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第18卷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跳转到导航 跳转到搜索
第十七卷 醒世恆言
第十八卷 施潤澤灘闕遇友
作者:馮夢龍
第十九卷

  還帶曾消縱理紋,返金种得桂枝芬。

  從來陰騭能回福,舉念須知有鬼神。

  這首詩引著兩個古人陰騭的故事。第一句說:“還帶曾消縱理紋。”乃唐朝晉公裴度之事。那裴度未遇時,一貧如洗,功名蹭蹬,就一風鑒,以決行藏。那相士說:“足下功名事,且不必問。更有句話,如不見怪,方敢直言。”斐度道:“小生因在迷途,故求指示,豈敢見怪!”相士道:“足下螣蛇縱理紋入口,數年之間,必致餓死溝渠。”連相錢俱不肯受。裴度是個知命君子,也不在其意。

  一日,偶至香山寺閒游。只見供卓上光華耀目,近前看時,乃是一圍寶帶。裴度檢在手中,想道:“這寺乃冷落所在,如何卻有這條寶帶?”翻閱了一回,又想道:“必有甚貴人,到此禮佛更衣。祗候們不小心,遺失在此,定然轉來尋覓。”乃坐在廓廡下等候。不一時,見一女子走入寺來,慌慌張張,徑望殿上而去。向供卓上看了一看,連聲叫苦,哭倒于地。裴度走向前問道:“小娘子因何恁般啼泣?”那女子道:“妾父被人陷于大辟,無門伸訴。妾日至此懇佛陰祐,近日幸得從輕贖鍰。妾家貧無措,遍乞高門,昨得一貴人矜怜,助一寶帶。

  妾以佛力所致,适攜帶呈于佛前,稽首叩謝。因贖父心急,竟忘收此帶,倉忙而去。行至半路方覺。急急赶來取時,已不知為何人所得。今失去這帶,妾父料無出獄之期矣!”說罷又哭。裴度道:“小娘子不必過哀,是小生收得,故在此相候。”

  把帶遞還。那女子收淚拜謝:“請問姓字,他日妾父好來叩謝。”

  裴度道:“小娘子有此冤抑,小生因在貧鄉,不能少助為愧。

  還人遺物,乃是常事,何足為謝!”不告姓名而去。

  過了數日,又遇向日相士,不覺失惊道:“足下曾作何好事來?”裴度答云:“無有。”相士道:“足下今日之相,比先大不相牟。陰德紋大見,定當位极人臣,壽登耄耋,富貴不可胜言。”斐度當時猶以為戲語。后來果然出將入相,歷事四朝,封為晉國公,年享上壽。有詩為證:縱理紋生相可怜,香山還帶竟安然。

  淮西蕩定功英偉,身系安危三十年。

  第二句說是:“返金种得桂枝芬。”乃五代竇禹鈞之事。那竇禹鈞,薊州人氏,官為諫議大夫,年三十而無子。夜夢祖父說道:“汝命中已該絕嗣,壽亦只在明歲。及早行善,或可少延。”禹鈞唯唯。他本來是個長者,得了這夢,愈加好善。

  一日薄暮,于延慶寺側,拾得黃金三十兩、白金二百兩。至次日清早,便往寺前守候。少頃,見一后生涕泣而來。禹鈞迎住問之。后生答道:“小人父親身犯重罪,禁于獄中,小人遍懇親知,共借白金二百兩、黃金三十兩。昨將去贖父,因主庫者不在而歸,為親戚家留款,多吃了杯酒,把東西遺失。

  今無以贖父矣!”竇公見其言已合銀數,乃袖中摸出還之,道:“不消著急,偶爾拾得在此,相候久矣。”這后生接過手,打開看時,分毫不動,叩頭泣謝。竇公扶起,分外又贈銀兩而去。其他善事甚多,不可枚舉。一夜,复夢祖先說道:“汝合無子無壽。今有還金陰德种种,名挂天曹,特延算三紀,賜五子顯榮。”竇公自此愈積陰功,后果連生五子:長儀,次儼,三侃,四偁,五僖,俱仕宋為顯官。竇公壽至八十二,沐浴相別親戚,談笑而卒。安樂老馮道有詩贈之云:燕山竇十郎,教子有義方。

  靈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

  說話的,為何道這兩樁故事?只因亦有一人曾還遺金,后來雖不能如二公這等大富大貴,卻也免了一個大難,享個大大家事。正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切禍福,自作自受。

  說這蘇州府吳江縣离城七十里,有個鄉鎮,地名盛澤,鎮上居民稠廣,土俗淳朴,俱以蚕桑為業。男女勤謹,絡緯机抒之聲,通宵徹夜。那市上兩岸綢絲牙行,約有千百余家,遠近村坊織成綢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賈來收買的,蜂攢蟻集,挨擠不開,路途無佇足之隙;乃出產錦繡之鄉,積聚綾羅之地。江南養蚕所在甚多,惟此鎮處最盛。有几句口號為證:東風二月暖洋洋,江南處處蚕桑忙。蚕欲溫和桑欲干,明如良玉發奇光。繰成万縷千絲長,大筐小筐隨絡床。美人抽繹沾唾香,一經一緯机杼張。咿咿軋軋諧宮商,花開錦簇成匹量。莫憂八口無餐糧,朝來鎮上添遠商。

