是眾人見了,也都要一笑傾城、再笑傾國起來!

  有《西江月》一詞為證:

    面似退光黑漆,肌生冰裂玄紋。腮邊頰上有奇痕,彷彿湘妃淚印。指露幾條碧玉,牙開兩片烏銀。秋波一轉更銷魂,驚得才郎倒褪!

  你道這婦人是誰?原來不是別個,就是封員外的嫡親小姐、裴七郎的結髮夫人。一向怕人知道,丈夫不敢追隨,任親戚朋友在背後批評,自家以眼不見為淨的。誰想到了今日,竟要當場出醜,迴避不及起來。起先那人看見,知道是個醜婦,故意走向前來,把左話右說,要使人辨眼看神仙、忽地逢魑魅,好吃驚發笑的意思。及至走到面前,人人掩口,個個低頭,都說:

  「青天白日見了鬼,不是一樁好事!」大家閉了眼睛,待她過去。

  裴七郎聽見,羞得滿面通紅,措身無地。還虧得預先識竅,遠遠望見她來,就躲在眾人背後,又縮短了幾寸,使她從面前走過,認不出自己丈夫,省得叫喚出來,被人識破。走到的時節,巴不得她腳底騰雲,快快地走將過去,省得延捱時刻,多聽許多惡聲。誰想那三寸金蓮有些駝背,勉強曲在其中,到急忙要走的時節,被弓鞋束縛住了,一時伸她不直,要快也快不來的。若還信意走去,雖然不快,還只消半刻時辰。當不得她賣弄妖嬈,但是人多的去處,就要扭捏扭捏,弄些態度出來,要使人贊好。任你大雨盆傾,她決不肯疾趨而過。誰想腳下的爛泥與橋邊的石塊都是些冤家對頭,不替她長豔助嬌,偏使人出乖露醜。正在扭捏之際,被石塊撞了腳尖,爛泥糊住高底,一跤跌倒,不覺四體朝天。到這倉惶失措的時節,自然扭捏不來,少不得搶地呼天,倩人扶救,沒有一般醜態不露在眾人面前,幾乎把上百個少年一齊笑死。

  起先的裴七郎雖然縮了身子,還只短得幾寸,及至到了此時,竟把頭腦手足縮做一團,假裝個原壤夷俟玩世不恭的光景,好掩飾耳目。正在嘩噪之時,又有一隊婦人走到,看見封氏吃跌,個個走來相扶。內中有好有歹,媸妍不一,獨有兩位佳人,年紀在二八上下,生得奇嬌異豔,光彩奪人,被幾層濕透的羅衫黏在裸體之上,把兩個豐似多肌、柔若無骨的身子透露得明明白白,連那酥胸玉乳也不在若隱若現之間。眾人見了,就齊聲贊歎,都說:「狀元有了,榜眼也有了,只可惜沒有探花,湊不完鼎甲。只好虛席以待,等明歲端陽再來收錄遺才罷了。」

  裴七郎聽見這句話,就漸漸伸出頭來。又怕妻子看見,帶累自家出醜,取出一把扇子,遮住面容,只從扇骨中間露出一雙餓眼,把那兩位佳人細細地領略一遍,果然是天下無雙、世間少二的女子。

  看了一會,眾人已把封氏扶起。隨身的伴當見她衣裳污穢,不便行走,只得送入寺中暫坐一會,去喚轎子來接她。這一班輕薄少年,遇了絕色,竟像餓鷹見兔,饑犬聞腥,哪裡還丟得下她?就成群結隊尾著女伴而行。裴七郎怕露行藏,只得丟了妻子,隨著眾人同去。

  只見那兩位佳人合擎著一把雨蓋,緩行幾步,急行幾步,緩又緩得可愛,急又急得可憐,雖在張皇急遽之時,不見一毫醜態。可見純是天姿,絕無粉飾,若不是颶風狂雨,怎顯得出絕世佳人!及至走過斷橋,那些女伴都借人家躲雨,好等轎子出來迎接。這班少年踉不到人家裡面去,只得割愛而行。

  那兩位佳人雖中了狀元、榜眼,究竟不知姓名,曾否許配,後來歸與何人。奉屈看官權且朦朧一刻,待下回細訪。


第十九回  拂雲樓第二 溫舊好數致慇懃     失新歡三遭叱辱[编辑]

  裴七郎自從端陽之日見妻子在眾人面前露出許多醜態,令自己無處藏身,刻刻羞慚欲死。眾人都說:「這樣醜婦,在家裡坐坐罷了,為什麼也來游湖,弄出這般笑話!總是男子不是,不肯替婦人藏拙,以致如此。可惜不知姓名,若還知道姓名,倒有幾齣戲文好做。婦人是『醜』,少不得男子是『淨』,這兩個花面自然是拆不開的。況且有兩位佳人做了旦腳,沒有東施嫫姆,顯不出西子王嬙,借重這位功臣點綴點綴也好。」內中有幾個道:「有了正旦、小旦,少不得要用正生、小生,拚得費些心機去查訪姓字,兼問他所許之人。我們肯做戲文,不愁他的丈夫不來潤筆,這樁有興的事是落得做的。」又有一個道:「若要查訪,連花面的名字也要查訪出來,好等流芳者流芳,貽臭者貽臭。」七郎聞了此言,不但羞慚,又且驚怕,惟恐兩筆水粉要送上臉來。所以百般掩飾,不但不露羞容,倒反隨了眾人也說他丈夫不是。被眾人笑罵,不足為奇,連自己也笑罵自己!及至回到家中,思想起來,終日痛恨,對了封氏雖然不好說得,卻懷了一片異心,時時默禱神明,但願她早生早化。

  不想醜到極處的婦人,一般也犯造物之忌,不消丈夫咒得,那些魑魅魍魎要尋她去做伴侶,早已送下邀帖了。只因游湖之日遇了疾風暴雨,激出個感寒症來。況且平日喜裝標緻,慣弄妖嬈,只說遇見的男子沒有一個不稱羨她,要使美麗之名楊於通國,誰想無心吃跌,聽見許多惡聲,才曉得自己的尊容原不十分美麗。「我在急遽之中露出本相,別人也在倉卒之頃吐出真言。」平日那些扭捏工夫都用在無益之地。所以鬱悶填胸,病上加病,不曾睡得幾日,就嗚呼了。起先要為悅己者容,不意反為憎己者死。

  七郎歿了醜妻,只當眼中去屑,哪裡暢快得了,少不得把以前的大話又重新說起,思想:「這一次續弦,定要娶個傾城絕色,使通國之人贊美,方才洗得前羞。通國所贊者,只有那兩位女子,料想不能全得,只要娶他一位,也就可以誇示眾人。

  不但應了如今的口,連以前的大話都不至落空。那戲文上面的正生,自然要讓我做,豈止不填花面而已哉!」算計定了,就隨著朋友去查訪佳人的姓字。訪了幾日,並無音耗。不想在無心之際遇著一個轎夫,是那日抬她回去的,方才說出姓名。原來不是別個,就是裴七郎未娶之先與她許過婚議的。一個是韋家小姐,一個是侍妾能紅,都還不曾許嫁。

  說話的,你以前敘事都敘得入情,獨有這句說話講脫節了。

  既是梅香、小姐,那日湖邊相遇,眾人都有眼睛,就該識出來了,為何彼時不覺,都說是一班游女、兩位佳人,直到此時方才查訪得出?

  看官有所不知。那一日湖邊遇雨,都在張皇急遽之時,論不得尊卑上下,總是並肩而行;況且兩雙玉手同執了一把雨蓋,你靠著我,我挨著你,竟像一朵並頭蓮,辨不出誰花誰葉,所以眾人看了,竟像同行姊妹一般。及至查問起來,那說話的人決不肯朦朧答應,自然要分別尊卑,說明就裡。眾人知道,就愈加贊羨起來,都說:「一份人家生出這兩件至寶,況是一主一婢,可謂奇而又奇!」這個梅香反大小姐兩歲,小姐二八,她已二九。原名叫做桃花,因與小姐同學讀書,先生見她資穎出眾,相貌可觀,將來必有良遇,恐怕以「桃花」二字見輕於人,說她是個婢子,故此告過主人,替她改了名字,叫做能紅,依舊不失桃花之意,所謂「桃花能紅李能白」也。

  七郎訪著根蒂,就不覺顛狂起來,說:「我這頭親事若做得成,不但娶了嬌妻,又且得了美妾,圖一得二,何等便宜!這頭親事又不是劈空說起,當日原有成議的,如今要復前約,料想沒什疑難。」就對父母說知,叫他重溫舊好。

  裴翁因前面的媳婦娶得不妥,大傷兒子之心,這番續弦,但憑他自家做主,並不相拗,原央舊時的媒妁過去說親。韋翁聽見個「裴」字,就高聲發作起來,說:「他當日愛富嫌貧,背了前議,這樣負心之輩,我恨不得立斬其頭,剜出心肝五臟拿來下酒,還肯把親事許他!他有財主做了親翁,佳人做了媳婦,這一生一世用不著貧賤之交、糟糠之婦了,為什麼又來尋我?莫說我這樣女兒不愁沒有嫁處,就是折腳爛腿、耳聾眼瞎沒有人要的,我也拚得養她一世,決不肯折了餓氣,嫁與仇人!落得不要講起!」媒人見他所說的話是一團道理,沒有半句回他,只得賠罪出門,轉到裴家,以前言奉復。

  裴翁知道不可挽回,就勸兒子別娶。七郎道:「今生今世若不得與韋小姐成親,寧可守義而死。就是守義而死,也不敢盡其天年,只好等她一年半載,若還執意到底,不肯許諾,就當死於非命,以贖前愆!」父母聽了此言,激得口呆目定,又向媒人下跪,求他勉力周全。媒人無可奈何,只得又去傳說。

  韋翁不見,只叫妻子回復他,婦人的口氣,更比男子不同,竟是帶講帶罵說:「從來慕富嫌貧是女家所做之事,哪一本戲文小說不是男家守義,女家背盟?他如今倒做轉來,卻像他家兒子是天下沒有的人,我家女兒是世間無用之物!如今做親幾年,也不曾見他帶挈丈人丈母做了皇親國戚;我這個沒用女兒,倒常有舉人進士央人來說親,只因年貌不對,我不肯就許。像他這樣才郎還選得出。叫他醒一醒春夢,不要思量!」說過這些話,就指名道姓咒罵起來,比《王婆罵雞》更加鬧熱。媒人不好意思,只得告別而行,就絕口回復裴翁,叫他斷卻癡想。

  七郎聽了這些話,一發愁悶不已,反覆思量道:「難道眼見的佳人、許過的親事,就肯罷了不成?照媒人說來,她父母的主意是立定不移的了,但不知小姐心上喜怒若何?或者父母不曾讀書,但拘小忿,不顧大體,所以這般決裂。她是個讀書明理之人,知道『從一而終』是婦人家一定之理。當初許過一番,就有夫妻之義,矢節不嫁,要歸原夫,也未可料。待我用心打聽,看有什麼婦人常在她家走動,拚得辦些禮物去結識她,求她在小姐跟前探一探動靜。若不十分見絕,就把『節義』二字去掀動她。小姐肯許,不怕父母不從。死灰復燃,也是或有之事。」主意定了,就終日出門打聽。聞得有個女工師父叫做俞阿媽,韋小姐與能紅的繡作是她自小教會的,住在相近之處,不時往來;其夫乃學中門斗,七郎人灃之年,恰好派著他管路,一向原是相熟的。

  七郎問著此人,就說有三分機會了。即時備下盛禮,因其夫而謁其妻,求她收了禮物,方才啟齒。把當日改娶的苦衷與此時求親的至意,備細陳述一番,要她瞞了二人,達之閨閣。

  俞阿媽道:「韋家小姐是端在不過的人,非禮之言無由入耳。別樣的話,我斷然不敢代傳,獨有『節義』二字是她喜聞樂聽的,待我就去傳說。」七郎甚喜,當日不肯回家,只在就近之處坐了半日,好聽回音。

  俞阿媽走入韋家,見了小姐,先說幾句閒言,然後引歸正路,照依七郎的話一字不改,只把圖謀之意變做攛掇之詞。小姐回復道:「阿媽說錯了。『節義』二字原是分拆不開的,有了義夫才有節婦,沒有男子不義,責婦人以守節之禮。他既然立心娶我,就不該慕富嫌貧,悔了前議,既悔前議,就是恩斷義絕之人了,還有什麼瓜葛?他這些說話,都是支離矯強之詞,沒有一分道理。阿媽是個正人,也不該替他傳說。」俞阿媽道:

  「悔盟別娶之事,是父母逼他做的,不干自己之事,也該原宥他一分。」韋小姐道:「父母相逼,也要他肯從,同是一樣天倫,難道他的父母就該遵依,我的父母就該違拗不成?四德三從之禮,原為女子而設,不曾說及男人。如今做男子的倒要在家從父,難道叫我做婦人的反要未嫁從夫不成?一發說得好笑!」俞阿媽道:「婚姻之事,執不得古板,要隨緣法轉的。

  他起初原要娶你,後來惑於媒妁之言,改娶封氏。如今成親不久,依舊做了鰥夫,你又在閨中待字,不曾許嫁別姓,可見封家女子與他無緣,裴姓郎君該你有份的了。況且這位郎君又有絕美的姿貌,是臨安城內數一數二的才子。我家男人現在學裡做齋夫,難道不知秀才好歉?我這番攛掇,原為你終身起見,不是圖他的謝禮。」韋小姐道:「緣法之有無,係於人心之向背;我如今一心不願,就是與他無緣了,如何強得?人生一世,貴賤窮通都有一定之數,不是強得來的,總是聽天由命,但憑父母主張罷了。」俞阿媽見她堅執不允,就改轉口來,倒把她稱贊一番,方才出去。走到自己門前,恰好遇著七郎來討回復。

  俞阿媽留到家中,把小姐的話對他細述一番,說:「這頭親事是斷門絕路的了,及早他圖,不可誤了婚姻大事。」七郎呆想一會,又對她道:「既然如此,我另有一樁心事,望你周全。小姐自己不願,也不敢再強。聞得她家有個侍妾,喚做能紅,姿貌才情不在小姐之下。如今小姐沒份,只得想到梅香。求你勸她主人,把能紅當了小姐,嫁與卑人續弦,一來踐他前言,二來絕我癡想,三來使別人知道,說他志氣高強,不屑以親生之女嫁與有隙之人,但以梅香塞責,只當羞辱我一場,豈不是樁便事!若還他依舊執意不肯通融,求你瞞了主人,把這番情節傳與能紅知道,說我在湖邊一見,驀地銷魂,不意芝草無根,竟出在平原下土;求她鑒我這點誠心,想出一條門路,與我同效鸞凰,豈不是樁美事。」說了這些話,又具一副厚禮,親獻與她:不是錢財,也不是印帛,有詩為證:

    餞媒薄酒不堪斟,別有程儀表寸心。

    非是手頭無白鏹,愛從膝下獻黃金。

  七郎一邊說話,一邊把七尺多長的身子漸漸地矬將下去,說到話完的時節,不知不覺就跪在此婦面前。等她伸手相扶,已做矮人一會兒了。

  俞阿媽見他禮數慇懃,情詞哀切,就不覺動了婆心,回復他道:「小姐的事,我決不敢應承,在他主人面前也不好說得。他既不許小姐,如何又許梅香?說起梅香,倒要愈增其怒了。獨有能紅這個女子,是乖巧不過的人,算計又多,口嘴又來得,竟把一家之人都放不在眼裡,只有小姐一個,她還忌憚幾分。若還看得你上,她自有妙計出來,或者會駕馭主人,做了這頭親事,也未見得。你如今且別,待我緩緩他說她,一有好音,就遣人來相復。」七郎聽到此處,真個是死灰復燃,不覺眉歡眼笑起來,感謝不已。起先丟了小姐,只想梅香,還怕圖不到手;如今未曾得隴,已先望蜀,依舊要借能紅之力,希冀兩全。只是講不出口,恐怕俞阿媽說他志願太奢,不肯任事。

  只唱幾個肥喏,叮嚀致謝而去。

  但不知後事如何,略止清談,再擎麈尾。


第二十回  拂雲樓第三 破疑人片言成二美    癡情客一跪得雙嬌[编辑]

  俞阿媽受託之後,把七郎這樁心事刻刻放在心頭。一日,走到韋家,背了小姐正要與能紅說話,不想這個妮子竟有先見之明,不等她開口,就預先阻住道:「師父今日到此,莫非替人做說客麼?只怕能紅的耳朵比小姐還硬幾分,不肯聽非禮之言,替人做曖昧之事。你落得不要殲口。受人一跪,少不得要加利還他,我笑你這樁生意做折本了!」俞阿媽聽見這些話,嚇得毛骨悚然,說:「她就是神仙,也沒有這等靈異!為什麼我家的事她件件得知,連受人一跪也瞞她不得?難道是有千里眼、順風耳的不成?既被她識破機關,倒不好支吾掩飾。」就回她道:「我果然來做說客,要使你這位佳人配個絕世的才子。

  我受他一跪原是真的,但不知你坐在家中,何由知道?」能紅道:「豈不聞:『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我是個神仙轉世,你與他商議的事,我哪一件不知?只揀要緊的話說幾句罷了。只說一件:他托你圖謀,原是為著小姐,如今丟了小姐不說,反說到我身上來,卻是為何?莫非借我為由,好做『假途滅虢』之事麼?」俞阿媽道:「起先的話,句句被你講著,獨有這一句,卻是亂猜。地下跪之意,原是為你,並不曾講起『小姐』二字,為什麼屈起人來?」能紅聽了這句話,就低頭不語。想了一會,又問她道:「既然如此,他為我這般人尚且下跪,起先為著小姐還不知怎麼樣哀求,不是磕碎頭皮,就是跪傷腳骨了!」俞阿媽道:「這樣看起來,你還是個假神仙。起先那些說話並沒有真知灼見,都是偶然撞著的。

  他說小姐的時節,不但不曾下跪,連喏也不唱一聲。後來因小姐不許,絕了指望,就想到你身上來,要央我作伐,又怕我畏難不許,故此深深屈了一膝。這段真切的意思,你也負不得他。」

  能紅聽到此處,方才說出真情。--原來韋家的宅子就在俞阿媽前面,兩家相對,只隔一牆。韋宅後園之中有危樓一座,名曰「拂雲樓」。樓窗外面又有一座露台,原為曬衣而設,四面有笆籬圍著,裡面看見外面,外面之人卻看不見裡面的。那日俞阿媽過去說親,早被能紅所料,知道俞家門內定有裴姓之人,就預先走上露台等她回去,好看來人的動靜。不想俞阿媽走到,果然同著男子進門。裴七郎的相貌丰姿已被她一覽而盡。

  及至看到後來,見七郎忽然下跪,只說還是為小姐,要她設計圖謀,不但求親,還有希圖苟合之意,就時時刻刻防備她。這一日見她走來,特地背著小姐要與自己講話,只說「這個老狗,自己受人之托,反要我代做紅娘,哪有這等便宜事!」所以不等開口,就預先說破她,正顏厲色之中,原帶了三分醋意。如今知道那番屈膝全是為著自己,就不覺改酸為甜,釀醋成蜜,要與她親熱起來,好商量做事。既把真情說了一遍,又對她道:

  「這位郎君果然生得俊雅,他既肯俯就,我做侍妾的人豈不願仰攀?只是一件:恐怕他醉翁之意終不在酒,要預先娶了梅香,好招致小姐的意思。招致得去,未免得魚忘筌,『寵愛』二字輪我不著。

  若還招致不去,一發以廢物相看,不但無恩,又且生怨了,如何使得!你如今對我直說,他跪求之意,還是真為能紅,還是要圖小姐?」俞阿媽道:「青天在上,不可冤屈了人!他實實為你自己。你若肯許,他少不得央媒說合,用花燈四轎抬你過門,豈有把梅香做了正妻,再娶小姐為妾之理?」能紅聽了這一句,就大笑起來,道:「被你這一句話破了我滿肚疑心。

  這等看來,他是個情種無疑了。做名士的人,哪裡尋不出妻子,千金小姐也易得,何況梅香?竟肯下起跪來!你去對他說,他若單為小姐,連能紅也不得進門;既然要娶能紅,只怕連小姐也不曾絕望。我與小姐其勢相連,沒有我東她西、我前她後之理。這兩姓之人已做了仇家敵國,若要仗媒人之力從外面說進裡面來,這是必無之事,終身不得的了。虧得一家之人知道我平日有些見識,做事的時節雖不服氣問我,卻常在無意之中探聽我的口氣。我說該做,他就去做,我說不該做,就是議定之事也到底做不成。莫說別樣,就是他家這頭親事,也吃虧我乎日之間替小姐氣忿不過,說他許多不是,所以一家三口都聽了先入之言,恨他入骨。故此,媒人見不得面,親事開不得口。

  若還這句說話講在下跪之先,我肯替他做個內應,只怕此時的親事都好娶過門了。如今叫我改口說好,勸他去做,其實有些煩難。若要丟了小姐替自己說話,一發是難上加難,神仙做不來的事了。只好隨機應變,生出個法子來,依舊把小姐為名,只當替他畫策。公事若做得就,連私事也會成。豈不是一舉兩得?」俞阿媽聽了這些話,喜歡不了,問她計將安出。能紅道:

  「這個計較,不是一時三刻想得來的。叫他安心等待,一有機會,我就叫人請你,等你去知會他,大家商議做事。不是我誇嘴說,這頭親事,只怕能紅不許,若還許出了口,莫說平等人家圖我們不去,就是皇帝要選妃,地方報了名字,抬到官府堂上,憑著我一張利嘴,也騙得脫身,何況別樣的事!」俞阿媽道:「但願如此,且看你的手段。」當日別了回去,把七郎請到家中,將能紅所說的話細細述了一遍。七郎驚喜欲狂,知道這番好事都由屈膝而來,就索性謙恭到底,對著拂雲樓深深拜了四拜,做個「望闕謝恩」。能紅見了,一發憐上加憐,惜中添惜,恨不得他寅時說親,卯時就許,辰時就偕花燭,把入門的好事,就像官府擺頭踏一般,名役在先,本官在後,先從二夫人做起,才是他的心事。當不得事勢艱難,卒急不能到手,就終日在主人面前窺察動靜,心上思量道:「說壞的事要重新說他好來,容易開不得口,畢竟要使旁邊的人忽然挑動,然後乘機而入,方才有些頭腦。」怎奈一家之人絕口不提「裴」字,又當不得說親的媒人接踵而至,一日裡面極少也有三四起。所說的才郎,家聲門第都在七郎之上。又有許多縉紳大老,願出重聘,要娶能紅做小。都不肯羈延時日,說過之後,到別處轉一轉,就來坐索回音,卻像遲了一刻就輪不著自己、要被人搶去的一般。

  為什麼這一主一婢都長到及笄之年,以前除了七郎並無一家說起,到這時候兩個的婚姻就一齊發動起來?要曉得韋翁夫婦是一份老實人家,家中藏著窈窕女兒、娉婷侍妾,不肯使人見面。這兩位佳人就像璞中的美玉,蚌中的明珠,外面的人何從知道?就是端陽這一日偶然出去游湖,雜在那脂粉叢中,綺羅隊裡,人人面白,個個唇紅,那些喜看婦人的男子料想不得攏身,極近便的也在十步之外,縱有傾城美色,哪裡辨得出來?

