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花仙史/第23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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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風流莫浪說文君,司馬原非薄倖人,

正是東園毋物好,應從紅拂覓佳音。

話說蘇誠齋見秋遴一時著急,吐出真情,心下又好笑,又好惱。笑的是,笑他既立志要才美之偶,今將瑤枝這般才美兩絕的許配他,卻只苦苦推托,豈不好笑?惱的是,惱他自恃其才,藐視一切,料吾女不足為彼佳偶。雖是少年癡興,然亦不免太狂。怎能設一法兒使他親見瑤枝才美,自然求之惟恐不得。那時特我慢慢的奚落他一場,豈不奇快?算計定了,固向秋遴道:「既然足下主見如此,亦何必相強,且請暢飲以盡餘歡可耳。」當下又飲了一會,秋遴起身謝擾。誠齋叫人送去東西,自入內來見瑤枝,將上項事情,細細的說了一遍道:「是他不信吾兒才貌,故有這一番推卻。我今想的一個妙法,只消如此如此,怕他不落我局中。」

原來秋遴在見月樓看玩芙蓉時,巳被瑤枝留心瞧見,恍與湖亭所遇那生一般無二,知即所說浙省秋元,心甚驚喜。今聞誠齋之言,未免也要假作推辭道:「那生既賦美才,還宜謙抑為是,如何太自矜奇,未免少年狂妄,然彼既苦苦推諉,大人亦何必定要相強,況孩兒聞閨中字跡,不宜妄示外人,於禮恐亦未便。」誠齋笑道:「若公然與他見面聯吟,或者不可。今只裝作無意中,忽然邂逅,正復何妨?」瑤枝只得也就依允。

再說秋遴心下暗暗的好笑道:「我道這老兒為何這等慇懃,原來竟要相強我作東牀,不知他那令愛小姐,是怎樣-個才如蔡琰,美若西施的,方起得此心,卻來下顧我陳秋遴,豈不妄想已極!被我把他數語回絕,好不直截爽快,但言語太覺驕矜了些,致使這老兒負愧相陪,於心亦殊不安。然婚姻大事,苟一容情,必且草率,豈不貽誤終身?彼既不悅於我,明日即便告別,亦有何難。」當下心無罣礙,上牀便寢。

次早起來用過早膳,即著樵雲到那邊去,請誠齋過來謝別,不期去了好一會,不見到來。秋遴等得不耐煩了,正待不別而行,卻才見誠齋步入軒中。秋遴迎上道:「特候老伯出來,拜謝種種厚誼,小姪即此返舍矣。」誠齋道:「相見未幾,怎便匆匆言別,不妨再留一日,以慰老夫渴衷。」秋遴道:「本欲再留,以聆訓誨,奈老母倚閭而望何?故即欲束裝就道耳。」誠齋道:「既足下歸心如箭,豈敢強留,但見月樓聊治一觴,少壯行色如何?」秋遴道:「取擾已多,豈堪更擾?」誠齋笑道:「忝在通家知契,何出此言?」

說罷,便攜了秋遴之手,向見月樓來,才到得樓前,但聞異香馥鬱。秋遴舉目看時,只見三四個侍女,擁著位如花似玉小姐,在那裡向壁題詩。見秋遴走入,驚得忙欲迴避,卻是誠齋叫住道:「此位即紫宸哥哥的盟友,又係通家,吾兒不妨過來相見了。」那小姐見說,從從容容,端立於右。秋遵此刻早巳魂消,又聽得誠齋叫令相見,喜得疾忙上前,恭恭敬敬的唱了四個肥喏。那小姐回丁萬福,自輕移蓮步,緩蹙湘裙,冉冉而去。秋遴竟看出了神,端立不動。誠齋笑道:「小酌已具樓頭,請登飲數杯,以便發駕。」秋遴方回身道:「屢叨盛筵,伺以克當。」一面說,一面將壁上之詩一看,卻是一首詠菊之作,其詩云:

