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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史紀事本末/卷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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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孝宗朝廷議 宋史紀事本末
陳亮恢復之議
道學崇詘 

○陳亮恢復之議

孝宗隆興元年十二月,婺州人陳亮上《中興論》。時,金人約和,中外忻然,幸得蘇息,獨亮以爲不可。發解至京師,因上言曰:「臣竊惟海內塗炭四十餘載矣。赤子嗸々無告不可以不拯,國家憑陵之恥不可以不雪,陵寢不可以不還,輿地不可以不復,此三尺童子之所共知,曩獨畏其強耳。韓信有言:能反其道,其強易弱。況今虜酋懦,政令日弛,舍戎狄鞍馬之長而從事中州浮靡之習,君臣之間日趨怠惰。自古夷狄之強,未有四五十年而無變者,稽之天時,揆之人事,當不遠矣。不於此時早爲之計,縱有他變,何以乘之。萬一敵人懲創,更立令主。不然,豪傑並起,業歸他姓,則南北之患方始。又況南渡已久,中原父老日以殂謝,生長於戎,豈知有我。昔宋文帝欲取河南故地,魏太武以爲我自生髮未燥,即知河南是我境土,安得爲南朝故地。故文帝既得而復失之。河北諸鎮,終唐之世,以奉職爲忠義,狃於其習,而時被其恩,力與上國爲敵,而不自知其爲逆。過此以往而不能恢復,則中原之民烏知我之爲誰。縱有倍力,功未必半。以俚俗喻之,父祖質產於人,子孫不能繼贖,更數十年,時事一變,皆自陳於官,認爲故產,吾安得言質而復取之。則今日之事可得而更緩乎。陛下以神武之資,憂勤側席,慨然有平一天下之志,固已不惑於羣議矣。然猶患人心之不同,天時之未順,賢者私憂,而奸者竊笑,是何也。不思所以反其道故也。誠反其道,則政化行,政化行則人心同,人心同則天時順。天不違人,人不自反耳。今宜清中書之務以立大計,重六卿之權以總大綱,任賢使能以清官曹,尊老慈幼以厚風俗。減進士以列選能之科,革任子以崇薦舉之實,多置臺諫以肅朝綱,精擇監司以清郡邑。簡法重令以澄其源,崇禮立制以齊其習。立綱目以節浮費,示先務以斥虛文,嚴政條以核名實,懲吏奸以明賞罰。時簡外郡之卒以充禁旅之數,調度總司之贏以佐軍旅之儲。擇守令以滋戶口,戶口繁則財自阜,揀將材以立軍政,軍政明則兵自強,置大帥以總邊陲,委之專則邊陲之利自興,任文武以分邊郡,付之久則邊郡之守自固。右武事以振國家之勢,慰敢言以作天下之氣,精間諜以得虜人之情,據形勢以動中原之心。不出數月,紀綱自定。比及兩稔,內外自實,人心自同,天時自順。有所不往,一往而民自歸。何者。耳同聽而心同服。有所不動,一動而敵自鬥。何者。形同趨而勢同利。中興之功,可趶足而須也。夫攻守之道必有奇變,形之而敵必從,衝之而敵莫救,禁之而敵不敢動,乖之而敵不知所往,故我常專而敵常分,敵有窮而我常無窮也。夫奇變之道,雖本乎人謀,而常因乎地形,一縱一橫,或長或短,緩急之相形,盈虛之相傾,此人謀之所措,而奇變之所寓也。今東西彌亙,綿數千里,如長蛇之橫道,地形適等,無所參錯,攻守之道,無他奇變。今朝廷鑑守江之弊,大城兩淮,慮非不深也,能保吾城之卒守乎。故不若爲術以乖其所之。至論進取之道,必先東舉齊,西舉秦,則大江以南,長淮以北,固吾腹中物。