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山遊記
| 廬山遊記 作者:胡適 1928年5月10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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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3日的早晨,我走過沈昆三先生的門口,他見了我,便說,「適之,昨晚上我同夢旦想來看你,我們想邀你逛廬山去」。我問何時去,昆三說,「明晚就行,船票都定好了,你去不去?」我問還有誰去。他說,「高夢旦,蔣竹莊,你和我」。
我想,要我自動地去逛廬山,那是不容易做到的事。我在北京九年,沒有遊過長城,我常常笑我自己。任叔永常說,「當趁我們腳力尚健時,多遊幾處山水」。我想起了叔永的話,便聯想到前十天我因腳上有一塊紅腫,竟有六天不能下樓。這雙腳從來沒有享過這樣清福,現在該讓他們鬆動鬆動了。
所以我便問崑山道,「我可以帶我的兒子去嗎?」他說,「帶他到船上再補票。明天晚上,太古碼頭,吳淞船上再見」。
十七,四,七
船到九江,已一點一刻。
先到商務印書館,經理王少峰先生替我們招呼,僱人力車到汽車公司。九江表面情形同我兩年前所見沒有什麼不同;除了幾處青天白日旗之外,看不出什麼革命影響。路上見兩個剪了發的女子,這是兩年前沒有的。
汽車到蓮花洞,即由汽車公司中人替我們雇藤轎上山,經過斗笠樹,踏水河,月弓塹,小天池等處,到牯嶺。踏水河以上,山路很陡峻,很不易行。小天池為新闢地,幾年前志摩、歆海都說此地很好,將來可以發展。我們今天不曾去看此地,但望見其一角而已。
到牯嶺住的是胡金芳旅館。主人胡君給我們計畫三天的遊玩路程如下:
8日(上午)御碑亭,仙人洞,大天池。(下午)五老峰,三疊泉,海會寺。
9日由海會寺到白鹿洞,萬杉寺,秀峰寺,青玉峽,歸宗寺,溫泉。
10日由歸宗寺到觀音橋,金井,玉淵,棲賢寺,含鄱口,黃龍寺。
夢旦帶有吳煒的《廬山志》(淮南李瀅,歙州閔麟嗣大概是實際編輯人,書成於康熙七年),共十五卷,我借來翻看。這也是臨時抱佛腳的工作。此書篇幅太多,編輯又沒有條理,——二百多年前的路徑是不能用作今日的遊覽程式的,——故匆匆翻讀,很難得益處。
十七,四,八
七點起程。因《山志》太繁,又借得陳雲章、陳夏常合編的《廬山指南》(商務出版;十四年增訂四版)作幫助。
將起程時,見轎夫玩江西紙牌,引起我的注意,故買了一副來查考,果有歷史價值。此牌與福建牌,徽州牌,同出於馬吊,源流分明。一萬至九萬皆有《水滸》人物畫像。一吊至九吊,一文至九文,則都沒有畫像了。此二十七種各有四張,共百零八張。另有千萬四張,枝花(一枝花、蔡慶)四張,「全無」(轎夫說,湖北人叫做「空文」,則與馬吊更合)四張,此則今之中發白三種之祖。空文即「零」,故今為「白版」。以上共百二十張。另有福,祿,壽,喜,財,五種,各一張,則「花」也。共一百二十五張。
徽州牌有「枝花」五張,「喜」五張,「千萬」五張,「王英」(矮腳虎)五張。
到御碑亭。亭在白鹿升仙臺上(此據《舊志》。今則另有一「白鹿升仙臺」,其實是捏造古跡也)。地勢高聳,可望見天池及西北諸山。亭內有碑,刻明太祖的《周顛仙人傳》全文。此文見《廬山志》二,頁三十六——四十一,敘周顛事最詳,說他在元末天下未亂時,到處說「告太平」,後來「深入匡廬,無知所之」。末又記赤腳僧代周顛及天眼尊者送藥治太祖的病事。此傳真是那位「流氓皇帝」欺騙世人的最下流的大文章。王世貞《遊東林天池記》(《廬山志》二,頁二十八)論此碑云:
顛聖凡不足論,天意似欲為明主一表徵應,以服眾志耳。
這句話說盡明太祖的欺人心事。自明以來,上流社會則受朱熹的理學的支配,中下社會則受朱元璋的「真命天子」的妖言的支配,二朱狼狽為奸,遂造成一個最不近人情的專制社會。
濟顛和尚的傳說似與周顛的神話有關。將來當考之(小說《英烈傳》說周顛故事甚詳)。
御碑亭下為佛手崖,更下為仙人洞,有道士住在此,奉的是呂祖,神龕俗氣可厭。
由此往西,到天池寺。天池本在天池山頂,朱熹《山北紀行》所謂
天池寺在小峰絕頂,乃有小池,泉水不竭。(《志》二,頁七)
是也。今之天池寺似非舊址。寺中亦有池水;寺極簡陋;宋、明諸人所遊覽詠歎的天池寺,今已不存片瓦。寺西有廬山老母亭,有鄉間小土地廟那麼大,時見鄉下人來跪拜。遙望山崗上有新起塔基,人說是舊日的天池塔,《舊志》說是韓侂胄建的,毀於洪楊之亂,僅存五級;去年唐生智最得意時,毀去舊塔,出資重建新塔,僅成塔基,而唐已下野了。朱和尚假借周顛的鬼話,裝點天池,遂使這一帶成為鬼話中心。唐和尚(唐生智信佛教,在他勢力所及的幾省大倡佛教)也想裝點天池,不幸鬼話未成立,而造塔的人已逃到海外。朱和尚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天池寺在明朝最受帝室禮敬,太祖在此建聚仙亭,祀周顛等,賜銅鼓象鼓;宣德時,恩禮猶未衰。王守仁於正德己卯擒宸濠,明年遊天池,有詩三首,最有名。其中一首云:
天池之水近無主,木魅山妖競偷取,公然又盜岩頭雲,卻向人間作風雨。
又《文殊臺夜觀佛燈》一首云:
老夫高臥文殊臺,拄杖夜撞青天開,撒落星辰滿平野,山僧盡道佛燈來。
此老此時頗有驕氣,然他的氣象頗可喜。今則天池已不成個東西,僅有赤腳鄉下人來此跪拜廬山老母而已!
