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漢集/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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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江漢集
卷十一
作者:黃景源
1790年
卷十二

雜著[编辑]

《洪範》傳[编辑]

「惟十有三祀,王訪于箕子。」何也?其曰「十有三祀」者,商王之十有三祀也,非武王之十有三年也。商王之十有三祀,武王何以訪箕子也?蓋文王囚于羑里,至商王之十有三祀,自羑里釋歸岐陽。故武王訪于箕子,亦在是年歟。

《易》曰:「出圖,出書,聖人則之。」始文王囚于羑里,繫彖辭而圖明。及武王訪于箕子,得洪範而書行,此天也,非人力也。于斯時也,未亡,由而下,至中宗高宗之廟,崇牙不輟,玉豆、楹鼓、大輅、白馬陳於鹿臺而不移,則武王之所以訪箕子,與箕子之所以傳洪範者,於盛德,豈不有光哉?

商王之十有三祀,非武王之十有三年,則孔子何以錄之於《周書》,而繫之於《武成》之下也?其所謂「訪于箕子」者,武王也,非商王也。故《洪範》繫於《周書》,而不繫於《商書》也。

《孔氏傳》曰:「箕子稱祀,不忘本也。」然武王旣有天下,則箕子雖不忘本,必不以十三年稱之祀也。《詩》曰:「士膚敏,祼將于京,厥作祼將,常服黼冔。」黼冔者,不忘本也,與《洪範》十有三祀,無以異也。然淸廟祼將之禮,凡萬國助祭之士,各以其服執豆籩。故之士,有冔者,而之士,有冕者,未嘗同也。

若年也者,易祀於天下也。正朔已改,則人人無不稱年,海內外未嘗不同也,武王踐阼十三年,箕子何爲而稱祀也?夫俗以年爲祀。故周公之俗而稱之,《多方》所謂「五祀」是也,箕子稱祀,亦然也。

然《武成》曰:「一戎衣,天下大定。」此武王十有三年也。箕子之義,其可以陳洪範於武王歟?蘇氏曰「天以是道,畀之,傳至於我,不可使自我而絶」非也。夫洪範,自夏禹氏箕子,千有餘歲,猶未絶也。是洪範五行之道,流行於天地之間,亘萬世而常不絶也,箕子以亡國之臣,雖不陳焉,亦可也,何論其道之絶與不絶邪?

且《書》曰:「其淪喪,我罔爲臣僕。」言室雖淪且亡,我不能爲人臣僕也,箕子之志,誠不能爲人臣僕,則安能爲人傳道乎?由此觀之,室旣亡,不爲武王陳洪範者,可知矣。故《易》曰「能正其志」,又曰「箕子之貞,明不可息也」,此之謂歟。

經旣稱「十有三祀」,則是歲之爲商王十有三祀者,固無疑也。而孔氏武王之年,爲之傳,至於稱祀,求其說而不得,則遂謂之「不忘本」,何其謬也?故學者不信於經,而信於傳,以私智穿鑿爲說,至于今,箕子之志不章也。

王乃言曰:「嗚呼!箕子,惟天陰隲下民,相協厥居,我不知其彝倫攸叙。」箕子乃言曰:「我聞在昔,陻洪水,汨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範九疇,彝倫攸斁,則殛死,乃嗣興,天乃錫洪範九疇,彝倫攸叙。」何也?

《漢ㆍ西域傳》稱:「有兩源,一出蔥嶺,卽崑崙山上流也,一出于闐,入蒲昌海,潛行地中,出積石。」武帝時,延年上書天子,請自崑崙,導蔥嶺所出之源,注大漠,以防中國無窮之患。然潤下,水之性也,顧安能激之流,逆鉤盤而上胡蘇哉?之所以治水者,無異於延年之議也。

《蔡氏傳》言逆水性,而不言水性之所以逆。然《書》曰「方命圮族」,安有方命而不逆水性者乎?故九川皆失其道,而四瀆無不潰亂,不獨崑崙逆河之性而已也。

其曰「汨陳五行」者,水不潤下,不可以生木之氣,故水之性不壞者,未之有也;木不曲直,不可以生火之氣,故木之性不壞者,未之有也;火不炎上,不可以生土之氣,故火之性不壞者,未之有也;土不稼穡,不可以生金之氣,故土之性不壞者,未之有也;金不從革,不可以生水之氣,故金之性不壞者,未之有也。武王之所謂彝倫者,本之以五敎之常而問之也;箕子之所謂彝倫者,演之以九疇之常而答之也。然問答皆以彝倫爲言者,抑又何哉?

《泰誓》曰:「天有顯道,厥類惟彰。今商王狎侮五常,荒怠不敬,自絶于天。」嗚呼!武王之問箕子者,與《泰誓》無以異也。然則所謂「我不知彝倫攸叙」者,豈非爲而發也歟?

夫人臣之事其君也,君雖無道,而不忍斥言其惡。故詩人知厲王之將亡,而託於文王之所以嗟歎者,以刺厲王。其詩曰:「咨女殷商,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小大近喪,人尙乎由行。內奰于中國,覃及鬼方。」箕子不忍言商王之斁彝倫。故言之所以汨陳五行者,以對武王,亦詩人忠厚之意也。

其曰「錫洪範」者,《曾氏傳》論之詳矣。然洪範,自古帝王治天下之大法也。天下旣治,則書雖不告祥,而可知大法之修也。蓋洪範皇極之妙,不在於日月、星辰、風雨、寒燠、歲時、曆數,而在於人主之一心也。故《虞書》曰:「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執中者,會極之謂也。洪範在,雖謂之上帝錫,固可也。

《商書》曰:「懋昭大德,建中于民。」建中者,建極之謂也。洪範在,雖謂之上帝錫,亦可也,何待神龜出於,然後爲瑞哉?然則洪範不離於言、貌、視、聽之內,不可他求也。世之人君,知洪範之爲九疇,而不知九疇之道本於一心也。故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之倫,日斁於下而莫之叙也。

「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農用八政,次四曰協用五紀,次五曰建用皇極,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徵,次九曰嚮用五福,威用六極。」何也?

五行,於人爲五事,五事者,修身之本也。自五事而爲八政,自八政而爲五紀,此人事之合於上,而天道之應於下也。皇極者,盡性之至也。自皇極而爲三德,自三德而爲稽疑,此盛德之化民性,而至誠之通神明也。自稽疑而爲庶徵,自庶徵而爲五福、六極,此休咎之由於人,而殃慶之本於天也。

《歸氏傳》曰「吾之所爲,卽天之道,天之變化昭彰,皆吾之所爲」,此之謂也。

然學者徒見書之各爲一疇,而不究五事、五紀之與相流通也;徒見皇極之特立五位,而不究三德、五福之與相聯絡也。人之於天,其相去如彼其遠,而容貌、言語、視聽、思慮之間,其相應如此其速。故《詩》曰:「昊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朝,及爾游衍。」傳曰:「淵淵其淵,浩浩其天。」

由此觀之,天亦人也,人亦天也,夫豈有毫釐之差哉?然而學者,求上帝於五行之天,不求上帝於五事之天,惡知天人渾合之妙也哉?

「一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潤下作鹹,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何也?

《王氏傳》論五行者,誠得之。然《易ㆍ繫辭》稱:「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數五,地數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數二十有五,地數三十。凡天地之數五十有五,此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言一變生水,而六化成之;二化生火,而七變成之;三變生木,而八化成之;四化生金,而九變成之;五變生土,而十化成之。《易》之五行,與《洪範》所叙五行,未之有殊也。而王氏未能推本文王周公孔子之言,亦且淺矣。

夫五行之於聲也,羽者,北方之聲也;徵者,南方之聲也;角者,東方之聲也;商者,西方之聲也;宮者,中央之聲也。五行之疇,著其味而不著其聲者,擧一隅而反三隅也。

虞舜昭明之德,鼓舞天下,而九歌興。然九歌出於九叙,而九叙出於九功。九功者,六府、三事之功,而五行爲其綱領。蓋以謂水無不修,然後能成澤萬物之功也;火無不修,然後能成烜萬物之功也;木無不修,然後能成繁萬物之功也;金無不修,然後能成裁萬物之功也;土無不修,然後能成育萬物之功也,五行之所以爲用者,不亦盛乎?

