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漢集/卷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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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九 江漢集
卷三十
作者:黃景源
1790年
卷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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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臣傳四[编辑]

魯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言上盡其禮,則下盡其忠也。然自古尊貴之臣,上之所禮,而不能盡其忠者有矣,卑賤之臣,上之所不禮,而能盡其忠者亦有矣。豈於尊貴無忠臣,而於卑賤有忠臣歟?抑位已足者難爲勇,名未立者易爲忠歟?抑下之忠與不忠,在於其人,而不在於上之禮不禮歟?

余讀《明史》,見毅宗皇帝吳三桂平西伯左良玉寧南伯唐通定西伯劉澤淸東平伯,下詔勤王,而無一人入衛者,未嘗不悲憤泣下也。夫爵之以伯,其禮甚厚,而四人不肯進兵救天子,京師已陷,而晏然不爲之戚,何其不忠也?

興以來,屬國之士,不得仕於天子之國,奉使來覲,天子召見皇極殿,其禮甚薄。然屬國疎遠之士,視天子如其父母,恐不得自盡其節,非天性之篤於忠者,豈如是乎?

余於崇禎得歸義之臣二人焉,曰崔孝一林慶業

始,陷東江也,孝一從戰,而不殺卒一人,棄妻子西入中國,慨然欲忠於皇朝,及帝崩,走死殯側。

慶業東江,又犯錦州,而其志常欲脫身歸天子。人遣使執慶業慶業道亡,遂浮海抵海豐縣毅宗奇之,下璽書,授副摠兵。京師陷,慶業繫獄,卒不屈。夫二人以屬國之將,非天子所禮者,而自忠於中朝。故君子舍其失身之罪,而取其終也。

崔孝一[编辑]

元讓朝鮮義州人也。伯父曰,從都督麻貴奴,攝南原守。

孝一爲人多智,喜任俠。萬曆中,以武出身,事廢王,爲刑曹佐郞,遷至訓鍊院判官,與金應河俱知名。姜弘立從戰深河,辟應河爲左營將,孝一爲裨將,應河行,孝一以母喪不行。

天啓七年,騎大入義州孝一帥州之壯士張應林,戰統軍亭下,遂挫鋒。應林死,孝一手劍,登府西譙樓,擊殺兵數十人,將皆畏之,從樓下,望見孝一狀貌甚偉,令其騎生得孝一致麾下。孝一佯降,陰使人約左都督毛文龍,連內外夾攻營。文龍乃遣游擊周文煥,將三萬卒,與將交鋒,遂大戰黔同島中。會人斥候得文煥卒降者,具知孝一連兵狀,大疑之。孝一乃亡入龍骨山

是時龍川鄭鳳壽屯山上。孝一鳳壽曰:「孝一久在營,知諸將易禽耳。使孝一將卒三百襲營,足以破矣。」鳳壽持重不許。孝一遂去,直夜半馳入營,卽帳中斬十數人,遂南馳入靑梁山,復收壯士,爲三隊以保塞上。

崇禎九年,騎復入義州,州尹林慶業白馬山孝一慶業曰:「以將軍之勇,閉壁距險,不能出一卒與人戰,卽諸將何勸?小人願爲將軍却人。」慶業壯而許之。孝一遂帥輕騎,與人戰鴨綠水上,大破之,禽其將要虎,得輜重數百而還。

十年,林慶業東江,令孝一別襲水寨。孝一乘船,擊桴鼓大呼徐進,寨中主將沈之祥聞桴鼓聲,乃大驚,急引船走,與孝一船中流而遇。孝一從船上揖曰:「人且至,公趣行之。」亦揖而去。

孝一至寨,兵已入寨中戰。孝一佯爲兵援,實援兵。然兵猶以孝一爲援己而不之疑也。

是時淸人逼京師,大學士孫承宗死之,中國日削,室將亡。孝一乃得力士車禮亮,謀破人以報天子之恩。孝一曰:「吾欲浮海入中國,說諸將,攻瀋陽瀋陽見攻,則人必求救於吾國。吾國出師,則足下詐爲軍士,屬行間,從入營,乘其隙,出其不意,破人。然後孝一因而屠之,八旂諸族可平也。」