我們回到旅館吃午飯,飯後起程往遊山南。經過女兒城,大月山,恩德嶺等處,山路極崎嶇,山上新經野燒,無一草一木,使人厭倦。大月山以後,可望見五老峰之背,諸峰打成一片,形如大靈芝,又如大掌扇,聳向鄱陽湖的方面,遠望去使人生一種被壓迫而向前傾倒的感覺。平常圖中所見五老峰皆其正面,氣象較平易,遠不如背景的雄渾逼人。
鄱陽湖也在望中,大孤山不很清楚,而鞋山一島很分明,望遠鏡中可見島上塔廟。湖水正淺,多淤地,氣象殊不偉大。
夢旦帶有測高器,測得山高度如下:
牯嶺(胡金芳旅館) 1150公尺
女兒城 1380
大月山 1550
恩德嶺 1550
據此則大月山高5038英尺。陳氏《指南》說:
大月山計高四千六百尺,較漢陽峰僅低百六十尺。(頁六十五)
不知是誰的錯誤。《指南》(頁四十一)又說:
漢陽峰高出海面四千七百六十尺。
據牯嶺測量原工程師John Berkin說,他不曾實測過漢陽峰,陳氏所據不知是何材料。
途中看三疊泉瀑布,源出大月山,在五老峰的背面。這時正當水少的時候,三疊泉並不見如何出色。這也許是因為我們在對山高處遠望,不能盡見此瀑布的好處,也許是因為我曾幾次看過尼格拉大瀑布(Niagara Falls);但我看了此泉後,讀王世懋、方以智諸人驚歎此瀑布的文字(《廬山志》九,頁十七,又十九),終覺得他們的記載有點不實在。夢旦先生也說,此瀑大不如雁宕的瀑泉。
廬山多瀑布,但唐、宋人所稱讚的瀑布大都是山南的一些瀑布,尤其是香爐峰、雙劍峰一帶的瀑布。他們都不曾見三疊泉。方以智說:
閱張世南《紀聞》載水簾三疊以紹熙辛亥始見。(《志》九,頁二十)
《廬山志》又引范礽云:
新瀑之勝,其見知人間始於紹熙辛亥(1191)年。至紹定癸巳(1233),湯制幹仲能品題之,以為不讓谷簾,有詩寄張宗端曰:……鴻漸但知唐代水,涪翁不到紹熙年。從茲康谷宜居二,試問真岩老詠仙。(九,頁二十一)
朱熹《送碧崖甘叔懷遊廬阜》三首之二云:「直上新泉得雄觀,便將傑句寫長槓。」自跋云:「新泉近出,最名殊勝,非三峽漱石所及,而余未之見,故詩中特言之。……」此可證三疊泉之發現在朱子離開南康以後。
過山入南康境,樹木漸多,山花遍地,杜鵑尤盛開,景色絕異山北。將近海會寺時,萬松青青,微風已作松濤。松山五老峰崢嶸高矗,氣象渾穆偉大。一個下午的枯寂幹熱的心境,到此都掃盡了。
到海會寺過夜。海會寺不見於《舊志》;即古代的華嚴寺遺址,後(《指南》說,清康熙時)改為海會庵。光緒年間,有名僧至善住此,修葺增大,遂成此山五大叢林之一。(《指南》說,重建在癸卯)
寺僧說寺中有高閣可望見鄱陽湖與五老峰,因天晚了我們都沒有上去。寺中藏有趙子昂寫畫的《法華經》,很有名;我們不很熱心去看,寺僧也就不拿出來請我們看。我問他借看至善之徒普超用血寫的《華嚴經》八十一卷全部。他拿出《普賢行願品》來給我們看,並說普超還有血書《法華經》全部。《華嚴經》有康有為、梁啟超兩先生的題跋,梁跋很好。此外題跋者很多,有康白情的一首詩尚好,但後序中有俗氣的話。
刺血寫經是一種下流的求福心理。但我們試回想中古時代佛教信徒捨身焚身的瘋狂心理,便知刺血寫經已是中古宗教的末路了。莊嚴偉大的寺廟已僅存破屋草庵了;深山勝地的名剎已變作上海租界馬路上的「下院」了;憨山蓮池的中興事業也只是空費了一番手足,終不能挽救已成的敗局。佛教在中國只剩得一隻飯碗,若干飯桶,中古宗教是過去的了。
寺中有康有為先生光緒己丑(1889)題贈至善詩的真跡,署名尚是「長素康祖詒」。書法比後來平易多了。至善臨終遺命保存此詩卷,故康先生戊午(1918)重來遊作詩很有感慨,有「舊墨籠紗只自哀」之語。後來他遊溫泉,買地十畝,交海會寺收管,以其租穀所入作為至善的香火燈油費(溫泉買地一節,是歸宗寺僧告我的)。
十七,四,九
