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三百篇言字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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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三百篇言字解
作者:胡適
1913年
本作品收錄於《留美學生年報》和《神州叢報

  《詩》中言字凡百餘見。其作本義者,如「載笑載言」,「人之多言」,「無信人之言」之類,固可不論。此外如「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言采之」,「陟彼南山,言采其蕨」之類,毛《傳》、鄭《箋》皆云「言,我也」。宋儒集傳則皆略而不言。今按以言作我,他無所聞,惟《爾雅》《釋詁》文「邛,吾,台,予,朕,身,甫,余,言,我也。」唐人疏《詩》,惟雲「言,我,《釋詁》文」。而郭景純注《爾雅》,亦只稱「言,我,見《詩》」。以《傳》、《箋》證《爾雅》,以《爾雅》證《傳》、《箋》,其間是非得失,殊未易言。然《爾雅》非可據之書也。其書殆出於漢儒之手,如《方言》、《急就》之流。蓋說經之家,纂集博士解詁,取便檢點,後人綴輯舊文,遞相增益,遂傅會古《爾雅》,謂出於周、孔,成於子夏耳。今觀《爾雅》一書,其釋經者,居其泰半,其說或合於毛,或合於鄭,或合於何休、孔安國。似《爾雅》實成於說經之家,而非說經之家引據《爾雅》也。鄙意以為《爾雅》既不足據,則研經者宜從經入手,以經解經,參考互證,可得其大旨。此西儒歸納論理之法也。今尋繹《詩》三百篇中言字,可得三說,如左(下):

  (一)言字是一種挈合詞(嚴驛),又名連字(馬建忠所定名),其用與「而」字相似。按《詩》中言字,大抵皆位於二動詞之間,如「受言藏之」,受與藏皆動詞也。「陟彼南山,言采其蕨」,陟與采皆動詞也。「還車言邁」,還與邁皆動詞也。「焉得諼草言樹之背」,得與樹皆動詞也。「驅馬悠悠言至於漕」,驅至皆動詞也。「靜言思之」,靜,安也,與思皆動詞也。「願言思伯」,願,鄭《箋》,念也,則亦動詞也。據以上諸例,則言字是一種挈合之詞,其用與而字相同,蓋皆用以過遞先後兩動詞者也。例如《論語》「詠而歸」,《莊子》「怒而飛」,皆位二動詞之間,與上引諸言字無異。今試以而字代言字,則「受而藏之」,「駕而出遊」,「陟彼南山而采其蕨」,「焉得諼草而樹之背」,皆文從字順,易如破竹矣。

  若以言作我解,則何不用「言受藏之」,而必雲「受言藏之」乎?何不雲「言陟南山」,「言駕出遊」,而必以言字倒置於動詞之下乎?漢文通例,凡動詞皆位於主名之後,如「王命南仲」,「胡然我念之」,王與我皆主名,皆位於動詞之前,是也。若以我字位於動詞之下,則是受事之名,而非主名矣。如「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此諸我字,皆位於動詞之後者也。若移而置之於動詞之前,則其意大異,失其本義矣。今試再舉《彤弓》證之。「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賓,中心貺之」。我有嘉賓之我,是主名,故在有字之前。若言字亦作我解,則亦當位於受字之前矣。且此二我字,同是主名,作詩者又何必用一言一我,故為區別哉?據此可知言與我,一為代名詞,一為挈合詞,本截然二物,不能強同也。

  (二)言字又作乃字解。乃字與而字,似同而實異。乃字是一種狀字(《馬氏文通》),用以狀動作之時。如「乃寢乃興,乃占我夢」,又如「乃生男子」,此等乃字,其用與然後二字同意。《詩》中如「言告師氏,言告言歸」,皆乃字也。猶言乃告師氏,乃告而歸耳。又如「昏姻之故,言就爾居」,「言旋言歸,復我邦族」,言字皆作乃字解。又如「薄言采之」,「薄言往愬」,「薄言還歸」,「薄言追之」等句,尤為明顯。凡薄言之薄,皆作甫字解。鄭《箋》,甫也,始也,是矣。今以乃代言字,則乃始采之,乃甫往愬,乃甫還歸,乃始追之,豈不甚明乎?又如《秦風》「言念君子」,謂詩人見兵車之盛,乃思念君子。若作我解,則下文又有「胡然我念之」,又作我矣。可見二字本不同義也。且以言作乃,層次井然。如作我,則興味索然矣。又如《氓》之詩,「言既遂矣」,謂乃既遂意矣意本甚明。鄭民強以言作我,乃以遂作久,強為牽合,殊可笑也。

  (三)言字有時亦作代名之「之」字。凡之字作代名時,皆為受事(《馬氏文通》)。如「經之營之,庶民攻之」,是也。言字作之解,如《易》之《師卦》雲,「田有禽,利執言,無咎」。利執言,利執之也。詩中殊不多見。如《終風》篇,「寤言不寐,願言則嚏」。鄭《箋》皆作我解,非也。上言字宜作而字解,下言字則作之字解,猶言寤而不寐,思之則嚏也。又如《巷伯》篇,「捷捷幡幡,謀欲譖言」。上文有「謀欲譖人」之句。以是推之,則此言字亦作之字解,用以代人字也。

  以上三說,除第三說尚未能自信,其他二說,則自信為不易之論也。抑吾又不能已於言者,《三百篇》中,如式字,孔字,斯字,載字,其用法皆與尋常迥異。暇日當一探討,為作新箋今詁。此為以新文法讀吾國舊籍之起點。區區之私,以為吾國文典之不講久矣,然吾國佳文,實無不循守一種無形之文法者。馬眉叔以畢生精力著《文通》,引據經史,極博而精,以證中國未嘗無文法。而馬氏早世,其書雖行世,而讀之者絕鮮。此千古絕作,遂無嗣音。其事滋可哀嘆。然今日現存之語言,獨吾國人不講文典耳。以近日趨勢言之,似吾國文法之學,決不能免。他日欲求教育之普及,非有有統系之文法,則事倍功半,自可斷言。然此學非一人之力所能提倡,亦非一朝一夕之功所能收效。是在今日吾國青年之通曉歐西文法者,能以西方文法施諸吾國古籍,審思明辨,以成一成文之法,俾後之學子能以文法讀書,以文法作文,則神州之古學庶有昌大之一日。若不此之圖,而猶墨守舊法,斤斤於漢、宋之異同,師說之真偽,則吾生有涯,臣精且竭,但成破碎支離之腐儒,而上下二千年之文明將沉淪以盡矣。

  (辛亥年稿)

  (原載1913年1月《留美學生年報》第二年本,又載1913年8月《神州叢報》第1卷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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