  虧了那幾陣怪風、一天狂雨,替這兩位女子做了個大大媒人,所以傾國的才郎都動了求婚之念。知道裴七郎以前沒福,坐失良緣,所謂「秦失其鹿,非高才捷足者不能得之」,故此急急相求,不肯錯過機會。

  能紅見了這些光景,不但不怕,倒說「裴七郎的機會就在此中」。知道一家三口都是極信命的,故意在韋翁夫婦面前假傳聖旨,說:「小姐有句隱情不好對爺娘說得,只在我面前講。

  她說婚姻是樁大事,切不可輕易許人,定要把年紀生月預先討來,請個有意思的先生推算一推算。推算得好的,然後與他合婚,合得著的就許。若有一毫合不著,就要回絕了他。不可又像裴家的故事,當初只因不曾推合,開口便許,哪裡知道不是婚姻;還虧得在未娶之先就變了卦,萬一娶過門去,兩下不和,又要更變起來,怎麼了得!」韋翁夫婦道:「婚姻大事,豈有不去推合之理?我在外面推合,她哪裡得知?」能紅道:「小姐也曾說過,婚姻是她的婚姻,外面人說好,她耳朵不曾聽見,哪裡知道?以後推算,都要請到家裡來,就是她自己害羞,不好出來聽得,也好叫能紅代職,做個過耳過目的人。又說,推算的先生不要東請西請,只要認定一個,隨他判定,不必改移。省得推算的多,說話不一,倒要疑惑起來。」

  韋翁夫婦道:「這個不難。我平日極信服的是個江右先生,叫做張鐵嘴。以後推算,只去請他就是。」能紅得了這一句,就叫俞阿媽傳語七郎,「叫他去見張鐵嘴廣行賄賂,一托了他。須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方才說到七郎身上。有我在裡面,不怕不倒央媒人過去說合。初說的時節,也不可就許,還要他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方才可以允諾。」七郎得了此信,不但奉為聖旨,又且敬若神言,一一遵從,不敢違了一字。

  能紅在小姐面前,又說:「兩位高堂恐蹈覆轍,今後只以聽命為主,推命合婚的時節,要小姐自家過耳,省得後來埋怨。」

  小姐甚喜,再不疑是能紅愚弄她。

  且等推命合婚的時節,看張鐵嘴怎生開口,用什麼過文才轉到七郎身上。這番情節雖是相連的事,也要略斷一斷,說來分外好聽。就如講謎一般,若還信口說出,不等人猜,反覺得索然無味也。


第二十一回 拂雲樓第四 圖私事設計賺高堂    假公言謀差相佳婿[编辑]

  韋翁夫婦聽了能紅的說話,只道果然出自女兒之口。從此以後,凡有人說親,就討他年庚來合,聚上幾十處,就把張鐵嘴請來,先叫他推算。推算之後,然後合婚。張鐵嘴見了一個,就說不好,配做一處,就說不合。一連來上五六次,一次判上幾十張,不曾說出一個「好」字。

  韋翁道:「豈有此理!難道許多八字裡面就沒有一個看得的?這等說起來,小女這一生一世竟嫁不成了!還求你細看一看,只要夫星略透幾分,沒有刑傷損克,與妻宮無疑的,就等我許他罷了。」張鐵嘴道:「男命裡面不是沒有看得的,倒因他刑傷不重,不曾克過妻子,恐於令愛有妨,故此不敢輕許。若還只求命好,不論刑克,這些八字裡面哪一個配合不來?」

  韋翁道:「刑傷不重,就是一樁好事了。怎麼倒要求他剋妻?」

  張鐵嘴道:「你莫怪我說。令愛的八字只帶得半點夫星,不該做人家長婦。倒是娶過一房,頭妻沒了,要求他去續弦的,這樣八字才合得著。若還是頭婚初娶,不曾克過長妻,就說成之後,也要後悔。若還嫁過門去,不消三朝五日,就有災晦出來,保不得百年長壽。續弦雖是好事,也不便獨操箕帚,定要尋一房姬妾,幫助一幫助,才可以白髮相守。若還獨自一個坐在中宮,合不著半點夫星,倒犯了幾重關煞。就是壽算極長,也過不到二十之外。這是傾心唾膽的話,除了我這張鐵嘴,沒有第二個人敢說的。」

  韋翁聽了,驚得眉毛直豎,半句不言。把張鐵嘴權送出門,夫妻兩口,自家商議。韋翁道:「照他講來,竟是個續弦的命了。娶了續弦的男子,年紀決然不小。難道這等一個女兒,肯嫁個半老不少的女婿,又是重婚再娶的不成?」韋母道:「便是如此。方才聽見他說,若還是頭婚初娶、不曾克過長妻的,就說成之後也要翻悔。這一句話竟被他講著了,當初裴家說親,豈不是頭婚初娶?誰想說成之後,忽然中變起來。我們只說那邊不是,哪裡知道是命中所招。」韋翁道:「這等說起來,他如今娶過一房,新近死了,恰好是克過頭妻的人,年紀又不甚大,與女兒正配得來。早知如此,前日央人來議親,不該拒絕他才是。」韋母道:「只怕我家不允,若還主意定了,放些口風出去,怕他不來再求?」韋翁道:「也說得是。待我在原媒面前微示其意,且看他來也不來。」說到此處,恰好能紅走到面前。韋翁對了妻子做一個眼勢,故意走開,好等妻子同她商議。

  韋母就把從前的話對她述了一番,道:「丫頭,你是曉事的人,替我想一想看,還是該許他不該許他?」能紅變下臉來,假裝個不喜的模樣,說:「有了女兒,怕投人許?定要嫁與仇人!據我看來,除了此人不嫁,就配個三四十歲的男人,也不折這口餓氣。只是這句說話使小姐聽見不得,她聽見了,一定要傷心。還該到少年裡面去取,若有小似他的便好,若還沒有,也要討他八字過來,與張鐵嘴推合一推合。若有十分好處,便折了餓氣嫁他;若還是個秀才,終身沒有什麼出息,只是另嫁的好。」

  韋母道:「也說得是。」就與韋翁商議,叫他吩咐媒人:

  「但有續娶之家、才郎不滿二十者,就送八字來看。只是不可假借,若還以老作少,就是推合得好,查問出來,依舊不許,枉費了他的心機!」又說:「一面也使裴家知道,好等他送八字過來。」韋翁依計而行。不上幾日,那些做媒的人寫上許多年庚,走來回復道:「二十以內的人其實沒有,只有二十之外三十之內的。這些八字送不送由他,合不合由你。」韋翁取來一看,共有二十多張。只是裴七郎的不見,倒去問原媒取討。

  原媒回復道:「自從你家回絕之後,他已斷了念頭,不想這門親事,所以不發庚帖。況且許親的人家又多不過,他還要揀精揀肥,不肯就做,哪裡還來想著舊人?我說:『八字借看一看,沒有什麼折本。』他說數年之前,曾寫過一次,送在你家,比小姐大得三歲,同月同日,只不同時。一個是午末未初,一個是申初未末,叫你想就是了。」韋翁聽了這句話,回來說與妻子。韋母道:「講得不差,果然大女兒三歲,只早一個時辰。

  去請張鐵嘴來,說與他算就是了。」韋翁又慮口中講出,怕他說有成心,也把七郎的年庚記憶出來,寫在紙上,雜在眾八字之中。又去把張鐵嘴請來,央他推合。

  張鐵嘴也像前番,見一個就說一個不好。剛撿著七郎的八字,就驚駭起來,道:「這個八字是我爛熟的,已替人合過幾次婚姻,他是有主兒的了,為什麼又來在這邊?」韋翁道:

  「是哪幾姓人家求你推合?如今就了哪一門?看他這個年庚,將來可有些好處?求你細講一講。」張鐵嘴道:「有好幾姓人,家都是名門閥閱,討了他的八字,送與我推。找說這樣年庚,生平不曾多見,過了二十歲就留他不住,一定要飛黃騰踏,去做官上之官、人上之人了。那些女命裡面,也有合得著的,也有合不著的。莫說合得著的見了這樣八字不肯放手,連那合不著的都說,只要命好,就參差些也不妨。我只說這個男子被人家招去多時了,難道還不曾說妥,又把這個八字送到府上來不成?」韋翁道:「先生的話,果然說得不差。聞得有許多鄉紳大老要招他為婿,他想是眼睛忒高,不肯娶將就的女子,所以延捱至今,還不曾定議。不瞞先生說,這個男子當初原是找女婿,只因他愛富嫌貧,悔了前議,又另娶一家,不上一二年,那婦人就死了。後面依舊來說親,我怪他背盟,堅執不許。只因先生前日指教,說小女命該續弦,故此想到此人身上。這個八字是我自家記出來的,他並不曾寫來送我。」

  張鐵嘴道:「這就是了。我說他議親的人爭奪不過,哪裡肯送八字上門!」韋翁道:「據先生說來,這個八字是極好的了。但不知小女的年庚,與他合與不合?若嫁了此人,果然有些好處麼?」張鐵嘴道:「令愛的貴造,與他正配得來。若嫁了此人,將來的富貴享用不盡。只是一件,恐怕要他的多,輪不到府上。待我再看令愛的八字目下運氣如何,婚姻動與不動,就知道了。」說過這一句,又取八字放在面前,仔細一看,就笑起來,道:「恭喜,恭喜!這頭親事決成!只是捱延不得。因有個恩星在命,照著紅鴛,一講便就。若到三日之後恩星出宮,就有些不穩了。」說完之後,就告別起身。

  韋翁夫婦聽了這些說話,就慌張踴躍起來,把往常的氣性丟過一邊,倒去央人說合。連韋小姐心上也擔了一把干係,料他決裝身份,不是一句說話講得來的,恨不得留住恩星,等他多住幾日。獨有能紅一個倒寬著肚皮,勸小姐不要著慌,說:

  「該是你的姻緣,隨你什麼人家搶奪不去。照我的意思,八字雖好,也要相貌合得著。論起理來,還該把男子約在一處,等小姐過過眼睛,果然生得齊整,然後央人說合,就折些餓氣與他,也還值得。萬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倒把個如花似玉的女子上門掗去,送與那醜驢受用,有什麼甘心!」韋小姐道:

  「他那邊裝作不過,上門去說尚且未必就許,哪裡還肯與人相?」

  能紅道:「不妨,我有個妙法。俞阿媽的丈夫是學中一個門斗,做秀才的他個個認得。托他做個引頭,只說請到家中說話,我和你預先過去,躲在暗室之中細看一看就是了。」小姐道:

  「哄他過來容易,我和你出去煩難。你是做丫鬟的,鄰舍人家還可以走動,我是閨中的處子,如何出得大門?除非你去替我,還說得通。」能紅道:「小姐既不肯去,我只得代勞。只是一件:恐怕我說好的,你又未必中意,到後面埋怨起來,卻怎麼處?」小姐道:「你是識貨的人,你的眼睛料想不低似我,竟去就是。」看官,你說七郎的面貌是能紅細看過的,如今事已垂成,只該急急趕人去做,為什麼倒寬胸大肚、做起沒要緊的事來?要曉得此番舉動,全是為著自己。二夫人的題目雖然出過在先,七郎雖然口具遵依,卻不曾親投認狀,焉知他事成之後不妄自尊大起來?屈膝求親之事,不是簇新的家主肯對著梅香做的。萬一把別人所傳的話不肯承認起來,依舊以梅香看待,卻怎麼處?所以又生出這段波瀾,拿定小姐不好出門,定是央她代相,故此設為此法,好脫身出去見他,要與他當面訂過,省得後來翻悔。這是她一絲不漏的去處。雖是私情,又當了光明正大的事做,連韋翁夫婦都與她說明,方才央了俞阿媽去約七郎相見。

  此番相見,定有好戲做出來,不但把婚姻訂牢,連韋小姐的頭籌都被她占了去,也未可知。各洗尊眸,看演這出無聲戲。


第二十二回 拂雲樓第五 未嫁夫先施號令     防失事面具遵依[编辑]

  能紅約七郎相見,俞阿媽許便許了,卻擔著許多干係,說:

  「乾柴烈火,豈是見得面的?若還是空口調情,弄些眉來眼去的光景,背人遣興,做些捏手捏腳的工夫,這還使得;萬一弄到興高之處,兩邊不顧廉恥,要認真做起事來,我是圖吉利的人家,如何使得?」所以到相見的時節,夫妻兩口著意提防,惟恐她要瞞人做事。哪裡知道,這個作怪女子另是一種心腸,你料她如此,她偏不如此,不但不起淫心,亦且並無笑面,反做起道學先生的事來。

  七郎一到,就要拜謝恩人。能紅正顏厲色止住他,道:

  「男子漢的腳膝頭,只好跪上兩次,若跪到第三次,就不值錢了。如今好事將成,虧了哪一個?我前日吩咐的話,你還記得麼?」七郎道:「娘子口中的話,我奉作綸音密旨,朝夕拿來溫頌的,哪一個字不記得!」能紅道:「若還記得,須要逐句背來。倘有一字差訛,就可見是假意奉承,沒有真心向我,這兩頭親事依舊撒開,勸你不要癡想!」七郎聽見這句話,又重新害怕起來。只說她有別樣心腸,故意尋事來難我;就把俞阿媽所傳的言語先在腹中溫理一遍,然後背將出來,果然一字不增,一字不減,連助語詞的字眼都不曾說差一個。能紅道:

  「這等看起來,你前半截的心腸是真心向我的了,只怕後面半截還有些不穩,到過門之後要改變起來。我如今有三樁事情要同你當面訂過,叫做『約法三章』,你遵與不遵,不妨直說,省得後來翻悔。」七郎問是哪三件。能紅道:「第一件:一進你家門,就不許喚『能紅』二字,無論上下,都要稱我二夫人。

  若還失口喚出一次,罰你自家掌嘴一遭,就是家人犯法,也要罪坐家主,一般與你算帳。第二件:我看你舉止風流,不是個正經子弟,偷香竊玉之事,一定是做慣了的。從我進門之後,不許你擅偷一人,妄嫖一妓。我若查出蹤跡,與你不得開交。

  你這副腳膝頭跪過了我,不許再跪別人。除日後做官做吏叩拜朝廷、參謁上司之外,擅自下人一跪者,罰你自敲腳骨一次。

  只除小姐一位,不在所禁之中。第三件:你這一生一世,只好娶我兩個婦人,自我之下,不許妄添蛇足。任你中了舉人進士,做到尚書閣老,總用不著第三個婦人。如有擅生邪念,說出『娶小』二字者,罰你自己撞頭,直撞到皮破血流才住。萬一我們兩個都不會生子,有礙宗祧,且到四十以後,別開方便之門,也只許納婢,不容娶小。」七郎初次相逢,就見有這許多嚴政,心上頗覺膽寒。因見她姿容態度不是個尋常女子,真可渭之奇嬌絕豔,況且又有撥亂反正之才、移天換日之手,這樣婦人,就是得她一個,也足以歌舞終身,何況自她而上還有人間之至美。就對她滿口招承,不作一毫難色。俞阿媽夫婦道:

  「他親口承認過了,料想沒有改移。如今望你及早收功,成就了這樁事罷。」能紅道:「翻雲覆雨之事,他曾做過一遭。親尚悔得,何況其他!口裡說來的話作不得准,要我收功完事,須是親筆寫一張遵依,著了花押,再屈你公婆二口做兩位保人,日後倘有一差二錯,替他講起話來,也還有個見證。」俞阿媽夫婦道:「講得極是。」就取一副筆硯、一張綿紙,放在七郎面前,叫他自具供狀。

  七郎並不推辭,就提起筆來寫道:「立遵依人裴遠:今因自不輸心,誤受庸媒之惑,棄前妻而不娶,致物議之紛然。猶幸篡位者夭亡,待年者未字,重敦舊好。雖經屢致媒言,為易初盟,遂爾頻逢岳怒。賴有如妻某氏,造福閨中,出巧計以回天,能使旭輪西上;造奇謀而縮地,忽教斷壁中連。是用設計酬功,剖肝示信:不止分茅賜土,允宜並位於中宮;行將道寡稱孤,豈得同名於臣妾?虞帝心頭無別寵,三妃難並雙妃;男兒膝下有黃金,一屈豈堪再屈!懇三章而示罰,雖云有挾之求秉四德以防微,實係無私之奉。永宜恪守,不敢故違。倘有跳樑,任從執樸。」能紅看了一遍,甚贊其才。只嫌他開手一句寫得糊塗,律以《春秋》正名之義,殊為不合。叫把「立遵依人」的「人」字加上兩畫,改為「夫」字。又叫俞阿媽夫婦二人著了花押,方才收了。

  七郎又問他道:「娘子吩咐的話,不敢一字不依。只是一件:我家的人我便制得他服,不敢呼你的尊名;小姐是新來的人,急切制她不得,萬一我要稱你二夫人,小姐倒不肯起來,偏要呼名道姓,卻怎麼處?這也叫做家人犯法,難道也好罪及我家主不成?」能紅道:「那都在我身上,與你無干,只怕她要我做二夫人,我還不情願做,要等她求上幾次方肯承受著哩。」

  說過這一句,就別了七郎起身,並沒有留連顧盼之態。

  回到家中,見了韋翁夫婦與小姐三人,極口贊其才貌,說:

  「這樣女婿,真個少有,怪不得人人要他。及早央人去說,就賠些下賤也是不折本的。」韋公聽了,歡喜不過,就去央人說親。

  韋母對了能紅,又問她道:「我還有一句話,一向要問你,不曾說得,如今遲不去了。有許多仕宦人家要娶你做小,日日央人來說,我因小姐的親事還不曾著落,要留你在家做伴。如今她的親事央人去說,早晚就要成了,她出門之後,少不得要說著你。但不知做小的事,你情願不情願?」能紅道:「不要提起,我雖是下賤之人,也還略有些志氣。莫說做小的事斷斷不從,就是貧賤人家要娶我作正,我也不情願去。寧可遲些日子,要等個像樣的人家。不是我誇嘴說,有了這三分人才、七分本事,不怕不做個家主婆。老安人不信,辦了眼睛看就是了。」

  韋母道:「既然如此,小姐嫁出門,你還是隨去不隨去?」

  能紅道:「但憑小姐。她若怕新到夫家,沒有人商量行事,要我做個陪伴的人,我就隨她過去,暫住幾時,看看人家的動靜,也不叫做無益於她。若還說她有新郎做伴,不須用得別人,我就住在家中,也沒有什麼不好。只有一件事,我替她甚不放心,也要在未去之先,定下個主意才好。」說話的時節,恰好小姐也在面前,見她說了這一句,甚是疑心,就同了母親問是哪一件事。能紅道:「張鐵嘴的話,你們記不得麼?他說小姐的八字只帶得半點夫星,定要尋人幫助,不然,恐怕三朝五日之內就有災晦出來。她嫁將過去,若不叫丈夫娶小,又怕於身命有關;若還竟叫他娶,又是一樁難事。世上有幾個做小的人肯替大娘一心一意?你不吃她的醋,她要拈你的酸,兩下爭鬧起來,未免要淘些小氣。可憐這位小姐又是慈善不過的人,我同她過了半生,重話也不曾說我一句。如今沒氣淘的時節,倒有我在身邊替她消愁解悶;明日有了個淘氣的,偏生沒人解勸,她這個嬌怯身子,豈不弄出病來?」說到此處,就做出一種慘然之態,竟像要啼哭的一般。引得她母子二人悲悲切切,哭個不了。

  能紅說過這一遍,從此以後,說絕口不提。

  卻說韋翁央人說合,裴家故意相難,不肯就許。等他說到至再至三,方才踐了原議,選定吉日,要迎娶過門。韋家母子被能紅幾句說話觸動了心,就時時刻刻以半點夫星為慮。又說能紅痛癢相關,這個女子斷斷離她不得,就不能夠常相倚傍,也權且帶在身邊,過了三朝五日,且著張鐵嘴的說話驗與不驗,再做區處。故此母子二人定下主意,要帶她過門。

  能紅又說:「我在這邊,自然該做梅香的事,隨到那邊去,只與小姐一個有主婢之分,其餘之人,我與他並無統屬,『能紅』二字是不許別人喚的。至於禮數之間,也不肯十分卑賤,將來也要嫁好人做好事的,要求小姐全些體面。至於抬我的轎子,雖比小姐不同,也要與梅香有別。我原不是贈嫁的人,要加上兩名轎夫,只當送親的一樣,這才是個道理。不然,我斷斷不去。」韋氏母子見她講得入情,又且難於拋撇,只得件件依從。

  到了這一日,兩乘轎子一齊過門。拜堂合巹的虛文雖讓小姐先做,倚翠偎紅的實事到底是她筋節不過,畢竟占了頭籌。

  這是什麼緣故?只因七郎心上原把她當了新人,未曾進門的時節,就另設一間洞房,另做一副鋪陳伺候。又說良時吉日,不好使她獨守空房,只說叫母親陪伴她,分做兩處宿歇。原要同小姐睡了半夜,到三更以後托故起身,再與二夫人做好事的。

  不想這位小姐執定成親的古板,不肯趨時脫套,認真做起新婦來,隨七郎勸了又勸,扯了又扯,只是不肯上牀。哪裡知道這位新郎是被醜婦惹厭慣的,從不曾親近佳人,忽然遇見這般絕色,就像餓鷹看了肥雞,饞貓對著美食,哪裡發極得了!若還沒有退步,也只得耐心忍性,坐在那邊守她。當不得肥雞之旁現有壯鴨,美食之外另放佳餚。為什麼不去先易而後難,倒反先難而後易?就借個定省爺娘的名色,托故抽身,把三更以後的事情挪在二更以前來做。

  能紅見他來得早,就知道這位小姐畢竟以虛文誤事,決不肯蹈人的覆轍,使他見所見而來者,又聞所聞而往。一見七郎走到,就以和藹相加,口裡便說好看話兒,叫他轉去,念出《詩經》兩句道:

    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心上又怕他當真轉去,隨即用個挽回之法,又念出《四書》二句道:

    既來之,則安之。

  七郎正在急頭上,又怕耽擱工夫,一句話也不說,對著牙牀,扯了就走,所謂「忙中不及寫大壹字」。能紅也肯托熟,隨他解帶寬衣,並無推阻,同入鴛衾,做了第一番好事。據能紅說起來,依舊是尊崇小姐,把她當做本官;只當是胥役向前,替她擺了個頭踏。殊不知尊崇裡面卻失了大大的便宜,世有務虛名而不顧實害者,皆當以韋小姐為前車。


第二十三回 拂雲樓第六 弄巧生疑假夢變為真夢  移奸作藎虧人改作完人[编辑]

  七郎完事之後,即便轉身走到新人房內,就與她雍容揖遜起來。那一個要做古時新人,這一個也做古時新郎,暫且落套違時,以待精還力復。直陪她坐到三更,這兩位古人都做得不耐煩了,方才變為時局,兩個笑嘻嘻地上牀,做了幾次江河日下之事。做完之後,兩個摟在一處,呼呼地睡著了。

  不想睡到天明,七郎在將醒未醒之際忽然大哭起來,越哭得凶,把新人越摟得緊。被小姐喚了十數次,才驚醒轉來,啐了一聲,道:「原來是個惡夢!」小姐問他什麼惡夢,七郎只不肯講,望見天明,就起身出去。小姐看見新郎不在,就把能紅喚進房來替自己梳頭刷鬢,妝飾已完,兩個坐了一會兒,只見有個丫鬟走進來,問道:「不知新娘昨夜做個什麼好夢,夢見些什麼東西?可好對我們說說?」小姐道:「我一夜醒到天明,並不曾合眼,哪有什麼好夢?」那丫鬟餐道:「既然如此,相公為什麼緣故,清早就叫人出去請那圓夢的先生?」小姐道:

  「是了。他自己做個惡夢,睡得好好的忽然哭醒。及至問他,又不肯說。去請圓夢先生,想來就是為此。這等,那圓夢先生可曾請到?」丫鬟道:「去請好一會兒了,想必就來。」小姐道:「既然如此,等他請到的時節,你進來通知一聲,引我到說話的近邊去聽他一聽,且看什麼要緊,就這等不放心,走下牀來就請人圓夢。」丫鬟應了出去,不上一刻,就趕進房來,說:「圓夢先生已到,相公怕人聽見,同他坐在一間房內,把門都關了,還在那邊說閒話,不曾講起夢來。新娘要聽,就趁此時出去。」小姐一心要聽惡夢,把不到三朝不出繡房的舊例全不遵守,自己扶了能紅,走到近邊去竊聽。

  原來夜間所做的夢甚是不祥,說七郎摟著新人同睡,忽有許多惡鬼擁進門來,把鐵索鎖了新人,竟要拖她出去。七郎扯住不放,說:「我百年夫婦方才做起,為什麼緣故就捉起她來?」

  那些惡鬼道:「她只有半夫之分,為什麼摟了個完全丈夫?況且你前面的妻子又在陰間等她,故此央了我們前來捉獲。」

  說過這幾句,又要拽她同去。七郎心痛不過,對了眾鬼再三哀告,道:「寧可拿我,不要捉她。」不想那幾個惡鬼拔出刀來,竟從七郎腦門劈起,劈到腳跟,把一個身子分為兩塊。正在疼痛之際,虧得新人叫喊,才醒轉來。你說這般的惡夢,叫人驚也不驚,怕也不怕!況又是做親頭一夜,比不得往常,定然有些干係,所以接他來詳。

  七郎說完之後,又問他道:「這樣的夢兆,自然凶多吉少,但不知應在幾時?」那詳夢的道:「凶便極凶,還虧得有個『半』字可以釋解。想是這位令正命裡該有個幫身,不該做專房獨閫,所以有這個夢兆。起先既說有半夫之分,後來又把你的尊軀剖為兩塊,又合著一個『半』字,叫把這個身子分一半與人,就不帶他去了。這樣明明白白的夢,有什麼難解?」七郎道:「這樣好妻子,怎忍得另娶一房,分她的寵愛?寧可怎麼樣,這是斷然使不得的。」那人道:「你若不娶,她就要喪身,疼她的去處反是害她的去處,不如再娶一房得好。你若不信,不妨再請個算命先生,看看她的八字,且看壽算何如,該有幫助不該有幫助,同我的說話再合一合就是了。」七郎道:

  「也說得是。」就取一封銀子謝了詳夢先生,送他出去。

  小姐聽過之後,就與能紅兩個悄悄歸房,並不使一人知道,只與能紅商議道:「這個夢兆正合著張鐵嘴之言,一毫也不錯,還要請什麼先生,看什麼八字?這等說起來,半點夫星的話是一毫不錯的了。倒不如自家開口,等他再娶一房,一來保全性命,二來也做個人情,省得他自己發心娶了人來,又不知感激我。」能紅道:「雖則如此,也還要商量,恐怕娶來的人未必十分服貼,只是捱著的好。」小姐聽了這句話,果然捱過一宵,並不開口。

  不想天公湊巧,又有催帖送來。古語二句說得不錯:

    陰陽無耳,不提不起。

  鬼神禍福之事,從來是提起不得的;一經提起,不必在暗處尋鬼神,明中觀禍福,就在本人心上生出鬼神禍福來。一舉一動,一步一趨,無非是可疑可怪之事。韋小姐未嫁以前,已為先入之言所感,到了這一日,又被許多惡話觸動了疑根,做女兒的人有多少膽量?少不得要怕神怕鬼起來。又有古語二句道得好:

    日之所思,夜之所夢。

  裴七郎那些說話,原是成親之夜與能紅睡在一處,到完事之後教導他說的。第二日請人詳夢,預先吩咐丫鬟,引她出去竊聽,都是做成的圈套。這叫做「巧婦勾魂」,並不是「癡人說夢」。一到韋小姐耳中,竟把假夢變作真魂,耳聞幻為目擊,連她自己睡去也做起極凶極險的夢來。不是惡鬼要她做替身,倒說前妻等她做伴侶。做了鬼夢,少不得就有鬼病上身,懨懨纏纏,口中只說要死。

  一日,把能紅叫到面前,與她商議道:「如今捱不去了。我有句要緊的說話,不但同你商量,只怕還要用著你,但不知肯依不肯依?」能紅道:「我與小姐,分有尊卑,情無爾我,只要做得的事,有什麼不依?」小姐道:「我如今現要娶小,你目下就要嫁人,何不把兩樁事情並做一件做了?找也不消娶,你也不必嫁,竟住在這邊,做了我家第二房,有什麼不好?」

  能紅故意回復道:「這個斷使不得。我服侍小姐半生,原要想個出頭的日子,若肯替人做小,早早就出去了,為什麼等到如今?他有了銀子,哪裡尋不出人來,定要苦我一世?還是別娶的好。」小姐道:「你與我相處半生,我的性格就是你的性格。

  雖然增了一個,還是同心合膽的人,就是分些寵愛與你,也不是別人。你若生出兒子來,與我自生的一樣,何等甘心。若叫他外面去尋,就合著你的說話,我不吃她的醋,她要拈我的酸,淘起氣來,有些什麼好處?求你看十六年相與之情,不要推辭,成就我這樁心事罷。」能紅見她求告不過。方才應許。應許之後,少不得又有題目出來要小姐件件依她,方才肯做。小姐要救性命,有什麼不依。議妥之後,方才說與七郎知道。七郎受過能紅的教誨,少不得初說之際,定要學王莽之虛謙,曹瞞之固遜,有許多欺世盜名的話說將出來,不到黃袍加身,決不肯輕易即位。

  小姐與七郎說過,又叫人知會爺娘。韋翁夫婦聞之,一發歡喜不了,又辦一副嫁妝送來。與他擇日成親,做了第二番好事。

  能紅初次成親,並不裝作,到了這一夜,反從頭做起新婦來。狠推硬扯,時不肯解帶寬衣,不知為什麼緣故。直到一更之後,方才說出真情:要他也像初次一般,先到小姐房中假宿一會,等她催逼幾次,然後過來。名為盡情,其實是還她欠帳。

  能紅所做之事,大率類此。

  成親之後,韋小姐疑心既釋,災晦自然不生,日間飲食照常,夜裡全無惡夢,與能紅的身子一齊粗大起來。未及一年,各生一子。夫妻三口,恩愛異常。

  後來七郎聯掇高魁,由縣令起家,屢遷至京兆之職。受了能紅的約束,終身不敢娶小。

  能紅之待小姐,雖有欺誑在先,一到成親之後,就輸心服意,畏若嚴君,愛同慈母,不敢以半字相欺,做了一世功臣,替她任怨任勞,不費主母纖毫氣力,世固有以操莽之才而行伊周之事者,但觀其晚節何如耳。


第八樓 十巹樓[编辑]

第二十四回 十巹樓第一 不糊塗醉仙題額     難擺佈快婿完姻[编辑]

  詞云:

    寡女臨妝怨苦,孤男對影嗟窮。孟光難得遇梁鴻,只為婚姻不動。久曠才知妻好,多歡反覺夫庸。甘霖不向旱時逢,怎得農人歌頌?