昨夜大雨,終夜聽見松濤聲與雨聲,初不能分別,聽久了才分得出有雨時的松濤與雨止時的松濤,聲勢皆很夠震動人心,使我終夜睡眠甚少。
早起雨已止了,我們就出發。從海會寺到白鹿洞的路上,樹木很多,雨後青翠可愛。滿山滿谷都是杜鵑花,有兩種顏色,紅的和輕紫的,後者更鮮豔可喜。去年過日本時,櫻花已過,正值杜鵑花盛開,顏色種類很多,但多在公園及私人家宅中見之,不如今日滿山滿谷的氣象更可愛。因作絕句記之:
長松鼓吹尋常事,最喜山花滿眼開。
嫩紫鮮紅都可愛,此行應為杜鵑來。
到白鹿洞。書院舊址前清時用作江西高等農業學校,添有校舍,建築簡陋潦草,真不成個樣子。農校已遷去,現設習林事務所。附近大松樹都釘有木片,寫明保存古松第幾號。此地建築雖極不堪,然洞外風景尚好。有小溪,淺水急流,錚淙可聽;溪名貫道溪,上有石橋,即貫道橋,皆朱子起的名字。橋上望見洞後諸松中一松有紫藤花直上到樹杪,藤花正盛開,豔麗可喜。
白鹿洞本無洞;正德中,南康守王溱開後山作洞,知府何浚鑿石鹿置洞中。這兩人真是大笨伯!
白鹿洞在歷史上占一個特殊地位,有兩個原因。第一,因為白鹿洞書院是最早的一個書院。南唐升元中(937—942)建為廬山國學,置田聚徒,以李善道為洞主。宋初因置為書院,與睢陽、石鼓、嶽麓三書院並稱為「四大書院」,為書院的四個祖宗。第二,因為朱子重建白鹿洞書院,明定學規,遂成後世幾百年「講學式」的書院的規模。宋末以至清初的書院皆屬於這一種。到乾隆以後,樸學之風氣已成,方才有一種新式的書院起來;阮元所創的詁經精舍,學海堂,可算是這種新式書院的代表。南宋的書院祀北宋周、邵、程諸先生;元、明的書院祀程、朱;晚明的書院多祀陽明;王學衰後,書院多祀程、朱。乾、嘉以後的書院乃不祀理學家而改祀許慎、鄭玄等。所祀的不同便是這兩大派書院的根本不同。
朱子立白鹿洞書院在淳熙己亥(1179),他極看重此事,曾劄上丞相說:
願得比祠官例,為白鹿洞主,假之稍廩,使得終與諸生講習其中,猶愈於崇奉異教香火,無事而食也。(《志》八,頁二,引《洞志》)
他明明指斥宋代為道教宮觀設祠官的制度,想從白鹿洞開一個儒門創例來抵制道教。他後來奏對孝宗,申說請賜書院額,並賜書的事,說:
今老、佛之宮佈滿天下,大都逾百,小邑亦不下數十,而公私增益勢猶未已。至於學校,則一郡一邑僅置一區;附郭之縣又不復有。盛衰多寡相懸如此!(同上,頁三)
這都可見他當日的用心。他定的《白鹿洞規》,簡要明白,遂成為後世七百年的教育宗旨。
廬山有三處史跡代表三大趨勢:(一)慧遠的東林,代表中國「佛教化」與佛教「中國化」的大趨勢。(二)白鹿洞,代表中國近世七百年的宋學大趨勢。(三)牯嶺,代表西方文化侵入中國的大趨勢。
從白鹿洞到萬杉寺。古為慶雲庵,為「律」居,宋景德中有大超和尚手種杉樹萬株,天聖中賜名萬杉。後禪學盛行,遂成「禪寺」。南宋張孝祥有詩云:
老幹參天一萬株,廬山佳處著浮圖。只因買斷山中景,破費神龍百斛珠。(《志》五,頁六十四,引《桯史》)
今所見杉樹,粗僅如瘦腕,皆近年種的。有幾株大樟樹,其一為「五爪樟」,大概有三四百年的生命了;《指南》說「皆宋時物」,似無據。
從萬杉寺西行約二三里,到秀峰寺。吳氏《舊志》無秀峰寺,只有開先寺。毛德琦《廬山新志》(康熙五十九年成書。我在海會寺買得一部,有同治十年,宣統二年,民國四年補版。我的日記內注的卷頁數,皆指此本)說:
康熙丁亥(1707)寺僧超淵往淮迎駕,御書秀峰寺賜額,改今名。
開先寺起於南唐中主李景。李景年少好文學,讀書於廬山;後來先主代楊氏而建國,李景為世子,遂嗣位。他想念廬山書堂,遂於其地立寺,因為開國之祥,故名為開先寺,以紹宗和尚主之。宋初賜名開先華藏;後有善暹,為禪門大師,有眾數百人。至行瑛,有治事才,黃山谷稱「其材器能立事,任人役物如轉石於千仞之溪,無不如意」。行瑛發願重新此寺。
