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岳全傳/第五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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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曰:

  北狄連番犯宋關,英雄並起濟時艱。金兵大潰朱仙鎮,幾使餘生不得還。
  滿期直搗黃龍府,二聖迎歸復汴京。爭奈班師牌十二,大勛一旦敗垂成!

  卻說兀朮望著石壁上一頭撞去,原自捨身自盡,不道天意不該絕於此地,忽聽得震天價一聲響,那石壁倒將下去;又聽得豁喇喇的,山嶺危巔盡皆倒下。兀朮扒將起來一看,山峰盡平,心中大喜,跨上馬,招呼眾將上嶺。

  那些番兵個個爭先,一擁而上,反擠塞住了。剛剛上得五六千人,忽然一聲雷響,那巔崖石壁依舊豎起。後邊人馬不得上山。看看追兵已到,把那些金兵猶如砍瓜切菜一般,無路逃生。兀朮在嶺上望見山下,見那本邦人馬死得可憐,不覺眼中流淚,對著哈迷蚩道:「某家自進中原,所到之處,望風瓦解。不想遇著這岳南蠻如此厲害,六十萬人馬,被他殺得祇乘五六千人!還有何面目回去見老狼主,倒不如自盡了罷!」說罷,便拔出腰間佩劍欲要自刎。哈迷蚩將他雙手緊緊抱住,眾將上前奪下佩刀。哈迷蚩叫聲:「狼主,何必輕生!勝敗乃兵家常事。且暫回國,再整人馬,殺進中原,以報此仇。」

  正說之間,祇見對面林子內走出一個人來,書生打扮,飄飄然有神仙氣象,上前來見兀朮道:「太子在上,你祇想調兵復仇,終久何用?若向鍋中添水,不如灶內無柴。況自古以來,權臣在內,大將豈能立功於外?不久岳元帥自不免也。」兀朮聽了,恍然大悟,遂作揖謝道:「極承教諭!請問先生尊姓大名?」那人道:「小生之意,不過應天順人,何必留名?」遂辭別而去。

  兀朮就吩咐早早安營,且埋鍋造飯,吃了一餐。哈迷蚩道:「天遣此人點醒我們,狼主且暫住營。待臣私入臨安,去訪秦檜。等他尋個機會,害了岳飛,何愁天下不得?」兀朮大喜道:「既如此,待某家寫起一書來,與軍師帶去。」當下就取過筆硯,寫了一書,外用黃蠟包裹,做成一個蠟丸,遞與哈迷蚩道:「軍師,你進中原,須要小心!」哈迷蚩道:「不勞狼主囑咐,小臣自會見機而行。」遂將蠟丸藏好,辭了兀朮,悄悄的暗進臨安而去。後人有詩曰:

  戰敗金邦百萬兵,中原指日息紛爭。何來狂士翻簧舌,遂致昌平智復萌!

  且說岳元帥就在金牛嶺下紮住營盤,賞勞兵將,一面寫本進朝報捷;一面催趲糧草,收拾衣甲,整頓發兵掃北。按下慢表。

  再說那哈迷蚩打扮做個汴京人模樣,悄悄的到了臨安。那一日,打聽得秦檜同了夫人王氏在西湖上遊玩,即忙也尋到湖上來。祇見秦檜正在蘇堤邊泊下座船,與夫人對坐飲酒,賞玩景致。哈迷蚩就高聲叫道:「賣蠟丸,賣蠟丸!」叫過東來,又叫過西去。那王氏聽得賣蠟丸的祇管叫來叫去,就望岸上一看,便叫:「相公,這不是哈軍師麼?」秦檜一眼望去,說道:「不差,不差!」便吩咐家人:「去叫那賣蠟丸的上船來見我。」家人領命,忙忙的走到船頭上,把手一招,叫那賣蠟丸人上船來,同了家人進艙跪下。

  秦檜問道:「你賣的是甚麼蠟丸?可醫得我的心病麼?」哈迷蚩道:「我這蠟丸專治的是心病,且有妙方在內。但要早醫,緩則恐其無效。」秦檜道:「既如此,且把丸子留下,我照方而服便了。」叫家人:「賞他十兩銀子去罷。」哈迷蚩會意,謝賞而去。

