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註疏/卷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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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真經注疏卷之三十一

河南郭象注

唐西華法師成玄英疏

雜篇盜跖第二十九[编辑]

孔子與柳下季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盜衛。盜跖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萬民苦之。

〔疏〕姓展,名禽,字季,食采柳下,故謂之柳下季。亦言居柳樹之下,故以為號。展禽是魯莊公時,孔子相去百餘歲,而言友者,蓋寓言也。跖者,禽之弟名也,常為巨盜,故名盜跖。穿穴屋室,解脫門樞,而取人牛馬也。亦有作空字、驅字者。保,小城也。為害既巨,故百姓困之。

孔子謂柳下季曰:夫為人父者,必能韶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詔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則無貴父子兄弟之親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為盜跖,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竊為先生羞之。丘請為先生往說之。柳下季曰:先生言為人父者必能語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聽父之詔,弟不受兄之教,雖今先生之辯,將奈之何哉。且跖之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飄風,強足以距敵,辯足以飾非,順其心則喜,逆其心則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無往。孔子不聽,顏回為馭,子貢為右,往見盜跖。盜跖乃方休卒徒太山之陽,膾人肝而餔之。

〔疏〕餔,食也?子貢驗乘,在車之右也。

孔子下車而前,見謁者曰:魯人孔丘,聞將軍高義,敬再拜謁者。謁者入通,盜跖聞之大怒,目如明星,髮上指冠,曰:此夫魯國之巧偽人孔丘非邪?為我告之:爾作言造語,妄稱文武,

〔疏〕言孔子憲章文武,祖述堯舜,刊定禮樂,遺進將來也。

冠枝木之冠,帶死牛之脅,

〔疏〕脅,肋也。言尼父所戴冕,浮華雕飾,華葉繁茂,有類樹枝。又將牛皮用為革帶,既闊且堅,又如牛肋也。

多辭謬說,不耕而食,不纖而衣,搖脣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妄作孝悌而傲倖於封侯富貴者也。

〔疏〕儌倖,冀望也。夫作孝悌,序人倫,意在乎富貴封侯者也。故歷聘不已,接輿有鳳兮之譏;棄本滯迹,師金致芻狗之誚也。

子之罪大極重,疾走歸,不然,我將以子肝益畫餔之膳。孔子復通曰:丘得幸於季,願望履幕下。

〔疏〕言丘幸甚得與賢兄朋友,不敢正睹儀容,願履悵幕之下。亦有作綦字者。綦,履迹也。願履綦迹,猶看足下。

謁者復通,盜跖曰:使來前。孔子趨而進,避席反走,再拜盜跖。盜跖大怒,兩展其足,按劍瞋目,聲如乳虎,曰:丘來前。若所言,順吾意則生,逆吾心則死。

〔疏〕趨,疾行也。反走,卻退。兩展其足,伸兩腳也。

孔子曰:丘聞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長大,美好無雙,少長貴賤見而皆悅之,此上德也;知維天地,能辯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眾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稱孤矣。今將軍兼此三者,身長八尺二寸,面目有光,脣如激丹,齒如齊貝,音中黃鍾,而名曰盜跖,丘竊為將軍恥不取焉。

〔疏〕激,明也。貝,珠也。黃鍾,六律聲也。

將軍有意聽臣,臣請南使吳越,北使齊魯,東使宋衛,西使晉楚,使為將軍造大城數百里,立數十萬戶之邑,尊將軍為諸侯,與天下更始,罷兵休卒,收養昆弟,共祭先祖。此聖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願也。盜蹶大跖曰:丘來前。夫可規以利而可諫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謂耳。今長大美好,人見而悅之者,此吾父母之遺德也。丘雖不吾譽,吾獨不自知邪?且吾聞之,好面譽人者,亦好背而毀之。令丘告我以大城眾民,是欲規我以利而恆民畜我也,安可久長也。

〔疏〕言大城眾民,不可長久也。

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堯舜有天下,子孫無置錐之地;

〔疏〕堯讓舜,不授丹朱,舜讓禹而商均不嗣,故無置錐之地也。

湯武立為天子,而後世絕滅;非以其利大故邪?