    ——右調《西江月》

  世上人的好事,件件該遲,卻又人人願早。

  更有「富貴婚姻」四個字,又比別樣不同,愈加望得急切。照世上人的心性,竟該在未曾出世之際,先等父母發財;未經讀書之先,便使朝廷授職;揀世上絕標緻的婦人,極聰明的男子,都要在未曾出幼之時,取來放在一處,等他欲心一動,就合攏來,連做親的日子都不消揀得,才合著他的初心。卻一件也不能夠如此。陶朱公到棄官泛湖之後,才發得幾主大財;姜太公到髮白齒動之年,方受得一番顯職。想他兩個少年時節,也不曾丟了錢財不要,棄了官職不取;總是因他財星不旺,祿運未交,所以得來的銀錢散而不聚,做出的事業塞而不通,以致淹淹纏纏,直等到該富該貴之年,就像火起水發的一般,要止也止他不住。梁鴻是個遲鈍男子,孟光是個偃蹇婦人,這邊說親也不成,那邊締好也不就。不想這一男一女,都等到許大年紀,方才說合攏來。遲鈍遇著偃蹇,恰好湊成一對。兩個舉案齊眉,十分恩愛,做了千古上下第一對和合的夫妻。雖是有德之人原該如此,卻也因他等得心煩,望得意躁,一旦遂了心願,所以分外有情。世上反目的夫妻,大半都是早婚易娶,內中沒有幾個是艱難遲鈍而得的。古語云:「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閒看。」

  事事如此,不獨婚姻一節為然也。

  冒頭說完,如今說到正話。明朝永樂初年,浙江溫州府永嘉具有個不識字的愚民,叫做郭酒癡。每到大醉之後,就能請仙判事,其應如響。最可怪者,他生平不能舉筆,到了請仙判事的時節,那懸筆寫來的字,比法帖更強幾分,只因請到之仙都是些書顛草聖,所以如此,從不曾請著一位是《淳化帖》上沒有名字的。因此,合郡之人略有疑事,就辦幾壺美酒,請他吃醉了請仙。一來判定吉凶,以便趨避;二來裱做單條冊頁,供在家中,取名叫做「仙帖」。還有起房造屋的人家,置了對聯匾額,或求大仙命名,或望真人留句。他題出來的字眼,不但合於人心,切著景致,連後來的吉凶禍福都寓在其中。當時不覺,到應驗之後,始贊神奇。

  彼時學中有個秀才,姓姚名戩,字子穀,髫齡入泮,大有才名。父親是本縣的庫吏,發了數千金,極是心高志大。見兒子是個名士,不肯容易就婚,定要娶個天姿國色。直到十八歲上才替他定了婚姻,係屠姓之女;聞得眾人傳說,是溫州城內第一個美貌佳人。下聘之後,簇新造起三間大摟,好待兒子婚娶。造完之後,又置了一座堂匾,辦下筵席,去請郭酒癡來,要求他降仙題詠。一來壯觀,二來好卜休咎。

  郭酒癡來到席上,手也不拱,箸也不拈,只叫取大碗斟酒,「真仙已降,等不得多時,快些吃醉了好寫。」姚家父子聽見,知道請來的神仙就附在他身上,巴不得替神仙潤筆,就親手執壺,一連斟上幾十碗,與郭酒癡吃下肚去。他一醉之後,就捫口不言,懸起筆來竟像拂塵掃地一般,在匾額之上題了三個大字、六個小字。其大字云:

    十巹樓

  小字云:

    九日道人醉筆

  席間有幾個陪客,都是子穀的社友,知道「九日」二字合來是個「旭」字,方才知道是張旭降亂。「只是一件:十巹的『巹』字,該是景致的『景』。或者說此樓造得空曠,上有明窗可以眺遠,看見十樣景致,故此名為『十景樓』。為何寫做合巹之『巹』?」又有人說:「合巹的『巹』字倒切著新婚,或者是『十』字錯了,也不可知。凡人到酒醉之後,作事定有訛舛,仙凡總是一理。或者見主人勸得慇懃,方才多用了幾碗,故此有些顛倒錯亂,也未可知。何不問他一問?」姚姓父子就虔誠拜禱,說:「『十巹』二字,文義不相聯屬,其中必有訛舛,望大仙改而正之。」酒癡又懸起筆來,寫出四句詩道:

    十巹原非錯,諸公在見疑。

    他年虛一度,便是醉之迷。

  眾人見了,才知道他文義艱深,非淺人可解,就對著姚姓父子一齊拱手稱賀,道:「恭喜,恭喜!這等看來,令郎必有一位夫人、九房姬妾,合算起來,共有十次合巹,所以名為『十巹樓』。庶民之家哪得有此樂事?其為仕宦無疑了。子為仕宦,父即封翁,豈不是個極美之兆!」姚姓父子原以封翁仕宦自期,見眾人說到此處,口雖謙讓,心實歡然,說:「將來這個驗法,是一定無疑的了。」當晚留住眾人,預先吃了喜酒,個個盡歡而別。

  及至選了吉期,把新人娶進門來,揭起紗籠一看,果然是溫州城內第一個美貌佳人。只見她:月掛雙眉,霞蒸兩靨;膚凝瑞雪,髻挽祥云。輕盈綽約不為奇,妙在無心入畫;嫋娜端莊皆可詠,絕非有意成詩。地下拾金蓮,誤認作兩條筆管;樽前擎玉腕,錯呼為一盞玻璃。誠哉絕世佳人,允矣出塵仙子!

  姚子見了,驚喜欲狂,巴不得早散華筵,急歸繡幕,好去親炙溫柔。當不得賀客纏綿,只顧自己貪杯,不管他人好色。

  直吃到三更以後,方才撤了筵席,放他進去成親。

  一入繡房,就勸新人就寢,少不得內致溫存,外施強暴,以綠林豪客之氣概,遂綠衣才子之心情。替她脫去衣裳,拉歸衽席。正要做顛鸞倒鳳之事,不意變出非常,事多莫測,忽以人生之至樂,變為千古之奇驚!這是什麼緣故?有新小令一闋,單寫他昔日的情形,一觀便曉:好事太稀奇!望巫山,路早迷,遍尋沒塊攜雲地。玉峰太巍,玉溝欠低,五丁惜卻些兒費。漫驚疑,磨盤山好,何事不生臍!

    ——右調《黃鶯兒》

  原來這位新婦面貌雖佳,卻是一個石女。子穀一團高興,誰想弄到其間,不但無門可入,且亦無縫可鑽。

  伸手一摸,就吃驚吃怪起來,捧住她問道:「為什麼好好一個婦人,竟有這般的痼疾?」屠氏道:「不知什麼緣故,生出來就是如此。」姚子穀歎息了一聲,就掉過臉來,半晌不言語。

  新婦對他道:「你這等一位少年,娶著我這個怪物,自然要煩惱,這是前生種下的冤孽,叫我也沒奈何。求你將錯就錯,把我當個廢物看承,留在身邊,做一隻看家之狗,另娶幾房姬妾,與她生兒育女。省得送我還家,出了爺娘的醜,連你家的體面也不好看相。」姚子穀聽了這句話,又掉過臉來,道:「我看你這副面容,真是人間少有,就是無用,也捨不得休了你。少不得留在身邊,做一匹看馬。只是看了這樣的容貌,就像美食在前不能入口,叫我如何熬得住?」

  新婦道:「不但你如此,連我心上也愛你不過。當不得眼飽肚饑,沒福承受,活活地氣死!」說到此處,不覺掉下淚來。

  姚子穀正在興發之時,又聽了這些可憐的話,一發愛惜起來。

  只得與她摟作一團,多方排遣。到那排遣不去的時節,少不得尋條門路出來發舒狂興,那舍前趨後之事,自然是理所必有,勢不能無的了。新婦要得其歡心,巴不得穿門鑿戶,弄些空隙出來,以為容納之地,怎肯愛惜此豚,不為陽貨之獻?這一夜的好事雖不叫做全然落空,究竟是勉強塞責而已。

  第二日起來,姚子穀見了爺娘,自然要說明就裡。爺娘怕惱壞兒子,一面托幾個朋友請他出去遊山解悶,一面把媒人喚來,要究他欺騙之罪。少不得把衙門的聲勢裝在面上,官府的威風掛在口頭,要逼他過去傳說。欺負那位親翁是個小戶人家,又忠厚不過,從來怕見官府,最好拿捏,說:「他所生三女,除了這個孽障,還有兩女未嫁,速抬一個來換,萬事都休。不然,叫他吃了官司,還要破家蕩產!」媒人依了此言過去傳說,不想那位親翁先有這個主意。因他是個衙門領袖,頗有威權,料想敵他不過,所以留下二女不敢許親,預先做個退步;他若看容貌分上,不來退親,便是一樁好事,萬一說起話來,就把二女之中揀一個去替換。見媒人說到此處,正合著自己之心,就滿口應承,並無難色;只要他或長或幼自選一人,省得不中意起來,又要翻悔。

  姚子的父親怕他長女年紀太大,未免過時;幼女只小次女一歲,就是幼女罷了。訂過之後,就乘兒子未歸,密喚一乘轎子,把新婦喚出房來,呵叱一頓,逼她上轎。新婦哭哭啼啼,要等丈夫回來,面別一別了去。公婆不許,立刻打發起身,不容少待。可憐一個如花似玉的人,又不犯「七出」之條,只因褲襠裡面少了一件東西,到後來三擯於鄉,五黜於里,做了天下的棄物。可見世上憐香惜玉之人,大概都是好淫,非好色也。


第二十五回 十巹樓第二 逞雄威檀郎施毒手    忍奇痛石女破天荒[编辑]

  卻說姚家的轎子送了一個回去,就抬了一個轉來。兩家都顧惜名聲,不肯使人知道。只見這個女子與前面那位新人雖是一母所生,卻有妍媸粗細之別,面容舉止總與阿姊不同。只有一件放心,料想一門之中生不出兩個石女。

  姚子穀回家的時節,已是一更多天,又吃得酩酊爛醉,倒在牙牀就昏昏地睡去,睡到半夜還不醒,那女子坐不過,也只得和衣睡倒。

  姚子穀到酒醒之後,少不得要動彈起來,還只說這位新人就是昨夜的石女,替她脫了衣裳,就去抓尋舊路。當不得這個女子只管掉過身來,一味舍前而顧後。姚子穀伸手一摸,又驚又喜:喜則喜其原該如是,驚則驚其昨夜不然。酒醒興發之際,不暇問其所以然,且做一會楚襄王,只當在夢裡交歡,不管她是真是假。及至到雲收雨散之後,問她這混沌之物忽然開闢的來由,那女子說明就裡,方才知道換了一個。夜深燈滅之後,不知面容好歹,只把她肌膚一摸,覺得粗糙異常,早有三分不中意了。及至天明之後,再把面龐一看,就愈加憎惡起來,說:

  「昨日那一個雖是廢人,還盡有看相。另娶一房生子,把她留在家中,當做個畫中之人,不時看看也好。為什麼丟了至美,換了個至惡的回來?用又不中用,看又不中看,豈不令人悔死!」

  終日抱怨父母,聒絮不了。

  不想這位女子,過了幾日又露出一樁破相來,更使人容納她不得。姚子成親之後,覺得錦衾繡幔之中,不時有些穢氣。

  初到那幾夜,虧他麝薰蘭,還掩飾過了。到後來日甚一日,不能禁止。原來這個女子是有小遺病的,醒時再不小解,一到睡去之後,就要撒起尿來。這雖是婦人的賤相,卻也是天意使然,與石女賦形不開混沌者無異。姚子穀睡到半夜,不覺陸地生波,枕席之上忽然長起潮汛來,由淺而深,幾幾乎有中原陸沉之懼。直到他盈科而進,將入鼻孔,聞香泉而溯其源,才曉得是髒山腹海中所出。就狂呼大叫,走下牀來,喚醒爺娘,埋怨個不了,逼他:「速速遣回,依舊取石女來還我!」爺娘氣憤不過,等到天明,又喚媒人來商議。媒人道:「早說幾日也好。那個石女,早有人要她,因與府上聯姻,所以不敢別許。自你發回之後,不上一兩日,就打發出門去了。如今還有個長的在家,與石女的面容大同小異,兩個並在一處,一時辨不出來。你前日只該換長,不該換幼。如今換過一次,難道又好再換不成?」姚子穀的父親道:「那也顧他不得,一鋤頭也是動土,兩鋤頭也是動土,有心行一番霸道,不怕他不依。他若推三阻四,我就除了狀詞不告,也有別樣法子處他。只怕他承當不起!」媒人沒奈何,只得又去傳說。那家再三不步,說:

  「他換去之後,少不得又要退來,不如不換的好。」媒人說以利害,又說:「事不過三,哪有再退之理。」那家執拗不過,得只應許。

  姚子穀的父母因兒子立定主意只要石女,不要別人,又聞得她面貌相似,就在兒子面前不說長女代換的緣故,使他初見的時節認不出來,直到上牀之後才知就裡,自然喜出望外。不想果應其言。

  姚子穀一見此女,只道與故人相會,快樂非常。這位女子又喜得不怕新郎,與他一見如故。所以未寢之先,一毫也認不出來。直到解帶寬裳之後,黏肌貼肉之時,摸著那件東西,又不似從前混沌,方才驚駭起來,問她所以然的緣故。此女說出情由,才曉得不是本人,又換了一副形體。就喜歡不過,與她顛鸞倒鳳起來,竭盡生平之樂。此女肌體之溫柔,性情之嫵媚,與石女纖毫無異,盡多了一件至寶。只是行樂的時節,兩下摟抱起來,覺得那副楊柳腰肢,比初次的新人大了一倍;而所御之下體,又與第二番的幼女不同,竟像輕車熟路一般,毫不費力。只說她體隨年長,量逐時寬,所以如此。誰想做女兒的時節,就被人破了元身,不但含苞盡裂,葳鎖重開,連那風流種子已下在女腹之中,進門的時節已有五個月的私孕了。但凡女子懷胎,五月之前,還看不出,交到六個月上,就漸漸地粗壯起來,一日大似一日,哪裡瞞得到底。

  姚子穀知覺之後,一家之人也都看出破綻來。再過幾時,連鄰里鄉黨之中都傳播開去。姚氏父子都是極做體面的人,平日要開口說人,怎肯留個孽障在家,做了終身的話柄?以前暗中兑換,如今倒要明做出來,使人知道,好洗去這段羞慚。就寫下休書,喚了轎子,將此女發回母家,替兒子別行擇配。

  誰想他姻緣蹭蹬,命運乖張,娶來的女子,不是前生的孽障,就是今世的冤家;容顏醜陋、性體愚頑都不必講起,又且一來就病,一病就死,極長壽的也過不到半年之外。只有一位佳人,生得極聰明、極豔麗,是個財主的偏房,大娘吃醋不過,硬遣出門。正在交杯合巹之後,兩個將要上牀,不想媒人領著賣主,帶了原聘上門,要取她回去。只因此女出門之後,那財主不能割捨,竟與妻子拼命,被眾人苦勸,許她贖取回去,各宅而居。所以齎聘上門,取回原妾;不然定要經官告理,說他倚了衙門的勢,強佔民間妻小。姚家無可奈何,只得受了聘金,把原妾交還他去。姚子穀的衣裳已脫,褲帶已解,正要打點行房,不想新人奪了去,急得他慾火如焚,只要尋死。

  等到三年之後,已做了九次新郎,不曾有一番著實。他父子二人無所歸咎,只說這座樓房起得不好,被工匠使了暗計,所以如此。要拆去十巹樓,重新造過。

  姚子穀有個母舅,叫做郭從古,是個積年的老吏,與他父親同在衙門。一日商量及此,郭從古道:「請問『十巹摟』三字是何人題寫,你難道忘記了麼?仙人取名之意,眼見得驗在下遭。十次合巹,如今做過九次,再做一次就完了匾上的數目,自然夫妻偕老,再無意外之事了。」姚氏父子聽了這句說話,不覺豁然大悟,說:「本處的親事都做厭了,這番做親,須要到他州外縣去娶。」郭從古道:「我如今奉差下省,西子湖頭必多美色,何不教外甥隨我下去,選個中意的回來。」姚子穀道:「此時宗師按臨,正要歲考,做秀才的出去不得。母舅最有眼力,何不替我選擇一個,便船帶回與我成親就是。」郭從古道:「也說得是。」姚氏父子就備了聘禮與釵釧衣服之類,與他帶了隨身。自去之後,就終日盼望佳人,祈求好事。

  姚子穀到了此時,也是餓得腸枯、急得火出的時候了,無論娶來的新人才貌俱佳、德容兼美,就遇著個將就女子,只要胯間有縫,肚裡無胎,下得人種進去,生得兒子出來,夜間不遺小便,過得幾年才死,就是一樁好事了。不想郭從古未曾到家,先有書來報喜,說替他娶了一個,竟是天下無雙、人間少二的女子。姚子穀得了此信,驚喜欲狂。及至仙舟已到,把新人抬上岸來,到拜堂合巹之後,揭起紗籠一看,又是一樁詫事!

  原來這位新人不是別人,就是開手成親的石女。只因少了那件東西,被人推來攮去,沒有一家肯要,直從溫州賣到杭城,換了一二十次的售主。郭從古雖係至親,當日不曾見過,所以看了面容極其贊賞,替他娶回來;又不曾做爬灰老子,如何知道下面的虛實?姚子穀見了,一喜一憂。喜則喜其得遇故人,不負從前之約;憂則憂其有名無實,究竟於正事無干。

  姚氏父子與郭從古坐在一處,大家議論道:「這等看起來,醉仙所題之字,依舊不驗了。第十次做親,又遇著這個女子,少不得還要另娶。無論娶來的人好與不好,就使白髮齊眉,也做了十一次新郎,與『十巹』二字不相合了。叫做什麼神仙,使人那般敬信!」大家猜疑了一會,並無分解。

  卻說姚子穀當夜入房,雖然心事不佳,少不得摟了新人,與她重溫舊好。一連過了幾夜,兩下情濃,都有個開交不得之意。

  男子興發的時節,雖不能大暢懷來,還虧他有條後路,可以暫行寬解,婦人動了欲心,無由發洩,真是求死不得,欲活不能,說不出那種苦楚。不想把滿身的慾火合來聚在一處,竟在兩胯之間生起一個大毒,名為「騎馬癰」。其實是情興變成的膿血。

  腫了幾日,忽然潰爛起來,任你神丹妙藥,再醫不好。一夜,夫妻兩口摟作一團,卻好男子的情根對著婦人的患處,兩下忘其所以,竟把偶然的缺陷認做生就的空虛,就在毒瘡裡面摩疼擦癢起來。在男子心上,一向見她無門可入,如今喜得天假以緣,況她這場疾病原是由此而起,要把玉杵當了刀圭,做個以毒攻毒;在女子心上,一向愛他情性風流,自愧茅塞不開,使英雄無用武之地,也巴不得以竇為門,使他乘虛而入,與其熬癢而生,倒個若忍痛而死,所以任他衝突,並不阻撓。不想這番奇苦,倒受得有功,一痛之後,就覺得苦盡甘來,焦頭爛額之中,一般有肆意銷魂之樂。這夫妻兩口得了這一次甜頭,就想時時取樂,刻刻追歡。知道這番舉動是瞞著造物做的,好事無多,佳期有限,一到毒瘡收口之後,依舊閉了元關,陰自陰而陽自陽,再要想做坎離交篹之事就不能夠了。兩下各許願心,只保佑這個毒瘡多害幾時,急切不要收口。

  卻也古怪,又不知是天從人願,又不知是人合天心,這個知趣的毒瘡竟替她害了一生,到底不曾合縫。這是什麼緣故?

  要曉得這個女子,原是有人道的,想是因她孽障未消,該受這幾年的磨劫,所以造物弄巧,使她虛其中而實其外,將這件妙物隱在皮肉之中,不能夠出頭露面。到此時魔星將退,忽然生起毒來,只當替她揭去封皮,現出人間的至寶,比世上不求而得與一求即得的更稀罕十倍。

  這一男一女,只因受盡艱難,歷盡困苦,直到心灰意死之後,方才湊合起來,所以夫婦之情,真個是如膠似漆。不但男子畫眉,婦人舉案,到了疾病憂愁的時節,竟把夫妻變為父母,連那割股嘗藥、斑衣戲彩的事都做出來。

  可見天下好事,只宜遲得,不宜早得;只該難得,不該易得。古時的人,男子三十而始娶,女子二十而始嫁,不是故意要遲,也只愁他容易到手,把好事看得平常,不能盡琴瑟之歡、效于飛之樂也。


第九樓 鶴歸樓[编辑]

第二十六回 鶴歸樓第一 安恬退反致高科     忌風流偏來絕色[编辑]

  詩云:

    天河盈盈一水隔,河東美人河西客。

    耕雲織霧兩相望,一歲綢繆在今夕。

    雙龍引車鵲作橋,風回桂渚秋葉飄。

    拋梭投杼整環佩,金童玉女行相要。

    兩情好合美如舊,復恐天雞催曉漏。

    倚屏猶有斷腸言:東方未明少停候。

    欲渡不渡河之湄,君亦但恨生別離。

    明年七夕還當期。不見人間死別離,朱顏一去難再歸!

  這首古風是元人所作,形容牛女相會之時,纏綿不已的情狀。這個題目好詩最多,為何單舉這一首?只因別人的詩,都講他別離之苦,獨有這一首,偏敘他別離之樂,有個知足守分的意思,與這回小說相近,所以借它發端。

  骨肉分離,是人間最慘的事,有何好處,倒以「樂」字加之?要曉得「別離」二字,雖不是樂,但從別離之下,又深入一層,想到那別無可別、離不能離的苦處,就覺得天涯海角,勝似同堂,枕冷衾寒,反為清福。第十八層地獄之人,羨慕十七層的受用,就像三十二天的活佛,想望著三十三天,總是一種道理。

  近日有個富民出門作客,歇在飯店之中,時當酷夏,蚊聲如雷。自己懸了紗帳,臥在其中,但聞轟轟之聲,不見嗷嗷之狀。回想在家的樂處,丫鬟打扇,伴當驅蚊,連這種惡聲也無由入耳,就不覺怨悵起來。另有一個窮人,與他同房宿歇,不但沒有紗帳,連單被也不見一條,睡到半夜,被蚊虻叮不過,只得起來行走,在他紗帳外面跑來跑去,竟像被人趕逐地一般,要使渾身的肌肉動而不靜,省得蚊虻著體。富民看見此狀,甚有憐憫之心。不想哪個窮人不但不叫苦,還自己稱贊,說他是個福人,把「快活」二字叫不絕口。富民驚詫不已,問他:

  「勞苦異常,哪些快樂?」哪窮人道:「我起先也曾怨苦,忽然想到一處,就不覺快活起來。」富民問他:「想到哪一處?」

  窮人道:「想到牢獄之中罪人受苦的形狀,此時上了甲牀,渾身的肢體動彈不得,就被蚊虻叮死,也只好做露筋娘娘,要學我這舒展自由、往來無礙的光景,怎得能夠?所以身雖勞碌,心境一毫不苦,不知不覺就自家得意起來。」富人聽了,不覺通身汗下,才曉得睡在帳裡思念家中的不是。

  若還世上的苦人都用了這個法子,把地獄認做天堂,逆旅翻為順境,黃連樹下也好彈琴,陋巷之中盡堪行樂,不但容顏不老,須鬢難皤,連那禍患休嘉,也會潛消暗長。方才哪首古風,是說天上的生離勝似人間的死別,我這回野史,又說人間的死別勝似天上的生離,總合著一句《四書》,要人「素患難行乎患難」的意思。

  宋朝政和年間,汴京城中有個舊家之子,姓段名璞,字玉初。自幼聰明,曾噪「神童」之譽。九歲入學,直到十九歲,做了十年秀才,再不出來應試。人間他何故,他說:「少年登科,是人生不幸之事。萬一考中了,一些世情不諳,一毫艱苦不知,任了癡頑的性子,鹵莽做去,不但上誤朝廷,下誤當世,連自家的性命也要被功名誤了,未必能夠善終。不如多做幾年秀才,遲中幾科進士,學些才術在胸中,這日生月大的利息,也還有在裡面。所以安心讀書,不肯躁進。」他不但功名如此,連婚姻之事也是這般,惟恐早完一年,早生一年的子嗣,說:

  「自家還是孩童,豈可便為人父?」又因自幼喪親,不曾盡得子道,早受他人之奉養,覺得於心不安。故此年將二十,還不肯定親。總是他性體安恬,事事存了惜福之心,刻刻懷了凶終之慮,所以得一日過一日,再不希冀將來。

  他有個同學的朋友,姓郁,諱廷言,字子昌,也是個才識兼到之人,與他的性格件件俱同。只有一事相反:他於功名富貴看得更淡,連那日生月大的利息也並不思量,覺得做官一年,不如做秀才一日,把焚香揮麈的受用,與簿書鞭樸的情形比並起來,只是不中的好;獨把婚姻一事認得極真,看得極重。他說:「人生在世,夯事可以忘情,只有妻妾之樂、枕席之歡,這是名教中的樂地,比別樣嗜好不同,斷斷忘情不得。我輩為綱常所束,未免情興索然,不見一毫生趣,所以開天立極的聖人,明開這條道路,放在倫理之中,使人散拘化腐。況且三綱之內,沒有夫妻一綱,安所得君臣父子穀五倫之中,少了夫婦一倫,何處盡孝友忠良?可見婚娶一條是五倫中極大之事,不但不可不早,亦且不可不好。美妾易得,美妻難求,畢竟得了美妻,才是名教中最樂之事。若到正妻不美,不得已而娶妾,也就叫做無聊之思,身在名教之中,這點念頭也就越於名教之外了。」他存了這片心腸,所以擇婚的念頭甚是激切。只是一件:「要早要好」四個字,再不能夠相兼,要早就不能好,要好又不能早。自垂髫之際就說親事起頭,說到弱冠之年,還與段玉初一樣,依舊是個孤身。要早要好的也是如此,不要早不要好的也是如此。

  倒不如安分守己的人,還享了五六七年衾寒枕冷的清福;不像他爬起爬倒,怨悵天公,趕去趕來,央求媒的,受了許多熬煉奔波之苦。

  一日,徽宗皇帝下詔求賢,凡是學中的秀才,不許遺漏一名,都要出來應試,有規避不到者,即以觀望論。這是什麼緣故?只因宋朝的氣運一日衰似一日,金人的勢燄一年盛似一年,又與遼夏相持,三面皆為敵國,一年之內定有幾次告警,近邊的官吏死難者多,要人銓補。恐怕學中士子把功名視作畏途,不肯以身殉國,所以先下這個旨意,好驅逐他出山。

  段、郁二人迫於時勢,遂不得初心,只得出來應舉。作文的時節,惟恐得了功名,違了志願,都是草草完事,不過要使廣文先生免開規避而已。不想文章的造詣,與棋力酒量一般,低的要高也高不來,高的要低也低不去,鄉會兩榜都巍然高列。

  段玉初的名數,又在郁子昌之前。

  卻說世間的好事,再不肯單行,畢竟要相因而至。郁子昌未發之先,到處求婚,再不見有天姿國色,竟像西子王嬙之後,不復更產佳人;恨不生在數千百年之先,做個有福的男子。不想一發之後,到處遇著王嬙,說來就是西子;虧得生在今日,不然,倒反要錯了機緣。

  有一位姓官的仕紳,現居尚寶之職。他家有兩位小姐,一個叫做圍珠,一個叫做繞翠。圍珠係尚寶親生,繞翠是他姪女,小圍珠一年,因父母俱亡,無人倚恃,也聽尚寶擇婚。這兩位佳人,大概評論起來都是人間的絕色,若要在美中擇美,精裡求精,又覺得繞翠的姿容更在圍珠之上。京師裡面有四句口號云:

    珠為掌上珍,翠是人間寶;王者不能兼,舍圍而就繞。

  為什麼千金小姐有得把人見面,竟拿來編做口號傳播起來?