昨宵風雨剖池塘,聞遭東籬菊綻黃。

看去亭事掃俗豔,摘來淡淡挹真香。

柴桑舊日曾經賞,彭澤當年自飲斛。

縱使圓林春富貴,獨甘隱逸傲秋霜。

秋遴問道:「此位閨秀,不知係老伯何人,而有才貌如此,寧不使我輩鬚眉愧死。」誠齋道:「此即小女瑤枝,生性愛東塗西抹,又不知在此寫些什麼。」秋遴見說想道:「原來就是昨日所言的,卻怎麼與昔時湖亭所遇的夏瑤枝,名字相同,才貌又一般無二?若能聯作配偶,則湖亭一段相思可慰矣。」因笑道:「原來就是令閨愛小姐,真乃仙才佳句。」誠齋道:「兒女塗鴉,徒污目耳。」便吩咐左右看酒,兩人相遜入席。

秋遴那裡還有心吃酒,口中只是千仙才萬佳句的稱賞那詩,意欲誠齋來招架他,倘再提起昨日之言,就好連忙依允。豈知誼齋只做不曉,東扯西拽,說的都是閒文,並不波及婚姻半字。秋遴暗暗叫苦道:「早知誠齋之女是這般一個才美絕倫的,大該謹依嚴命,卻如何苦苦的推辭。」想起自己昨日之言,愈覺唐突。欲待從新說起,昨日又再三辭絕的,怎好立時改口,若得緩留幾日,還可候便言之。今偏即刻就要起身,思量裝病不行,急忙中又裝不出來。本是一段美滿姻緣,卻自己失張失志的弄掉。心中越想越悔,又苦又惱,悶悶的坐著,酒不沾唇,肴不染箸。

誠齋見此光景,明知已中其計,卻笑道:「雖有悵別之思,莫效臨觴之歎,況後會有期。何必如此悶悶,且請開懷更飲幾杯,亦不敢屈留而遲行色矣。」秋遴正尋思無計,甚是苦惱,今又見誠齋催迫起身,越發著急,因只得說道:「離別之情固亦不無縈抱,尤念昨者蒙諭婚姻,小姪因是酒後,一時唐突,還望海涵曲恕。」誠齋大笑道:「足下可謂多疑矣。大丈夫作事,須是斬釘截鐵。昨蒙足下陳列肺腑,一言謝絕,老夫豈敢再來相強。倘老夫於席間再提出姻事時,先自受罰何如?」說罷哈哈大笑,便舉杯相勸。秋遴沒法奈何了,轉心生一計,順口答道:「老伯之論甚妙,可謂灑落極矣。」因亦舉杯豪飲,興趣橫生,酒至半酣秋遴假裝醉態道:「今日蒙老伯高情,叨飲過分,竟爾醉極,殊不能自持矣。」說罷靠在桌子沿上假作欲嘔之狀。誠齋道:「足下往常量極洪大,怎麼今日忽然窄狹?未及數杯之酒,卻便醉得這般。莫非怪老夫簡褻,故於分袂之時,反假醉不肯盡飲,急欲舍我而去耶?」秋遴乜斜著眼道:「盛筵難再,怎忍花前不醉,實是酒力不勝了。」一頭說一頭靠在桌上,沉沉的睡著。誠齋笑向樵雲道:「你家相公這等大醉,量今日不能起身的了,此樓之上,牀帳悉具,你可扶相公自去安置,我倒不及奉陪了。」說罷大笑而入。正是:

醉倒非因酒,留連為愛才。

早知今日苦,悔不昔時諧。

說這陳秋遴原是裝成假醉,見誠齋巳去。樵雲扶得到房,又是不醉的了。樵雲笑道:「相公今日吃酒,怎麼這般醉得快,卻又這般醒得快,想是吃了空心酒之故耳。」秋遴道:「你自下樓,要你管甚空心酒不空心酒,在此多嘴!」樵雲笑著下樓而去。秋遴坐在房中,晴暗叫苦道:「我陳秋遴久有覓佳偶之心,怎麼今番遇著了佳偶,反自狠狠的推辭。縱是未曾親知灼見,也該含糊答應,待打聽得確實果不甚佳,然後辭之未晚。卻如何貿然回個決絕,好不孟浪!如今弄得不尷不尬,雖是今日裝醉,暫留了這一日,明日卻將奈何。意欲舍之而去,卻何忍失此佳偶。且待留連,若不自陳衷曲,亦有何益?如今也不能顧這許多情節了,做這般的老面皮不著。明日請老蘇出來,只得要去求他俯允。況此姻原是他自己先說起的,求之並不是無因而發,豈有反不依允之理!」一時想得得意,便歡歡喜喜的睡了一晚。