  且說嘉靖年間,這盛澤鎮上有一人,姓施名复,渾家喻氏,夫妻兩口,別無男女。家中開張綢机,每年養几筐蚕儿,妻絡夫織,甚好過活。這鎮上都是溫飽之家,織下綢匹,必積至十來匹,最少也有五六匹,方才上市。那大戶人家積得多的便不上市,都是牙行引客商上門來買。施复是個小戶儿,本錢少,織得三四匹,便去上市出脫。一日,已積了四匹,逐匹把來方方折好,將個布袱儿包裹,一徑來到市中。只見人煙輳集,語話喧闐,甚是熱鬧。施复到個相熟行家來賣,見門首擁著許多賣綢的,屋里坐下三四個客商。主人家貼在柜身里,展看綢匹,估喝价錢。施复分開眾人,把綢遞与主人家。主人家接來,解開包袱,逐匹翻看一過,將秤准了一准,喝定价錢,遞与一個客人道:“這施一官是忠厚人,不耐煩的,把些好銀子与他。”那客人真個只揀細絲稱准,付与施复。施复自己也摸出等子來准一准,還覺輕些,又爭添上一二分,也就罷了。討張紙包好銀子,放在兜肚里,收了等子包袱,向主人家拱一拱手,叫聲有勞,轉身就走。

  行不上半箭之地,一眼覷見一家街沿之下,一個小小青布包儿。施复趲步向前,拾起袖過,走到一個空處,打開看時,卻是兩錠銀子,又有三四件小塊,兼著一文太平錢儿。把手跌一跌,約有六兩多重。心中歡喜道:“今日好造化!拾得這些銀子,正好將去湊做本錢。”連忙包好,也揣在兜肚里,望家中而回。一頭走,一頭想:“如今家中見開這張机,盡勾日用了。有了這銀子,再添上一張机,一月出得多少綢,有許多利息。這項銀子,譬如沒得,再不要動他。積上一年,共該若干,到來年再添上一張,一年又有多少利息。算到十年之外,便有千金之富。那時造什么房子,買多少田產。”正算得熟滑,看看將近家中,忽地轉過念頭,想道:“這銀兩若是富人掉的,譬如牯牛身上拔根毫毛,打什么緊,落得將來受用;若是客商的,他拋妻棄子,宿水餐風,辛勤掙來之物,今失落了,好不煩惱!如若有本錢的,他拚這帳生意扯直,也還不在心上;儻然是個小經紀,只有這些本錢,或是与我一般樣苦掙過日,或賣了綢,或脫了絲,這兩錠銀乃是養命之根,不爭失了,就如絕了咽喉之气,一家良善,沒甚過活,互相埋怨,必致鬻身賣子,儻是個執性的,气惱不過,肮髒送了性命,也未可知。我雖是拾得的,不十分罪過,但日常動念,使得也不安穩。就是有了這銀子,未必真個便營運發積起來。一向沒這東西,依原將就過了日子。不如原往那所在,等失主來尋,還了他去,到得安樂。”隨复轉身而去,正是:多少惡念轉善,多少善念轉惡。

  勸君諸善奉行,但是諸惡莫作。

  當下施复來到拾銀之處,靠在行家柜邊,等了半日,不見失主來尋。他本空心出門的,腹中漸漸饑餓,欲待回家吃了飯再來,猶恐失主一時間來,又不相遇,只得忍著等候。少頃,只見一個村庄后生,汗流滿面,闖進行家,高聲叫道:“主人家,适來銀子忘記在柜上,你可曾檢得么?”主人家道:“你這人好混帳!早上交銀子与了你,這時節卻來問我,你若忘在柜上時,莫說一包,再有几包也有人拿去了。”那后生連把腳跌道:“這是我的种田工本,如今沒了,卻怎么好?”施复問道:“約莫有多少?”那后生道:“起初在這里賣的絲銀六兩二錢。”施复道:“把什么包的?有多少件數?”那后生道:“兩整錠,又是三四塊小的,一個青布銀包包的。”施复道:“恁樣,不消著急。我拾得在此,相候久矣。”便去兜肚里摸出來,遞与那人。那人連聲稱謝,接過手,打開看時,分毫不動。

  那時往來的人,當做奇事,擁上一堆,都問道:“在那里拾的?”施复指道:“在這階沿頭拾的。”那后生道:“難得老哥這樣好心,在此等候還人。若落在他人手里,安肯如此!如今到是我拾得的了。情愿与老哥各分一半。”施复道:“我若要,何不全取了,卻分你這一半?”那后生道:“既這般,送一兩謝儀与老哥買果儿吃。”施复笑道:“你這人是個呆子!六兩三兩都不要,要你一兩銀子何用!”那后生道:“老哥,銀子又不要,何以相報?”眾人道:“看這位老兄,是個厚德君子,料必不要你報。不若請到酒肆中吃三杯,見你的意罷了。”

  那后生道:“說得是。”便來邀施复同去。施复道:“不消得,不消得,我家中有事,莫要擔閣我工夫。”轉身就走。那后生留之不祝眾人道:“你這人好造化!掉了銀子,一文錢不費,便撈到手。”那后生道:“便是,不想世間原有這等好人。”把銀包藏了,向主人說聲打攪,下階而去。眾人亦贊歎而散。也有說:“施复是個呆的,拾了銀子不會將去受用,卻呆站著等人來還。”也有說:“這人積此陰德,后來必有好處。”不題眾人。

  且說施复回到家里,渾家問道:“為甚么去了這大半日?”