禮亮曰:「此吾之志也。」乃以家財佐孝一,具舟與糧。

時,黃一皓義州尹,林慶業以節度使鎭安州一皓嘗召孝一,論天下事。孝一具言所與禮亮謀者,一皓大悅,厚遺孝一,送登州

孝一將行,恐見疑於國中,乃之安州,謂慶業曰:「小人將入中國。勸諸公東入瀋陽,又得力士,送營。從中發難,則可以報帝恩。然小人一朝浮海而西,國人必疑之,願得罪於將軍,因而亡去以絶人之疑。」慶業許之。乃以事罪孝一,杖于軍中,廢爲小卒,監烽火。於是孝一言於衆曰:「林將軍辱我至此,何面目復還鄕里,見父老爲?寧乘舟浮于大海,從田橫客耳。」

十二年秋八月,孝一遂行,至登州,說陳洪範洪範不用。乃去之寧遠,說吳三桂三桂頗有復意,乃固留孝一爲謀士。

人入錦州孝一迎戰松山下。人圍之,孝一直夜潰圍,西馳遁去,行收兵,與三桂會,遂還寧遠。自孝一登州後二年,事發覺,一皓禮亮皆坐死。故孝一之謀卒不行。

十七年春三月,李自成大同,天子詔三桂入衛。三桂豐潤,聞京師已陷,止山海關不行,迎兵入。夏四月,引兵,遂入關,三桂降。五月,乘勝,遂據京師,受朝賀於武英殿,令天下薙髮。

孝一至京師,獨不朝賀不薙髮,侍先帝殯,晝夜臨,十日不食,死于先帝之旁,三桂爲收而葬之。

後三十年,三桂始興兵,室幾復,而孝一已死矣。然三桂自稱皇帝,國號曰三桂死,子世璠立,旣而敗,爲所滅。

肅廟時,贈孝一戶曹參判,御書告身曰:「歸正天朝,義烈卓異。」

林慶業附僧獨步[编辑]

英伯朝鮮平澤人也,後徙忠州。五世祖命山,判吏曹。

慶業幼,能帥群兒爲戰陣,群兒慴伏,受其約束,不敢違。慶業旣長,學兵法,好奇計。

家貧無田,里中人爲假其田而使耕之。慶業臨耕,詐遇病,謝里中人曰:「公憐我而假之田,今我遇病不能耕,請歸公之田。」里中人愈益憐之,爲合耦代慶業耕。慶業瞑目臥壟上,陰誦兵法,日入不起。里中人耕已,熟視曰:「果病也。」

一夕慶業喟然歎曰:「吾受天地之氣,不爲禽獸而爲人,不爲婦人而爲男子,安能局促老此邦也?」乃以武出身,由樂安守,爲劍山防禦使,守西邊。

三百人詐降東江總兵官劉興治欲與降者走建州慶業登高,望東江有兵氣,趣修獄垣曰:「未踰三日,當有囚者。」城中人莫能測也。已而興治爲其麾下沈世魁所斬。於是三百人奔慶業慶業囚之,人以爲神。

宣川府使李浚欲因而誅之。慶業曰:「不可。虜人必索之,公且少俟。」不十日,瀋陽遣將率數萬騎薄城下,慶業出其所囚三百人以與之,人大悅。

崇禎六年,孔有德耿仲明登州叛,陷商河齊東德平靑城,掠其人衆,亡入海。使曺紹宗劉承祖奉表,降瀋陽杜度、濟爾哈朗、阿濟格迎于鎭江

兵追至威化南,王遣慶業夾攻之,慶業率師,與仲明戰于牛家莊,大破之。事聞,天子下璽書,奬王之忠,特授慶業總兵官,又賜金花揷其首。慶業由此知名中朝。

九年,慶業擢爲義州尹。十二月,義州慶業閉壁,分將士以張疑兵。以爲世魁慶業合兵而守,卽不犯,直渡薩水,趨王京,圍南漢城。觀察使洪命耈、節度使柳琳引兵入衛,慶業欲約世魁,出輕騎,乘空虛,襲瀋陽,焚其巢穴。柳琳素忌慶業名,又恐有功,固止之,令不得發。

明年,南漢破,遁去,命耈戰死。

三月,孔有德東江,脅柳琳爲先鋒將,慶業爲副。至蛇浦慶業使人謂有德曰:「天下之珍寶貨財皆聚於東江慶業旣得爲先鋒,若城陷,則所獲貨財珍寶,皆慶業之所宜有也。願立明信,毋使滿洲兵爭財爲也。」乃令軍中歌舞之。於是人皆大怨,環有德叩頭言曰:「使朝鮮兵爲先鋒,滿洲之恥也。」有德乃更令馬夫達爲先鋒。慶業佯爭曰:「旣使慶業爲先鋒,而又改之何也?」人固請然後乃止。