  只因徽宗皇帝曾下選妃之詔,民間女子都選不中,被承旨的太監單報她這兩名,說:「百千萬億之中,只見得這兩名絕色,其餘都是庸材。」皇上又問:「二者之中,誰居第一?」太監就丟了圍珠,單說繞翠。徽宗聽了,就注意在一邊。所以都人得知,編了這四句口號。

  繞翠將要入宮,不想遼兵驟至,京師閉城兩月,直到援兵四集,方得解圍。解圍之後,有一位敢言的科道上了一本,說:

  「國家多難之時,正宜臥薪嚐膽,力圖恢復。即現在之嬪妃,尚宜縱放出宮,以來遠色親賢之譽,奈何信任讒閹,方事選擇?如此舉動,即欲寇兵不至,其可得乎!」

  徽宗見了,覺得不好意思,只得勉強聽從,下個罪己之詔,令選中的女子仍嫁民間。故此,這兩位佳人前後俱能倖免。

  官尚寶到了此時,聞得一榜之上有兩個少年,都還未娶,又且素擅才名,美如冠玉,就各央他本房座師前去作合。

  郁子昌聽見,驚喜欲狂,但不知兩個裡面將哪一個配他?

  起先未遇佳人,若肯把圍珠相許,也就出於望外。此時二美並列,未免有舍圍就繞之心,只是礙了交情,不好薄人而厚己。

  誰料天從人願,因他所中的名數比段玉初低了兩名,繞翠的年庚又比圍珠小了一歲,官尚寶就把男子序名,婦人序齒,親生的圍珠配了段玉初,撫養的繞翠配了郁子昌。原是一點溺愛之心,要使中在前面的做了嫡親女婿,好等女兒榮耀一分,序名序齒的話都是粉飾之詞。

  郁子昌默喻其意。自幸文章欠好,取得略低,所以因禍得福,配了絕世佳人;若還高了幾名,怎能夠遂得私願!段玉初的心事又與他絕不相同,惟恐志願太盈,犯造物之所忌。聞得把圍珠配他,還說世間第二位佳人不該為我輩寒儒所得,恐怕折了冥福,虧損前程。只因座師作伐,不敢推辭,哪裡還有妄念!

  官尚寶只定婚議,還不許他完姻,要等殿試之後授了官職,力才合巹,等兩位小姐好做現成的夫人。不想殿試的前後,卻與會場不同,郁子昌中在二甲尾,段玉初反在三甲頭。雖然相距不遠,授職的時節,卻有內拴外補之別。況且此番外補,又與往歲不同,大半都在危疆,料想沒有善地。

  官尚寶又從勢利之心轉出個趨避之法,把兩頭親事調換過來。起先並不提起,直等選了吉日,將要完姻,方才吩咐媒婆,叫她如此如此。這兩男二女總不提防,只說所偕的配偶都是原議之人,哪裡知道金榜題名就是洞房花燭的草稿,洞房花燭仍照金榜題名的次序,始終如一,並不曾紊亂分毫。知足守分的倒得了世間第一位佳人,心高志大的雖不叫做吃虧,卻究竟不曾滿願。可見天下之事都有個定數存焉,不消逆慮。

  但不知這兩對夫妻成親之後,相得何如,後來怎生結果,且等看官息息眼力,再演下回。


第二十七回 鶴歸樓第二 帝王吃臣子之醋     閨房罷枕席之歡[编辑]

  郁子昌思想繞翠,得了圍珠,初婚的時節,未免有個怨悵之心,過到後來,也就心安意貼,彼此相忘,只因圍珠的顏色原是嬌豔不過的,但與繞翠相形,覺得彼勝於此,若還分在兩處,也居然是第一位佳人。至於風姿態度,意況神情,據郁子昌看來,卻像還在繞翠之上。俗語二句道得好:

    不要文章中天下,只要文章中試官。

  郁子昌的心性原在風流一邊,須是趙飛燕楊玉環一流人,方才配得他上。恰好這位夫人生來是他的配偶,所以深感岳翁倒把拂情背理之心,行出一樁合理順情之事。夫妻兩口,恩愛異常,無論有子無子,誓不娶妾;無論內遷外轉,誓不相離。

  要做一對比目魚兒,不肯使百歲良緣耽誤了一時半刻。

  卻說段玉初成親之後,看見妻子為人饒有古道,不以姿容之豔冶掩其性格之端莊,心上十分歡喜。也與郁子昌一般,都肯將錯就錯。只是對了美色,刻刻擔憂,說:「世間第一位佳人,有同至寶,豈可以僥倖得之?莫說朋友無緣,得而復失,就是一位風流天子,尚且沒福消受,選中之後依舊發還。我何人斯,敢以倘來之福高出帝王之上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覆家滅族之禍,未必不階於此!」所以常在喜中帶戚,笑裡含愁,再不敢肆意行樂。就是雲雨綢繆之際,忽然想到此處,也有些不安起來,竟像這位佳人不是自家妻子,有些干名犯義地一般。

  繞翠不解其故,只說他中在三甲,選不著京官,將來必居險地,故此預作杞人之憂,不時把「義命自安、吉人天相」的話去安慰他。段玉初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萬一補在危疆,身死國難,也是臣職當然,命該如此,何足介意。我所慮者,以一薄命書生,享三種過分之福,造物忌盈,未有不加傾覆之理,非受陰災,必蒙顯禍。所以憂患若此。」繞翠問:

  「是哪三種?」段玉初道:「生多奇穎,謬竊『神童』之號,一過分也;早登甲第,濫叨青紫之榮,二過分也;浪踞溫柔鄉,橫截鴛鴦浦,使君父朋友想望而不能得者,一旦攘為己有,三過分也。三者之中,有了一件,就能折福生災,何況兼逢其盛,此必敗之道也。倘有不虞,夫人當何以救我?」繞翠道:「決不至此。只是幸福之心既不宜有,弭災之計亦不可無。

  相公既萌此慮,畢竟有法以處之,請問計將安出?」段玉初道:「據我看來,只有『惜福安窮』,四個字,可以補救得來,究竟也是希圖萬一,,決無倖免之理。」繞翠道:「何為『惜福』?何為『安窮』?」段玉初道:「處富貴而不淫,是謂『惜福』;遇顛危而不怨,是謂『安窮』。究竟『惜福』二字,也為『安窮』而設,總是一片慮後之心,要預先磨煉身心,好撐持患難的意思。衣服不可太華,飲食不可太侈,宮室不可太美,處處留些餘地,以資冥福。也省得受用太過,驕縱了身子,後來受不得饑寒。這種道理,還容易明白。至於夫妻宴樂之情,衽席綢繆之誼,也不宜濃豔太過。十分樂事,只好受用七分,還要留下三分,預為離別之計。這種道理極是精微,從來沒人知道,為夫婦者不可不知,為亂世之夫婦者更不可不知。

  俗語云:『恩愛夫妻不到頭。』又云:『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夫婦相與一生,終有離別之日,越是恩愛夫妻,比那不恩愛的更離別得早。

  若還在未別之前多享一分快樂,少不得在既別之後多受一分淒涼。我們惜福的工夫,先要從此處做起。偎紅倚翠之情不宜過熱,省得歡娛難繼,樂極生悲;鑽心刺骨之言不宜多講,省得過後追思,割人腸腹。如此過去,即使百年偕老,永不分離,焉知不為惜福福生,倒閏出幾年的恩愛?」繞翠聽了此言,十分警省。又問他:「銓補當在何時,可能夠僥天之幸,得一塊平靜地方,苟延歲月?」段玉初道:「薄命書生享了過分之福,就生在太平之日,尚且該有無妄之災,何況生當亂世,還有僥倖之理?」繞翠聽了此言,不覺淚如雨下。段玉初道:

  「夫人不用悲淒,我方才所說『安窮』二字,就是為此。禍患未來,要預先惜福,禍患一至,就要立意安窮。若還有了地方,無論好歹,少不得要攜家赴任。我的禍福,就是你的安危。夫妻相與百年,終有一別。世上人不知深淺,都說死別之苦勝似生離,據我看來,生離之慘,百倍於死別。若能夠僥天之幸,一同死在危邦,免得受生離之苦,這也是人生百年第一樁快事;但恐造物忌人,不肯叫你如此。」繞翠道:「生離雖是苦事,較之死別還有暫辭永訣之分,為什麼倒說彼勝於此?請道其詳。」

  段玉初道:「夫在天涯,妻居海角,時作歸來之想,終無見面之期,這是生離的景像。或是女先男死,或是妻後夫亡,天辭會合之緣,地絕相逢之路,這是死別的情形。俗語云:『死寡易守,活寡難熬。』生離的夫婦,只為一念不死,生出無限熬煎。日間希冀相逢,把美食鮮衣認做糠秕桎梏;夜裡思量會合,把錦衾繡褥當了芒刺針氈。只因度日如年,以致未衰先老。甚至有未曾出戶,先訂歸期,到後來一死一生,遂成永訣,這都是生離中常有之事。倒不若死了一個,沒得思量,孀居的索性孀居,獨處的甘心獨處,竟像垂死的頭陀不思量還俗,那蒲團上面就有許多樂境出來,與不曾出家的時節纖毫無異。這豈不是死別之樂勝似生離?還有一種夫婦,先在未生之時訂了同死之約,兩個不先不後一齊終了天年,連永訣的話頭都不消說得,眼淚全無半點,愁容不露一毫;這種別法,不但勝似生離,竟與拔宅飛升的無異,非修上幾十世者不能有此奇緣。我和你同入危疆,萬一遇了大難,只消一副同心帶兒就可以合成正果。俗語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句話頭還是單說私情,與『綱常』二字無涉。我們若得如此,一個做了忠臣,一個做了節婦,合將攏來,又做了一對生死夫妻,豈不是從古及今第一樁樂事?」

  繞翠聽了這些話,不覺把蕙質蘭心變作忠肝義膽,一心要做烈婦。說起危疆,不但不怕,倒有些羨慕起來;終日洗耳聽佳音,看補在哪一塊吉祥之地。

  不想等上幾月,倒有個喜信報來。只為京職缺員,二甲幾十名不夠銓補,連三甲之前也選了部屬。郁子昌得了戶部,段玉初得了工部,不久都有美差。捷音一到,繞翠喜之不勝。段玉初道:「塞翁得馬,未必非禍,夫人且慢些歡喜。我所謂造物忌人、不肯容你死別者,就是為此。」繞翠聽了,只說他是過慮,並不提防。不想點出差來,果然是一場禍事!

  只因徽宗皇帝聽了諫臣,暫罷選妃之詔,過後追思,未免有些懊侮。當日京師裡面又有四句口號云:

    城門閉,言路開。

    城門開,言路閉。

  這些從諫如流的好處,原不是出於本心,不過為城門乍開,人心未定,暫掩一時之耳目,要待烽煙稍息之後,依舊舉行。

  不但第一位佳人不肯放手,連那陪貢的一名也還要留做備卷的。

  不想這位大臣沒福做皇親國戚,把權詞當了實話,竟認真改配起來。

  徽宗聞得兩位佳人都為新進書生所得,悔恨不了,想著他的受用,就不覺捻酸吃醋起來,吩咐閣臣道:「這兩個窮酸餓莩,無端娶了國色,不要便宜了他,速揀兩個遠差,打發他們出去,使他三年五載不得還鄉,罰做兩個牽牛星,隔著銀河難見織女,以贖妄娶國妃之罪!又要稍加分別,使得繞翠的人又比得圍珠的多去幾年,以示罪重罪輕之別。」閣臣道:「目下正要遣使如金交納歲幣,原該是戶、工二部之事,就差他兩人去罷。」徽宗道:「歲幣易交,金朝又不遠,恐不足以盡其辜。」

  閣臣道:「歲幣之中原有金、帛二項,為數甚多。金人要故意刁難,罰他賠補,最不容易交卸。齎金者多則三年,少則二載,還能夠回來復命。齎帛之官,自十年前去的,至今未返。這是第一樁苦事。惟此一役,足盡其辜。」徽宗大喜,就差郁廷言齎金,段璞齎帛,各董其事,不得相兼,一齊如金納幣。下了這道旨意,管教兩對鴛鴦變做伯勞飛燕!

  但不知兩件事情何故艱難至此,請看下回,便知來歷。


第二十八回 鶴歸樓第三 死別勝生離從容示訣   遠歸當新娶忽地成空[编辑]

  宋朝納幣之例,起於真宗年間,被金人侵犯不過,只得創下這個陋規。每歲輸銀若干,為犒兵秣馬之費,省得他來騷擾。

  後來逐年議增,增到徽宗手裡,竟足了百萬之數。起先名為歲幣,其實都是銀兩。解到後來,又被中國之人教導他個生財之法,說布帛出於東南,價廉而美,要將一半銀子買了紵段布匹,他拿去發賣,又有加倍的利錢。在宋朝則為百萬,到了金人手裡,就是百五十萬。起先齎送銀兩,原是一位使臣,後來換了幣帛,就未免盈車滿載,充塞道途,一人照管不來,只得分而為二,齎金者齎金,納幣者納幣。又怕銀子低了成色,幣帛輕了分兩,使他說長道短,以開邊釁,就著齎金之使預管徵收,納幣之人先期採買。是他辦來,就是他送去,省得換了一手,委罪於人。

  初解幣帛之時,金人不知好歹,見貨便收,易於藏拙。納幣的使臣倒反有些利落。刮漿的布匹、上粉的紗羅,開了重價蒙蔽朝廷,送到地頭就來復命,原是一個美差,只怕謀不到手。

  誰想解上幾遭,又被中國之人教導他個試驗之法,定要洗去了漿,汰淨了粉,逐匹上天平彈過,然後驗收,少了一錢半分,也要來人賠補。賠到後來,竟把這項銀兩做了定規,不論貨真貨假,凡是納幣之臣,定要補出這些常例。常例補足之後,又說他蒙蔽朝廷,欺玩鄰國,拿住贓證,又有無限的誅求。所以納幣之臣賠補不起,只得留下身子做了當頭,淹滯多年,再不能夠還鄉歸國。這是納市的苦處。至於齎金之苦,不過因他天平重大,正數之外要追羨餘,雖然所費不貲,也還有個數目。

  只是金人善詐,見他賠得爽利,就說家事饒餘,還費得起,又要生端索詐。所以齎金之臣,不論貧富,定要延捱幾載,然後了局,當年就返者,十中不及二三。

  段、郁二人奉了這兩個苦差,只得分頭任事,採買的前去採買,徵收的前去徵收。到收完買足之後,一齊回到家中,拜別親人,出使異國。

  郁子昌對著圍珠,十分眷戀,少不得在枕上餞行,被中作別,把出門以後、返棹以前的帳目,都要預支出來,做那一刻千金的美事。又說自己雖奉苦差,有嫡親丈人可恃,縱有些須賠補,料他不惜氈上之毫,自然送來接濟。多則半年,少則三月,夫婦依舊團圓,決不像那位連襟,命犯孤鸞,極少也有十年之別。

  繞翠見丈夫遠行,預先收拾行裝,把十年以內所用的衣裳鞋襪都親手置辦起來,等他採買回家,一齊擺在面前,道:

  「你此番出去,料想不是三年五載,妻子鞋弓襪小,不能夠遠送寒衣,故此竊效孟姜女之心,兼仿蘇蕙娘之意,織盡寒機,預備十年之用。煩你帶在身邊,見了此物,就如見妻子一般。那線縫之中,處處有指痕血跡,不時想念想念,也不枉我一片誠心,」說到此處,就不覺涕泗漣漣,悲傷欲絕。段玉初道:

  「夫人這番意思,極是真誠,只可惜把有用的工夫都費在無用之地!我此番出去,依舊是死別,不要認作生離。以赤貧之士奉極苦之差,賠累無窮,何從措置?既絕生還之想,又何用苟延歲月?少不得解到之日就是我絕命之期,只恐怕一雙鞋襪、一套衣裳還穿他不舊,又何必帶這許多!就作大限未滿,求死不能,也不過多受幾年困苦,填滿了饑寒之債,然後捐生。豈有做了孤臣孽子,囚繫外邦,還想豐衣足食之理!孟姜女所送之衣,蘇蕙娘織之錦,不過寄在異地窮邊,並非仇邦敵國。縱使帶去,也盡為金人所有,怎能夠穿得上身?不如留在家中,做了裝箱疊籠之具,後來還有用處也未可知。」繞翠道:「你既不想生還,留在家中也是棄物了,還有什麼用處!」段玉初欲言不言,只歎一口冷氣。繞翠就疑心起來,畢竟要盤問到底。

  段玉初道:「你不見《詩經》上面有兩句傷心話云『宛其死矣,他人入室』?我死之後,這幾間樓屋裡面少不得有人進來;屋既有人住,衣服豈沒人穿?留得一件下來,也省你許多辛苦,省得千針萬線又要服侍後人,豈不是樁便事!」繞翠聽了以前的話,只說他是肝膈之言,及至聽到此處,真所謂燒香塑佛,竟把一片熱腸付之冷水,不由她不發作起來,就厲聲回復道:

  「你這樣男子,真是鐵石心腸!我費了一片血誠,不得你一句好話,倒反謗起人來。怎見得你是忠臣,我就不是節婦!既然如此,把這些衣服都拿來燒了,省得放在家中,又多你一番疑慮!」說完之後,果然把衣裳鞋襪疊在一處,下面放了柴薪,竟像人死之後燒化冥衣地一般,不上一該時辰,把錦繡綺羅變成灰燼。段玉初口中雖勸,叫她不要如此,卻不肯動手扯拽,卻像要他燒化、不肯留在家中與別人穿著的一般。

  繞翠一面燒,一面哭,說:「別人家的夫婦,何等綢繆!目下分離,不過是一年半載,尚且多方勸慰,只怕妻子傷心。我家不是生離,就是死別,並無一句鍾情的話,反出許多背理之言,這樣夫妻,做他何用!」段玉初道:「別人修得到,故此嫁了好丈夫,不但有情,又且有福,不至於死別生離。你為什麼前世不修,造了孽障,嫁著我這寡情薄福之人,但有死災,並無生趣?也是你命該如此。若還你這段姻緣不改初議,照舊嫁了別人,此時正好綢繆,這樣不情的話何由入耳?都是那改換的不是,與我何干!焉知我死之後不依舊遂了初心,把娥皇女英合在一處,也未可知。況且選妃之詔雖然中止,目下城門大開,不愁言路不閉。萬一皇上追念昔人,依舊選你入宮,也未見得。這雖是必無僅有之事,在我這離家去國的人,不得不慮及此。夫人聽了,也不必多心,古語道得好:『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又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若還你命該失節,數合重婚,我此時就著意溫存,也難免紅絲別係;若還命合流芳,該做節婦,此時就衝撞幾句,你也未必介懷。或者因我說破在先,秘密的天機不肯使人參透,將來倒未必如此,也未見得。」說完之後,竟去料理輕裝,取幾件破衣舊服疊入行囊,把繞翠簇新做起、燒燬不盡的,一件也不帶。又把所住的樓房增上一個匾額,題曰「鶴歸摟」,用丁令威化鶴歸來的故事,以見他決不生還。

  出門的時節,兩對夫妻一同拜別。郁子昌把圍珠的面孔看了又看,上馬之後還打了幾次回頭,恨不曾畫幅小像帶在身邊,當做觀音大士一般,好不時瞻禮。段玉初一揖之後,就飄然長往,任妻子痛哭號啕,絕無半點淒然之色。

  兩個風餐水宿,帶月披星,各把所齎之物解入鄰邦。少不得金人驗收,仍照往年的定例,以真作假,視重為輕,要硬逼來人賠補。段玉初道:「我是個新進書生,家徒四壁,不曾領皇家的俸祿,不曾受百姓的羨餘,莫說論萬論千,就是一兩五錢,也取不出。況且所齎之貨,並無漿粉,任憑洗濯。若要節外生枝,逼我出那無名之費,只有這條性命,但憑貴國處分罷了。」金人聽了這些話,少不得先加凌辱,次用追比,後設調停,總要逼他寄信還鄉,為變產贖身之計。

  段玉初立定主意,把「安窮」二字做了奇方。又加上一個譬法當做飲子:到了五分苦處,就把七分來相比,到了七分苦處,又把十分來相衡。覺得陽世的磨折究竟好似陰間,任你鞭笞夾打,痛楚難熬,還有「死」字做了後門,陰間是個退步。

  到了萬不得已之處,就好尋死。既死之後,渾身不知痛癢,縱有刀鋸鼎鑊,也無奈我何。不像在地獄中遭磨受難,一死之後不能復死;任你扼喉絕吭,沒有逃得脫的陰司,由他峻罰嚴刑,總是避不開的羅剎。只見活人受罪不過,逃往陰間;不見死人擺佈不來,走歸陽世。想到此處,就覺得受刑受苦,不過與生瘡害癤一般,總是命犯血光,該有幾時的災晦;到了出膿見血之後,少不得苦盡甜來。他用了這個秘訣,所以隨遇而安,全不覺有拘攣桎梏之苦。

  郁子昌虧了岳父擔當,叫他:「凡有欠缺,都寄信轉來,我自然替你賠補。」郁子昌依了此言,索性做個暢漢,把上下之人部賄賂定了,不受一些凌辱。金人見他肯用,倒把好酒好食不時款待他,連那沒人接濟的連襟,也沾他些口腹之惠。不及五月,就把欠帳還清,別了段玉初,預先回去復命。

  宋朝有個成規,凡是出使還朝的官吏,到了京師不許先歸私宅,都要面聖過了,繳還使節然後歸家。郁子昌進京之刻還在巳牌,恰好徽宗坐朝,料想復過了命正好回家。古語道得好:

  「新娶不如遠歸。」那點追歡取樂的念頭,比合巹之初更加激切,巴不得三言兩語回過了朝廷,好回去重偕伉儷。不想朝廷之上為合金攻遼一事,眾議紛紛,委決不下。徽宗自辰時坐殿,直議到一二更天,方才定了主意。定議之後,即便退朝,縱有緊急軍情,也知道他倦怠不勝,不敢入奏,何況納市還朝是樁可緩之事。郁子昌熬了半載,只因災星未退,又找了半夜的零頭,依舊宿在朝房,不敢回宅。倒是半載易過,半夜難熬,正合著唐詩二句:似將海水添宮漏,並作銅壺一夜長。

  圍珠聽見丈夫還朝,立刻就要回宅,竟是天上掉下月來,哪裡歡喜得了!就去重薰繡被,再熨羅衾,打點這一夜工夫,要敘盡半年的闊別。誰想從日出望起,望到月落,還不見回來,不住在空階之上走去走來,竟把三寸金蓮磨得頭穿底裂。及至次日上午登樓而望,只見一位官員,簇擁著許多人馬,搖旗吶喊而來。只說是過往的武職,誰想走到門前,忽然住馬。圍珠定睛一看,原來就是自己的丈夫。如飛趕下樓來,堆著笑容接見。

  只說他久旱逢甘,勝似洞房花燭,自然喜氣盈腮。不想見了面,反掉下恐惶淚來。問他情由,只是哽哽咽咽,講不出口。

  原來復命的時節,又奉了監軍督餉之差,要他即日登程,不許羈留片刻,以誤師期。連進門一見,也是瞞著朝廷,不可使人知道的。

  這是什麼緣故?只因他未到之先,金人有牒文齎到,要與宋朝合父攻遼。宋朝主意不定,擔擱了幾時。金人不見回話,又有催檄遞來,說:「貴國觀望不前,殊失同仇之義。本朝不復相強,當移伐遼之兵轉而伐宋,即欲仍遵前約,不可得矣。」

  徽宗見了,不勝悚懼,所以窮日議論,不能退朝,就是為此。

  郁子昌若還遲到一日,也就差了別人。不想冤家湊巧,起先不能決議,恰好等他一到,就定了出師之期。領兵的將帥,隔晚已經點出,單少齎餉官一員,要待次日選舉。郁子昌擅娶國妃。

  原犯了徽宗之忌,見他轉來得快,依舊要眷戀佳人,只當不曾離別;故此將計就計,倒說他納幣有方,不費時日,自能飛挽接濟,有稗軍功。所以一差甫完,又有一差相繼,再不使他骨肉團圓。

  圍珠得了此信,把一副火熱的心腸激得冰冷,兩行珠淚竟做了三峽流泉,哪裡傾倒得住!扯了丈夫的袖子,正要說些衷情,不想同行的武職一齊嘩噪起來,說:「行兵是大事,顧不得兒女私情。哪家沒有妻子,都似這等留連,一個耽遲一會兒,須得幾十個日子才得起身!恐怕朝廷得知,不當穩便!」郁子昌還要羈遲半刻,扯妻子進房,略見歸來的大意;聽了這些惡聲,不覺高興大掃,只好痛哭一場,做出《苦團圓》的戲文,就是這等別了。臨行之際,取出一封書來,說是姨丈段玉初寄回來的家報,叫圍珠遞與繞翠。

  繞翠得書,不覺轉憂作喜。只說丈夫出門,為了幾句口過,不曾敘得私情,過後追思,自然懊悔;這封家報,無非述他改過之心,道他修好之意。及至折開一看,又不如此,竟是一首七言絕句。其詩云:

   「文回錦織倒妻思,斷絕恩情不學癡。

    雲雨賽歡終有別,分時怒向任猜疑。」

  繞翠見了,知道他一片鐵心,久而不改,竟是從古及今第一個寡情的男子!況且相見無期,就要他多情也沒用,不如安心樂意做個守節之人,把追歡取樂的念頭全然擱起。只以紡績治生,趁得錢來,又不想做人家,盡著受用。過了一年半載,倒比段玉初在家之日肥胖了許多。不像那丈夫得意之人,終日愁眉歎氣,怨地呼天,一日瘦似一日,渾身的肌骨竟像枯柴硬炭一般,與「溫香軟玉」四個字全然相反。

  卻說郁子昌尾了大兵料理軍餉一事,終日追隨鞍馬,觸冒風霜,受盡百般勞苦。俗語云:「少年子弟江湖老。」為商做客的子弟尚且要老在江湖,何況隨征遇敵的少年,豈能夠仍其故像?若還單受辛勤,只臨鋒鏑,還有消愁散悶之處,縱使易衰易老,也畢竟到將衰將老之年那副面容才能改變;當不得這位少年,他生乎不愛功名,只圖快樂,把美妻當了性命,一時三刻也是丟不下的。又兼那位妻子極能體貼夫心,你要如此,她早已如此;枕邊所說的話,被中相與之情,每一想起,就令人銷魂欲絕。所以郁子昌的面貌,不滿三年就變做蒼然一叟,髭鬚才出就白起來。縱使放假還鄉,也不是當年嬌婿,何況此時的命運還在驛馬星中,正沒有歸家之日。

  攻伐不只一年,行兵豈在一處。來來往往,破了幾十座城池,方才僥倖成功,把遼人滅盡。班師之日,恰好又遇著納幣之期,被一個仰體君心的臣子知道,此人入朝必為皇上所忌,少不得又要送他出門,不如在未歸之先假意薦他一本,說:

  「郁廷言納幣有方,不費時日,現有成效可觀。又與金人相習多年,知道他的情性。不如加了品級,把歲幣一事著他總理,使齎金納幣之官任從提調,不但重費可省,亦能使邊釁不開。此本國君民之大利也。」此本一上,正合著徽宗吃醋之心,就當日下了旨意,著吏部寫敕,升他做戶部侍郎,總理歲幣一事:

  「聞命之後,不必還朝,就在邊城受事。告竣之日,另加陞賞。」

  郁子昌見了邸報,驚得三魂入地,七魄昇天,不等敕命到來,竟要預尋短計。恰好遇著便人與他一封書札,救了殘生。

  這封書札是何人所寄,說的什麼事情,為何來得這般湊巧?