齊、秦,誠天下之兩臂也,奈虜人以爲天設之險而固守之乎。故必有批亢搗虛,形格勢禁之道。竊嘗觀天下之大勢矣,襄、漢者,敵人之所緩,今日之所當有事也,控引京、洛,側睨淮、蔡,包括荊、楚,襟帶吳、蜀,沃野千里,可耕可守,地形四通,可左可右。今誠命一重臣,德望素著謀謨明審者,鎮撫荊、襄,輯和軍民,開布大信,不爭小利,謹擇守宰,省刑薄斂,進城要險,大建屯田。荊楚奇才劍客,自昔稱雄,徐行召募,以實軍籍。民俗剽悍,聽於農隙時講武藝。襄陽既爲重鎮,而安、隨、信陽及光、黃,一切用藝祖委任邊將之法,給以州兵而更使自募,與以州賦而縱其自用,使養士足以得死力,用間足以得敵情,兵雖少而衆建其助,官雖輕而重假其權,列城相援,比鄰相和,養銳以伺,觸機而發。一旦狂虜玩故習常,來犯江、淮,則荊、襄之師,率諸軍進討,襲有唐、鄧諸州,屯兵於潁、蔡之間,示必截其後。因命諸州轉城進築,如三受降城法。依吳軍故城爲蔡州,使唐、鄧相距各二百里,並桐柏山以爲固,揚兵搗壘,增陂深塹,招集土豪,千家一堡,興雜耕之利,爲久駐之基。敵來則嬰城固守,出奇制變,敵去則列城相應,首尾如一。精間諜,明斥堠,諸軍進屯光、黃、安、隨、襄、郢之間,前爲諸州之援,後依屯田之利。朝廷徙都建業,築行宮於武昌,大駕時一巡幸。虜知吾意在京洛則京、洛、陳、許、汝、鄭之備當日增,而東西之勢分,則齊、秦之間可乘矣。四川之帥親率大軍以待鳳翔之虜,則命驍將出祁山以截隴右,偏將由子午以窺長安,金、房、開、達之師入武關以鎮三輔,則秦地可謀矣。命山東之歸正者,往說豪傑,陰爲內應,舟師由海道以搗其脊,彼方支梧奔走,而大軍兩道並進,以揕其胸,則齊地可謀矣。吾雖示形於唐、鄧、上蔡,而不再謀進,坐爲東西形援,勢如猿臂,彼將愈疑吾之有意京、洛,特持重以示不進,則京、洛之備

愈專,而吾必得志於齊、秦矣。撫定齊、秦,則京、洛將安往哉。此所謂批亢搗虛,形格勢禁之道也。就使吾未爲東西之師,彼必不敢離京、洛而輕犯江、淮,亦可謂乖其所之也。又使其合力以壓唐、蔡,則淮西之師起而禁其東,金、房、開、達之師起而禁其西,變化形勢,多方牽制,而權始在我矣。然荊、襄之帥,必得純意於國家,無貪功生事之心,而後付之。平居無事,則欲開布誠信,以攻敵心。一日進取,則欲見便擇利而止,以禁虜勢。東西之師有功,則欲制馭諸將,持重不進,以分敵形。此非陸抗、羊祜之徒,孰能爲之。夫伐國,大事也,昔人以爲譬拔小兒之齒,必以漸搖撼之,一拔得齒,必且損兒。今欲竭東南之力成大舉之勢,臣恐進取未必得志,得地未必能守,邂逅不如意,則吾之根本撼矣。此豈謀國萬全之道。臣故曰,攻守之間必有奇變。臣迂人也,何足以明天下之大計,姑就愚慮之略,曰《中興論》,惟陛下裁之。」不報。亮退居永康,力學著書。亮嘗環視錢塘,喟然嘆曰「城可灌也。」蓋以地下於西湖,故云。

淳熙五年春正月丁巳,陳亮詣闕上書曰:「臣惟中國,天地之正氣也,天命所鍾也,人心所會也,衣冠禮樂所萃也,百代帝王之所相承也。挈中國衣冠禮樂而寓之偏方,雖天命人心猶有所繫,然豈以是爲可久安而無事也。天地之正氣鬱遏而久不得騁,必將有所發泄,而天命人心固非偏方所可久系也。國家二百年太平之基,三代之所無也,二聖北狩之痛,漢、唐之所未有也。方南渡之初,君臣上下,痛心疾首,誓不與之俱生,卒能以奔敗之餘而勝百戰之敵。及秦檜倡邪議力沮之,忠臣義士斥死南方,而天下之氣惰矣。三十年之餘,雖西北流寓皆抱孫長息於東南,而君父之大仇,一切不復關念,自非逆亮送死淮南,亦不知兵戈爲何事也,況望其憤故國之恥,而相率以發一矢哉。丙午、丁未之變,距今尚以爲遠,而海陵之禍,蓋陛下即位之前一年也,獨陛下奮不自顧,志在滅虜,而天下之人安然如無事。