「二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睿。恭作肅,從作乂,明作哲,聰作謀,睿作聖。」何也?

凡五事由貌而始,必致恭以端其心。故傳曰「君子篤恭而天下平」,此之謂也。

孔子曰「貌思恭,言思忠,視思明,聽思聰」,與洪範所謂五事,未嘗異焉,而思也亦在其中矣。「顔淵問仁,孔子曰:『克己復禮爲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爲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顔淵曰:『請問其目。』孔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顔淵曰:『雖不敏,請事斯語矣。』」此聖人傳心之妙也,非惟孔子授之於顔淵也,始自箕子告之於武王也。動也者,內動於思,外動於貌也。其曰「勿動」,兼思貌而言之也。

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曾子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顔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暴慢,非禮也,鄙倍,亦非禮也,曾子之言,豈有所受於孔子歟!

河南程氏,作視聽言動《四箴》,以自警焉。其《視箴》曰「制之於外,以安其內」,貌之謂也。其《動箴》曰「哲人知幾,誠之於思」,思之謂也。是程氏《四箴》之中,有五事也。昔子貢問於孔子曰:「夫子聖矣乎!」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敎不倦也。」然則四德可能也,惟聖不可能也。

「三八政:一曰食,二曰貨,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賓,八曰師。」何也?

王者之道,宜有以厚於民事,故八政謂之農用。食也、貨也、祀也、賓也、師也,著其事而不著其官。司空也、司徒也、司寇也,著其官而不著其事。此三疇之所以變化也。

《書》稱:「司空,掌邦土,居四民,時地利。」「司徒,掌邦敎,敷五典,擾兆民。」「司寇,掌邦禁,詰姦慝,刑暴亂。」此三者,見於三疇也。「宗伯,掌邦禮,治神人,和上下。」「司馬,掌邦政,統六師,平邦國。」此二者,不見於三疇也。然食、貨宜屬司徒,賓、祀宜屬宗伯,師宜屬於司馬。名爲八政,而其實,五官之事也。

虞舜之亮天功也,首之以食,其次曰「作司空」,其次曰「作司徒」,其次曰「臯陶作士」,八政先後,於官略有斟酌,則箕子之所欲施爲者,亦可見矣。

然《記》曰:「冢宰制國用,必於歲之杪,五穀皆入,然後制國用。用地大小,視年之豐耗,以三十年之通,制國用,量入以爲出。祭用數之仂。」仂也者,謂一年經用之數用其什一也。然則八政所謂食也、貨也、祀也,無非冢宰之所統領也。故司徒斂其財賦,以均齊天下之政。而宗伯禋祀上帝、血祭社稷,以烝嘗,祼享先王而已矣,安知冢宰制國用者,不在於八政之首哉?故周公始建官,必有以折中八政,而損益二王之制也。惜乎!官未及成,而周公遽已薨矣。

「四五紀:一曰歲,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曆數。」何也?

歲月日星十二辰,《天官》之書,蓋亦詳矣。而惟其所謂曆數,誠不可推也。《律曆志》稱:「十九歲爲一章,四章爲一部,二十部爲一統,三統爲一元。」則一元有四千五百六十歲。初入元一百六歲,有陽九,爲旱九年。次三百七十四歲,有陰九,爲水九年。凡災歲通爲四千六百一十七年,而天地一元之氣,於是乎終。此陰陽水旱之數,自然相乘,雖聖人,亦不可得而免也。況天下國家之命,或長焉,或不長焉,孰能識予奪之機也哉?

夫聖人不卜不筮,而能知上帝之心。故之告曰「天之曆數在汝躬」,何其神也?曰「枚卜功臣,惟吉之從」,曰「官占惟先蔽志,昆命于元龜。朕志先定,詢謀僉同,鬼神其依」,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於此哉?然所謂天之曆數,於三王則與其子,於二帝則不與其子,何其予奪之頗僻不中若是哉?

自古天子,惟最爲懿德。故傳曰「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墜,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是也。而子孫不得繼世有天下,甚非上帝報施之義也。方簫韶九成,鳳皇來儀之時,賓在位,與羣后揖讓於庭。爲羣后者,思之仁、慕之德,見帝子降爲賓,安得不喟然而歎乎?

《孟子》曰:「丹朱之不肖,之子亦不肖,之相之相也,歷年多,施澤於民久。賢能敬承繼之道,之相也,歷年少,施澤於民未久。相去久遠,其子之賢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爲也。」

之子、之子,雖皆不肖,豈不若太康武乙穆王乎?夫上帝不以太康之世,不以武乙之世,不以穆王之世,而獨於之子,以其不肖,使不得繼父之世,則曆數甚不中也。

且聖人所貴乎命者,尊爲天子,富有四海,宗廟饗之,子孫保之也已矣。至聖,而流澤不及子孫,豈曆數不在於德,而上帝亦莫能移者歟!

「五皇極,皇建其有極。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惟時厥庶民,于汝極,錫汝保極。凡厥庶民,無有淫朋,人無有比德,惟皇作極。凡厥庶民,有猷有爲有守,汝則念之。不協于極,不罹于咎,皇則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則錫之福,時人斯其惟皇之極。無虐㷀獨,而畏高明。人之有能有爲,使羞其行,而邦其昌。凡厥正人,旣富方穀,汝不能使有好于而家,時人斯其辜。于其無好德,汝雖錫之福,其作汝用咎。」何也?

皇之爲言,猶帝也。蓋言上帝旣建庶民所有之極,使天下之爲人子者,知其爲孝;天下之爲人臣者,知其爲忠;天下之爲人弟者,知其爲敬,然後集五福之祥而敷錫之。故聖人爲天下君,以上帝所建之極,與庶民而保守之,錫上帝所集之福,所以代天工也。

孔氏曰:「皇,大也。極,中也。施政敎、治下民,當使大得其中。」蔡氏曰:「皇君。極猶北極之極,至極之義、標準之名。」然孔氏以皇爲大,則所謂「惟皇作極」者,何也?而蔡氏以皇爲君,則所謂「于帝其訓」者,何也?

箕子之於《洪範》,稱天則或謂之皇、或謂之帝,稱君則或謂之汝、或謂之王,未嘗以王謂之皇也。「夫庶民有猷有爲有守」者,人君之所當念也。而況「其不協于極,不罹于咎」者,上帝未嘗不受之也。苟或有康和之色,而又有好德之言,則人君錫之以福,此所謂「惟皇之極」也。凡正人宜與之祿,以責其勇於爲善。而人君不能使其和好于家,將陷於罪,反使其不好德者,與之祿。故曰「汝雖錫之福,其作汝用咎」,此之謂也。

古之王者,治國家,必立皇極。皇極不立,不足以化成天下也。昔周成王旣踐位,武庚先叛,而管叔蔡叔霍叔爲之黨,以助其亂。周公受命討武庚,遂戮管叔、囚蔡叔,降霍叔于庶人。居未幾,人繼叛,成王出師往討之,盡滅人。然民思先七王如父母,武庚雖誅,而妹土不靖之民,不心服,謀爲大亂者久矣。周公患之,與召公始營洛邑,遷民於四百里外。召公卜宅。定城郭溝洫之仞,而民相率攻位。

周公用書命邦伯,以役侯甸,而民無不丕作。此所謂「惟時厥庶民,于汝極,錫汝保極」也。之御事,苟不與之御事相親比,則之御事不變也。故《召誥》曰:「予小臣,敢以王之讎民,百君子越友民,保受王威命明德。」讎民者,之御事,仇讐之民也;友民者,之御事,友順之民也。蓋成王旣立皇極,使卿士無敢朋比,不可以王之讎民,而惡之也;亦不可以王之友民,而好之也。此所謂「凡厥庶民,無有淫朋,人無有比德」也。

