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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程乙本)/第十一回 至第二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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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至第十回  紅樓夢(程乙本) 
輯者:程偉元
曹雪芹(前八十回);高鶚(後四十回)
第二十一回 至第三十回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家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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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是日賈敬的壽辰,賈珍先將上等可吃的東西,稀奇的果品,裝了十六大捧盒,著賈蓉帶領家下人送與賈敬去,向賈蓉說道:「你留神看太爺喜歡不喜歡,你就行了禮起來,說:『父親遵太爺的話,不敢前來,在家裡率領閤家都朝上行了禮了。』」賈蓉聽罷,即率領家人去了。

  這裡漸漸的就有人來。先是賈璉賈薔來看了各處的座位,並問:「有什麼玩意兒沒有?」家人答道:「我們爺算計,本來請太爺今日來家,所以並未敢預備玩意兒。前日聽見太爺不來了,現叫奴才們找了一班小戲兒並一檔子打十番的,都在園子裡戲臺上預備著呢。」

  次後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寶玉都來了,賈珍並尤氏接了進去。尤氏的母親已先在這裡,大家見過了,彼此讓了坐。賈珍尤氏二人遞了茶,因笑道:「老太太原是個老祖宗,我父親又是侄兒,這樣年紀,這個日子,原不敢請他老人家來;但是這時候,天氣又涼爽,滿園的菊花盛開,請老祖宗過來散散悶,看看眾兒孫熱熱鬧鬧的,是這個意思。誰知老祖宗又不賞臉。」

  鳳姐兒未等王夫人開口,先說道:「老太太昨日還說要來呢,因為晚上看見寶兄弟吃桃兒,他老人家又嘴饞,吃了有大半個,五更天時候,就一連起來兩次,今日早晨,略覺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爺,今日斷不能來了,說有好吃的要幾樣,還要很爛的呢。」賈珍聽了,笑道:「我說老祖宗是愛熱鬧的,今日不來,必定有個緣故。這就是了。」

  王夫人說:「前日聽見你大妹妹說,蓉哥媳婦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麼樣?」尤氏道:「他這個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還跟著老太太、太太玩了半夜,回家來好好的。到了二十日以後,一日比一日覺懶了,又懶怠吃東西。這將近有半個多月。經期又有兩個月沒來。」邢夫人接著說道:「不要是喜罷?」正說著,外頭人回道:「大老爺二老爺並一家的爺們都來了,在廳上呢。」賈珍連忙出去了。這裡尤氏復說:「從前大夫也有說是喜的。昨日馮紫英薦了他幼時從學過的一個先生,醫道很好,瞧了,說不是喜,是一個大症候。昨日開了方子,吃了一劑藥,今日頭暈的略好些,別的仍不見大效。」鳳姐兒道:「我說他不是十分支援不住,今日這樣日子,再也不肯不掙扎著上來。」尤氏道:「你是初三日在這裡見他的,他強扎掙了半天,也是因你們孃兒兩個好的上頭,還戀戀的捨不得去。」鳳姐聽了,眼圈兒紅了一會子,方說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點年紀,倘或因這病上有個長短,人生在世,還有什麼趣兒呢!」

  正說著,賈蓉進來,給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都請了安,方回尤氏道:「方才我給太爺送吃食去,並說:『我父親在家伺候老爺們,款待一家子爺們,遵太爺話,並不敢來。』太爺聽了,很喜歡,說:『這才是。』叫告訴父親母親,好生伺候太爺太太們;叫我好生伺候叔叔、嬸子並哥哥們。還說那《陰騭文》叫他們急急刻出來,印一萬張散人。我將這話都回了我父親了。我這會子還得快出去打發太爺們併合家爺們吃飯。」鳳姐兒說:「蓉哥兒,你且站著。你媳婦今日到底是怎麼著?」賈蓉皺皺眉兒,說道:「不好呢!嬸子回來瞧瞧去就知道了。」於是賈蓉出去了。

  這裡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們在這裡吃飯,還是在園子裡吃去?有小戲兒現在園子裡預備著呢。」王夫人向邢夫人道:「這裡很好。」尤氏就吩咐媳婦婆子們快擺飯來。門外一齊答應了一聲,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

  不多時,擺上了飯。尤氏讓邢夫人王夫人並他母親都上坐了,他與鳳姐兒寶玉側席坐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來,原為給大老爺拜壽;這豈不是我們來過生日來了麼?」鳳姐兒說:「大老爺原是好養靜的,已修煉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們這麼一說,就叫作心到神知了。」一句話,說得滿屋子裡笑起來。

  尤氏的母親並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都吃了飯,嗽了口,淨了手,才說要往園子裡去。賈蓉進來向尤氏道:「老爺們並各位叔叔哥哥們都吃了飯了。大老爺說家裡有事,二老爺是不愛聽戲又怕人鬧的慌,都去了。別的一家子爺們被璉二叔並薔大爺都讓過去聽戲去了。方才南安郡王、東平郡王、西寧郡王、北靜郡王四家王爺,並鎮國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名帖送壽禮來。俱回了我父親,收在賬房裡。禮單都上了檔子了。領謝名帖都交給各家的來人了。來人也各照例賞過,都讓吃了飯去了。母親該請二位太太、老孃、嬸子都過園子裡去坐著罷。」

  尤氏道:「這裡也是才吃完了飯;就要過去了。」鳳姐兒說道:「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媳婦兒去,我再過去罷。」王夫人道:「很是。我們都要去瞧瞧,倒怕他嫌我們鬧的慌,說我們問他好罷。」尤氏道:「好妹妹,媳婦聽你的話,你去開導開導他,我也放心。你就快些過園子裡來罷。」寶玉也要跟著鳳姐兒去瞧秦氏。王夫人道:「你看看就過來罷,那是侄兒媳婦呢。」於是尤氏請了王夫人邢夫人並他母親都過會芳園去了。

  鳳姐兒寶玉方和賈蓉到秦氏這邊來,進了房門,悄悄的走到裡間房內。秦氏見了,要站起來。鳳姐兒說:「快別起來,看頭暈。」於是鳳姐兒緊行了兩步,拉住了秦氏的手,說道:「我的奶奶!怎麼幾日不見,就瘦的這樣了!」於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寶玉也問了好,在對面椅子上坐了。賈蓉叫:「快倒茶來。嬸子和二叔在上房還未吃茶呢。」秦氏拉著鳳姐兒的手,強笑道:「這都是我沒福!這樣人家,公公婆婆當自家的女孩兒似的待。嬸孃,你侄兒雖說年輕,卻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除了嬸子不用說了,別人也從無不疼我的,也從無不和我好的。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強心一分也沒有,公婆面前未得孝順一天。嬸孃這樣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順的心,如今也不能夠了!我自想著,未必熬得過年去!」

  寶玉正把眼瞅著那「海棠春睡圖」並那秦太虛寫的「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的對聯,不覺想起在這裡睡晌覺時夢到「太虛幻境」的事來。正在出神,聽得秦氏說了這些話,如萬箭攢心,那眼淚不覺流下來了。鳳姐兒見了,心中十分難過。但恐病人見了這個樣子反添心酸,倒不是來開導他的意思了,因說:「寶玉,你忒婆婆媽媽的了。他病人不過是這樣說,那裡就到這個田地。況且年紀又不大,略病病兒就好了。」又迴向秦氏道:「你別胡思亂想,豈不是自己添病了麼?」賈蓉道:「他這病也不用別的,只吃得下些飯食就不怕了。」鳳姐兒道:「寶兄弟,太太叫你快些過去呢。你倒別在這裡只管這麼著,倒招得媳婦也心裡不好過。太太那裡又惦著你。」因向賈蓉說道:「你先同你寶叔叔過去罷,我還略坐坐呢。」賈蓉聽說,即同寶玉過會芳園去。

  這裡鳳姐兒又勸解了一番,又低低說許多衷腸話兒。尤氏打發人來兩三遍,鳳姐兒才向秦氏說道:「你好生養著,我再來看你罷。合該你這病要好了,所以前日遇著這個好大夫,再也是不怕的了。」秦氏笑道:「任憑他是神仙,治了病治不得命!嬸子,我知道,這病不過是捱日子的!」鳳姐說道:「你只管這麼想,這那裡能好呢?總要想開了才好。況且聽得大夫說:『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咱們若是不能吃人蔘的人家,也難說了;你公公婆婆聽見治得好,別說一日二錢人蔘,就是二斤也吃得起。好生養著罷,我就過園子裡去了。」秦氏又道:「嬸子,恕我不能跟過去了。閒了的時候,還求過來瞧瞧我呢,咱們娘兒們坐坐,多說幾句閒話兒。」

  鳳姐兒聽了,不覺的眼圈兒又紅了,道:「我得了閒兒,必常來看你。」於是帶著跟來的婆子媳婦們並寧府的媳婦婆子們,從裡頭繞進園子的便門來。只見:

  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滴滴,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翩,疏林如畫。西風乍緊,猶聽鶯啼;暖日常暄,又添蛩語。遙望東南,建幾處依山之榭;近觀西北,結三間臨水之軒。笙簧盈座,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

  鳳姐兒看著園中景的,一步步行來。正讚賞時,猛然從假山石後走出一個人來,向前對鳳姐說道:「請嫂子安。」鳳姐猛吃一驚,將身往後一退,說道:「這是瑞大爺不是?」賈瑞說道:「嫂子連我也不認得了?」鳳姐兒道:「不是不認得,猛然一見,想不到是大爺在這裡。」賈瑞道:「也是合該我與嫂子有緣。我方才偷出了席,在這裡清淨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見嫂子,這不是有緣麼?」一面說,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觀看鳳姐。

  鳳姐是個聰明人,見他這個光景,如何不猜八九分呢?因向賈瑞假意含笑道:「怪不得你哥哥常提你,說你好。今日見了,聽你這幾句話兒,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和氣的人了。這會子我要到太太們那邊去呢,不得合你說話,等閒了再會罷。」賈瑞道:「我要到嫂子家裡去請安,又怕嫂子年輕,不肯輕易見人。」鳳姐又假笑道:「一家骨肉,說什麼年輕不年輕的話!」賈瑞聽了這話,心中暗喜,因想道:「再不想今日得此奇遇!」那情景越發難堪了。鳳姐兒說道:「你快去入席去罷。看他們拿住了罰你的酒?」賈瑞聽了,身上已木了半邊,慢慢的走著,一面回過頭來看。鳳姐兒故意的把腳放遲了,見他去遠了,心裡暗忖道:「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裡有這樣禽獸的人!他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手裡,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於是鳳姐兒方移步前來。將轉過了一重山坡兒,見兩三個婆子慌慌張張的走來,見鳳姐兒,笑道:「我們奶奶見二奶奶不來,急的了不得,叫奴才們又來請奶奶來了。」鳳姐兒說:「你們奶奶就是這樣急腳鬼似的!」鳳姐兒慢慢的走著,問:「戲文唱了幾齣了?」那婆子回道:「唱了八九出了。」說話之間,已到天香樓後門,見寶玉和一群丫頭小子們那裡玩呢。鳳姐兒說:「寶兄弟,別忒淘氣了。」一個丫頭說道:「太太們都在樓上坐著呢,請奶奶就從這邊上去罷。」

  鳳姐兒聽了,款步提衣上了樓。尤氏已在樓梯口等著。尤氏笑道:「你們孃兒兩個忒好了,見了面總捨不得來了。你明日搬來和他同住罷。你坐下,我先敬你一鍾。」於是鳳姐兒至邢夫人王夫人前告坐。尤氏拿戲單來讓鳳姐兒點戲。鳳姐兒說:「太太們在這裡,我怎麼敢點?」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和親家太太點了好幾出了,你點幾齣好的我們聽。」

  鳳姐兒立起身來答應了,接過戲單,從頭一看,點了一出《還魂》,一出《彈詞》,遞過戲單來,說:「現在唱的這『雙官誥』完了,再唱這兩出,也就是時候了。」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該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們心裡又不靜。」尤氏道:「太太們又不是常來的,娘兒們多坐一會子去才有趣兒,天氣還早呢。」鳳姐兒立起身來,望樓下一看,說:「爺們都往那裡去了?」傍邊一個婆子道:「爺們才到凝曦軒,帶了十番,那裡吃酒去了。」鳳姐兒道:「在這裡不便宜,背地裡又不知幹什麼去了!」尤氏笑道:「那裡都像你這麼正經人呢!」

  於是說說笑笑,點的戲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擺上飯來。吃畢,大家才出園子,來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才叫預備車,向尤氏的母親告了辭。尤氏率同眾姬妾並家人媳婦們送出來。賈珍率領眾子侄在車旁侍立,都等候著見了邢王二夫人,說道:「二位嬸子明日還過來逛逛。」王夫人道:「罷了,我們今兒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也要歇歇。」於是都上車去了。賈瑞猶不住拿眼看著鳳姐兒。賈珍進去後,李貴才拉過馬來,寶玉騎上,隨了王夫人去了。

  這裡賈珍同一家子的弟兄子侄吃過飯,方大家散了。次日,仍是眾族人等鬧了一日,不必細說。此後鳳姐不時親自來看秦氏。秦氏也有幾日好些,也有幾日歹些。賈珍、尤氏、賈蓉甚是焦心。

  且說賈瑞到榮府來了幾次,偏都值鳳姐兒往寧府去了。

  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節的那幾日,賈母、王夫人、鳳姐兒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來的人都說:「這幾日沒見添病,也沒見大好。」王夫人向賈母說:「這個症候,遇著這樣節氣,不添病,就有指望了。」賈母說:「可是呢。好個孩子!要有個長短,豈不叫人疼死!」說著,一陣心酸,向鳳姐兒說道:「你們娘兒們好了一場,明日大初一,過了明日,你再看看他去。你細細的瞧瞧他的光景,倘或好些兒,你回來告訴我。那孩子素日愛吃什麼,你也常叫人送些給他。」

  鳳姐兒一一答應了。到初二日,吃了早飯,來到寧府裡,看見秦氏光景,雖未添什麼病,但那臉上身上的肉都瘦幹了。於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說了些閒話,又將這病無妨的話開導了一番。秦氏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現過了冬至,又沒怎麼樣,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嬸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罷。昨日老太太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我吃了兩塊,倒像克化的動似的。」鳳姐兒道:「明日再給你送來。我到你婆婆那裡瞧瞧,就要趕著回去回老太太話去。」秦氏道:「嬸子替我請老太太、太太的安罷。」

  鳳姐兒答應著就出來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瞧媳婦是怎麼樣?」鳳姐兒低了半日頭,說道:「這個就沒法兒了!你也該將一應的後事給他料理料理,衝一衝也好。」尤氏道:「我也暗暗的叫人預備了。就是那件東西不得好木頭,且慢慢的辦著呢。」於是鳳姐兒喝了茶,說了一會子話兒,說道:「我要快些回去回老太太的話去呢。」尤氏道:「你可慢慢兒的說,別嚇著老人家。」鳳姐兒道:「我知道。」

  於是鳳姐兒起身回到家中,見了賈母,說:「蓉哥媳婦請老太太安,給老太太磕頭,說他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罷。他再略好些,還給老太太磕頭請安來呢。」賈母道:「你瞧他是怎麼樣?」鳳姐兒說:「暫且無妨,精神還好呢。」賈母聽了,沉吟了半日,因向鳳姐說:「你換換衣裳,歇歇去罷。」

  鳳姐兒答應著,出來見過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兒將烘的家常衣服給鳳姐兒換上了。鳳姐兒坐下,因問:「家中有什麼事沒有?」平兒方端了茶來,遞過去,說道:「沒有什麼事,就是那三百兩銀子的利銀,旺兒嫂子送進來,我收了。還有瑞大爺使人來打聽奶奶在家沒有,他要來請安說話。」

  鳳姐兒聽了,哼了一聲,說道:「這畜生合該作死!看他來了怎麼樣!」平兒回道:「這瑞大爺是為什麼只管來?」鳳姐兒遂將九月裡在寧府園子裡遇見他的光景,他說的話都告訴了平兒。平兒說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人倫的混帳東西!起這樣念頭,叫他不得好死。」鳳姐兒道:「等他來了,我自有道理。」

  不知賈瑞來時作何光景,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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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鳳姐正與平兒說話,只見有人回說:「瑞大爺來了。」鳳姐命:「請進來罷。」賈瑞見請,心中暗喜,見了鳳姐,滿面陪笑,連連問好。鳳姐兒也假意殷勤,讓坐讓茶。賈瑞見鳳姐如此打扮,越發酥倒,因餳了眼問道:「二哥哥怎麼還不回來?」鳳姐道:「不知什麼緣故。」賈瑞笑道:「別是路上有人絆住了腳,捨不得回來了罷?」鳳姐道:「可知男人家見一個愛一個,也是有的。」賈瑞笑道:「嫂子這話錯了,我就不是這樣人。」鳳姐笑道:「像你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呢?十個裡也挑不出一個來!」

  賈瑞聽了,喜的抓耳撓腮。又道:「嫂子天天也悶的很?」鳳姐道:「正是呢,只盼個人來說話解解悶兒。」賈瑞笑道:「我倒天天閒著,若天天過來替嫂子解解悶兒,可好麼?」鳳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裡肯往我這裡來?」賈瑞道:「我在嫂子面前,若有一句謊話,天打雷劈!只因素日聞得人說,嫂子是個利害人,在你跟前一點也錯不得,所以唬住我了。我如今見嫂子是個有說有笑極疼人的,我怎麼不來?--死了也情願!」鳳姐笑道:「果然你是個明白人,比蓉兒兄弟兩個強遠了!我看他那樣清秀,只當他們心裡明白,誰知竟是兩個胡塗蟲,一點不知人心!」

  賈瑞聽這話,越發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又往前湊一湊,覷著眼,看鳳姐的荷包。又問:「戴著什麼戒指?」鳳姐悄悄的道:「放尊重些!別叫丫頭們看見了。」賈瑞如聽「綸音佛語」一般,忙往後退。鳳姐笑道:「你該去了。」賈瑞道:「我再坐一坐兒。--好狠心的嫂子!」鳳姐兒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來人往,你就在這裡,也不方便。你且去。等到晚上起了更,你來,悄悄的在西邊穿堂兒等我。」賈瑞聽了,如得珍寶,忙問道:「你別哄我。但是那裡人過的多,怎麼好躲呢?」鳳姐道:「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廝們都放了假,兩邊門一關,再沒別人了。」

  賈瑞聽了,喜之不盡,忙忙的告辭而去,心內以為得手。盼到晚上,果然黑地裡摸入榮府,趁掩門時鑽入穿堂,果見漆黑,無一人來往。賈母那邊去的門已倒鎖了,只有向東的門未關。賈瑞側耳聽著,半日不見人來,忽聽咯噔一聲,東邊的門也關上了。賈瑞急的也不敢則聲,只得悄悄出來,將門撼了撼,關得鐵桶一般。此時要出去亦不能了,南北俱是大牆,要跳也無攀援。這屋內又是過堂風,空落落的。現是臘月天氣,夜又長,朔風凜凜,侵肌裂骨,一夜幾乎不曾凍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見一個老婆子先將東門開了,進來去叫西門。賈瑞瞅他揹著臉,一溜煙抱了肩跑出來。幸而天氣尚早,人都未起,從後門一徑跑回家去。

  原來賈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養。那代儒素日教訓最嚴,不許賈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有誤學業。今忽見他一夜不歸,只料定他在外非飲即賭,嫖娼宿妓,那裡想到這段公案?因此也氣了一夜。賈瑞也捻著一把汗,少不得回來撒謊,只說:「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代儒道:「自來出門非稟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據此也該打,何況是撒謊!」因此,發狠按倒打了三四十板,還不許他吃飯,叫他跪在院內讀文章,定要補出十天功課來方罷。賈瑞先凍了一夜,又捱了打,又餓著肚子跪在風地裡念文章,其苦萬狀。

  此時賈瑞邪心未改,再不想到鳳姐捉弄他。過了兩日,得了空兒,仍來找尋鳳姐。鳳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賈瑞急的起誓。鳳姐因他自投羅網,少不的再尋別計,令他知改,故又約他道:「今日晚上,你別在那裡了,你在我這房後小過道兒裡頭那間空屋子裡等我。可別冒撞了!」賈瑞道:「果真麼?」鳳姐道:「你不信,就別來!」賈瑞道:「必來,必來。死也要來的!」鳳姐道:「這會子你先去罷。」賈瑞料定晚間必妥,此時先去了。鳳姐在這裡便點兵派將,設下圈套。

