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聞見錄/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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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魯公質舉進士,和凝爲主文,愛其文賦,凝自以第十三登第,謂魯公曰:「君之文,宜冠多士,屈居第十三者,欲君傳老夫衣缽耳。」魯公以爲榮,至先後爲相,有獻詩者云:「從此廟堂添故事,登庸衣缽亦相傳。」周祖自鄴舉兵向闕,京師亂,魯公隱於民間,一日坐封丘巷茶肆中,有人貌怪陋,前揖曰:「相公無慮。」時暑中,公所執扇偶書「大暑去酷吏,清風來故人」詩二句,其人曰:「世之酷吏冤獄,何止如大暑也!公他日當深究此弊。」因攜其扇去,公惘然久之,後至襖廟後門,見一土偶短鬼,其貌肖茶肆中見者,扇亦在其手中,公心異焉。亂定,周祖物色得公,遂至大用。公見周祖,首建議律條繁廣,輕重無據,吏得以因緣爲姦,周祖特詔詳定,是爲《刑統》。

  范魯公戒子孫詩,其略曰:「戒爾學立身,莫若先孝悌,怡怡奉親長,不敢生驕易,戰戰復兢兢,造次必於是。戒爾學干祿,莫若勤道藝。嘗聞諸格言,學而優則仕,不患人不知,惟患學不至。戒爾遠恥辱,恭則近乎禮,自卑而尊人,先彼而後己,《相鼠》與《茅鴟》,宜鑒詩人刺。戒爾勿曠放,曠放非端士,周孔垂名教,齊梁尚清議,南朝稱八達,千載穢青史。戒爾勿嗜酒,狂藥非佳味,能移謹厚性,化爲凶險類,古今傾敗者,歷歷皆可記。戒爾勿多言,多言眾所忌,茍不愼樞機,災戹從此始,是非毀譽間,適足爲身累。舉世重交遊,擬結金蘭契,忿怨從是生,風波當時起,所以君子性,汪汪淡如水。舉世好奉承,昂昂增意氣,不知奉承者,以爾爲玩戲,所以古人疾,籧篨與戚施。舉世重任俠,俗呼爲氣義,爲人赴急難,往往陷刑制,所以馬援,勤勤告諸子。舉世賤清素,奉身好華侈。肥馬衣輕裘,揚揚過閭里,雖得市童憐,還為識者鄙。」恭惟祖宗所用宰輔,皆忠厚篤實之士,獨魯公爲之稱首,余讀《國史》得其詩,錄以爲子孫之戒。

  僧海妙者謂余言:「昔出入丁晉公門下,公作相時,鑿池養魚,覆以板。每客至,去板釣鮮魚斫膾,其肴饌珍異,不可勝數。」後自朱崖以秘書少監移光州,海妙往見之。公野服杖屨行山中,觀村民採茶,勞其辛苦,人不知爲晉公也。公與海妙相別曰:「吾不死,五年當復舊位。」後五年,趙元昊叛,邊事起,朝廷更用大臣矣,公無疾,沐浴,衣冠,臥佛堂中而薨。

  元豐二年,予居洛。有老父年八九十,自云少日隨丁晉公至朱崖,頗能道當時事,呼問之,老人曰:公自分司西京貶崖州,某從行至龍門南彭婆鎭,公病瘧,夜遇盜,失物甚多,至今有玉椀在穎陽富家,盜所質也。至崖州,久之,某辭歸,公授以蠟丸,戒曰:「後西京知府與會府官,卽投之。」某如所教,知府王欽若也,對府官,得之不敢開,遽以奏,乃自陳乞歸表也。其中云:「雖滔天之罪大,奈立主之功高。」繼有旨復秘書監,移光州。嗟夫!任智數者,君子所不爲也。世謂丁晉公、王冀公皆任智數,如老人之言,則晉公又出冀公之上矣。

  王內翰禹偁,字元之,濟州鉅野人。世農家,九歲爲歌詩,畢士安作州從事,亟稱之。長益能文,有場屋聲,登太平興國八年進士第。召試相府,擢右拾遺、直史館。因北戎犯邊,獻書建和議,太宗賞之,宰相趙普尤加器重。至景德間,卒用其議,與虜通好。又與夏侯嘉正、羅處約、杜鎬同校三史,多所是正,進左司諫、知制誥。因論徐鉉爲人誣告,內翰辨其非罪,責商州團練副使,尋召入翰林爲學士。孝章皇后上仙,詔遷梓宮於故燕國長公主第,羣臣不爲服,內翰言:「后嘗母儀天下,當遵用舊禮。」罪以謗,謫知滁州。眞宗卽位,以直言應詔,召爲知制誥。咸平初,修《太祖實錄》,與宰相論不合,又以謗謫知黃州,移蘄州,死於官。其平生大節如此,故所著《建隆遺事》,一曰《篋中記》,自敘甚秘,葢曰:「吾太祖皇帝諸生也,一代之事,皆目所見者,考於國史,或有不同。」——

