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詩

南山詩
作者：韩愈　唐

本作品收錄於《昌黎先生集》

或無詩字。此詩似《上林》、《子虛賦》，才力小者不可到也。《潛溪詩眼》云：“孫莘老嘗謂老杜《北征》勝退之《南山詩》，王平甫以為《南山》勝《北征》，終不能相服。時山谷尚少，乃曰：‘若論工巧，則《北征》不及《南山》；若書一代之事，以與《國風》、《雅》、《頌》相為表裏，則《北征》不可無，而《南山》雖不作未害也。’二公之論遂定。”按：《長安志》：“終南山在萬年縣南五十里。”

 

吾聞京城南，茲維群山囿。
東西兩際海，^[1]巨細難悉究。
山經及地誌，茫昧非受授。
團辭試提挈，掛一念萬漏。^[2]
欲休諒不能，粗敘所經覯。

嘗昇崇丘望，^[3]戢戢見相凑。
晴明出稜角，縷脈碎分繡。
蒸嵐相澒洞，^[4]表裏忽通透。
無風自飄簸，融液煦柔茂。
橫雲時平凝，點點露數岫。
天空浮脩眉，^[5]濃綠畫新就。
孤撐有巉絕，^[6]海浴褰鵬噣。^[7]

春陽潛沮洳，^[8]濯濯吐深秀。^[9]
巖巒雖嵂崒，^[10]軟弱類含酎。^[11]
夏炎百木盛，蔭鬱增埋覆。
神靈日歊歔，^[12]雲氣爭結構。
秋霜喜刻轢，^[13]磔卓立癯瘦。^[14]
參差相疊重，剛耿陵宇宙。
冬行雖幽墨，冰雪工琢鏤。^[15]
新曦照危峨，億丈恒高袤。^[16]
明昏無停態，頃刻異狀候。^[17]

西南雄太白，突起莫閒簉。^[18]
藩都配德運，^[19]分宅占丁戊。^[20]
逍遙越坤位，^[21]詆訐陷乾竇。^[22]
空虛寒兢兢，風氣較搜漱。
朱維方燒日，陰霰縱騰糅。^[23]

昆明大池北，^[24]去覿偶晴晝。
緜聯窮俯視，倒側困清漚。^[25]
微瀾動水面，踴躍躁猱狖。^[26]
驚呼惜破碎，仰喜呀不仆。^[27]
前尋徑杜墅，坌蔽畢原陋。^[28]
崎嶇上軒昂，始得觀覽富。
行行將遂窮，嶺陸煩互走。^[29]
勃然思坼裂，擁掩難恕宥。
巨靈與誇蛾，^[30]遠賈期必售。^[31]
還疑造物意，固護蓄精祐。
力雖能排斡，雷電怯呵詬。
攀緣脫手足，蹭蹬抵積甃。
茫如試矯首，堛塞生怐愗。^[32]
威容喪蕭爽，近新迷遠舊。
拘官計日月，欲進不可又。
因緣窺其湫，凝湛閟陰獸。^[33]
魚蝦可俯掇，神物安敢寇。
林柯有脫葉，欲墮鳥驚救。
爭銜彎環飛，投棄急哺鷇。^[34]
旋歸道迴睨，達枿壯復奏。^[35]
籲嗟信奇怪，峙質能化貿。^[36]

前年遭譴謫，^[37]探歷得邂逅。
初從藍田入，^[38]顧眄勞頸脰。^[39]
時天晦大雪，^[40]淚目苦矇瞀。^[41]
峻塗拖長冰，直上若懸溜。
褰衣步推馬，^[42]顛蹶退且復。^[43]
蒼黃忘遐睎，所矚纔左右。
杉篁咤蒲蘇，^[44]杲耀攢介胄。
專心憶平道，脫險逾避臭。^[45]

