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相文獻楊公神道碑銘
自孔子考四科及中人下上之次,故孟軻氏於樂正子,亦有「二之中,四之下」之說,蓋人之品不齊而論人之目亦不一。有一鄉之士,有一國之士,有天下之士,有一代之士,分限所在,不能以強人,而人亦不能躐等而取之也。維金朝大定已還,文治既洽,教育亦至,名氏之舊與鄉里之彥,率由科舉之選。父兄之淵源,師友之講習,義理益明,利祿益輕,一變五代、遼季衰陋之俗。迄貞祐南渡,名卿材大夫布滿台閣,若胥莘公和之之通明,張左相信甫之樸直,張太保敬甫、兩趙禮部周臣庭玉、馮毫州叔獻、王延州從之、李都司之純之儒學,王尚書充之、李都運有之、兩楊戶部正夫叔玉、李坊州執剛之吏能,張大理晉卿之平恕,商右司平叔之雅量,許司課道真、陳留副正叔之直言極諫,康司農伯祿、雷御史希顏之剛棱疾惡,累葉得人,於茲為盛。若夫才量之充實,道念之醇正,政術之簡裁,言論之詳盡,粹之以天人之學,富之以師表之業,則我內相文獻楊公其人矣。識者以為中國之大,平治之久,河嶽炳靈,實生人傑,非宏衍博大之器如公者,曷足以當之?降材爾殊,取稱斯允,商略前後,擬倫名勝,惟其視千古而無愧,是以首一代而絕出。然則元光、正大以來,大夫士推公為中朝第一,而不以百年計之者,知公為未盡歟?
公諱雲翼,字之美,楊氏其先讚皇之檀山人。六代祖忠,客樂平,遂占籍焉。曾祖處士君青,嗜讀書而不事科舉。嘗誨其子孫言:「聖人之道無它,至誠而已。誠者何?不自欺之謂也。蓋誠之一物,存諸己則忠,加諸人則恕。是道也,出於人心,誰獨無之?然今山野小人有能行,而世之才智士大夫或有愧焉。吾百不及人,獨此事不敢不勉耳。若等能從吾言,真吾子孫也。」祖鬱,用公貴,贈正議大夫。祖妣宋氏,追封弘農郡太君。考恆,累贈中奉大夫。妣李氏,弘農郡太夫人。公資穎悟,初學語,輒畫地作字,殆能記他生之習者。八歲知屬對,日誦數千言。弱冠,登明昌五年經義第一甲第一人進士第,詞賦亦中乙科,特授承務郎、應奉翰林文字。考滿,留再任。承安四年,出為陝西東路兵馬都總管判官。決獄寬平,大為總管賢、宗室長壽所知。
泰和元年,召為太學博士。丁內艱,服除,授太常寺丞,兼翰林修撰。六年,南鄙用兵,以本官從左丞揆軍駐汴梁。明年,授上京、東京等路按察司僉事。初,宰相奏是職,章宗先已識公,即可其奏,曰:「得之矣。」召見,諮以當世之務,稱旨。及陛辭,諭之曰:「卿至官下,有所建明,當專達,毋枉執事者。」又明年,改上京、臨潢等路按察司僉事,兼本路轉運副使。大安元年,翰林學士承旨張行簡薦公才學優贍,精於術數,召授提點司天台,兼翰林修撰,俄兼禮部郎中。崇慶元年,以病得請歸鄉里。
貞祐二年,有司例上官簿,宣宗閱之,記公姓名,起授前職,兼吏部郎中。三年,超禮部侍郎,兼提點司天台,充賜宋國歲元國信副使。四年,西北兵由鄜延內侵,潼關失守,朝議以兵部尚書蒲察阿里不孫為副元帥以禦之。公奏:「阿里不孫言浮於實,必誤大事。」不聽,兵交而敗,卒如所料。六年,遷翰林侍讀學士,同修國史,禮部、司天兼職如故。有旨:「官制,入三品者例外除。以卿遇事敢言,議論忠到,故特留之,以便諮訪。卿宜悉吾意也。」時右丞相高琪當國,昵信小人,多變舊章。榷貨提舉王三錫奏請榷油,高琪主之甚力,詔集百官議其事。權戶部尚書宗顏天寵輩百餘人同聲讚可,公獨引趙秉文、時戩等三數人排其議,謂:「果行此事,是以天下通行之貨為榷貨,私家常用之物為禁物,自古不行之法為良法,竊為聖朝不取也。」議遂格。高琪怒公為異,竟以事譴公,公不之恤也。