一曰:「上性嚴重少言,酷好看書,雖在軍中,手不釋卷,若聞人間有奇書,不恡千金以求之。顯德初,從世宗南征,初平淮甸,有纖人譖上於世宗曰:『趙某自下壽州,私有重車數乘。』世宗遣人伺察之,果有籠篋數車,遽令別入行在,面開之,無他物,惟書數千卷,世宗異之,召上諭之曰:『卿方爲朕作將帥,辟土疆,當堅甲利兵,何用書爲?』上頓首謝曰:『臣無奇謀上贊聖德,濫膺寄任,嘗恐不迨,所以聚言觀覽,欲廣見聞,增智慮也。』世宗曰:『善。』」
又曰:「上北征之夕,次陳橋驛,羅彥環[1]等獻中央之服,立上爲天子,請登馬南歸。才出驛門,上勒馬不前,謂諸將校曰:『我有號令,能稟之乎?』諸將皆伏地聽命,上曰:『爾輩自貪爵賞,逼我爲君,今入京師,不得輒恣劫掠,依吾令卽當有重賞,不然,則連羣撥隊,有斧鉞之誅。』諸將皆再稟命,戎馬遂行。既入國門,兵至如賓,秋毫不犯。先是京城居人聞上至,皆大恐,將謂循五代之弊,縱士卒剽掠,既見上號令,兵士卽時解甲歸營,市井不動,略無搔擾,眾皆大喜。又聞上驛前誡約之事,滿城父老皆相賀曰:『五代天子皆以兵威強制天下,未有德洽黎庶者。今上踐阼未終日,而有愛民之心,吾輩老矣,何幸見眞天子之御世乎?』自唐末至五代,藩方節制,皆不稟朝命,上踐阼,豁達大度,推赤心以待之,繇是諸路節將懷德畏威,不敢跋扈,歲時貢奉無闕,朝廷亟召亟至,皆執藩臣之節甚恭。識者知主威之行矣,太平之基立矣。」
又曰:「杜太后度量恢廓,有才智,國初內助爲多。上初自陳橋卽帝位,進兵入城,人先報曰:『點檢 上時官爲點檢 已作天子歸矣!』時后寢未興,聞報安臥不答,晉王輩皆驚躍,奔走出迎 晉王後受命,是爲太宗 ,斯須有上親信人至,入白后,后乃徐徐而起曰:『吾兒素有大志,果有今日矣。』俄頃上至,見后於堂上。眾皆賀之,惟后愀然不樂,上甚訝之,左右進白后曰:『臣聞母以子貴,自古如此。后子今作天子,胡爲不樂?』后謂上曰:『吾聞爲君不易,且天子者,致身於兆庶之上,若治得其道,則此位可尊,茍或失馭,則欲爲匹夫不得,是吾所以憂也,子宜勉之。』上再拜曰:『謹受教。』」
又曰:「乾德、開寶間,天下將大定,惟河東未遵王化,而疆土實廣,國用豐羨,上愈節儉,宮人不及二百,猶以爲多。又宮殿內惟掛青布緣簾、緋絹帳、紫紬褥;御衣止赭袍,以綾羅爲之,其餘皆用絁絹。晉王已下,因侍宴禁中,從容言服用太草草,上正色曰:『爾不記居甲馬營中時耶?』上雖貴爲萬乘,其不忘布衣時事皆如此。」
又曰:「開寶末,議遷都於洛,晉王言:『京師屯兵百萬,全藉汴渠漕運東南之物贍養之,若遷都於洛,恐水運艱阻,闕於軍儲。』上省表不報,命留中而已。異日,晉王宴見,從容又言遷都非便。上曰:『遷洛未已,久當遷雍。』晉王叩其旨,上曰:『吾將西遷者,無它,欲據山河之勝而去冗兵,循周、漢之故事,以安天下也。』晉王又言:『在德不在險。』上不答。晉王出,上謂侍臣曰:『晉王之言固善,姑從之。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殫矣!』」
又曰:「上享天下十七年,左右內臣有五十餘員,止令掌宮掖中事,未嘗令預政事,或有不得已而差出外方,止令幹一事,不得妄採聽他事奏陳,天下以爲幸。開寶末,差內臣禱名山大川,俄有黃門於洞穴採得怪石,有類羊形,以爲異而獻之,上曰:『此是墳墓中物,何用獻爲?』命碎其石,仍杖其黃門,逐之,不受內臣所媚皆如此。」
又曰:「乾德初,浙西錢俶來朝,上待之甚厚。俶方到闕,自晉王、丞相及中外臣僚,有表章五十餘封,請留俶,上曰:『錢俶在本國歲修職貢無闕,今又委質來朝,若利其土宇而留之,殆非人主之用心,何以示信於天下也?』奏俱不納。俶辭歸國,賜與金幣、名馬之外,別以黃絹封署文書一角,付俶曰:『候至本國開之。』仍諭俶曰:『朕知卿忠勤,若朕常安健,公則常有東南,他人卽不可也。』俶感泣拜謝而去。俶至錢塘,開軸中文字,乃是晉王、丞相已下請留牋章五十餘封,俶大驚,以表稱謝。上存心仁信類如此。」