〔疏〕殷湯周武,總統萬機,後世子孫咸遭篡弒豈非四海利重所以致之。

且吾聞之,古者禽獸多而人少,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晝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積薪,冬則煬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農之世,臥則居居,起則于于,

〔疏〕居居,安靜之容。于于,自得之貌。

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黃帝不能致德,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

〔疏〕至,政也。蚩尤諸侯也。涿鹿,地名,今幽州泳郡是也,蚩尤造五兵與黃帝戰故流血百里也。

堯舜作立羣臣

〔疏〕置百官也。

湯放其主,

〔疏〕放桀於南巢也。

武王殺紂。

〔疏〕朝歌之戰。

自是之後,以強陵弱,以眾暴寡。湯武以來,皆亂人之徒也。

〔疏〕征伐篡弒,湯武最甚。

今子脩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辯,以教後世,

〔疏〕孔子憲章文武,辯說仁義,為後世之教也。

縫衣淺帶,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焉,盜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為盜丘,而乃謂我為盜跖?

〔疏〕制縫掖之衣,淺薄之帶,矯飾言行,誰惑諸侯,其為賊害,甚於盜跖。

子以甘辭說子路而使從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長劍,而受教於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

〔疏〕高危之冠,長大之劍,勇者之服也。既伏膺孔氏,故解去之。

其卒之也,子路欲殺衛君而事不成,身菹於衛東門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

〔疏〕仲由疾惡情深,殺衛君蒯積,事既不逮,身遭葅醱,盜跖故以此相譏也。

子自謂才士聖人邪?則再逐於魯,削跡於衛,窮於齊,圍於陳蔡,不容身於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無以為身,下無以為人,子之道豈足貴邪?世之所高,莫若黃帝,黃帝尚不能全德,而戰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不慈,

〔疏〕謂不與丹朱天下。

舜不孝,

〔疏〕為父所疾也。

禹偏枯,

〔疏〕治水勤勞,風櫛雨沐,致偏枯之疾,半身不遂也。

湯放其主,武王伐紂,文王拘美里。

〔疏〕羑里,殷獄名。文王遭紂之難,戹於囹圄,几經七年,方得免脫。

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論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強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疏〕六子者,謂黃帝、堯、舜、禹、湯、文王也。皆以利於萬乘,是以迷於真道而不反於目然,故可恥也。

世之所謂賢士,伯夷、叔齊。伯夷、叔齊辭孤竹之君而餓死於首陽之山,骨肉不葬。鮑焦飾行非世,抱木而死。

〔疏〕二人窮死首山,復無子胤收葬也。姓鮑,名焦,周時隱者也。飾行非世,廉絮自守,荷檐採樵,拾橡充食,故無子胤,不臣天子,不友諸侯。子貢遇之,謂之曰:吾聞非其政者不履其地,汙其君者不受其利。今子履其地,食其利,其可乎?鮑焦曰:吾聞康士重進而輕退,賢人易愧而輕死。遂抱木立枯焉。

申徒狄諫而不聽,負石自投於河,為魚龞所食。

〔疏〕申徒自沈,前篇已釋。練而不聽,未詳所據。崔嘉雖解,無的練辭。

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後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

〔疏〕晉文公重耳也,遭麗姬之難,出奔他國,在路困乏,推割股肉以飴之。公後還三日,封於從者,遂忘子推。子推作《龍蛇之歌》,書其營門,怒而逃。公後慙謝,追子推於介山。子推隱避,公因放火燒山,庶其走出。火至,子推遂抱樹而焚死焉。

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無異於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離名輕死,不念本養壽命者也。

〔疏〕六子者,謂伯夷、叔齊、飽焦、申徒、介推、尾生。言此六人,不合玄道,矯情飾行,苟異俗中,用此聲名,傳之後世。亦阿異乎張磔死狗,流在水中,貧病之人,操瓢乞告。此間人物,不許見聞,六子之行,事同於此,皆為重名輕死,不念歸本養生,壽盡天命者也。死字有作豕字者,走字有作乞字者,隨字讀之。作豕,作猪。

世之所謂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沈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謂忠臣也,然卒為天下笑。

〔疏〕為達道者之所嗤也。

自上觀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貴也。丘之所以說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則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過此矣,皆吾所聞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志氣欲盈。