時方口議腹誹,以陛下爲喜功名而不恤後患,雖陛下亦不能以崇高之勢勝之,隱忍以至於今,又十有七年矣。昔春秋時君臣、父子相戕殺之禍,舉一世皆安之,而孔子獨以爲三綱既絕,則人道遂爲禽獸,皇皇奔走,義不能以一朝安,然卒於無所遇,而發其志於《春秋》之書,猶能以懼亂臣賊子。今舉一世而忘君父之大仇,此豈人道所可安乎。使學者知學孔子之道,當導陛下以有爲,決不沮陛下以苟安。南師之不出於今幾年矣,豈無一豪傑之能自奮哉,其勢必有時而發泄矣。苟國家不能起而承之,必將有承之者矣。不可恃衣冠禮樂之舊,祖宗積累之深,以爲天命人心可以安坐而久系也。春秋之末,齊、晉、秦、楚皆衰,吳、越起於小邦,遂霸諸侯。黃池之會,孔子所甚痛也,可以明中國之無人矣。王通有言:夷狄之德,黎民懷之,三才其舍諸。此今世儒者之未講也。金源之植根既久,不可一舉而遂滅,國家之大勢未張,不可一朝而大舉,而人情皆便於通和。臣以爲通和者,所以成上下之苟安,而爲妄庸兩售之地,宜其爲人情之所便也。自和好之成,蓋已有年,凡今日之指畫方略者,他日將用之以坐籌也。今日之擊球射鵰者,他日將用之以決勝也。府庫充滿,無非財也。介冑鮮明,無非兵也。使兵端一開,則其跡敗矣。何者。人才以用而見其能否,安坐而能者不足恃也。兵食以用而見其盈虛,安坐而盈者不足恃也。朝廷方幸一旦之無事,庸愚齷齪之人皆得以守格令、行文書以奉陛下之命令,而陛下亦幸其易制而無他也,徒使度外之士擯棄而不得騁,日月蹉跎,而老將至矣。臣故曰:通和者所以成上下之苟安,而爲妄庸兩售之地也。東晉百年之間,南北未嘗通和也,故其臣東西馳騁,多可用之才。今和好一不通,朝野之論常如敵兵之在境,惟恐其不得和也,雖陛下亦不得不和矣。昔者金人草居野處,往來無常,能使人不知所備,而兵無日不可出也。今城郭宮室,政教號令,一切不異於中國,點兵聚糧,文移往返,動涉歲月,一方有警,三邊騷動,此豈能歲出師以擾我乎。然使朝野常如敵兵之在境,乃國家之福,而英雄所用以爭天下之機也,執事者胡爲速和以惰其心乎。晉、楚之戰於邲也,欒書以爲楚自克庸以來,其君無日不討國人而訓之於民生之不易,禍至之無日,戒懼之不可以怠。在軍無日不討軍實而申儆之於勝之不可保,紂之百克而卒無後。晉、楚之弭兵於宋也,子罕以爲兵所以威不軌而昭文德也,聖人以興,亂人以廢,廢興存亡,昏明之術,皆兵之由也,而求去之,是以誣道蔽諸侯也。夫人心之不可惰,兵威之不可廢,故雖成、康太平,猶有所謂四徵不庭,張皇六師者,此李沆所以深不願真宗皇帝之與遼和親也。況南北角立之時,而廢兵以惰人心,使之安於忘君父之大讎而置中國於度外,徒以便妄庸之人,則執事者之失策亦甚矣。陛下何不明大義而慨然與金絕也。貶損乘輿,卻御正殿,痛自刻責,誓必復仇,以勵羣臣,以振天下之氣,以動中原之心。雖未出兵,而人心不敢惰矣。東西馳騁,而人才出矣。盈虛相補,而兵食見矣。狂妄之辭,不攻而自息,懦庸之夫,不卻而日退縮矣。當有度外之士起,而惟陛下之所欲用矣。是雲合響應之勢,而非可安坐所致也。臣請爲陛下陳國家立國之本末,而開今日大有爲之略,論天下形勢之消長,而來今日大有爲之機,惟陛下幸聽之。唐自肅、代以後,上失其柄,藩鎮自相雄長,擅其土地人民,用其甲兵財賦,官爵惟其所命,而人才亦各盡心於其所事,卒以成君弱臣強正統數易之禍。藝祖皇帝一興,而四方次第平定,藩鎮拱手以趨約束,使列郡各得自達於京師。以京官權知,三年一易,財歸於漕司,而兵各歸於郡。朝廷以一紙下郡國,如臂之使指,無有留難,自筦庫微職必命於朝廷,而天下之勢一矣。