之賢者,猷足以贊王之謀,能足以輔王之政,守足以貞王之化,則王者宜不忘之。故《洛誥》曰:「其大惇典獻民,亂爲四方新辟。」獻民,賢者也,成王之賢者而大厚之。此所謂「凡厥庶民,有猷有爲有守,汝則念之」也。

蔡仲克庸祗德,周公嘉之,以爲卿士。已而死,乃告成王,封于而命之曰:「惟爾率德改行,克愼厥猷。肆予命爾,侯于東土,往卽乃封。」此所謂「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則錫之福」也。

王者之政,必無虐於至微之民,無畏於至盛之位,然後皇極可立也。故《酒誥》曰:「乃湎於酒,勿庸殺之,姑惟敎之。」又曰:「不蠲乃事,時同于殺。」此所謂「無虐㷀獨,而畏高明」也。

夫皇極,或主於威、或主於恩,非一道也。武王時,獨夫無道,天下大亂,故皇極在於伐也。成王時,妹土不服,天下將亂,故皇極在於化也。伐之者,所以用威;化之者,所以用恩,由聖人所遇之時,有所不同也。《詩》不云乎?「予羽譙譙,予尾翛翛,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搖。」其意曰:「王室新造,予不知羽之譙譙而尾之翛翛也。今王室又爲風雨所漂搖,翹翹而危也。使民不改其心,必欲踵武庚之亂,則王室朝夕將亡,安能饗國八百年乎?」

周公懷柔民,而輯和之,進其賢能,貴之以卿士大夫。撫其㷀獨,富之以土田車服,與豐邑岐陽之民,偕饗太平。於是民感周公惻怛之仁,始悔其從亂之謀,思如先七王,與士奔走肅雝,聞《淸廟》朱絃之聲,俯仰詠歎而不能已。則皇極化民之功,不可揜也。

故《畢命》曰「旣歷三紀,世變風移,四方無虞,予一人以寧」,此之謂也。方民遷之始,之御事。必以爲之黨,從武庚而爲之亂,是人百世之讐也。雖伏斧鉞,不忍與之御事,偕搢笏於明堂之上,以忘其百世之讎也。

頌曰:「未堪家多難,予又集于蓼。」凡民如不從化,則成王不堪多難,而又將集于蓼也。故召公稽首奉幣,以保合諸臣,爲祈天永命之本,成王受之,此民之所以歸極者歟!自成王至于康王,垂拱者凡三十年,能陶鑄於皇極之中,人人好德,孰知士之爲讎民,而士之爲友民也?嗚呼,盛矣!

其曰:「無偏無陂,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會其有極,歸其有極。曰皇極之敷言,是彝是訓,于帝其訓。凡厥庶民,極之敷言,是訓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爲天下王。』」何也?

人君之心,有所偏陂,則非所以遵王之義也;有所私好,則非所以遵王之道也;有所私惡,則非所以遵王之路也。有所偏黨,則王道不蕩蕩也、不平平也。有所反側,則王道不正直也。偏也者,頗僻之謂也;黨也者,私邪之謂也,言人君無有頗僻、私邪也。凡王之義,如能極天下之正,則四方無不蕩蕩如也;凡王之道,如能極天下之直,則四方無不平平如也。王之義猶王之道也,王之道猶王之路也。人君之心,無私好、無私惡,然後偏者、陂者、黨者、反側者,可得而去也,何患庶民之不歸極乎?

夫偏也者,爵賞不均也;陂也者,刑政不平也;好也者,好人之所惡也;惡也者,惡人之所好也;偏也者,聲色之殉也;黨也者,便嬖之昵也;反側也者,畔天命而蹈傾邪也。故王者之其所偏而中焉,之其所陂而平焉,之其所好而惡焉,之其所惡而好焉,之其所偏而黜焉,之其所黨而遠焉,之其所反側而正焉,則天下莫不從化,又焉有不格之民哉?

「六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彊不友剛克,燮友柔克,沉潛剛克,高明柔克。」何也?

所以作人也。夫《周官》作人之法,於其德,則知仁聖義忠和是也;於其行,則孝友睦婣任恤是也;於其藝,則禮樂射御書數是也。然君子不能切之如大斧之治骨焉,磋之如巨鑢之治角焉,琢之如槌鑿之治玉焉,磨之如沙礫之治石焉,則剛者無以爲柔,而柔者無以爲剛也,雖欲作人,其可得乎?

故《詩》曰:「追琢其章,金玉其相。勉勉我王,綱紀四方。」蓋文王作人之盛,最詳於《詩》。《周南》則《關雎》、《葛覃》,所以見后妃性情之正,雖已貴而能勤,已富而能儉也。《樛木》,所以見后妃逮下,而能無嫉妬之心,子孫衆多也。《兎罝》,所以見野人之才,皆可爲公侯干城也。《漢廣》,所以見游女端莊靜一,非復如前日之俗也。《麟趾》,所以見子孫宗族之皆化於善也。

《召南》則《鵲巢》、《采蘩》,所以見諸侯夫人承后妃之化,而又有純一之德也。《小星》,所以見諸侯夫人承后妃之化,能不妬忌,以惠其下也。《羔羊》,所以見大夫節儉正直也。《行露》,所以見女子貞信自守,而不爲强暴所汚也。《騶虞》,所以見仁心之不由勉强也,豈非三德之効歟?

故洲鳩常性有別,而谷鳥和聲相聞,則「平康正直」之實可知也。送之於諸侯之國,車皆百兩,祭之於公侯之宮,首有餘竦,則「燮友柔克」之實,又可知也。葛藟縈於下上,而能無射;參昴橫於三五,而能無怨,則「沈潛剛克」之實,又可知也。武夫能變而皆有腹心之用,大夫能化而皆有委蛇之美,則「高明柔克」之實,又可知也。之水,旣不可泳,又不可方,男子能變其彊梗不順之性,望其女子,而歎其終不可求。厭浥之露,蚤必多濕,夜亦多濡,女子能變其淫亂不正之心,絶其男子,而示其終不可從,則「不友剛克」之實,又可知也。

子孫宗族,皆仁厚,與麟無異,諸侯之子孫宗族,亦皆仁厚,與騶虞而無異,則「三德乂用」之實,又可知也。然文王不誠其意,則無以正其心也,況能正萬民之心乎?不正其心,則無以修其身也,況能修萬民之身乎?不修其身,則無以齊其家也,況能齊萬民之家乎?不齊其家,則無以治其國也,況能治天下之國乎?

故《詩》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此之謂也。夫人君明德於上,悠久不息,則至治無不融液,而太和無不周徧,天下皥皥而不自知也,三德之効,不亦大乎?然所謂「正直」之用,居其一焉。而所謂「剛柔」之用,居其四焉。以柔克柔,此其一也;以剛克柔,此其二也;以柔克剛,此其三也;以剛克剛,此其四也。名爲三德,而其實則四德也,與正直而爲五也明矣。

其曰:「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無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國,人用側頗僻,民用僭忒。」何也?