興定二年,擢拜禮部尚書,兼知集賢院事。三年,築京師子城,役兵民數萬,夏秋之交,病者相枕藉,公提舉醫藥、飲食,躬自調護,多所全濟。城成,進官一階。四年,改吏部尚書,且有後命:「卿之問望舊矣,今以選曹授卿,宜振肅綱紀,盡革前弊。朕之待卿,當不止此耳。」公蒞政,裁畫有方,凡軍興以來,入粟補官及以戰功遷授者,事定之後,有司苛為程式,或小有不合,一切罷去,公奏從寬收錄。旬月政成,不動聲氣,而奸吏為之縮手,朝譽歸焉。九月,上召戶部尚書高夔及翰林學士趙秉文於內殿,皆賜之坐,問以講和之策。或以力戰為言,上俯首不樂者久之。公徐以《孟子》事大、事小之說解之,且曰:「今日奚計哉?使生靈息肩,則社稷之福也。今日奚計哉?」上色乃和。十一月,改御史中丞。宗室承立權參知政事,行尚書省事於京兆,事有不法者,大臣以為言,詔公就鞠之。獄成,廷奏曰:「承立所坐皆細事,不足以累大臣。然臣聞之,向西北二敵合兵來侵,平涼以西數州皆陷,承立坐擁強兵,瞻望不進。鄜延帥臣完顏合達者以孤城當敵衝,且能敗其前鋒。合達之功如此,承立之罪如彼,願陛下明其功罪而賞罰之,則天下知所以勸懲矣。自餘小失,何足追咎。」承立由是免官,而合達遂總機務。五年,以疾求解,復為禮部尚書,兼翰林侍讀學士。六年四月,改翰林學士。元光二年,復申前請,宣宗不得已許焉。
哀宗即位,圖任舊人,首命公攝太常卿。正大元年,復翰林學士。某月,詔集百官議所以省費者,公以為:「省費事小,一戶部若司農官足以辦,似不足議。樞密院專製軍政,蔑視尚書省,尚書出政之地,政無大小,當總其綱領,付外施行。今軍旅之事,宰相或不得預聞,欲使軍民利病兩不相蔽,得乎?故獨以此應詔。」二月,復為禮部尚書,兼侍讀。
明年,設益政院於內廷,取老成宿德充院官,極天下之選,得六人,而公為選首。名為經筵,實內相也。每召見,公獨得賜坐,且呼學士而不名也。初命講《尚書》,公為言帝王之學,不必如經生、舉子分章析句,但知為國大綱足矣。因舉「任賢」、「去邪」、「興治同道」、「興亂同事」,「有言逆於汝心」、「有言遜於汝志」等數條,一以正心誠意言之,敷繹詳明。上聽忘倦。尋進《萬年龜鏡錄》《聖孝》《聖學》之類凡二十篇。
公見朝士廷議之際,多不盡所欲言,上下依違,浸以成俗。一日經筵畢,因言:「人臣事君之道有二,有所謂事君之禮,有所謂事君之義。禮,不敢齒君之路馬,蹴其芻者有罰,入君門則趍,見君之几杖則起,君命召,不俟駕而行,受命不宿於家。是皆事君之禮,人臣所當盡者也。然國家之利害,生民之休戚,一在敷陳之間,則向所謂禮者特虛器耳。君曰可,而有否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曰否,而有可獻其可,以替其否。危言正論,期於益國補民而已。言有不從,雖引裾折檻、斷鞅軔輪,有不恤焉者。當是時也,若姑徇事君之虛禮,而不知事君之大義,阿合取容,國家何賴焉!」上變色曰:「非卿,朕不聞此矣。」