故京師常宿重兵,而郡國亦各有禁軍,無非天子所以自守其地也。兵皆天子之兵,財皆天子之財,官皆天子之官,民皆天子之民,紀綱總攝,法令明,備郡縣不得以一事自專也。士以尺度而取,官以資格而進,不求度外之奇才,不慕絕世之俊功。天子早夜憂勤於其上,以義理廉恥攖士大夫之心,以仁義公恕厚斯民之生,舉天下皆由於規矩準繩之中,而二百年太平之基從此而立。然契丹遂得以猖狂恣睢,與中國抗衡,儼然爲南北兩朝,而頭目手足混然無別,微澶淵一戰,則中國之勢浸微,根本雖厚而不可立矣。故慶曆增幣之事,富弼以爲朝廷之大恥而終身不敢自論其勞。蓋契丹徵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供貢,是臣下之禮也。契丹之所以卒勝中國者,其積有漸也,立國之初,其勢固必至此。故我祖宗嘗嚴廟堂而尊大臣,寬郡縣而重守令。於文法之內未嘗折困天下之富商巨室,于格律之外有以容獎天下之英偉奇傑,皆所以助立國之勢而爲不虞之備也。慶曆諸臣亦嘗憤中國之勢不振矣,而其大要則使羣臣爭進其說。更法易令,而廟堂輕矣。嚴按察之權,邀功生事,而郡縣又輕矣。豈惟於立國之勢無所助,又從而朘削之,雖微章得象、陳執中以排沮其事,亦安得而不自沮哉。獨其破去舊例,以不次用人,而勸農桑,務寬大,爲有合於因革之宜,而其大要已非矣。此所以不能洗契丹卑視中國之恥,而卒發神宗皇帝之大憤也。王安石以正法度之說首合聖意,而其實則欲籍天下之兵,盡統於朝廷,別行教閱以爲強也。括郡縣之財,盡入於朝廷,別行封樁以爲富也。青苗之政,惟恐富民之不困也。均輸之法,惟恐商賈之不折也。罪無大小,動輒興獄,而士大夫緘口畏罪矣。西、北兩邊,至使內臣經畫,而豪傑恥於爲役矣。徒使神宗皇帝見兵財之數既多,銳然南征北伐,卒乖聖意,而天下之勢實未嘗振也。彼蓋不知本朝立國之勢,正患文爲之太密,事權之太分,郡縣太輕於下而委事瑣不足恃,兵財太關於上而重遲不易舉,祖宗惟用前四者以助其勢,而安石竭之不遺餘力。不知立國之本末者,真不足以謀國也。元祐、紹聖,一反一覆,而卒爲金人侵侮之資,尚何望其振中國以威四裔哉。南渡以來,大抵遵祖宗之舊,雖微有因革增損,不足爲重輕有無。如趙鼎諸臣,固已不究變通之理,況秦檜盡取而沮毀之,忍恥事讎,飾太平於一隅以爲欺,可勝誅哉。陛下憤王業之屈於一隅,勵志復讎,不免籍天下之兵以爲強,括郡縣之利以爲富,加惠百姓而富人無五年之積,不重徵稅而大商無鉅萬之藏,國勢日以困竭,臣恐尺籍之兵,府庫之財,不足以支一日之用也。陛下早朝晏罷,冀中興日月之功,而以繩墨取人,以文法蒞事,聖斷裁製中外而大臣充位,胥史坐行條令而百司逃責,人才日以闒茸,臣恐程文之士,資格之官,不足當度外之用也。藝祖經營天下之大略,太宗已不能盡用,今其遺意,豈無望於陛下也。陛下苟推原其意而行之,可以開社稷數百年之基,而況於復故物乎。不然,維持之具既窮,臣恐祖宗之積累亦不足恃也。陛下試令臣畢陳於前,則今日大有爲之略,必知所處矣。夫吳、蜀,天地之偏氣。錢塘,三吳之一隅。當唐之衰,錢鏐以閭巷之雄,起王其地,自以不能獨立,常朝事中國以爲重。及我宋受命,俶以全家入京師而自獻其土。故錢塘終始五代,被兵最少,而二百年之間,人物日以蕃盛,遂甲於東南。及建炎、紹興間,爲六飛所駐之地,當時論者固已疑其不足張形勢而事恢復矣。秦檜又從而備百司庶府,以講禮樂於其中,其風俗固已華靡,士大夫又從而治園囿臺榭,以樂其生於干戈之餘,上下晏安,而錢塘爲樂國矣。一隙之地,本不足以容萬乘,而鎮壓且五十年,山川之氣蓋亦發泄而無餘矣。故谷粟桑麻絲枲之利,歲耗於一歲,禽獸魚鱉草木之生,日微於一日,而上下不以爲異也。