  施复道:“不要說起,將到家了,因著一件事,复身轉去,擔閣了這一回。”渾家道:“有甚事擔閣?”施复將還銀之事,說向渾家。渾家道:“這件事也做得好。自古道:‘橫財不富命窮人。’儻然命里沒時,得了他反生災作難,到未可知。”施复道:“我正為這個緣故,所以還了他去。”當下夫婦二人,不以拾銀為喜,反以還銀為安。衣冠君子中,多有見利忘義的,不意愚夫愚婦到有這等見識。

  從來作事要同心,夫唱妻和种德深。

  万貫錢財如糞土,一分仁義值千金。

  自此之后,施复每年養蚕,大有利息,漸漸活動。那育蚕有十体、二光、八宜等法,三息五廣之忌。第一要擇蚕种。蚕种好,做成茧小而明厚堅細,可以繅絲。如蚕种不好,但堪為綿纊,不能繅絲,其利便差數倍。第二要時運。有造化的,就蚕种不好,依般做成絲茧;若造化低的,好蚕种,也要變做綿茧。北蚕三眠,南蚕俱是四眠。眠起飼葉,各要及時。又蚕性畏寒怕熱,惟溫和為得候。晝夜之間,分為四時。

  朝暮類春秋,正晝如夏,深夜如冬,故調護最難。江南有謠云:做天莫做四月天,蚕要溫和麥要寒。

  秧要日時麻要雨,采桑娘子要晴干。

  那施复一來蚕种揀得好,二來有些時運,凡養的蚕,并無一個綿茧,繅下絲來,細員勻緊,洁淨光瑩,再沒一根粗節不勻的。每筐蚕,又比別家分外多繅出許多絲來。照常織下的綢拿上市去,人看時光彩潤澤,都增价競買,比往常每匹平添錢方銀子。因有這些順溜,几年間,就增上三四張綢机,家中頗頗饒裕。里中遂慶個號儿叫做施潤澤。卻又生下一個儿子,寄名觀音大士,叫做觀保,年才二歲,生得眉目清秀,到好個孩子。

  話休煩絮。那年又值養蚕之時,才過了三眠,合鎮闕了桑葉,施复家也只勾兩日之用,心下慌張,無處去買。大率蚕市時,天色不時陰雨,蚕受了寒濕之气,又食了冷露之葉,便要僵死,十分之中,就只好存其半。這桑葉就有余了。那年天气溫暖,家家無恙,葉遂短闕。且說施复正沒處買桑葉,十分焦躁,忽見鄰家傳說洞庭山余下桑葉甚多,合了十來家過湖去買。施复听見,帶了些銀兩,把被窩打個包儿,也來趁船。這時已是未牌時候,開船搖櫓,离了本鎮。過了平望,來到一個鄉村,地名灘闕。這去處在太湖之傍,离盛澤有四十里之遠。天已傍晚,過湖不及,遂移舟進一小港泊住,穩纜停橈,打點收拾晚食,卻忘帶了打火刀石。眾人道:“那個上涯去取討個火种便好?”施复卻如神差鬼使一般,便答應道:“待我去。”取了一把麻骨,跳上岸來。見家家都閉著門儿。你道為何天色未晚,人家就閉了門?那養蚕人家,最忌生人來沖。從蚕出至成茧之時,約有四十來日,家家緊閉門戶,無人往來。任你天大事情,也不敢上門。

  當下施复走過几家,初時甚以為怪,道:“這些人家,想是怕鬼拖了人去,日色還在天上,便都閉了門。”忽地想起道:“呸!自己是老看蚕,到忘記了這取火乃養蚕家最忌的。卻兜攬這帳!如今那里去討?”欲待轉來,又想道:“方才不應承來,到也罷了,若空身回轉,教別個來取得時,反是老大沒趣;或者有家儿不養蚕的也未可知。”依舊又走向前去。只見一家門儿半開半掩,他也不管三七廿一,做兩步跨到檐下,卻又不敢進去。站在門外,舒頸望著里邊,叫聲:“有人么?”里邊一個女人走出來,問道:“什麽人?”施複滿面陪著笑道:“大娘子,要相求個火兒。”婦人道:“這時節,別人家是不肯的。只我家沒忌諱,便點個與你也不妨得。”施複道:“如此,多謝了!”即將麻骨遞與。婦人接過手,進去點出火來。

  施复接了,謝聲打攪,回身便走。走不上兩家門面,背后有人叫道:“那取火的轉來,掉落東西了。”施复听得,想道:“卻不知掉了甚的?”又复走轉去。婦人說道:“你一個兜肚落在此了。”遞還施复。施复謝道:“難得大娘子這等善心。”