嗚呼!王內翰,前輩諸公,識與不識,皆尊師之曰:「古之遺直也。」伯溫晚生,得其私書於海內兵火之餘,取可傳者列之。

  李文定公迪爲學子時,從种放明逸先生學,將試京師,從明逸求當塗公卿薦書,明逸曰:「有知滑州柳開仲途者,奇才善士,當以書通君之姓名。」文定攜書見仲途,以文卷爲贄,與謁俱入,久之,仲塗出,曰:「讀君之文,須沐浴乃敢見。」因留之門下。一日,仲塗自出題,令文定與其諸子及門下客同賦,賦成,驚曰:「君必魁天下,爲宰相。」令門下客與諸子拜之曰:「異日無相忘也。」李文定以狀元及第,十年致位宰相。仲途門下客有柳某者,後官至侍御史,文定公命長子柬之,娶其女,不忘仲途之言也。文定所擬賦題不傳。如王沂公初作《有物混成賦》,識者知其決爲宰相,葢所養所學,發爲言辭者,可以觀矣,程明道先生爲伯溫云。

  寇萊公既貴,因得月俸,置堂上,有老媼泣曰:「太夫人捐館時,家貧,欲絹一匹作衣衾不可得,恨不及公之今日也!」公聞之大慟,故居家儉素,所臥青帷,二十年不易,或以公孫弘事靳之,公笑曰:「彼詐我誠,尚何愧!」故魏野贈公詩曰:「有官居鼎鼐,無宅起樓臺。」後虜使在廷,目公曰:「此無宅相公耶?」或曰公頗專奢縱,非也,葢公多典藩,於公會宴設則甚盛,亦退之所謂:「甔石之儲,嘗空於私室;方丈之食,每盛於賓筵。」余得於公之甥王公丞相所作公墓誌,公遺事如此。

  張文定公齊賢,河南人。少爲舉子,貧甚,客河南尹張全義門下,飲啖兼數人,自言平時未嘗飽,遇村人作願齋方飽。嘗赴齋後時,見其家懸一牛皮,取煮食之無遺。太祖幸西都,文定公獻十策於馬前,召至行宮,賜衛士廊餐,文定就大盤中,以手取食,帝用拄斧擊其首,問所言十事,文定且食且對,略無懼色,賜束帛遣之。帝歸,謂太宗曰:「吾幸西都,爲汝得一張齊賢,宰相也。」太宗卽位,齊賢方赴廷試,帝欲其居上甲,有司置於丙科,帝不悅,有旨一榜盡除京官通判。文定得將作監丞,通判衡州,不十年致位宰相矣。

  河南節度使李守正叛,周高祖爲樞密使討之。有麻衣道者,謂趙普曰:「城下有三天子氣,守正安得久?」未幾城破。先是守正子婦 —— 符彥卿女也,相者謂貴不可言。守正曰:「有婦如此,吾可知矣!」叛意乃決。城破,舉家自焚,符氏坐堂上不動,兵入,叱之曰:「吾父與郭公有舊,汝輩不可以無禮見加!」或白公,命柴世宗納之,後爲皇后。三天子氣者,周高祖、柴世宗、本朝藝祖,同在軍中也,麻衣道者,其異人乎?

