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蘭香/第63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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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緹縈再見演梨園 金谷重悲彈瞽女[编辑]

  孝義聲容優孟傳,繁華景況寄絲弦。
  人間好事誰經久,風在平原月在川。

  卻說宿秀既死,耿家舊事,無人傳說。卻有能說者,亦是耳聞者,並非目見。只有兩個人目亦曾見,耳亦曾聞,身雖陷入青樓,心實戀於朱戶。你道這兩個兀自是誰?一個乃李婆,一個乃紅雨也。李婆嫁的梨園教師,乃當時名手,演出許多新戲。後因深知夢卿事體,遂演成《賽緹縈》戲文一本。又因耿朗現在,尚未盛行。後來李婆教師俱死,耿朗亦不在了,遂作興起來,由南而北,至成化二十三年京城內演唱的始多。紅雨自流落煙花,遂名傳六院。數年後又收了幾個養女,賺得錢財,頗足養老。不幸五十歲上雙目失明,乃脫了樂籍,散了眾妓。

  因北京重修,復加富庶,於是回到北京,以說彈詞度日。自家纂了《小金谷》一篇,那些名門大家的夫人小姐,無不愛聽。弘治初年,連歲豐收,士民樂業,北直隸廣平府西南有一縣,名為邯鄲縣。這縣風俗最重報賽,於弘治三年九月秋成之後,居民攢錢唱戲謝秋,便賃得李婆家所教的一般梨園。是日看戲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下萬人,看演《賽緹縈》新戲開場。

  先是一個角巾軟帶藍袍白鬚老者,科白道:「在下姓字不傳,自號優伶於寶。言辭堪取,人稱諧謔董孤,演成孝義《賽緹索》,粉飾昇平真喜瑞。文成八闋,虧小子指點悉心。律協五首,請老官觀聽留意。」白畢下場,眾梨園次第演來。第一出名《蔭勛》,乃演耿朗拜官、燕玉作賀之事也。耿朗係正生,燕玉係正淨,其餘角色全用。係正生單唱,前半因眾親賀喜道達功名之遠大,後半因燕玉之議婚,道達夫婦之久長。

  第二出名《詔獄》,乃演燕玉待罪,茅球承審之事也。燕玉係正淨,茅球係副淨,其餘丑雜角色。係正淨單唱,前半因人攀扯,抒瀉英雄志氣。後半因女遭殃,發脫兒女情懷。第三出名《入奏》,乃演夢卿上疏,耿懷代奏之事也。夢卿係正旦,耿懷係外角,其餘旦雜角色。係外角單唱。前半未奏之先,一片憐愛神情。後半既奏之後,全是可惜光景。第四出名《出官》,乃演全義奏除夢卿被赦之事也。全義係副外,夢卿係正旦,其餘生旦雜末角色。

  系列外單唱,前半捧冊奏言,大有正直之風。後半傳恩下告,全無傲慢之角。第四出名《卻聘》,乃演夢卿不嫁鄭氏辭媒之事也。夢卿係正旦,夫人係老旦,其餘小旦貼旦角色。係老旦單唱,前半禮物紛紛,污不了自己清白。後半媒人累累,亂不了女兒節義。第六出名《踐盟》,乃演耿朗再娶夢卿為妾之事也。耿朗係正生,夢卿係正旦,其餘角色全用。係正旦單唱,前半親迎瀟灑,真是西園之公子。後半合巹幽閒,不愧南國之佳人。第七出名《征餞》,乃演耿朗從軍五妻送行之事也。耿朗係正生,夢卿係正旦,林、宣係貼旦,任、平係小旦,其餘皆老旦、小生、雜末角色。係眾旦合唱,而科白俱各自不同。

  第八出名《歸神》,乃演夢卿告終,春畹哭主之事也。告終係正旦唱,哭主係貼旦唱,其餘接引使者用淨副,地下仙曹用外,蒿里丈人用末,童男女用小生小旦,鬼卒用丑雜。一部八闋,合雜歡悲,曲盡其妙。局外的那些男女老少,悲的悲喜的喜,散場回家,眼中還似有珠翠之客,耳中還似有鼓板之聲。夜間睡不著,還呢呢喃喃的講論。

  這《賽緹縈》原是南曲,不數年間,南北相雜,將一部妙文演得大壞。不但別人的角色不准,連耿朗夢卿都變作小生小旦。有司官惡其輕薄,禁止北曲不准演唱,而南曲因之失傳矣。當時紅雨因邯鄲人愛看《賽緹縈》必然亦愛聽《小金谷》,遂亦在這縣北城外買了幾間房子住下,後來便死在邯鄲縣。因為主顧家多,到得厚葬美地。此是後話不提。

  這日又逢謝秋之期,本地鄉人,約紅雨彈詞。有那看過《賽緹縈》的,無不來聽《小金谷》。紅雨輕撥三弦,款款唱道:

  蕉鹿浮生歡幾何?光陰苒荏隙中過。
  玉樓那個看花久,金谷誰家醉月多!
  才子鍾情情泮涣,佳人賦命命蹉跎。
  紅裙正氣凌勛舊,翠袖英風振甲科。
  聖上知名頒獎勸,群倫向義動吟哦。
  只緣粉壁聯盟句,陡起香閨同室戈。
  萱樹北堂方暢遂,蓬滋西院早阿那。
  胭脂虎哮鴛鴦陣,浪蕩蜂迷翡翠窩。
  淑女誠堪操井臼,良朋虛教宴鬆蘿。
  泗公片語招嗔恚,楊姥一言惹怒訶。
  悄致遺簪猶作孽、疑從題扇又成魔。
  移鬟本為姑嫜喜,贈婢翻乖琴瑟和。
  假勢希權排盡力,爭妍固寵計尤頗。
  鸞藏蠖伏甘逃避,鴟舞鴞張任寢訛。
  日日憂思縈五內,宵宵怨慕斂雙蛾。
  閑邪未獲良人解,照膽先因征婦磨。
  不惜冰膚投妙劑,敢辭鬟發剪輕羅。
  淒其淚咽門前騎,柔軟腸回海上鼉。
  養子英邀衣燦爛,望夫空寫像婆姿。
  半緘薄癰恩真斷,萬里芳魂恨已迱。
  義僕同悲彰敬愛,狂童獨忤肆摧搓。
  承宗借使非春畹,封國寧須屬順哥。
  善述徽音詞凜凜,虔遵懿范貌佗佗。
  婚男嫁女懲豪仕,奉悅脫簪誡豔婆。
  敏慧應曾學問字,丰姿爭教賴鳴珂。
  小妻遂爾調鐘鼓,庶母偏能詠寥莪,
  遠佞持身思豹隱,勤王袒臂奮鷹摩。
  二難既奏燕田頌,兩美復賡夢畹歌。
  丹棘青裳蠅附驥,性瀾情圃浪隨波。
  人傳往事淡如畫,我憶當年淚似梭。
  閣鎖梧桐霜湛湛,階埋芍藥雪皤皤。
  針穿七夕成虛巧,符戴端陽治假痾。
  竹逕孰聞啼碧鳥,蘭叢適見長青莎。
  銀鈴罷緊櫻桃樹,繡履休藏玫瑰窠。
  萱草坪邊花沒砌,葡萄園裡葉垂坡。
  飛殘蝴蝶餘蚊蚋,散去蜻蜒剩蝌蝌。
  鸚鵡簾櫳缺玳瑁,鞦韆庭院葬瓊誾。
  佳醪飲竭拋仙鳵,寶炬燒闌滅絳荷。
  攬秀夏寒雲靉靆,看山秋冷雨滂沱。
  妝名妄擅梅容粉,眉品徒誇黛色螺。
  五院荒涼更局面,一身流落歷江河。
  朝朝暮暮勞懷想,歲歲年年遇坎坷。
  帝闕重添新壯麗,太行未改舊巍峨。
  貧窮分定憑顛沛,富貴時忙類頃俄。
  曲檻層窗羞蓽戶,湘裙巫鬢讓漁蓑。
  白楊萬古陪翁仲,黃土終天瘞俊娥。
  故老憑臨傷悄悄,孩童佇立笑呵呵。
  自澆七鬯漿和酒,可曉泉台醒與酡?
  不是遨遊回北地,分明寤寐警南柯。
  鶯儔燕侶奚歸也,留我盲兒志黍禾!

  紅雨唱畢,眾人無不贊歎。內中有一老人,亦長出了一口氣道:「哀哉哀哉!數十載風流,今日歸於何所?當年侶伴,今日更有何人?茫茫大塊,落落雙丸,恰不出我呂仙點化!」眾人視之,乃呂公祠煉師童養正也。一齊道:「童煉師世外閒人,妙絕清修,何不為紅老姑點破前緣?」紅雨手按三弦,側耳問道:「尊駕何人?為何亦說侶伴二字!」那道士道:「新來面目,你我兩不相同。舊日行藏,彼此何須相掩?鶯老花殘,淒涼屬你紅雨。雲間鶴逸,悠游剩我童蒙。與作同歸,無須空淚落也。」紅雨道:「怎地?你就是童蒙!當日曾不見面交談,怪得聽不出聲音。我今年近八十,早晚入土,你的年紀料亦不小了。」童蒙道:「我自正統元年出府,到達弘治四年,已過五十六個春秋,今年八十六了。幸得修養之法,眼不花,耳不聾,鼻不涕,牙不搖,手不顫,腿不軟,頭不眩,腰不駝,這卻是俺出家的好處。以你這樣年紀,又有些產業,何不投托善地,亦作一出家人,以完此局。紅雨立起身來道:「我本孤身,出家不難。今蒙指點頓覺心開,再不作此靡靡之音,以動人感慨矣!」於是將三弦放下,投托善地而去。當下眾人有能彈詞者,便將三弦拾起。然那一篇《小金谷》詞兒,卻不記得,所以後人無有再唱的了。這一來有分教:邯鄲縣裡,埋兩名局外閒魂。呂祖祠邊,警一個夢中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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