  再看下回,就知端的。


第二十九回 鶴歸樓第四 親姐妹迥別榮枯     舊夫妻新偕伉儷[编辑]

  你道這封書札是何人所寄?說的什麼事情?原來是一位至親瓜葛、同榜弟兄,均在患難之中,有同病相憐之意,恐怕他迷而不悟,依舊墮人阱中,到後來悔之無及,故此把藥石之言寄來點化他的。只因滅遼之信報入金朝,段玉初知道他繫念室家,一定歸心似箭,少不得到家之日又啟別樣禍端;此番回去,不但受別離之苦,還怕有性命之憂。教他飛疏上聞,只說在中途患病,且捱上一年半載,徐觀動靜,再做商量,才是個萬全之策。書到之日,恰好遇了邸報。郁子昌拆開一看,才知道這位連襟是個神仙轉世,說來的話句句有先見之明。他當日甘心受苦,不想還家,原有一番深意,吃虧的去處倒反討了便宜。

  可惜不曾學他,空受許多無益之苦。就依了書中的話,如飛上疏,不想疏到在後,命下在前,仍叫他勉力辦事,不得借端推委。

  郁子昌無可奈何,只得在交界之地住上幾時,等齎金納幣的到了,一齊解入金朝。金人見郁子昌任事,個個歡喜,只道此番的使費仍照當初;當初單管齎金,如今兼理幣事,只消責成一處,自然兩項俱清。那些收金斂幣之人,家家擺筵席,個個送下程,把「郁老爺」「郁侍郎」叫不絕口。哪裡知道這番局面,比前番大不相同。前番是自己著力,又有個岳父擔當,況且單管齎金,要他賠補還是有限的數目,自然用得鬆爽。此番是代人料理,自己只好出力,賠不起錢財。家中知道贖他不回,也不肯把有限的精神施於無用之地。又兼兩邊告乏,為數不貲,縱有點金之術也填補不來。只得老了面皮,硬著脊骨,也學段玉初以前,任憑他擺佈而已。金人處他的方法,更比處段玉初不同,沒有一件殘忍之事不曾做到。

  此時的段玉初已在立定腳跟的時候,金人見他熬煉得起,又且弄不出滋味來,也就斷了癡想,竟把他當了閑人,今日伴去遊山,明日同他玩水,不但沒有苦難,又且肆意逍遙。段玉初若想回家,他也肯容情釋放;當不得這位使君要將沙漠當了桃源,權做個避秦之地。

  郁子昌受苦不過,只得仗玉初勸解,十分磨難也替他減了三分。直到兩年之後,不見有人接濟,知道他不甚饒餘,才漸漸地放鬆了手。

  段、郁二人原是故國至親,又做了異鄉骨肉,自然彼此相依,同休共戚。郁子昌對段玉初道:「年兄所做之事,件件都有深心。只是出門之際,待年嫂那番情節,覺得過當了些。夫妻之間,不該薄倖至此。」段玉初笑一笑道:「那番光景,正是小弟多情之處,從來做丈夫的沒有這般疼熱。年兄為何不察,倒說我薄倖起來?」郁子昌道:「逼她燒燬衣服,料她日後嫁人;相對之時全無笑面,出門之際不作愁容。這些光景也寡情得夠了,怎麼還說多情?」段玉初道:「這等看來,你是個老實到底之人,怪不得留戀妻孥,多受了許多磨折。但凡少年女子,最怕的是淒涼,最喜的是熱鬧,只除非丈夫死了,沒得思量,方才情願守寡。若叫她沒緣沒故做個熬孤守寡之人,少不得熬上幾年定要郁郁而死。我和她兩個平日甚是綢繆,不得已而相別,若還在臨行之際又做些情態出來,使她念念不忘,把顛鸞倒鳳之情形諸夢寐,這分明是一劑毒藥,要逼她早赴黃泉。

  萬一有個生還之日,要與她重做夫妻也不能夠了。不若尋些事故,與她爭鬧一場,假做無情,悻悻而別,她自然冷了念頭,不想從前的好處,那些淒涼日子就容易過了。古人云:『置之死地而後生。』我頓挫她的去處,正為要全活她。你是個有學有術的人,難道這種道理全然悟不著?」郁子昌道:「原來如此。是便是了,婦人水性楊花,捉摸不定,她未曾失節,你先把不肖之心待她,萬一她記恨此言,把不做的事倒做起來,踐了你的言語,如何使得!」段玉初道:「我這個法子也是因人而施。平日信得她過,知道是綱常節義中人,決不做越禮之事,所以如此。苟非其人,我又有別樣治法,不做這般險事了。」

  郁子昌道:「既然如此,你臨別之際也該安慰她一番,就不能夠生還,也說句圓融的話,使她希圖萬一,以待將來,不該把匾額上面題了極凶的字眼。難道你今生今世就拿定不得還鄉,要做丁令威的故事不成?」段玉初道:「題匾之意與爭鬧之意相同。生端爭鬧者,要她不想歡娛,好過日子;題匾示訣者,要她斷了妄念,不數歸期。總是替她消災延壽,沒有別樣心腸。

  這個法子,不但處患難的丈夫不可不學,就是尋常男子,或是出門作客,或是往外求名,都該用此妙法。知道出去一年,不妨倒說兩載;拿定離家一月,不可竟道三旬。出路由路,沒有拿得定的日子。寧可使她不望,忽地歸來;不可令我失期,致生疑慮。世間愛妻子的若能個個如此,能保白髮齊眉,不致紅顏薄命。年兄若還不信,等到回家之日,把賤荊的肥瘦與尊嫂的豐腴比並一比並,就知道了。」郁昌聽了這些話,也還半信半疑,說他「見識雖高,究竟於心太忍。若把我做了他,就使想得到,也只是做不出」。

  他兩個住在異邦,日復一口,年復一年。到了欽宗手裡,不覺換了八次星霜,改了兩番正朔。忽然一日,金人大舉入寇,宋朝敗北異常,破了京師,擄出徽、欽二帝,帶回金朝。段、郁二人見了,少不得痛哭一場,行了君臣之禮。徽宗問起姓名,方才有些懊悔,知道往常吃的都是些無益之醋,即使八年以前不罷選妃之詔,將二女選入宮中,到了此時也像牽牛織女,隔著銀河不能夠見面,倒是讓他得好。

  卻說金人未得二帝以前,只愛玉帛之女,不想中原大事,所以把銀子看得極重;明知段、郁二人追比不出,也還要留在本朝做個雞肋殘盤,覺得棄之有味。及至此番大捷以後,知道宋朝無人,錦繡中原唾手可得,就要施起仁政來。忽下一道旨意,把十年以內宋朝納幣之臣果係赤貧、不能賠補者,俱釋放還家,以示本朝寬大之意。

  徽、欽二宗聞了此信,就勸段、郁還朝,段、郁二人道:

  「聖駕蒙塵,乃主辱臣死之際,此時即在本朝尚且要奔隨赴難,豈有身在異邦反圖規避之理?」二宗再三勸諭,把「在此無益,徒愧朕心」的話安慰了一番,段、郁二人方才拜別而去。

  郁子昌未滿三十,早已須鬢皓然。到了家鄉相近之處,知道這種面貌難見妻子,只得用個點染做造之法,買了些烏須黑髮的妙藥,把頭上臉上都妝扮起來,好等到家之日重做新郎,省得佳人敗興。誰想進了大門,只見小姨來接尊夫,不見阿姐出迎嬌婿,只說她多年不見,未免害羞,要男了進去就她,不肯自移蓮步。見過丈人之後,就要走入洞房,只見中廳之上有件不吉利的東西高高架起,又有一行小字貼在面前,其字云:

    宋故亡女郁門官氏之柩

  郁子昌見了,驚出一身冷汗,扯住官尚寶細問情由。官尚寶一面哭,一面說道:「自從你去以後,無一日不數歸期,眼淚汪汪,哭個不住,哭了幾日,就生起病來。遍請先生診視,都說是七情所感,憂郁而成,要待親人見面方才會好。起先還望你回來,雖然斷了茶飯,還勉強吃些湯水,要留住殘生見你一面。及至報捷之後,又聞得奉了別差,知道等你不來,就痛哭一場,絕粒而死。如今已是三年。因她臨死之際吩咐『不可入土』,要隔了棺木會你一次,也當做骨肉團圓,所以不敢就葬。」郁子昌聽了,悲慟不勝,要撞死在柩前,與她同埋合葬,被官尚寶再三勸慰,方才中止。官尚寶又對他道:「賢婿不消悲苦,小女此時就在,也不是當日的圍珠,不但骨瘦如柴,又且面黃肌黑,竟變了一副形骸,與鬼物無異;你若還看見,也要驚怕起來掩面而走。倒不如避入此中,還可以藏拙。」郁子昌聽了,想起段玉初昔日之言,叫他回到家中,把兩人的肥瘦比並一番,就知其言不謬。「如今莫說肥者果肥,連瘦的也沒得瘦了,這條性命豈不是我害了他!」就對了亡靈再三悔過,說:「世間的男子只該學他,不可像我。淒涼倒是熱鬧,恩愛不在綢繆。『置之死地而後生』,竟是風流才子之言,不是道學先生的話!」卻說段玉初進門,看見妻子的面貌勝似當年,竟把趙飛燕之輕盈變做楊貴妃之豐澤,自恃奇方果驗,心上十分欣喜。走進房中,就陪了個笑面,問他:「八年之中享了多少清福?閒暇的時節可思量出去之人否?」繞翠變下臉來,隨她盤問,只是不答。段玉初道:「這等看來,想是當初的怨氣至今未消,要我認個不是方才肯說話麼?不是我自己誇嘴,這樣有情的丈夫,世間沒有第二個。如今相見,不叫你拜謝也夠得緊了,還要我賠起罪來!」繞翠道:「哪一件該拜?哪一件該謝?你且講來!」段玉初道:「別了八年,身體一毫不瘦,倒反肥胖起來,一該拜謝。多了八歲,面皮一毫不老,倒反嬌嫩起來,二該拜謝。一樣的姊妹,別人死了,你偏活在世上,虧了誰人?三該拜謝。一般的丈夫,別人老了,我還照舊,不曾改換容顏使你敗興,四該拜謝。別人家的夫婦原是生離,我和你二人已以死別,誰想捱到如今,生離的倒成死別,死別的反做生離,虧得你前世有緣,今生有福,嫁著這樣丈夫,有起死回生的妙手,旋乾轉坤的大力,方才能夠如此,五該拜謝。至於孤眠獨宿不覺淒涼,枕冷衾寒勝如溫暖;同是一般更漏,人恨其長,汝怪其短;並看三春花柳,此偏適意,彼覺傷心。這些隱然造福的功勞,暗裡鍾情的好處,也說不得許多,只好言其大概罷了。」

  繞翠聽了這些話,全然不解,還說他:「以罪為功,調唇弄舌,不過要掩飾前非,哪一句是由衷的話。」段玉初道:

  「你若還不信,我八年之前曾有個符券寄來與你,取出來一驗就知道了。」繞翠道:「誰見你什麼符券?」段玉初道:「姨夫復命之日,我有一封書信寄來,就是符券,你難道不曾見麼?」

  繞翠道:「那倒不是符券,竟是一紙離書,要與我斷絕恩情,不許再生癡想的。怎麼到了如今,反當做好話倒說轉來?」段玉初笑一笑道:「你不要怪我輕薄,當初分別之時,你有兩句言語道:『竊效孟姜女之心,兼做蘇蕙娘之意。』如今看起來,你只算得個孟姜女,叫不得個蘇蕙娘,織錦回文的故事全不知道。我那封書信是一首迴文詩,順念也念得去,倒讀也讀得來。

  順念了去,卻像是一紙離書;倒讀轉來,分明是一張符券。若還此詩尚在,取出來再念一念,就明白了。」繞翠聽到此處,一發疑心,就連忙取出前詩,預先順念一遍,然後倒讀轉來,果然是一片好心,並無歹意。其詩云:

    疑猜任向怒時分,別有終歡賽雨雲;

    癡學不情思絕斷,思妻倒織錦回文。

  繞翠讀過之後,半晌不言,把詩中的意總咀嚼了一會兒,就不覺轉憂作喜,把一點櫻桃裂成兩瓣,道:「這等說來,你那番舉動竟是有心做的,要我冷了念頭,不往熱處想的意思麼?

  既然如此,做詩的時節何不明說?定要藏頭露尾,使我惱了八年,直到如今方才歡喜,這是什麼意思?」段玉初道:「我若要明說出來,那番舉動又不消做得了。虧得我藏頭露尾,才把你留到如今。不然也與令姐一般,我今日回來,只好隔著棺木相會一次,不能夠把熱肉相黏,做真正團圓的事了。當初的織錦回文是妻子寄與丈夫,如今倒做轉來,丈夫織回文寄與妻子,豈不是樁極新極奇之事?」繞翠聽了,喜笑欲狂,把從前之事不但付之流水,還說他的恩義重似丘山,竟要認真拜謝起來。

  段玉初道:「拜謝的也要拜謝,負荊的也要負荊,只是這番禮數要行得鬧熱,不要把難逢難遇的佳期寂寂寞寞地過了。我當日與你成親,全是一片愁腸,沒有半毫樂趣,如今大難已脫,愁擔盡丟,就是二帝還朝,料想也不念舊惡,再做吃醋捻酸的事了。當日已成死別,此時不料生還,只當重複投胎,再來人世,這一對夫妻竟是簇新配就的,不要把人看舊了。」就吩咐家人重新備了花燭,又叫兩班鼓樂,一齊吹打起來,重拜華堂,再歸錦幕。這一宵的樂處,竟不可以言語形容。男人的伎倆百倍於當年,女子之輕狂備呈於今夕,才知道雲雨綢繆之事,全要心上無愁,眼中少淚,方才有妙境出來。世間第一種房術,只有兩個字眼,叫做「莫愁」。

  街頭所賣之方,都是騙人的假藥。

  後來段玉初位至太常,壽逾七十,與繞翠和諧到老。所生五子,盡繼書香。郁子昌斷弦之後,續娶一位佳人,不及數年,又得怯症而死。總因他好色之念過於認真,為造物者偏要顛倒英雄,不肯使人滿志。後來官居台輔,顯貴異常,也是因他宦興不高,不想如此,所以偏受尊榮之福。可見人生在世,只該聽天由命,自家的主意竟是用不著的。這些事跡,出在《段氏家乘》中,有一篇《鶴歸樓記》,借他敷演成書,並不是荒唐之說。


  〔評〕

  此一樓也,用意最深,取徑最曲,是千古鍾情之變體。

  惜玉憐香者雖不必有其事,亦不可不有其心。但風流少年閱之,未免嗔其太冷。予謂:熱鬧場中,正少此清涼散不得。

  讀《合影》《拂雲》諸篇之後,忽而見此,是猶盛暑酷熱之時、揮汗流漿之頃,有人惠一井底涼瓜,剖而食之。得此一冰一激,受用正不淺也。


第十樓 奉先樓[编辑]

第三十回  奉先樓第一 因逃難姹婦生兒     為全孤勸妻失節[编辑]

  詩云:

    衲子逢人勸出家,幾人能撇眼前花?

    別生東上修行法,權作西方引路車。

    茹素不須離肉食,參禪何用著袈裟?

    但存一粒菩提種,能使心苗長法華。

  世間好善的人,不必定要披緇削髮,斷酒除葷,方才叫做佛門弟子;只要把慈悲一念,刻刻放在心頭,見了善事即行,不可當場錯過。世間善事,也有做得來的,也有做不來的:做得來的,就要全做,做不來的,也要半做。半做者,不是叫在十分之中定要做了五分,就像天平彈過地一般,方才叫做半做;只要權其輕重,揀那最要緊的做得一兩分,也就抵過一半了。

  留那一半以俟將來,或者由漸而成,充滿了這一片善心,也未見得。作福之事多端,非可一言而盡,但說一事,以概其餘。

  譬如斷酒除葷、吃齋把素,是佛教入門的先著。這樁善事,出家人好做,在家人難做。出家之人,終日見的都是蔬菜,魚肉不到眼前,這叫做「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在家之人,一向吃慣了嘴,看見肉食,未免流涎,即使勉強熬住,少不得喉嚨作癢,依舊要開,不如不吃的好。

  我如今說個便法,全齋不容易吃,倒不如吃個半齋,還可以熬長耐久。何謂半齋?肉食之中,斷了牛、犬二件,其餘的豬、羊、鵝、鴨,就不戒也無妨。同是一般性命,為什麼單惜牛、犬?要曉得上帝好生,佛門惡殺,不能保全得到,就要權其重輕。傷了別樣生命雖然可憫,還說他於人無罪,卻也於世無功,殺而食之,就像虎豹食麋鹿,大蟲吞小蟲,還是可原之罪。至於牛、犬二物,是生人養命之原,萬姓守家之主。耕田不借牛力,五穀何由下土?守夜不賴犬功,家私盡為盜竊。有此大德於人,不但沒有厚報,還拿來當做仇敵,食其肉而寢其皮,這叫做負義忘恩,不但是貪圖口腹。所以宰牛屠狗之罪,更有甚於殺人;食其肉者亦不在持刀執梃之下。若能戒此二物,十分口腹之罪就可以減去五分,活得十年,只當吃了五年長素,不但可資冥福,能免陽災,即以情理推之,也不曾把無妄之災加於有功之物,就像當權柄國,不曾殺害忠良,清夜捫心,亦可以不生慚悔。

  這些說話不是區區創造之言,乃出自北斗星君之口,是他親身下界吩咐一個難民,叫他廣為傳說,好勸化世人的。聽說正文,便知分曉。

  這篇正文雖是樁陰騭事,卻有許多波瀾曲折,與尋常所說的因果不同。看官裡面盡有喜說風情厭聞果報的,不可被「陰騭」二字阻了興頭,置新奇小說而不看也。

  明朝末年,南京池州府東流縣有個飽學秀才,但知其姓,不記其名,連他的內人也不知何氏,只好稱為舒秀才、舒娘子。

  因是一樁實事,不便扭捏其名,使真事變為假事也。舒族之人極其繁衍,獨有他這一分,代代都是單傳,傳到秀才已經七世,但有祖孫父子之稱,並無兄弟手足之義,五倫之內缺少一倫:

  「人皆有兄弟,我獨無」,這兩句《四書》,竟做了傳家的口號。

  舒秀才早年娶妻,也是個名家之女,姿容極其美豔,又且賢淑端在,長於內助,夫妻之恩愛,枕席之綢繆,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做親數年,再不見懷孕,直到三十歲上才有了身。

  就央通族之人替他聯名祈禱,求念人丁寡弱,若是女孕,及早變做男胎。不想生下地來,果然是個兒子,又且氣宇軒昂,眉清目秀。舒秀才見了,喜笑欲狂,連通族之人也替他慶幸不已。

  獨有鄰舍人家見他生下地來不行溺死,居然領在身邊視為奇物,都在背後冷笑,說他夫妻兩口是一對癡人。這是什麼緣故?只因彼時流寇猖撅,大江南北沒有一寸安土。賊氛所到之處,遇著婦女就淫,見了孩子就殺。甚至有熬取孕婦之油為點燈搜物之具,縛嬰兒於旗竿之首為射箭打彈之標的者。所以十家懷孕九家墮胎,不肯留在腹中馴致熬油之禍;十家生兒九家溺死,不肯養在世上預為箭彈之媒。起初有孕,眾人見他不肯墮胎,就有譏誚之意;到了此時,又見種種得意之狀,就把男子目為迂儒,女人叫做黠婦,說他:「這般豔麗,遇著賊兵,豈能倖免?婦人失節,孩子哪得安生?不是死於箭頭,就是斃諸刀下,以太平之心處亂離之世,多見其不知量耳!」舒秀才望子急切,一心只顧宗祧,並不曾想起利害,直到生子之後,看見賀客寥寥,人言籍籍,方才悟到「亂離」二字。

  覺得兒子雖生,斷不是久長之物,無論遇了賊兵必慘死,就能保其無恙,也必至母子分離。失乳之兒,豈能存活?這七世單傳的血脈,少不得斷在此時,生與不生,其害一也。想到此處,就不覺淚下起來,對了妻孥,備述其苦。舒娘子道:

  「你這訴苦之意,是一點什麼心腸?還是要我捐生守節,做個冰清玉潔之人?還是要我留命撫孤,做那程嬰、杵臼之事?」

  舒秀才道:「兩種心腸都有,只是不能夠相兼。萬一你母子二人落於賊兵之手,倒不願你輕生赴難,致使兩命俱傷;只求你取重略輕,保我一支不絕。」舒娘子道:「這等說起來,只要保全黃口,竟置節義綱常於不論了!做婦人的操修全在『貞節』二字,其餘都是小節。一向聽你讀書,不曾見說『小德不逾閒,大德出入可也』?」舒秀才道:「那是處常的道理,如今遇了變局,又當別論。

  處堯舜之地位,自然該從揖讓;際湯武之局面,一定要用征誅。

  堯舜湯武,易地皆然。只要撫得孤兒長大,保全我百世宗祧,這種功勞也非同小可,與那匹夫匹婦自經於溝瀆者,奚啻霄壤之分哉!」舒娘子道:「是便是了,我若包羞忍恥,撫得孤子成人,等你千里尋來,到骨肉團圓的時節,我兩人相對,何以為顏?當初看做《浣紗記》,到那西子亡吳之後,復從范蠡歸湖,竟要替他羞死!起先為主復仇,以致喪名敗節,觀者不施責備,為他心有可原;及至國恥既雪,大事已成,只合善刀而藏,付之一死,為何把遭瑕被玷的身子依舊隨了前夫?人說她是千古上下第一個絕色佳人,我說她是從古及今第一個腆顏女子!我萬一果然不幸做了今日之西施,那一出『歸湖』的醜戲也斷然不做!你須要牢記此語,以為後日之驗。」舒秀才聽了這些話,不覺涕泗交流,悲慟不已。

  過了幾時,聞得賊兵四至,沒處逃生。做男子的還打點布襪芒鞋,希圖走脫;婦人女於都有一雙小腳,替流賊做了牽頭,鉤住身子,不放她轉動。舒秀才對妻子道:「事急矣!娘子留心,千萬勿負所託!」舒娘子道:「名節所關,不是一樁細節,你還要謀之通族,詢諸三老。若還眾議僉同,要我如此,我就看祖宗面上,做了這樁不幸之事;若還眾人之中,有一個不許,可見大義難逃,還是死節的是。」舒秀才道:「也說得有理。」就把一族之人請來,會於家廟。