開先之屋無慮四百楹,成於瑛世者十之六,窮壯極麗,迄九年乃即功。(黃庭堅《開先禪院修造記》,《志》五,頁十六至十八)
此是開先極盛時。康熙間改名時,皇帝賜額,賜御書《心經》,其時「世之人無不知有秀峰」(郎廷極《秀峰寺記》,《志》五,頁六至七),其時也可稱是盛世。到了今日,當時所謂「窮壯極麗」的規模只剩敗屋十幾間,其餘只是頹垣廢址了。讀書臺上有康熙帝臨米芾書碑,尚完好;其下有石刻黃山谷書《七佛偈》,及王陽明正德庚辰(1520)三月《紀功題名碑》,皆略有損壞。
寺中雖頹廢令人感歎,然寺外風景則絕佳,為山南諸處的最好風景。寺址在鶴鳴峰下,其西為龜背峰,又西為黃石岩,又西為雙劍峰,又西南為香爐峰,都嶔奇可喜。鶴鳴與龜背之間有馬尾泉瀑布,雙劍之左有瀑布水;兩個瀑泉遙遙相對,平行齊下,下流入壑,匯合為一水,迸出山峽中,遂成最著名的青玉峽奇景。水流出峽,入於龍潭。昆三與祖望先到青玉峽,徘徊不肯去,叫人來催我們去看。我同夢旦到了那邊,也徘徊不肯離去。峽上石刻甚多,有米芾書「第一山」大字,今鉤摹作寺門題榜。
徐凝詩「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即是詠瀑布水的。李白《瀑布泉》詩也是指此瀑。《舊志》載瀑布水的詩甚多,但總沒有能使人滿意的。
由秀峰往西約十二里,到歸宗寺。我們在此午餐,時已下午三點多鐘,餓的不得了。歸宗寺為廬山大寺,也很衰落了。我向寺中借得《歸宗寺志》四卷,是民國甲寅先勤本坤重修的,用活字排印,錯誤不少,然可供我的參考。
我們吃了飯,往遊溫泉。溫泉在柴桑橋附近,離歸宗寺約五六里,在一田溝裡,雨後溝水渾濁,微見有兩處起水泡,即是溫泉。我們下手去試探,一處頗熱,一處稍減。向農家買得三個雞蛋,放在兩處,約七八分鐘,因天下雨了,取出雞蛋,內裡已溫而未熟。田隴間有新碑,我去看,乃是星子縣的告示,署民國十五年,中說,接康南海先生函述在此買田十畝,立界碑為記的事。康先生去年死了。他若不死,也許能在此建立一所浴室。他買的地橫跨溫泉的兩岸。今地為康氏私產,而業歸海會寺管理,那班和尚未必有此見識作此事了。
此地離栗里不遠,但雨已來了,我們要趕回歸宗,不能去尋訪陶淵明的故里了。道上是一石碑,有「柴桑橋」大字。《舊志》已說「淵明故居,今不知處」(四,頁七)。桑喬疏說,去柴桑橋一里許有淵明的醉石(四,頁六)。《舊志》又說,醉石谷中有五柳館,歸去來館。歸去來館是朱子建的,即在醉石之側。朱子為手書顏真卿《醉石詩》,並作長跋,皆刻石上,其年月為淳熙辛丑(1181)七月(四,頁八)。此二館今皆不存,醉石也不知去向了。莊百俞先生《廬山遊記》說他曾訪醉石,鄉人皆不知。記之以告後來的遊者。
今早轎上讀《舊志》所載宋周必大《廬山後錄》,其中說他訪栗里,求醉石,土人直雲,「此去有陶公祠,無栗里也」(十四,頁十八)。南宋時已如此,我們在七百年後更不易尋此地了,不如闕疑為上。《後錄》有云:
嘗記前人題詩云:
五字高吟酒一瓢,廬山千古想風標。
至今門外青青柳,不為東風肯折腰。
惜乎不記其姓名。
我讀此詩,忽起一感想:陶淵明不肯折腰,為什麼卻愛那最會折腰的柳樹?今日從溫泉回來,戲用此意作一首詩:
陶淵明同他的五柳
當年有個陶淵明,不惜性命只貪酒。
骨硬不能深折腰:棄官回來空兩手。
甕中無米琴無弦,老妻嬌兒赤腳走。
先生吟詩自嘲諷,笑指籬邊五株柳:
「看他風裡盡低昂!這樣腰肢我無有。」晚上在歸宗寺過夜。
歸宗寺最多無稽的傳說,試考訂其最荒謬的幾點,以例其餘:
(一)傳說歸宗寺是王羲之解潯陽郡守後,舍宅為西域僧佛馱耶舍造的(《志》四,頁二十四,引桑疏)。此說之謬,《歸宗志》已辨之。《歸宗志》說:
考《晉史》,佛陀耶舍於安帝義熙十年甲寅(414)始至廬山;羲之守九江在成帝咸康初。歸宗寺則咸康六年(340)所造也。前後相去六十餘年。當知所請為達磨多羅,而耶舍實金輪開山,繼主歸宗耳。(《廬山志》四,頁二十五引)