  華山隱士陳摶,字圖南,唐長興中進士,遊四方,有大志,《隱武當山詩》云:「他年南面去,記得此山名。」本朝張鄧公改「南面」爲「南嶽」,題其後云:「蘚壁題詩志何大,可憐今老華圖南。」葢唐末時詩也。常乘白騾,從惡少年數百,欲入汴州,中途聞藝祖登極,大笑墜騾曰:「天下於是定矣!」遂入華山爲道上,葺唐雲臺觀居之。藝祖召,不至。太宗召,以羽服見於延英殿,顧問甚久,送中書見宰輔,丞相宋琪問曰:「先生得玄默修養之道,可以教人乎?」曰;「摶不知吐納修養之理。假令白日沖天,亦何益於聖世?上博達今古,深究治亂,眞有道仁明之主,正是君臣同德致理之時,勤心修煉,無出於此。」琪等稱歎,以其語奏,帝益重之。帝初問以伐河東之事,不答,後師出,果無功。還華山數年,再召見,謂帝曰:「河東之事,今可矣。」遂克太原。帝以其善相人也,遣詣南衙見眞宗,及門亟還,問其故,曰:「王門廝役皆將相也,何必見王?」建儲之議遂定,後賜號爲「希夷先生」。眞宗即位,先生已化,因西祀汾陰,幸雲臺觀,謁其祠,加禮焉,帝知建儲之有助也。嗚呼!世以先生爲神仙,善人倫風鑒,淺矣。至康節先生,實傳其道於先生之細者,尚以比漢「四皓」云。

  种先生放,字明逸,隱居終南山豹林谷,聞華山陳希夷先生之風,往見之。希夷先生一日令灑掃庭除,曰:「當有嘉客至。」明逸作樵夫,拜庭下,希夷挽之而上曰:「君豈樵者?二十年後,當爲顯官,名聲聞於天下。」明逸曰:「某以道義來,官祿非所問也。」希夷笑曰:「人之貴賤,莫不有命。貴者不可爲賤,亦猶賤者不可爲貴也。君骨相當爾,雖晦迹山林,恐竟不能安,異日自知之。」後明逸在眞廟朝,以司諫赴召,帝攜其手登龍圖閣,論天下事,葢眷遇如此。及辭歸山,遷諫議大夫。東封,改給事中。西祀,改工部侍郎。希夷又謂明逸曰:「君不娶,可得中壽。」明逸從之,至六十歲卒。先是希夷爲明逸卜上世葬地於豹林谷下,不定穴。既葬,希夷見之言:「地固佳,安穴稍後,世世當出名將。」明逸不娶,無子,自其侄世衡至今,爲將帥有聲。希夷既上表,定日解化於華山張超谷石室中,明逸立碑,敘希夷之學曰「明皇帝王伯之道」云。嗚呼!仙者非希夷而誰歟?

  錢若水爲舉子時,見陳希夷於華山。希夷曰:「明日當再來。」若水如期往,見有一老僧與希夷擁地爐坐,僧熟視若水,久之不語,以火箸畫灰作「做不得」三字,徐曰:「急流中勇退人也。」若水辭去,希夷不復留。後若水登科,爲樞密副使,年才四十致政。希夷初謂若水有仙風道骨,意未決,命老僧者觀之,僧云:「做不得。」故不復留。然急流中勇退,去神仙不遠矣。老僧,麻衣道者也,希夷素所尊禮云。

  康節先生嘗誦希夷先生之語曰:「得便宜事,不可再作;得便宜處,不可再去。」又曰:「落便宜,是得便宜。」故康節詩云:「珍重至人嘗有語,落便宜是得便宜。」蓋可終身行之也。

  李文靖公作相,嘗讀《論語》,或問之,公曰:「沆爲宰相,如《論語》中『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兩句,尚未能行。聖人之言,終身佩之可也。」

  咸平、景德中,李文靖公沆在相位,王文正公旦知政事,時西北二方未平,羽書邊報無虛日,上既宵旰,二公寢食不遑,文正公歎曰:「安得及見太平?吾輩當優游矣。」文靖公曰:「國家有強敵外患,足以警懼。異日天下雖平,上意浸滿,未必能高拱無事。某老且死,君作相時,當自知之,無深念也。」及北鄙和好,西陲款附,於是朝陵展禮、封山行慶,巨典盛儀,無所不講,文靖已死,文正既衰,疲於贊導,每歎息曰:「靖聖矣!」故當時謂文靖爲「聖相」云。

  呂文穆公,諱蒙正,微時於洛陽之龍門利涉院士室中,與溫仲舒讀書 其室中,今有畫像,有詩云:「八灘風急浪花飛,手把魚竿傍釣磯。自是釣頭香餌別,此心終待得魚歸。」又云:「怪得池塘春水滿,夜來雷雨起南山。」後狀元及第,位至宰相,溫仲舒第三人及第,官至尚書。公在龍門時,一日行伊水上,見賣瓜者,意欲得之,無錢可買,其人偶遺一枚於地,公悵然取食之。後作相,買園洛城東南,下臨伊水,起亭以「饐瓜」爲名,不忘貧賤之義也。


  1. 《宋史》作「羅彥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