〔疏〕夫目視耳聽,。察志盈,率性而動,稟之造物,豈矯情而為之哉?分內為之,道在其中矣。

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託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麒驥之馳過隙也。

〔疏〕夫天長地久,窮境稍賒,人之死生,時限迫促。以有限之身,寄無窮之境,何異乎麒驥馳走過隙孔。

不能悅其志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棄也,亟去走歸,無復言之。子之道,狂狂伋伋,詐巧虛偽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論哉。

〔疏〕亟,急也。狂狂,失性也。伋伋,不足也。夫聖迹之道,仁義之行,譬彼遽廬,方玆芻狗,執而不遣,惟增其弊。狂狂失真,伋伋不足,虛偽之事,促足論哉。

孔子再拜趨走,出門上車,執轡三失,目芒然無見,色若死灰,據軾低頭,不能出氣。

〔疏〕軾,車前橫木,凭之而坐者也。盜跖英雄,盛談物理,孔子摺懼,遂至於斯。

歸到魯東門外,適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闕然數日不見,車馬有行色,得微往見跖邪?孔子仰天而歎曰:然。

〔疏〕微,無也。然,如此也。柳下季曰:跖得無逆汝意若前乎?孔

子曰:然。

〔疏〕若前乎者,則是篇首柳下云:逆其心則怒,無乃逆汝意如我前言乎?孔子答云:實如所言也。

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頭,編虎須,幾不免虎口哉。

〔注〕此篇寄明因眾之所欲亡而亡之,雖王紂可去也;不因眾而獨用己,雖盜跖不可御也。

〔疏〕幾,近也。夫料觸虎頭而編虎鬚者,近遭於虎食之也。今仲尼往說盜跖,履其危險,不異於斯也。而言此章大意,排擯聖迹,嗤鄙名利,是以排聖迹則訶責堯舜,鄙名利則輕忽夷齊,故寄孔跖以之意也。即郭注意,失之遠矣。

子張問於滿苟得曰:盍不為行?

〔疏〕子張,孔子弟子也,姓顓孫,名師,字子張,行聖迹之人也。姓滿,名芍得,假託為姓名,日苟且貪得以滿其心,求利之人也。盍,何不也。何不為仁義之行乎?勸其拾求名利也。

斗無行則不信,不信則不任,不任則不利。故觀之名,計之利,而義真是也。

〔疏〕若不行仁義之行則不被信用,不被信用則無職任,無職任則無利祿。故有行則有名,有名則有利,觀察計當,仁義真是好事,宜行之也。

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夫士之為行,不可一日不為乎。

〔疏〕反,乖逆也。若棄名利,則乖逆我心,故士之立身,不可一日不行仁義。

滿苟得曰:無耻者富,多信者顯。夫名利之大者,幾在無恥而信。故觀之名,計之利,而信真是也。

〔疏〕多信,猶多言也。夫識康知讓則貧,無恥貪殘則富;謙柔靜退則沈,多言夸伐則顯。故觀名計利,而莫先於多言,多言則是名利之本也。

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夫士之為行,抱其天乎。

〔疏〕抱,守也。天,自然也。夫修道之士,立身為行,棄擲名利,乃乖俗心,抱守天真,翻合虛玄之道也。

子張曰:昔者桀紂貴為天子,富有天下,今謂藏聚曰,汝行如桀紂,則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賤也。仲尼、墨翟,窮為匹夫,今謂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則變容易色稱不足者,士誠貴也。

〔疏〕桀紂孔墨,並釋於前。藏,謂藏獲也。聚,謂擘竊,即盜賊小人也。以藏獲比夫子,則慚怍而不服;以宰相比匹夫,則變容而歡慰;故知所貴在行,不在乎位。

故勢為天子,未必貴也;窮為匹夫,未必賤也;貴賤之分,在行之美惡。

〔疏〕此復釋前義也。

滿苟得曰:小盜者拘,大盜者為諸侯,諸侯之門,義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殺兄入嫂而管仲為臣,田成子常殺君竊國而孔子受幣。論則賤之,行則下之,則是言行之情悖戰於胸中也,不亦拂乎。

〔疏〕悖,逆也。拂,戾也。齊桓公名小白,殺其兄子糾,納其嫂焉。管仲賢人,臣而輔之,卒能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田成子嘗殺齊簡公,孔子沐浴而朝,受其弊帛。夫殺兄入嫂,弒君竊國,人倫之惡莫甚於斯,而夷吾為臣,尼父受幣。言議則以為鄙賤,情行則下而事之,豈非戰爭於心胸,言行相反戾邪?