章君臣之義也。夫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此五者,生民之彝倫也,而君君臣臣之義爲最大。子路曰:「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孟子曰:「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然則臣之於君也,烏可以不盡其義乎?故傳曰「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此之謂也。

至於後世,彝倫斁滅,君不君,臣不臣,威福下移,大夫玉食而無所懼。孔子於是作《春秋》,以明大義。故成公八年七月,經曰:「天子使召伯,來錫公命。」《糓梁傳》曰:「禮有受命,無來錫命,錫命非正也。曰天子,何也?曰見一稱也。」

昭公三十有一年,經曰:「黑弓來奔。」《公羊傳》曰:「顔夫人,嫗女也。淫九公子于宮中,因以納賊。臧氏之母負孝公,愬天子,天子爲之誅,反孝公于魯。公扈子曰:『誅之時,天子死,叔術致國于夏父。』邾婁人常被兵于曰:『何故死吾天子?』」

桓公十有四年秋八月,經曰:「壬申御廩災。乙亥嘗。」《糓梁傳》曰:「甸粟而內之三宮,三宮米而藏之御廩。『壬申御廩災。乙亥嘗』,以爲未易災之餘而嘗也。」

文公十有六年夏五月,經曰:「公四不視朔。」《公羊傳》曰:「公曷爲四不視朔?公有疾也。自是公無疾,不視朔。曷爲不言公無疾不視朔?有疾,猶可言也,無疾,不可言也。」

僖公二年春正月,經曰:「城楚丘。」《糓梁傳》曰:「其曰城,何也?封也。其不言之遷,何也?不與侯專封也。其言城之者,專辭也。」

定公元年春三月,經曰:「人執仲幾于京師。」《公羊傳》曰:「仲幾之罪何?不蓑城也。其言『于京師』何?伯討也。伯討則其稱人何?不與大夫專執也。」五年夏,經曰:「歸粟于。」《糓梁傳》曰:「諸侯無粟,相歸粟正也。孰歸之?諸侯也。不言歸之者,專辭也。」《記》所稱「屬辭比事」者,其是之謂乎!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之《乘》、之《檮杌》、之《春秋》,一也。孔子亦云:『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然君君臣臣之義,不待《春秋》而明者,其惟洪範乎!故曰:「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國。」凡天下之爲人臣者,讀《洪範》「三德」之疇,孰敢有作福、作威、玉食之心乎?然則《洪範》其可謂《春秋》之源也。

「七稽疑,擇建立卜筮人,乃命卜筮。曰雨、曰霽、曰蒙、曰驛、曰克、曰貞、曰悔。凡七,卜五,占用二,衍忒。立時人,作卜筮,三人占,則從二人之言。汝則有大疑,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筮。汝則從,龜從,筮從,卿士從,庶民從,是之謂大同,身其康彊,子孫其逢吉。汝則從,龜從,筮從,卿士逆,庶民逆,吉。卿士從,龜從,筮從,汝則逆,庶民逆,吉。庶民從,龜從,筮從,汝則逆,卿士逆,吉。汝則從,龜從,筮逆,卿士逆,庶民逆,作內吉,作外凶。龜筮共違于人,用靜吉,用作凶。」何也?

《周官》曰「凡國之大事,先筮而後卜」,其兆有三,其體有一百二十。孔子曰:「聖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僞,繫辭焉以盡其言。」故王者,立卜筮人,以稽大疑。然《易》曰:「神以知來,知以藏往。」蓋聖人洗心齋戒,未嘗有一塵之累,及有事,神知之,用隨所感而應焉。故曰「无思也,无爲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此之謂也。

武王有疾不豫,太公召公曰:「我其爲王穆卜。」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公乃自以爲功,爲三壇同墠,爲壇於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璧秉珪,乃告太王王季文王。史乃冊祝曰:「惟爾元孫某,遘厲虐疾。若爾三王,是有丕子之責于天,以朝代某之身。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珪,歸俟爾命,爾不許我,我乃屛璧與珪。」乃納冊于金縢之匱中,王翼日乃瘳。

周公神明之誠,格于上帝,而武王乃瘳其疾,非卜筮感通之功也。故曰:「大人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不違,後天而奉天時。」豈所謂盛德之至者邪!

「八庶徵,曰雨、曰暘、曰燠、曰寒、曰風、曰時,五者來備,各以其叙,庶草蕃蕪。一極備凶,一極無凶。」何也?

庶徵,自思慮,達之視聽,惡可謂由外而至哉?考諸《月令》,於孟春,行夏之令,則雨水不時,草木蚤落,是所謂雨之不時也;於孟秋,行冬之令,則其國乃旱,陽氣復還,是所謂暘之不時也;於季秋,行春之令,則煖風來至,民氣解惰,是所謂燠之不時也;於季春,行冬之令,則寒氣時發,草木皆肅,是所謂寒之不時也;於季夏,行冬之令,則風寒不時,鷹隼蚤鷙。是所謂風之不時也,由五事不得其叙,而令不順於四時也。

「曰休徵,曰肅,時雨若;曰乂,時暘若;曰哲,時燠若;曰謀,時寒若;曰聖,時風若。曰咎徵,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暘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風若。」何也?

所以明五事也。夫貌也者,屬於水也。而貌之所以爲恭與恭之所以爲肅者,人之所爲也。然肅之所以爲雨者,天之所應也。而雨不時,歸於狂者,貌之失也。言也者,屬於火也。而言之所以爲從與從之所以爲乂者,人之所爲也。然乂之所以爲暘者,天之所應也。而暘不時,歸於僭者,言之失也。視也者,屬於木也。而視之所以爲明與明之所以爲哲者,人之所爲也。然哲之所以爲燠者,天之所應也。而燠不時歸於豫者,視之失也。

聽也者,屬於金也。而聽之所以爲聰與聰之所以爲謀者,人之所爲也。然謀之所以爲寒者,天之所應也。而寒不時,歸於急者,聽之失也。思也者,屬於土也。而思之所以爲睿與睿之所以爲聖者,人之所爲也。然聖之所以爲風者,天之所應也。而風不時,歸於蒙者,思之失也。傳不云乎?「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故君子如致中和,則天地可得而位也,萬物可得而育也,何憂五事之不得其叙乎?

曰:「王省惟歲,卿士惟月,師尹惟日。歲月日,時無易,百糓用成,乂用明,俊民用章,家用平康。日月歲,時旣易,百糓用不成,乂用昏不明,俊民用微,家用不寧。庶民惟星,星有好風,星有好雨。日月之行,則有冬、有夏,月之從星,則以風雨。」何也?

所以明五紀也。「王省惟歲」,何謂也?《春秋》隱公元年春王正月,《公羊傳》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曷爲先言王而後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

「卿士惟月」,何謂也?《春秋》定公元年,《公羊傳》曰:「何以無正月?正月者,正卽位也。無正月者,卽位後也。卽位何以後?昭公在外,得入不得入,未可知也。曷爲未可知?在季氏也。」

「師尹惟日」,何謂也?《春秋》隱公三年:「二月己巳,日有食之。」《糓梁傳》曰:「日有食之,何也?吐者外壤,食者內壤。闕然不見其壤有食之者也。其不言食之者,何也?知其不可知,知也。」

「庶民惟星」,何謂也?《春秋》莊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見,夜中星隕如雨。」《糓梁傳》曰:「《春秋》著以傳著,疑以傳疑,中之幾也,而曰『夜中』,著焉爾。其不曰『恒星之隕』,何也?我知恒星之不見,而不知其隕也。」凡休咎有大有小。而其言歲月日星者,欲使人君察其徵也。然則災異皆有徵乎?

蓋《春秋》所記二百四十二年,災異甚多。雩二十一,日食三十六,大旱二,雨雪三,大水九,地震五,山崩二,饑三,晦二,有年二,無氷三,星孛三,大雨雹三,不雨七,大雨震電一,隕霜殺菽一,無麥苗一,大無麥禾一,隕霜不殺草一,李梅實一,星隕一,隕石一,雨木氷一,鸜鵒來巢一,六鷁退飛一,_鼷鼠食郊牛角二,螽十,螟三二,世室屋壞一,宮室災一,多麋一,有蜮有蜚蝝生各一。

嗚呼!人君上不能協於五紀,下不能敬於五事,故上帝降之災異而警之也。然班固作《五行志》,傅會《洪範》,而遂有災異之學,豈不謬哉?《歸氏傳》稱:「前四疇責之於己,後四疇取之於外。」是不然。夫五紀以歲爲首。故《書》曰:「朞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是唐堯也,不可謂責之於己也。

夫八政,以食爲首。故《書》曰:「食哉惟時,柔遠能邇,惇德允元,而難任人,蠻夷率服。」是虞舜咨十二牧也,不可謂責之於己也。於三德,則所以見有時而剛克、有時而柔克也。故虞舜之時,竄三苗三危,此剛克也;舞干羽于兩階,此柔克也,不可謂取之於外也。於庶徵,則所以見天人之際也。貌之不恭,不足以雨天下也;言之不從,不足以暘天下也;視之不明,不足以燠天下也;聽之不聰,不足以寒天下也;思之不睿,不足以風天下也,不可謂取之於外也。

「九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六極: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憂,四曰貧,五曰惡,六曰弱。」何也?