  那座家廟,名為「奉先樓」。舒秀才把以前的話遍告族人,詢其可否。族人都說:「守節事小,存孤事大。」與舒秀才的主意相同。舒秀才就央通族之人,把妻子請入奉先樓,大家苦勸,叫她看宗祀份上,立意存孤,勿拘小節。舒娘子道:「從來不忠之臣、不節之婦,都假借一個美號,遂其姦淫。或說勉嗣宗祧,或說苟延國脈,都未必出於本心,直等國脈果延、宗祧既嗣之後,方才辨得真假。如今蒙列位苦勸,我欲待依從,只有一句說話,也要預先講過。初生乍養的孩子,比垂髫總角者不同,痧眝痘疹全然未出,若還托賴祖宗養得成功便好,萬一壽算不長,半途而廢,孤又不曾撫得成,徙然做了個失節之婦,卻怎麼好?」眾人道:「那是命該如此,與你何干?只問你盡心不盡心,不問他有壽沒有壽。」舒娘子道:「雖則如此,也還要斟酌。絕後不絕後,關係於祖宗,還須對著神主卜問一卜問。若還高曾祖考都容我失節,我就勉強依從。若還占卜不允,這個孩子就是撫不成、養不大的了,落得拋棄了他,完我一生節操,省得名實兩虛,使男子後來懊悔。」眾人道:「極說得是。」就叫舒秀才磨起墨來,寫了「守節」「存孤」四個字,分為兩處,搓作紙團,對祖宗卜問過了,然後拈鬮。卻好拈著「存孤」二字。

  舒秀才與眾人大喜,又再三苦勸一番,她才應許。應許之後,又對著祖宗拜了四拜,就號啕痛哭起來,說:「今生今世講不起『貞節』二字了!只因賊惡滔天,以致綱常掃地,只求天地祖宗早顯威靈,殄滅此輩,好等忠臣義士出頭!」哭完之後,別了眾人,抱了孩子,夫婦二人且到黃檗樹下彈琴去了。

  後事如何,再容分說。


第三十一回 奉先樓第二 幾條鐵索救殘生     一道麻繩完骨肉[编辑]

  舒秀才夫婦立了存孤的主意,未及半月,闖賊就至東流。

  舒秀才棄家逃走,得免於難。那一方的婦人,除老病不堪之外,未有不遭淫污者,舒娘子亦在其中。遇賊之初,把孩子抱在懷裡,任憑扯拽,只是不放。闖賊拔刀要斲孩子,她就放聲大哭起來,說:「寧可辱身,勿殺吾子!若殺吾子,連此身也不肯受辱,有母子偕亡而已!」闖賊無可奈何,只得存其一線,就把她帶在軍中,流來流去,不知流過多少地方,母子二人總不曾離了一刻。

  卻說舒秀才逃難之後,回來不見了妻子,少不得痛哭一場,耐心苦守。料想亂離之世,盼不得骨肉團圓,直要等個真命天子出來,削平區宇,庶有破鏡重圓之日。至皇清定鼎,楚蜀既平後,川湖總督某公大張告示,許贖民間俘女。舒秀才聞得此信,知道闖賊所擄之人盡為大兵所得,就賣了家產,前去尋妻贖子。歷盡艱難困苦,看見無數男人都贖了妻子回去,獨有自家的親屬並無蹤影。在川湖兩處尋訪了半年,資斧用去一大半,只得廢然而返。不想來到中途,又遇了土賊,把盤費劫得精光,竟要餓死,只得沿途乞食。不想川湖地界日日有大兵往來,居民盡皆遠避,並無人施捨,只好倒在兵營之中討些吃吃。

  一日,餓倒在路旁,不能舉動。到將晚的時節,忽有大兵經過,因近處沒有人家,就在大路之旁撐起帳房宿歇。舒秀才知道屯兵之處必定舉火,只得勉強支撐,走到帳房門首,要乞些餘粒,以救殘生。只見眾人所吃的都是肉食,並無米麵,那肉食又無碗盛,都是切成大塊,架在炭火之中,旋燒旋吃。見他走到,就有個慈心的將官,提起熟肉一方,約有一斤多重,往他面前一丟。舒秀才餓得眼花,拾了竟走,也不看是豬肉羊肉。

  及至拿到冷廟之中,撕些入口,覺得這種香味與尋常所吃的不同,別是一種氣味。及至嚥下喉去,就高聲念起佛來。原來不是豬,不是羊,竟是一塊牛肉!

  舒秀才家中累世不食牛犬,那奉先樓上現刻著一道碑文,說祖上遇著個高僧,道他家本該絕後,只因世不殺生,又能戒食牛犬,故為上帝所憫,每代賜子一人,以綿宗祀。破戒之日,即絕嗣之年也。所以舒秀才持戒甚堅。到了性命相關的時節,依舊不違祖訓,寧可絕食而死,不肯破戒而生。就把幾個指頭伸進喉內,再三摳挖,定要哇而出之。誰想肉便哇出來,那一絲殘喘卻已隨聲而絕,覺得自家的魂靈與自家的屍首隔了一丈多路,附又附不上,走又走不開。

  正在飄忽無依之際,只見有許多神明,騎馬張蓋而過,看見舒秀才,就問:「是什麼遊魂,不陰不陽,流落在此處?」

  舒秀才跪倒,哭訴遭難餓死的緣由。那些神明道:「你現有吃殘的餘肉棄在屍首之旁,怎麼還說是餓死?」舒秀才又把戒牛不食、誤吞入喉、到知覺之後方才嘔出、所以氣隨聲斷的緣故,述了一番,又說:「有哇出之肉可證。」那些神明道:「這等說起來,是個吃半齋的人了,豈有不得善終蒙此慘禍之理?」

  就叫跟隨的神役:「快把他的魂靈附在屍首上去!」舒秀才又道:「請問諸位尊神是何名號,因什到此?」

  那些神明道:「吾輩乃北斗星君,為察人間善惡,偶然到此。」

  舒秀才又問:「何以謂之半齋?」北斗星道:「五葷三厭懼不食,謂之全齋。別葷不戒,單戒牛犬,謂之半齋。這個名目世人不曉,你可遍傳一傳。凡食半齋者,俱能逢凶化吉,生平沒有奇災。即你今日之事,就是一個證驗了。」舒秀才還要把尋妻覓子的話哀告一番,兼問妻子的死亡,還求他指條去路。不想他說完之後,帶起馬頭,竟飄然去了。留幾個神役,引他的魂靈附入屍首,也就不知去向。

  舒秀才昏沉了一會,覺得冰冷的身子漸漸地暖熱起來,知道是還魂的氣象,就把眼目一睜,精神一抖,不覺地健旺如初,竟與吃飽之人無異。隨往各處募緣,依舊全活了身子。

  約過半月有餘,走了一千多路,不想災星未滅,好事多磨,遇著一起大兵,拿他做了縴夫,依舊要拽船上去。日間有人押守,一到夜間,就鎖在廟中宿歇,不容逃走。

  舒秀才受苦不過,每夜哭到天明,口中不住他說:「北斗星君,你曾親口對我說過,凡吃半齋的人,生平沒有奇禍。如今死在須臾,為什麼不來救我?」說來說去,總是這幾句玄虛的話。

  一連哭了三四夜,不想被船上聽見,惱了一位太太,等到天明,差幾個牢子拿到船邊去審究。原來這只坐船隻載家眷,並無官府。官府從四川下來,家眷由湖廣上去,約在中途相會的。船裡的太太隔著簾子問他:「是何方人氏?姓什名誰?為什麼跟住坐船不住地啼哭,使我睡不安穩?」舒秀才就把姓名舉止與尋妻覓子的話,說了一番。說完之後,就不住地磕頭,求她釋放還鄉,活此狗命。那位太太聽了,就高聲呵叱起來,吩咐押夫之人把鐵鏈鎖了,解到前途,等老爺發落。那些兵丁得了這句說話,就把幾條鐵索盤在他頸上,只當帶了重枷,如何行走得動!一連捱上三日,頸也磨穿,腳也拖腫,只求官府早到一刻,好發放他上路,省得活在世上受此奇苦!

  只見到第四日上,遇著幾號坐船,都說是老爺來了。眾兵跪在路旁接過之後,只見一位將軍走過船來,在官艙之中坐了一會兒,就叫岸上的兵丁,一面帶犯人聽審,一面準備刀斧,俟候殺人。舒秀才聽見了,三魂入地,七魄昇天,哪裡觳觫得了!不上一刻,那位將軍走到船頭,取一把交椅朝岸上坐了。

  眾人吶喊一聲,就把舒秀才帶到。拾頭一看,只見那位將軍豎起雙眉,滿臉都是殺氣,高聲問道:「你是何等之人,跟著官船啼哭?又見船上沒有男子,更深夜靜走進艙來,要做不良之事?」舒秀才聽了這一句,一發魂飛膽裂,不知從哪裡說起,也高聲回復道:「生員是個讀書人,頗知禮法,怎敢胡行。實為尋妻覓子而來,路上遇了天兵,拿我拽纖。我因妻子尋不見,又繫住身子,不得還鄉,所以慘傷不過,對著神明啼哭,不想驚動了太太,把我鎖到如今,聽候老爺發落。這是實情,此外並無他罪。」那位將軍就掉過臉來,問眾人道:「這幾條鐵索是幾時鎖起的?」眾人道:「就是他啼哭之後,驚動了太太,吩咐鎖起,候老爺發落,如今已四日了。」將軍道:「不信有這等事!既然如此,開了鎖,待我驗一驗看。」眾人聽了,就吶喊一聲,替他開鎖。不想這幾管鐵鎖在露天之下過了三夜,又遇幾次大雨,鎖簧上了鐵鏽,再開不開。直等掭上幾十次,敲上幾百錘,打開鎖門,方才除去鐵索。那位將軍把他脖項之中仔細一驗,只見鐵索所盤之處磨得肉綻皮穿,就不覺回嗔作喜,放下臉來,對眾人道:「若不是這幾把鐵鎖、一片血痕做了證據,不但此人必殺,連你們的性命也要斷送幾條。這等看起來,果然不曾上船,是我疑錯了。」又問舒秀才道:「這等,你妻子何氏?兒子何名?若在這邊,如今該幾歲了?」舒秀才據實以答。將軍對左右道:「把他帶過一邊,我自有處。」說了這幾句,就笑嘻嘻地進艙去了。

  看官,你道這些舉動,是什麼來由?為什麼平空白地把縴夫認作姦夫,做起吃醋捻酸的事來?要曉得這位太太就是舒秀才的妻子,這位將軍自從得她之後,就拿來做了夫人,寵愛不過,把她帶來的兒子視若親生。舒娘子相從之日與他訂過在先,說:「前夫七世單傳,只得這點骨血,若有相會之日,求把兒子交付還他。」這位將軍是個仗義之人,就滿口應承,並無難色。

  這一夜,舒娘子睡在舟中,聽見岸上啼哭,好似丈夫的聲音,所以等至天明,拿到船邊來審問,原是要識認面容。不想果然是他,心中大喜。若把別個婦人遇了親夫,少不得揭起珠簾與他相會;若還見了一面就涉瓜李之嫌,舒秀才這條性命今日就不能保了!虧她見識極高,知道男子的心腸最多猜忌,若還在他未到之先通了一句言語,就種下了無限的疑根,連共枕同衾開囊卷橐的事,都要疑心出來了。若不說明,又怕他逃了開去,後來沒處抓尋,所以一字不提,只把鐵索鎖了,叫人帶住。一來省得他逃走,二來倒借這條鐵索做一件釋疑解惑的東西,省得他誹謗起來沒得分辨。不想到了今日,果應其言。

  將軍看了那些光景,走進艙來,和顏悅色對她道:「你的心跡如今驗出來了,可見是個光明正大之人。兒子遇了父親,自然交付還他。只是你的身子作何歸結?他是前夫,我是後夫,還是要隨哪一個?老實說來。」舒娘子道:「妾自失身以後,與前面的男子就是恩斷義絕之人了,莫說不要隨他,就要隨他,叫我把何顏相見?只將兒子交付還他,我的心事就完了,別樣的話都不必提起。」將軍道:「如此極好。」就把兒子帶到前艙,喚舒秀才上來,當面問他道:「這是你的兒子麼?」舒秀才道:「正是。」將軍道:「這個孩子,你不要看容易了,費你妻子多少心血,方才撫養得成。說你七世單傳,只得這點骨血,比尋常孩子不同,日間不放下地,夜間不放著牀,竟是在手上養大、身上睡大了的。如今交付還你,她的心事完了。至於她的身子,業已隨了別人,不便與你相見,休想再要會他,領了兒子去罷。」舒秀才道:「得了兒子已屬萬幸,豈敢復望前妻?就此告別了。」說完之後,深深拜了幾拜,謝他撫育之恩,領了兒子竟走。將軍送他路費一封,又撥小船一隻,顧不得孩子啼哭,等他抱過船頭,就叫扯起風帆,溯流而上。不上半刻時辰,母子二人已有天南地北之隔了。

  卻說舒秀才口中雖說不敢望妻子,這一點「得隴望蜀」之心誰人沒有?看見兒子雖然到手,妻子並不見面,未免睹物傷情,抱了孤兒,不住地痛哭。正在悲苦不勝之際,只見江岸之上有一匹飛馬趕來,騎馬之人手持令箭,說:「將爺有令,特地來追你轉去!」舒秀才又吃一驚,不知何意,只得隨旗而轉。

  及至趕著大船,見了將軍,原來是一團好意。

  只因舒娘子賦性堅貞,打發兒子去後,就關上艙門,一索弔死。眾丫鬟推門不進,知道必有緣故,就報與將軍知道。將軍劈開艙門,只見這位夫人已做了樑上之鬼。將軍憐惜不已,叫人解去索子,放下地來,取續命丹一粒,塞人口中,用滾湯灌下。也是她大限未終,不該就死,一連灌上幾口,就甦醒轉來。

  將軍問她道:「你尋死之意,無非是愛惜兒子,又捨不得前夫,故用這條短計。我起先問你,原有個開籠放鶴之心,你又不肯直說,故意把巧言復我。到如今首鼠兩端,是何道理?」

  舒娘子道:「今日之事,已定於數載之前。當日分別之時,曾與丈夫講過,說:『遭瑕被玷之餘,決無面目相見;僥倖存孤之後,有死而已。』老爺不信,只叫他上來問就是了。」將軍道:「若果然如此,竟是個忍辱存孤的節婦了。我做英雄豪傑的人,哪裡討不出婦女,定要留個節婦為妻?我如今喚他轉來,使你母子夫妻同歸一處,你心下何如?」舒娘子道:「有話在先,決不做腆顏之事,只求一死,以蓋前羞。」將軍道:「你如今死過一次,也可為不食前言了。少刻前夫到了,我自然替你表白。」此時見舒秀才走到,就把他妻子忍辱存孤、事終死節的話,細細述了一遍,又道:「今日從你回去,是我的好意,並不是她的初心。你如今回去,倒是說前妻已死,重娶了一位佳人,好替她起個節婦牌坊,留名後世罷了!」說完這些話就別撥一隻大船,把她所穿的衣服、所用的器皿,盡數搬過船去,做了贈嫁的奩資。這夫妻二人與那三尺之童,一齊拜謝恩人,感頌不遑,繼之以泣。

  這場義舉是鼎革以來第一件可傳之事,但恨將軍的姓名查訪未確,不敢擅書,僅以「將軍」二字概之而已。


第十一樓 生我樓[编辑]

第三十二回 生我樓第一 破常戒造屋生兒     插奇標賣身作父[编辑]

  詞云:

    千年劫,偏自我生逢。國破家亡身又辱,不教一事不成空。極狠是天公!

    差一念,悔殺也無功。青塚魂多難覓取,黃泉路窄易相逢。難禁面皮紅!

    ——右調《望江南》

  此詞乃闖賊南來之際,有人在大路之旁拾得漳煙少許,此詞錄於片紙,即闖賊包煙之物也。拾得之人不解文義,僅謂殘篇斷幅而已。再傳而至文人之手,始知為才婦被擄,自悔失身,欲求一死,又慮有腆面目,難見地下之人,進退兩難,存亡交阻,故有此悲憤流連之作。玩第二句,有「國破家亡」一語,不僅是庶民之妻,公卿士大夫之妾,所謂「黃泉路窄易相逢」者,定是個有家有國的人主。彼時京師未破,料不是先帝所幸之人,非藩王之妃即宗室之婦也。貴冑若此,其他可知。能詩善賦,通文達理者若此,其他又可知。所以論人於喪亂之世,要與尋常的論法不同,略其跡而原其心,苟有寸長可取,留心世教者,就不忍一概置之。古語云:「立法不可不嚴,行法不可不恕。」古人既有誅心之法,今人就該有原心之條。跡似忠良而心同奸佞,既蒙貶斥於《春秋》;身居異地而心繫所天,宜見褒揚於末世。

  誠以古人所重,在此不在彼也。此婦既遭污辱,宜乎背義忘恩,置既死之人於不問矣;猶能慷慨悲歌,形於筆墨,亦當在可原可赦之條,不得與尋常失節之婦同日而語也。

  此段議論,與後面所說之事不甚相關,為什麼敘作引子?

  只因前後二樓都是說被擄之事,要使觀者稍抑其心,勿施責備之論耳。從來鼎革之世,有一番亂離,就有一番會合。亂離是樁苦事,反有因此得福,不是逢所未逢,就是遇所欲遇者。造物之巧於作緣,往往如此。

  卻說宋朝末年,湖廣鄖陽府竹山縣有個鄉間財主,姓尹名厚。他家屢代務農,力崇儉樸,家資滿萬,都是氣力上掙出來,口舌上省下來的。娶妻龐氏,亦係莊家之女,縞衣布裙,躬親杵臼。這一對勤儉夫妻,雖然不務奢華,不喜炫耀,究竟他過的日子比別家不同,到底是豐衣足食。莫說別樣,就是所住的房產,也另是一種氣概。《四書》上有兩句云:「富潤屋,德潤身。」這個「潤」字,從來讀書之人都不得其解。不必定是起樓造屋,使他煥然一新,方才叫做潤澤;就是荒園一所,茅屋幾間,但使富人住了,就有一種旺氣。此乃時運使然,有莫之為而為者。

  若說潤屋的「潤」字是興工動作粉飾出來的,則是潤身的「潤」字也要改頭換面,另造一副形駭,方才叫做潤身;把正心誠意的工夫反認做穿眼鑿眉的學問了,如何使得!尹厚做了一世財主,不曾興工動作。只因婚娶以後再不宜男,知道是陽宅不利,就於祖屋之外另起一座小樓。同鄉之人都當面笑他,道:「盈千滿萬的財主,不起大門大面,蓄了幾年的精力,只造得小樓三間,該替你上個徽號,叫做『尹小樓』才是。」尹厚聞之甚喜,就拿來做了表德。

  自從起樓之後,夫妻兩口搬進去做了臥房,就忽然懷起孕來。等到十月滿足,恰好生出個孩子,取名叫做樓生。相貌魁然,易長易大,只可惜腎囊裡面止得一個腎子。小樓聞得人說,獨卵的男人不會生育,將來未必有孫,且保了一代再處。不想到三四歲上,隨著幾個孩童出去嬉耍,晚上回來,不見了一個,恰好是這位財主公郎。彼時正在虎災,人口豬羊時常有失脫,尋了幾日不見,知道落於虎口,夫妻兩個幾不欲生。起先只愁第二代,誰想命輕福薄,一代也不能保全。勸他的道:「少年婦人只愁不破腹,生過一胎就是熟胎了,哪怕不會再生?」小樓夫婦道;「也說得是。」從此以後,就愈敦夫婦之好,終日養銳蓄精,只以造人為事。誰想從三十歲造起,造到五十之外,行了三百餘次的月經,倒下了三千多次的人種,粒粒都下在空處,不曾有半點收成。

  小樓又是惜福的人,但有人勸他娶妾,就高聲念起佛來,說:「這句話頭,只消口講一講就要折了冥福,何況認真去做,有個不傷陰德之理!」所以到了半百之年,依舊是夫妻兩口,並無後代。親戚朋友個個勸他立嗣。尹小樓道:「立後承先,不是一樁小事,全要付得其人。我看眼睛面前沒有這個有福的孩子,況且平空白地把萬金的產業送他,也要在平日之間有些情意到我,我心上愛他不過,只當酬恩報德一般,明日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懊悔。若還不論有情沒情,可托不可托,見了孩子就想立嗣,在生的時節,他要得我家產,自然假意奉承,親爺親娘叫不住口;一到死後,我自我,他自他,哪有什麼關涉?

  還有繼父未亡,嗣子已立,『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倒要脅制爺娘,欺他沒兒沒女,又搖動我不得,要逼他早死一日,早做一日家主公的,這也是立嗣之家常有的事。我這份家私,是血汗上掙來的,不肯白白送與人。要等個有情有義的兒子,未曾立嗣之先,倒要受他些恩惠,使我心安意肯,然後把恩惠加他。別個將本求利,我要人將利來換本,做樁不折便宜的事與列位看一看,何如?」眾人不解其故,都說他是迂談。

  一日,與龐氏商議道:「同鄉之人知道我家私富厚,哪一個不想立嗣?見我發了這段議論,少不得有垂鉤下餌的人把假情假意來騙我。不如離了故鄉,走去週遊列國,要在萍水相逢之際,試人的情意出來。萬一遇著個有福之人,肯把真心向我,我就領他回來,立為後嗣,何等不好!」龐氏道:「極講得是。」

  就收拾了行李,打發丈夫起身。

  小樓出門之後,另是一種打扮:換了破衣舊帽,穿著苧襪芒鞋,使人看了,竟像個卑田院的老子、養濟院的後生,只少得一根拐捧,也是將來必有的家私。這也罷了,又在帽簷之上插著一根草標,裝做個賣身的模樣。人問他道:「你有了這一把年紀,也是大半截下土的人了,還有什麼用處,思想要賣身?

  看你這個光景,又不像以下之人,他買你回去,還是為奴作僕的好,還是為師作傅的好?」小樓道:「我的年紀果然老了,原沒有一毫用處,又是做大慣了的人,為奴做僕又不合,為師作傅又無能。要尋一位沒爺沒娘的財主,賣與他做個繼父,拚得費些心力,替他管管家私,圖一個養老送終,這才是我的心事。」問的人聽了,都說是油嘴話,沒有一個理他。他見口裡說來沒人肯信,就買一張綿紙,褙做三四層,寫上幾行大字,做個賣身為父的招牌。其字云:年老無兒,自賣與人作父,只取身價十兩。願者即日成交,並無後悔。

  每到一處,就捏在手中,在街上走來走去。有時走得腳酸,就盤膝坐下,把招牌掛在胸前,與和尚募緣的相似。眾人見了,笑個不住,罵個不了,都說是喪心病狂的人。

  小樓隨人笑罵,再不改常,終日穿州撞府,涉水登山,定要尋著個買者才住。要問他尋到幾時方才遇著受主,只在下回開卷就見。


第三十三回 生我樓第二 十兩奉嚴親本錢有限   萬金酬孝子利息無窮[编辑]

  尹小樓捏了那張招帖,走過無數地方,不知笑歪了幾千幾萬張嘴。忽然遇著個奇人,竟在眾人笑罵之時成了這宗交易。

  俗語四句道得好:

    彎刀撞著瓢切菜,夜壺合著油瓶蓋。

    世間棄物不嫌多,酸酒也堪充醋賣。

  一日,走到松江府華亭縣,正在街頭打坐,就有許多無知惡少走來愚弄他,不是說「孤老院中少了個叫化頭目,要買你去頂補」,就是說「烏龜行裡缺了個樂戶頭兒,要聘你去當官」。

  也有在頭上敲一下的,也有在腿上踢一腳的,弄得小樓當真不是,當假不是。

  正在難處的時節,只見人叢裡面擠出一個後生來,面白身長,是好一個相貌,止住眾人,叫他不要啰唣,說:「鰥寡孤獨之輩,乃窮民之無靠者,皇帝也要憐憫他,官府也要周恤他。我輩後生,只該崇以禮貌,豈有擅加侮謾之理?」

  眾人道:「這等說起來,你是個憐孤恤寡的人了,何不兑出十兩銀子買他回去做爺?」那後生道:「也不是什麼奇事,看他這個相貌,不是沒有結果的人,只怕他賣身之後,又有親人來認了去,不肯隨找終身。若肯隨我終身,我原是沒爺沒娘的人,就拚了十兩銀子買他做個養父,也使百年以後傳一個憐孤恤寡之名,有什麼不好!」小樓道:「我止得一身,並無親屬,招牌上寫得分明,後來並無翻悔。你如果有此心,快兑銀子出來,我就跟你回去。」眾人道:「既然賣了身,就是他供養你了,還要銀子何用?」小樓道:「不瞞列位講,我這張癆嘴原是饞不過的,茶飯酒肉之外,還要吃些野食,只為一生好嚼,所以做不起人家。難道一進了門,就好問他取長取短?也要吃上一兩個月,等到情意洽浹了,然後去需索他,才是為父的道理。」眾人聽了,都替這買主害怕,料他聞得此言,必定中止。誰想這個買主不但不怕,倒連聲贊美,說他:「未曾做爺,先是這般體諒,將來愛子之心一定是無所不至的了。」就請到酒店之中,擺了一桌廈飯,暖上一壺好酒,與他一面說話,一面成交。

  起先那些惡少都隨進店中,也以吃酒為名,看他是真是假。

  只見賣主上坐,買主旁坐,斟酒之時畢恭畢敬,儼然是個為子之容;吃完之後,就向兜肚裡面摸出幾包銀子,併攏來一稱,共有十六兩,就雙手遞過去道:「除身價之外,還多六兩,就煩爹爹代收。從今以後,銀包都是你管,孩兒並不稽查。要吃只管吃,要用只管用,只要孩兒趁得來,就吃到一百歲也無怨。」小樓居然受之,並無慚色,就除下那面招牌遞與他,道:

  「這件東西就當了我的賣契,你藏在那邊,做個憑據就是了。」

  後生接過招牌,深深作了一揖,方才藏入袖中。小樓竟以家長自居,就打開銀包,稱些銀子,替他會了酒鈔,一齊出門去了。

  旁邊那些惡少看得目定口呆,都說:「這一對奇人,不是神仙,就是鬼魅,決沒有好好兩個人做出這般怪事之理!」卻說小樓的身子雖然賣了,還不知這個受主姓張姓李,家事如何,有媳婦沒有媳婦,只等跟到家中察其動靜。只見他領到一處,走進大門,就扯一把交椅擺在堂前,請小樓坐下,自己志志誠誠拜了四拜。拜完之後,先問小樓的姓名,原籍何處。

  小樓恐怕露出形藏,不好試人的情意,就捏個假名假姓糊塗答應他,連所居之地也不肯直說,只在鄰州外縣隨口說一個地方。

  說出之後,隨即問他姓什名誰,可曾婚娶。那後生道:

  「孩兒姓姚名繼,乃湖廣漢陽府漢口鎮人,幼年喪親,並無依倚。十六歲上跟了個同鄉之人叫做曹玉宇,到松江來販布,每年得他幾兩工錢,又當餬口,又當學本事。做到後來人頭熟了,又積得幾兩本錢,就離了主人,自己做些生意,依舊不離本行。這姓人家就是布行經紀,每年來收布,都寓在他家。今年二十二歲,還不曾娶有媳婦。照爹爹說起來,雖不同府同縣,卻同是湖廣一省。古語道得好:『親不親,故鄉人。』今日相逢,也是前生的緣法。孩兒看見同輩之人個個都有父母,偏我沒福,只覺得孤苦伶仃,要投在人家做兒子,又怕人不相諒,說我貪謀他的家產,是個好吃懶做的人。殊不知有我這個身子,哪一處趁不得錢來?七八歲上失了父母,也還活到如今不曾餓死,豈肯借出繼為名貪圖別個的財利?如今遇著爹爹,恰好是沒家沒產的人,這句話頭料想沒人說得,所以一見傾心,成了這樁好事。孩兒自幼喪親,不曾有人教誨,全望爹爹耳提面命,教導孩兒做個好人,也不在半路相逢,結了這場大義。如今既做父子,就要改姓更名,沒有父子二人各為一姓之理,求把爹爹的尊姓賜與孩兒,再取一個名字,以後才好稱呼。」

  小樓聽到此處,知道是個成家之子,心上十分得意。還怕他有始無終,過到後來漸有厭倦之意,還要留心試驗他。因以前所說的不是真話,沒有自己捏造姓名又替他捏造之理,只得權詞以應,說:「我出銀子買你,就該姓我之姓;如今是你出銀子買我,如何不從主便,倒叫你改名易姓起來?你既姓姚,我就姓你之姓,叫做『姚小樓』就是了。」姚繼雖然得了父親,也不忍自負其本,就引一句古語做個話頭,叫做「恭敬不如從命」。

  自此以後,父子二人親愛不過,隨小樓喜吃之物,沒有一件不買來供奉他。小樓又故意作嬌,好的只說不好,要他買上幾次,換上幾遭,方才肯吃。姚繼隨他拿捏,並不厭煩。過上半月有餘,小樓還要裝起病來,看他怎生服侍,直到萬無一失的時候,方才吐露真情。

  誰想變出非常,忽然得了亂信,說元兵攻進燕關,勢如破竹,不日就抵金陵。又聞得三楚兩粵盜賊蠭起,沒有一處的人民不遭劫掠。小樓聽得此信,魂不附體,這場假病哪裡還裝得出來?只得把姚繼喚到面前,問他:「收布的資本共有幾何?放在人頭上的可還取計得起?」姚繼道:「本錢共有三百餘金,收起之貨不及一半,其餘都放在莊頭。如今有了亂信,哪裡還收得起?只好把現在的貨物裝載還鄉,過了這番大亂,到太平之世再來取討。只是還鄉的路費也吃得許多,如今措置不出,卻怎麼好?」小樓道:「盤費盡有,不消你慮得。只是這樣亂世,空身行走還怕遇了亂兵,如何帶得貨物?不如把收起的布也交與行家,叫他寫個收票,等太平之後一總來取。我和你輕身逃難,奔回故鄉,才是個萬全之策。」姚繼道:「爹爹是賣身的人,哪裡還有銀子?就有,也料想不多。孩兒起先還是孤身,不論有錢沒錢,都可以度日。如今有了爹爹,父子兩人過活,就是一分人家了,捏了空拳回去,叫把什麼營生?難道孩兒熬餓,也叫爹爹熬餓不成?」

  小樓聽到此處,不覺淚下起來,伸出一個手掌,在他肩上拍幾拍,道:「我的孝順兒呵!不知你前世與我有什麼緣法,就發出這片真情?老實對你講罷,我不是真正窮漢,也不是真個賣身。只因年老無兒,要立個有情有義的後代,所以裝成這個圈套,要試人情義出來的。不想天緣湊巧,果然遇著你這個好人。我如今死心塌地把終身之事付托與你了。不是爹爹誇口說,我這份家私也還夠你受用。你買我的身價只去得十兩,如今還你一本千利,從今以後,你是個萬金的財主了。這三百兩客本,就丟了不取,也只算得氈上之毫。快些收拾起身,好跟我回去做財主。」姚繼聽到此處,也不覺淚下起來。當晚就查點貨物,交付行家。次日起身,包了一艙大船,溯流而上。

  看官們看了,只說父子兩個同到家中就完了這樁故事,哪裡知道,一天詫異才做動頭,半路之中又有悲歡離合,不是一口氣說得來的。暫結此回,下文另講。


第三十四回 生我樓第三 為購紅顏來白髮     因留慈母得嬌妻[编辑]

  尹小樓下船之後,問姚繼道:「你既然會趁銀子,為什麼許大年紀並不娶房妻小,還是孤身一個?此番回去,第一樁急務,就要替你定親,要遲也遲不去了。」姚繼道:「孩兒的親事原有一頭,只是不曾下聘。此女也是漢口人,如今回去,少不得從漢口經過,屈爹爹住在舟中權等一兩日,待孩兒走上岸去探個消息了下來。若還嫁了就罷,萬一不曾嫁,待孩兒與他父母定下一個婚期,到家之後,就來迎娶。不知爹爹意下如何?」

  小樓道:「是個什麼人家,既有成議在先,無論下聘不下聘,就是你的人了,為什麼要探起消息來?」姚繼道:「不瞞爹爹說,就是孩兒的舊主人,叫做曹玉宇。他有一個愛女,小孩兒五六歲,生得美貌異常。孩兒向有求婚之意,此女亦有願嫁之心,只是他父母口中還有些不伶不俐,想是見孩兒本錢短少,將來做不起人家,所以如此。此番上去,說出這段遭際來,他是個勢利之人,必然肯許。」小樓道:「既然如此,你就上去看一看。」及至到了漢口,姚繼吩咐船家,說自己上岸,叫他略等一等。不想滿船客人都一齊嘩噪起來,說:「此等時勢,各人都有家小,都不知生死存亡,恨不得飛到家中討個下落,還有工夫等你!」小樓無可奈何,只得在個破布袱中摸出兩封銀子,約有百金,交與姚繼,道:「既然如此,我只得預先回去,你隨後趕來。這些銀子帶在身邊,隨你做聘金也得,做盤費也得。只是探過消息之後,即便抽身,不可耽遲了日子,使我懸望。」姚繼拜別父親,也要叮嚀幾句,叫他路上小心,保重身子。不想被滿船客人催促上岸,一刻不許停留,姚繼只得慌慌張張跳上岸去。

  船家見他去後,就拽起風帆,不上半個時辰,行了二三十里。只見船艙之中有人高聲喊叫,說:「一句要緊的話不曾吩咐得,卻怎麼處!」說了這一句,就捶胸頓足起來。你說是哪一個?原來就是尹小樓。起先在姚繼面前,把一應真情都已說破,只有自己的真名真姓與實在所住的地方倒不曾談及;只說與他一齊到家,自然曉得,說也可,不說也可。哪裡知道,倉卒之間把他驅逐上岸,第一個要緊關節倒不曾提起,直到分別之後才記上心來。如今欲待轉去尋他,料想滿船的人不肯耽擱;欲待不去,叫他趕到之日,向何處抓尋?所以千難萬難,唯有個搶地呼天、捶胸頓足而已。急了一會,只得想個主意出來:

  要在一路之上寫幾個招子,凡他經過之處都貼一貼,等他看見,自然會尋了來。

  話分兩頭。且說姚繼上岸之後,竟奔曹玉宇家,只以相探為名,好看他女兒的動靜。不想進門一看,時事大非,只有男子之形,不見女人之面。原來亂信一到楚中,就有許多土賊假冒元兵,分頭劫掠,凡是女子,不論老幼,都擄入舟中,此女亦在其內,不知生死若何;即使尚存,也不知載往何方去了。

  姚繼得了此信,甚覺傷心,暗暗地哭了一場,就別過主人,依舊搭了便船,竟奔鄖陽而去。

  路不一日,到了個碼頭去處,地名叫做仙桃鎮,又叫做鮮魚口。有無數的亂兵把船泊在此處,開了個極大的人行,在那邊出脫婦女。姚繼是個有心人,見他所愛的女子擄在亂兵之中,正要訪她的下落,得了這個機會,豈肯懼亂而不前?又聞得亂兵要招買主,獨獨除了這一處不行搶掠。姚繼又去得放心,就帶了幾兩銀子,竟赴人行來做交易。指望借此為名,立在賣人的去處,把各路搶來的女子都識認一番,遇著心上之人,方才下手。不想那些亂兵又奸巧不過,恐怕露出面孔,人要揀精擇肥,把像樣的婦人都買了去,留下那些「揀落貨」賣與誰人?

  所以創立新規,另做一種賣法:把這些婦女當做醃魚臭鯗一般,打在包捆之中,隨人提取,不知哪一包是醃魚,哪一包是臭鯗,各人自撞造化。那些婦人都盛在布袋裡面,只論斤兩,不論好歉,同是一般價錢。造化高的得了西子王嬙,造化低的輪著東施嫫姆,倒是從古及今第一樁公平交易!姚繼見事不諧,欲待抽身轉去,不想有一張曉諭貼在路旁,道:「賣人場上,不許閒雜人等往來窺視。如有不買空回者,即以打探虛實論,立行梟斬,決不姑貸!特諭。」姚繼見了,不得不害怕起來。知道只有錯來,並無錯去,身邊這幾兩銀子定是要出脫的了:「就去撞一撞造化,或者姻緣湊巧,恰好買著心上的人也未見得;就使不能相遇,另買著一位女子,只要生得齊整,像一個財主婆,就把她充了曹氏帶回家中,誰人知道來歷。」算計定了,那走到叉口堆中,隨手指定一隻,說:「這個女子是我要買的。」

  那些亂兵拿來稱準數目,喝定價錢,就架起天平來兑銀子。還喜得斤兩不多,價錢也容易出手。姚繼兑足之後,等不得抬到舟中,就在賣主面前要見個明白。及至解開袋結,還不曾張口,就有一陣雪白的光彩透出在叉口之外。

  姚繼思量道:「面白如此,則其少艾可知,這幾兩銀子被我用著了。」連忙揭開叉口,把那婦人仔細一看,就不覺高興大掃,連聲叫起屈來。原來那雪白的光彩不是面容,倒是頭髮!

  此女霜鬢皤然,面上鄃紋森起,是個五十向外六十向內的老婦。

  亂兵見他叫屈,就高聲呵叱起來,說:「你自家時運不濟,揀著老的,就叫屈也無用,還不領了快走!」說過這一句,又拔出刀來,趕他上路。

  姚繼無可奈何,只得抱出婦人離了布袋,領她同走到舟中,又把渾身上下仔細一看,只見她年紀雖老,相貌盡有可觀,不是個低微下賤之輩,不覺把一團慾火變作滿肚的慈心,不但不懊侮,倒有些得意起來,說:「我前日去十兩銀子買著一個父親,得了許多好處;今日又去幾兩銀子買著這件寶貨,焉知不在此人身上又有些好處出來?況且既已恤孤,自當憐寡,我們這兩男一女都是無告的窮民,索性把鰥寡孤獨之人合來聚在一處,有什麼不好?況且我此番去見父親,正沒有一件出手貨,何不就將此婦當了人事送他,充做一房老妾,也未嘗不可。雖有母親在堂,料想高年之人無醋可吃,再添幾個也無妨。」立定主意,就對那老婦道:「我此番買人,原要買個妻子,不想得了你來。看你這樣年紀,儘可以生得我出,我原是個無母之人,如今的意思,要把你認做母親,不知你肯不肯?」老婦聽了這句話,就吃驚打怪起來,連忙回復道:「我見官人這樣少年,買著我這個怪物,又老又醜,還只愁你懊悔不過,要推我下江,正在這邊害怕。怎麼沒緣沒故說起這樣話來?豈不把人折死!」

  姚繼見她心肯,倒頭就拜。拜了起來,隨即安排飯食與她充饑。又怕身上寒冷,把自己的衣服脫與她穿著。

  那婦人感激不過,竟號啕痛哭起來。哭了一會,又對他道:

  「我受你如此大恩,雖然必有後報,只是眼前等不得。如今現有一樁好事,勸你去做來。我們同伴之中有許多少年女子,都要變賣。內中更有一個,可稱絕世佳人,德性既好,又是舊家,正好與你作對。那些亂兵要把醜的老的都賣盡了,方才賣到這些人。今日腳貨已完,明日就輪到此輩了,你快快辦些銀子,去買了來。」姚繼道:「如此極好。只是一件,那最好的一個混在眾人之中,又有布袋盛了,我如何認得出?」老婦道:

  「不妨,我有個法子教你。她袖子裡面藏著一件東西,約有一尺長、半寸闊,不知是件什麼器皿,時刻藏在身邊,不肯丟棄。你走到的時節,隔著叉口把各人的袖子都捏一捏,但有這件東西的即是此人,你只管買就是了。」姚繼聽了這句話,甚是動心,當夜醒到天明,不曾合眼。第二日起來,帶了銀包,又往人行去貿易。依著老婦的話,果然去摸袖子,又果然摸著一個有件硬物橫在袖中,就指定叉口,說定價錢,交易了這宗奇貨。買成之後,恐怕當面開出來有人要搶奪,竟把她連人連袋抱到舟中,又叫駕撐開了船,直放到沒人之處,方才解看。

  你道此女是誰?原來不姓張、不姓李,恰好姓曹,就是他舊日東君之女,向來心上之人。兩下原有私情,要約為夫婦,袖中的硬物乃玉尺一根,是姚繼一向量布之物,送與她做表記的;雖然遇了大難,尚且一刻不離,那段生死不忘的情份,就不問可知了。這一對情人忽然會於此地,你說他喜也不喜!樂也不樂!此女與老婦原是同難之人,如今又做了婆媳,分外覺得有情,就是嫡親的兒婦,也不過如此。

  姚繼恤孤的利錢雖有了指望,還不曾到手,反是憐寡的利息隨放隨收,不曾遲了一日。可見做好事的再不折本。奉勸世人,雖不可以姚繼為法,個個買人做爺娘,亦不可以姚繼為戒,置鰥寡孤獨之人於不問也。


第三十五回 生我樓第四 驗子有奇方一枚獨卵   認家無別號半座危樓[编辑]

  卻說尹小樓自從離了姚繼,終日擔憂,凡是經過之處,都貼一張招子,說:「我舊日所言並非實話,你若尋來,只到某處地方來問某人就是。」貼便貼了,當不得姚繼心上並沒有半點狐疑,見了招子,哪有眼睛去看?竟往所說之處認真去尋訪。

  那地方上面都說:「此處並無此人,你想是被人騙了。」姚繼說真不是,說假不是,弄得進退無門。

  老婦見他沒有投奔,就說:「我的住處離此不遠,家中現有老夫,並無子息。你若不棄,把我送到家中,一同居住就是了。」姚繼尋人不著,無可奈何,只得依她送去。只見到了一處地方,早有個至親之人在路邊等候,望見來船,就高聲問道:

  「那是姚繼兒子的船麼?」姚繼聽見,吃了一驚,說:「叫喚之人分明是父親的口氣,為什麼彼處尋不著,倒來在這邊?」

  老婦聽了,也吃一驚,說:「那叫喚之人分明是我丈夫的口氣,為什麼丟我不喚,倒喚起他來?」及至把船攏了岸,此老跳入舟中,與老婦一見,就抱頭痛哭起來。

  原來老婦不是別人,就是尹小樓的妻子,因丈夫去後也為亂兵所掠。那兩隊亂兵原是一個頭目所管,一隊從上面擄下去,一隊從下面擄上來,原約在彼處取齊,把婦女都賣做銀子,等元兵一到就去投降,好拿來做使費的。恰好這一老一幼並在一艙,預先打了照面。若還先賣幼女、後賣老婦,尹小樓這一對夫妻就不能夠完聚了;就是先賣老婦、後賣幼女,姚繼買了別個老婦,這個老婦又賣與別個後生,姚繼這一對夫妻也不能夠完聚了。誰想造物之巧,百倍於人,竟像有心串合起來等人好做戲文小說的一般,把兩對夫妻合了又分,分了又合,不知費他多少心思!這樁事情也可謂奇到極處、巧到至處了,誰想還有極奇之情、極巧之事,做便做出來了,還不曾覺察得盡。

  小樓夫婦把這一兒一媳領到中堂,行了家庭之禮,就吩咐他道:「那幾間小樓是極有利市的所在,當初造完之日,我們搬進去做房,就生出一個兒子,可惜落於虎口,若在這邊,也與你們一般大了。如今把這間臥樓讓與你們居住,少不得也似前人,進去之後就會生兒育女。」說了這幾句,就把他夫妻二口領到小樓之上,叫他自去打掃。

  姚繼一上小樓,把門窗戶扇與牀幔椅桌之類仔細一看,就大驚小怪起來,對著小樓夫婦道:「這幾間臥樓分明是我做孩子的住處,我在睡夢之中時常看見的,為什麼我家倒沒有,卻來在這邊?」小樓夫婦道:「怎見得如此?」姚繼道:「孩兒自幼至今,但凡睡了去,就夢見一個所在:門窗也是這樣門窗,戶扇也是這樣戶扇,牀幔椅桌也是這樣牀幔椅桌,件件不差。

  又有一夜,竟在夢中說起夢來,道:『我一生做夢,再不到別處去,只在這邊,是什麼緣故』就有一人對我道:『這是你生身的去處,那只箱子裡面是你做孩子時節玩耍的東西,你若不信,去取出來看。』孩兒把箱子一開,看見許多戲具,無非是泥人土馬棒槌旗幟之屬。孩兒看了,竟像是故人舊物一般。及至醒轉來,把所居的樓屋與夢中一對,又絕不相同,所以甚是疑惑。方才走進樓來,看見這些光景,儼然是夢中的境界,難道青天白日又在這邊做夢不成?」小樓夫婦聽了,驚詫不已,又對他道:「我這牀帳之後果然有一隻箱子,都是亡兒的戲物。

  我因兒子沒了,不忍見他,並做一箱,丟在牀後,與你所說的話又一毫不差,怎麼有這等奇事?終不然我的兒子不曾被虎馱去,或者遇了拐子拐去賣與人家,今日是皇天后土憐我夫妻積德,特地並在一處,使我骨肉團圓不成?」姚繼道:「我生長二十餘年,並不曾聽見人說道我另有爺娘,不是姚家所出。」

  他妻子曹氏聽見這句說話,就大笑起來道:「這等說,你還在睡裡夢裡!我們那一方,誰人不知你的來歷?只不好當面說你。你求親的時節,我的父母見你為人學好,原要招做女婿,只因外面的人道你不是姚家骨血,乃別處販來的野種,所以不肯許親。你這等聰明,難道自己的出處還不知道?」姚繼聽到此處,就不覺口呆目定,半晌不言。小樓想了一會,就大悟轉來,道:

  「你們不要猜疑,我有個試驗之法。」就把姚繼扯過一邊,叫他解開褲子,把腎囊一捏,就叫起來,道:「我的親兒,如今試出來了!別樣的事或者是偶爾相同,這腎囊裡面只有一個卵子,豈是同得來的?不消說得,是天賜奇緣,使我骨肉團圓的了!可見陌路相逢,肯把異姓之人呼為父母,又有許多真情實意,都是天性使然,非無因而至也。」說了這幾句,父子婆媳四人一齊跪倒,拜謝天地,磕了無數的頭。

  一面宰豬殺羊,酬神了願,兼請同鄉之人,使他知道這番情節。又怕眾人不信,叫兒子當場脫褲,請驗那枚獨卵。他兒子就以此得名,人都稱為「尹獨腎」。

  後來父子相繼積德,這個獨卵之人一般也會生兒子,倒傳出許多後代,又都是獨腎之人。世世有田有地,直富到明朝弘治年間才止。又替他起個族號,都喚做「獨腎尹家」有詩為證:

    綜紋入口作公卿,獨腎生兒理愈明。

    相好不如心地好,麻衣術法總難憑。


  〔評〕

  覺世稗官所作,事事在情理之中,獨有買人為父一節,頗覺怪誕。觀者至此,都謂「捉出破綻來」,將施責備之論矣。

  及至看到「原屬父子,天性使然」一語,又覺得甚是平常,並不曾跳出情理之外。可見人作好文字與做好人、行好事一般,常有初使人驚,次招人怪,及至到群疑畢集怨?

  將興之際,忽然見出他好處來,始知做好人行好事者原有一片苦心,令人稱頌不已。悟此即知作文之法,悟此即知讀書之法。


第十二樓 聞過樓[编辑]

第三十六回 聞過樓第一 棄儒冠白鬚招隱     避紗帽綠野娛情[编辑]

  詩云:

    市城戎馬地,決策早居鄉。

    妻子無多口,琴書只一囊。

    桃花秦國遠,流水武陵香。

    去去休留滯,回頭是戰場。

  此詩乃予未亂之先避地居鄉而作。古語云:「小亂避城,大亂避鄉。」予謂無論治亂,總是居鄉的好;無論大亂小亂,總是避鄉的好。只有將定未定之秋,似亂非亂之際,大寇變為小盜,戎馬多似禾稗,此等世界,村落便難久居。造物不仁,就要把山中宰相削職為民,發在市井之中去受罪了!予生半百之年,也曾在深山之中做過十年宰相,所以極諳居鄉之樂。如今被戎馬盜賊趕入市中,為城狐社鼠所制,所以又極諳市廛之苦。你說這十年宰相是哪個與我做的?不虧別人,倒虧了個善殺居民、慣屠城郭的李闖,被他先聲所懾,不怕你不走。到這時候,真個是富貴逼人來,脫去楚囚冠,披卻仙人氅。初由田□社師起家,屢遷至方外司馬,未及數年,遂經枚卜,直做到山中宰相而後止。

  諸公不信,未免說我大言不慚,卻不知道是句實話。只是這一種功名,比不得尋常的富貴,彼時不以為顯,過後方覺其榮。不像做真官受實祿的人,當場自知顯貴,不待去官之後才知好運之難逢也。如今到了革職之年,方才曉得未亂以前也曾做過山中的大老。諸公若再不信,但取我鄉居避亂之際信口吟來的詩,略摘幾句,略拈幾首念一念,不必論其工拙,但看所居者何地,所與者何人,所行者何事,就知道他受用不受用,神仙不神仙,這山中宰相的說話僭妄不僭妄也。如五言律詩裡面有「田耕新買犢,簷蓋旋誅茅。花繞村為縣,林周屋是巢」、「綠買田三畝,青賒水一灣。妻孥容我傲,騷酒放春閒」之句。七言律詩裡面有「自釀不沽村市酒,客來旋摘野棚瓜。枯藤架擁詼諧史,亂竹籬編隱逸花」、「裁遍竹梅風冷淡,澆肥蔬蕨飯家常。窗臨水曲琴書潤,人讀花間字句香」之句。此乃即景賦成,不是有因而作。還有《山齋十便》的絕句,更足令人神往。

  諸公試覽一過,只當在二十年前,到山人所居之處枉顧一遭,就說此人雖係凡民,也略帶一分仙氣,不得竟以塵眼目之也。

  何以謂之「十便」?請觀「小序」,便知作詩之由。「小序」云:笠道人避地入山,結茅甫就,有客過而問之,曰:「子離群索居,靜則靜矣,其如取給不便何?」道人曰:「予受山水自然之利,享花鳥慇懃之奉,其便良多,不能悉數。子何云之左也?」客請其目,道人信口答之,不覺成韻。

  耕便

    山田十畝傍柴關,護綠全憑水一灣。

    唱罷午雞農就食,不勞婦子閩田間。

  課農便

    山窗四面總玲瓏,綠野青疇一望中。

    凴几課農農力盡,何曾妨卻讀書工?