昨來逢清霽，宿願忻始副。^[46]
崢嶸躋冢頂，^[47]倏閃雜鼯鼬。^[48]
前低劃開闊，^[49]爛漫堆眾皺。^[50]
或連若相從，或蹙若相鬭；
或妥若弭伏，或竦若驚雊。
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輻凑。^[51]
或翩若船遊。^[52]或决若馬驟。
或背若相惡。或向若相佑。
或亂若抽筍。或嵲若炷灸。^[53]
或錯若繪畫。或繚若篆籀。
或羅若星離。或蓊若雲逗。
或浮若波濤。或碎若鋤耨。
或如賁育倫，賭勝勇前購。
先強勢已出。後鈍嗔䛠譳。^[54]
或如帝王尊。叢集朝賤幼。
雖親不褻狎。雖遠不悖謬。
或如臨食案，肴核紛飣餖。
又如遊九原。墳墓包槨柩。
或纍若盆甖。或揭若㽅梪。
或覆若曝鱉。或頹若寢獸。
或蜿若藏龍。或翼若搏鷲。
或齊若友朋。或隨若先後。
或迸若流落。或顧若宿留。
或戾若仇讎。或密若婚媾。
或儼若峨冠。或翻若舞袖。^[55]
或屹若戰陣。或圍若蒐狩。
或靡然東注。或偃然北首。
或如火熺焰。^[56]或若氣饙餾。^[57]
或行而不輟，或遺而不收。^[58]
或斜而不倚，或弛而不彀。
或赤若禿鬝，^[59]或燻若柴槱。^[60]
或如龜坼兆，或若卦分繇；^[61]
或前橫若剝，^[62]或後斷若姤。^[63]
延延離又屬，夬夬叛還遘。
喁喁魚闖萍，^[64]落落月經宿；
誾誾樹墻垣，巘巘架庫廄；^[65]
參參削劍戟，煥煥銜瑩琇。^[66]
敷敷花披萼，闟闟屋摧霤。^[67]
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
超超出猶奔，蠢蠢駭不懋。^[68]

大哉立天地，經紀肖營腠。
厥初孰開張？僶俛誰勸侑？
創茲樸而巧，戮力忍勞疚。
得非施斧斤？無乃假詛咒？
鴻荒竟無傳，功大莫酬僦。^[69]
嘗聞於祠官，芬苾降歆齅。^[70]
斐然作歌詩，惟用贊報酭。^[71]