  秦檜將蠟丸剖開看時,卻是兀朮親筆之書,責備「秦檜負盟,致被岳飛殺得大敗虧輸。若能謀害得岳飛,方是報我國之恩。倘得了宋朝天下,情願與汝平分疆界」等語。秦檜看完,即將書遞與王氏道:「四太子要我謀害岳飛,當如何處置?」王氏道:「相公官居宰輔,職掌群僚,這些小事有何難處。況且前日藥酒之事被牛皋識破,今若滅了金邦,功高無比。倘然回京,查究出此事來,我們一家性命難保。為今之計,不如慢發糧草,祇說今日欲與金國議和,且召他收兵,暫回朱仙鎮養馬。然後再尋一計,將他父子害了,豈不為美?」秦檜大喜道:「夫人言之有理。」遂命罷宴開船,上岸回府。

  那哈迷蚩見了秦檜,送了蠟書,依舊扮作客商模樣,取路回營,來見兀朮道:「臣在西湖上見過秦檜夫妻,接了蠟丸,已是會意,料他必然有計與狼主搶天下。我等且回關外,再差人打聽消息便了。」兀朮遂命拔寨,帶領了敗殘人馬,往關外去了,不提。

  卻說岳元帥與各元帥在營中商議調兵養馬,打點直搗黃龍府,迎還二聖,早晚成功。卻是糧草不至,不知何故?正在差官催趲軍糧,刻日掃北,忽報有聖旨下,岳爺一同眾元帥出營接旨,欽差宣讀詔書,卻是召岳飛班師,暫回朱仙鎮歇息養馬,待秋收糧足,再議發兵。

  岳爺送了欽差,回營坐定。當下韓元帥開言道:「大元戎以十萬之眾,破金兵百萬,亦非容易。今成功在即,不發兵糧,反召元帥兵回朱仙鎮,豈不把一段大功,沉於海底!這必是朝中出了奸臣,怕大將立功。元帥且自酌量,不可輕自回兵。」岳元帥道:「自古君命召,不俟駕而行,不可貪功,逆了旨意。」劉元帥道:「元帥差矣。古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金人銳氣已失,我兵鼓舞用命,恢復中原,在此一舉。依著愚見,不如一面催糧,一面發兵,直抵黃龍府,滅了金邦,迎回二聖。然後歸朝,將功折罪,豈不為美?」

  岳爺道:「眾位元帥有所不知,本帥因槍挑小梁王,逃命歸鄉。年荒歲亂,盜賊四起。有洞庭湖楊么差王佐來聘本帥,本帥雖不曾去,卻結識了王佐,故有斷臂之事。我母恐我一時失足,將本帥背上刺了『精忠報國』四個大字,所以一生祇圖盡忠。即是朝廷聖旨,那管他奸臣弄權!」途傳令拔寨起營。一聲炮響,十三處人馬分作五隊,滔滔的回轉朱仙鎮。依舊地紮下十三座營頭,各各操兵練卒,專待秋收後進兵。

  一面喚過岳雲,暗暗吩咐道:「方今奸臣弄權,專主和議。朝廷聽信奸言,希圖苟安一隅,無用兵之志,不知將來如何?你可同張憲回到家中,看望母親,傳教兄弟些武藝。倘有用你之處,再來喚你。」二人領命,拜別了岳爺,來與關鈴作別,便道:「向日承我弟所贈寶駒,愚兄目下歸鄉,並無用處,今日物歸故主。愚兄暫時拜別,不久再得相會。」關鈴祇得收了赤兔馬,依依不捨,直送至十里方回。那岳雲自和張憲二人,一同歸鄉去了。

  一日,岳元帥同眾元帥坐談議論,忽叫一聲:「張保何在?」張保應聲道:「有!小人在此,元帥有何吩咐?」岳爺對著眾元帥道:「這個張保,乃是李太師的家丁,送與我做個伴當,想要尋個出身。他隨我數年苦戰,元帥們也知他的功勞。今蒙聖恩賜我的空頭札付,本帥意欲與他一道,往濠梁去做個總兵,可使得麼?」眾元帥道:「大元戎何出此言?張將軍在帳下不知立了多少大功,莫說總兵,再大些也該。」岳元帥便取過一道札付,填了姓名,就付與張保道:「你可回去領了家小,一齊上任。」張保道:「小人不願為官,情願在此跟隨元帥。」岳爺道:「人生在世,須圖個出身,方是男子漢。你去,不必多言!」張保見岳爺主意已定,祇得稟道:「小人去便去,若做不來總兵,是原要來伏侍元帥的噱。」岳爺道:「祇要你盡心保國,有何做不來之事?」張保叩辭了,並拜別了眾位元帥,出營起身去了。