  釣便

    不蓑不笠不乘筰,日坐東軒學釣鏊。

    客欲相過常載酒,除投香餌出輕闞。

  灌園便

    築成小圃近方塘,果易生成菜易長。

    抱甕太癡機太巧,從中酌取灌園方。

  汲便

    古井山廚止隔牆,竹稍一段引流長。

    旋烹苦茗供佳客,猶帶源頭石髓香。

  浣濯便

    烷塵不用繞溪行,門裡潺盢分外清。

    非是幽人偏愛潔,滄浪逼我濯冠纓。

  樵便

    臧婢秋來總不閒,拾枝掃葉滿林間。

    拋書往課樵青事,步出柴扉便是山。

  防夜便

    寒素人家冷落村,只憑泌水護衡門。

    抽橋斷卻黃昏路,山犬高眠古樹根。

  還有《吟便》《眺便》二首,因原稿散失,記憶不全,大約說是純賴天工、不假人力之意。此等福地,雖不敢上希蓬島、下比桃源,方之輞川、剡溪諸勝境,也不至多讓。誰想賊氛一起,踐以兵戎,遂使主人避而去之,如擲敝屣,你道可惜不可惜!今日這番僭妄之詞,皆由感慨而作,要使方以外的現任司馬、山以內的當權宰相,不可不知天爵之榮,反尋樂事於蔬水曲肱之外也。

  如今說個不到亂世先想居鄉的達者,做一段林泉佳話、麈尾清談,不但令人耳目一新,還可使之肺腸一改。人人在市井之中,個個有山林之意,才見我作者之功,不像那種言勢言利之書,驅天下之人而歸於市道也。

  明朝嘉靖年間,直隸常州府宜興縣有個在籍的大老,但知姓殷,不曾訪得名字,官拜侍講之職,人都稱為「殷太史」。

  他有個中表弟兄,姓顧,字呆叟,乃虎頭公後裔,亦善筆墨,饒有宗風。為人恬澹寡營,生在衣冠閥閱之鄉,常帶些山林隱逸之氣。少年時節與殷太史同做諸生,最相契密。但遇小考,他的名字常取在殷太史之前,只是不利於場屋,曾對人立誓道:

  「秀才只可做二十年,科場只好進五六次,若還到強仕之年而不能強仕,就該棄了諸生,改從別業。鑷鬚赴考之事,我斷斷不為。」不想到三十歲外,髭鬚就白了幾根。有人對他道;「報強仕者至矣,君將奈何?」呆叟應聲道:「他為招隱而來,非報強仕也。不可負他盛意,改日就要相從。」果然不多幾日,就告了衣巾,把一切時文講章與鏤管穴孔的筆硯盡皆燒燬,只留農圃種植之書與營運資生之具,連寫字作畫的物料,都送與別人,不肯留下一件。人問他道:「書畫之事與舉業全不相關,棄了舉業,正好專心書畫,為什麼也一齊廢了?」呆叟道:

  「當今之世,技藝不能成名,全要乞靈於紗帽。仕宦作書畫,就不必到家也能見重於世。若叫山人做墨客,就是一樁難事,十分好處只好看做一分,莫說要換錢財,就賠了紙筆白送與人,還要討人的譏刺,不如不作的好。」知事的聽了,都道他極見得達。

  他與朋友相處,不肯講一句膚言,極喜盡忠告之道。殷太史自作宦以來,終日見面的不是迎寒送暖之流,就是脅肩餡笑之輩,只有呆叟一人是此公的畏友。凡有事關名節、跡涉嫌疑、他人所不敢言者,呆叟偏能正色而道之。至於揮麈談玄,挑燈話古,一發是他剩技,不消說得的了。所以殷太史敬若神明,愛同骨肉,一飲一食也不育拋撇他。

  他的住處去殷太史頗遠,殷太史待他雖然不比別個,時時枉駕而就之。到底仕宦的腳步輕賤殺了也比平人貴重幾分,十次之中走去就教一兩次,把七八次寫帖相邀,也就是折節下交、謙虛不過的了;何況未必盡然,還有脫略形骸、來而不往的時候。況且宜興城裡不只他一位鄉紳,呆叟自廢舉業以來,所稱「同學少年多不賤」者又不只他一個朋友,人人相拉,個個見招,哪裡應接得暇?若丟了一處不去,就生出許多怪端,說:

  「一樣的交情,為什麼厚人而薄我?」呆叟棄了功名不取,丟了諸生不做,原只圖得「清閒」二字,誰想不得清閒,倒加上許多忙俗,自家甚以為恥,就要尋塊避秦之地。況且他性愛山居,一生厭薄城市,常有耕雲釣月之想,就在荊溪之南、去城四十餘里,結了幾間茅屋,買了幾畝薄田,自為終老之計。起初並不使人與聞,直待臨行之際,方才說出。少不得眾人聞之,定有一番援止。

  暫抑談鋒,以停倦目。


第三十七回 聞過樓第二 納諫翁題樓懷益友    遭罹客障面避良朋[编辑]

  呆叟選了吉日,將要遷移,方才知會親友,叫他各出份資與自己餞別,說:「此番移家,不比尋常遷徙,終此一生優遊田野,不復再來塵市。有人在城郭之內遇見顧呆叟專者,當以『馮婦』呼之。」眾人聽了,都說:「此舉甚是無謂。自古道:『小亂避城,大亂避鄉。』就有兵戈擾攘之事,鄉下的百姓也還要避進城來,何況如今烽火不驚,夜無犬吠,為什麼沒緣投故竟要遷徙下鄉,還說這等盡頭絕路的話?」呆叟道:「正為太平無事,所以要遷徙下鄉。若到那犬吠月明、烽煙告急的時節,要去做綠野耕夫,就不能夠了。古人云:『趨名者於朝,趨利者於市。』我既不趨名,又不趨利,所志不過在溫飽。溫莫溫於自織之衣,飽莫飽於親種之粟。況我素性不耐煩囂,只喜高眠靜坐,若還住在城中,即使閉門謝客,僵臥繩牀,當不得有剝啄之聲攪人幽夢,使你不得高眠;往來之札費我應酬,使人不能靜坐。希夷山人之睡隱,南郭子綦之坐忘,都虧得不在城市;若在城市,定有人來攪擾,會坐也坐不上幾刻,會睡也睡不到論年,怎能夠在枕上遊仙,與嗒然自喪其耦也?」眾人聽了,都說他是迂談闊論,個個攀轅,人人臥轍,不肯放他出城。

  呆叟立定主意,不肯中止。眾人又勸他道:「你既不肯住在城中,何不離城數里、在半村半郭之間尋一個住處?既可避囂,又使我輩好來親近。若還太去遠了,我們這幾個都是家累重大的人,如何得來就教?」呆叟道:「入山惟恐不深,既想避世,豈肯在人耳目之前?半村半郭的,應酬倒反多似城內,這是斷然使不得的。」回了眾人,過不上幾日,就攜家入山。

  自他去後,把這些鄉紳大老弄得情興索然。別個想念他還不過在口裡說說,獨有殷太史一位,不但發於聲音,亦且形諸夢寐;不但形諸夢寐,又且見之羹牆。只因少了此人,別無諍友。難道沒些過失,再沒有一人規諫他?因想呆叟臨別之際,坐在一間樓上,贈他許多藥石之言,沒有一字一句不切著自家的病痛;所以在既別之後,思其人而不得,因題一匾名其樓曰「聞過摟」。

  呆叟自入山中,遂了閒雲野鶴之性,陶然自適不啻登仙。

  過了幾月,殷太史與一切舊交因少他不得,都寫了懇切的書,遣人相接,要他依舊入城。他回札之中,言語甚是決烈。眾人知道勸他不回,從此以後,也就不來相強。

  一日,縣中簽派里役,竟把他的名字開做一名櫃頭,要他入縣收糧,管下年監兑之事。差人齎票上門,要他入城去遞認狀。呆叟甚是驚駭,說:「里中富戶甚多,為什麼輪他不著?我有幾畝田地,竟點了這樣重差?」差人道:「官錯吏錯,來人不錯。你該點不該點,請到縣裡去說,與我無干。」呆叟搬到鄉間未及半載,飯稻羹魚之樂才享動頭,不想就有這般磨劫;況且臨行之際曾對人發下誓言,豈有未及半年就為馮婦之理?

  只得與差人商議,寧可行些賄賂,央他轉去回官,省得自己破戒。差人道:「聞得滿城鄉宦都是你至交,只消寫字進去,求他發一封書札,就回脫了,何須費什麼錢財!」呆叟素具傲骨,不肯輕易干人;況有說話在先,恐為眾人所笑,所以甘心費錢,不肯寫字。差人道:「既要行賄,不是些小之物可以幹得脫的,極少也費百金,才可以望得倖免。」呆叟一口應承,並無難色,盡其所有,干脫了這個苦差。未免精疲力竭,直到半年之後,方才營運得轉。正想要在屋旁栽竹,池內種魚,構書屬於住宅之旁,蓄蹇驢於黃犢之外,有許多山林經濟要設施佈置出來。

  不想事出非常,變生不測,他所居之處,一向並無盜警,忽然一夜,竟有五七條大漢,明火執仗打進門來,把一家之人嚇得魂飛膽裂。

  呆叟看見勢頭不好,只得同了妻子立過一邊,把家中的細軟任憑他席捲而去。既去之後,撿著幾件東西,只說是他收拾不盡、遺漏下來的;及至取來一看,卻不是自己家中之物,又不知何處劫來的。所值不多,就拿來丟過一邊,付之不理。

  他經過這番劫掠,就覺得窮困非常,漸漸有些支撐不去;依舊怕人恥笑,不肯去告貸分文。心上思量說:「城中親友聞之,少不得要捐囊議助,沒有見人在患難之中坐視不顧之理。

  與其告而後與,何如不求而得?」過不上幾日,那些鄉紳大老果然各遣平頭,齎書唁慰。書中的意思便關切不過,竟像自己被劫的一般。只是一件可笑:封封俱是空函,並不見一毫禮物,還要賠酒賠食款洽他的家人。心上思量道:「不料人情惡薄,一至於此!別人慳吝也罷了,殷太史與我是何等的交情,到了此時也一毛不拔,要把說話當起錢來,總是日遠日疏的緣故。古人云『一日不見黃叔度,鄙吝復生。』此等過失皆朋友使然,我實不能辭其責也。」寫幾封勉強塞責的回書,打發來人轉去。

  從此以後,就斷了癡想,一味熬窮守困。又過了半年,雖不能夠快樂如初,卻也衣食粗足,沒有啼饑號寒之苦。不想厄運未終,又遇了非常之事。忽有幾個差人齎了一紙火票上門來捉他,說:「其時某日拿著一伙強盜,他親口招稱,說:『在鄉間打劫,沒有歇腳之處,常借顧某家中暫停。雖不叫做窩家,卻也曾受過贓物,求老爺拘他來審審。』」呆叟驚詫不已,接過票來一看,恰好所開的贓物就是那日打劫之際遺失下來的幾件東西,就對了妻孥歎口氣道:「這等看來,竟是前生的冤孽了!我曾聞得人說:『清福之難享,更有甚於富貴。』當初有一士人,每到黃昏人靜之後,就去焚香告天,求遂他胸中所欲,終日祈禱,久而不衰。忽然一夜,聽見半空之中有人對他講道:

  『上帝憫汝志誠,要降福與汝,但不知所願者何事?故此命我來詢汝。』士人道:『念臣所願甚小,不望富貴,但求衣食粗足,得逍遙於山水之間足矣。』空中的人道:『此上界神仙之樂,汝何可得?若求富貴則可耳。』就我今日之事看來,豈不是富貴可求,清福難享?命裡不該做閒人,閒得一年零半載,就弄出三件禍來,一件烈似一件。由此觀之,古來所稱方外司馬、山中宰相其人者,都不是凡胎俗骨。這種眠雲漱石的樂處,騎牛策蹇的威風,都要從命裡帶來,若無夙根,則山水煙霞皆禍人之具矣。」說了這些話,就叫妻孥收拾行李,同了差役起身。喜得差來的人役都肯敬重斯文,既不需索銀錢,又不擅加鎖鈕,竟像奉了主人之命來邀他赴席地一般,大家相伴而行,還把他遜在前面。呆叟因前番被動,不能見濟於人,知道世情惡薄,未必肯來援手,徙足以資其笑柄,不如做個硬漢,靠著「死生由命」

  四個字挺身出去見官,不想到近城數里之外,有許多車馬停在道旁,卻像通邑的鄉紳有什麼公事商議聚集在一處的光景。呆叟看了,一來無顏相見,二來不屑求他,到了人多的地方,竟低頭障面而過。不想有幾個管家走來拽住,道:「顧相公不要走,我們各位老爺知道相公要到,早早在這邊相等,說有要緊話商議,定要見一見的。」呆叟道:「我是在官人犯,要進去聽審,沒有工夫講話。且等審了出來,再見眾位老爺,未為晚也。」那幾個管家把叟望緊緊扯住,只不肯放,連差人也幫他留客,說:「只要我們不催,就住在此間過夜也是容易的,為何這等執意。」正在那邊扯拽,只見許多大老從一個村落之內趕了出來,親自對他拱手,道:「呆叟兄,多時不會,就見見何妨,為什麼這等拒絕?」說了這一句,都伸手來拽他。呆叟看見意思慇懃,只得霽顏相就,隨了眾人走進那村落之內,卻是一所新構的住居。只見:

    柴關緊密,竹徑迂徐。籬開新種之花,地掃旋收之葉。數椽茅屋,外觀最樸而內實精工,不竟是農家結構;一帶梅窗,遠視極粗而近多美麗,有似乎墨客經營。若非陶處士之新居,定是林山人之別業。

  眾人拽了呆叟走進這個村落,少不得各致寒暄,敘過一番契闊,就問他致禍之由。呆叟把以前被劫的情形、此時受枉的來歷,細細說了一遍。

  眾人甚是驚訝,又問他:「此時此際,該作什麼商量?」

  呆叟道:「我於心無愧,見了縣尊,不過據理直說,難道他好不分曲直就以刑罰相加不成?」眾人都道:「使不得!你窩盜是假,受贓是實,萬一審將出來,倒有許多不便。我們與你相處多年,義關休戚,沒有坐視之理。昨日聞得此說,就要出去解紛,一來因你相隔甚遠,不知來歷,見了縣父母難以措辭;二來因你無故入山,滿城的人都有些疑惑。說你蹤跡可疑;近日又有此說,一發難於分解,就與縣父母說了,他也未必釋然。

  所以定要屈你回來,自己暴白一暴白。如今沒有別說,縣中的事是我們一力擔當,代你去說,可以不必見官。只是一件:你從今以後,再到鄉間去不得了。這一所住宅也是個有趣的朋友起在這邊避俗的,房屋雖已造完,主人還在城中,不曾搬移得出。待我們央人去說,叫他做個仗義之人,把此房讓你居住,造屋之費,待你陸續還他。既不必走入市井,使人喚你做『馮婦』;又不用逃歸鄉曲,使人疑你做窩家,豈不是個兩全之法?」

  呆叟道:「講便講得極是,我自受三番橫禍,幾次奇驚,把些小家資都已費盡,這所房子住便住了,叫把什麼屋價還他?況且居鄉之人全以耕種為事,這負郭之田比不得窮鄉的瘠土,其價甚昂,莫說空拳赤手不能驟得,就是有了錢鈔,也容易買他不來。無田可耕,就是有房可住也過不得日子,叫把什麼聊生?」殷太史與眾人道:「且住下了替你慢慢地商量,決不使你失所就是。」說完之後,眾人都別了進城。獨有殷太史一個宿在城外,與他抵足而眠,說:「自兄去後,使我有過不聞,不知這一年半載之中做差了多少大事。從今以後,求你刻刻提撕,時時警覺,免使我結怨於桑梓,遺禍於子孫。」又把他去之後追想藥石之言,就以「聞過」二字題作樓名以示警戒的話說了一遍。呆叟甚是歎服,道他:「虛衷若此,何慮讜言之不至?只怕葑菲之見無益於人,徒自增其狂悖耳。」兩個隔絕年餘,一旦會合,雖不比他鄉遇故,卻也是久旱逢甘。這一夜的綢繆繾綣,自不待說。

  但不知訟事如何,可能就結?且等他睡過一晚,再作商量。


第三十八回 聞過樓第三 魔星將退三樁好事齊來  礭局已成一片隱衷才露[编辑]

  呆叟與殷太史二人抵足睡了一夜。次日起來,殷太史也進城料理,只留呆叟一人住在外面,替人看守山莊。呆叟又在山莊裡面周圍踱了一回,見他果然造得中款,樸素之中又帶精雅,恰好是個儒者為農的住處。心上思量道:「他費了一片苦心,造成這塊樂地,為什麼自己不住,倒肯讓與別人?況且卒急之間又沒有房價到手,這樣呆事,料想沒人肯做。眾人的言語都是些好看話兒,落得不要癡想。」正在疑慮之間,忽有一人走到,說是本縣的差人,又不是昨日那兩個。呆叟只道鄉紳說了,縣尊不聽,依舊添差來捉他,心上甚是驚恐。及至仔細一認,竟有些面善。原來不是別個,就是去年簽著里役、知縣差他下鄉喚呆叟去遞認狀的。呆叟與他相見過了,就問:「差公到此,有何見教?」那人答應道:「去年為里役之事,蒙相公托我夤緣,交付白銀一百兩。後來改簽別人,是本官自己的意思,並不曾破費分文。小人只說自家命好,撞著了太歲,所以留在身邊,不曾送來返璧。起先還說相公住得窵遠,一時不進城來,這主銀子沒有對會處,落得隱瞞下來。

  如今聞得你為事之後,依舊要做城裡人,不做鄉下人了,萬一查訪出來,不好意思。所以不待取討,預先送出來奉償,還覺得有些體面。這是一百兩銀子,原封未動,請相公收了。」

  呆叟聽見這些話,驚詫不已,說:「銀子不用,改簽別人,也是你的造化,自然該受的。為什麼過了一年有餘又送來還我?」

  再三推卻,只不肯收。那人不由情願,塞在他手中,說了一聲「得罪」,竟自去了。

  呆叟驚詫不過,說:「衙役之內那有這樣好人?或者是我否極泰來,該在這邊居住,所以天公要成就我,特地把失去之物都取來付還,以助買屋之費,也未可知。」正在這邊驚喜,不想又有扣門之聲,說:「幾個故人要會。」及至放他進來,瞥面一見,幾乎把人驚死!你說是些什麼人?原來就是半年之前明火執杖擁進門來打劫他家私的強盜!自古道「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哪有認不出的道理?呆叟一見,心膽俱驚,又不知是官府押來取他,又不知是私自逃出監門尋到這邊來躲避?

  滿肚猜疑,只是講不出口。只見那幾個好漢不慌不忙對他拱拱手,道:「顧相公,一向不見,你還認得我們麼?」呆叟兢兢慄慄抖做一團,只推認他不得。那些好漢道:「豈有認不得之理?老實對你說罷,我們今日之來,只有好心,並無歹意,勸你不要驚慌。那一日上門打劫,原不知高姓大名,只說是山野之間一個鄙吝不堪的財主,所以不分皂白,把府上的財物盡數卷來。後來有幾個弟兄被官府拿去,也還不識好歹,信口亂扳,以致有出票拘拿之事。我們雖是同伙,還喜得不曾拿獲,都立在就近之處打點衙門。方才聽得人講,都道出票拿來的人是一位避世逃名的隱士,現停在某處地方。我們知道,甚是懊侮。

  豈有遇著這等高人不加資助反行劫掠之理?所以如飛趕到這邊,一來謝罪,二來把原物送還。恕我輩是粗鹵強人,有眼不識賢士,請把原物收下,我們要告別了。」說到這一聲,就不等回言,把幾個包袱丟在他面前,大家揮手出門,不知去向。

  呆叟看了這些光景,一發愁上加愁,慮中生慮,說:「他目下雖然漏網,少不得官法如爐,終有一日拿著。我與他見此一面,又是極大的嫌疑了。況且這些贓物原是失去的東西,豈有不經官府、不遞認狀、倒在強盜手中私自領回之理?萬一現在拿著的又在官府面前招出這主贓物,官府查究起來,我還是呈送到官的是,隱匿下來的是?」想到這個地步,真是千難萬難,左想一回又不是,右想一回又不是,只得閉上柴門,束手而坐。

  正在沒擺佈的時節,只聽得幾下鑼響,又有一片吆喝之聲,知道是官府經過。呆叟原係罪人,又增出許多形跡,聽見這些響動,好不驚慌,惟恐有人闖進門來,攻其不意。要想把贓物藏過一邊,怎奈人生地不熟,不知哪一個去處可以掩藏。正在東張西望的時節,忽聽得捶門之聲如同霹靂,鑼聲敲到門前,又忽然住了,不知為什麼緣故。欲待不開,又恐怕抵擋不住;欲待要開,怎奈幾個包袱擺在面前,萬一官府進來,只當是自具供招、親投罪狀、買一個強盜窩家認到身上來做了,如何使得?急得大汗如流,心頭突突地亂跳。又聽得敲門之人高聲喊道:「老爺來拜顧相公,快些開門,接了帖子進去!」呆叟聽見這句話,一發疑心,說:「我是犯罪之人,不行捕捉也夠了,豈有問官倒寫名帖上門來拜犯人之理?此語一發荒唐,總是凶多吉少!料想支撐不住,落得開門見他。」誰想拔開門拴,果然有個侍弟帖子塞進門來。那投帖之人又說:「老爺親自到門,就要下轎了,快些出來迎接。」呆叟見過名帖,就把十分愁擔放下七分,料他定有好意,不是什麼機謀,就整頓衣冠,出去接見。縣尊走下轎子,對著呆叟道:「這位就是顧兄麼?」呆叟道:「晚生就是。」縣尊道;「渴慕久矣,今日才得識荊。」

  就與他挽手而進。行至中堂,呆叟說是「犯罪之人,不敢作揖」,要行長跪之禮。縣尊一把扯住,說:「小弟惑於人言,唐突吾兄兩次,甚是不安,今日特來謝過。兄乃世外高人,何罪之有?」呆叟也謙遜幾句,回答了他。兩個才行抗禮。

  縣尊坐定之後,就說:「吾兄的才品,近來不可多得,小弟欽服久矣。兩番得罪,實是有為而然,日後自明,此時不煩細說。方才會著諸位令親,說吾兄有徙居負郭之意,若果能如此,就可以朝夕領教,不作蒹葭白露之思了。但不知可曾決策?」

  呆叟道:「敝友舍親都以此言相勖,但苦生計寥寥,十分之中還有一二分未決。」縣尊道:「有弟輩在此,『薪水』二字,可以不憂;待與諸位令親替兄籌個善策,再來報命就是了。」

  呆叟稱謝不遑。

  縣尊坐了片時,就告別而去。

  呆叟一日之中遇了三樁詫事,好像做夢一般,禍福齊來,驚喜畢集,自家猜了半日,竟不知什麼來由。直等到黃昏日落之時,諸公攜酒而出,一來替他壓驚,二來替他賀喜,三來又替他暖熱新居。吃到半席之間,呆叟把日間的事細細述了一遍,說:「公門之內莫道沒有好人,盜賊之中一般也有豪傑。只是這位縣尊前面太倨後面太恭,舉動靡常,倒有些解說他不出。」

  眾人聽了這些話,並不則聲,個個都掩口而笑。呆叟看了,一發疑心起來,問他:「不答者何心?暗笑者何意?」殷太史見他盤問不過,才說出實心話來,竟把呆叟喜個異常,笑個不住!原來那三樁橫禍、幾次奇驚,不是天意使然,亦非命窮所致,都是眾人用了詭計做造出來的。只因思想呆叟,接他不來,知道善勸不如惡勸。他要享林泉之福,所以下鄉,偏等他吃些林泉之苦。正要生法擺佈他,恰好新到一位縣尊,極是憐才下士,殷太史與眾人就再三推轂,說:「敝縣有才之士只得一人,姓某名某,一向避跡入山,不肯出來謁見當事。此兄不但才高,兼有碩行,與治弟們相處,極肯輸誠砥礪。自他去後,使我輩鄙吝日增,聰明日減。可惜不在城中,若在城中,老父母得此一人,就可以食憐才下士之報。」縣尊聞之,甚是踴躍,要差人齎了名帖,下鄉去物色他。眾人道:「此兄高尚之心已成了膏盲痼疾,不是弓旌召得來的,須效晉文公取士之法,畢竟要焚山烈澤,才弄得介子推出來。治弟輩正有此意,要借老父母的威靈,且從小處做起,先要如此如此;他出來就罷,若不出來,再夫如此如此;直到第三次上,才好把辣手放出來。先使他受些小屈,然後大伸,這才是個萬安之法。」縣尊聽了,一一依從。所以簽他做了櫃頭,差人前去呼喚。明知不來,要使他蹭蹬起頭,先破幾分錢鈔,省得受用太過,動以貧賤驕人。

  第二次差人打劫,料他窮到極處必想入城,還怕有幾分不穩,所以吩咐打劫之人,丟下幾件贓物,預先埋伏了禍根,好等後來發作。誰想他依舊倔強,不肯出來,所以等到如今才下這番辣手。料他到了此時,決難擺脫,少不得隨票入城。據眾人的意思,還要哄到城中,弄幾個輕薄少年立在路口,等呆叟經過之時叫他幾聲「馮婦」,使他慚悔不過,才肯回頭。獨有殷太史一位不肯,說:「要逼他轉來,畢竟得個兩全之法,既要遂我們密邇之意,又要成就他高尚之心。趁他未到的時節,先在這半村半郭之間尋下一塊基址,替他蓋幾間茅屋,置幾畝腴田,有了安身立命之場,他自然不想再去。我們為朋友之心,方才有個著落,不然,今日這番舉動真可謂之虛拘了。」眾人聽見,都道他慮得極妥。

  縣尊知道有此盛舉,不肯把「倡義」二字讓與別人,預先捐俸若干,送到殷太史處,聽他設施。所以這座在房與買田置產之費共計千金,三股之內,縣尊出了一股,殷太史出了一股,其餘一股乃眾人均出。不但宴會賓客之所、安頓妻孥之處替他位置得宜,不落尋常窠臼;連養牛蓄豕之地、雞棲犬宿之場都造得現現成成,不消費半毫氣力。起先那兩位異人、三樁詫事,亦非無故而然,都是他們做定的圈套,特地叫人送上門來,使他見了先把大驚變為小驚,然後到相見的時節說了情由,再把小喜變為大喜。連縣尊這一拜,也是在他未到之先就商確定了的;要等他一到城外,就使人相聞,好等縣尊出來枉顧,以作下交之始。

  呆叟在窮愁落寞之中、顛沛流離之際,忽然聞了此說,你道他驚也不驚?喜也不喜?感激眾人不感激眾人?當夜開懷暢飲,醉舞狂歌,直吃到天明才散。

  呆叟把山中的家小與牛羊犬豕之類,一齊搬入新居,同享現成之福。從此以後,不但殷太史樂於聞過,時時往拜昌言,諸大老喜得高朋,刻刻來承麈教;連那位禮賢下士的令尹,凡有疑難不決之事、推敲未定之詩,不是出郭相商,就是走書致訊。

  呆叟感他國士之遇,亦以國士報之,凡有事關民社、跡係聲名者,真所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殷太史還說聲氣雖通,終有一城之隔,不便往來;又在他在房之側買了一所民居,改為別業。把「聞過樓」的匾額叫人移出城來,釘在別業之中一座書摟之上,求他朝夕相規,不時勸誡。

  這一部小說的樓名,俱從本人起見,獨此一樓不屬顧而屬殷,議之者以為旁出,殊不知作者原有深心。當今之世,如顧呆叟之恬澹寡營,與朋友交而能以切磋自效者,雖然不多,一百個之中或者還有一兩個。至於處富貴而不驕、聞忠言而善納、始終為友、不以疏遠易其情、貧老變其志者,百千萬億之中正好尋不出這一位!只因作書之旨不在主而在客,所以命名之義不屬顧而屬殷,要使觀者味此,知非言過之難而聞過之難也。

  覺世稗官之小說大率類此。其能見收於人、不致作覆瓿抹桌之具者,賴有此耳!

  〔評〕

  諸以既遂呆叟之高,又使之不迂其跡,誠一時盛舉。敘養士之功者,必以太史為最,縣令次之,諸大老又次之。以求田問舍之資,合諸老所出者,僅得三分之一,而兩公之力居多也。

  予謂:此番捐助,不虧太史,不虧縣令,獨獨虧了諸公,為呆叟者不可不知感激。何也?大史善於聞過,縣令工於謀野,其取償於呆叟者,不啻什百,豈止三分之一而已哉!其餘諸老,既乏聞過之虛衷,義無謀野之實意,不過於高談闊論之時,增一酒朋詩客而已。所以出一分失一分,助一股折一股。俗語云「施恩不望報」,惟諸老能之。

  若太史、縣令二公,皆居奇射利之尤者也。然又不得不謂之仗義。可見名實兼收之事,惟禮賢下士一節足以資之,較積德於冥冥之中、俾後世子孫食其報者,尚有遲早賒現之別耳!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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