《書》曰:「黎民於變時雍。」黎民旣變,然後天錫之以祉,五福是也。而所謂『攸好德』者,在于人,不在于天,何以列於五福之中也?夫能得天下之壽,而不好德者,蓋鮮矣。能致天下之富,而不好德者,又鮮矣。能饗天下之康寧,而不好德者,又鮮矣,況能好德而不得考終命乎?

《詩》曰:「爾受命長矣,茀祿爾康矣。豈弟君子,俾爾彌爾性。」言旣受萬年之命,又有千鍾之祿,而百體永世康寧者,由君子豈弟之德,得其令終也。夫斂五福而下之者,天也;凝五福而來之者,人也。然而人不能協于皇極者,降之以咎,六極是也。而惡與弱,非上帝之所敷錫也,何以列於六極之中也?剛者之過而爲惡,柔者之過而爲弱,與凶短折者疾者、憂者、貧者,比而論之,以警不協皇極者,不亦嚴乎?

然《易》《傳》曰「顔氏子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蓋所謂擇乎中庸也。故孔子顔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及問爲邦,告之以「行之時,乘之輅,服之冕,樂則《韶舞》」,予之也,可謂至矣。

而一簞食一瓢飮,不堪其憂,其死也,不幸短命,何哉?豈上帝主五福之理,而予奪出於自然,非上帝之所可私者邪?豈君子得攸好德,則貧者勝於富貴,短折者賢於壽考者邪?豈於君子錫萬世無窮之聞,區區五福,不足以易其大名者邪?

《大雅》問[编辑]

《文王》[编辑]

景源曰:「君子之心,爲善而已,非以爲有聞也。而第二章云『令聞不已』,卒章曰『宣昭義問』,何聖人貴名聞之若斯乎?老莊之徒,以爲善無近名爲宗,揚子雲以名譽,加於德行之上均之,非君子之道明矣。君子雖不求其有聞,而旣有其實,必有其名,何必論其聞不聞邪?恐後世好名之弊滋甚。」

有容曰:「《文王》一篇,蓋追述文王之德,以明家受命之由。故其言大抵皆以天命爲主。其云『令聞不已』,猶《舜典》所謂『玄德升聞』,而下文所謂『陳錫哉周』,亦猶『乃命以位』。然但言其『令聞不已』,而不言其所以聞者,則文王之實德,無以著見。故四章乃以『緝煕之敬』,明其爲德之實。若曰『其德不已,故令聞亦不已云爾』,其旨何嘗有意於名譽也?

卒章又言『命之不易』,而以自絶于天爲戒,則其所以祈天永命者,莫切於『宣昭義問』如文王。而『宣昭義問』,亦莫切於『緝煕敬德』如文王。故以『儀刑文王』終之,於是乎其義足,其理明矣。老莊畏名而不肯爲善,揚雄急名而忽於德行,是終無爲善之時矣。聖人以名不稱爲耻,非爲名也,亦勉其實也而已。」

景源曰:「『之孫子,其麗不億,上帝旣命,侯于服。』之曆數,宜不億,而之自絶于天,故天命集于文王。今不云之墜命,而直曰:『上帝旣命,侯于服。』豈天命已歸于文王,而之賢與不賢,固無論歟?抑旣云『侯于周服』,則之自絶于天者,其意自見歟?」

有容曰:「下段之言,得之。」

《大明》[编辑]

景源曰:「文王之聖,以卑儉爲德。雖親迎之際,一舟足矣,豈必比船爲橋而後度渭哉?若時諸侯,已有維舟之制則可也,不然,文王亦侈矣,豈有周氏之文所自始而然邪?」

有容曰:「禮莫大於親迎。以《韓奕》詩觀之,『百兩彭彭,八鸞鏘鏘。諸娣從之,祁祁如雲』,其車馬衛從之盛如此。造舟爲梁,非特重其禮也,想必如此,然後乃可以濟其事也。《關雎》之宮人,思得聖女,以配君子,而至於寤寐反側,則其旣得而親迎之也,民之喜樂,可推而知也。方其造舟之時,其樂事勸功,當不翅如靈臺之役,則民心之所樂,文王亦從之而已,顧何損於儉德歟?然自以前,有天子造舟之制,則文王必不敢爲也。」

《緜》[编辑]

景源曰:「疏附、先後、奔奏、禦侮,此四臣者,有國之所必資而興也。然太王之時,則毋論也,豈無其人而不叙之邪?將其時與文王之世不同,而雖有此臣,不當叙邪?太王之爲君,在之盛世;文王之爲君,當之亂時,其用人材者,宜若不同。然而無伐之心,則太王文王,未嘗異也,彼四臣者,安有廢於太王,而用於文王也?以其篇見之,似非獨論文王得人之盛,乃摠叙家興王之事也。」

有容曰:「詩人贊四臣之言,必曰『疏附』,曰『先後』,曰『奔奏』,曰『禦侮』云爾,則其意似有所指。有若閎夭散宜生之率下親上,周公之輔導前後,召公畢公之喩德宣譽,太公之威武折衝,固已合於四者之目。而此皆文王之臣,則朱子之斷以此,歸之文王者,蓋有見處矣。但此章義有未詳,亦不敢信其必然也。」

《思齊》[编辑]

景源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至也者,自近及遠之辭也。傳曰『兄弟,一身也,妻子,胖合也,宜無親疎之別,而先妻於兄弟』,何也?且兄弟之間,友愛之道,雖無妻,自可以行焉,豈待刑于妻哉?《常棣》詩曰:『宜爾室家,樂爾妻帑。』子朱子曰『宜爾室家者,兄弟具而後,樂且孺也;樂爾妻帑者,兄弟翕而後,樂且湛也』,此先兄弟於妻子者也。夫妻子兄弟之間,其御之當用一道,而或先焉、或後焉,豈有旨義之不同者邪?」

有容曰:「兄弟主乎恩,恩全於愛。故仁人之於兄弟,惟友悌是篤,《常棣》一篇是也。夫婦主乎義,義成於嚴。故君子之於家人,必修己以示儀法,《思齊》二章是也。蓋閨門之內,親褻之時,比兄弟恒多,袵席之間,馴養之難,比兄弟尤切。故君子謹之,先成敎於家而後,兄弟九族慕效而感化之矣。

之友至矣。必以二女,觀厥刑,豈謂以之聖,必待二女之助而後,加愛於哉?其意若曰:兄弟愛而已,非可以儀法先也。將待刑妻之有則、正家之有敎,然後聖人功化,可得而見也。恐不可以親疎、先後,有疑於此章之旨也。《常棣》燕兄弟而作,故以兄弟爲重。然所謂『妻子好合,和樂孺湛』者,只道其親愛之情,而姑未及於儀則刑法之事,果能刑家如文王,則兄弟初無不翕之理矣。」

《皇矣》[编辑]

景源曰:「《閟宮》詩曰:『居之陽,實是剪。』僖公之時,去太王已遠,意其傳之謬,而其言如此。然太王之改國號,在小乙二十有六祀。蓋是時已衰,高宗未立,雖曰『太王無剪之志』,吾未之信也。且司徒、司空,天子之官也;應門、臯門,天子之門也,太王安得而用是名哉?註云『二門之作,由太王始』,是固然矣。至於司徒,乃虞舜之官也,春秋時,諸侯用之,亦僭也。夫以諸侯改國號,用天子官名。