  那賈瑞只盼不到晚,偏偏家裡親戚又來了,吃了晚飯才去。那天已有掌燈時候,又等他祖父安歇,方溜進榮府,往那夾道中屋子裡來等著,熱鍋上螞蟻一般。只是左等不見人影,右聽也沒聲響,心中害怕,不住猜疑道:「別是不來了,又凍我一夜不成?……」正自胡猜,只見黑魆魆的進來一個人。賈瑞便打定是鳳姐,不管青紅皁白,那人剛到面前,便如餓虎撲食,貓兒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親嫂子!等死我了!」說著,抱到屋裡炕上就親嘴扯褲子,滿口裡「親爹」「親孃」的亂叫起來。那人只不做聲。賈瑞便扯下自己的褲子來,硬幫幫就想頂入。忽然燈光一閃,只見賈薔舉著個蠟臺照道:「誰在這屋裡呢?」只見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肏我呢!」

  賈瑞不看則已,看了時真臊的無地可入。你道是誰?卻是賈蓉。賈瑞回身要跑,被賈薔一把揪住,道:「別走!如今璉二嬸子已經告到太太跟前,說你調戲他,他暫時穩住你在這裡。太太聽見,氣死過去了,這會子叫我來拿你。快跟我走罷!」賈瑞聽了,魂不附體,只說:「好侄兒!你只說沒有我!我明日重重的謝你!」賈薔道:「放你不值什麼,只不知你謝我多少?況且口說無憑,寫一張文契才算。」賈瑞道:「這怎麼落紙呢?」賈薔道:「這也不妨,寫個賭錢輸了,借銀若干兩,就完了。」賈瑞道:「這也容易。」

  賈薔翻身出來,紙筆現成,拿來叫賈瑞寫。他兩個做好做歹,只寫了五十兩銀子,然後畫了押。賈薔收起來,然後撕擄賈蓉。賈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說:「明日告訴族中的人評評理!」賈瑞急的至於磕頭。賈薔做好做歹的,也寫了一張五十兩欠契才罷。

  賈薔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擔著不是。老太太那邊的門早已關了,老爺正在廳上看南京來的東西,那一條路定難過去。如今只好走後門。要這一走,倘或遇見了人,連我也不好。等我先去探探,再來領你。這屋裡你還藏不住,少時就來堆東西。等我尋個地方。」說畢,拉著賈瑞,仍息了燈,出至院外,摸著大臺階底下,說道:「這窩兒裡好。只蹲著,別哼一聲,等我來再走。」說畢,二人去了。

  賈瑞此時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臺階下。正要盤算,只聽頭頂上一聲響,譁喇喇,一淨桶尿糞從上面直潑下來,可巧澆了他一身一頭。賈瑞掌不住「噯喲」一聲,忙又掩住口,不敢聲張,滿頭滿臉皆是尿屎,渾身冰冷打戰。只見賈薔跑來叫:「快走,快走!」賈瑞方得了命,三步兩步從後門跑到家中,天已三更,只得叫開了門。家人見他這般光景,問:「是怎麼了?」少不得撒謊,說:「天黑了,失腳掉在茅廁裡了。」一面即到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鳳姐玩他,因此,發一回狠;再想想鳳姐的模樣兒標緻,又恨不得一時摟在懷裡。胡思亂想,一夜也不曾閤眼。自此雖想鳳姐,只不敢往榮府去了。

  賈蓉等兩個常常來要銀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難禁,況又添了債務;日間工課又緊;他二十來歲的人,尚未娶親,想著鳳姐,不得到手,自不免有些「指頭兒告了消乏」;更兼兩回凍惱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夾攻,不覺就得了一病。心內發膨脹,口內無滋味;腳下如綿,眼中似醋;黑夜作燒,白日常倦;下溺遺精,嗽痰帶血……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於是不能支援,一頭躺倒,合上眼還只夢魂顛倒,滿口胡話,驚怖異常。百般請醫療治,諸如肉桂、附子、鱉甲、麥冬、玉竹等藥,吃了有幾十斤下去,也不見個動靜。

  倏又臘盡春回,這病更加沉重。代儒也著了忙,各處請醫療治,皆不見效。因後來吃獨蔘湯,代儒如何有這力量,只得往榮府裡來尋。王夫人命鳳姐秤二兩給他。鳳姐回說:「前兒新近替老太太配了藥;那整的,太太又說留著送楊提督的太太配藥,偏偏昨兒我已經叫人送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們這邊沒了,你叫個人往你婆婆那裡問問,或是你珍大哥哥那裡有,尋些來湊著,給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們的好處。」鳳姐應了,也不遣人去尋,只將些渣末湊了幾錢,命人送去,只說太太叫送來的,再也沒了。然後向王夫人說:「都尋了來了,共湊了二兩多送去了。」

  那賈瑞此時要命心急,無藥不吃,只是白花錢,不見效。忽然這日有個跛足道人來化齋,口稱專治冤孽之症。賈瑞偏偏在內聽見了,直著聲叫喊,說:「快去請進那位菩薩來救命!」一面在枕頭上磕頭。眾人只得帶進那道士來。賈瑞一把拉住,連叫:「菩薩救我!」那道士嘆道:「你這病非藥可醫!我有個寶貝與你,你天天看時,此命可保矣。」說畢,從搭褳中取出個正面反面皆可照人的鏡子來--背上鏨著「風月寶鑑」四字,--遞與賈瑞,道:「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所以帶他到世上來,單與那些聰明俊秀、風雅王孫等照看。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緊,要緊!三日後,我來收取,管叫你病好。」說畢,揚長而去,眾人苦留不住。

  賈瑞接了鏡子,想道:「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試試?」想畢,拿起那「寶鑑」來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兒立在裡面。賈瑞忙掩了,罵那道士:「混帳!如何嚇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麼。」想著,便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站在裡面,點手兒叫他。賈瑞心中一喜,盪悠悠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到了床上,「噯喲」了一聲,一睜眼,鏡子從新又掉過來,仍是反面立著一個骷髏。賈瑞自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灘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過正面來,只見鳳姐還招手叫他,他又進去。如此三四次。到了這次,剛要出鏡子來,只見兩個人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只說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

  旁邊伏侍的人,只見他先還拿著鏡子照,落下來,仍睜開眼拾在手內,末後鏡子掉下來便不動了。眾人上來看時,已經嚈了氣了,身子底下,冰涼粘溼,遺下了一大灘精,這才忙著穿衣抬床,代儒夫婦哭的死去活來,大罵道士:「是何妖道!」遂命人架起火來燒那鏡子。只聽空中叫道:「誰叫他自己照了正面呢!你們自己以假為真,為何燒我此鏡?」忽見那鏡從房中飛出。代儒出門看時,卻還是那個跛足道人,喊道:「還我的『風月寶鑑』來!」說著,搶了鏡子,眼看著他飄然去了。

  當下代儒沒法,只得料理喪事,各處去報,三日起經,七日發引,寄靈鐵檻寺後。一時,賈家眾人齊來弔問。榮府賈赦贈銀二十兩,賈政也是二十兩,寧府賈珍亦有二十兩;其餘族中人,貧富不一,或一二兩、三四兩不等;外又有各同窗家中分資,也湊了二三十兩。代儒家道雖然淡薄,得此幫助,倒也豐豐富富完了此事。

  誰知這年冬底,林如海因為身染重疾,寫書來特接黛玉回去。賈母聽了,未免又加憂悶,只得忙忙的打點黛玉起身。寶玉大不自在,爭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攔阻。於是賈母定要賈璉送他去,仍叫帶回來。一應土儀盤費,不消絮說,自然要妥貼的。作速擇了日期,賈璉同著黛玉辭別了眾人,帶領僕從,登舟往揚州去了。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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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鳳姐兒自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後,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過同平兒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這日夜間,和平兒燈下擁爐,早命濃薰繡被,二人睡下,屈指計算行程,該到何處,不知不覺,已交三鼓。平兒已睡熟了。鳳姐方覺睡眼微蒙,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進來,含笑說道:「嬸孃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捨不得嬸孃,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願未了,非告訴嬸孃,別人未必中用。」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願?只管託我就是了。」秦氏道:「嬸孃,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鳳姐聽了此話,心胸不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秦氏冷笑道:「嬸孃好痴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所能常保的?但如今能於榮時籌劃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以常遠保全了。即如今日,諸事俱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後日可保無患了。」

  鳳姐便問道:「什麼事?」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趕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也沒有典賣諸弊。便是有罪,己物可以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若不早為後慮,只恐後悔無益了!」鳳姐忙問:「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機不可洩漏。只是我與嬸孃好了一場,臨別贈你兩句話,須要記著!」因念道:「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出雲板,連叩四下,正是喪音,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穿衣服,往王夫人處來。彼時閤家皆知,無不納悶,都有些疑心。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愛老慈幼之恩:莫不悲號痛哭。

  閒言少敘。卻說寶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落單,也不和人頑耍,每到晚間,便索然睡了。如今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覺的「哇」的一聲,直噴出一口血來。襲人等慌慌忙忙,上來扶著,問是怎麼樣的,又要回賈母去請大夫。寶玉道:「不用忙,不相干。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說著,便爬起來,要衣服換了,來見賈母,實時要過去。

  襲人見他如此,心中雖放不下,又不敢攔阻,只得由他罷了。賈母見他要去,因說:「才嚈氣的人,那裡不乾淨;二則夜裡風大,等明早再去不遲。」寶玉那裡肯依?賈母命人備車,多派跟從人役,擁護前來。一直到了寧國府前,只見府門大開,兩邊燈火,照如白晝,亂烘烘人來人往。裡面哭聲,搖振山嶽。寶玉下了車,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一番,然後見過尤氏,--誰知尤氏正犯了胃氣疼的舊症,睡在床上,--然後又出來見賈珍。

  彼時賈代儒、代修、賈敕、賈效、賈敦、賈赦、賈政、賈琮、賈㻞、賈珩、賈珖、賈琛、賈瓊、賈璘、賈薔、賈菖、賈菱、賈芸、賈芹、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藍、賈菌、賈芝等都來了。賈珍哭的淚人一般,正和賈代儒等說道:「合家大小,遠近親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說著,又哭起來。眾人勸道:「人已辭世,哭也無益,且商議如何料理要緊。」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

  正說著,只見秦邦業、秦鍾、尤氏幾個眷屬,尤氏姊妹也都來了。賈珍便命賈瓊、賈琛、賈璘、賈薔四個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請欽天監陰陽司來擇日。擇準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後開喪送訃聞。這四十九日,單請一百零八眾僧人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後死鬼魂;另設一罈於天香樓,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十九日解冤洗業醮。然後停靈於會芳園中,靈前另外五十眾高僧,五十位高道,對壇按七作好事。

  那賈敬聞得長孫媳死了,因自為早晚就要飛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紅塵,將前功盡棄呢?故此,並不在意,只憑賈珍料理。

  且說賈珍恣意奢華,廣告牌時,幾副杉木板皆不中意。可巧薛蟠來吊,因見賈珍尋好板,便說:「我們木店裡有一副板,說是鐵網山上出的,作了棺材,萬年不壞的。這還是當年先父帶來的,原系忠義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用。現在還封在店裡,也沒有人買得起。你若要,就抬來看看。」

  賈珍聽說甚喜,即命抬來。大家看時,只見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聲如玉石。大家稱奇。賈珍笑問道:「價值幾何?」薛蟠笑道:「拿著一千兩銀子,只怕沒處買。什麼價不價,賞他們幾兩銀子作工錢就是了。」賈珍聽說,連忙道謝不盡,即命解鋸造成。賈政因勸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殮以上等杉木,也罷了。」賈珍如何肯聽?

  忽又聽見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見秦氏死了,也觸柱而亡。此事更為可罕,合族都稱歎。賈珍遂以孫女之禮殯殮之,一併停靈於會芳園之登仙閣。又有小丫鬟名寶珠的,因秦氏無出,乃願為義女,請任摔喪駕靈之任。賈珍甚喜,實時傳命,從此皆呼寶珠為「小姑娘」。那寶珠按未嫁女之禮,在靈前哀哀欲絕。

  於是合族人並家下諸人都各遵舊制行事,自不得錯亂。賈珍因想道:「賈蓉不過是黌門監生,靈幡上寫時不好看。便是執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

  可巧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宮掌宮內監戴權,先備了祭禮遣人來,次後坐了大轎,打道鳴鑼,親來上祭。賈珍忙接待,讓坐至逗蜂軒獻茶。賈珍心中早打定主意,因而趁便就說要與賈蓉捐個前程的話。戴權會意,因笑道:「想是為喪禮上風光些?」賈珍忙道:「老內相所見不差。」戴權道:「事倒湊巧,正有個美缺。如今三百員龍禁尉缺了兩員。昨兒襄陽侯的兄弟老三來求我,現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裡,你知道,咱們都是老相好,不拘怎麼樣,看著他爺爺的分上,胡亂應了。還剩了一個缺,誰知永興節度使馮胖子要求與他孩子捐,我就沒工夫應他。既是咱們的孩子要捐,快寫個履歷來。」

  賈珍忙命人寫了一張紅紙履歷來。戴權看了,上寫著:

  江南應天府江寧縣監生賈蓉,年二十歲。曾祖,原任京營節度使世襲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祖,丙辰科進士賈敬。父,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

  戴權看了,回手遞與一個貼身的小廝收了,道:「回去送與戶部堂官老趙,說我拜上他起一張五品龍禁尉的票,再給個執照,就把這履歷填上,明日我來兌銀子送過去。」小廝答應了。戴權告辭,賈珍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門。臨上轎,賈珍問:「銀子還是我到部去兌,還是送入內相府中?」戴權道:「若到部裡兌,你又吃虧了;不如平準一千兩銀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賈珍感謝不盡,說:「待服滿,親帶小犬到府叩謝。」於是作別。

  接著又聽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帶著侄女史湘雲來了。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剛迎入正房,又見錦鄉侯、川寧侯、壽山伯三家祭禮也擺在靈前。少時,三人下轎,賈珍接上大廳。

  如此親朋你來我去,也不能計數。只這四十九日,一條寧國府街上,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去官來。

  賈珍令賈蓉次日換了吉服,領憑回來。靈前供用執事等物俱按五品職例,靈牌疏上皆寫「誥授賈門秦氏宜人之靈位」。會芳園臨街大門洞開,兩邊起了鼓樂廳,兩班青衣按時奏樂;一對對執事擺的刀斬斧截。更有兩面硃紅銷金大牌豎在門外,上面大書道:「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對面高起著宣壇,僧道對壇。榜上大書「世襲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御前侍衛龍禁尉賈門秦氏宜人之喪,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永建太平之國,總理虛無寂靜沙門僧錄司正堂萬,總理元始正一教門道紀司正堂葉等敬謹修齋,朝天叩佛」,以及「恭請諸伽藍揭諦功曹等神,聖恩普錫,神威遠振,四十九日消災洗業平安水陸道場」等語,亦不及繁記。

  只是賈珍雖然心意滿足,但裡面尤氏又犯了舊疾,不能料理事務,惟恐各誥命來往,虧了禮數,怕人笑話,因此,心中不自在。當下正憂慮時,因寶玉在側,便問道:「事事都算妥貼了,大哥哥還愁什麼?」賈珍便將裡面無人的話告訴了他。寶玉聽說,笑道:「這有何難?我薦一個人與你,權理這一個月的事,管保妥當!」賈珍忙問是誰。寶玉見座間還有許多親友,不便明言,走向賈珍耳邊說了兩句。賈珍聽了,喜不自勝,笑道:「這果然妥貼。如今就去。」說著,拉了寶玉,辭了眾人,便往上房裡來。

  可巧這日非正經日期,親友來的少,裡面不過幾位近親堂客。邢夫人、王夫人、鳳姐併合族中的內眷陪坐。聞人報:「大爺進來了。」唬的眾婆娘唿的一聲,往後藏之不迭,獨鳳姐款款站了起來。

  賈珍此時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則過於悲痛,因拄個拐,踱了進來。邢夫人等因說道:「你身上不好,又連日多事,該歇歇才是。又進來做什麼?」賈珍一面拄拐,扎掙著,要蹲身跪下請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寶玉攙住,命人拿椅子與他坐。賈珍不肯坐,因勉強陪笑道:「侄兒進來,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嬸孃、大妹妹。」邢夫人等忙問:「什麼事?」賈珍忙說道:「嬸孃自然知道。如今孫子媳婦沒了,侄兒媳婦又病倒,我看裡頭著實不成體統;要屈尊大妹妹一個月,在這裡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來為這個。你大妹妹現在你二嬸孃家,只和你二嬸孃說就是了。」王夫人忙道:「他一個小孩子,何曾經過這些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話,倒是再煩別人好。」賈珍笑道:「嬸孃的意思,侄兒猜著了:是怕大妹妹勞苦了。若說料理不開,從小兒,大妹妹玩笑時就有殺伐決斷;如今出了閣,在那府裡辦事,越發歷練老成了。我想了這幾日,除了大妹妹,再無人可求了。嬸孃不看侄兒和侄兒媳婦面上,只看死的分上罷!」說著,流下淚來。

  王夫人心中為的是鳳姐未經過喪事,怕他料理不起,被人見笑。今見賈珍苦苦的說,心中已活了幾分,卻又眼看著鳳姐出神。那鳳姐素日最喜攬事,好賣弄能幹,今見賈珍如此央他,心中早已允了,又見王夫人有活動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說得如此懇切,太太就依了罷。」王夫人悄悄的問道:「你可能麼?」鳳姐道:「有什麼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經大哥哥料理清了,不過是裡面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的,問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見說得有理,便不出聲。賈珍見鳳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許多了,橫豎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這裡先與大妹妹行禮,等完了事,我再到那府裡去謝。」說著,就作揖。鳳姐連忙還禮不迭。

  賈珍便命人取了寧國府的「對牌」來,命寶玉送與鳳姐,說道:「妹妹愛怎麼樣辦就怎麼樣。要什麼,只管拿這個取去,也不必問我。只求別存心替我省錢,要好看為上;二則也同那府裡一樣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這兩件外,我再沒不放心的了。」鳳姐不敢就接牌,只看著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大哥既這麼說,你就照看照看罷了。只是別自作主意,有了事,打發人問你哥哥嫂子一聲兒要緊。」寶玉早向賈珍手裡接過對牌來,強遞與鳳姐了。

  賈珍又問:「妹妹還是住在這裡,還是天天來呢?若是天天來,越發辛苦了。我這裡趕著收拾出一個院落來,妹妹住過這幾日倒安穩。」鳳姐笑說:「不用。那邊也離不得我,倒是天天來的好。」賈珍說:「也罷了。」然後又說了一回閒話,方才出去。

  一時,女眷散後,王夫人因問鳳姐:「你今兒怎麼樣?」鳳姐道:「太太只管請回去;我須得先理出一個頭緒來,才回得去呢。」王夫人聽說,便先同邢夫人回去,不在話下。

  這裡鳳姐來至三間一所抱廈中坐了,因想: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二件,事無專管,臨期推委;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能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此五件,實是寧府中風俗。

  不知鳳姐如何處治,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林如海靈返蘇州郡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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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寧國府中都總管賴升聞知裡面委請了鳳姐,因傳齊同事人等,說道:「如今請了西府裡璉二奶奶管理內事,倘或他來支取東西,或是說話,小心伺候才好。每日大家早來晚散,寧可辛苦這一個月,過後再歇息,別把老臉面扔了。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眾人都道:「說的是。」又有一個笑道:「論理我們裡頭也得他來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正說著,只見來旺媳婦拿了對牌來領呈文經文榜紙,票上開著數目。眾人連忙讓坐倒茶,一面命人按數取紙。來旺抱著,同來旺媳婦一路來至儀門,方交與來旺媳婦自己抱進去了。

  鳳姐即命彩明釘造冊簿,實時傳了賴升媳婦,要「家口花名冊」檢視;又限明日一早傳齊家人媳婦進府聽差。大概點了一點數目單冊,問了賴升媳婦幾句話,便坐車回家。至次日卯正二刻,便過來了。