故《書》曰:孰惡孰美?成者為首,不成者為尾。

〔疏〕成者為首,君而事之;不成者為尾,非而毀之。以此而言,只論成與不成,豈關行以無行,故不知美惡的在誰也。所引之書,並遭燒滅,今並無本也。

子張曰:子不為行,即將疏戚無倫,貴賤無義,長幼無序;五紀六位,將何以為別乎?

〔疏〕戚,親也。倫,理也。五紀,祖父也,身子孫也,亦言金木水火土五行也,仁義禮智信五德也。六位,君臣父子夫婦也,亦言父母兄弟夫妻。子張云:若不行仁義之行,則親疏無理,貴賤無義,長幼無次,叙五紀六位無可分別也。

滿苟得曰:堯殺長子,舜流母弟,疏戚有倫乎?

〔疏〕堯廢長子丹朱,不與天位,又言殺也。舜封同母弟象於有庫之國,令天下吏治其國,收納貢稅,故言流放也。廢子流弟,何有親疏之理乎?

湯放桀,武王殺紂,貴賤有義乎?

〔疏〕殷湯放夏桀於南巢,周武殺殷紂於汲郡,君臣貴賤,其義安在?

王季為適,周公殺兄,長幼有序乎?

〔疏〕王季,周大王之庶子季歷,即文王之父也。大伯仲雍讓位不立,故以小兒季歷為適。管蔡,周公之兄,泣而誅之,故云殺之。廢適立庶,弟殺其兄,尊卑長幼,有次序乎?

儒者偽辭,墨者兼愛,五紀六位,將有別乎?

〔疏〕夫儒者多言,強為名位;墨者兼愛,周普無私;五紀六位,有何分別乎?

且子正為名,我正為利。名利之實,不順於理,不監於道。

〔疏〕監,明也,見也。子張心之所為,正在於名;苟得心之所為,正在於利。且名利二途,皆非真實,既乖至理,豈明見於玄道。

吾日與子訟於無約曰:小人殉財,君子殉名。其所以變其情,易其性,則異矣;乃至於棄其所為而殉其所不為,則一也。

〔疏〕訟,謂論說也。約,謂契誓也。棄其所為,捨己;殉其所不為,逐物也。夫殉利謂之小人,殉名謂之君子,名利不同,所殉一也。子張苟得,皆共談玄言於無為之理,敦於莫逆之契也。

故曰,無為小人,反殉而天;無為君子,從天之理。

〔疏〕而,爾也。既不逐利,又不殉名,故能率性皈根,合於自然之道也。

若枉若直,相而天極;面觀四方,與時消息。

〔疏〕相,助也。無問枉直,順自然之道,觀照四方,隨四時而消息。

若是若非,執而圓機;獨成而意,與道徘徊。

〔疏〕徘徊,猶轉變意也。圓機,猶環中也。執於環中之道以應是非,用於獨化之心以成其意,故能冥其虛通之理,轉變無窮者也。

無轉而行,無成而義,將失而所為。

〔疏〕所為,真性也。無轉汝志,為聖迹之行;無成爾心,學仁義之道;捨己效他,將喪爾真性也。

無赴而富,無殉而成,將棄而天。

〔疏〕莫奔赴於富貴,無殉逐於成功。必赴必殉,則背於天然之性也。

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禍也;

〔疏〕比干忠諫於紂,紂云,聞聖人之心有九竅,遂剖其心而視之。子胥忠諫夫差,夫差殺之,子胥曰:吾死後,抉眼縣於吳門東以觀越之滅吳也。斯皆至忠而遭其禍也。

直躬證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

〔疏〕躬父盜羊,而子證之。尾生以女子為期,抱粱而死。此皆守信而致其患也。

鮑子立乾,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

〔疏〕鮑焦廉貞,遭子貢譏之,抱樹立乾而死。申子,晉獻公太子申生也,遭麗姬之難,枉被讒謗,不自申理,自縊而死矣。

孔子不見母,匡子不見父,義之失也。

〔疏〕孔子滯耽聖迹,歷國應聘,其母臨終,孔子不見。姓匡,名章,齊人也,諫諍其父,其父不從,被父憎嫌,遂游他邑,亦耽仁義,學讀忘歸,其父臨終而章不見。此皆滯溺仁義,有斯過矣。