公卿將相,大抵皆江、浙、閩、蜀之人,而人才日以凡下,場屋之士以十萬數,而文墨小異已足以稱雄於其間矣。陛下據錢塘已耗之氣,用閩、浙日衰之士,而欲鼓東南習安脆弱之衆,北向以爭中原,臣是以知其難也。荊、襄之地,在春秋時,楚用以虎視齊、晉,而齊、晉不能屈也。及戰國之際,獨能與秦爭帝。其後三百餘年而光武起於南陽,同時共事,往往多南陽故人。又二百餘年遂爲三國交據之地,諸葛亮由此起輔先主,荊、楚之士從之如雲,而漢氏賴以復存於蜀。周瑜、魯肅、呂蒙、陸遜、陸抗、鄧艾、羊祜,皆以其地顯名。又百餘年而晉氏南渡,荊、襄常雄於東南,往往倚以爲強,樑竟以此代齊。及其氣發泄無餘,而隋、唐以來,遂爲偏方下州。五代之際,高氏獨常臣事諸國。本朝二百年間,降爲荒落之邦,北連許、汝,民居稀少,土產卑薄,人才之能通姓名於上國者,如晨星相望。至於建炎、紹興之際,羣盜出沒於其間,而被禍尤極。以迄於今,雖南北分畫交據,往往又置於不足用,民食無所從出,而兵不可由此而進。議者或以爲憂,而不知其勢之足用也。其地雖要爲偏方,然未有偏方之氣五六百年而不發泄者,況其東通吳、會,西連巴、蜀,南極湖、湘,北控關、洛,左右伸縮,皆足爲進取之機。今誠能開拓其地,洗濯其人,以發泄其氣而用之,使足以接關、洛之氣,則可以爭衡於中國矣,是亦形勢消長之常數也。陛下慨然移都建業,百司庶府皆從草創,軍國之儀皆從簡略,又作行宮於武昌,以示不敢寧居之意。常以江、淮之師爲金人侵軼之備,而精擇士人之沈鷙有謀開豁無他者,委以荊、襄之任,寬其文法,聽其廢置,撫摩振勵於三數年之間,則國家之勢成矣。石晉失盧龍一道,以成開運之禍,蓋丙午、丁未歲也。明年,藝祖皇帝始從郭太祖征伐,卒以平定天下。其後契丹以甲辰敗於澶淵,而丁未、戊申之間,真宗皇帝東封西祀以告太平,蓋本朝極盛之時也。又六十年,而神宗皇帝實以丁未歲即位,國家之事於此一變矣。又六十年,丙午、丁未,遂爲靖康之禍,天獨啓陛下於是年,而又啓陛下以北向復讎之志。今者,去丙午、丁未近在十年間矣,天道六十年一變,陛下可不有以應其變乎。此誠今日大有爲之機,不可苟安以玩歲月也。臣不佞,自少有馳驅四方之志,嘗數至行都,人物如林,其論皆不足以起人意,臣是以知陛下大有爲之志孤矣。辛卯、壬辰之間,始退而窮天地造化之初,考古今沿革之變,以推極皇帝王霸之道,而得漢、魏、晉、唐長短之由,天人之際,昭昭然可考而知也。始悟今世之儒士,自以爲得正心、誠意之學者,皆風痹不知痛癢之人也。舉一世安於君父之讎,而方低頭拱手以談性命,不知何者謂之性命乎。陛下接之而不任以事,臣於是服陛下之仁。又悟今世之才臣,自以爲得富國強兵之術者,皆狂惑以肆叫呼之人也。不以暇時講究立國之本末,而方揚眉伸氣以論富強,不知何者謂之富強乎。陛下察之而不敢盡用,臣於是服陛下之明。陛下勵志復仇足以對天命,篤於仁愛足以結民心,而又明足以照臨羣臣一偏之論,此百代之英主也。今乃委任庸人,籠絡小儒,以遷延大有爲之歲月,臣不勝憤悱,是以忘其賤而獻其愚。陛下誠令臣畢陳於前,豈惟臣區區之願,將天地之神,祖宗之靈,實與聞之。」