註釋

1. 方云：《史記》春申君上秦昭王書：“王之地一經兩海。”《太康地記》曰，河北得水為河，塞外得水為海。今按：此與《史記》，但皆極言其廣耳，不必曲引塞外之說也。
2. 掛一念或作一念掛，非是。
3. 嘗或作常。
4. 澒或作鴻。《淮南子》：“澒鴻洞。”王褒《簫賦》、揚雄《羽獵賦》，所用皆同，唐人始兼用之。杜詩“鴻洞半炎方”、“澒洞不可掇”，是也。
5. 《選·洛神賦》，“修眉聯娟”。空或作宇。
6. 杜詩：巉絕華嶽赤。《南史》劉孝標《廣絕交論》：太行孟門，豈云巉絕。，仕檻、仕衫二切。
7. 《史記》：中行人面鳥噣。音晝。已上總敘南山大概。
8. 沮洳，陷濕地。《詩》：“彼汾沮洳。”沮洳，猶言潤澤也。沮，子魚切，洳音如，又一音皆去聲。
9. 吐深或作深吐。
10. 《史記》：隆崇嵂崒。杜詩：高嶽前嵂崒。嵂音律。崒，昨沒切，又慈恤切。
11. 軟與軟同，而兗切。酎音宙。
12. 歊音枵。歔，休居切。
13. 或作鑠。《史記·酷吏傳》：刻轢宗室。
14. 磔音窄。
15. 雪或作路。
16. 東西曰廣，南北曰袤。《前漢》：延袤百丈。莫候切。危或作峗。恒，居鄧切，或作亙。
17. 已上敘四時變態。
18. 《左傳》：僖子使助氏之。註：，副倅也。嵇康曰：承間乏。，初救切。
19. 太白山為帝都藩垣。唐土德，太白在西南坤位，故云配德運。
20. 丁戊亦謂西南，西字恐當作東。
21. 逍遙，谷名。坤或作地。
22. 言太白非特占西南坤位而已，又侵及東北乾位，故云陷乾竇也。按藩都至乾竇四句，未詳其義。
23. 如救切。
24. 昆明池在長安西南，周回四十里，漢武元狩二年作，以習水戰。
25. 烏候切。
26. 猱，猴屬。詩：無教猱升木。狖，鼠屬，善旋。一雲獸名，似猿。《楚辭》：猿雜處兮虎豹嗥。猱，奴刀切。音柚。躁一作蹂。
27. 已上言南山方隅連亙之所。
28. 徑或作經，當如“夜徑澤中”之徑。杜或作社，非是。杜墅，即杜陵也。本周之杜伯國，在長安萬年縣東南。坌或作忿。畢原，周文、武葬處，在今咸陽縣西北。或曰文王子封於畢，此其地也。坌，蒲悶切。
29. 音奏。
30. 《西京賦》：巨靈，高掌遠。郭緣生《述征記》曰：“華山對河東首陽山，黃河流於二山之間。古語云：此本一山當河，河水過之而曲行，河神巨靈以手擘開其上，以足蹈其下，中分為兩，以通河流。”蛾或作娥。考《列子》：“北山愚公，欲平太行、王屋二山，帝感其誠，命誇蛾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冀之南，漢之東，無隴斷焉。”則娥當作蛾。誇，苦瓜切。
31. 賈或作雇。《詩》：“賈用不售。”賈音古。
32. 堛音忄，土塊。《爾雅》云：“塊，也。”《楚辭》宋玉《九辯》雲“直怐瞀而自苦”，音寇茂。按《集韻》通作っ。鄙吝心不明也。
33. 《禮運》“龍以為獸”，謂湫中蛟也。獸音嗅，亦作畜，或作獸。
34. 鳥生須哺曰鷇，自食曰雛。《爾雅》：“生哺鷇，生蜀雛。”鷇音寇。
35. 達或作遠，盧仝《月蝕》詩：“頭戴弁冠高達蘗。”
36. 音茂。
37. 謂貞元十九年十二月自監察御史謫連州陽山令。
38. 藍田，縣名，今在雍州，有關。
39. 《公羊傳》：“絕其脰。”音豆。
40. 公兩謫南方，皆由藍關，又皆遇冰雪。其謫陽山，以十二月。《江陵途中寄三學士》詩云：“商山冬季月，冰凍絕行。”其謫潮州，雖以正月，然亦遇雪。《藍田驛》詩雲“雪擁藍關馬不前”，是也。
41. 《莊子》：“予適有瞀病。”註，風眩冒亂。瞀音茂。
42. 推音蓷。
43. 扶富切。
44. 咤音姹。
45. 逾或作邇，非是。
46. 始或作所，非是。自“前年遭譴謫”以後，讀之可見。
47. 崢音棖，嶸音宏。
48. 《爾雅》雲“鼯鼬夷由”，註謂之飛生，又曰鼬鼠。註，鼬似“鼠召”，赤黃色，大尾，啖鼠。鼯音吾，鼬音又。
49. 劃音畫，又忽麥切。
50. 方從蜀人韓仲韶本作[A14E]，雲石蟆也。二韻皆取喻，謂高而群峰飛馳如鼯鼬之奔，低而堆阜分布如眾[A14E]之列，於義為近。今按：此蜀本之誤，沈元用本亦然，皆非是。蓋此但言登山之時，叢薄蔽翳，方與蟲獸群行，而忽至山頂，則豁然見前山之低，雖有高陵深谷，但如皺物微有蹙摺之文耳。此最為善形容者。非登高山臨曠野，不知此語之為工也。況此句“眾皺”為下文諸“或”之綱領，而諸“或”乃“眾皺”之條目，其語意接連，文勢開闔，有不可以毫厘差者。若如方說，則不唯失其統紀，亂其行列，而鼯鼬動物，山體常靜，絕無相似之理。石蟆之與堆阜，雖略相似，然自高頂下視，猶若成堆，則亦不為甚小，而未足見南山之極高矣。其與下文諸“或”，疏密工拙，又有迥然不侔者。未論古人，但使今時舉子稍能布置者，已不為此，又況韓子文氣筆力之盛，關鍵紀律之嚴乎？大抵今人於公之文，知其力去陳言之為工，而不知其文從字順之為貴，故其好怪失常，類多如此。今既定從諸本，而復備論其說，以曉觀者云。
51. 輻或作輪。今按輪者。轂輻之通名。其湊於轂者。輻而已。當作輻。
52. 翩或作泛。
53. 嵲音臬。灸音疚。
54. 玉篇。䛠譳。詀誽也。詀誽，言不正也。
55. 舞或作舉
56. 或作焰
57. 饙餾，稔也。註{攸食}飯為饙，饙熟為餾。上音分，又扶文切。下音溜。
58. 《易》：“井收勿幕。”音狩。
59. 鬝，《說文》云：“鬢禿也，丘閑切。”
60. 余救切。
61. 音宙。
62. 《易·剝》，坤下艮上，彖曰：剝，剝也。
63. 《易·後》，巽下乾上。彖曰：後，遇也。
64. 喁喁，魚口也。《吳越春秋》云：“天下喁喁。”闖，馬出門貌。《公羊》：“開之則闖然。”註，出頭貌。喁音。闖，醜禁切。
65. 巘，山形如甑也。姚令威云：恐當作獻々，《魏都賦》“四門獻獻”。
66. 上音營，下音秀。
67. 或作，音翕。
68. 已上並敘其經歷所見之狀。
69. 無或作誰，又作莫。莫或作豈。
70. 或作"鼻臭"，依字當作"鼻臭"。
71. 音又。是詩凡百有二韻，始總敘四時之變，次敘南山連亙之所止，其末則敘其經歷之所見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