  婦人道:“何足為謝!向年我丈夫在盛澤賣絲,落掉六兩多銀子,遇著個好人拾得,住在那里等候。我丈夫尋去,原封不動,把來還了,連酒也不要吃一滴儿。這樣人方是真正善心人!”施复見說,卻与他昔年還銀之事相合,甚是駭异,問道:“這事有几年了?”婦人把指頭扳算道:“已有六年了。”施复道:“不瞞大娘子說,我也是盛澤人,六年前也曾拾過一個賣絲客人六兩多銀子,等候失主來尋,還了去。他要請我,也不要吃他的。但不知可就是大娘子的丈夫?”婦人道:“有這等事!待我教丈夫出來,認一認可是?”施复恐眾人性急,意欲不要,不想手中麻骨火將及點完,乃道:“大娘子,相認的事甚緩,求得個黃同紙去引火時,一發感謝不荊”婦人也不回言,徑往里邊去了。頃刻間,同一個后生跑出來。彼此睜眼一認,雖然隔了六年,面貌依然。正是昔年還銀義士。正是: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當下那后生躬身作揖道:“常想老哥,無從叩拜,不想今日天賜下顧。”施复還禮不迭。二人作過揖,那婦人也來見個禮。后生道:“向年承老哥厚情,只因一時倉忙,忘記問得尊姓大號住處。后來几遍到貴鎮賣絲,問主人家,卻又不相認。

  四面尋訪數次,再不能遇見,不期到在敝鄉相會。請里面坐。”

  施复道:“多承盛情垂念,但有几個朋友,在舟中等候火去作晚食,不消坐罷。”后生道:“何不一發請來?”施复道:“豈有此理!”后生道:“既如此,送了火去來坐罷。”便教渾家取個火來,婦人即忙進去。后生問道:“老哥尊姓大號?今到那里去?”施复道:“小子姓施名复,號潤澤。今因缺了桑葉,要往洞庭山去買。”后生道:“若要桑葉,我家盡有,老哥今晚住在寒舍,讓眾人自去。明日把船送到宅上,可好么?”施复見說他家有葉,好不歡喜,乃道:“若宅上有時,便省了小子過湖,待我回覆眾人自去。”婦人將出火來,后生接了,說:“我与老哥同去。”又分付渾家,快收拾夜飯。

  當下二人拿了火來至船邊,把火遞上船去。眾人一個個眼都望穿,將施复埋怨道:“討個火什么難事!卻去這許多時?”

  施复道:“不要說起,這里也都看蚕,沒處去討。落后相遇著這位相熟朋友,說了几句話,故此遲了,莫要見怪!”又道:“這朋友偶有葉余在家中,我已買下,不得相陪列位過湖了。

  包袱在艙中,相煩拿來与我。”眾人檢出付与。那后生便來接道:“待我拿罷!”施复叫道:“列位,暫時拋撇,歸家相會。”

  別了眾人,隨那后生轉來,乃問道:“适來忙促,不曾問得老哥貴姓大號。”答道:“小子姓朱名恩,表德子義。”施复道:“今年貴庚多少?”答道:“二十八歲。”施复道:“恁樣,小子叨長老哥八年!”又問:“令尊令堂同居么?”朱恩道:“先父棄世多年,止有老母在堂,今年六十八歲了,吃一口長素。”

  二人一頭說,不覺已至門首。朱恩推開門,請施复屋里坐下。那卓上已點得燈燭。朱恩放下包裹道:“大嫂快把茶來。”

  聲猶未了,渾家已把出兩杯茶,就門帘內遞与朱恩。朱恩接過來,遞一杯与施复,自己拿一杯相陪,又問道:“大嫂,雞可曾宰么?”渾家道:“專等你來相幫。”朱恩听了,連忙把茶放下,跳起身要去捉雞。原來這雞就罩在堂屋中左邊。施复即上前扯住道:“既承相愛,即小菜飯儿也是老哥的盛情,何必殺生!況且此時雞已上宿,不爭我來又害他性命,于心何忍!”朱恩曉得他是個質直之人,遂依他說,仍复坐下道:“既如此說,明日宰來相請。”叫渾家道:“不要宰雞了,隨分有現成東西,快將來吃罷,莫餓坏了客人。酒燙熱些。”

  施复道:“正是忙日子,卻來蒿惱。幸喜老哥家沒忌諱還好。”朱恩道:“不瞞你說,舊時敝鄉這一帶,第一忌諱是我家,如今只有我家無忌諱。”施复道:“這卻為何?”朱恩道:“自從那年老哥還銀之后,我就悟了這道理。凡事是有個定數,斷不由人,故此絕不忌諱,依原年年十分利息。乃知人家都是自己見神見鬼,全不在忌諱上來。妖由人興,信有之也。”

  施复道:“老哥是明理之人,說得极是。”朱恩又道:“又有一節奇事,常年我家養十筐蚕,自己園上葉吃不來,還要買些。

  今年看了十五筐,這園上桑又不曾增一棵兩棵,如今夠了自家,尚余許多,卻好又濟了老哥之用。這桑葉卻像為老哥而生,可不是個定數?”施复道:“老哥高見,甚是有理。就如你我相會,也是個定數。向日你因失銀与我識面,今日我亦因失物,尊嫂見還。方才言及前情,又得相會。”朱恩道:“看起來,我与老哥乃前生結下緣分,才得如此。意欲結為兄弟,不知尊意若何?”施复道:“小子別無兄弟,若不相棄,可知好哩。”當下二人就堂中八拜為交,認為兄弟。施复又請朱恩母親出來拜見了。朱恩重复喚渾家出來,見了結義伯伯。一家都歡歡喜喜。

