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能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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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能做什麼?本是一個可大可小的題目,今天希望在一點鐘以內講出來。在講本題之前,我願提一下剛才主席(閻子亨君)介紹詞裡的話,他說我過去在政治上的主張與公能學會的精神很相近。我願給他的話一個證明。

  從前我們辦過一個小報,叫做《努力》,在第二期上,我就提出:「我們不談主義,只要一個政府,要一個好政府。」當時的北京政府的政令只限於在北京,連天津都到不了。因此我提出要一個政府、要一個好政府。有人問我好政府的條件,我說:第一是要有操守,有道德;第二是要有能力,負某部門責任的官吏,一定要熟習並且專長於這部門的業務。

  當時我沒有看到南開的校訓:「公」、「能」這兩個字,但我所提出的是與「公」、「能」相一致的。這是我給主席的話加一個註解,也是加一個證明。

  我要說的是:我們能做什麼?不管是南開校友會也好,北大同學會也好,公能學會,或是市民治促進會等團體都好,我們要問一問:我們能做什麼?

  來天津以前,今天早晨我與張佛泉,譚炳訓諸位先生去參觀北平市參議員選舉的五個投票區。從這裡我們訓練了自己,教育了自己。從這次辦理選舉的經過來看,當局者很想把選舉辦好,事前請了學校里的好多政治學家和許多別的先生們去研究,去想辦法,可見辦選舉的人是想辦好它。至少我在北平看到的是如此。

  但是我們看了幾個選舉區以後,覺得有缺點,有值得批評的地方。因為辦選舉的人自己沒有經驗,也很少看過別人選舉。拿選舉的法律條文做教科書,就難以解決實際困難。譬如選舉時旁邊有個代書人,凡是不會寫字的選民可以請代書人代寫選票,加上旁邊兩個監視人,選一票至少要被三個人知道,這就不能算是秘密投票,就難免受人威脅利用。但「代書人」的辦法是選舉法的細則上規定的。那麼根本的毛病在那裡?根本毛病在於憲法。

  憲法規定普選,不分性別,不分教育程度,不計財產,只要滿二十歲就有選舉權,這是世界上最進步的制度,我們是迎頭趕上了。但是我們選民的「能」不夠,我們看見一個老太太來選舉,競選的人遞給他三張片子,走到代書人面前,她不知道要選誰。另外我們看到一位瞎子來投票,這太感動人了,外國記者忙着替他照相,但是他也不知道選誰。有人建議他用手在候選人名單上任指一個,但他是盲人,連指的能力都沒有,結果由他的小孫子在名單上隨便點了一個,這是我們看見的,這是公開的,並沒有人賄選。但結果是如此不合理!

  錯誤是在制憲時種下的,當時我們沒有反對普選,是一個大錯。我們只根據書本,沒有勇氣走出看看,為了「普選」的美名,我們沒有看看全國人民的水準,沒有看看他們的能力。將來發生壞的效果,我們參加制憲的人都有責任!我希望在座的人都去看看選舉的實情。

  我們還看了北平的職業選舉,市商會和市教育會就沒有「代書」的事。比區域選舉的情形好得多了。市商會用間接選舉,手續繁複;市教育會用直接選舉,在十個候選人當中選七位參議員,方法簡便,效果也良好。

  從這裡我們得到兩個教訓:第一、選民教育程度高的,選舉就辦得好。第二、選民應該有限制,在憲法沒有修改以前,沒有辦法根本解決。但是,我們可以接受各種經驗教訓,改正既有的缺點,天津就可以改正北平所發生的一些可以避免的錯誤。候選人應該加以限制,應該要他負責。英國規定候選人須繳兩百鎊保證金,選票不及選民三分之一時,保證金就充公為選舉經費,這辦法也許太嚴,但我們絕不能讓一個人隨便去登記一下就成為候選人。我們要讓他負責任,候選人減少,就可以全部印在選票上,選民只要在名下畫個「X」,不會寫字的人總可以畫「X」,「代書人」可以免除。這就改正了一個缺點。

  我們要能夠接受經驗,改正缺點。這算是我的引論,以下談正文。

  我們能做什麼?這要靠我們的知識水準,教育程度,和技能修養。究竟一個沒有軍隊支持,沒有黨派協助的個人能做些什麼?以我想,至少有三大類的事情可做。我願用幾個例子來說明。