《歸宗志》能指出王羲之不曾為佛馱耶舍造寺,是很對的。但他又說,羲之所請為達磨多羅,那又是極荒謬的杜撰典故。達磨多羅的《禪經》是廬山道場譯出的,但達磨多羅從不曾到過中國。此可見羲之造寺之說,全出捏造。咸康六年之說亦無據。
(二)歸宗寺有王羲之洗墨池。羲之造寺之說大概因此而起。宋犖《商丘漫語》已辨之,他說:
臨池而池水黑者,謂因墨之多也。羲之雖善書,安能變地脈,易水色,使之久而猶黑哉?(《志》四,頁二十六引)
知道了墨池之不可信,便知因此而起之羲之造寺說也不可信。
(三)歸宗寺背後山上有金輪峰,峰上有舍利塔,莊百俞《遊記》說:
金輪峰頂有鐵塔,佛馱耶舍負鐵於峰頂成之,以藏如來舍利。
這是最有趣的傳說,其說始見於釋慶宜的《復生松記略》,《毛志》(四,頁三十一)始引之。慶宜大概是康熙時人。二三百年來,此說已牢不可破了。今試考其來源,指其荒謬:
(A)《舊志》引《神僧傳》中的《佛馱耶舍傳》,從無說他負鐵造塔藏舍利的話,也無王羲之為他造寺的話。
(B)周必大《廬山錄》云:
石鏡溪上直紫霄峰,鐵塔在焉。(《志》十四,頁十五)
又他的《廬山後錄》云:
三將軍正廟……自歸宗登山,才里餘。又其上八里,則紫霄峰,峰頂有鐵浮圖九級,藏舍利。遠望如枯木,而晉梵僧耶舍亦有墳在其上。(《志》十四,頁十八)
這是我們所得的最早記載。可見南宋時已有鐵塔,但不名耶舍塔,其峰名紫霄峰(《廬山錄》下文另有一個金輪峰)。其時已捏造出一座耶舍墳,用意在於坐實王羲之為耶舍造寺的傳說,卻不在與塔發生關係。
(C)元延祐己卯(1315)李洞有《廬山遊記》,中說:
從報國寺杏壇間遙望白雲、紫霄諸峰,森猶紫筍,矗其巔耶舍塔,冠簪玉如。(十四,頁三十五)
其時人已不知耶舍墓,而此塔遂叫做耶舍塔了。但其峰仍名紫霄峰。
(D)明嘉靖中桑喬作《廬山紀事》(自序在嘉靖辛酉,1561)即《舊志》所稱《桑疏》,為後來《廬山志》的根據。他說:
耶舍塔山在般若峰東。……明正統中(約1440),〔塔〕為雷所擊摧折,惟一級存。
此時去正統不很遠,其言可信。那時人已不知紫霄峰之名了,但稱耶舍塔山。
《舊志》因襲此說,故云:
峰從山腰拔起,峭麗如簪玉筍。然無名,以塔得名。(《志》四,頁二十)
(E)此塔正統間被雷毀去之後,至萬歷間,僧修慈重修(據《歸宗寺志》)。《舊山志》不記此事;毛氏《續志》也不記此事,但有施閏章詩云,
鐵塔孤飛峰頂煙。(《志》四,頁三十七)
又王養正(死於清初)詩云,
塔聳金輪舍利藏。
皆可證明末清初塔已修好了。王養正詩說「塔聳金輪」,又可證晚明以後的人都誤認塔所在之峰為金輪峰。其實金輪峰在歸宗寺後,山並不高,《舊志》明說他「形如輪」(四,頁二十五),與那「峭麗如簪玉筍」的耶舍塔山顯然是兩處。《舊志》卷首有地圖(圖五),歸宗之上為金輪,再上為觀音岩,再上為耶舍塔山,可以為證。但後人皆不知細考;《歸宗寺志》(民國三年活字本)卷二也遂認此塔所在之山為金輪峰。陳氏《指南》,莊百俞《遊記》皆沿其誤。於是宋人所謂紫霄峰,一變而為耶舍塔山,再變而為金輪峰了。寺後之金輪峰從此高升兩級,張冠李戴,直到如今。
(F)元人誤稱此塔為耶舍塔,以後遂有耶舍負鐵上山頂造塔的謬說出來。慶宜作《復生松記略》,便直說
耶舍躬負鐵於金輪峰頂為浮屠,以藏如來舍利。
其時考證之學風漸起,故《歸宗舊志》(《廬山志》所引)竟能證明耶舍與王羲之的年代相差六十餘年(引見上文)。但這班和尚總不肯使耶舍完全脫離關係,故一面否認耶舍為歸宗開山之祖,一面又擴大耶舍造塔的神話,於是有「金輪開山,繼主歸宗」(引見上文)的調和論。毛德琦《續志》說的更荒謬了:
耶舍尊者定中三見輪峰,乃奉佛舍利至匡廬,建塔於頂。(四,頁二十)
於是耶舍之來竟專為造塔來了!