  不一時,將出酒肴,無非魚肉之類。二人對酌。朱恩問道:“大哥有几位令郎?”施复答道:“只有一個,剛才二歲,不知賢弟有几個?”朱恩道:“止有一個女儿,也才二歲。”便教渾家抱出來,与施复觀看。朱恩又道:“大哥,我与你兄弟之間,再結個儿女親家何如?”施复道:“如此最好,但恐家寒攀陪不起。”朱恩道:“大哥何出此言!”兩下聯了姻事,愈加親熱。杯來盞去,直飲至更余方止。

  朱恩尋扇板門,把凳子兩頭閣著,支個舖儿在堂中右邊,將荐席舖上。施复打開包裹,取出被來丹好。朱恩叫聲安置,將中門閉上,向里面去了。施复吹息燈火,上舖臥下,翻來覆去,再睡不著。只听得雞在籠中不住吱吱喳喳,想道:“這雞為甚么只管咭+F?”約莫一個更次,眾雞忽然亂叫起來,卻像被什么咬住一般。施复只道是黃鼠狼來偷雞,霍地立起身,將衣服披著急來看這雞。說時遲,那時快,才下舖,走不上三四步,只听得一時響亮,如山崩地裂,不知甚東西打在舖上,把施复嚇得半步也走不動。

  且說朱恩同母親渾家正在那里飼蚕,听得雞叫,也認做黃鼠狼來偷,急點火出來看。才動步,忽听見這一響,惊得跌足叫苦道:“不好了!是我害了哥哥性命也!怎么處?”飛奔出來。母妻也惊駭,道:“坏了,坏了!”接腳追隨。朱恩開了中門,才跨出腳,就見施复站在中間,又惊又喜道:“哥哥,險些儿嚇殺我也!虧你如何走得起身,脫了這禍?”施复道:“若不是雞叫得慌,起身來看,此時已為虀粉矣。不知是甚東西打將下來?”朱恩道:“乃是一根車軸閣在上邊,不知怎地卻掉下來?”將火照時,那扇門打得粉碎,凳子都跌倒了。

  車軸滾在壁邊,有巴斗粗大。施复看了,伸出舌頭縮不上去。

  此時朱恩母妻見施复無恙,已自進去了。那雞也寂然無聲。朱恩道:“哥哥起初不要殺雞,誰想就虧他救了性命。”二人遂立誓戒了殺生。有詩為證:昔聞楊寶酬恩雀,今見施君報德雞。

  物性有知皆似此,人情好殺复何為?

  當下朱恩點上燈燭,卷起舖蓋,取出稻草,就地上打個舖儿与施复睡了。到次早起身,外邊卻已下雨。吃過早飯,施复便要回家。朱恩道:“難得大哥到此!須住一日,明早送回。”

  施复道:“你我正在忙時,總然留這一日,各不安穩,不如早些得我回去,等在閒時,大家寬心相敘几日。”朱恩道:“不妨得!譬如今日到洞庭山去了,住在這里話一日儿。”朱恩母親也出來苦留,施复只得住下。到已牌時分,忽然作起大風,揚沙拔木,非常利害。接著風就是一陣大雨。朱恩道:“大哥,天遣你遇著了我,不去得還好。他們過湖的,有些擔險哩。”

  施复道:“便是。不想起這等大風,真個好怕人子!”那風直吹至晚方息。雨也止了。施复又住了一宿,次日起身時,朱恩桑葉已采得完備。他家自有船只,都裝好了。吃了飯,打點起身。施复意欲還他葉錢,料道不肯要的,乃道:“賢弟,想你必不受我葉錢,我到不虛文了。但你家中脫不得身,送我去便擔閣兩日工夫,若有人顧一個搖去,卻不兩便?”朱恩道:“正要認著大哥家中,下次好來往,如何不要我去?家中也不消得我。”施复見他執意要去,不好阻擋,遂作別朱恩母妻,下了船。朱恩把船搖動,剛過午,就到了盛澤。

  施复把船泊住,兩人搬桑葉上岸。那些鄰家也因昨日這風,卻擔著愁擔子,俱在門首等侯消息,見施复到時,齊道:“好了,回來也!”急走來問道:“他們那里去了不見?共買得几多葉?”施复答道:“我在灘闕遇著親戚家,有些余葉送我,不曾同眾人過湖。”眾人俱道:“好造化,不知過湖的怎樣光景哩?”施复道:“料然沒事。”眾人道:“只愿如此便好。”

  施复就央几個相熟的,將葉相幫搬到家里,謝聲有勞,眾人自去。渾家接著,道:“我正在這里憂你,昨日恁樣大風,不知如何過了湖?”施复道:“且過來見了朱叔叔,慢慢与你細說。”朱恩上前深深作揖,喻氏還了禮。施复道:“賢弟請坐,大娘快取茶來,引孩子來見丈人。”喻氏從不曾見過朱恩,听見叫他是賢弟,又稱他是孩子丈人,心中惑突,正不知是兀誰,忙忙點出兩杯茶,引出小廝來。施复接過茶,遞与朱恩,自己且不吃茶,便抱小廝過來,与朱恩看。朱恩見生得清秀,甚是歡喜,放下茶,接過來抱在手中。這小廝卻如相熟的一般,笑嘻嘻全不怕生。施复向渾家說道:“這朱叔叔便是向年失銀子的,他家住在灘闕。”喻氏道:“原來就是向年失銀的。如何卻得相遇?”施复乃將前晚討火落了兜肚,因而言及,方才相會留住在家,結為兄弟。又与儿女聯姻,并不要宰雞,虧雞警報,得免車軸之難。所以不曾過湖,今日將葉送回。前后事細細說了一遍。喻氏又惊又喜,感激不盡,即忙收拾酒肴款待。