書奏,帝赫然震動,欲榜朝堂以勵羣臣,用种放故事,召令上殿,將擢用之。左右大臣莫知所爲,惟曾覿知之,將見亮,亮恥爲覿所知,逾垣而逃。覿以其不詣已而不悅,大臣尤惡其直言無諱,交沮之,乃有都堂審察之命。宰相臨以上旨,問所欲言,皆落落不少貶,又不合。待命十日,再詣闕上書曰:「恭惟皇帝陛下,勵志復仇,不肯即安於一隅,是有大功於社稷也。然坐錢塘浮侈之隅以圖中原則非其地,用東南習安之衆以行進取則非其人,財止於府庫則不足以通天下之有無,兵止於尺籍則不足以兼天下之勇怯,是以遷延之計遂行,而陛下大有爲之志怯矣。此臣所以不勝忠憤,齋沐裁書,獻之闕下,願得望見顏色,陳國家立國之本末而開大有爲之略,論天下形勢之消長而決大有爲之機,務合於藝祖經畫天下之本旨。然待命八日,未有聞焉,臣恐天下豪傑有以測陛下之意向,而云合響應之舉不得而成矣。」又上書曰:「臣妄意國家維持之具至今日而窮,而藝祖皇帝經畫天下之大指猶可恃以長久,苟推原其意而變通之,則恢復不足爲矣。然而變通之道有三,有可以遷延數十年之策,有可以爲百五六十年之計,有可以復開數百年之基。事勢昭然,而效見殊絕,非陛下聰明度越百代,決不能一一以聽之。臣不敢泄之大臣之前,而大臣拱手稱旨以問,臣亦姑取其大體之可言者三事以答之。其一曰,二聖北狩之痛,蓋國家之大恥,而天下之公憤也。五十年之餘,雖天下之氣銷鑠頹墮,不復知仇恥之當念,正在主上與二三大臣振作其氣以泄其憤,使人人如報私仇,此《春秋》書衛人殺州吁之意也。其二曰,國家之規模,使天下奉規矩準繩以從事,羣臣救過之不給,而何暇展布四體以求濟度外之功哉。其三曰,藝祖皇帝用天下之士人以易武臣之任事者,故本朝以儒立國,而儒道之振獨優於前代。今天下之士熟爛委靡,誠可厭惡,正在主上與二三大臣反其道以教之,作其氣而養之,使臨事不至乏才,隨才皆足有用。則立國之規模,不至戾藝祖之本旨,而東西馳騁以定禍亂,不必專在武臣也。臣所以爲大臣論者,其略如此。」

書既上,帝欲官之。亮笑曰:「吾欲爲社稷開數百年之基,寧用以博一官乎?」亟渡江而歸。日落魄醉酒,與邑之狂士飲,醉中戲爲大言,言涉犯上。一士欲中亮,以其事首刑部。侍何澹嘗爲考試官,黜亮,亮不平,語數侵澹,澹聞而嗛之,即繳狀以聞。事下大理,笞掠亮無完膚,誣服爲不軌。事聞,帝知爲亮,嘗陰遣左右廉知其事。及奏入取旨,帝曰:「秀才醉後妄言,何罪之有。」劃其牘於地,亮遂得免。居無何,亮家僮殺人於境。適被殺者嘗辱亮父,其家疑事由亮,聞於官,笞榜僮,死而復甦者數,不服。又囚亮父子於州獄,而屬臺官論亮情重,下大理。寺丞相王淮知帝欲生亮,而辛棄疾、羅點素高亮才,援之尤力,復得不死。

亮自以豪俠,屢遭大獄,歸家,益勵志讀書,所學益博。其學自孟子後惟推王通。嘗曰:「研窮義理之精微,辨析古今之同異,原心於杪忽,較理於分寸,以積累爲工,以涵養爲正,晬面盎背,則於諸儒誠有愧焉。至於堂堂之陳,正正之旗,風雨雲雷交發而並至,龍蛇虎豹變現而出沒,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自謂差有一日之長。」亮意蓋指朱熹、呂祖謙等雲。

十五年夏四月,陳亮上疏曰:「有非常之人,然後可以建非常之功。求非常之功,而用常才、出常計、舉常事以應之者,不待知者而後知其不濟也。秦檜以和誤國二十餘年,而天下之氣索然無餘矣。陛下慨然有削平宇內之志又二十餘年,天下之士始知所向,其有功於宗廟社稷者,非臣區區所能誦說其萬一也。高宗皇帝春秋既高,陛下不欲大舉驚動慈顏,抑心俯首,以致色養,聖孝之盛,書冊之所未有也。今者,高宗既已祔廟,天下之英雄豪傑皆仰首以觀陛下之舉動,陛下其忍使二十年間所以作天下之氣者,一旦而復索然乎。天下不可以坐取也,兵不可以常勝也,驅馳運動又非年高德尊者之所宜也。東宮居曰監國,行曰撫軍,陛下何以不於此時而命東宮爲撫軍大將軍,歲巡建業,使之兼統諸司,盡護諸將,置長史、司馬以專其勞。而陛下於宅憂之餘,運用人才,均調天下以應無窮之變,此肅宗所以命廣平王之故事也。