太王之有剪之志也,無疑矣。太王岐山之下,則其始戎翟也。中國盛則臣屬,衰則否,戎翟之常也,其於事也,豈可以責君臣之義哉?至王季,始受爵爲侯,然則太王之非之諸侯也明矣。此詩亦以天命,歸之太王,恐無害於義而然邪!」

有容曰:「剪之疑,諸儒辨之多矣。惟南豐氏之說云:『太王蓋諸侯之能興邦者,本不必云肇基王跡也。所謂「剪」者,又因肇王迹之語而言之過耳。』此言殊斟酌有味,足破千古之疑矣。五官之設,亦只是遷之後,民衆事繁,不得不寘,此有司之官,粗備一國之規模耳。時風俗質樸,名分等威,固不似後之嚴截。且司徒非朝官名,則恐不宜目之以僭擬也。果令太王,陰有剪之志,則必將晦其心迹,以待其時,顧何汲汲於虗名,而改國號、設五官之爲務哉?此又無可疑者也。」

景源曰:「太伯之讓國,雖屬盛德事,而非太伯自讓之也。太王欲立王季,故太伯知其意,採藥於衡山,以遜焉,是太王迫之也。然則太伯之心固可嘉,而太王所以易適嗣者,終未善也。若云擇賢而立之,則太伯之賢,固無不及於王季也。若云見文王當成王業,而傳于王季,使文王得繼其序,則以太伯弊屣天下之心。雖有其子之當立者,於其昆弟之子,得文王之聖,則其意必舍其子而傳焉,況無子者邪!傳所云『太王欲立王季者,謬妄不足信』,則已不然。父子昆弟之間,太王王季之所以處之者,恐非其道爾。」

有容曰:「所論甚當。『舍其子傳文王』之說,尤得泰伯之心。」

有容曰:「《史記》:『崇侯西伯乃囚西伯羑里西伯之臣閎夭之徒,求美女奇物善馬以獻乃赦西伯,賜之弓矢鈇鉞,得專征伐。』當是時,文王之被拘百日,爲其臣者,圖所以保全之,宜無所不用其力。然至以枉道,媚惑天子而濟其私,以之賢,必不肯爲。雖以文王之心度之,與其不義而生,無寧瘐死於囹圄之中,必不肯附下,蠱君至此也。韓愈《琴操》曰:『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程子以爲善說文王意中事。若云文王不知,則罪在,不然則文王恐不得辭其咎矣。然此事不見於經,或由史輕信舊說,而謬記之歟?」

景源曰:「崇侯之讒于也,以爲『西伯積善、累德,諸侯皆向之,必將叛』,怒而囚之。夫以之暴,醢九侯而脯鄂侯,於文王,豈肯赦之乎?然天之於聖人,固未嘗不使考終,其免文王於危死者,天也,非人力也。按《大紀》,文王之被拘也,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玁狁之難,乃召釋之,賜之弓矢鈇鉞,使專征伐。由此觀之,之赦文王,安知其不出於備戎之計乎?蓋文王之拘羑里也,嘗自歎曰:『父有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君有不明,臣不可以不忠。』《思齊》詩曰『戎疾不殄,烈假不瑕』,烏有附下蠱君,自陷於人臣之大罪?如史所記,多不可信。」

有容曰:「『詢爾仇方』,集註『仇方,讐國也』,丘氏曰『卽也』。崇侯爲虐,厥罪貫盈,天將正,則必自崇虎始,此文王之所以伐也。若曰『是嘗讒我,是我仇讐也』,輒假專征之權而伐之,則文王之征,未出於公也。仇,逑也,《兎罝》云『公侯好仇』,猶言同德也。

此章之旨,蓋曰『天命文王,詢度于同德之國,皆曰「可伐」,然後同爾兄弟,以伐墉』云。而下文卽以伐之事,繼之曰『四方以無侮。四方以無拂』,則崇虎之惡,實天下之所同疾,而文王之征,始歸於大公至正也。淺見如此,自知僭妄。」

景源曰:「聖人之於兵也,必愼如文王之心。雖崇侯有罪,伐人之國,不可以不盡心也,詢四方同德之國而後伐焉。向令四方之國,謂不可伐,則雖崇侯日愬於,而謀所以害文王者,文王必不伐也。故詩人設爲上帝之言,而明之爾,子言是也。」

《靈臺》[编辑]

景源曰:「按《本記》,文王九十六歲,立靈臺文公注,亦以爲文王所作。以此觀之,靈臺之名,由文王始。夫望氛祲、察灾祥,王者之所不廢也。然伐密國之明年,伐耆國;伐耆國之明年,伐邗國;伐邗國之明年,伐崇國,初徙于,堇四歲,又邑于,臺池苑囿之事,紛然而出。方是時,天下困於鹿臺之役,生者有餘癉,死者有餘怨。文王又從而勞其民,雖其民樂而趣之,出師則有追及之志,築臺則有子來之誠,而以文王視民如傷之心,初豈忍經營之邪?

劉氏《外紀》曰:『黃帝靈臺,立五官,以序五事。』以此觀之,靈臺之名,由黃帝始。夫靈臺者,天子之臺也,文王未始爲天子,而名其臺甚無謂。大抵靈臺,謂始於文王,則非王者之心,謂始於黃帝,則非諸侯之所宜有也。」

有容曰:「『放勳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聖人之憂民也如此。』故聖人之民,大抵皆有聖人之心,聖人之使民也雖勞,而民不怨,不惟不怨,而又樂之,上與下一心故也。天勞民於四時,幾無一日寧居,民不敢勞其勞者,其勞之也所以利之,而不如是,蔑以遂其生耳。文王之勞民,其亦異諸暴之勞民歟。孟子曰:『文王以民力,爲臺,爲沼,而民歡樂之,謂其臺曰靈臺,謂其沼曰靈沼』,其名之肇於文王,而後世遂爲天子之臺審矣。」

《文王有聲》[编辑]

景源曰:「之屬國也,文王之方伯也。以之方伯,承之命,伐之屬國,其行也,必告於,其平也,亦必告於。若文王請於而爲邑也,則必不予;不請於而爲邑也,則文王必不敢。然滅未幾,之邑作焉,孔子所謂『以服事』者,豈如是乎?夫初受天子之命,滅人之國,而自納其地者,此之事焉,有聖人而爲之也?」

有容曰:「伐而邑焉,伐而邑焉,文王之專也,而商紂之無嘖焉,古史氏之無議焉。豈有所許,而文王有所受乎?傳記無徵焉,存而勿論可也。」

《生民》[编辑]

景源曰:「天於后稷,生長之皆異於人,則獨於種植之時,無所祐哉?《生民》曰:『有相之道。』注:『盡人力之助。』夫『盡人力之助』,雖下農可勉,豈天命后稷之意哉?夫『有相之道』者,有上帝保右之道也。」

有容曰:「有見。然降以粒烝民者,天也,而明五糓之性,盡耕穡之道,以贊化育之功者,也,集注較實。」

《旣醉》[编辑]

景源曰:「祭起於報本。黍稷、犧牲,未始求福也;醴醆、薌蕭,未始干祿也。然《儀禮》,旣祭,宗祝告嘏辭于主人,主人於是作詩,以答其貺。是向之黍也、稷也、犧牲也、醴醆也、薌蕭也,適足以爲祈福、祈祿之具,而報本之誠未專也。孟子曰:『竭力耕田,共爲子職而已,父母之不我愛,於我何哉?』夫父母生則養之,死則祭之,人子之職也,福我、禍我,都不可論。假設鬼神未始有臨饗降福之意,而皇尸告之,宗祝傳之,不亦誣乎?」