(G)此塔既是神僧負鐵所造,自然歷久不壞!於是世人皆不信此塔年代之晚。此塔全毀於正統間(見桑喬《紀事》),重修於萬歷間,再修於乾隆十四年,後來又毀了;至光緒三十一年,海會寺至善之徒碧蓮募款重修,得方□□(我偶忘記其名)之助,雇用寧波工匠,用新法鑄補。以上均見《歸宗志》。此塔孤立山頂,最易觸電,故屢次被毀;所謂「新法」大概有避電的設備。此塔今日能孤立矗天,雲遮不住,雷打不傷,原來都出寧波工匠用科學新法之賜。但有信心的善男子善女人都不肯研究歷史,或仍認為耶舍負鐵所造(如莊百俞《遊記》),或稱其「歷久不圮」(《指南》頁五十三)。此事是一個思想習慣的問題,故不可不辨正。
以上是我在船上記的,手頭無書,僅據《舊志》所引材料,略加比較參證而已。我回上海後,參考各書,始知佛陀耶舍從不曾到過廬山,一切關於他的傳說都可不攻而破了!
梁慧皎《高僧傳》的《佛陀耶舍傳》中說耶舍於秦弘始十二年(410,即晉義熙六年)在長安譯出《四分律》,《長阿含》等。至十五年(413)解座。
耶舍後辭還外國,至罽賓,得《虛空藏經》一卷,寄《賈客傳》與涼州諸僧。後不知所終。(金陵刻經處本,卷二,頁十六)
這是很明白的記載。他是罽賓人,仍回到罽賓,走的是陸路,決沒有繞道江南的必要。他既沒有到過廬山,於是
(1)《歸宗志》所謂「考《晉史》,佛陀耶舍於安帝義熙十年甲寅始至廬山」,乃是妄說。《晉書》那有此事?《王羲之傳》也不說他守江州在何年。
(2)《神僧傳》說他在「弘始元年譯《四分律》並《長阿含》等經。……南至廬山,與釋慧遠會蓮社」的話,也是妄說。弘始元年,鳩摩羅什還不曾到長安,何況耶舍?廬山結社的話全無根據。
(3)他既還外國,廬山那會有他的墳墓?
(4)他既不曾到廬山,那有王羲之為他造歸宗寺之事?那有他「金輪開山繼主歸宗」的事?那有負鐵造舍利塔的事?
我於是更考佛陀耶舍到廬山之說起於何時。日本僧最澄於唐德宗貞元二十年(804)入唐,明年回日本,攜有經典多種;他著有《內證佛法相承血脈譜》,中引《傳法記》云:
達磨大師謂弟子佛陀耶舍云:「汝可往震旦國傳法眼。」……耶舍奉師付囑,便附舶來此土。……耶舍向廬山東林寺,其時遠大師見耶舍來,遂請問。……後時耶舍無常。達磨大師知弟子無常,遂自泛船渡來此土。……(《傳教大師全集》,卷二,頁五一七)
敦煌本《歷代法寶記》(倫敦、巴黎皆有唐寫本,我有影印本)所記與此略同,但把「佛陀」、「耶舍」誤截作兩個人!此種荒誕的傳說起於當日禪宗和尚爭法統的時期,其時捏造的法統史不計其數,多沒有歷史的根據。如上引《傳法記》的話,謬處顯然,不待辨論。
此為耶舍到廬山之說之最早記載,其起原當在八世紀。後來的《東林十八高賢傳》(北宋時始出現,稱陳舜俞刊正,沙門懷悟詳補)與《神僧傳》都更是晚書,皆是刪改《高僧傳》,而加入到廬山入社一句。李龍眠畫《蓮社十八賢圖》,李元中作記;晁補之續作圖,又自作記,皆依此說,此說遂成真史跡了。
但後來這個傳說又經過不少變遷,可以作故事演變的一個好例。起初耶舍與廬山的關係只在北山東林寺一帶。故《廬山志》(十二上,頁二)說:
分水嶺之西,〔東林寺之北〕有耶舍塔。
桑喬《紀事》云:
耶舍塔,並塔院,西域僧佛馱耶舍建。並廢。
後來山南佛寺大興,也要拉幾位神僧來撐場面,於是把耶舍的傳說移到山南。於是有王羲之為耶舍造歸宗寺的謬說,有耶舍墳的捏造,有耶舍定中三見金輪峰,遂奉舍利來造塔的傳說,以至於耶舍負鐵至山頂起塔的神話。久而久之,北山的耶舍塔毀了,耶舍的傳說也冷淡了;而南山的耶舍塔卻屢毀屢造,耶舍的神話也遂至今不絕!