  岳爺又叫聲:「王橫。」王橫跪下道:「元帥有何吩咐?」岳爺道:「我欲叫你去做個總兵,你心下如何?」王橫連忙叩頭稟道:「啊呀!小人是個粗人,祇曉得跟隨大老爺過日子,不曉得做甚麼總兵總將的。若要小人去做官,情願就在老爺跟前自盡了罷!」岳爺道:「既然如此,便罷了!」王橫謝了元帥,起來走過一邊。眾元帥道:「難得元帥手下都是忠義之人,所以兀朮屢敗。」

  正在閑談,忽報聖旨又下。眾元帥一同接進,天使開讀,卻是命岳元帥在朱仙鎮屯田養馬;眾元帥節度且暫回本汛,候糧足聽調。眾元帥謝恩,送出天使。回營養馬三日,韓元帥、張元帥、劉元帥,與各鎮總兵、節度使齊到大營,與岳元帥作別,俱各拔寨起身,各回本汛去了。

  且說岳爺在朱仙鎮上終日操兵練將,又令軍士耕種米麥,專等旨意掃北。不道秦檜專主和議,使命在金國往返幾回,終無成議,看看臘盡春殘,又是夏秋時候。一日,閑坐帳中,觀看兵書,忽報聖旨下。岳飛連忙迎接開讀,卻是因和議已成,召取岳飛回兵進京,加封官職。岳爺謝恩畢,送出天使,回到營中。對眾將道:「聖上命我進京,怎敢抗旨?但奸臣在朝,此去吉兇未卜。我且將大軍不動,單身面聖,情願獨任掃北之事。倘聖上不聽,必有疏虞。眾兄弟們務要戮力同心,為國家報仇雪恥,迎得二聖還朝,則岳飛死亦無恨也!」眾將道:「元帥還該商議,怎麼就要進京?」岳爺道:「此乃君命,有何商議。」

  正說之間,又報有內使賷著金字牌,遞到尚書省札子,到軍前來催元帥起身。岳爺慌忙接過,又報金牌來催。不一時間,一連接到十二道金牌。內使道:「聖上命元帥速即起身,若再遲延,即是違逆聖旨了!」岳爺默默無言,走進帳中,喚過施全、牛皋二人來道:「二位賢弟,我把帥印交與二位,暫與我執掌中營。此乃大事,須當守我法度,不可縱兵擾害民間,也不枉我與你結義一番!」說罷,就將帥印交付二人收了。再點四名家將,同了王橫起身。眾統制等並一眾軍士,齊出大營跪送,岳爺又將好言撫慰了一番,上馬便行。但見朱仙鎮上的居民百姓,一路攜老挈幼,頭頂香盤,挨挨擠擠,眾口同聲攀留元帥,哭聲震地。岳爺揮淚對著眾百姓道:「爾等不可如此!聖上連發十二道金牌召我,我怎敢抗違君命!況我不久復來,掃清金兵,爾等自得安寧也。」眾百姓無奈,沒一個不悲悲楚楚,祇得放條路讓岳爺過去。眾將送了一程,岳爺道:「諸位將軍,各自請回罷!」眾將俱各灑淚作別,直待看不見岳爺,方各回營。

  後人讀史至此,有詩惜之曰:

  胡馬南來捍禦難,中原疆土日摧殘。幸逢大帥忠誠奮,感激諸軍勇力殫。
  百戰功高番寇遁,幾回凱捷庶民安。高宗不信秦長腳,二聖終當返御鑾。

  又有詩罵秦檜曰:

  通金受策哈迷蚩,長舌東窗毒計施。十二金牌三字獄,萬年遺臭檜奚辭!