  那寧國府中老婆、媳婦早已到齊,只見鳳姐和賴升媳婦分派眾人執事,不敢擅入,在窗外打聽。聽見鳳姐和賴升媳婦道:「既託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諸事由得你們。再別說你們這府裡原是這麼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一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清白處治。」說罷,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冊」,按名一個一個叫進來看視。一時看完,又吩咐道:「這二十個分作兩班,一班十個,每日在內單管親友來往,倒茶,別的事不用管。這二十個也分作兩班,每日單管本家親戚茶飯,也不管別的事。這四十個人也分作兩班,單在靈前上香、添油、掛幔、守靈、供飯、供茶、隨起舉哀,也不管別的事。這四個人專在內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要少了一件,四人分賠。這四個人單管酒飯器皿,少一件也是分賠。這八個人單管收祭禮。這八個人單管各處燈油、蠟燭、紙札,--我一總支了來交給你們八個人,然後按我的數兒往各處分派。這二十個每日輪流各處上夜,照管門戶,監察火燭,打掃地方。這下剩的按房分開,某人守某處,某處所有桌椅古玩起,至於痰盒、撣子等物,一草一苗,或丟或壞,就問這看守的賠補。賴升家的每日攬總檢視,或有偷懶的、賭錢、吃酒、打架、拌嘴的,立刻拿了來回我;你要徇情,叫我查出來,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如今都有了定規,以後那一行亂了,只和那一行算賬。素日跟我的人,隨身俱有鐘錶,不論大小事,皆有一定的時刻。橫豎你們上房裡也有時辰鍾。卯正二刻,我來點卯。巳正吃早飯。凡有領牌回事,只在午初二刻。戌初燒過黃昏紙,我親到各處查一遍回來,上夜交明鑰匙。第二日還是卯正二刻過來。說不得咱們大家辛苦幾日罷。事完了,你們大爺自然賞你們。」說畢,又吩咐按數發茶葉、油燭、雞毛撣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傢伙:桌圍、椅搭、坐褥、氈席、痰盒、腳踏……之類。一面交發,一面提筆登記,某人管某處,某人領物件,開的十分清楚。眾人領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時只揀便宜的做,剩下苦差,沒個招攬。各房中也不能趁亂迷失東西。便是人來客去,也都安靜了,不比先前紊亂無頭緒。一切偷安竊取等弊,一概都蠲了。

  鳳姐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見尤氏犯病,賈珍也過於悲哀不大進飲食,自己每日從那府中熬了各樣細粥,精美小菜,令人送過來。賈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廈內,單與鳳姐。鳳姐不畏勤勞,天天按時刻過來點卯理事。獨在抱廈內起坐,不與眾妯娌合群,便有女眷來往,也不迎送。

  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那應付僧正開方破獄,傳燈照亡,參閻君,拘都鬼,延請地藏王,開金橋,引幢旛;那道士們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禪僧們行香,放焰口,拜水懺;又有十二眾青年尼僧,搭繡衣,靸紅鞋,在靈前默誦「接引」諸咒。--十分熱鬧。

  那鳳姐知道今日的客不少,寅正便起來梳洗。及收拾完備,更衣盥手,喝了幾口奶子,漱口已畢,正是卯正二刻了。來旺媳婦率領眾人伺候已久。鳳姐出至廳前,上了車,前面一對明角燈,上寫「榮國府」三個大字。來至寧府大門首,門燈朗掛,兩邊一色綽燈,照如白晝。白汪汪穿孝家人,兩行侍立。請車至正門上,小廝退去,眾媳婦上來揭起車簾。

  鳳姐下了車,一手扶著豐兒,兩個媳婦執著手把燈照著,簇擁鳳姐進來。寧府諸媳婦迎著請安。鳳姐款步入會芳園中登仙閣靈前,一見棺材,那眼淚恰似斷線之珠,滾將下來。院中多少小廝垂手侍立,伺候燒紙。鳳姐吩咐一聲「供茶燒紙」,只聽一棒鑼鳴,諸樂齊奏。早有人請過一張大圈椅來放在靈前,鳳姐坐下,放聲大哭。於是裡外上下男女都接聲嚎哭。

  賈珍尤氏忙令人勸止,鳳姐才止住了哭。來旺媳婦倒茶漱口畢,方起身別了族中諸人,自入抱廈來。按名查點各項人數,俱已到齊,只有迎送親友上的一人未到。即令傳來。那人惶恐。鳳姐冷笑道:「原來是你誤了。你比他們有體面,所以不聽我的話!」那人回道:「奴才天天都來的早,只有今兒來遲了一步,求奶奶饒過初次!」正說著,只見榮國府中的王興媳婦來了,往裡探頭兒。鳳姐且不發放這人,卻問王興媳婦:「來作什麼?」王興家的近前說:「領牌取線,打車轎網路。」說著,將帖兒遞上。鳳姐令彩明念道:「大轎兩頂,小轎四頂,車四輛,共享大小絡子若干根,每根用珠兒線若干斤。」鳳姐聽了,數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記,取榮府對牌發下。王興家的去了。

  鳳姐方欲說話,只見榮國府的四個執事人進來,都是支取東西領牌的。鳳姐問他們要了帖,念過聽了,一共四件。因指兩件道:「這個開銷錯了,再算清了來領。」說著,將帖子摔下來。那二人掃興而去。

  鳳姐因見張材家的在旁,便問:「你有什麼事?」張材家的忙取帖子回道:「就是方才車轎圍子做成,領取裁縫工銀若干兩。」鳳姐聽了,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記,待王興交過,得了買辦的回押相符,然後與張材家的去領。一面又命念那一件,是為寶玉外書房完竣,支領買紙料糊裱。鳳姐聽了,即命收帖兒登記,待張材家的繳清再發。

  鳳姐便說道:「明兒他也來遲了,後兒我也來遲了,將來都沒有人了!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就難管別人了,不如開發了好。」登時放下臉來,叫:「帶出去打他二十板子!」眾人見鳳姐動怒,不敢怠慢,拉出去照數打了,進來回復。鳳姐又擲下寧府對牌,說與賴升革他一個月的錢糧,吩咐:「散了罷。」眾人方各自辦事去了。那被打的也含羞飲泣而去。彼時榮寧兩處領牌交牌人往來不絕,鳳姐又一一開發了。於是寧府中人才知鳳姐利害。自此,俱各兢兢業業,不敢偷安。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因見人眾,恐秦鍾受委屈,遂同他往鳳姐處坐坐。鳳姐正吃飯,見他們來了,笑道:「好長腿子!快上來罷。」寶玉道:「我們偏了。」鳳姐道:「在這邊外頭吃的,還是那邊吃的?」寶玉道:「同那些渾人吃什麼!還是那邊跟著老太太吃了來的。」說著,一面歸坐。

  鳳姐飯畢,就有寧府一個媳婦來領牌,為支取香燈。鳳姐笑道:「我算著你今兒該來支取。想是忘了?要終久忘了,自然是你包出來,都便宜了我!」那媳婦笑道:「何嘗不是忘了!方才想起來。再遲一步,也領不成了。」說畢,領牌而去。

  一時登記交牌。秦鍾因笑道:「你們兩府裡都是這牌,倘別人私造一個,支了銀子去,怎麼好?」鳳姐笑道:「依你說,都沒王法了!」寶玉因道:「怎麼咱們家沒人來領牌子支東西?」鳳姐道:「他們來領的時候,你還做夢呢。--我且問你,你們多早晚才念夜書呢?」寶玉道:「巴不得今日就念才好。只是他們不快給收拾書房,也是沒法兒。」鳳姐笑道:「你請我請兒,包管就快了。」寶玉道:「你也不中用。他們該做到那裡的時候,自然有了。」鳳姐道:「就是他們做,也得要東西,擱不住我不給對牌,是難的!」寶玉聽說,便挨向鳳姐身上,立刻要牌,說:「好姐姐!給他們牌,好支東西去收拾。」鳳姐道:「我乏的身上生痛,還擱的住你這麼揉搓?你放心罷,今兒才領了裱糊紙去了。他們該要的,還等叫去呢?可不傻了?」寶玉不信,鳳姐便叫彩明查冊子給他看。

  正鬧著,人來回:「蘇州去的昭兒來了。」鳳姐急命叫進來。昭兒打千兒請安。鳳姐便問:「回來做什麼?」昭兒道:「二爺打發回來的。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巳時沒的。二爺帶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爺的靈到蘇州,大約趕年底回來。二爺打發奴才來報個信兒,請安,討老太太的示下,還瞧瞧奶奶家裡好,叫把大毛衣裳帶幾件去。」鳳姐道:「你見過別人了沒有?」昭兒道:「都見過了。」說畢,連忙退出。鳳姐向寶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們家住長了。」寶玉道:「了不得!想來這幾日他不知哭的怎麼樣呢。」說著,蹙眉長嘆。

  鳳姐見昭兒回來,因當著人不及細問賈璉,心中七上八下,待要回去,奈事未畢,少不得耐到晚上回來,又叫進昭兒來,細問一路平安。連夜打點大毛衣服,和平兒親自檢點收拾,再細細追想所需何物,一併包裹,交給昭兒。又細細兒的吩咐昭兒:「在外好生小心些伏侍,別惹你二爺生氣。時常勸他少喝酒,別勾引他認得混賬女人。我知道了,回來打折了你的腿!」昭兒笑著答應出去。那時天已四更,睡下,不覺早又天明,忙梳洗,過寧府來。

  那賈珍因見發引日近,親自坐車,帶了陰陽生,往鐵檻寺來踏看寄靈之所。又一一囑咐住持色空,好生預備新鮮陳設,多請名僧,以備接靈使用。色空忙備晚齋。賈珍也無心茶飯,因天晚不及進城,就在淨室胡亂歇了一夜,次日一早,趕忙的進城來料理出殯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鐵檻寺連夜另外修飾停靈之處並廚茶等項,接靈人口。鳳姐見發引日期在邇,也預先逐細分派料理,一面又派榮府中車轎人從跟王夫人送殯,又顧自己送殯去佔下處。

  目今正值繕國公誥命亡故,邢王二夫人又去弔祭,送殯;西安郡王妃華誕,送壽禮;又有胞兄王仁連家眷回南,一面寫家信並帶往之物;又兼迎春染疾,每日請醫服藥,看醫生的啟帖,講論症源,斟酌藥案……各事冗雜,亦難盡述。因此,忙的鳳姐茶飯無心,坐臥不寧。到了寧府裡,這邊榮府的人跟著;回到榮府裡,那邊寧府的人又跟著。鳳姐雖然如此之忙,只因素性好勝,惟恐落人褒貶,故費盡精神,籌劃的十分整齊,於是,合族中上下無不稱歎。

  這日伴宿之夕,親朋滿座,尤氏獨臥於內室,一切張羅款待都是鳳姐一人周全承應。合族中雖有許多妯娌,也有言語鈍拙的,也有舉止輕浮的,也有羞口羞腳不慣見人的,也有懼貴怯官的,越顯得鳳姐灑爽風流,典則俊雅,真是「萬綠叢中一點紅」了。--那裡還把眾人放在眼裡?揮霍指示,任其所為。

  那一夜中燈明火彩,客送官迎,百般熱鬧,自不用說。至天明吉時,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請靈,前面銘旌上大書「誥封一等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享強壽賈門秦氏宜人之靈柩」。一應執事陳設皆系現趕新做出來的,一色光彩奪目。寶珠自行未嫁女之禮,摔喪駕靈,十分哀苦。

  那時官客送殯的有鎮國公牛清之孫現襲一等伯牛繼宗,理國公柳彪之孫現襲一等子柳芳,齊國公陳翼之孫世襲三品威鎮將軍陳瑞文,治國公馬魁之孫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德,修國公侯曉明之孫世襲一等子侯孝康(繕國公誥命亡故,其孫石光珠守孝不得來):這六家與榮寧二家,當日所稱「八公」的便是。餘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孫,西寧郡王之孫,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孫世襲二等男蔣子寧,定城侯之孫世襲二等男兼京營遊擊謝鯤,襄陽侯之孫世襲二等男戚建輝,景田侯之孫五城兵馬司裘良。餘者,錦鄉伯公子韓奇、神武將軍公子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堂客也共有十來頂大轎,三四十頂小轎,連家下大小轎子車輛,不下百十餘乘。連前面各色執事陳設,接連一帶,擺了有三四里遠。

  走不多時,路上彩棚高搭,設席張筵,和音奏樂,俱是各家路祭。第一棚是東平郡王府的祭,第二棚是南安郡王的祭,第三棚是西寧郡王的祭,第四棚便是北靜郡王的祭。原來這四王,當日惟北靜王功最高,及今子孫猶襲王爵。現今北靜王世榮年未弱冠,生得美秀異常,性情謙和。近聞寧國府冢孫婦告殂,因想當日彼此祖父有相與之情,同難同榮,因此不以王位自居,前日也曾探喪弔祭,如今又設了路奠,命麾下的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鼓入朝,公事一畢,便換了素服,坐著大轎,鳴鑼張傘而來,到了棚前落轎。手下各官兩旁擁侍,軍民人眾不得往還。一時,只見寧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早有寧府開路傳事人報與賈珍,賈珍急命前面執事扎住,同賈赦賈政三人連忙迎上來以國禮相見。北靜王轎內欠身,含笑答禮,仍以世交稱呼接待,並不自大。賈珍道:「犬婦之喪,累蒙郡駕下臨,廕生輩何以克當!」北靜王笑道:「世交至誼,何出此言?」遂回頭令長府官主祭代奠。賈赦等一旁還禮,復親身來謝。北靜王十分謙遜,因問賈政道:「那一位是銜玉而誕者?久欲一見為快,今日一定在此,何不請來?」賈政忙退下來,命寶玉更衣,領他前來謁見。

  那寶玉素聞北靜王的賢德,且才貌俱全,風流跌宕,不為官俗國體所縛,每思相會,只是父親拘束,不克如願,今見反來叫他,自是喜歡,一面走,一面瞥見那北靜王坐在轎內,好個儀表。

  不知近前又是怎樣,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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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寶玉舉目見北靜王世榮頭上戴著淨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龍白蟒袍,繫著碧玉紅鞓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寶玉忙搶上來參見。世榮從轎內伸手攙住,見寶玉戴著束髮銀冠,勒著雙龍出海抹額,穿著白蟒箭袖,圍著攢珠銀帶,面若春花,目如點漆。北靜王笑道:「名不虛傳,果然如寶似玉!」問:「銜的那寶貝在那裡?」寶玉見問,連忙從衣內取出遞與。北靜王細細看了,又唸了那上頭的字,因問:「果靈驗否?」賈政忙道:「雖如此說,只是未曾試過。」

  北靜王一面極口稱奇,一面理順彩絛,親自與寶玉帶上,又攜手問寶玉幾歲,現讀何書。寶玉一一答應。北靜王見他語言清朗,談吐有致,一面又向賈政笑道:「令郎真乃龍駒鳳雛!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將來『雛鳳清於老鳳聲』,未可量也。」賈政陪笑道:「犬子豈敢謬承金獎。賴藩郡餘恩,果如所言,亦廕生輩之幸矣。」北靜王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此資質,想老太夫人自然鍾愛;但吾輩後生甚不宜溺愛,溺愛則未免荒失了學業。昔小王曾蹈此轍,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邸。小王雖不才,卻多蒙海內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垂青目的,是以寒邸高人頗聚。令郎常去談談會會,則學問可以日進矣。」賈政忙躬身答道:「是。」

  北靜王又將腕上一串念珠卸下來,遞與寶玉,道:「今日初會,倉卒無敬賀之物,此係聖上所賜蕶苓香念珠一串,權為賀敬之禮。」寶玉連忙接了,回身奉與賈政。賈政帶著寶玉謝過了。於是賈赦賈珍等一齊上來叩請回輿。北靜王道:「逝者已登仙界,非你我碌碌塵寰中人。小王雖上叨天恩,虛邀郡襲,豈可越仙輀而進呢?」賈赦等見執意不從,只得謝恩回來,命手下人掩樂停音,將殯過完,方讓北靜王過去。不在話下。

  且說寧府送殯,一路熱鬧非常,剛至城門,又有賈赦、賈政、賈珍諸同寅屬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謝過,然後出城,竟奔鐵檻寺大路而來。彼時賈珍帶著賈蓉來到諸長輩前讓坐轎上馬,因而賈赦一輩的,各自上了車轎;賈珍一輩的,也將要上馬。鳳姐因惦記著寶玉,怕他在郊外縱性,不服家人的話,賈政管不著,惟恐有閃失,因此,命小廝來喚他。寶玉只得到他車前。鳳姐笑道:「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和女孩兒似的人品,別學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兒兩個同坐車,好不好?」寶玉聽說,便下了馬,爬上鳳姐車內。二人說笑前進。

  不一時,只見那邊兩騎馬直奔鳳姐車來下馬,扶車回道:「這裡有下處,奶奶請歇歇更衣。」鳳姐命請邢王二夫人示下。那二人回說:「太太們說不歇了,叫奶奶自便。」鳳姐便命歇歇再走。小廝帶著轎馬,岔出人群,往北而來。寶玉忙命人去請秦鍾。那時秦鍾正騎著馬,隨他父親的轎,忽見寶玉的小廝跑來請他去打尖。秦鍾遠看著寶玉所騎的馬,搭著鞍籠,隨著鳳姐的車往北而去,便知寶玉同鳳姐一車,自己也帶馬趕上來,同入一莊門內。那莊農人家無多房舍,婦女無處迴避。那些村姑野婦見了鳳姐、寶玉、秦鐘的人品衣服,幾疑天人下降。

  鳳姐進入茅屋,先命寶玉等出去玩玩。寶玉會意,因同秦鍾帶了小廝們各處遊玩。凡莊家動用之物,俱不曾見過的,寶玉見了,都以為奇,不知何名何用。小廝中有知道的,一一告訴了名色並其用處。寶玉聽了,因點頭道:「怪道古人詩上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正為此也。」一面說,一面又到一間房內,見炕上有個紡車兒,越發以為稀奇。小廝們又說:「是紡線織布的。」寶玉便上炕搖轉。只見一個村妝丫頭,約有十七八歲,走來說道:「別弄壞了!」眾小廝忙上來吆喝。寶玉也住了手,說道:「我因沒有見過,所以試一試玩兒。」那丫頭道:「你不會轉,等我轉給你瞧。」秦鍾暗拉寶玉道:「此卿大有意趣。」寶玉推他道:「再胡說,我就打了!」說著,只見那丫頭紡起線來,果然好看。忽聽那邊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過來!」那丫頭丟了紡車,一徑去了。

  寶玉悵然無趣。只見鳳姐打發人來叫他兩個進去。鳳姐洗了手,換了衣服,問他換不換。寶玉道:「不換。」也就罷了。僕婦們端上茶食果品來,又倒上香茶來。鳳姐等吃了茶,待他們收拾完備,便起身上車。外面旺兒預備賞封,賞了那莊戶人家。那婦人等忙來謝賞。寶玉留心看時,並不見紡線之女;走不多遠,卻見這二丫頭懷裡抱著個小孩子,同著兩個小女孩子在村頭站著瞅他。寶玉情不自禁,然身在車上,只得眼角留情而已。一時電卷風馳,回頭已無蹤跡了。

  說笑間,已趕上大殯。早又前面法鼓金鐃,幢幡寶蓋,鐵檻寺中僧眾,擺列路旁。少時,到了寺中,另演佛事,重設香壇,安靈於內殿偏室之中.寶珠安理寢室為伴。外面賈珍款待。一應親友,也有坐住的,也有告辭的,一一謝了乏,從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至未末方散盡了。裡面的堂客,皆是鳳姐接待。先從誥命散起,也到未正上下方散完了。只有幾個近親本族,等做過三日道場方去的。那時邢王二夫人知鳳姐必不能回家,便要帶了寶玉同進城去。那寶玉乍到郊外,那裡肯回去?只要跟著鳳姐住著。王夫人只得交與鳳姐而去。

  原來這鐵檻寺是寧榮二公當日修造的,現今還有香火、地畝,以備京中老了人口,在此停靈。其中陰陽兩宅俱是預備妥貼的,好為送靈人口寄居。不想如今後人繁盛,其中貧富不一,或性情「參商」:有那家道艱難的,便住在這裡了;有那有錢有勢尚排場的,只說這裡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莊,或尼庵--尋個下處,為事畢宴退之所。