次早起身,洗漱方畢,即吩咐樵雲到裡面去請蘇老爺出來,我有一句要緊說話相商。樵雲應聲去了一會,只見同著蘇宅小童來復道:「家老爺適有一樁公務,起黑早出衙而去,須是抵暮方歸,曾吩咐小的們,叫致意陳相公,說陳相公今早必要起身,量來不及侯送,容日謝罪。倘有甚事情,陳相公只消留一個書柬在此,待小人轉送就是了。」秋遴道:「乃係要緊說話,不便轉達,必要與你家老爺面談的。既要至晚方歸,只得再等一日了。」小童見說笑道:「相公既有這般要緊的事,昨日就該與家老爺說了,怎到今日才要緊起來。」秋遴道:「昨日醉了,一時忘懷,不曾說得。」小童道:「不該小的唐突陳相公的出外之人,這餞行酒原該少用兩杯,怎麼醉得連要緊說話都忘懷了?」

秋遴被小童冷言冷語,擻得心頭十分著惱,欲待發作,又恐傷了和氣,那姻事越發難諧,只得默默領受,真個敢怒而不敢言,好生納悶。到得晚間,量來不能即見。捱過一宵,次日早起,正要再叫樵雲去相請,只見那小童先走入書樓來,說道:「家老爺昨晚回來,不道按院將到,今早雞未啼曉,又出郭迎按院去了。」秋遴頓足道:「怎這般不湊巧,想又要抵暮方歸了。」小童道:「若接得著,即午就回亦未可定,接不著時,只怕倒還算不得日期哩。據小的愚見,陳相公倒不如權且回府,俟便再來,方為妥協。不然的時節,老爺既歸期未定,相公又獨自一個寂寂寞寞的,如何打熬得住?」秋遴見說,攢著眉頭道:「寂寞倒也不妨,但我的事情,必須要見你家老爺一面才好,那有去而復來之理,在此多有打擾你處,明日一總謝你罷了。」小童笑道:「既是陳相公要在此老等,只恐沒人奉陪,多有見罪,那裡倒還要相公賞賜。」秋遘明知小童取笑,總是為了佳偶,雖受鼠輩之辱,只索自解自歎。

不想一住早又三日,尚不見誠齋回衙,心下十分焦悶。卻又寂寞不過,不免散步園中,但見池畔芙蓉,開得紅白可愛。想起昔時埋劍園中,曾與花姨相遇,今我旅館淒涼至此,而寧不能慰我岑寂。花果有靈,尚當使我此姻速遂,庶不負昔日之情耳。正爾對著花叢自言自語,忽誠齋走至面前,見了秋遴,假意驚訝道:「只道足下返棹久矣,怎麼卻還在此,獨不念令堂倚閭而望耶?況這幾日老夫他出,何意能耐心久留?」秋遘漲紅了臉道:「小姪因欲踐盟諧配,故特羈此,以待老伯之歸耳。」誠齋道:「原來如此。但不知是誰家閨秀,竟堪作足下之配,卻又要等待老夫何用?」秋遴陪笑道:「即係老伯向所諭令閨愛小姐,伏祈鑒相求之意,俯允此姻,則三生幸甚。」誠齋見說,哈哈大笑道:「足下又來取笑了,小女才庸貌陋,豈可與足下聯佳偶耶?望勿復如此相謔。」秋遴告道:「前者所有唐突之言,小姪已自知其罪。今日之下,總祈老伯海涵,並望慨賜金諾。」誠齋正色道:「足下居令先尊之喪,豈可言及婚姻,況無令堂之命,兼乏執柯之人,亦決難從命。」

秋遴見就把他說話來譏誚他,忙深深作揖道:「小姪一時狂妄,至以戇言冒犯,還望老伯憲度汪洋,怨前愆而允新好。」誠齋笑道:「既足下原可以不拘得父喪母命冰言,若老夫必故意推卻,這是老夫驕矜了。但老夫生下小女時,曾立一妄願,必得雁塔題名之士,方中雀屏之選,倘或不能遂意,則寧東牀高擱,不作無婿之憂也。」秋遴笑道:「小姪雖不才,視雁塔題名,如拾芥耳。值今日先求季諾,容俟他日春風得意,然後洞房花燭,以踐大人之願,伺如?」誠齋俯首良久道:「既足下如此殷殷之意,老夫未便固辭。但小女性頗古怪,俟與商之。老夫晚堂有幾宗緊要公案,倒不及奉陪了。」說罷把手一拱,竟入內去矣。