公自興定、元光間病風痹,至是稍愈,上親問療之之術,對曰:「無他,但治心耳。此心和平,則邪氣不幹。豈獨治身,至於治國亦然。人君必先正其心,然後可以正朝廷、正百官,遠近萬民莫不一於正矣。」上矍然,知其為醫諫也。
十一月,夏人和議成,遣其徽猷閣學士李弁來議互市及振危急者數事,數往返,不能決,弁求大臣面論之,朝廷以公往議,乃定。四年,知禮部貢舉,以考試勞心遘疾。明年八月之七日,薨於私第之正寢,春秋五十有九,累官資善大夫,勳上護軍,爵弘農郡侯,諡曰文獻。
娶某郡呂氏,封弘農郡夫人。子男二人,長曰樸,前公卒。次曰恕,擢正大四年經義進士第。女一人,適某族。初公娶胥氏,左丞通敏公之孫、平章政事惠簡公之女,以事姑嘗有後言,即日棄去,不以相家子為難。待二弟仲翼、叔翼備極友愛,家貲悉推與之,至百負之而不恨。嘗語人言:「昆弟之間,若以昆弟待之,則容有不可堪忍之事,但當以父母待之耳。」或以為疑,公曉之曰:「父母,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兄弟,非父母而何?此念一生,雖百世同居可也。」一姊適李氏,既寡,挈孤幼來歸,公處之官下。在律,疏屬及外親留任所滿百日,則徙他郡避嫌。公言之朝,獨得不徙。撫導二甥,卒為名士,其長庭簡者,登上第。
公天資雅重,自律為甚嚴,而其待人者寬以約,交分一定,死生禍福不少變。為天官、為春官、為翰長、為奉常,文章與閑閑公齊名,世號「楊趙」。高文大冊,多出其手。典貢舉三十年,門生半天下,而於獎借後進,初不以儒宗自居,所以教誘之者,率君子長者之事,益其所未盡,而勉其所可致,苦言至戒,或寓於款曲周密之間。異時想聞風采,若龍門之峻,朗出天外,及一被接納,則又恨造之之晚也。平居無事,左右圖史,澹默無所營。及當官而行,或論列上前,慨然以天下事自任,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確乎有不可奪之節。古所謂「君子有三變」者,於公見之。貞祐以後,主兵者不能外禦大敵,而取償於宋,故頻歲南伐。有沮其兵者,不謂之與宋為地,則疑與之有謀。進士至宰相,於他事無不言,獨論南伐,則一語不敢及。公為太學博士,泰和初建言,便謂:「宋不可伐。國家之慮,不在於未得淮南之前,而在於既得淮南之後。蓋淮南平,則江之北盡為戰地,進而爭利於舟楫之間,我之勁弓良馬有不得騁者矣。彼若扼江為屯,潛師於淮,以斷餉道,或決水以瀦淮南之地,則我軍何以善其後乎?」及時全倡議南伐,宣宗以問朝臣,公言:「朝臣多諛辭,天下有治有亂,今但言治而不言亂;國勢有強有弱,今但言強而不言弱;兵家有勝有負,今但言勝而不言負,此議論之所以偏也。臣請兩言之,庶幾見利害之全。夫將有事於宋者,非貪其土地,然第恐西北有警而南又綴之,則三面受敵耳,故欲我師乘時勢先動,圖宋人今冬不能來或不敢來,此戰勝之利也。就如所料,其利猶未可必。彼江之南,其地尚遠,且有巴蜀為之輔,雖無淮南,豈不能集數萬之眾,伺西北有警而綴我耶?戰而勝且如此,有如不勝,其害可勝言哉?