  即今秦氏之喪,族中諸人,也有在鐵檻寺的,也有別尋下處的。鳳姐也嫌不方便,因遣人來和饅頭庵的姑子靜虛說了,騰出幾間房來預備。原來這饅頭庵和水月庵一勢,因他庵裡做的饅頭好,就起了這個渾號,離鐵檻寺不遠。

  當下和尚工課已完,奠過晚茶,賈珍便命賈蓉請鳳姐歇息。鳳姐見還有幾個妯娌們陪著女親,自己便辭了眾人,帶著寶玉秦鍾往饅頭庵來。只因秦邦業年邁多病,不能在此,只命秦鍾等待安靈罷,所以秦鍾只跟著鳳姐寶玉。一時,到了庵中,靜虛帶領智善智慧兩個徒弟出來迎接。大家見過。鳳姐等至淨室更衣淨手畢,因見智慧兒越發長高了,模樣兒越發出息的水靈了,因說道:「你們師徒怎麼這些日子也不往我們那裡去?」靜虛道:「可是這幾日因胡老爺府裡產了公子,太太送了十兩銀子來這裡,叫請幾位師父念三日『血盆經』,忙的就沒得來請奶奶的安。」

  不言老尼陪著鳳姐。且說那秦鍾寶玉二人正在殿上玩耍,因見智慧兒過來,寶玉笑道:「能兒來了!」秦鍾說:「理他作什麼?」寶玉笑道:「你別弄鬼兒!那一日在老太太屋裡,一個人沒有,你摟著他作什麼呢?這會子還哄我!」秦鍾笑道:「這可是沒有的話!」寶玉道:「有沒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他倒碗茶來我喝,就撂過手。」秦鍾笑道:「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還怕他不倒?何用我說呢?」寶玉道:「我叫他倒的是無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秦鐘沒法,只得說道:「能兒,倒碗茶來。」

  那能兒自幼在榮府走動,無人不識,常和寶玉秦鍾玩笑。如今長大了,漸知風月,便看上了秦鍾人物風流。那秦鍾也愛他妍媚,二人雖未上手,卻已情投意合了。智慧走去倒了茶來。秦鍾笑說:「給我。」寶玉又叫:「給我。」智慧兒抿著嘴兒笑道:「一碗茶也爭,難道我手上有蜜?」寶玉先搶著了,喝著,方要問話,只見智善來叫智慧去擺果碟子。一時,來請他兩個去吃果茶。他兩個那裡吃這些東西,略坐坐仍出來玩耍。

  鳳姐也便回至淨室歇息,老尼相伴。此時眾婆子媳婦,見無事,都陸續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過幾個心腹小丫頭。老尼便趁機說道:「我有一事,要到府裡求太太,先請奶奶的示下。」鳳姐問道:「什麼事?」老尼道:「阿彌陀佛!只因當日我先在長安縣善才庵裡出家的時候兒,有個施主姓張,是大財主。他的女孩兒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廟裡來進香,不想遇見長安府太爺的小舅子李少爺。那李少爺一眼看見金哥,就愛上了,立刻打發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長安守備公子的聘定,張家欲待退親,又怕守備不依,因此說已有了人家了。誰知李少爺一定要娶。張家正在沒法,兩處為難。不料守備家聽見此信,也不問青紅皁白,就來吵鬧,說:『一個女孩兒,你許幾家子人家兒?』偏不許退定禮,就打起官司來。女家急了,只得著人上京找門路,賭氣偏要退定禮。我想如今長安節度雲老爺和府上相好,怎麼求太太和老爺說說,寫一封書子,求雲老爺和那守備說一聲,不怕他不依。要是肯行,張家那怕傾家孝順,也是情願的。」鳳姐聽了,笑道:「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這些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張了。」鳳姐笑道:「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靜虛聽了,打去妄想,半晌,嘆道:「雖這麼說,只是張家已經知道求了府裡。如今不管,張家不說沒工夫,不希圖他的謝禮,倒像府裡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似的。」

  鳳姐聽了這話,便發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兩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老尼聽說,喜之不勝,忙說:「有,有。這個不難。」鳳姐又道:「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縴的圖銀子。這三千兩銀子,不過是給打發說去的小廝們作盤纏,使他賺幾個辛苦錢兒,我一個錢也不要。就是三萬兩,我此刻還拿的出來。」老尼忙答應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開恩罷了。」鳳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處少的了我?我既應了你,自然給你了結啊。」老尼道:「這點子事,要在別人,自然忙的不知怎麼樣;要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夠奶奶一辦的!俗語說的:『能者多勞』。太太見奶奶這樣才情,越發都推給奶奶了,只是奶奶也要保重貴體些才是。」一路奉承,鳳姐越受用了,也不顧勞乏,更攀談起來。

  誰想秦鍾趁黑晚無人,來尋智慧兒。剛到後頭房裡,只見智慧兒獨在那裡洗茶碗,秦鍾便摟著親嘴。智慧兒急的跺腳,說:「這是做什麼!」就要叫喚。秦鍾道:「好妹妹,我要急死了!你今兒再不依我,我就死在這裡!」智慧兒道:「你要怎麼樣,除非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好呢。」秦鍾道:「這也容易,只是遠水解不得近渴!」說著,一口吹了燈,滿屋裡漆黑,將智慧兒抱到炕上。那智慧兒百般的掙扎不起來,又不好嚷,不知怎麼樣就把中衣兒解下來了。這裡才剛入港,說時遲,那時快,猛然間,一個人從身後冒冒失失的按住,也不出聲,二人唬的魂飛魄散。只聽嗤的一笑,這才知是寶玉。秦鍾連忙起來抱怨道:「這算什麼!」寶玉道:「你倒不依?咱們就嚷出來。」羞的智慧兒趁暗中跑了。寶玉拉著秦鍾出來,道:「你可還強嘴不強?」秦鍾笑道:「好哥哥,你只別嚷,你要怎麼著都使的。」寶玉笑道:「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兒睡下,咱們再慢慢兒的算賬。」

  一時,寬衣安歇的時節,鳳姐在裡間,寶玉秦鍾在外間,滿地下皆是婆子們打鋪坐更。鳳姐因怕「通靈玉」失落,等寶玉睡下,令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卻不知寶玉和秦鍾如何算賬,未見真切,此係疑案,不敢創纂。

  且說次日一早,便有賈母王夫人打發了人來看寶玉,命多穿兩件衣服,無事寧可回去。寶玉那裡肯?又兼秦鍾戀著智慧兒,挑唆寶玉求鳳姐再住一天。鳳姐想了一想,喪儀大事雖妥,還有些小事,也可以再住一日。一則賈珍跟前送了滿情;二則又可以完了靜虛的事;三則順了寶玉的心;因此便向寶玉道:「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這裡逛,少不得索性辛苦了。明兒是一定要走的了。」寶玉聽說,千姐姐萬姐姐的央求:「只住一日,明兒必回去的。」於是又住了一夜。

  鳳姐便命悄悄將昨日老尼之事說與來旺兒。旺兒心中俱已明白,急忙進城,找著主文的相公,假託賈璉所囑,修書一封,連夜往長安縣來。不過百里之遙,兩日工夫,俱已妥協。那節度使名喚雲光,久懸賈府之情,這些小事,豈有不允之理?給了回書,旺兒回來。不在話下。

  且說鳳姐等又過了一日,次日方別了老尼,著他三日後往府裡去討信。那秦鍾和智慧兒兩個百般的不忍分離,背地裡設了多少幽期密約,只得含恨而別,俱不用細述。鳳姐又到鐵檻寺中照望一番。寶珠執意不肯回家,賈珍只得另派婦女相伴。

  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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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秦鍾寶玉二人跟著鳳姐自鐵檻寺照應一番,坐車進城,到家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回到自己房中。一夜無話。至次日,寶玉見收拾了外書房,約定了和秦鍾念夜書。偏偏那秦鍾秉賦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風霜,又與智慧兒幾次偷期繾綣,未免失於檢點,回來時便咳嗽傷風,飲食懶進,大有不勝之態,只在家中調養,不能上學。寶玉便掃了興,然亦無法,只得候他病痊再議。

  那鳳姐卻已得了雲光的回信,俱已妥協。老尼達知張家,那守備無奈何,忍氣吞聲,受了前聘之物。誰知愛勢貪財的父母,卻養了一個知義多情的女兒:聞得退了前夫,另許李門,他便一條汗巾,悄悄的尋了自盡。那守備之子誰知也是個情種,聞知金哥自縊,遂投河而死。可憐張李二家沒趣,真是「人財兩空」。這裡鳳姐卻安享了三千兩。王夫人連一點訊息也不知。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所作所為,諸如此類,不可勝數。

  一日,正是賈政的生辰,寧榮二處人丁都齊集慶賀,熱鬧非常。忽有門吏報道:「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特來降旨。」嚇的賈赦賈政一干人不知何事,忙止了戲文,撤去酒席,擺香案,啟中門跪接。早見都太監夏秉忠乘馬而至,又有許多跟從的內監。那夏太監也不曾負詔捧敕,直至正廳下馬,滿面笑容,走至廳上,南面而立,口內說:「奉特旨,立刻宣賈政入朝,在臨敬殿陛見。」說畢,也不吃茶,便乘馬去了。

  賈政等也猜不出是何來頭,只得即忙更衣入朝。賈母等閤家人心俱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飛馬來往探信。有兩個時辰,忽見賴大等三四個管家喘吁吁跑進儀門報喜。又說:「奉老爺的命,就請老太太率領太太等進宮謝恩呢。」

  那時賈母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佇候。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紈、鳳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媽等皆聚在一處打聽資訊。賈母又喚進賴大來細問端底。賴大稟道:「奴才們只在外朝房伺候著,裡頭的資訊一概不知。後來夏太監出來道喜,說咱們家的大姑奶奶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後來老爺出來,也這麼吩咐。如今老爺又往東宮裡去了,急速請太太們去謝恩。」

  賈母等聽了,方放下心來,一時皆喜見於面。於是都按品大妝起來。賈母率領邢王二夫人並尤氏,一共四乘大轎,魚貫入朝。賈赦賈珍亦換了朝服,帶領賈薔賈蓉奉侍賈母前往。

  寧榮兩處上下內外人等莫不歡天喜地,獨有寶玉置若罔聞。你道什麼緣故?原來近日水月庵的智慧私逃入城,來找秦鍾,不意被秦邦業知覺,將智慧逐出,將秦鍾打了一頓,自己氣的老病發了,三五日便嗚呼哀哉了。秦鍾本自怯弱,又帶病未痊,受了笞杖,今見老父氣死,悔痛無及,又添了許多病症。因此,寶玉心中悵悵不樂。雖有元春晉封之事,那解得他的愁悶?賈母等如何謝恩,如何回家,親友如何來慶賀,寧榮兩府近日如何熱鬧,眾人如何得意,獨他一個皆視有如無,毫不介意。因此,眾人嘲他越發呆了。

  且喜賈璉與黛玉回來,先遣人來報信,明日就可到家了。寶玉聽了,方略有些喜意。細問原由,方知賈雨村也進京引見,皆由王子騰累上薦本,此來候補京缺。與賈璉是同宗弟兄,又與黛玉有師徒之誼,故同路作伴而來。林如海已葬入祖塋了,諸事停妥。

  賈璉這番進京,若按站走時,本該出月到家;因聽見元春喜信,遂晝夜兼程而進,一路俱各平安。寶玉只問了黛玉好,餘者也就不在意了。好容易盼到明日午錯,果報:「璉二爺和林姑娘進府了。」見面時,彼此悲喜交集,未免大哭一場,又致慶慰之詞。

  寶玉細看那黛玉時,越發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帶了許多書籍來,忙著打掃臥室,安排器具;又將些紙筆等物分送與寶釵、迎春、寶玉等。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蕶苓香串,珍重取出來,轉送黛玉。黛玉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這東西!」遂擲還不取。寶玉只得收回,暫且無話。

  且說賈璉自回家見過眾人,回至房中,正值鳳姐事繁,無片刻閒空。見賈璉遠路歸來,少不得撥冗接待。因房內無外人,便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可賜光謬領否?」賈璉笑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兒與眾丫鬟參見畢,端上茶來。賈璉遂問別後家中諸事,又謝鳳姐的辛苦。

  鳳姐道:「我那裡管的上這些事來!見識又淺,嘴又笨,心又直,人家給個棒槌,我就拿著認作針了。臉又軟,擱不住人家給兩句好話兒。況且又沒經過事,膽子又小,太太略有點不舒服,就嚇的也睡不著了。我苦辭過幾回。太太不許,倒說我圖受用,不肯學習,那裡知道我是捻著把汗兒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妄行!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那一個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罵槐』的抱怨。『坐山看虎鬥』,『借刀殺人』,『引風吹火』,『站乾岸兒』,『推倒了油瓶兒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本事!況且我又年輕,不壓人,怨不得不把我擱在眼裡。更可笑那府裡蓉兒媳婦死了,珍大哥再三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只要請我幫他幾天。我再四推辭,太太做情應了,只得從命。到底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體統,至今珍大哥還抱怨後悔呢。你明兒見了他,好歹賠釋賠釋,就說我年輕,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了他呢?」

  說著,只聽外間有人說話。鳳姐便問:「是誰?」平兒進來回道:「姨太太打發香菱妹子來問我一句話,我已經說了,打發他回去了。」賈璉笑道:「正是呢。我方才見姨媽去,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剛走了個對臉兒,長得好齊整模樣兒。我想咱們家沒這個人哪。說話時問姨媽,才知道是打官司的那小丫頭子,叫什麼香菱的,竟給薛大傻子作了屋裡人,開了臉,越發出挑的標緻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

  鳳姐把嘴一撇道:「哎!往蘇杭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見點世面了,還是這麼眼饞肚飽的!你要愛他,不值什麼,我拿平兒換了他來,好不好?那薛老大也是吃著碗裡瞧著鍋裡的。這一年來的時候,他為香菱兒不能到手,和姑媽打了多少饑荒。姑媽看著香菱的模樣兒好還是小事,因他做人行事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兒的主子姑娘還跟不上他,才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堂正道給他做了屋裡人。過了沒半月,也沒事人一大堆了!」一語未了,二門上的小廝傳報:「老爺在大書房裡等著二爺呢。」賈璉聽了,忙忙整衣出去。

  這裡鳳姐因問平兒:「方才姑媽有什麼事,巴巴兒的打發香菱來?」平兒道:「那裡來的香菱?是我借他暫撒個謊兒。奶奶瞧,旺兒嫂子越發連個算計兒也沒了。」說著,又走至鳳姐身邊,悄悄說道:「那項利銀,早不送來,晚不送來,這會子二爺在家,他偏送這個來了。幸虧我在堂屋裡碰見了;不然,他走了來回奶奶,叫二爺要是知道了,咱們二爺那脾氣,油鍋裡的還要撈出來花呢,知道奶奶有了體己,他還不大著膽子花麼?所以我趕著接過來,叫我說了他兩句。誰知奶奶偏聽見了。為什麼當著二爺,我才只說香菱來了呢?」鳳姐聽了,笑道:「我說呢,姑媽知道你二爺來了,忽剌巴兒的打發個屋裡人來!原來是你這蹄子鬧鬼!」

  說著,賈璉已進來了。鳳姐命擺上酒饌來,夫妻對坐。鳳姐雖善飲,卻不敢任興。正喝著,見賈璉的乳母趙嬤嬤走來。賈璉鳳姐忙讓吃酒,叫他上炕去。趙嬤嬤執意不肯。平兒等早於炕沿設下一幾,擺一腳踏。趙嬤嬤在腳踏上坐了。賈璉向桌上揀兩盤餚饌,與他放在几上自吃。鳳姐又道:「媽媽很嚼不動那個,沒的倒硌了他的牙。」因問平兒道:「早起我說那一碗火腿燉肘子很爛,正好給媽媽吃,你怎麼不拿了去趕著叫他們熱來?」又道:「媽媽,你嘗一嘗你兒子帶來的惠泉酒。」

  趙嬤嬤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鍾。怕什麼?只不要過多了就是了。我這會子跑了來,倒也不為酒飯,倒有一件正經事,奶奶好歹記在心裡,疼顧我些罷!我們這爺,只是嘴裡說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們。幸虧我從小兒奶了你這麼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兩個兒子,你就另眼照看他們些,別人也不敢齜牙兒的。我還再三的求了你幾遍,你答應的倒好,如今還是燥屎。這如今又從天上跑出這樣一件大喜事來,那裡用不著人?所以倒是來和奶奶說是正經。靠著我們爺,只怕我還餓死了呢!」鳳姐笑道:「媽媽,你的兩個奶哥哥都交給我。你從小兒奶的兒子還有什麼不知他那脾氣的?拿著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貼。可是現放著奶哥哥那一個不比人強?你疼顧照看他們,誰敢說個不字兒?沒的白便宜了外人。--我這話也說錯了。我們看著是『外人』,你卻看著是『內人』一樣呢!」說著,滿屋裡人都笑了。趙嬤嬤也笑個不住,又唸佛道:「可是屋子裡跑出青天來了。要說『內人』『外人』這些混帳事,我們爺是沒有的;不過是臉軟心慈,擱不住人求兩句罷了。」鳳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內人的,他才慈軟呢;他在咱們娘兒們跟前才是剛硬呢!」趙嬤嬤道:「奶奶說的太盡情了,我也樂了,再喝一鍾好酒。從此我們奶奶做了主,我就沒的愁了。」

  賈璉此時不好意思,只是訕笑道:「你們別胡說了,快盛飯來吃,還要到珍大爺那邊去商量事呢。」鳳姐道:「可是別誤了正事。剛才老爺叫你說什麼?」賈璉道:「就為省親的事。」鳳姐忙問道:「省親的事竟準了?」賈璉笑道:「雖不十分準,也有八九分了。」鳳姐笑道:「可是當今的恩典呢!從來聽書聽戲,古時候兒也沒有的。」趙嬤嬤又介面道:「可是呢。我也老糊塗了!我聽見上上下下吵嚷了這些日子,什麼省親不省親,我也不理論;如今又說省親,到底是怎麼個緣故呢?」

  賈璉道:「如今當今體貼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在貴賤上分的。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盡孝意,因見宮裡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拋離父母,豈有不思想之理?且父母在家,思想女兒,不能一見,倘因此成疾,亦大傷天和之事。所以啟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準椒房眷屬入宮請候。於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贊當今至孝純仁,體天格物。因此,二位老聖人又下諭旨說:椒房眷屬入宮,未免有關國體儀制,母女尚未能愜懷。竟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諸椒房貴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者,不妨啟請內廷鑾輿入其私第,庶可盡骨肉私情,共享天倫之樂事。此旨下了,誰不踴躍感戴?現今周貴妃的父親已在家裡動了工,修蓋省親的別院呢。又有吳貴妃的父親吳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這豈非有八九分了?」

  趙嬤嬤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這樣說起,咱們家也要預備接大姑奶奶了?」賈璉道:「這何用說?不麼,這會子忙的是什麼?」鳳姐笑道:「果然如此,我可也見個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歲年紀,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沒見世面了。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我偏偏的沒趕上!」趙嬤嬤道:「噯喲,那可是千載難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花的像淌海水是的!說起來--」鳳姐忙接道:「我們王府裡也預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專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趙嬤嬤道:「那是誰不知道的?如今還有個俗語兒呢,說:『東海少了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這說的就是奶奶府上了。如今還有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好勢派!--獨他們家接駕四次。要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糞土,憑是世上有的,沒有不是堆山積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鳳姐道:「我常聽見我們太爺說,也是這樣的。豈有不信的?只納罕他家怎麼就這樣富貴呢?」趙嬤嬤道:「告訴奶奶一句話:也不過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

  正說著,王夫人又打發人來瞧鳳姐吃完了飯不曾。鳳姐便知有事等他,趕忙的吃了飯,漱口要走。又有二門上小廝們回:「東府裡蓉薔二位哥身兒來了。」賈璉才漱了口,平兒捧著盆盥手,見他二人來了,便問:「說什麼話?」鳳姐因亦止步。只聽賈蓉先回說:「我父親打發我來回叔叔。老爺們已經議定了,從東邊一帶,接著東府裡花園起至西北,丈量了一共三裡半,大可以蓋造省親別院了。已經傳人畫圖樣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勞乏,不用過我們那邊去,有話明日一早再請過去面議。」賈璉笑說:「多謝大爺費心體諒。我就從命不過去了。正經是這個主意,才省事,蓋造也容易;若採置別的地方去,那更費事,且不成體統。你回去說:這樣很好,若老爺們再要改時,全仗大爺諫阻,萬不可另尋地方。明日一早,我給大爺請安去,再細商量。」賈蓉忙應幾個「是」。