  正吃酒間,忽聞得鄰家一片哭聲。施复心中怪异,走出來問時,卻是昨日過湖買葉的翻了船,十來個人都淹死了,只有一個人得了一塊船板,浮起不死,虧漁船上救了回來報信,施复聞得,吃這惊不小,進來學向朱恩与渾家听了,合掌向天稱謝,又道:“若非賢弟相留,我此時亦在劫中矣。”朱恩道:“此皆大哥平昔好善之報,与我何干!”施复留朱恩住了一宿。到次早,朝膳已畢,施复道:“本該留賢弟閒玩几日,便是曉得你家中事忙,不敢擔誤在此。過了蚕事,然后來相請。”朱恩道:“這里原是不時往來的,何必要請。”施复又買兩盒禮物相送。朱恩卻也不辭,別了喻氏,解纜開船。施复送出鎮上,方才分手。正是:只為還金恩義重,今朝難舍弟兄情。

  且說施复是年蚕絲利息比別年更多几倍,欲要又添張机儿,怎奈家中窄隘,擺不下机床。大凡人時運到來,自然諸事遇巧。施复剛愁無處安放机床,恰好間壁鄰家住著兩間小房,連年因蚕桑失利,嫌道住居風水不好,急切要把來出脫,正湊了施复之便。那鄰家起初沒售主時,情愿減价与人。及至施复肯与成交,卻又道方員無真假,比原价反要增厚,故意作難刁蹬,真徵個心滿意足,方才移去。那房子還拆得如馬坊一般。

  施复一面喚匠人修理,一而擇吉舖設机床,自己將把鋤頭去墾机坑。約摸鋤了一尺多深,忽鋤出一塊大方磚來,揭起磚時,下面圓圓一個壇口,滿滿都是爛米。施复說道:“可惜這一壇米,如何卻埋在地下?”又想道:“上邊雖然爛了,中間或者還好。”丟了鋤頭,把手去捧那爛米,還不上一寸,便露出一搭雪白的東西來。舉目看時,不是別件,卻是腰間細兩頭□,湊心的細絲錠儿。施复欲待運動,恐怕被匠人們撞見,沸揚開去,急忙原把土泥掩好,報知渾家。直至晚上,匠人去后,方才搬運起來,約有千金之數。夫妻們好不歡喜!施复因免了兩次大難,又得了這注財鄉,愈加好善。凡力量做得的好事,便竭力為之;做不得的,他也不敢勉強,因此里中隨有長者之名。夫妻依舊省吃儉用,晝夜營運。不上十年,就長有數千金家事。又買了左近一所大房居住,開起三四十張綢机,又討几房家人小廝,把個家業收拾得十分完美。儿子觀保,請個先生在家,教他讀書,取名德胤,行聘禮定了朱恩女儿為媳。俗語說得好:六親合一運。那朱恩家事也頗頗長起。二人不時往來,情分胜如嫡親。

  話休煩絮。且說施复新居房子,別屋都好,惟有廳堂攤塌坏了,看看要倒,只得興工改造。他本寒微出身,辛苦作家慣了,不做財主身分,日逐也隨著做工的搬瓦弄磚,拿水提泥。眾人不曉得他是勤儉,都認做借意監工,沒一個敢怠惰偷力。工作半月有余,擇了吉日良机,立柱上梁。眾匠人都吃利市酒去了,止存施复一人,兩邊檢點,柱腳若不平准的,便把來墊穩。看到左邊中間柱腳歪料,把磚去墊。偏有這等作怪的事,左墊也不平,右墊又不穩,索性拆開來看,卻原來下面有塊三角沙石,尖頭正向著上邊,所以墊不平。乃道:“這些匠工精鳥帳!這塊石怎么不去了,留在下邊?”便將手去一攀,這石隨手而起。拿開石看時,到吃一惊!下面雪白的一大堆銀子,其錠大小不一;上面有几個一樣大的,腰間都束著紅絨,其色甚是鮮明。又喜又怪。喜的是得這一大注財物,怪的是這几錠紅絨束的銀子,他不知藏下几多年了,顏色還這般鮮明。當下不管好歹,將衣服做個兜儿,抓上許多,原把那塊石蓋好,飛奔進房,向床上倒下。喻氏看見,連忙來問:“是那里來的?”施复無暇答應,見儿子也在房中,即叫道:“觀保快同我來!”口中便說,腳下亂跑。喻氏即解其意。父子二人來至外邊,教儿子看守,自己分几次搬完。這些匠人酒還吃未完哩。

  施复搬完了,方与渾家說知其故。夫妻三人好不喜!把房門閉上,將銀收藏,約有二千余金。紅絨束的,止有八錠,每錠准准三兩。收拾已完,施复要拜天地,換了巾帽長衣,開門出來。那些匠人,手忙腳亂,打點安柱上梁。見柱腳倒亂,乃道:“這是誰個弄坏了?又要費一番手腳。”施复道:“你們墊得不好,須還要重整一整。”工人知是家長所為,誰敢再言。