有容曰:「祭也者,先王之所以與神明交,而興民於孝者也。故君子將祭,『致齋於內,散齋於外,思其居處、思其笑語、思其志意,齋三日,乃見其所爲齋者。祭之日入室,僾然必有見乎其位,周旋出戶,肅然必有聞乎其容聲,出戶而聽,愾然必有聞乎其歎息之聲。』

故君子之祭也,必有格焉。旣格矣,必有饗焉,旣饗矣,必有以報之。饗之有報,民之情也。先王事亡如事生,以民之情,測乎神明而得之矣。於是乎有尸祝致嘏之禮,以達神明之情,非求福也、非干祿也。不如是,神明之情不泄。神明之情不泄,是致死之也,孝子之所不忍也。

孔子曰:『吾祭則受福。』孔子之祭,豈爲邀福也哉?祭而至於受福,則能致神明之饗者也,君子斯貴之矣。後之君子,其於報本,固不能如古君子之謹也。故尸祝致嘏,則其心有不慊焉。故祭之無尸祝,蓋自後之君子始。夫以先王之制禮,而損益由心,則其流弊將至於不祭矣。此識者之所宜愳,而學者之所宜講也。故吾善子之問。」

景源曰:「昭明者,福也;高朗者,德也。昌其福之謂融,全其德之謂終。言成王旣綏初德,庶幾弘昭明之福,而終天地之德也。」

有容曰:「《旣醉》自四章以下,用互文。自四章讀,至卒章,可以知其始。自卒章逆探其義,至四章,則可以知其終。此所謂『高朗令終。令終有俶』者也。蓋上二章,總言祈福之意。三章又言君子之能享此光明悠久之福者,實有其始。自『釐爾女士』之時而已然也,『釐爾女士』者,蓋將從以子孫,而永爲天命之所附屬。故室家之內,永錫多祚之胤,祭祀之時,有此孝子之擧奠。而孝子之孝,又能不匱,以及其類。故朋友之相攝佐者,亦皆有威儀當神意也,此其所以享光明悠久之福。而公尸之嘉告者也,章首多以『維何』發之,以接起下文,其法亦自井井。然此解與明見大異,未知果何如。『高朗者德也』一句,頗新,但恐齟齬,無甚接屬耳。」

《嘉樂》[编辑]

景源曰:「旣祭而《嘉樂》成,旣燕而《天保》作。《天保》多頌詞,《嘉樂》有規意,二詩之不同,何也?蓋人臣之情,惟篤於祝願,此《天保》之所以頌之也。盈盛則缺,明極則惛,此《嘉樂》之所以規之也。然燕之與祭,其受賜未嘗有殊,則於《天保》,亦無不可規君之義矣。」

有容曰:「《假樂》上二章,專述成王受祿之盛,《天保》之義也。三章、四章,稱願其子孫之辭,《斯干》之意也。吾見其頌禱也,未見其規王也。雖然,必也有其德而後,有是福,雖曰祝嘏意,亦不忘規王云爾則可也。是則《天保》、《假樂》同焉。」

《公劉》[编辑]

景源曰:「余謂《周官》,聖人之大法也。雖歷萬世,而天下之變,無遺於六十職掌之中。其綱理者有素,創始者有自,非成之時,始爲之制也。蓋所從來遠矣,然則列職考績之法,粗見於《虞書》。而其風俗之成與制度之備,皆無所載,及讀《公劉》詩而後,知《周官》之法,成于《公劉》也。

如『蹌蹌濟濟,俾筵俾几』之類,此宗伯之制也。如『其軍三單』,『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啓行』之類,此司馬之制也。如『取厲取鍛』之類,此司空之制也。如『觀其流泉,度其隰原,徹田爲糧』之類,此司徒之制也。如『爰衆爰有』,『旣庶旣繁,旣順乃宣』,『君之宗之』,『思輯用光』之類,此冢宰之制也。若此詩者,可謂《周官》之源耳,之禮,雖已亡,亦可以推而知之矣。」

有容曰:「甚哉!西戎之難化也。不窋之訓民也,修其典章,守以忠信。公劉之敎民也,徹其田賦,惇其禮俗,宣之以文,肅之以武。而西戎靦靦焉飮食,至于今不離于禽獸。速哉!東夷之易變也。自箕子立八敎,而民興于禮義,令聞達于中國,而至于今贇贇焉。東方在行爲木,木之乘氣也易;西方在行爲金,金之受物也難,其理則然矣。」

有容曰:「《公劉》,非召康公之詩也。《公劉》之作,述公劉之事,以訓王勤民者也。民事孰有重乎經界?而公劉闕而不詳焉。

或曰:『《七月》《豳風》也,亦曉王以民事者也,不言經界,於《公劉》,何疑焉?』

曰:《七月》,風也。風也者,述當時美俗,以追原敎化之所自耳,至其典章法度,略之可也。若雅頌則異乎是,用之宗廟,用之會朝,或以發先王之德,或以明先王之功。故觀於雅頌,而家之典故,可得而徵焉,此而弗詳,後世何述焉?人七十而助,人百畆而徹。徹者,蓋自公劉,法之制而爲者也。其畫疆經溝之法、受田納賦之數,必有可考者焉。是宜謹書而藏之,彰先公厚民之政,以貽後世之則。而今按《公劉》六章,皆無可徵,惟曰『徹田爲糧』而已,何其已簡也?』

或曰:『其時當有一書,載其詳以傳諸後。故周公得以因其舊,而修井田之制,而今爲秦火所燒耳。』

曰:后稷之功,莫大於種植,則《生民》詳焉。太王之績,莫盛於遷岐,則《緜》之詩詳焉。文王之文德,莫昭乎作人,則《棫樸》詳焉。武烈莫競乎滅,則《皇矣》詳焉。武王之功,莫顯于戎商,則《大明》詳焉。以先后功德之茂,而詩人必謹識其大者,毋係乎他書之存不存也。

夫仁政,莫先於徹,徹之興,實肇於《公劉》。言公劉之事,而於此不之詳,將何致詳乎?爲此詩者,可謂不知爲政矣。故曰:『《公劉》,非召康公之詩也。』」

景源曰:「徹之法在《書》,則宜猶《禹貢》也;徹之功在《詩》,則宜猶誦也,而今皆亡矣。《公劉》詩不詳乎徹者,明非公劉所始制也,焉可疑乎?」

《卷阿》[编辑]

景源曰:「《卷阿》之首章曰:『有卷者阿,飄風自南。』飄風者,暴風也,猶《宵雅》『彼何人斯?其爲飄風。胡不自北,胡不自南』,蓋憂讒之辭也。二章曰『伴奐爾游矣,優游爾休矣』,諷之之辭也。五章曰『有馮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豈弟君子,四方爲則』,言有此四德之臣輔翼之,然後乃可以爲天下法也。

卒章曰『君子之車,旣庶且多。君子之馬,旣閒且馳。矢詩不多,維以遂歌』,言王之車馬,如此其盛且閒也,何不厚禮逆四德之臣乎?『矢詩不多』者,誠欲王之自知也。其辭正以微,其氣舒以永,其思悁以深,其音婉以遠,豈邵公此詩,作於周公居東之時歟?