秋遴見他帶譏帶笑,似允非允而去。心下狐疑不決,連晚膳也無心情去吃,只是對著孤燈悶坐,聽樵樓正打二鼓,忽房門上一似彈指之聲。秋遴吃了一驚,忙問:「何人?」卻又悄然,並沒有人答應。少頃,又聞微微咳嗽,覺得香氣襲人。秋遴心中疑訝,起身開門一看,只見月光之下、站著一個。女子。秋遴驚問道:「汝是誰家女子,如此夜深人靜,獨自在此徘徊,得非花妖木怪耶?」那女子微笑道:「妾非花妖木怪,乃木怪花妖耳。」秋遴道:「汝果何入?深夜至此,且又輕彈門廓,微嗽花間,乞賜質言。用開疑抱。」那女子道:「妾乃蘇氏瑤枝,偶因步月至此,此係家君衙齋內院,汝又何人,而得棲此?」秋遇見說,不勝驚喜,忙上前施禮道:「小生錢塘陳秋遴,蒙令尊相留在此,自從樓下得睹仙姿,並讀佳句,至今不勝羨慕。次日即懇求令尊,欲賡關睢之詠,豈期未邀俯允,致使徘徊愁絕。今幸小姐賜臨,不知何以慰我饑渴?」瑤枝道:「原來果就是陳解元,但家嚴幕君才貌,故特欲以舍妹相妻,並非妾也。」秋遴道:「然則在樓下題詩者,即令妹乎?」瑤枝道:「詠菊之作,實係妾題壁,但其中更有委曲耳。」秋遴道:「小姐既係樓下題詠菊詩者,是即令尊所說、小生所求之瑤枝小姐矣,不知更有何委曲?」瑤枝笑而不答。秋進追問再三,瑤枝道:「此家父之計,賤妾豈忍破之、但妾與君雖一時懈逅,不覺情用以鐘,今又蒙君垂詢殷殷,安敢不以實告?妾實非蘇氏親生,乃係蘇之繼女。因賤性自幼耽於書史,是以粗知文墨,而舍妹則才貌俱無,家父欲以舍妹為君配,而自揣不能當君意,是以李代桃僵,做成圈套。令妾於當日特呈陋質,井露微才,以致君之懇求。今君果一見而情癡如此,是君之所志者在妾,而所得者舍妹也。」

秋遴聞言,跌足道:「原來有這一段情節,若非小姐說明,幾落這老兒圈套。怪道有這許多做作,分明是要穩我之心,但小生一片求偶的志誠,實在小姐,不識小姐何以教我?」瑤枝笑道:「家父既意在舍妹,是即舍妹之幸也,更有何言?」秋遴道:「小生之情豈在令妹?專因慕小姐才美,故寤寐以求,欲遂生平之願耳。今夕既賜相逢,倘無一言慰我,則數日來之愁悶,為徒然矣。」瑤枝道:「妾亦因感君之情,故不避男女嫌疑,深夜至此,但其事若遲至明日,則終身不能挽回矣。」秋遴忙問道:「這是為何?」瑤枝道:「家父已定於明日與君允諧秦晉,舍妹之姻一妥,則賤妾尚何言哉?」秋遴道:「這個不妨,我自左推右卻,只是一個不允,想令尊亦無奈我何?」瑤枝微笑道:「妾固知君不願,但再一推卻,則君又豈能留連於此?不能留連,則雖有情於妾,亦無以濟其事矣。」秋遴道:「然則如何而可?」瑤枝道:「妾雖思得一計,只恐有關風化,賠笑相如,是以未便啟口。」秋遴道:「小姐既有甚良策,何妨見諭,倘能得諧私願,倒是一場風流佳話,正不必更計其他耳。」瑤枝見說,沉吟了半晌,方說出這個計較來。正是:

羅浮一夢舊天台,曾被花神怒貶來。

零落不知風雨恨,維揚又見笑顏開。

只因瑤枝這條計有分教:八百年歸休古蹟,一朝獻根底原形。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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