兵雖未出,而聖意振動,天下之英雄豪傑靡然知所向,則吾之馳驅運動亦有所憑藉矣。臣請爲陛下論天下之形勢,而後知江南之不必憂,和議之不必守,虜人之不足畏,而書生之論不足憑也。臣聞吳會者,晉人以爲不可都,而錢鏐據之以抗四鄰,蓋自毗陵而外不能有也。其地南有浙江,西有崇山峻嶺,東北則有重湖沮洳,而松江、震澤橫亙其前,雖有戎馬百萬,何所用之。此錢鏐所恃以爲安,而國家六十年都之而無外憂者也。獨海道可以徑達吳會,而海道之險,吳兒習舟楫者之所畏,虜人能以輕師而徑至乎。破人家國,而止可用其輕師乎。書生以爲江南不易保者,是真兒女子之論也。臣嘗疑書冊不足憑,故嘗一到京口、建業,登高四望,深識天地設險之意,而古今之論爲未盡也。京口連延三面,而大江橫陳,江旁極目千里,其勢大略如虎之出穴,而非居穴之藏虎也。昔人以爲京口酒可飲、兵可用,而北府之兵爲天下雄,蓋其地勢當然,而人善用之耳。臣雖不到採石,其地與京口股肱建業,必有據險臨前之勢,而非止於僅僅自守者也。天豈使南方日限於一江之表,而不使與中國而爲一哉。江旁極目千里,固將使謀夫勇士得以展布四體,以與中國爭衡者也。韓世忠頓兵八萬于山陽,如老熊之當道,而淮東賴以安寢,此守淮東之要法也。天下有變,則長驅而用之耳。若一一欲塹而守之,分兵而據之,出奇設險,如兔之護窟,勢分力弱,反以成戎馬長驅之勢耳。是以二十年間,紛紛獻策,以勞聖慮,而卒無一成,雖成亦不足恃者,不知所以用淮東之勢者也。而書生便以爲長淮不易守者,是亦問道於盲之類耳。自晉之永嘉以迄於隋之開皇,在南方則定建業爲都,更六姓,而天下分裂者三百餘年。南師之謀北者,不知其幾,北師之謀南者,蓋亦凡有數耳,南北通和之時,則絕無而僅有。未聞有如今日之岌岌然以北方爲可畏,以南方爲可憂,一日不和,則君臣上下朝不能以謀夕也。罪在於書生之不識形勢,並與夫逆順曲直而忘之耳。高宗皇帝於金有父兄之仇,生不能以報之,則死必有望於子孫,何忍以升遐之哀告之仇哉。遺留報謝,三使繼遣,金帛寶貨,千兩連發,而金人僅以一使,如臨小邦。聞諸道路,哀祭之辭寂聊簡慢,義士仁人痛切心骨,豈以陛下之聖明智勇而能忍之乎。意者執事之臣,憂畏萬端,有以誤陛下也。南方之女紅,積尺寸之功於機杼,歲以輸虜人,固已不勝其痛矣。金寶之出於山澤者有限,而輸諸虜人者無窮,十數年後,豈不就盡哉。陛下何不翻然思首足之倒置,尋即位之初心,大泄而一用之,以與天下更始乎。未聞以數千里之地而畏人者也。劉淵、石勒、石虎、苻堅皆夷虜之雄,曾不能以終其世。而阿骨打之興,於今僅八十年,中原塗炭,又六十年矣,父子相夷之禍,具在眼中,而方畏爲南方之患,豈不誤哉。陛下倘以大義爲當正,撫軍之言爲可行,則當先經理建業而後使臨之。今之建業非昔之建業也。臣嘗登石頭、鍾阜而望,今也,直在沙觜之傍耳。鍾阜之支隴,隱隱而下,今行宮據其平處,以臨城市之前,則逼山而斗絕焉。此必後世之讀山經而相宅者之所定,江南李氏之所爲,非有據高臨下以乘正氣而用之之意也。本朝以至仁平天下,不恃險以爲固,而與天下共守之,故因而不廢耳。臣嘗問之鍾阜之僧,亦能言臺城在鍾阜之側,大司馬門適當在今馬軍新營之旁耳。其地據高臨下,東環平岡以爲固,西城石頭以爲重,帶玄武以爲險,擁秦淮、清溪以爲阻,是以王氣可乘,而運動如意。若如今城,則費侯景數日之力耳。曹彬之登長幹,兀朮之上雨花臺,皆俯瞰城市,雖一飛鳥不能逃也。臣又嘗問之守臣,以爲今城不必改作,若上有北方之志,則此直寄路焉耳。臣疑其言雖大而實未切也,據其地而命將出師,以謀守國,不使之乘正氣而有爲,雖省目前經營之勞,烏知其異日不垂得而復失哉。縱今歲未爲北舉之謀,而爲經理建康之計,以震動天下而與虜絕,陛下即位之初志,亦庶幾於少伸矣。