讓我再進一步,研究耶舍神話的來歷。佛馱耶舍的傳說全是抄襲佛馱跋陀羅的故事的。廬山當日確有印度名僧佛馱跋陀羅;《高僧傳》(卷二,頁十七至廿一)道他在長安時,
語弟子云:「我昨見本鄉有五舶俱發。」既而弟子傳告外人;關中舊僧咸以為顯異惑眾。……大被謗黷。……於是率侶宵征,南指廬嶽。沙門釋慧遠久服風名,聞至欣喜。……乃遣弟子曇邕致書姚主及關中眾僧,解其擯事。遠乃請出禪數諸經。賢(佛馱跋陀羅,譯言覺賢)志在遊化,居無求安;停山歲餘,復西適江陵。
他在廬山住了一年多,便到江陵,再移建業道場寺,譯出《華嚴經》等。他死在元嘉六年(429),年七十一。
佛馱跋陀羅為《華嚴》譯主,又曾譯《禪經》,名譽極大,故神話最多。他和廬山不過一年的因緣,廬山卻一定要借重他,故《十八高賢傳》說他於元嘉六年「念佛而化,塔於廬山北嶺」。《廬山志》(十二上,頁二)說:
東林寺之北為上方塔院,有舍利塔。
桑喬說:
舍利塔即上方塔,在平岡之巔。初西域佛馱跋陀羅尊者自其國持佛舍利五粒來,瘞於此山。在東林之上,故曰上方。
南唐保大丙辰(周世宗顯德三年,956)彭濱奉敕作《舍利塔記》(《志》十二,頁二至四),中敘佛馱跋陀羅在長安時,
……忽爾西望白眾曰:「適見東國五舶俱來。」眾皆責其虛誕,遂出之廬山。未久,五舶俱至,共服其靈通。即持佛舍利五粒,建塔於寺北上方。其後……以元嘉十七年乙亥(此與《高僧傳》不合。乙亥為元嘉十二年,亦誤)終於京師。……其舍利塔至開元十七年(729)……重建,又感舍利十四粒。……保大甲寅歲(954),奏上重修。
元明之際,王禕有《廬山遊記》云:
佛馱耶捨入廬山,常舉鐵如意示慧遠,不悟,即拂衣去。(十二上,頁十七)
明末但宗皋論此事云:
予考諸《燈錄》,止載跋陀禪師拈起如意問生公,……恐誤以跋陀為耶舍耳。(十二上,頁四十二)
其實何止此一事?到廬山的是佛馱跋陀羅,而傳說偏要硬拉佛馱耶舍。耶舍「定中三見輪峰」,即是抄跋陀的定中見印度五舶俱發。耶舍造塔藏舍利,即是抄跋陀造塔瘞舍利。故東林之耶舍塔即是抄東林之跋陀舍利塔;而歸宗之耶舍舍利塔卻又是抄東林之耶舍塔;其實都是後起的謬說,都沒有歷史的根據。
十七,四,十四補記
今夜又見遊國恩君的《蓮社年月考》(《國學月報匯刊》第一集,頁二六五——二六八),遊君責備梁任公先生「並《蓮社傳》亦未寓目」。其實《蓮社傳》(即《十八高賢傳》)乃是晚出的偽書,不足依據。
又記
十七,四,十
從歸宗寺出發,往東行,再過香爐、雙劍諸峰與馬尾、瀑水諸瀑。天氣清明,與昨日陰雨中所見稍不同。
到觀音橋。此橋本名三峽橋,即棲賢橋,觀音橋是俗名。橋建於宋祥符時。橋長約八十尺,跨高岩,臨深淵,建築甚堅壯。橋下即宋人所謂「金井」,在橋下仰看橋身,始知其建築工程深合建築原理。橋石分七行,每行約二十餘石,每石兩頭刻作榫頭,互相銜接,漸灣作穹門,歷九百年不壞。昆三是學工程的,見此也很讚歎。他說:「古時人已知道這樣建築可以經久,可惜他們不研究何以能經久之理。」橋下中行石上刻「維皇宋祥符七年歲次甲寅(1014)二月丁巳朔,建橋,上願皇帝萬歲,法輪常轉,雨順風調,天下民安。謹題」(字已有不清楚的,此據《舊志》)。又刻「福州僧智朗勾當造橋,建州僧文秀教化造橋,江州匠陳智福,弟智汪,智洪」。這是當日的工程師,其姓名幸得保存,不可不記。(也據《舊志》六,頁三十三)
金井是一深潭,上有急湍,至此穿石而下,成此深潭,形勢絕壯麗。蘇東坡《三峽橋詩》寫此處風景頗好,故抄其一部分:
吾聞泰山石,積日穿線溜。況此百雷霆,萬世與石鬥!深行九地底,險出三峽右。長輸不盡溪,欲滿無底竇。……空濛煙雨間,澒洞金石奏。彎彎飛橋出,瀲瀲半月彀。……垂瓶得清甘,可咽不可漱。
我們又尋得小徑,走到上流,在石上久坐,方才離去。
由此更東北行,約二里,近棲賢寺,有「玉淵」,山勢較開朗,而奔湍穿石,怒流飛沫,氣象不下乎「金井」。石上有南宋詩人張孝祥石刻「玉淵」二大字。英國人Berkin對我說,十幾年前,有一隊英國遊人過此地,步行過澗石上,其一人臨流洗腳,餘人偶回顧,忽不見此人,遍尋不得。大家猜為失腳捲入潭中;有一人會泅水,下潭試探,也不復出來了。餘人走回牯嶺,取得撈屍繩具,復至此地,至次日兩屍始撈得。此處急流直下,入潭成旋渦,故最善泅水的也無能為力。現在潭上築有很長的石欄,即是防此種意外的事的。
金井與玉淵皆是山南的奇景,氣象不下於青玉峽。由玉淵稍往西,便是棲賢寺,也很衰落了。但寺僧招呼很敏捷;山南諸寺,招待以此處為最好。我們在此午飯。
飯後啟行回牯嶺。過含鄱嶺,很陡峻,我同祖望都下轎步行。嶺上有石級,頗似徽州各嶺。莊百俞《遊記》說這些是民國七年柯鳳巢、關鶴舫等集款修築的,共長8470英尺。陳氏《指南》說有三千五百餘級,長二萬五千二百二十一尺。我們不曾考訂兩說的得失。