  賈薔又近前回說:「下姑蘇請聘教習,採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大爺派了侄兒,帶領著賴管家兩個兒子,還有單聘仁卜固修兩個清客相公,一同前去。所以叫我來見叔叔。」賈璉聽了,將賈薔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夠在行麼?這個事雖不甚大,裡頭卻有藏掖的。」賈薔笑道:「只好學著辦罷咧。」

  賈蓉在燈影兒後頭悄悄的拉鳳姐兒的衣裳襟兒,鳳姐會意,也悄悄的擺手兒佯作不知。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難道大爺比咱們還不會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誰都是在行的?孩子們這麼大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大爺派他去,原不過是個坐纛旗兒,難道認真的叫他講價錢,會經紀去呢?依我說,很好。」賈璉道:「這是自然。不是我駁回,少不得替他籌算籌算。」因問:「這一項銀子動那一處的?」賈薔道:「剛才也議到這裡。賴爺爺說:竟不用從京裡帶銀子去。江南甄家還收著我們五萬銀子,明日寫一封書信會票我們帶去,先支三萬兩,剩二萬存著,等置辦彩燈花燭並各色簾帳的使用。」賈璉點頭道:「這個主意好。」

  鳳姐忙向賈薔道:「既這麼著,我有兩個妥當人,你就帶了去辦。這可便宜你。」賈薔忙陪笑道:「正要和嬸孃討兩個人呢,這可巧了。」因問名字,鳳姐便問趙嬤嬤。彼時趙嬤嬤已聽呆了,平兒忙笑著推他,才醒悟過來,忙說:「一個叫趙天樑,一個叫趙天棟。」鳳姐道:「可別忘了。我幹我的去了。」說著,便出去了。賈蓉忙跟出來,悄悄的笑向鳳姐道:「你老人家要什麼,開個賬兒,帶去按著置辦了來。」鳳姐笑著啐道:「別放你孃的屁!你拿東西換我的人情來了嗎?我很不稀罕你那鬼鬼祟祟的!」說著,一笑去了。

  這裡賈薔也問賈璉要什麼東西,順便織來孝敬。賈璉笑道:「你別興頭,才學著辦事,到先學會了這把戲。短了什麼,少不得寫信來告訴你。」說畢,打發他二人去了。接著回事的人不止三四起。賈璉乏了,便傳與二門上:「一應不許傳報,俱待明日料理。」鳳姐至三更時分方下來安歇。一宿無話。

  次早,賈璉起來,見過賈赦賈政,便往寧國府中來,合同老管事的家人等並幾位世交門下清客相公們審察兩府地方,繕畫省親殿宇,一面參度辦理人丁。自此後,各行匠役齊全,金銀銅錫以及土木磚瓦之物,搬運移送不歇。先令匠役拆寧府會芳園的牆垣樓閣,直接入榮府東大院中。榮府東邊所有下人一帶群房已盡拆去。當日寧榮二宅雖有一條小巷界斷不通,然亦系私地,並非官道,故可以聯絡。會芳園本是從北牆角下引了來的一股活水,今亦無煩再引。其山樹木石雖不敷用,賈赦住的乃是榮府舊園,其中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杆等物,皆可挪就前來。如此兩處又甚近,便湊成一處,省許多財力。大概算計起來,所添有限。全虧一個胡老名公--號「山子野」--一一籌劃起造。

  賈政不慣於俗務,只憑賈赦、賈珍、賈璉、賴大、賴升、林之孝、吳新登、詹光、程日興等幾人安插擺佈;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種竹栽花,一應點景,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閒暇,不過各處看望看望,最要緊處和賈赦等商議商議便罷了。賈赦只在家高臥,有芥豆之事,賈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寫略節,或有話說便傳呼賈璉賴大等來領命。賈蓉單管打造金銀器皿。賈薔已起身往姑蘇去了。賈珍賴大等又點人丁,開冊籍,監工等事。--一筆不能寫到,不過是喧闐熱鬧而已。暫且無話。

  且說寶玉近因家中有這等大事,賈政不來問他的書,心中自是暢快。無奈秦鍾之病日重一日,也著實懸心,不能快樂。這日一早起來,才梳洗了,意欲回了賈母去望候秦鍾,忽見茗煙在二門影壁前探頭縮腦,寶玉忙出來問他:「做什麼?」茗煙道:「秦大爺不中用了。」寶玉聽了,嚇了一跳,忙問道:「我昨兒才瞧了他,還明明白白的,怎麼就說不中用了呢?」茗煙道:「我也不知道,剛才是他家的老頭子來特告訴我的。」

  寶玉聽畢,忙轉身回明賈母。賈母吩咐派妥當人跟去,「到那裡盡一盡同窗之情,就回來,不許多耽擱了。」寶玉忙出來更衣,到外邊,車猶未備,急的滿廳亂轉。一時,催促的車到,忙上了車,李貴茗煙等跟隨。來至秦家門首,悄無一人,遂蜂擁至內室。嚇的秦鐘的兩個遠房嬸孃、嫂子並幾個姐妹都藏之不迭。

  此時秦鍾已發過兩三次昏,易簀多時矣。寶玉一見,便不禁失聲的哭起來。李貴忙勸道:「不可。秦哥兒是弱症,怕炕上硌的不受用,所以暫且挪下來鬆泛些。哥兒這一哭倒添了他的病了。」寶玉聽了,方忍住,近前見秦鍾面如白蠟,合目呼吸,展轉枕上。寶玉忙叫道:「鯨哥,寶玉來了。」連叫了兩三聲,秦鐘不睬。寶玉又叫道:「寶玉來了。」

  那秦鍾早已魂魄離身,只剩得一口悠悠餘氣在胸,正見許多鬼判持牌提索來捉他。那秦鍾魂魄那裡肯就去?又記念著家中無人管理家務,又惦記著智慧兒尚無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吒秦鍾道:「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俗語說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們陰間,上下都是鐵面無私的,不比陽間瞻情顧意,有許多的關礙處!」

  正鬧著,那秦鐘的魂魄忽聽見「寶玉來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慈悲慈悲,讓我回去和一個好朋友說一句話就來了。」眾鬼道:「又是什麼好朋友?」秦鍾道:「不瞞列位,就是榮國公的孫子,小名兒叫寶玉的。」那判官聽了,先就唬的慌張起來,忙喝罵那些小鬼道:「我說你們放了他回去走走罷,你們不依我的話;如今鬧的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了,怎麼好?」眾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麼雷霆火炮,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想來:他是陽間,我們是陰間,怕他亦無益。」那都判越發著急,吆喝起來。

  畢竟秦鍾死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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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秦鍾既死,寶玉痛哭不止,李貴等好容易勸解半日方住,歸時還帶餘哀。賈母幫了幾十兩銀子外,又另備奠儀,寶玉去弔祭。七日後便送殯掩埋了,別無記述。只有寶玉,日日感悼,思念不已,然亦無可如何了,又不知過了幾時才罷。

  這日賈珍等來回賈政:「園內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爺已瞧過了,只等老爺瞧了,或有不妥之處,再行改造,好題匾額對聯。」賈政聽了,沉思一會,說道:「這匾對倒是一件難事。論理,該請貴妃賜題才是,然貴妃若不親觀其景,亦難懸擬。若直待貴妃遊幸時再行請題,若大景緻,若干亭榭,無字標題,任是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眾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見極是。如今我們有個主意:各處匾對,斷不可少,亦斷不可定。如今且按其景緻,或兩字、三字、四字、虛合其意擬了來,暫且做出燈匾對聯懸了,待貴妃遊幸時,再請定名,豈不兩全?」賈政聽了道:「所見不差。我們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題了,若妥便用;若不妥,將雨村請來,令他再擬。」眾人笑道:「老爺今日一擬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賈政笑道:「你們不知。我自幼於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的;如今上了年紀,且案牘勞煩,於這怡情悅性的文章更生疏了,便擬出來也不免迂腐,反使花柳園亭因而減色,轉沒意思。」眾清客道:「這也無妨。我們大家看了公擬,各舉所長,優則存之,劣則刪之,未為不可。」賈政道:「此論極是。且喜今日天氣和暖,大家去逛逛。」說著,起身引眾人前往。賈珍先去園中知會。

  可巧近日寶玉因思念秦鍾,憂傷不已,賈母常命人帶他到新園子裡來玩耍。此時也才進去,忽見賈珍來了,和他笑道:「你還不快出去呢,一會子老爺就來了。」寶玉聽了,帶著奶孃小廝們,一溜煙跑出園來。方轉過彎,頂頭看見賈政引著眾客來了,躲之不及,只得一旁站住。

  賈政近來聞得代儒稱讚他專能對對,雖不喜讀書,卻有些歪才,所以此時便命他跟入園中,意欲試他一試。寶玉未知何意,只得隨往。剛至園門,只見賈珍帶領許多執事人旁邊侍立。賈政道:「你且把園門關上,我們先瞧外面,再進去。」賈珍命人將門關上。

  賈政先秉正看門。只見正門五間,上面筩瓦泥鰍脊;那門欄窗槅俱是細雕時新花樣,並無朱粉塗飾,一色水磨群牆;下面白石臺階,鑿成西番蓮花樣;左右一望,雪白粉牆,下面虎皮石砌成紋理,不落富麗俗套。自是喜歡,遂命開門進去。只見一帶翠嶂,擋在面前。眾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賈政道:「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更有何趣?」眾人都道:「極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能想到這裡!」說畢,往前一望,見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似猛獸,縱橫拱立。上面苔蘚斑駁,或藤蘿掩映,其中微露羊腸小道。賈政道:「我們就從此小徑游去,回來由那一邊出去,方可遍覽。」說畢,命賈珍前導,自己扶了寶玉,逶迤走進山口。抬頭忽見山上有鏡面白石一塊,正是迎面留題處。

  賈政回頭笑道:「諸公請看,此處題以何名方妙?」眾人聽說,也有說該題「迭翠」二字的,也有說該題「錦嶂」的,又有說「賽香爐」的,又有說「小終南」的……種種名色,不止幾十個。原來眾客心中早知賈政要試寶玉的才情,故此只將些俗套來敷衍,寶玉也知此意。

  賈政聽了,便回頭命寶玉擬來。寶玉道:「嘗聽見古人說:『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況這裡並非主山正景,原無可題,不過是探景的一進步耳,莫如直書古人『曲徑通幽』這舊句在上,倒也大方。」眾人聽了,讚道:「是極!妙極!二世兄天分高,才情遠,不似我們讀腐了書的!」賈政笑道:「不當過獎他。他年小的人,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再俟選擬。」

  說著,進入石洞,只見佳木蘢蔥,奇花爛熳,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瀉於石隙之下。再進數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繡檻,皆隱於山坳樹杪之間。俯而視之,但見青溪瀉玉,石磴穿雲;白石為欄,環抱池沼,石橋三港,獸面銜吐。橋上有亭。

  賈政與諸人到亭內坐了,問:「諸公以何題此?」諸人都道:「當日歐陽公醉翁亭記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罷。」賈政笑道:「『翼然』雖佳,但此亭壓水而成,還須偏於水題為稱。依我拙裁,歐陽公句,『瀉於兩峰之間』,竟用他這一個『瀉』字。」有一客道:「是極,是極。竟是『瀉玉』二字妙。」賈政拈鬚尋思,因叫寶玉也擬一個來。寶玉回道:「老爺方才所說已是,但如今追究了去,似乎當日歐陽公題釀泉用一瀉字則妥,今日此泉也用瀉字,似乎不妥。況此處既為省親別墅,亦當依應制之體,用此等字,亦似粗陋不雅。求再擬蘊藉含蓄者。」賈政笑道:「諸公聽此論何如?方才眾人編新,你說不如述古;如今我們述古,你又說粗陋不妥。你且說你的。」寶玉道:「用『瀉玉』二字,則不若『沁芳』二字,豈不新雅?」賈政拈鬚點頭不語。眾人都忙迎合,稱讚寶玉才情不凡。賈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對來。」寶玉四顧一望,機上心來,乃念道:「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賈政聽了,點頭微笑。眾人又稱讚了一番。於是出亭過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著意觀覽。忽抬頭見前面一帶粉垣,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眾人都道:「好個所在!」於是大家進入。只見進門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間房舍,兩明一暗,裡面都是合著地步打的床几椅案。從裡間房裡又有一小門出去,卻是後園,有大株梨花,闊葉芭蕉,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後院牆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尺許,灌入牆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

  賈政笑道:「這一處倒還好。若能月夜至此窗下讀書,也不枉虛生一世!」說著,便看寶玉,唬的寶玉忙垂了頭。眾人忙用閒話解說。又二客說:「此處的匾,該題四個字。」賈政笑問:「那四字?」一個道是「淇水遺風」。賈政道:「也俗。」又一個道是「睢園遺蹟。」賈政道:「也俗。」賈珍在旁說道:「還是寶兄弟擬一個罷。」賈政道:「他未曾做,先要議論人家的好歹,可見是個輕薄東西!」眾客道:「議論的是,也無奈他何。」賈政忙道:「休如此縱了他。」因說道:「今日任你狂為亂道,等說出議論來,方許你做。方才眾人說的,可有使得的沒有?」寶玉見問,便答道:「都似不妥。」賈政冷笑道:「怎麼不妥?」寶玉道:「這是第一處行幸之所,必須頌聖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現成的,何必再做?」賈政道:「難道『淇水』『睢園』不是古人的?」寶玉道:「這太板了,莫若『有鳳來儀』四字。」眾人都鬨然叫妙。賈政點頭道:「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因命:「再題一聯來。」寶玉便念道:「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賈政搖頭道:「也未見長。」說畢,引人出來。方欲走時,忽想起一事來,問賈珍道:「這些院落屋宇並几案桌椅都算有了,還有那些帳幔,簾子並陳設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處一處合式配就的麼?」賈珍回道:「那陳設的東西早已添了許多,自然臨期合式陳設。帳幔、簾子,昨日聽見璉兄弟說,還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時就畫了各處的圖樣,量準尺寸,就打發人辦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

  賈政聽了,便知此事不是賈珍的首尾,便叫人去喚賈璉。一時來了。賈政問他:「共有幾宗?現今得了幾宗?尚欠幾宗?」賈璉見問,忙向靴筩內取出靴掖裡裝的一個紙折略節來,看了一看,回道:「妝蟒灑堆,刻絲彈墨,並各色綢綾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簾子二百掛,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氈簾二百掛,湘妃竹簾一百掛,金絲藤紅漆竹簾一百掛,黑漆竹簾一百掛,五彩線絡盤花簾二百掛:每樣得了一半,也不過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圍、床裙、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說,一面走,忽見青山斜阻。轉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牆,牆上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枝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裡面數楹茅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一望無際。

  賈政笑道:「倒是此處有些道理。雖系人力穿鑿,卻入目動心,未免勾引起我歸農之意。我們且進去歇息歇息。」說畢,方欲進去,忽見籬門外路旁有一石,亦為留題之所。眾人笑道:「更妙,更妙!此處若懸匾待題,則田舍家風一洗盡矣。立此一碣,又覺許多生色,非範石湖田家之詠不足以盡其妙。」賈政道:「諸公請題。」眾人云:「方才世兄云:『編新不如述舊。』此處古人已道盡矣,莫若直書『杏花村』為妙。」

  賈政聽了,笑向賈珍道:「正虧提醒了我。此處都好,只是還少一個酒幌,明日竟做一個來。就依外面村莊的式樣,不必華麗,用竹竿挑在樹梢頭。」賈珍答應了,又回道:「此處竟不必養別樣雀鳥,只養些鵝、鴨、雞之類才相稱。」賈政與眾人都說:「好。」賈政又向眾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村名,直待請名方可。」眾客都道:「是呀,如今虛的卻是何字樣好呢?」

  大家正想,寶玉卻等不得了,也不等賈政的話,便說道:「舊詩云:『紅杏梢頭掛酒旗』,如今莫若且題以『杏簾在望』四字。」眾人都道:「好個『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思。」寶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便俗陋不堪了。唐人詩裡還有『柴門臨水稻花香』。何不用『稻香村』的妙?」眾人聽了,越發同聲拍手道:「妙!」賈政一聲斷喝:「無知的畜生!你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舊詩,敢在老先生們跟前賣弄!方才任你胡說,也不過試你的清濁,取笑而已,你就認真了?」說著,引眾人步入茆堂。裡面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

  賈政心中自是歡喜,卻瞅寶玉道:「此處如何?」眾人見問,都忙悄悄的推寶玉,教他說好。寶玉不聽人言,便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多了。」賈政聽了道:「咳,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裡知道這清幽氣象呢!--終是不讀書之過!」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眾人見寶玉牛心,都怕他討了沒趣,今見問「天然」二字,眾人忙道:「哥兒別的都明白,如何『天然』反要問呢?天然者,天之自成,不是人力之所為的。」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無脈,臨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那及前數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呢,雖種竹引泉,亦不傷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即百般精巧,終不相宜。……」未及說完,賈政氣的喝命:「扠出去!」才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併打嘴巴!」寶玉嚇的戰兢兢的半日,只得念道:「新綠漲添澣葛處,好雲香護採芹人。」賈政聽了,搖頭道:「更不好。」一面引人出來。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到薔薇院,傍芭蕉塢裡,盤旋曲折,

  忽聞水聲潺潺,出於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眾人都道:「好景,好景!」賈政道:「諸公題以何名?」眾人道:「再不必擬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字。」賈政笑道:「又落實了,而且陳舊。」眾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舊舍』四字也罷。」寶玉道:「越發背謬了。『秦人舊舍』是避亂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漵』四字。」賈政聽了道:「更是胡說!」

  於是賈政進了港洞,又問賈珍:「有船無船?」賈珍道:「採蓮船共四隻,座船一隻,如今尚未造成。」賈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賈珍道:「從山上盤道,也可以進去的。」說畢,在前導引。大家攀藤撫樹過去。只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加清溜,溶溶蕩蕩,曲折縈紆。池邊兩行垂柳,雜以桃杏遮天,無一些塵土。忽見柳陰中又露出一個折帶朱欄板橋來,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牆,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牆而過。

  賈政道:「此處這一所房子,無味的很!」因而步入門時,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裡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樹花木也無,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嶺,或穿石腳,甚至垂簷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颻,或如金繩蟠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氣馥,非凡花之可比。賈政不禁道:「有趣!只是不大認識。」有的說是薜荔藤蘿。賈政道:「薜荔藤蘿那得有此異香?」寶玉道:「果然不是。這眾草中也有藤蘿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那一種大約是茝蘭。這一種大約是金葛。那一種是金䔲草,這一種是玉蕗藤。紅的自然是紫芸,綠的定是青芷。想來那《離騷》《文選》所有的那些異草:有叫作什麼藿納姜匯的,也有叫作什麼綸組紫絳的;還有什麼石帆、清鬆、扶留等樣的--見於左太沖《吳都賦》;又有叫作什麼綠荑的,還有什麼丹椒、蘼蕪、風蓮--見於《蜀都賦》。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像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說完,賈政喝道:「誰問你來?」唬的寶玉倒退,不敢再說。

  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遊廊,便順著遊廊步入。只見上面五間清廈,連著捲棚,四面山廊,綠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賈政嘆道:「此軒中煮茗操琴,也不必再焚香了。此造卻出意外,諸公必有佳作新題,以顏其額,方不負此。」眾人笑道:「莫若『蘭風蕙露』貼切了。」賈政道:「也只好用這四字。其聯云何?」一人道:「我想了一對,大家批削改正。」道是:「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

  眾人道:「妙則妙矣,只是『斜陽』二字不妥。」那人引古詩「蘼蕪滿院泣斜陽」句。眾人云:「頹喪,頹喪!」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聯,諸公評閱評閱。」念道:「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

  賈政拈鬚沉吟,意欲也題一聯,忽抬頭見寶玉在旁,不敢作聲,因喝道:「怎麼你應說話時又不說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寶玉聽了,回道:「此處並沒有什麼蘭麝、明月、洲渚之類,若要這樣著跡說來,就題二百聯也不能完。」賈政道:「誰按著你的頭,教你必定說這些字樣呢?」寶玉道:「如此說,則匾上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對聯則是:『吟成豆蔻詩猶豔,睡足荼蘼夢亦香』。」賈政笑道:「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為奇。」眾人道:「李太白《鳳凰臺》之作全套《黃鶴樓》,只要套得妙。如今細評起來,方才這一聯竟比『書成蕉葉』尤覺幽雅活動。」賈政笑道:「豈有此理?」