第非常之事,非可與常人謀也。陛下即位之初,喜怒哀樂,是非好惡,皦然如日月之在天,雷動風行,天下方如草之偃。惟其或失之太怯,故書生得拘文執法以議其後,而其真有志者,私自奮勵,以求稱聖意之所在,則陛下或未之知也。陛下見天下之士皆不足以望清光,而書生拘文執法之說往往有驗,而聖意亦少衰矣。故大事必集,議除授必資格,才者以趶弛而棄,不才者以平穩而用,正言以迂闊而廢,巽言以軟美而入,奇論目爲橫議,庸論謂有典則。陛下以雄心英略,委曲上下於其間,遲迴莫前,而不敢有翻然之喜,隱忍事仇,而不敢奮赫斯之怒。朝得一才士,而暮以當路不便而逐,心知爲庸人,而外以人言不至而留。冺其喜怒,哀樂,雜其是非、好惡,而用依違以爲仁,戒諭以爲義,牢籠以爲禮,關防以爲智。陛下聰明自天,英武蓋世,而何事出此哉。天下非有豪猾不可制之奸,虜人非有方興未艾之勢,而何必用此哉。夫喜、怒、哀、樂、愛、惡,人主之所以鼓動天下而用之之具也,而重極之所謂無作者,不使加意於其間耳。豈欲如老、莊所謂槁木死灰,與天下爲嬰兒而後爲至治之極哉。陛下二十七年之間,遵養時晦,示天下以樂而有親,而天下歸其孝。行三年之喪,一誠不變,示天下以哀而從禮,而天下服其義。陛下以一身之哀、樂,而鼓天下以從之,其驗如影響矣。乙巳、丙午之間,虜人非無變故,而陛下不獨不形諸喜,而亦不泄諸機密之臣。近者非常之變,虜人略於奉慰,而陛下不獨不形諸怒,而亦不密其簡慢之文。陛下不以喜、怒示天下,天下惡知仇敵之不可安。棄其喜、怒以動天下之機,而欲事功之自成,是閉目而欲行也。小臣之得對,陛下有卓然知其才者,外臣之奉公,陛下有隱然念其忠者,而已用者旋去,既去者無路以自進,是陛下不得而示天下以愛也。大臣之弄權,陛下既知其有塞路者,議人之多私,陛下既知其有罔我者,而去之惟恐傷其意,發之惟恐其悵恨而不滿,是陛下不得而示天下以惡也。陛下翻然思即位之初心,豈知其今日至此乎。臣猶爲陛下悵念於既往,而天生英雄,豈使其終老於不濟乎。長江、大河,一泄千里,苟得非常之人以共之,則電掃六合,非難致之事也。本朝以儒道治天下,以格律守天下,而天下之人,知經義之爲常制,科舉之爲正路,法不得自議其私,人不得自用其智,而二百年之太平由此而出也。至於艱難變故之際,書生之智,知議論之當正,而不知事功之爲何物,知節義之當守,而不知形勢之爲何用,宛轉於文法之中,而無一人能自拔者。陛下雖欲得非常之人以共斯世,而天下其誰肯信乎。臣於戊戌之春正月丁巳,嘗極論宗廟社稷大計,陛下亦慨然有感於其言,而卒不得一望清光以布露其區區之誠,非廷臣之盡皆見惡,亦其勢然耳。臣今者非以其言之小驗而再冒萬死以自陳,實以宗廟社稷之大計不得不決於斯時也。陛下用其喜、怒、哀、樂、愛、惡之權,以鼓動天下,使如臣者得借方寸之地,以終前書之所言,而附寸名於竹帛之間,不使鄧禹笑人寂寂,而陛下得以發其雄心英略,以與四海才臣智士共之。天生英雄,殆不偶然,而帝王自有真,非區區小智所可附會也。」大略欲激帝恢復,而是時帝將內禪,不報。由是在廷交怒,以亮爲狂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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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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