且我以騎當步,理可萬全,臣尚謂恐有不勝者。今日之事勢,與泰和不同故耳。蓋泰和以冬征,而今以夏,此天時不同也。冬則水脈涸而平陸多,夏則水脈盛而泥淖多,此地利不同也。泰和舉天下全力,至於穀軍亦驅之為前鋒,今能之乎?此人事不同也。議者徒見泰和取勝之易,而不知今日之難。且以夏人觀之,向日弓箭手之在西邊者,一遇敵則搏而戰、袒而射,彼已喪氣奔北之不暇。乃今陷吾城而虜其守臣,敗吾軍而禽其主將。曩則畏我如彼,今則侮我如此。夏人既非前日,奈何待宋人獨如前日哉?願陛下思其勝之之利,又思敗之之害,無悅甘言,無貽後悔可也。」章奏,不報。是秋,公主貢舉,且取「高帝以天下為度」命題以諷焉。時全一軍尋敗於淮上,幾有隻輪不返之禍。宣宗責諸將言:「當使我何面目見楊雲翼耶!」
河朔民何涇等十有一人為遊騎所迫,泅河而南,有司論罪當死,公上章營救之,曰:「法所重私渡者,防奸偽也。今平民為敵所迫,奔入於河,為逭死之計耳,豈有他哉?使吾民不死於敵而死於法,爾後唯有從敵而已。」宣宗悟,盡釋之。哀宗以河南雨雹,詔公審理冤獄,而不及陝西,公言:「天、地、人通為一體,今人一支受病,則四體為之不安,豈可專治受病之處而置其餘不問乎?」朝廷是之,詔吏部郎中楊居仁審冤陝西。公之重人命、慎於兵刑者類如此。
所著文集若干卷,校《大金禮儀》若干卷,《續通鑒》若干卷,《周禮辨》一篇,《左氏、莊、列賦》各一篇。提點司天台二十年,雖老於其業,積日累月不能了之事,公一語破的,眾無異辭。有以《太一新曆》上進者,尚書省檄公參訂,摘其不合者二十餘條,曆家稱焉。德陵以庚寅日啟土,司天生陳舜舉言:「國音屬旂,金在庚為絕,宜用乙酉金王日,吉。」詔公決之。公言:「上行年辛卯,乙酉雖為金王,終與行年相戾。諱名不諱姓,姓所同也,名所獨也。且五行之說,在漢人猶以為不經,前世如呂才、一行皆神於術數,尚辨以為不可用。本朝部姓焉可必其於五音何屬乎?」卒從公議。有《五星聚井辨》一篇,《天象賦》一篇,《句股機要》《象數雜說》《積年雜說》,皆藏於秘府。
孤子恕奉公之柩將葬於某原之先塋,涕泗百拜,謂門下士元好問言:「先公孝弟忠信,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兼善天下者,翰林修撰王彪《事狀》具在。墓當有碑,敢質之以為請。」好問謝不敢當,恕以大義見責曰:「先公平生以國士待吾子,乃不得論次遺烈以見於後世乎?」好問度不可以終辭,再拜曰:「謹受教。」乃為件右之,且繫之以銘。其銘曰:
天稟之厚百可施,曾門之傳儼若思。菁莪樂育並以資,大器備具無磷緇。山甫吉甫其庶而,魯無君子焉取斯。貞祐南駕傾朝支,忿兵橫出紛僵屍。丁男役苦輸膏脂,公獨上前陳苦辭。同仁一視父母慈,越肥秦瘠小智私。兩淮民命我所司,忍令矛端舞嬰兒。昆侖神泉參術芝,危國可活民不疵。如公豈無匡復姿,天廢商久實為之。孺子可教猶帝師,惜哉不遭隆準時。東隅之日今崦嵫,顧瞻喬木為齋諮。峴山墮淚方在茲,零落何必西州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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