嶺上有息肩亭,再上為歡喜亭,石上刻有「歡喜亭」三字,又小字「顧貞觀書」,大概是清初常州詞人顧貞觀。由此更上,到含鄱口,為此嶺最高點,即南北山分水之嶺。此地有張伯烈建的屋。含鄱嶺上可望漢陽峰。鄱陽湖則全被白雲遮了。
夢旦測得高度如下表:
歸宗寺 50公尺
三峽橋 390
棲賢寺 160
(夢旦疑心此二處的高度有誤。)
歡喜亭 780
含鄱口 1200
《指南》說含鄱嶺高三千六百尺,與此數相符。
過含鄱口下山,經俄租界,到黃龍寺。黃龍寺也是破廟,我們不願在廟裡坐,出門看寺外的三株大樹,其一為金果樹,葉似白果樹,據Berkin說,果較白果小的多,不可食。其二為柳杉,相傳為西域來的「寶樹」,真是山村和尚眼裡的寶呵!我們試量其一株,周圍共十八英尺。過大樹為黃龍潭,是一處陰涼的溪瀨。我坐石上洗腳,水寒冷使人戰慄。
從此回牯嶺,仍住胡金芳旅社。三日之遊遂完了。牯嶺此時還不到時候,故我們此時不去遊覽,只好留待將來。我們本想明天下山時繞道去遊慧遠的東林寺,但因怕船到在上午,故決計直下山到九江,東西二林留待將來了。
我作《廬山遊記》,不覺寫了許多考據。歸宗寺後的一個塔竟費了我幾千字的考據!這自然是性情的偏向,很難遏止。廬山有許多古跡都很可疑;我們有歷史考據癖的人到了這些地方,看見了許多捏造的古跡,心裡實在忍不住。陳氏《廬山指南》云:
查廬山即古之敷淺原。……今在紫霄峰上(山之北部)尚有石刻「敷淺原」三字,足以證此。(頁一—-—二)
這裡寥寥四十個字,便有許多錯誤。紫霄峰即是歸宗寺後的高峰,即今日所謂金輪峰,考證見上文,並不在「山之北部」。康熙時李瀅作《敷淺原辯》,引《南康舊志》說,
山南紫霄峰有「敷淺原」三大字,未詳何時刻石。
這句話還有點存疑的態度。陳氏不知紫霄峰在何處,自然不曾見此三字。即使他見了這三字,也不能說這三字「足以證此」。一座山上刻著「飛來峰」三個大字,難道我們就相信此三字「足以證」此山真是飛來的了?又如御碑亭上,明太祖刻了近二千字的《周顛仙人傳》,一個皇帝自己說的話,不但筆之於書,並且刻之於石:難道這二千字石刻就「足以證」仙人真有而「帝王自有真」了嗎?
一千八百多年前,王充說的真好:
世間書傳,多若等類;浮妄虛偽,沒奪正是。心濆湧,筆手擾,安能不論?論則考之以心,效之以事;浮虛之事,輒立證驗。(《論衡·對作篇》)
我為什麼要做這種細碎的考據呢?也不過「心濆湧,筆手擾」,忍耐不住而已。古人詩云:
無端題作木居士,便有無窮求福人。
黃梨洲《題東湖樵者祠》詩云:
姓氏官名當世豔,一無憑據足千年。
這樣無限的信心便是不可救藥的懶病,便是思想的大仇敵。要醫這個根本病,只有提倡一點懷疑的精神,一點「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習慣。
昨天(4月19日)《民國日報》的《覺悟》裡,有常乃悳先生的一篇文章,內中很有責備我的話。常先生說:
將一部《紅樓夢》考證清楚,不過證明《紅樓夢》是記述曹雪芹一家的私事而已。知道了《紅樓夢》是曹氏的家乘,試問對於二十世紀的中國人有何大用處?……試問他(胡適之)的做《《紅樓夢》考證》是「為什麼」?
他又說:
《〈紅樓夢〉考證》之類的作品是一種「玩物喪志」的小把戲;唱小醜打邊鼓的人可以做這一類的工作,而像胡先生這樣應該唱壓軸戲的人,偏來做這種工作,就未免太不應該了。
常先生對於我的《〈紅樓夢〉考證》這樣大生氣,他若讀了我這篇《廬山遊記》,見了我考據一個塔的幾千字,他一定要氣的鬍子發抖了。(且慢,相別多年,常先生不知留了鬍子沒有,此句待下回見面時考證。)
但我要答復常先生的質問。我為什麼要考證《紅樓夢》?
在消極方面,我要教人懷疑王夢阮、徐柳泉、蔡孑民一班人的謬說。
在積極方面,我要教人一個思想學問的方法。我要教人疑而後信,考而後信,有充分證據而後信。
我為什麼要替《水滸傳》作五萬字的考證?我為什麼要替廬山一個塔作四千字的考證?我要教人一個思想學問的方法。我要教人知道學問是平等的,思想是一貫的,一部小說同一部聖賢經傳有同等的學問上的地位,一個塔的真偽同孫中山的遺囑的真偽有同等的考慮價值。肯疑問佛陀耶舍究竟到過廬山沒有的人,方才肯疑問夏禹是神是人。有了不肯放過一個塔的真偽的思想習慣,方才敢疑上帝的有無。
十七,四,二十補記
(原載1928年5月10日《新月》第1卷第3號,
1928年新月書店出版單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