此上世之所傳,下世之所語,以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離其患也。

〔注〕此章言尚行則行矯,貴士則士偽,故蔑行賤士以全其內,然後行高而士貴耳。

〔疏〕自比干已下,匡子已上,皆為忠信廉貞而遭其禍,斯皆古昔相傳,下世語之也。是以忠誠之士,廉信之人,正其言以諫君,必其行以事主,莫不遭罹其患,服從其殃,為道之人深宜誡慎也。

無足問於知和曰:人卒未有不興名就利者。彼富則人歸之,歸則下之,下則貴之。夫見下貴者,所以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也。今子獨無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忘邪?

〔疏〕無足,謂貪婪之人,不止足者也。知和,謂體知中和之道,守分清廉之人也,假設二人以明貪廉之禍福也。無足云:世人卒竟未有不興起名譽而從就利祿者。若財富則人歸奏之,歸奏則謙下而尊貴之。夫得人謙下尊貴者,則說其情,適其性,體質安而長壽矣。子獨無貪富貴之意乎?為運知足不求邪?為心意能知,力不能行,故推於正理,志念不忘,以遣貴求之心而不取邪?

知和曰:今夫此人以為與己同時而生,同鄉而處者,以為夫絕俗過世之士焉;是專無主正,所以覽古今之時,是非之分也,與俗化。

〔疏〕此人,謂富貴之人也。俗人,謂無知,貪利情切,與貴人同時而生,共富人同鄉而住者,猶將己為超絕流俗,過越世人;況己之自享於富貴乎。斯乃專愚之人,內心無主,不履正道,不覺古今之時代,不察是非之涯分,而與塵俗紛競,隨末而遷化者也,豈能識禍福之歸趣者哉。

世去至重,棄至尊,以為其所為也;此其所以論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不亦遠乎。

〔疏〕至重,生也。至尊,道也。流俗之人,捐生背道,其所為每事如斯,其於長生之道,去之遠矣。

慘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監於體;怵惕之恐,欣懽之喜,不監於心;

〔疏〕慘怛,悲也。恬愉,樂也。夫悲樂喜懼者,並身外之事也,故不能監明於聖質,照入於心靈,而愚者妄為之也。

知為為而不知所以為,是以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於患矣。

〔疏〕為為者,有為也;所以為者,無為也。但知為於有為,不知為之所以出自無為也。如斯之人,雖貴總萬機,富贍四海,而不免於怵惕等患也。

無足曰:夫富之於人,無所不利,窮美究勢,至人之所不得逮,賢人之所不能及,

〔疏〕窮,盡也。夫能窮天下善美,盡人間威勢者,其惟富貴乎。故至德之人,賢哲之士,亦不能遠及也。

俠人之勇力而以為威強,秉人之知謀以為明察,因人之德以為賢良,非享國而嚴若君父。

〔疏〕夫富貴之人,人多依附,故勇者為之捍,智者為之謀,德者為之助,雖不臨享邦國,而威嚴有同君父焉,斯皆財利致其然矣。

且夫聲色滋味權勢之於人,心不待學而樂之,體不待象而安之。

〔疏〕夫耳悅於聲,眼愛於色,口嗛於味,威權形勢以適其情者,不待教學而心悅樂,豈服法象而身安乎?蓋性之然爾。

夫欲惡避就,固不待師,此人之性也。天下雖非我,孰能辭之。

〔疏〕夫欲之則就,惡之則避,斯乃人物之常情,不待師教而後為之哉,故天下雖非無足,誰獨辯辭於此事者也。

知和曰:知者之為,故動以百姓,不違其度,是以足而不爭,無以為故不求。

〔疏〕夫知慧之人,虛懷應物,故能施為舉動,以百姓心為心,百姓順之,亦不違其法度也。內心至之,所以不爭,無用無為,故不求不覺也。

不足故求之,爭四處而不自以為貪,有餘故辭之,棄天下而不自以為廉。

〔疏〕四處,猶四方也。夫凡聖區分,貪廉斯隔。是以爭貪四方。馳騁八極,不自覺其貪婪,棄捨萬乘,辭於九五,而不自覺其達儉。

廉貪之實,非以迫外也,反監之度。

〔疏〕監,照也。夫康食實性,非過迫於外物也,而反照於內心,各稟度量不同也。

勢為天子而不以貴驕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財戲人。計其患,慮其反,以為害於性,故辭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譽也。