  說著,大家出來。走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迢複道縈紆。青松拂簷,玉蘭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賈政道:「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麗了些。」眾人都道:「要如此方是。雖然貴妃崇尚節儉,然今日之尊,禮儀如此,不為過也。」一面說,一面走,只見正面現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龍蟠螭護,玲瓏鑿就。賈政道:「此處書以何文?」眾人道:「必是『蓬萊仙境』方妙。」賈政搖頭不語。

  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在那裡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那日的事了。賈政又命他題詠。寶玉只顧細思前景,全無心於此了。眾人不知其意,只當他受了這半日折磨,精神耗散,才盡詞窮了;再要作難逼迫著了急,或生出事來倒不便,遂忙都勸賈政道:「罷了,明日再題罷了。」賈政心中也怕賈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也罷,限你一日。明日題不來,定不饒你!這是第一要緊處所,要好生作來!」

  說著,引人出來,再一觀望,原來自進門至此,才遊了十之五六。又值人來回:「有雨村處遣人回話。」賈政笑道:「此數處不能遊了。雖如此,到底從那一邊出去,也可略觀大概。」說著,引客行來,至一大橋,水如晶簾一般奔入。原來這橋邊是通外河之閘,引泉而入者。賈政因問:「此閘何名?」寶玉道:「此乃沁芳源之正流,即名『沁芳閘』。」賈政道:「胡說!偏不用『沁芳』二字!」

  於是一路行來,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門,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賈政皆不及進去。因半日未嘗歇息,腿痠腳軟,忽又見前面露出一所院落來,賈政道:「到此可要歇息歇息了。」說著,一徑引入。繞著碧桃花,穿過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垣環護,綠柳周垂。賈政與眾人進了門。兩邊盡是遊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幾本芭蕉;那一邊是一樹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金縷,葩吐丹砂。

  眾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從沒見過這樣好的。」賈政道:「這叫做『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出女兒國,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經之說耳。」眾人道:「畢竟此花不同!女國之說想亦有之。」寶玉云:「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紅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閨閣風度,故以女兒命名。世人以訛傳訛,都未免認真了。」眾人都說:「領教。妙解!」

  一面說話,一面都在廊下榻上坐了。賈政因道:「想幾個什麼新鮮字來題?」一客道:「『蕉鶴』二字妙。」又一個道:「『崇光泛彩』方妙。」賈政與眾人都道:「好個『崇光泛彩』!」寶玉也道:「妙。」又說:「只是可惜了!」眾人問:「如何可惜?」寶玉道:「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若說一樣,遺漏一樣,便不足取。」賈政道:「依你如何?」寶玉道:「依我題『紅香綠玉』四字,方兩全其美。」賈政搖頭道:「不好,不好!」說著,引人進入房內。只見其中收拾的與別處不同,竟分不出間隔來。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雲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或萬福萬壽,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玉的。一隔一隔,或貯書,或設鼎,或安置筆硯,或供設瓶花,或安放盆景。其隔式樣,或圓,或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半璧。真是花團錦簇,剔透玲瓏!倏爾五色紗糊,竟系小窗;倏爾彩綾輕覆,竟如幽戶。且滿牆皆是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如琴、劍、懸瓶之類,俱懸於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眾人都贊:「好精緻!難為怎麼做的!」

  原來賈政走進來了,未到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斷。及到跟前,又被一架書擋住;回頭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及至門前,忽見迎面也進來了一起人,與自己的形相一樣,卻是一架大玻璃鏡。轉過鏡去,一發見門多了。賈珍笑道:「老爺隨我來。從這裡出去就是後院,出了後院倒比先近了。」引著賈政及眾人轉了兩層紗櫥,果得一門出去。院中滿架薔薇,轉過花障,只見清溪前阻。眾人詫異:「這水又從何而來?」賈珍遙指道:「原從那閘起流至那洞口,從東北山凹裡引到那村莊裡,又開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總流到這裡,仍舊合在一處,從那牆下出去。」眾人聽了,都道:「神妙之極!」說著,忽見大山阻路,眾人都迷了路,賈珍笑道:「跟我來。」乃在前導引。眾人隨著,由山腳下一轉,便是平坦大路,豁然大門現於面前。眾人都道:「有趣,有趣!搜神奪巧,至於此極!」於是大家出來。

  那寶玉一心只記掛著裡邊姊妹們,又不見賈政吩咐,只得跟到書房。賈政忽想起來道:「你還不去,看老太太惦記你。難道還逛不足麼?」寶玉方退了出來。至院外,就有跟賈政的小廝上來抱住,說道:「今日虧了老爺喜歡!方才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問了幾遍,我們回說老爺喜歡,要不然,老太太叫你進去了,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說你才那些詩比眾人都強,今兒得了彩頭,該賞我們了。」寶玉笑道:「每人一吊。」眾人道:「誰沒見那一吊錢!把這荷包賞了罷。」說著,一個個都上來解荷包,解扇袋,不容分說,將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罷。」一個個圍繞著,送至賈母門前。那時賈母正等著他,見他來了,知道不曾難為他,心中自是喜歡。

  少時,襲人倒了茶來,見身邊佩物一件不存,因笑道:「帶的東西,必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黛玉聽說,走過來一瞧,果然一件沒有,因向寶玉道:「我給你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生氣回房,將前日寶玉囑咐他沒做完的香袋兒,拿起剪子來就鉸。寶玉見他生氣,便忙趕過來,早已剪破了。寶玉曾見過這香袋,雖未完工,卻也十分精巧,無故剪了,卻也可氣。因忙把衣領解了,從裡面衣襟上將所繫荷包解下來了,遞與黛玉道:「你瞧瞧,這是什麼東西?我何曾把你的東西給人來著?」

  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裡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自悔莽撞剪了香袋,低著頭,一言不發。寶玉道:「你也不用鉸,我知你是懶怠給我東西。我連這荷包奉還,何如?」說著,擲向他懷中而去。黛玉越發氣的哭了,拿起荷包又鉸。寶玉忙回身搶住,笑道:「好妹妹,饒了他罷!」黛玉將剪子一摔,拭淚說道:「你不用合我好一陣,歹一陣的,要惱就撂開手!」說著,賭氣上床,面向裡倒下拭淚。禁不住寶玉上來,妹妹長,妹妹短,賠不是。

  前面賈母一片聲找寶玉。眾人回說:「在林姑娘房裡。」賈母聽說道:「好,好!讓他姊妹們一處玩玩兒罷。才他老子拘了他這半天,讓他鬆泛一會子罷。--只別叫他們拌嘴。」眾人答應著。

  黛玉被寶玉纏不過,只得起來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離了你。」說著,往外就走。寶玉笑道:「你到那裡,我跟到那裡。」一面仍拿著荷包來帶上。黛玉伸手搶道:「你說不要,這會子又帶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說著,嗤的一聲笑了。寶玉道:「好妹妹,明兒另替我做個香袋兒罷!」黛玉道:「那也瞧我的高興罷了。」

  一面說,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寶釵也在那裡。此時王夫人那邊熱鬧非常。原來賈薔已從姑蘇採買了十二個女孩子,並聘了教習以及行頭等事來了。那時薛姨媽另於東北上一所幽靜房舍居住,將梨香院另行修理了,就令教習在此教演女戲。又另派了家中舊曾學過歌唱的眾女人們,--如今皆是皤然老嫗,--著他們帶領管理。其日月出入銀錢等事,以及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賬目,就令賈薔總理。

  又有林之孝來回:「採訪聘買得十二個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連新做的二十四分道袍也有了。外又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買了許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這姑娘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年十八歲,取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典也極熟,模樣又極好。因聽說『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蹟並貝葉遺文,去年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精演先天神數,於去冬圓寂了。遺言說他不宜回鄉,在此靜候,自有結果,所以未曾扶靈回去。」王夫人便道:「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林之孝家的回道:「若請他,他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宦家小姐,自然要性傲些,就下個請帖請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應著,出去叫書啟相公寫個請帖去請妙玉,次日遣人備車轎去接。

  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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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彼時有人回,工程上等著糊東西的紗綾,請鳳姐去開庫;又有人來回,請鳳姐收金銀器皿。王夫人並上房丫鬟等皆不得空兒。寶釵因說道:「咱們別在這裡礙手礙腳。」說著,和寶玉等便往迎春房中來。

  王夫人日日忙亂。直到十月裡才全備了:監辦的都交清賬目;各處古董、文玩俱已陳設齊備;採辦鳥雀--自仙鶴、鹿、兔以及雞、鵝等,亦已買全,交於園中各處飼養;賈薔那邊也演出二三十齣雜戲來;一班小尼姑道姑也都學會念佛誦經。於是賈政略覺心中安頓,遂請賈母到園中色色斟酌,點綴妥當,再無些微不合之處,賈政才敢題本。本上之日,奉旨於明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日,貴妃省親。賈府奉了此旨,一發日夜不閒,連年也不能好生過了。

  轉眼元宵在邇,自正月初八就有太監出來先看方向:何處更衣,何處燕坐,何處受禮,何處開宴,何處退息。又有巡察地方總理關防太監帶了許多小太監來,各處關防擋圍幙,指示賈宅人員何處出入,何處進膳,何處啟事種種儀注。外面又有工部官員並五城兵馬司打掃街道,攆逐閒人。賈赦等監督匠人扎花燈煙火之類,至十四日俱已停妥。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賈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大妝。大觀園內,帳舞蟠龍,簾飛繡鳳;金銀煥彩,珠寶生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靜悄悄無一人咳嗽。賈赦等在西街門外,賈母等在榮府大門外,街頭巷口用圍幙擋嚴。正等的不耐煩,忽見一個太監騎著匹馬來了。賈政接著,問其訊息。太監道:「早多著呢。未初用晚膳,未正還到寶靈宮拜佛,酉初進大明宮領宴看燈,方請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鳳姐聽了道:「既這樣,老太太和太太且請回房,等到了時候再來,也還不遲。」於是賈母等自便去了,園中俱賴鳳姐照料。

  執事人等帶領太監們去吃酒飯,一面傳人挑進蠟燭,各處點起燈來。忽聽外面馬跑之聲不一,有十來個太監喘吁吁跑來拍手兒。這些太監都會意,知道是來了,各按方向站立。賈赦領合族子弟在西街門外,賈母領合族女眷在大門外迎接,半日靜悄悄的。忽見兩個太監騎馬緩緩而來,至西街門下了馬,將馬趕出圍幙之外,便面西站立。半日,又是一對,亦是如此。少時便來了十來對,方聞隱隱鼓樂之聲。一對對鳳翣龍旌,雉羽宮扇;又有銷金提爐,焚著御香。然後一把曲柄七鳳金黃傘過來,便是冠袍帶履。又有執事太監捧著香巾、繡帕、漱盂、拂塵等物。一隊隊過完,後面方是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金頂鵝黃繡鳳鑾輿,緩緩行來。賈母等連忙跪下。早有太監過來扶起賈母等來,將那鑾輿抬入大門往東一所院落門前,有太監跪請下輿更衣。於是入門,太監散去,只有昭容彩嬪等引著元春下輿。只見苑內各色花燈閃灼,皆系紗綾紮成,精緻非常。上面有一燈匾,寫著「體仁沐德」四個字。元春入室更衣,復出上輿進園,只見園中香菸繚繞,花影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景象,富貴風流!

  卻說賈妃在轎內看了此園內外光景,因點頭嘆道:「太奢華過費了!」忽又見太監跪請登舟。賈妃下輿登舟。只見清流一帶,勢若游龍,兩邊石欄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點的如銀光雪浪;上面柳杏諸樹,雖無花葉,卻用各色綢綾紙絹及通草為花,粘於枝上,每一株懸燈萬盞;更兼池中荷荇鳧鷺諸燈亦皆系螺蚌羽毛做就的:上下爭輝,水天煥彩,真是琉璃世界,珠寶乾坤。船上又有各種盆景,珠簾繡幙,桂楫蘭橈,自不必說了。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燈,明現著「蓼汀花漵」四字。

  看官聽說:這「蓼汀花漵」四字及「有鳳來儀」等字,皆繫上回賈政偶試寶玉之才,何至便認真用了?想賈府世代詩書,自有一二名手題詠,豈似暴富之家,竟以小兒語搪塞了事呢?只因當日這賈妃未入宮時,自幼亦系賈母教養。後來添了寶玉,賈妃乃長姊,寶玉為幼弟,賈妃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獨愛憐之。且同侍賈母,刻不相離。那寶玉未入學之先,三四歲時,已得元妃口傳教授了幾本書,識了數千字在腹中,雖為姊弟,有如母子。自入宮後,時時帶信出來與父兄,說:「千萬好生扶養:不嚴不能成器,過嚴恐生不虞,且致祖母之憂。」眷念之心刻刻不忘。前日賈政聞塾師贊他盡有才情,故於遊園時聊一試之。雖非名公大筆,卻是本家風味。且使賈妃見之,知愛弟所為,亦不負其平日切望之意,因此,故將寶玉所題用了。那日未題完之處,後來又補題了許多。

  且說賈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漵』二字便好,何必『蓼汀』?」侍坐太監聽了,忙下舟登岸,飛傳與賈政。賈政即刻換了。彼時舟臨內岸,去舟上輿,便見琳宮綽約,桂殿巍峨。石牌坊上寫著「天仙寶境」四大字。賈妃命換了「省親別墅」四字,於是進入行宮。只見庭燎繞空,香屑布地,火樹琪花,金窗玉檻。說不盡簾卷蝦鬚,毯鋪魚獺,鼎飄麝腦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賈妃乃問:「此殿何無匾額?」隨侍太監跪啟道:「此係正殿,外臣未敢擅擬。」賈妃點頭。禮儀太監請升座受禮,兩階樂起。二太監引赦政等於月臺下排班上殿,昭容傳諭曰:「免。」乃退。又引榮國太君及女眷等自東階升月臺上排班,昭容再諭曰:「免。」於是亦退。

  茶三獻,賈妃降座,樂止,退入側室更衣,方備省親車駕出園。至賈母正室,欲行家禮,賈母等俱跪止之。賈妃垂淚,彼此上前廝見,一手挽賈母,一手挽王夫人,三人滿心皆有許多話,俱說不出,只是嗚咽對泣而已。邢夫人、李、鳳、迎、探、惜等俱在旁垂淚無言。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這時不說不笑,反倒哭個不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見!」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邢夫人忙上來勸解。賈母等讓賈妃歸坐,又逐次一一見過,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後東西兩府執事人等在外廳行禮。其媳婦丫鬟行禮畢,賈妃嘆道:「許多親眷,可惜都不能見面!」王夫人啟道:「現有外親薛王氏及寶釵黛玉在外候旨。外眷無職,不敢擅入。」賈妃即命請來相見。

  一時,薛姨媽等進來,欲行國禮。元妃降旨免過,上前各敘闊別。又有原帶進宮的丫鬟抱琴等叩見,賈母連忙扶起,命入別室款待。執事太監及彩嬪、昭容、各侍從人等,寧府及賈赦那宅兩處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個小太監答應。母女姊妹,不免敘些久別的情景及家務私情。又有賈政至簾外問安行參等事。元妃又向其父說道:「田舍之家,齏鹽布帛,得遂天倫之樂;今雖富貴,骨肉分離,終無意趣!」賈政亦含淚啟道:「臣,草芥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徵鳳鸞之瑞?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華,祖宗之遠德鍾於一人,幸及政夫婦。且今上體天地生生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塗地,豈能報效萬一!惟朝幹夕惕,忠於厥職。伏願聖君萬歲千秋,乃天下蒼生之福也。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更祈自加珍愛,惟勤慎肅恭以侍上,庶不負上眷顧隆恩也。」賈妃亦囑以國事宜勤,暇時保養,切勿記念。

  賈政又啟:「園中所有亭臺軒館皆系寶玉所題,如果有一二可寓目者,請即賜名為幸。」元妃聽了寶玉能題,便含笑說道:「果進益了。」賈政退出。元妃因問:「寶玉因何不見?」賈母乃啟道:「無職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引進來。小太監引寶玉進來,先行國禮畢,命他近前,攜手攬於懷內,又撫其頭頸,笑道:「比先長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

  尤氏鳳姐等上來啟道:「筵宴齊備,請貴妃遊幸。」元妃起身,命寶玉導引,遂同諸人步至園門前。早見燈光之中,諸般羅列,進園先從「有鳳來儀」,「紅香綠玉」、「杏簾在望」、「蘅芷清芬」等處,登樓步閣,涉水緣山,眺覽徘徊。一處處鋪陳華麗,一樁樁點綴新奇。元妃極加獎贊,又勸以後不可太奢了,此皆過分。既而來至正殿,降諭免禮歸座,大開筵宴,賈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紈、鳳姐等捧羹把盞。

  元妃乃命筆硯伺候,親拂羅箋,擇其喜者賜名。因題其園之總名曰:「大觀園」,正殿匾額云:「顧恩思義」,對聯云:「天地啟巨集慈,赤子蒼生同感戴;古今垂曠典,九州島萬國被恩榮。」又改題:「有鳳來儀」,賜名瀟湘館。「紅香綠玉」,改作「怡紅快綠」,賜名怡紅院。「蘅芷清芬」,賜名「蘅蕪院」。「杏簾在望」,賜名澣葛山莊。正樓曰大觀樓。東面飛樓曰「綴錦閣」。西面飛樓曰含芳閣。更有蓼風軒、藕香榭、紫菱洲、荇葉渚等名。匾額有「梨花春雨」、「桐剪秋風」、「荻蘆夜雪」等名。又命舊有匾聯不可摘去。於是先題一絕句云:

  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築始成。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題畢,向諸姐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長於吟詠,姐妹輩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責,不負斯景而已。異日少暇,必補撰大觀園記並省親頌等文,以記今日之事。妹等亦各題一匾一詩,隨意發揮,不可為我微才所縛。且知寶玉竟能題詠,一發可喜。此中瀟湘館蘅蕪院二處,我所極愛,次之,怡紅院,澣葛山莊。此四大處,必得別有章句題詠方妙。前所題之聯雖佳,如今再各賦五言律一首,使我當面試過,方不負我自幼教授之苦心。」

  寶玉只得答應了下來,自去構思。迎春、探春、惜春三人中要算探春又出於姊妹之上,然自忖似難與薛林爭衡,只得隨眾應命。李紈也勉強作成一絕。賈妃挨次看姊妹們的題詠,寫道是:

  曠性怡情(匾額)

  迎 春

  園成景物特精奇,奉命羞題額「曠怡」。誰信世間有此境?游來寧不暢神思?

  文采風流(匾額)

  探 春

  秀水明山抱復回,風流文采勝蓬萊。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應傳盛世,神仙何幸下瑤臺。名園一自邀遊賞,未許凡人到此來。

  文章造化(匾額)

  惜 春

  山水橫拖千里外,樓臺高起五雲中。園修日月光輝裡,景奪文章造化功。

  永珍爭輝(匾額)

  李 紈

  名園築就勢巍巍,奉命多慚學淺微。精妙一時言不盡,果然萬物有光輝!

  凝暉鍾瑞(匾額)

  薛寶釵

  芳園築向帝城西,華日祥雲籠罩奇。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

  文風已著宸遊夕,孝化應隆歸省時。睿藻仙才瞻仰處,自慚何敢再為辭?