  流水自去收拾,那曉其中奧妙。施复仰天看了一看,乃道:“此時正是卯時了,快些豎起來。”眾匠人聞言,七手八腳。一會儿便安下柱子,抬梁上去。里邊托出一大盤拋梁饅首,分散眾人。鄰里們都將著果酒來与施复把盞慶賀。施复因掘了藏,愈加快活,分外興頭,就吃得個半醺。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

  施复送客去后,將巾帽長衣脫下,依原隨身短衣,相幫眾人。到巳牌時分,偶然走至外邊,忽見一個老儿龐眉白髮,年約六十已外,來到門首,相了一回,乃問道:“這里可是施家么?”施复道:“正是,你要尋那個?”老儿道:“要尋你們家長,問句話儿。”施复道:“小子就是。老翁有甚話說?請里面坐了。”那老儿听見就是家主,把他上下只管瞧看,又道:“你真個是么?”施复笑道:“我不過是平常人,那個肯假!”老儿舉一舉手,道:“老漢不為禮了,乞借一步話說。”拉到半邊,問道:“宅上可是今日卯時上梁安柱么?”施复道:“正是。”

  老儿又道:“官人可曾在左邊中間柱下得些財采?”施复見問及這事,心下大惊,想道:“他卻如何曉得?莫不是個仙人!”

  因道著心事,不敢隱瞞,答道:“果然有些。”老儿又道:“內中可有八個紅絨束的錠么?”施复一發駭异,乃道:“有是有的,老翁何由知得這般詳細?”老儿道:“這八錠銀子,乃是老漢的,所以知得。”施复道:“既是老翁的,如何卻在我家柱下?”

  那老儿道:“有個緣故。老漢叫做薄有壽,就住在黃江南鎮上,止有老荊兩口,別無子女。門首開個糕餅饅頭等物點心舖子,日常用度有余,積至三兩,便傾成一個錠儿。老荊孩子气,把紅絨束在中間,無非尊重之意。因牆卑室淺,恐露人眼目,縫在一個暖枕之內,自謂万無一失。積了這几年,共得八錠,以為老夫妻身后之用,盡有余了。不想今早五鼓時分,老漢夢見枕邊走出八個白衣小廝,腰間俱束紅絛,在床前商議道:‘今日卯時,盛澤施家豎柱安梁,親族中應去的,都已到齊了。我們也該去矣。’有一個問道:‘他們都在那一個所在?’一個道:‘在左邊中間柱下。’說罷,往外便走。有一個道:‘我們住在這里一向,如不別而行,覺道忒薄情了。’遂俱复轉身向老漢道:‘久承照管,如今卻要拋撇,幸勿見怪!’那時老漢夢中,不認得那八個小廝是誰,也不曉得是何處來的,問他道:‘八位小官人是几時來的?如何都不相認?’小廝答道:‘我們自到你家,与你只會得一面,你就把我們撇在腦后,故此我們便認得你,你卻不認得我。’又指腰間紅絛道:‘這還是初會這次,承你送的,你記得了么?’老漢一時想不著几時与他的,心中止挂欠無子,見其清秀,欲要他做個干儿,又對他道:‘既承你們到此,何不住在這里,父子相看,幫我做個人家?怎么又要往別處去?’八個小廝笑道:‘你要我們做儿子,不過要送終之意。但我們該旺處去的。你這老官儿消受不起。’道罷,一齊往外而去。老漢此時覺道睡在床上,不知怎地身子已到門首,再三留之,頭也不回,惟聞得說道:‘天色晏了,快走罷。’一齊亂跑。老漢追將上去,被草根絆了一交,惊醒轉來,与老荊說知,因疑惑這八錠銀子作怪。到早上拆開枕看時,都已去了。欲要試驗此夢,故特來相訪,不想果然。”

  施复听罷,大惊道:“有這樣奇事!老翁不必煩惱,同我到里面來坐。”薄老道:“這事已驗,不必坐了。”施复道:“你老人家許多路來,料必也餓了,見成點心吃些去也好。”這薄老儿見留他吃點心,到也不辭,便隨進來。只見新豎起三間堂屋,高大寬敞,木材巨壯,眾匠人一個個乒乒乓乓,耳邊惟聞斧鑿之聲,比平常愈加用力。你道為何這般勤謹?大凡新豎屋那日,定有個犒勞筵席,利市賞錢。這些匠人打點吃酒要錢,見家主進來,故便假殷勤討好。薄老儿看著如此熱鬧,心下嗟歎道:“怪道這東西歉我消受他不起,要望旺處去,原來他家恁般興頭!咦,這銀子卻也勢利得狠哩!”不一時,來至一小客座中,施复請他坐下,急到里邊向渾家說知其事。喻氏亦甚怪异,乃對施复道:“這銀子既是他送終之物,何不把來送還,做個人情也好。”施复道:“正有此念,故來与你商量。”