周公攝國政,邵公爲太保,以輔王室。旣而邵公告老去,于時成王幼,邵公以大臣,義不當去。然蓋已知蜚言之幾,而欲辟其位爾。周公留之。居無何,之讒果興。由是周公東都凡二秊,成王不寤,邵公安得而不救藥之以正其心邪?此《卷阿》之所以作也。」

有容曰:「周公之孫也,而邵公之嘿焉。君子惑諸,而黃子發之,黃子之言,說詩者識之哉。」

《民勞》[编辑]

景源曰:「一翕一張,天之道也;一勞一佚,人之情也。翕而不張,則天道變矣;勞而不佚,則人情反矣。自旣沒,天下之亂,且二百有餘年。賢人去而《白駒》刺,庶民散而《黃鳥》刺,讒言興而《沔水》刺,王室亂而《桑柔》刺。六軍怨於下而《祈父》刺,昊天怒於上而《板蕩》刺。則邵公詩所謂『民亦勞止,汔可少康』者,亦足以卜其開共龢之始也。此詩之戒同列,如文王之戒藎臣也,《序》以爲『刺厲王』是也。」

有容曰:「惟大人,爲能格君之心,詩曰:『敬愼威儀,以近有德。』惟大人,爲能憂民之憂,詩曰:『民亦勞止,汔可少康。』惟大人,爲能惡宵人,詩曰:『無縱詭隨,以謹無良。』惟大人,爲能翼正道,詩曰:『式遏寇虐,無俾正敗。』爲此詩者,其可謂當時之大人矣。」

《板》[编辑]

景源曰:「今有嚴父,見其子之過惡,色變虐怒蹶動,雖其子不孝,心怵惕而敬之者,何也?以其親而可畏也。天之於人,猶父之於子也。《板》之卒章曰:『昊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朝,及爾游衍。』蓋欲王之怵惕而敬之者歟。」

有容曰:「《板》詩上言天,下言民,反復不已。而至七章,專言民之可畏,卒章,專言天之可敬。想其所戒之人,謂民不足畏,謂天不足敬,小人而無忌憚者也。故以此深戒之。然卒章之言,非惟可警當世,後之學者,佩服而勿墜,則亦庶幾寡過矣。」

《蕩》[编辑]

景源曰:「陳先王之訓,而風其兄者,《五子之歌》是也。託先王之言,而風其上者,《蕩》之詩是也。《五子之歌》近於正,《蕩》之詩近於譎,此由其時不同故也。然不序其德,而假其辭,非所以敬先王之義也。後之詩人如效此,則不惟必陷於刑戮,亦其事輕薄,不足多也。

且《蕩》詩,如『無陪無卿』,『式號式呼,俾晝作夜』,『小大近喪』之類,旨迫而氣慢,此無異於霍光之廢昌邑而數罪者言也。以汾王之虐,猶不之謫,其比後世之君,亦可謂有之遺風也。豈國人將叛,而其辭之不恭乃如是邪!」

有容曰:「忠臣愛君之心,根於性。雖知其必至於顚危,而思所以扶之也。雖知其不可諫止,而思所以覺之也。斷首、刳心,而不復怨悔者,非不惡死也,蓋其得之於天者然也。然龍逄之於比干之於,猶得以面折焉、廷諍焉,一泄其所欲言者,則君之不悟,於我何哉?若《蕩》之詩人,當衛巫監謗之時,雖欲一言而死,其道無由也。

當是時,厲王左右,皆彊禦掊克之臣,而入則流言以媚主,出則寇攘以虐民。上下淫酗,無晝無夜,則雖有抱忠肝義膽,欲一陳於王者,衆慝沮之於內,妖巫拒之於外,其勢固無以進其身于王前矣。旣不能極言於王前,則不如結舌、緘口,以避誹謗之誅。然忠臣憂國之心,亦自有不能已者,故托爲文王嗟歎商紂之辭,以宣其壹鬱之思。

雖其旨微而不揚,其聲哀而不平,原其心,實出於性情之正,則謂之譎,不可也;謂之輕薄,不稱也。千載之下,想其爲人,忠狷不能容嘿,殆屈平賈生之流乎!」

《抑》[编辑]

景源曰:「《詩序》,以《抑》詩爲刺厲王作,文公以爲衛武自警之詩。按《楚語》,衛武公作《懿戒》以自儆,《懿》者,《抑》也。由是觀之,《懿》詩之未嘗刺厲王也審矣。然《大雅》,天子之樂也,自周公已下,非祭祀陳戒,則詩不與焉。武公以諸侯,其自儆之詞,列于天子之樂者,甚可異也。

或云『孔子武公改過好學,遂以《懿》詩入《大雅》,《賓之初筵》入《小雅》,此又不通。若孔子嘉其改過好學,則《懿》詩與《賓之初筵》,皆入《大雅》宜矣,奚獨《懿》歟?得非自儆於國,因以戒王者乎?」

有容曰:「《序》所謂『刺厲王』者,有可疑。案仁山《前編》,武公卽位在周宣王十有五年,不與厲王同時,此其可疑也。文公所謂『自儆』者,亦有可疑。

案《抑》詩云『無競維人,四方其訓之』,蓋言其尊貴,人無與競,四方之所取以爲則。此惟天子可以當之,非諸侯之所堪也,一也。又曰『借曰未知,亦旣抱子』,若如左史之言,則武公時年九十五,豈當曰『抱子』而已乎?二也。《大雅》,天子之樂也。衛公自儆,何與於天子之事,而輒入大雅乎?若來諭所疑者,亦其一也。

僕意以爲刺幽王也。武公末年,幽王卽位甫爾,其威儀辭令,固多顚覆宣王之典刑者。故其詩曰:『女雖湛樂從,弗念厥紹?罔敷求先王,克共明刑。』幽王之初,內嬖褒姒,宮闈不肅,《白華》之漸見矣。故其詩曰:『夙興夜寐,灑掃庭內,維民之章。』四夷交侵,王師屢衂,驪山之漸兆矣。故其詩曰『脩爾車馬,弓矢戎兵,用戒戎作,用逷蠻方』,戒之旣切矣。

又勉之曰:『假令王未有知識,旣長大而抱子矣,假令我未有知識,亦旣耄老矣,則我言非妄,而王庶幾一悟矣。』卒章則又微提厲王事,以儆之曰:『天方囏難,曰喪厥國,取譬不遠,昊天不忒。』審一篇之指,其爲刺幽王明甚矣。

《小序》以『小子』、『爾』、『女』,謂非人臣之禮。伊尹太甲曰『有言逆于女心』,周公成王曰『孺子王』』,又以『謹爾侯度』,謂武公自儆。此則不過曰:『謹爾御諸侯之法度,以防不虞之患而已。』

若左史所稱,則《懿誡》耳。韋昭强《懿》爲《抑》,然孰信其必然也?恐別有《懿戒》,而不傳於後,漢儒得以傅會耳。」

有容曰:「之人,言德不言威儀。人,言德必竝言威儀。如《抑戒》及《賓之初筵》,又以威儀爲先,此可見質文之變矣。

原德之積於中而形於外,則威儀棣棣然也。故《玉藻》重九容,《鄕黨》一書,多言聖人之威儀。繇是言之,威儀者,君子之所愼也。然後之學者,或專用力於外,非無威儀之可觀,而內德多不稱。繇是言之,威儀者,君子之所耻也。余謂《抑戒》之盛言威儀,恐爲後之流弊也。」

景源曰:「德不炤,則其儀也矯;儀不肅,則其德也訌。肅於儀而炤於德,然後謂之君子。《易》曰:『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不敬于容,而能葆其德者,未之有也,不誼于心,而能愼其儀者,亦未之有也。若子所云『內德不稱其外』者,學者之罪也,非威儀之罪也。」

景源曰:「先王之待賢,可謂盛矣。其朝覲也,禮之以賓客,其有疾也,往而問之。其旣死也,哭而撫之,含有貝玉之賜,襚有衣衾之賜,賵有乘馬之賜。又爲之麻衰,而答其恩,如朋友焉。是以雖春秋之世,猶知賢士之可尊,而大夫之可重,若武公之惠于朋友者,其原亦出於此矣。」

有容曰:「《嘉樂》曰『之綱之紀,燕及朋友』,先王能有此綱紀。故其視臣如朋友,而君臣之禮,固自若也。是以能上下俱安矣。衰,綱紀旣壞,而臣之求於君者,則猶以朋友之道也。於是君不堪其弱。懲其弊,大修尊庳之等,臣廼以奴隷自視,而君不堪其亢,及其甚也,則仇敵矣。廼知先王之朋友視臣者,亦自有其道。無是道,則亦弊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