  且說岳爺同王橫帶著四名家將,離了朱仙鎮,望臨安進發。在路非止一日,來到瓜州地方,早有驛官迎接。到官廳坐定,上前稟道:「揚子江中風狂浪大,況天色將晚,祇好在驛中安歇。等明日風靜了,小官准備船隻,送大老爺過江罷。」岳爺道:「既如此,且在此暫歇罷。」那驛官忙忙的去整備夜膳,請岳爺用了,送至上房安歇。王橫同四位家將,自在外廂歇宿。

  那岳爺中心有事,睡在床上,不覺心神恍惚。起身開門一望,但見一片荒郊,蒙隴月色,陰氣襲人。走向前去,祇見兩隻黑犬,對面蹲著講話。又見兩個人赤著膊子,立在旁邊。

  岳爺心裡想道:「好作怪!畜生怎麼會得說話?」正在奇怪,忽然揚子江中狂風大作,白浪滔天,江中鑽出一個怪物似龍非龍,望著岳爺撲來。岳爺猛然吃了一驚,一跤跌醒,卻在床上,一身冷汗,卻是一夢。側著耳朵聽時,譙樓正打三鼓,暗想:「此夢好生蹊蹺!曾記得韓元帥說,此間金山寺內有個道悅和尚,能知過去未來。我何不明日去訪訪他,請他詳解?」

  主意定了,到了天明起來,梳洗了,吩咐王橫備辦了香紙等物。那驛官已將船隻備好,岳爺將幾兩銀子賞了驛丞,下船過江,一徑來到金山腳下上岸,命家將在船看守,止帶了王橫,信步上山。來到大殿上,拜過了佛,焚香已畢。轉到方丈門首,祇聽得方丈中朗然吟道:

  苦海茫茫未有涯,東君何必戀塵埃?不如早覓回頭岸,免卻風波一旦災!

  岳爺聽了,暗暗點頭道:「這和尚果然有德行。但雖勸我修行,那知我有國家大事在心,怎能丟著?」正想之間,祇見裡邊走出一個行者來道:「家師請元帥相見。」岳爺隨了行者走進方丈。那道悅下禪床來,相見已畢,道悅道:「元帥光臨,山僧有失遠接,望乞恕罪!」元帥道:「昔年在瀝泉山參見我師,曾言二十年後再得相會,不竟果然!下官祇因昨夜在驛中得一異夢,未卜吉兇,特求我師明白指示!」道悅道:「自古至人無夢,夢景忽來,未必無兆。不知元帥所得何夢,幸乞見教。」岳爺即將昨夜之夢,細細的告訴了一遍。道悅道:「元帥怎麼不解?兩犬對言,豈不是個『獄』字?旁立裸體兩人,必有同受其禍者。江中風浪,擁出怪物來撲者,明明有風波之險,遭奸臣來害也!元帥此行,恐防有牢獄之災、奸人陷害之事,切宜謹慎!」岳爺道:「我為國家南征北討,東蕩西除,立下多少大功,朝廷自然封賞,焉得有牢獄之災?」道悅道:「元帥雖如此說,豈不聞『飛鳥盡,良弓藏』?從來患難可同,安樂難共。不如潛身林野,隱跡江湖,乃是哲人保身之良策也。」岳爺道:「蒙上人指引,實為善路。但我岳飛以身許國,志必恢復中原,雖死無恨!上人不必再勸,就此告辭。」道悅一路送出山門,口中念著四句:

  風波亭上浪滔滔,千萬留心把舵牢。謹避同舟生惡意,將人推落在波濤。

  岳爺低頭不語,一徑走出山門。長老道:「元帥心堅如鐵,山僧無緣救度。還有幾句偈言奉贈,公須牢記,切勿亂了主意!」岳爺道:「請教,我當謹記。」長老道:

  歲底不足,提防天哭。奉下兩點,將人荼毒。
  老柑騰挪,纏人奈何?切些把舵,留意風波!

  岳爺道:「岳飛愚昧,一時不解,求上人明白指示!」長老道:「此乃天機,元帥謹記在心,日後自有應驗也。」岳爺辭別了禪師,出了寺門。下山來,四個家將接應下船。吩咐艄公解纜,開出江心。岳爺立在船頭上觀看江景,忽然江中刮起一陣大風,猛然風浪大作,黑霧漫天。江中涌出一個怪物,似龍無角,似魚無腮,張著血盆般的口,把毒霧望船上噴來。岳爺忙叫王橫,取過這杆瀝泉槍來,望著那怪一槍戳去。有分教:

  水底撈針難再得,海中失寶怎重逢?

  不知那怪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