  喻氏取出那八錠銀子,把塊布包好。施复袖了,分付討些酒食与他吃,复到客座中摸出包來,道:“你看,可是那八錠么?”薄老儿接過打開一看,分毫不差,乃道:“正是這八個怪物!”那老儿把來左翻右相,看了一回,對著銀子說道:“我想你縫在枕中,如何便會出來?黃江涇到此有十里之遠,人也怕走,還要趁個船儿,你又沒有腳,怎地一回儿就到了這里?”口中便說,心下又轉著苦掙之難,失去之易,不覺眼中落下兩點淚來。施复道:“老翁不必心傷!小子情愿送還,贈你老人家百年之用。”薄老道:“承官人厚情。但老漢無福享用,所以走了。今若拿去,少不得又要走的,何苦討恁般煩惱吃!”施复道:“如今乃我送你的,料然無妨。”薄老只把手來搖道:“不要,不要!老漢也是個知命的,勉強來,一定不妙。”施复因他堅執不要,又到里邊与渾家商議。喻氏道:“他雖不要,只我們心上過意不去。”又道:“他或者消受這十錠不起,一二錠量也不打緊。”施复道:“他執意一錠也不肯要。”喻氏道:“我有個道理在此。把兩錠裹在饅頭里,少頃送与他作點心,到家看見,自然罷了,難道又送來不成?”施复道:“此見甚妙。”

  喻氏先支持酒肴出去。薄老坐了客位,施复對面相陪。薄老道:“沒事打攪官人,不當人子!”施复道:“見成菜酒,何足挂齒!”當下三杯兩盞,吃了一回。薄老儿不十分會飲,不覺半醉。施复討飯与他吃飯,將要起身作謝,家人托出兩個饅頭。施复道:“兩個粗點心,帶在路上去吃。”薄老道:“老漢酒醉飯飽,連夜飯也不要吃了,路上如何又吃點心?”施复道:“總不吃,帶回家去便了。”薄老儿道:“不消得,不消得!

  老漢家中做這項生意的,日逐自有,官人留下賞人罷。”施复把來推在袖里道:“我這饅頭餡好,比你舖中滋味不同。將回去吃,便曉得。”那老儿見其意殷勤,不好固辭,乃道:“沒甚事到此,又吃又袖,罪過,罪過!”拱拱手道:“多謝了!”

  往外就走。施复送出門前,那老儿自言自語道:“來便來了,如今去不知可就有便船?”施复見他醉了,恐怕遺失了這兩個饅頭,乃道:“老翁,不打緊,我家有船,教人送你回去。”那老儿點頭道:“官人,難得你這樣好心!可知有恁般造化!”施复喚個家人,分忖道:“你把船送這大伯子回去,務要送至家中,認了住處,下次好去拜訪。”家人應諾。

  薄老儿相辭下船,离了鎮上,望黃江涇而去。那老儿因多了几杯酒,一路上問長問短,十分健談。不一時已到,將船泊住,扶那老儿上岸,送到家中。媽媽接著,便問:“老官儿,可有這事么?”老儿答道:“千真万真。”口中便說,卻去袖里摸出那兩個饅頭,遞与施复家人道:“大官宅上事忙,不留吃茶了,這饅頭轉送你當茶罷。”施家人答道:“我官人特送你老人家的,如何卻把与我?”薄老道:“你官人送我,已領過他的情了。如今送你,乃我之情,你不必固拒。”家人再三推卻不過,只得受了,相別下船,依舊搖回。到自己河下,把船纜好,拿著饅頭上岸。恰好施复出來,一眼看見,問道:“這饅頭我送薄老官的,你如何拿了回來?”答道:“是他轉送小人當茶,再三推辭不脫,勉強受了他的。”施复暗笑道:“原來這兩錠銀那老儿還沒福受用,卻又轉送別人。”想道:“或者到是那人造化,也未可知。”乃分忖道:“這兩個饅頭滋味,比別的不同,莫要又与別人!”答應道:“小人曉得。”

  那人來到里邊尋著老婆,將饅頭遞与,還未開言說是那里來的,被伙伴中叫到外邊吃酒去了。原來那人已有兩個儿女,正害著疳膨食積病症。當下婆娘接在手中,想道:“若被小男女看見,偷去吃了,到是老大利害,不如把去大娘換些別樣點心哄他罷。”即便走來向主母道:“大娘,丈夫适才不知那里拿這兩個饅頭,我想小男女正害肚腹病,儻看見偷吃了,這病卻不一發加重!欲要求大娘換甚不傷脾胃的點心哄那兩個男女。”說罷,將饅頭放在卓上。喻氏不知其細,遂揀几件付与他去,將饅頭放過。少頃,施复進來,把薄老轉与家人饅頭之事,說向渾家,又道:“誰想到是他的造化!”喻氏听了,乃知把來換點心的就是,答道:“元來如此,卻也奇异!”便去拿那兩個饅頭,遞与施复道:“你拍這饅頭來看。”

  施复不知何意,隨手拍開,只听得卓上當的一響,舉目看時,乃是一錠紅絨束的銀子,問道:“饅頭如何你又取了他的?”喻氏將那婆娘來換點心之事說出。夫妻二人,不胜嗟歎。方知銀子赶人,麾之不去;命里無時,求之不來。施复因怜念薄老儿,時常送些錢米与他,到做了親戚往來。死后,又買塊地儿殯葬。后來施德胤長大,娶朱恩女儿過門,夫妻孝順。施复之富,冠于一鎮。夫婦二人,各壽至八十外,無疾而終。至今子孫蕃衍,与灘闕朱氏世為姻誼云。有詩為證:六金還取事雖微,感德天心早鑒知。

  灘闕巧逢恩義報,好人到底得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