  第一類:可以說是消極的,以我個人為例,我民國六年回國,當時立定志願不干政治,至少二十年不干政治。雖然真的過了廿一年才干政治[1],但是不到二十年我卻常常談政治,先後我參加或主持過《每周評論》、《努力周報》、《獨立評論》和《新月》等政治性的雜誌。因為忍不住不談政治,也可以說不能不問政治,個人想不問政治,政治卻時時要影響個人,於是不得不問政治。

  我只是學彌爾(J. S. Mill)。這是一位十九世紀的大政治家,大經濟學家,還可以說是大思想家。中國有嚴復譯的《群己權界論》(On Liberty)就是他劃時代的巨著。這是一個天才;三歲能用希臘文作詩,五歲能通拉丁文。由於家庭教育好,使他受教育的時期縮短了二十五年。彌爾先生有肺病,但是他活到六十多歲,幾十年的時間沒有參加實際政治,但他一直在自己的本位上寫政治論文、批評實際政治,他的著作給英國政治以很深的影響。而如今有人稱他為自由黨「精神上的父親」,工黨「精神上的祖父」。彌爾這種批評政治,討論政治的精神,我們可以學習,也是我們所能做的!這是指個人方面。

  此外,團體方面英國有個費邊學會(Fabian society)。費邊是緩慢的意思。費邊學會可以譯做綏進學會。他們研究社會主義,反對激進的政治主張,時常討論、研究,出了許多小冊子。結果費邊學會成為英國工黨真正的前身,他們的研究結果成為工黨政治理論的基礎。

  今天我們的許多團體,像公能學會、市民治促進會,就可以學一學費邊學會,就能做研究政治討論政治的工作。

  第二類我們能做的可以學美國的「扒糞主義」。「扒糞主義」起於二十世紀初年,美國有一些新聞記者感到許多大小城市都有所謂「BOSS」,我們可以譯為「老闆」。這種人並不是大資本家,大政客,只是憑着權術、手段,經過多少年的活動,把持着這個城市的一切惡勢力。所謂「扒糞運動」,就是有計劃,有知識的,對惡勢力長期作戰。根據調查的事實,來攻擊惡勢力,結果得到很大的效果。

  我們要有扒糞的精神,不要單是喊打倒貪污,究竟貪污的證據在那裡?我們可以調查,研究。在天津的人可以調查天津的機關,可以查賬,沒有一種假賬是查不出來的。這種事,個人能做,團體也能做。

  第三大類能夠做的,我也舉一個例來說明:1944年美國有個C.I.O.P.A.C.的組織就是美國有名的兩大勞工組織之一的「工業組織聯合」(Congress of Industrial Organization)的政治行動委員會(Political Action Committee)的縮寫。1944年正是美國人民最黯淡愁苦的一年,對德戰爭還十分緊張,對日戰爭也沒有結束。羅斯福總統第三任已經期滿,大選快了,按慣例,總統連任三次已經空前,連任四次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大局危急,人民希望他連任,這有什麼辦法?再兩年以前(1942年)國會改選的時候,美國有資格投票的選民有八千萬,但是實際投票的只有三千多萬人,人民對選舉不發生興趣。國家大局交給誰來主持呢?這時C.I.O.P.A.C.做了兩年事情,一是鼓吹人民參加選舉,踴躍投票,一是做候選人調查。他們認為好的人,把他過去的言論,行為,事業成就,調查清楚,然後公布出來,讓選民有明白的認識。對他們認為壞的候選人,也把他過去的行為過失,荒謬言論,搜集起來公布給大眾。這兩種工作似乎很簡單,但這工作教育了美國人民。當時許多自由主義的教授、專家都來參加這個工作。其結果,不僅是使C.I.O.P.A.C.本身的組織加強,同時使1944年選舉投票的人數增加到五千多萬人。許多老的議員都落選,議會裡添了許多新人物。這是這個P.A.C.努力的結果。這種工作,我們目前就亟須做,這種是我們能做什麼的第三類的答案。

  以上所談的三大類來講,第一是消極的研究、討論,來影響政治,個人、團體都能夠做。第二是要不怕臭,努力扒糞,調查,揭發,總會使政治日漸清明。第二是以團體的力量做大規模的調查和教育工作,直接推動了選舉,積極促進了政治。

  這三條路都是有成績的,都可以訓練我們,促進我們達到兩種目的:一種是「公」,一種是「能」。做我們所能做的,我們可以得到「公」、「能」的好社會,「公」、「能」的好政府。

(本文為1947年9月21日胡適在天津公能學會的演講,原載1947年9月22日天津《大公報》)

  

  1. 記者按:指胡氏民廿七年出任駐美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