日入,夫達率銳卒三百人,前攻東江沈世魁迎擊破之。會天大霧,夫達引小舟,登蛇浦之背,乃陸行踰崖而西。

始,水行直抵東江,夜過半,從寨北入。慶業豫令金勵器登高,麾旗告世魁,而世魁前距海口,卒不之省,遂被執。東江旣陷,人賜慶業爵八級、男女百二十有五口。

慶業爲人勇敢有氣義。雖失身於人,然其心未嘗不爲也。世魁副將呂壁亡至義州慶業厚遇而資送之,感其義。

慶業義州時,使人竊慶業所佩一矢。慶業乃募善盜者,入帳中,竊其所着紅帽而藏之。後人至義州,以矢投慶業曰:「還公矢。」慶業於是出紅帽,投人曰:「還爾紅帽。」人大慙。

十一年,王拜慶業平安節度使,鎭安州。先時,王求義士之可以使中國者。會左都督洪承疇使浮屠獨步瀋陽獨步還至鴨綠水,爲慶業所得。王聞之,乃使慶業裝送,獨步潛入山東

十三年,又脅慶業,爲舟師上將,李浣爲副,入錦州。至旅順口諸將皆欲趣戰,問慶業等:「幾日當至大凌河?」慶業等對曰「船行在風」,因留遲以利兵。至石頭,陰縱三船,紿人曰:「風漂失之。」其後三船至登州,持陰謀,告都督洪承疇軍,具言慶業等雖在營,終不忍倍天子。承疇由是知其義。

慶業等至北汛口,遇兵,佯與之戰,誡礮者不鉛而發曰:「洪都督軍也,礮毋中。」承疇亦誡其射者,不滿而發曰:「林總兵軍也,射毋中。」以故兩軍無一人死傷者。

慶業又使二卒佯沈海,從水中行抵軍,告兵謀。明日二卒歸自軍,皇帝詔曰:「昔平秀吉朝鮮也,先帝暴露天下之師以禦之。今寇賊陵轢中國,中國日削,朝鮮豈忍忘先帝之德,而不救中國邪?若等如縛寇賊來,則朕當分天下,封萬戶侯。」

慶業等恐事泄,立焚其詔以滅迹,而副其書竊藏之。已而使人大索軍中,詔不得。至蓋州承疇方保大海口,樓船微見其帆,慶業令士豫發礮,麾兵去。人怒曰:「襲兵取之易耳,今反如此何也?」慶業等强謝迺解。

初,人心忌慶業,欲殺之,乃使相者視慶業慶業以脯納靴中。相者望見其身曰:「如短一寸,眞名將也。」由是得免。

是時人欲深入,慶業等皆不肯進,令舟工日沈數船,所沈者凡六十四船。乃破器械,棄糧食,示不可行,人問:「若等在行數留遲,又遇南船不肯擊,軍食兵械皆棄諾爾中,是何意也?」諾爾猶言海,建州人語也。慶業仰天僞爲誓,人信之。

後十餘日,令慶業等入慶業等曰:「六月浮海,死傷甚衆。今舟楫已壞,糧食且絶,勢不可復涉大海。進亦死,不進亦死,請死於此。」人心知慶業不肯攻承疇,又恐慶業山東,陰與大明內外合謀,爲瀋陽患,因歸之。慶業等謝曰:「歸國幸甚,然舟楫破,無以水行。」人曰:「不能水行,卽陸行。」慶業等乃從遼陽北,窺瀋陽而歸。王召見慰諭。

初,二卒之歸自軍也,慶業喟然而歎曰:「慶業平生之志,今可見矣。」欲脫身歸中國。曰:「子志善矣,然奈禍及王家何?」於是乃止。然慶業之計自此決。

十四年,獨步報王書。慶業乃謀於朝,復遣獨步如京師。

十五年,錦州洪承疇以其軍降,其麾下有倪甲者告慶業石城時遣三船事。又朝鮮定州賈人高忠元瀋陽獄,告慶業遣僧入人大怒,發使者執慶業慶業歎曰:「大丈夫徒死北庭,無益也。」至金郊驛,卽道亡,入天寶山,變姓名,削髮爲僧。妻李氏械繫瀋陽,卽恚曰:「吾夫爲大明忠臣,吾獨不爲忠臣妻乎?」遂引刀自殺。