  世外仙源(匾額)

  林黛玉

  宸遊增悅豫,仙境別紅塵。借得山川秀,添來氣象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元妃看畢,稱賞不已,又笑道:「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所及。」原來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不想元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做,只胡亂做了一首五言律應命便罷了。

  時寶玉尚未做完,才做了瀟湘館與蘅蕪院兩首,正做怡紅院一首,起稿內有「綠玉春猶卷」一句。寶釵轉眼瞥見,便趁眾人不理論,推他道:「貴人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才改了『怡紅快綠』;你這會子偏又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他分馳了?況且蕉葉之典故頗多,再想一個改了罷。」寶玉見寶釵如此說,便拭汗說道:「我這會子總想不起什麼典故出處來!」寶釵笑道:「你只把『綠玉』的『玉』字改作『蠟』字就是了。」寶玉道:「『綠蠟』可有出處?」寶釵悄悄的咂嘴點頭,笑道:「虧你!今夜不過如此,將來金殿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唐朝韓翊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幹』,都忘了麼?」寶玉聽了,不覺洞開心意,笑道:「該死,該死!眼前現成的句子,竟想不到。姐姐真是『一字師』了,!從此只叫你師傅,再不叫姐姐了。」寶釵也悄悄的笑道:「還不快做上去,只『姐姐』『妹妹』的!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呢。」一面說笑,因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開了。

  寶玉續成了此首,共有三首。此時黛玉未得展才,心上不快。因見寶玉構思太苦,走至案旁,知寶玉只少「杏簾在望」一首,因叫他抄錄前三首,卻自己吟成一律,寫在紙條上,搓成個糰子,擲向寶玉跟前。寶玉開啟一看,覺比自己做的三首高得十倍,遂忙恭楷謄完呈上。

  元妃看是:

  有鳳來儀

  寶 玉

  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竿竿青欲滴,綠生涼。

  迸砌防階水,穿簾礙鼎香。莫搖分碎影,好夢正初長。

  蘅芷清芬

  蘅蕪滿靜苑,蘿薜助芬芳。軟襯三春草,柔拖一縷香。

  輕煙迷曲徑,冷翠溼衣裳。誰謂「池塘」曲,謝家幽夢長。

  怡紅快綠

  深庭長日靜,兩兩出嬋娟。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

  憑欄垂絳袖,倚石護青煙。對立東風裡,主人應解憐。

  杏簾在望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樑。

  一畦春韮熟,十里稻花香。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

  元妃看畢,喜之不盡,說:「果然進益了!」又指「杏簾」一首為四首之冠。遂將澣葛山莊改為稻香村,又命探春將方才十數首詩另以錦箋謄出,令太監傳與外廂。賈政等看了,都稱頌不已。賈政又進歸省頌。元妃又命以瓊酪金膾等物賜與寶玉並賈蘭。此時賈蘭尚幼,未諳諸事,只不過隨母依叔行禮而已。那時賈薔帶領一班女戲子,在樓下正等得不耐煩,只見一個太監飛跑下來說:「做完了詩了,快拿戲單來。」賈薔忙將戲目呈上,並十二個人的花名冊子。少時,點了四齣戲:第一齣,《豪宴》;第二齣,《乞巧》;第三齣,《仙緣》;第四齣,《離魂》。賈薔忙張羅扮演起來,一個個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態。雖是裝演的形容,卻做盡悲歡的情狀。

  剛演完了,一太監託著一金盤糕點之屬進來,問:「誰是齡官?」賈薔便知是賜齡官之物,連忙接了,命齡官叩頭。太監又道:「貴妃有諭,說:『齡官極好,再做兩齣戲,不拘那兩出就是了。』」賈薔忙答應了,因命齡官做《遊園》《驚夢》二出。齡官自以為此二出非本角之戲,執意不從,定要做《相約》《相罵》二出。賈薔扭不過他,只得依他做了。元妃甚喜,命:「莫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教習。」額外賞了兩疋宮綢,兩個荷包,並金銀錁子之類。然後撤筵,將未到之處復又遊玩。忽見山環佛寺,忙盥手進去焚香拜佛,又題一匾云:「苦海慈航」;又額外加恩與一班幽尼女道。

  少時,太監跪啟:「賜物俱齊,請驗,按例行賞。」乃呈上略節。元妃從頭看了,無話,即命照此而行。太監下來,一一發放。原來賈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柺杖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貴長春宮緞四疋,福壽綿長宮綢四疋,紫金筆錠如意錁十錠,吉慶有餘銀錁十錠,邢夫人等二分只減了如意、拐、珠、四樣。賈敬、賈赦、賈政等每分御製新書二部,寶墨二匣,金銀盞各二隻,表禮按前。寶釵黛玉諸姊妹等每人新書一部,寶硯一方,新樣格式金銀錁二對。寶玉和賈蘭是金銀項圈二個,金銀錁二對。尤氏、李紈、鳳姐等,皆金銀錁四錠,表禮四端。另有表禮二十四端,清錢五百串,是賞與賈母、王夫人及各姊妹房中奶孃眾丫鬟的。賈珍、賈璉、賈環、賈蓉等皆是表禮一端,金銀錁一對。其餘綵緞百疋,白銀千兩,御酒數瓶,是賜東西兩府及園中管理工程、陳設、答應及司戲、掌燈諸人的;外又有青錢三百串,是賜廚役、優伶、百戲、雜行人等的。

  眾人謝恩已畢,執事太監啟道:「時已醜正三刻,請駕回鑾。」元妃不由的滿眼又滴下淚來,卻又勉強笑著,拉了賈母王夫人的手不忍放,再四叮嚀:「不須記掛,好生保養!如今天恩浩蕩,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見面盡容易的,何必過悲?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不可如此奢華糜費了。」賈母等已哭的哽噎難言。元妃雖不忍別,奈皇家規矩違錯不得的,只得忍心上輿去了。這裡眾人好容易將賈母及王夫人勸住,攙扶出園去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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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賈妃回宮,次日見駕謝恩,並回奏歸省之事。龍顏甚悅,又發內帑綵緞金銀等物,以賜賈政及各椒房等員,不必細說。

  且說榮寧二府中連日用盡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將園中一應陳設動用之物,收拾了兩三天方完。第一個鳳姐事多任重,別人或可偷閒躲靜,獨他是不能脫得的;二則本性要強,不肯落人褒貶,只扎掙著,與無事的人一樣。第一個寶玉是極無事最閒暇的。偏這一早,襲人的母親又親來回過賈母,接襲人家去吃年茶,晚上才得回來。因此,寶玉只和眾丫頭們擲骰子趕圍棋作戲。正在房內頑得沒興頭,忽見丫頭們來回說:「東府裡珍大爺來請過去看戲,放花燈。」寶玉聽了,便命換衣裳。才要去時,忽又有賈妃賜出糖蒸酥酪來。寶玉想上次襲人喜吃此物,便命人留與襲人了,自己回過賈母,過去看戲。

  誰想賈珍這邊唱的是《丁郎認父》、《黃伯央大擺陰魂陣》,更有《孫行者大鬧天宮》、《姜太公斬將封神》等類的戲文,倏爾神鬼亂出,忽又妖魔畢露。內中揚旛過會、號佛行香,鑼鼓喊叫之聲,聞於巷外。弟兄子侄,互為獻酬;姊妹婢妾,共相笑語。獨有寶玉,見那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往各處閒耍。先是進內去和尤氏並丫頭姬妾鬼混了一回,便出二門來。尤氏等仍料他出來看戲,遂也不曾照管。賈珍、賈璉、薛蟠等只顧猜謎行令,百般作樂,縱一時不見他在座,只道在裡邊去了,也不理論。至於跟寶玉的小廝們:那年紀大些的,知寶玉這一來了必是晚上才散,因此偷空兒,也有會賭錢的,也有往親友家去的,或賭或飲,都私自散了,待晚上再來;那些小些的,都鑽進戲房裡瞧熱鬧兒去了。

  寶玉見一個人沒有,因想:「素日這裡有個小書房,內曾掛著一軸美人,畫的很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那裡自然無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著,便往那裡來。剛到窗前,聽見屋裡一片喘息之聲。寶玉倒唬了一跳,心想:「美人活了不成?」乃大著膽子,舔破窗紙,向內一看。那軸美人卻不曾活,卻是茗煙按著個女孩子,也幹那警幻所訓之事,正在得趣,故此呻吟。寶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腳踹進門去,將那兩個唬的抖衣而顫。

  茗煙見是寶玉,忙跪下哀求。寶玉道:「青天白日,這是怎麼說!珍大爺要知道了,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頭,倒也白白淨淨兒的,有些動人心處,在那裡羞的臉紅耳赤,低首無言。寶玉跺腳道:「還不快跑!」一語提醒那丫頭,飛跑去了。寶玉又趕出去,叫道:「你別怕,我不告訴人。」急的茗煙在後叫:「祖宗,這是分明告訴人了!」

  寶玉因問:「那丫頭十幾歲了?」茗煙道:「不過十六七了。」寶玉道:「連他的歲數也不問問,就作這個事,可見他白認得你了!可憐,可憐!」又問:「名字叫什麼?」茗煙笑道:「若說出名字來,話長,真正新鮮奇文!他說,他母親養他的時節,做了一個夢,夢得了一疋錦,上面是五色富貴不斷頭的『卍』字花樣;所以他的名字就叫作萬兒。」寶玉聽了,笑道:「想必他將來有些造化。等我明兒說了給你作媳婦,好不好?」

  茗煙也笑了,因問:「二爺為何不看這樣的好戲?」寶玉道:「看了半日,怪煩的,出來逛逛,就遇見你們了。這會子做什麼呢?」茗煙微微笑道:「這會子沒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爺城外逛去,一會兒再回這裡來。」寶玉道:「不好,看仔細花子拐了去。況且他們知道了,又鬧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還可就來。」茗煙道:「就近地方,誰家可去?這卻難了。」寶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們竟找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麼呢。」茗煙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他們知道了,說我引著二爺胡走,要打我呢。」寶玉笑道:「有我呢!」茗煙聽說,拉了馬,二人從後門就走了。幸而襲人家不遠,不過一半里路程,轉眼已到門前。茗煙先進去,叫襲人之兄花自芳。

  此時襲人之母接了襲人與幾個外甥女兒,幾個侄女兒來家,正吃果茶,聽見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時,見是他主僕兩個,唬的驚疑不定,連忙抱下寶玉來,至院內嚷道:「寶二爺來了!」別人聽見還可,襲人聽了,也不知為何,忙跑出來迎著寶玉,一把拉著,問:「你怎麼來了?」寶玉笑道:「我怪悶的,來瞧瞧你作什麼呢。」襲人聽了,才把心放下來,說道:「你也胡鬧了,可作什麼來呢?」一面又問茗煙:「還有誰跟了來了?」茗煙笑道:「別人都不知道。」襲人聽了,復又驚慌道:「這還了得!倘或碰見人,或是遇見老爺,街上人擠馬碰,有個失閃,這也是頑得的嗎?你們的膽子比鬥還大呢!都是茗煙調唆的,等我回去告訴嬤嬤們,一定打你個賊死!」茗煙撅了嘴道:「爺罵著打著,叫我帶了來的,這會子推到我身上!我說別來罷!要不,我們回去罷。」花自芳忙勸道:「罷了,已經來了,也不用多說了。只是茅簷草舍,又窄又不乾淨,爺怎麼坐呢?」

  襲人的母親也早迎出來了。襲人拉著寶玉進去。寶玉見房中三五個女孩兒,見他進來,都低了頭,羞的臉上通紅。花自芳母子兩個恐怕寶玉冷,又讓他上炕,又忙另擺果子,又忙倒好茶。襲人笑道:「你們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亂給他東西吃的。」一面說,一面將自己的坐褥拿了來,鋪在一個杌子上,扶著寶玉坐下,又用自己的腳爐墊了腳。向荷包內取出兩個梅花香餅兒來,又將自己的手爐掀開焚上,仍蓋好,放在寶玉懷裡。然後將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與寶玉。

  彼時他母兄已是忙著齊齊整整的擺上一桌子果品來,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因笑道:「既來了,沒有空回去的理,好歹嘗一點兒,也是來我家一趟。」說著,捻了幾個松子瓤,吹去細皮,用手帕託著給他。

  寶玉看見襲人兩眼微紅,粉光融滑,因悄問襲人道:「好好的哭什麼?」襲人笑道:「誰哭來著?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過了。因見寶玉穿著大紅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說道:「你特為往這裡來,又換新衣裳,他們就不問你往那裡去嗎?」寶玉道:「原是珍大爺請過去看戲換的。」襲人點頭,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罷,這個地方兒,不是你來得的。」寶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還替你留著好東西呢。」襲人笑道:「悄悄兒的罷!叫他們聽著作什麼?」一面又伸手從寶玉項上將「通靈玉」摘下來,向他姊妹們笑道:「你們見識見識。時常說起來都當稀罕,恨不能一見,今兒可盡力兒瞧瞧。再瞧什麼稀罕物兒,也不過是這麼著了。」說畢,遞與他們傳看了一遍,仍與寶玉掛好。又命他哥哥去僱一輛乾乾淨淨,嚴嚴緊緊的車,送寶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騎馬也不妨了。」襲人道:「不為不妨,為的是碰見人。」

  花自芳忙去僱了一輛車來。眾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寶玉出去。襲人又抓些果子給茗煙,又把些錢給他買花炮放,叫他:「別告訴人,連你也有不是。」一面說著,一直送寶玉至門前,看著上車,放下車簾。茗煙二人牽馬跟隨。來至寧府街,茗煙命住車,向花自芳道:「須得我和二爺還到東府裡混一混,才過去得呢,看人家疑惑。」花自芳聽說有理,忙把寶玉抱下車來,送上馬去。寶玉笑說:「倒難為你了。」於是仍進了後門來,俱不在話下。

  卻說寶玉自出了門,他房中這些丫鬟們都索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趕圍棋的,也有擲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兒。偏奶母李嬤嬤拄拐進來請安,瞧瞧寶玉,見寶玉不在家,丫鬟們只顧玩鬧,十分看不過,因嘆道:「只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你們越發沒了樣兒了,別的嬤嬤越不敢說你們了。那寶玉是個丈八的燈臺,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己的,只知嫌人家腌臢。這是他的房子,由著你們糟蹋,越不成體統了!」

  這些丫頭們明知寶玉不講究這些;二則李嬤嬤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著他們:因此,只顧玩笑,並不理他。那李嬤嬤還只管問:「寶玉如今一頓吃多少飯?什麼時候睡覺?」丫頭們總胡亂答應,有的說:「好個討厭的老貨!」

  李嬤嬤又問道:「這蓋碗裡是酪,怎麼不送給我吃?」說畢,拿起就吃。一個丫頭道:「快別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著的,回來又惹氣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我們受氣。」李嬤嬤聽了,又氣又愧,便說道:「我不信他這麼壞了腸子。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的,也是應該的。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怎麼長大了?我的血變了奶,吃的長這麼大;如今我吃他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了,看他怎麼著!你們看襲人不知怎麼樣,那是我手裡調理出來的毛丫頭,什麼阿物兒!」一面說,一面賭氣,把酪全吃了。又一個丫頭笑道:「他們不會說話,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氣。寶玉還送東西給你老人家去,豈有為這個不自在的?」李嬤嬤道:「你也不必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兒有了不是,我再來領。」說著,賭氣去了。

  少時,寶玉回來,命人去接襲人,只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寶玉因問:「可是病了?還是輸了呢?」秋紋道:「他倒是贏的;誰知李老太太來了,混輸了,他氣的睡去了。」寶玉笑道:「你們別和他一般見識,由他去就是了。」

  說著,襲人已來,彼此相見。襲人又問寶玉何處吃飯,多早晚回來,又代母妹問諸同伴姊妹好。一時換衣卸妝。寶玉命取酥酪來。丫鬟們回說:「李奶奶吃了。」寶玉才要說話,襲人便忙笑說道:「原來留的是這個,多謝費心。前兒我因為好吃,吃多了,好肚子疼,鬧的吐了才好了。他吃了倒好,擱在這裡白糟蹋了。我只想風乾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炕。」

  寶玉聽了,信以為真,方把酥酪丟開,取了栗子來,自向燈下檢剝。一面見眾人不在房中,乃笑問襲人道:「今兒那個穿紅的是你什麼人?」襲人道:「那是我兩姨姐姐。」寶玉聽了,讚歎了兩聲。襲人道:「嘆什麼?我知道你心裡的緣故,想是說他那裡配穿紅的。」寶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樣的人,不配穿紅的,誰還敢穿?我因為見他實在好的很,怎麼也得他在咱們家就好了。」襲人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還要揀實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們家來?」寶玉聽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說往咱們家來,必定是奴才不成?說親戚就使不得?」襲人道:「那也攀配不上。」

  寶玉便不肯再說,只是剝栗子。襲人笑道:「怎麼不言語了?想是我才冒撞衝犯了你?明兒賭氣花幾兩銀子買進他們來就是了。」寶玉笑道:「你說的話,怎麼叫人答言呢?我不過是贊他好,正配生在這深宅大院裡,沒的我們這宗濁物倒生在這裡。」襲人道:「他雖沒這樣造化,倒也是嬌生慣養的,我姨父姨娘的寶貝兒是的。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都齊備了,明年就出嫁。」

  寶玉聽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兩聲。正不自在,又聽襲人嘆道:「我這幾年,姊妹們都不大見;如今我要回去了,他們又都去了!」寶玉聽這話裡有文章,不覺吃了一驚,忙扔下栗子,問道:「怎麼著,你如今要回去?」襲人道:「我今兒聽見我媽和哥哥商量,叫我再耐一年,明年他們上來就贖出我去呢。」寶玉聽了這話,越發忙了,因問:「為什麼贖你呢?」襲人道:「這話奇了。我又比不得是這裡的家生子兒。我們一家子都在別處,獨我一個人在這裡,怎麼是個了手呢?」寶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難哪。」襲人道:「從來沒這個理。就是朝庭宮裡也有定例,幾年一挑,幾年一放,沒有長遠留下人的理,別說你們家。」

  寶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要不放你呢?」襲人道:「為什麼不放呢?我果然是個最難得的,或者感動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再多給我們家幾兩銀子留下,也還有的;其實我又不過是個最平常的人,比我強的多而且多。我從小兒跟著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這會子又伏侍了你幾年,我們家要來贖我,正是該叫去的,只怕連身價也不要,就開恩放我去呢。要說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斷然沒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內應當的,不是什麼奇功。我去了,仍舊又有好的了,不是沒了我就使不得的。」

  寶玉聽了這些話,竟是有去的理,無留的理,心裡越發急了。因又道:「雖然如此說,我的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親說。多多給你母親些銀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襲人道:「我媽自然不敢強。且慢說和他好說,又多給銀子。就便不好和他說,一個錢也不給,安心要強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們家從沒幹過這倚勢仗貴霸道的事。這比不得別的東西,因為喜歡,加十倍利弄了來給你,那賣的人不吃虧,就可以行得的;如今無故平空留下我,於你又無益,反教我們骨肉分離。--這件事,老太太、太太肯行嗎?」

  寶玉聽了,思忖半晌,乃說道:「依你說來說去,是去定了?」襲人道:「去定了。」寶玉聽了,自思道:「誰知這樣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呢?」乃嘆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我一個孤鬼兒!」說著,便賭氣上床睡了。

  原來襲人在家聽見他母兄要贖他回去,他就說:至死也不回去。又說:「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了我還值幾兩銀子,要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兒,吃穿和主子一樣,又不朝打暮罵。況如今爹雖沒了,你們卻又整理的家成業就,復了元氣,--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摸幾個錢,也還罷了,其實又不能了。這會子又贖我做什麼?權當我死了,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了!」因此,哭了一陣。

  他母兄見他這般堅執,自然必不出來的了。況且原是賣倒的死契,明仗著賈宅是慈善寬厚人家兒,不過求求,只怕連身價銀一併賞了還是有的事呢。二則賈府中從不曾作踐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們,更比待家下眾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女孩子也不能那麼尊重。--因此,他母子兩個就死心不贖了。次後忽然寶玉去了,他兩個又是那個光景兒,他母子二人心中更明白了,越發一塊石頭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無別意了。

  且說襲人自幼兒見寶玉性格異常,其淘氣憨頑出於眾小兒之外,更有幾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兒;近來仗著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縱弛蕩,任情恣性,最不喜務正。每欲勸時,諒不能聽。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後好下箴規。今見寶玉默默睡去,知其情有不忍,氣已餒墮,自己原不想栗子吃,只因怕為酥酪生事,又像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栗子為由,混過寶玉不提就完了。於是命小丫頭子們將栗子拿去吃了,自己來推寶玉。只見寶玉淚痕滿面,襲人便笑道:「這有什麼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寶玉見這話頭兒活動了,便道:「你說說,我還要怎麼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襲人笑道:「咱們兩個的好,是不用說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寶玉忙笑道:「你說,那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們看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的!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就散了的時候兒,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憑你們愛那裡去那裡去就完了。」急的襲人忙握他的嘴,道:「好爺!我正為勸你這些個。更說的狠了!」寶玉忙說道:「再不說這話了。」襲人道:「這是頭一件要改的。」寶玉道:「改了。再說,你就擰嘴。還有什麼?」襲人道:「第二件,你真愛念書也罷,假愛也罷,只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隻管嘴裡混批,只作出個愛念書的樣兒來,也叫老爺少生點兒氣,在人跟前也好說嘴。老爺心裡想著:我家代代唸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愛念書,--已經他心裡又氣又惱了--而且背前面後混批評。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外號兒,叫人家『祿蠹』;又說:只除了什麼「明明德」外就沒書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你怎麼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刻刻的要打你呢?」