〔疏〕夫不以高貴為驕矜,不以錢財為娛翫者,計其灾患,憂慮傷害於真性故也。是以辭大寶而不受,非謂要求名譽者也。

堯舜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許由得帝而不受,非虛辭讓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辭其害,而天下稱賢焉,則可以有之,彼非以興名譽也。

〔疏〕雍,和也。夫唐虞之化,宇內和平者,非有情於仁惠,不以美麗害生也;善卷許由被禪而不受,非是矯情於辭讓,不以世事害己也。斯皆就其長生之利,辭其篡弒之害,故天下稱其賢能,則可謂有此避害之心,實無彼興名之意。

無足曰:必持其名,苦體絕甘,約養以持生,則亦久病長阨而不死者也。

〔疏〕必固將欲修進名譽,苦其形體,絕其甘美,窮約攝養,矜持其生者,亦何異乎久病固疾,長阨不死,雖生之日,猶死之年。此無足之辭,以難知和也。

知和曰:平為福,有餘為害者,物莫不然,而財其甚者也。

〔疏〕夫平等被其福善,有餘招其禍害者,天理自然也。物皆如是,而財最甚也。

今富人,耳營鍾鼓管籥之聲,口嗛於芻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遺忘其業,可謂亂矣;

〔疏〕嗛,稱適也。管籥簫,笛之流也。夫富室之人,恣情淫勃,口爽醪醴,耳聒官商,取捨滑心,觸類感動。性之昏爽,事業忘焉,無所覺知,豈非亂也。

侅溺於馮氣,若負重行而上也,可謂苦矣;

〔疏〕馮氣,猶憤懣也。夫貪欲既多,勞役困弊,心中侅塞,沈溺憤懣,猶如負重上阪而行。此之委頓,豈非苦困也哉。

貪財而取慰,貪權而取竭,靜居則溺,體澤則馮,可謂疾矣;

〔疏〕貪取財寶以慰其心,誘謟威權以竭情慮,安靜閑居則其體沈溺,體氣悅澤則憤懣斯生,動靜困苦,豈非疾也。

為欲富就利,故滿若堵耳而不知避,且馮而不舍,可謂辱矣;

〔疏〕堵,牆也。夫欲富就利,情同壑壁,譬彼堵牆,版築滿盈,心中憤懣,貪婪不舍,不知避害,豈非恥辱邪。

財積而無用,服膺而不舍,滿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謂憂矣;

〔疏〕戚醮,煩惱也。夫積而不散,馮而不合,貪求無足,煩惱盈懷,慤而論之,豈非憂患。

內則疑釗請之賊,外則畏寇盜之害,內

周樓疏,外不敢獨行,可謂畏矣;

〔疏〕疑,恐也。請,求也。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故在家則恐求財盜賊之災,外行則畏寇盜濫竊之害。是以合院周回,起疏窗樓,敞出內外,來往怖懼,不敢獨行。如此艱辛,豈非畏哉。

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遺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盡性竭財,單以反一日之無故而不可得也。

〔疏〕六者,謂亂苦疾辱憂畏也。殫,盡也。天下至害,遺忘不察,及其巨盜忽至,性命惙然,平生貪求,一朝頓盡,所有財寶,當時並罄,欲反一日貧素,其可得之乎。

故觀之名則不見,求之利則不得,繚意體而爭此,不亦惑乎。

〔注〕此章言知足者常足。

〔疏〕繚,纏繞也。巨盜既至,身非己有,當爾之際,豈見有名利邪。而流俗之夫,倒置之甚,情纏繞於名利,心決絕於爭求,以此而言,豈非大惑之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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