慶業旣亡,欲入,乃與船人李武金之漢旁招諸賈人曰:「穀幾石、錢幾兩在延安府西海上,有能輸致錦江口,則當得五之一二。」諸賈人皆以爲然,具大船,載慶業行。旣中流,慶業乃出裝中劍,謝船上人曰:「吾嘗欲爲天子,逐虜人,平遼陽,蒙公等之力,得入中國,雖死無恨矣。」船上人大驚拜曰:「公始令往輸錢穀西海上,何迺中國也?」慶業拔劍叱曰:「違令者斬。」船上人恐懼流涕曰:「如公令。」

慶業縱船,直登州,會風不利,抵海豐縣,縣人以爲間者,遂繫之獄。慶業曰:「慶業乃天子陪臣,豈爲虜邪?」於是乃釋。

登州登州都督與語大奇之,爲予精兵,使往擊山東土寇。慶業出奇,禽其將,都督驚服,置之帳中,問兵事。慶業以爲:「帥舟師,由鴨綠水,屠瀋陽,則虜人無遺族矣。」都督曰:「善。」

十七年,勅授慶業副總兵將,以七月伐瀋陽。未幾,自成北京烈皇帝崩。引兵入山海關,都督直夜遁去,其中軍馬登紅代領其衆,與慶業移屯石城。未踰二年,南京陷,慶業,卒不往。

是時獨步登紅軍。慶業唐王初卽位,約與獨步福州。明日登紅慶業,降于人,人欲剃慶業髮。慶業不聽。人乃誘慶業曰:「始天聰時,孔有德耿仲明尙可喜歸身聖太宗皇帝皆賜策封爲諸王。公如事,當不死,富貴不在三人下。」

慶業曰:「吾誠圖存,則守吾國一丘足矣。何苦棄父母之國,千里浮海,以自投於明朝哉?今已破,吾豈以富貴變其志邪?」憐其忠,乃送慶業北京獄,誘脅百端,終不屈。

慶業所欲言,慶業曰:「昔曹孟德關羽竟報孟德之恩。汝若能送我南朝,我當報汝之恩,如關公之報孟德焉。」人曰:「汝不忘南朝,可謂忠臣。然養虎遺患,吾不爲也。」

朝鮮沈器遠謀叛,事覺,辭連慶業。王聞慶業北京,使使請還之,其後一年,以檻車送慶業報曰:「慶業潛遣姦細,私通別國,及領舟師,故悞軍機,竄投朝,罪惡多端。因平定中原,施恩大赦,一應罪惡,槪行解網。今王欲得慶業以靖亂萌,理所宜然。」王乃命繫慶業獄。慶業,實不預器遠叛事,而賊臣金自點陰憚慶業,乃以亡命入朝爲慶業罪,掠殺之,慶業時年五十三。

慶業將死,大呼曰:「天下事未定,不可殺慶業。」及旣死。王爲之慟曰:「死乎!死乎!慶業敢任有功,甚可惜也。」因命史官諭其屍曰:「予無殺汝之意,何遽死邪?」

肅廟時,追復慶業官爵,諡曰忠愍

獨步初名申歇。爲人開敏有口辯。入妙香山學浮屠,削髮爲僧。聞沈世魁鎭東江,浮海往游,世魁死,獨步間走入河南,依洪承疇圍京師,承疇帥師入衛,使獨步東之瀋陽,取人要領而歸,至鴨綠水上,爲朝鮮戍卒所得。戍卒致之節度使林慶業慶業致之崔鳴吉

先是金堉如京師,天子聞南漢,詔陳洪範出師救。又予金堉卒千人,衛之以歸。旣歸,洪範不行,南漢破,使者不復通中國矣。

王每歲正朔西鄕哭,左右皆泣。乃求義士之可以使者,未得也。及鳴吉林慶業獨步,乃遂遣之,移咨于承疇,具道爲所圍不能城守狀,獨步間走承疇軍,因致國書,承疇上之天子。是歲崇禎十二年也。天子下詔,褒其義,因賜獨步號曰麗忠

十四年,獨步歸自京師,王大喜,賜獨步米五百五十石、白金千五百兩、人參五十觔,復遣之。明年承疇降于,言朝鮮使獨步天子,人疑之。會朝鮮賈人高忠元瀋陽獄,告崔鳴吉遣使入,如承疇言。十二月,人執鳴吉,械繫瀋陽,三年赦歸。

獨步,從慶業往來登州亡,慶業獨步謀趨福州獨步不肯。已而慶業獄,獨步亦被執,久之又從慶業歸。慶業考死,獨步坐流蔚山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