  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是我小時候兒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說的,如今再不敢說了。還有什麼呢?」

  襲人道:「再不許謗僧毀道的了。還有更要緊的一件事:再不許弄花兒,弄粉兒,偷著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個愛紅的毛病兒了。」寶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麼,快說罷。」襲人道:「也沒有了。只是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轎也抬不出我去了。」寶玉笑道:「你這裡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你坐。」襲人冷笑道:「這我可不稀罕的!有那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趣兒。」

  二人正說著,只見秋紋走進來說:「三更天了,該睡了。方才老太太打發嬤嬤來問,我答應睡了。」寶玉命取表來看時,果然針已指到子初二刻了,方從新盥漱,寬衣安歇,不在話下。

  至次日清晨,襲人起來,便覺身體發重,頭疼目脹,四肢火熱。先時還扎掙的住,次後挨不住,只要睡,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寶玉忙回了賈母,傳醫診視。說道:「不過偶感風寒,吃一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開方去後,令人取藥來煎好,剛服下去,命他蓋上被窩渥汗,寶玉自去黛玉房中來看視。

  彼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靜悄悄的。寶玉揭起繡線軟簾,進入裡間,只見黛玉睡在那裡,忙上來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將黛玉喚醒。黛玉見是寶玉,因說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兒鬧了一夜,今兒還沒有歇過來,渾身痠疼。」寶玉道:「痠疼事小,睡出來的病大,我替你解悶兒,混過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著眼,說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兒。你且別處去鬧會子再來。」寶玉推他道:「我往那裡去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

  黛玉聽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裡,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寶玉道:「我也歪著。」黛玉道:「你就歪著。」寶玉道:「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罷。」黛玉道:「放屁!外面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寶玉出至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那個腌臢老婆子的。」黛玉聽了,睜開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請枕這一個。」說著,將自己枕的推給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枕上。二人對著臉兒躺下。

  黛玉一回眼,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釦大小的一塊血跡,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劃破了?」寶玉倒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劃的,只怕是剛才替他們淘澄胭脂膏子濺上了一點兒。」說著,便找絹子要擦。黛玉便用自己的絹子替他擦了,咂著嘴兒說道:「你又幹這些事。幹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就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作奇怪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裡,大家又該不得心淨了。」

  寶玉總沒聽見這些話,只聞見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這時候,誰帶什麼香呢?」寶玉笑道:「既如此,這香是從那裡來的?」黛玉道:「連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櫃子裡頭的香氣薰染的也未可知。」寶玉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球子、香袋兒的香。」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些。不給你個利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了!」說著,翻身起來,將兩隻手呵了兩口,便伸向黛玉膈肢窩內兩脅下亂撓。黛玉素性觸癢不禁,見寶玉兩手伸來亂撓,便笑的喘不過氣來,口裡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寶玉方住了手,笑問道:「你還說這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鬢,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

  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因問「什麼『暖香』?」黛玉點頭笑嘆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他?」寶玉方聽出來,笑道:「方才告饒,如今更說狠了!」說著,又要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寶玉笑道:「饒你不難,只把袖子我聞一聞。」說著,便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黛玉奪了手道:「這可該去了。」寶玉笑道:「要去不能。咱們斯斯文文的躺著說話兒。」說著,復又躺下。黛玉也躺下,用絹子蓋上臉。

  寶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鬼話,黛玉總不理。寶玉問他幾歲上京,路上見何景緻;揚州有何古蹟,土俗民風如何,黛玉不答。寶玉只怕他睡出病來,便哄他道:「噯喲!你們揚州衙門裡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麼?」黛玉見他說的鄭重,又且正言厲色,只當是真事,因問:「什麼事?」寶玉見問,便忍著笑,順口謅道:「揚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個林子洞。」黛玉笑道:「這就扯謊,自來也沒聽見這山。」寶玉道:「天下山水多著呢,你那裡都知道?等我說完了,你再批評。」黛玉道:「你說。」寶玉又謅道:「林子洞裡原來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臘月初七,老耗子升座議事,說:『明兒是臘八兒了,世上的人都熬臘八粥,如今我們洞裡果品短少,須得趁此打劫些個來才好。』乃拔令箭一枝,遣了個能幹小耗子去打聽。小耗子回報:『各處都打聽了,惟有山下廟裡果米最多。』老耗子便問:『米有幾樣?果有幾品?』小耗子道:『米豆成倉。果品卻只有五樣:一是紅棗,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

  「老耗子聽了,大喜,實時拔了一枝令箭,問:『誰去偷米?』一個耗子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問『誰去偷豆?』又一個耗子接令去偷豆。然後一一的都各領令去了。只剩了香芋,因又拔令箭,問:『誰去偷香芋?』只見一個極小極弱的小耗子應道:『我願去偷香芋。』

  「老耗子和眾耗子見他這樣,恐他不諳練,又怯懦無力,不准他去。小耗子道:『我雖年小身弱,卻是法術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這一去,管比他們偷的還巧呢!』眾耗子忙問:『怎麼比他們巧呢?』小耗子道:『我不學他們直偷,我只搖身一變,也變成個香芋,滾在香芋堆裡,叫人瞧不出來,卻暗暗兒的搬運,漸漸的就搬運盡了。這不比直偷硬取的巧嗎?』眾耗子聽了,都說:『妙卻妙,只是不知怎麼變?你去先變個我們瞧瞧。』小耗子聽了,笑道:『這個不難,等我變來。』說畢,搖身說變,竟變了一個最標緻美貌的一位小姐。眾耗子忙笑說:『錯了,錯了。原說變果子,怎麼變出個小姐來了呢?』小耗子現了形,笑道:『我說你們沒見世面,只認得這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鹽課林老爺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聽了,翻身爬起來,按著寶玉,笑道:「我把你這個爛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編派我呢。」說著便擰。寶玉連連央告:「好妹妹,饒了我罷!再不敢了。我因為聞見你的香氣,忽然想起這個故典來。」黛玉笑道:「饒罵了人,你還說是故典呢!」

  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笑問:「誰說故典呢?我也聽聽。」黛玉忙讓坐,笑道:「你瞧瞧,還有誰?他饒罵了,還說是故典。」寶釵笑道:「哦,是寶兄弟喲。怪不得他,他肚子裡的故典本來多麼。就只是可惜一件:該用故典的時候兒,他就偏忘了。有今兒記得的,前兒夜裡的『芭蕉』詩就該記得呀。眼面前兒的倒想不起來。別人冷的了不得,他只是出汗。這會子偏又有了記性了!」黛玉聽了,笑道:「阿彌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見對子了。可知一還一報,不爽不錯的。」剛說到這裡,只聽寶玉房中一片聲吵嚷起來。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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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寶玉在黛玉房中說耗子精,寶釵撞來,諷刺寶玉元宵不知「綠蠟」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取笑。那寶玉恐黛玉飯後貪眠,一時存了食,或夜間走了困,皆非保養身體之法,幸而寶釵走來,大家談笑,那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聽他房中嚷起來,大家側耳聽了一聽,黛玉先笑道:「這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喚呢。那襲人待他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揎他,可見老背晦了。」

  寶玉忙欲趕過去,寶釵一把拉住道:「你別和你媽媽吵才是呢。他是老糊塗了,倒要讓他一步兒的是。」寶玉道:「我知道了。」說畢,走來。只見李嬤嬤拄著柺杖,在當地罵襲人:「忘了本的小娼婦兒!我抬舉你起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廝樣兒的躺在炕上,見了我也不理一理兒。一心只想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只聽你的話。你不過是幾兩銀子買了來的小丫頭子罷咧,這屋裡你就作起耗來了!好不好的,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人不哄!」襲人先只道李嬤嬤不過因他躺著生氣,少不得分辯說:「病了,才出汗,蒙著頭,原沒看見你老人家。」後來聽見他說哄寶玉,又說配小子,由不得又羞又委屈,禁不住哭起來了。

  寶玉雖聽了這些話,也不好怎樣,少不得替他分辯,說病了吃藥。又說:「你不信,只問別的丫頭。」李嬤嬤聽了這話,越發氣起來了,說道:「你只護著那起狐狸,那裡還認得我了呢?叫我問誰去?誰不幫著你呢?誰不是襲人拿下馬來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到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講講。把你奶了這麼大,到如今,吃不著奶了,把我扔在一邊兒,逞著丫頭們要我的強!」一面說,一面哭。

  彼時,黛玉寶釵等也過來勸道:「媽媽,你老人家擔待他們些就完了。」李嬤嬤見他二人來了,便訴委屈,將當日吃茶,茜雪出去,和昨日酥酪等事,嘮嘮叨叨,說個不了。

  可巧鳳姐正在上房算了輸贏賬,聽見後面一片聲嚷,便知是李嬤嬤老病發了,又值他今兒輸了錢,遷怒於人,排揎寶玉的丫頭。便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嬤嬤,笑道:「媽媽別生氣。大節下,老太太剛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別人吵,你還要管他們才是;難道你倒不知規矩,在這裡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你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屋裡燒的滾熱的野雞,快跟了我喝酒去罷。」一面說,一面拉著走,又叫:「豐兒,替你李奶奶拿著柺棍子,擦眼淚的絹子。」那李嬤嬤腳不沾地,跟了鳳姐兒走了。一面還說:「我也不要這老命了!索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場子,討個沒臉,強似受那些娼婦的氣。」

  後面寶釵黛玉見鳳姐兒這般,都拍手笑道:「虧他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寶玉點頭嘆道:「這又不知是那裡的賬,只揀軟的欺負!又不知是那個姑娘得罪了,上在他賬上了。」一句未完,晴雯在旁說道:「誰又沒瘋了,得罪他做什麼?既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犯不著帶累別人。」襲人一面哭,一面拉著寶玉道:「為我得罪了一個老奶奶,你這會子又為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夠我受的?還只是拉扯人!」寶玉見他這般病勢,又添了這些煩惱,連忙忍氣吞聲,安慰他仍舊睡下出汗。又見他湯燒火熱,自己守著他,歪在旁邊勸他:「只養病,別想那些沒要緊的事。」襲人冷笑道:「要為這些事生氣,這屋裡一刻還住得了?但只是天長日久,盡著這麼鬧,可叫人怎麼過呢?你只顧一時為我得罪了人,他們都記在心裡,遇著坎兒,說的好說不好聽的,大傢什麼意思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流淚,又怕寶玉煩惱,只得勉強忍著。

  一時,雜使的老婆子端了二和藥來。寶玉見他才有點汗兒,不叫他起來,自己端著給他就枕上吃了,即令小丫鬟們鋪炕。襲人道:「你吃飯不吃飯,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會子,和姑娘們頑一會子再回來。我就靜靜的躺一躺也好啊。」

  寶玉聽說,只得依他,看著他去了簪環躺下,才去上屋裡跟著賈母吃飯。飯畢,賈母猶欲和那幾個老管家的嬤嬤鬥牌。寶玉惦記襲人,便回至房中,見襲人朦朧睡去。自己要睡,天氣尚早。彼時晴雯、綺霞、秋紋、碧痕都尋熱鬧找鴛鴦琥珀等耍戲去了,見麝月一人在外間屋裡燈下抹骨牌。寶玉笑道:「你怎麼不和他們去?」麝月道:「沒有錢。」寶玉道:「床底下堆著錢,還不夠你輸的?」麝月道「都樂去了,這屋子交給誰呢?那一個又病了,滿屋裡上頭是燈,下頭是火;那些老婆子們都老天拔地伏侍了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兒了;小丫頭們也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頑頑兒去嗎?所以我在這裡看著。」

  寶玉聽了這話,公然又是一個襲人了。因笑道:「我在這裡坐著,你放心去罷。」麝月道:「你既在這裡,越發不用去了。咱們兩個說話兒不好?」寶玉道:「咱們兩個做什麼呢?怪沒意思的。也罷了,早起你說頭上癢癢,這會子沒什麼事,我替你篦頭罷。」麝月聽了道:「使得。」說著,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環,開啟頭髮。寶玉拿了篦子替他篦。只篦了三五下兒,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他兩個,便冷笑道:「哦!交杯盞兒還沒吃,就上了頭了!」寶玉笑道:「你來,我也替你篦篦。」晴雯道:「我沒這麼大造化!」說著,拿了錢,摔了簾子,就出去了。

  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而笑。寶玉笑著道:「滿屋裡就只是他磨牙。」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兒。寶玉會意。忽聽唿一聲簾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我怎麼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又來拌嘴兒了。」晴雯也笑道:「你又護著他了!你們瞞神弄鬼的,打量我都不知道呢!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說著,一徑去了。這裡寶玉通了頭,命麝月悄悄伏侍他睡下,不肯驚動襲人。一宿無話。次日清晨,襲人已是夜間出了汗,覺得輕鬆了些,只吃些米湯靜養。寶玉才放了心。因飯後走到薛姨媽這邊來閒逛。

  彼時正月內,學房中放年學,閨閣中忌針黹,都是閒時,因賈環也過來玩。正遇見寶釵、香菱、鶯兒三個趕圍棋作耍,賈環見了也要頑。寶釵素日看他也如寶玉,並沒他意;今兒聽他要頑,讓他上來,坐了一處頑。一注十個錢。頭一回,自己贏了,心中十分喜歡;誰知後來接連輸了幾盤,就有些著急。趕著這盤正該自己擲骰子,若擲個七點便贏了,若擲個六點也該贏,擲個三點就輸了。因拿起骰子來狠命一擲,一個坐定了二,那一個亂轉。鶯兒拍著手只叫「麼!」賈環便瞪著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轉出麼來。賈環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來,就要拿錢,說是個四點。鶯兒便說:「明明是個麼!」寶釵見賈環急了,便瞅鶯兒一眼,說道:「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還不放下錢來呢。」鶯兒滿心委屈,見姑娘說,不敢出聲,只得放下錢來,口內嘟囔說:「一個做爺的還賴我們!這幾個錢連我也瞧不起。前兒和寶二爺頑,他輸了那些也沒著急,下剩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子們一搶,他一笑就罷了。」寶釵不等說完,連忙喝住了。賈環道:「我拿什麼比寶玉?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說著,便哭。寶釵忙勸他:「好兄弟,快別說這話,人家笑話。」又罵鶯兒。

  正值寶玉走來,見了這般景況,問:「是怎麼了?」賈環不敢則聲。寶釵素知他家規矩,凡做兄弟的怕哥哥,卻不知那寶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著:「兄弟們一併都有父母教訓,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況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饒這樣看待,還有人背後談論,還禁得轄治了他?」更有個呆意思存在心裡。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姐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元春探春叔伯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湘雲、黛玉、寶釵等人,他便料定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鍾於女子,男兒們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濁物,可有可無。只是父親伯叔兄弟之倫,因是聖人遺訓,不敢違忤,所以弟兄間亦不過盡其大概就罷了,並不想自己是男子,須要為子弟之表率。是以賈環等都不甚怕他,只因怕賈母不依,才只得讓他三分。

  現今寶釵生怕寶玉教訓他,倒沒意思,便連忙替賈環掩飾。寶玉道:「大正月裡,哭什麼?這裡不好,到別處頑去。你天天唸書,倒唸胡塗了。譬如這件東西不好,橫豎那一件好,就舍了這件取那件,難道你守著這件東西哭會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要取樂兒,倒招的自己煩惱。還不快去呢。」賈環聽了,只得回來。趙姨娘見他這般,因問:「是那裡墊了踹窩來了?」賈環便說:「同寶姐姐玩來著。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攆了我來了。」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臺盤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裡玩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這沒意思?」正說著,可巧鳳姐在窗外過,都聽到耳內,便隔著窗戶說道:「大正月裡,怎麼了?兄弟們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只教導他,說這樣話做什麼?憑他怎麼著,還有老爺太太管他呢,就大口家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相干?--環兄弟,出來,跟我玩去。」

  賈環素日怕鳳姐比怕王夫人更甚,聽見叫他,便趕忙出來。趙姨娘也不敢出聲。鳳姐向賈環道:「你也是個沒性氣的東西呦!時常說給你:要吃,要喝,要玩,你愛和那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和那個頑。你總不聽我的話,倒叫這些人教的你歪心邪意,狐媚魘道的。自己又不尊重,要往下流裡走,安著壞心還只怨人家偏心呢。輸了幾個錢,就這麼個樣兒!」因問賈環:「你輸了多少錢?」賈環見問,只得諾諾的說道:「輸了一二百錢。」鳳姐啐道:「虧了你還是個爺,輸了一二百錢就這麼著!」回頭叫:「豐兒,去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後頭玩呢,把他送了去。--你明兒再這麼狐媚子,我先打了你,再叫人告訴學裡,皮不揭了你的!為你這不尊貴,你哥哥恨的牙癢癢,不是我攔著,窩心腳把你的腸子還窩出來呢!」喝令:「去罷!」賈環諾諾的,跟了豐兒,得了錢,自去和迎春等玩去,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正和寶釵玩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寶玉聽了,連忙就走。寶釵笑道:「等著,咱們兩個一齊兒走,瞧瞧他去。」說著,下了炕,和寶玉來至賈母這邊。只見史湘雲大說大笑的,見了他兩個,忙站起來問好。

  正值黛玉在旁,因問寶玉:「打那裡來?」寶玉便說:「打寶姐姐那裡來。」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了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寶玉道:「只許和你玩,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到他那裡,就說這些閒話。」黛玉道:「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麼事?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還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著,便賭氣回房去了。寶玉忙跟了來,問道:「好好兒的,又生氣了?就是我說錯了,你到底也還坐坐兒,合別人說笑一會子啊。」黛玉道:「你管我呢!」寶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是你自己糟蹋壞了身子呢。」黛玉道:「我作踐了我的身子,我死我的,與你何干?」寶玉道:「何苦來?大正月裡,死了活了的。」黛玉道:「偏要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活著,好不好?」寶玉笑道:「要像只管這麼鬧,我還怕死嗎?倒不如死了乾淨!」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這樣鬧,不如死了乾淨!」寶玉道:「我說自家死了乾淨,別錯聽了話又賴人。」正說著,寶釵走來,說:「史大妹妹等你呢。」說著,便拉寶玉走了。這黛玉越發氣悶,只向窗前流淚。

  沒兩盞茶時,寶玉仍來了。黛玉見了,越發抽抽搭搭的哭個不住。寶玉見了這樣,知難挽回,打迭起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不料自己沒張口,只聽黛玉先說道:「你又來作什麼?死活憑我去罷了!橫豎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會念,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會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哄著你。你又來作什麼呢?」寶玉聽了,忙上前悄悄的說道:「你這麼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隔疏,後不僭先,也不知道?我雖胡塗,卻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姐妹,寶姐姐是兩姨姐妹,論親戚,也比你遠;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是才來的,豈有個為他遠你的呢?」黛玉啐道:「我難道叫你遠他?我成了什麼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為的是我的心。你難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

  黛玉聽了,低頭不語,半日,說道:「你只怨人行動嗔怪你,你再不知道你嘔的人難受!就拿了今日天氣比,分明冷些,怎麼你倒脫了青肷披風呢?」寶玉笑道:「何嘗沒穿?見你一惱,我一暴躁,就脫了。」黛玉嘆道:「回來傷了風,又該訛著吵吃的了。」

  二人正說著,只見湘雲走來笑道:「愛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頑,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一理兒!」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上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麼愛三』了。」寶玉笑道:「你學慣了,明兒連你還咬起來呢。」湘雲道:「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會挑人。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見一個打趣一個。我指出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便問是誰。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個好的。」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可那裡敢挑他呢?」

  寶玉不等說完,忙用話分開。湘雲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兒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呀厄』的去!阿彌陀佛!那時才現在我眼裡呢。」說的寶玉一笑,湘雲忙回身跑了。

  要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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