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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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傳
作者:鍾惺 
本作品收錄於《鍾惺集

不孝惺生不及見大父,甫出母腹,即養於伯父一府君裕齋公、伯母陳宜人,即惺今所為之後者也。府君之生也,先於本生父二府君魯庵公二十歲,及見曾大父,即陳宜人猶及事曾大母,以故大父以上凡先世教家孝謹及治生艱難事,府君一一目見而口誦之。惺生數歲,府君抱著膝上,舐其吻,談大父時事,惺俯而聽之。語次相視,笑泣在面。至嗣父及母陳宜人、本生父及母馮宜人事,則惺之生較諸弟差長,聞見最早、最真。惺自念老矣,生、嗣父母三十年中俱沒,有弟四人先後亡其三,亦曾執筆為他人作誌傳,而祖父遺行確然不愧古人者無述焉,此罪人也。自閩歸,居生父憂。凡事屬大父以上,取諸嗣父所口授者;生、嗣父母事,則惺自以所聞見筆之於書。雖不必傳,亦不敢不述。要以言其所有,不言其所無;言其所知,不言其所不知。非惟不敢誣祖父,亦不敢欺子孫。下及亡弟愫、恮、悌、亡男肆夏者,則先予死者也,非後死者莫為之述也。且傳何以名《家傳》也?家者,無不及之義也。

高祖諱協祚,姓鍾氏。生正統壬戌。始繇江西吉安府永豐縣徙楚景陵縣皂市。卒正德癸酉,葬市西蘇家山。妣羅氏,先卒,葬永豐縣東湖。

曾祖諱弘仲,別號樸齋。生成化戊戌,卒嘉靖己酉。淳古長者,足不入郡邑、目不見官吏者終其身。妣姚氏,本縣人。生壬寅。訓子孫嚴明,有過,長跪受杖。酒漿脯蔬,家猶傳其法。卒嘉靖乙卯,合葬市東趙家山。李方伯五華先生,與大父善,為孝廉時,計偕有日矣,僉其主而後行,蓋嘉靖己酉歲之冬也。

祖諱山,別號南鎮。生嘉靖乙丑。曾祖性樸訥,祖獨強直警爽,膽識過人,然要歸於質行。嘗寒夜父子燒榾柮,擁膝相對。曾祖不言,以箸畫灰,忽忽如失。祖請其故,曾祖以箸指屋楹曰:「此恐非若有,吾以窘故,質諸族之富者矣。」祖跽曰:「此兒罪也,大人勿憂,請還之。」始苦身出行賈,逾年,贖其質劑而還。徐拓舍傍地,構宅買田,有中人產矣。

常以孝義廉恥為鄉里先。人有過,召而數之,熱心冷面,積而流出,如可承攬。其人外若不堪,中實諒其誠,無怨者。里之子弟有不若於父兄及僕衡主命者,常卒步至其家,登堂上,立其父兄及主人於傍,召犯者出,袒而杖之:「若小人何敢如此?若父兄若主能驕汝,乃公不汝驕也,且置汝於理。」其人叩頭服罪,多改心者。喜人治生,見市兒陸博擊球諸戲,輒取其具而摧燒之。年未四十,里中已憚服若大父行矣。

市錯四邑,雜民所居,渫惡民或相扇引,藏露作奸。荊西兵備觀察莆田鄭公患之(公諱汝舟),欲擇一幕官鎮焉。念小吏易與奸,法盜,盜反生擾,廉得祖立身居鄉狀,乃古之賢有護者也,一日檄召至。相見,祖不知所為,乃引卮酒勸之:「極知若長者,宜飲於鄉,然吾有未了事,非若無可與共功者。強飲此酒,吾有以累若。凡若所為卑體勞形,為吾屈耳。」祖再拜。公笑曰:「若正患行不去耳,吾知所以為若地矣。」乃手書檄一道,樸二具,曰:「驁者以此從事。」署為團長。乃拜受命。歸,謝絕親知蔬果之饋及一切茶酒聚會,申明保甲稽坐之法。然其要在引農商工技,使歸本業,終日奔命於生計,而不遑及其他。

有兩惡少年,以博爭道致恨,訴求決者。祖不問其曲直,曰:「汝曹獨無所操業乎?」縶而係諸大凳之兩頭,曰:「吾有冗務,忍就此二日,為若決之。」飲食皆不離凳,每大小便,一人欲出,則兩人共擎其凳以如廁,槃散牽率,見者皆笑。居一日有半,兩人面目相視,覺出入起居甚無謂,亦皆笑。祖徐出語兩人:「吾今日有閑矣,有所欲言事乎?」皆曰:「無有。」「恨如前乎?」曰:「不敢。」「欲放去乎?」曰:「誠如長者言。」乃解而遣之。歸,各悔而力事家人生產,皆致饒。惺為童子時,其一人之子年七十餘矣,抱布貿予門,為予言其事云。

鄭公出行部過市,祖郊迎,公出輿揖之起:「若步不能及舁人,勿傍輿行。然吾有事語若。」呼舁人曰:「吾欲與團長言,若勿以疾步窘之,且亂其語。」有所陳地方便計,繇輿入署,即檄行之。一日,密授祖牒,司某所大猾奸利事,刻日為限。祖案驗久無狀,故不報。公過市,倚輿問祖前事,祖正色起對:「不敢以影響溢言,傷上台覆盆之照。」公亦先得其情,因大笑,以手代樸,拊其式作閩語曰:「隻少這個,隻少這個。」蓋戲之也。即收牒已其事。徐語祖:「若陰德,宜有後。」(天啟二年,去公將八十年,惺以督學閩中,考公行事政績,具載郡誌《名宦紀》,檄祀鄉賢。其孫楚勳,惺試貢生第一)

公嘗庭語諸屬吏:「吾比監兩郡,所見賢者獨孝感典史某、皂市民鍾某耳。」少宰余公,應城人也,嘗謁鄭公,曰:「自皂市有團長後,吾邑無牛盜矣。」祖屢以親老請辭役,鄭公不許,然教養方略有次第矣。公遷去,其繼者關中張公(公諱煉),始聽其辭而禮遣之,顏祖之門曰「尚義」,賜以冠帶。固辭。

無何,曾祖沒,祖母姚亦瞽。細大之務,請而後行。嘗病髒結,便不得下,苦甚。祖以手導之,始利,糞血雜至,以一小木盎手滌之,日以為常。及沒,用其盎以頮面嗽齒,哀至,則輟盥而哭。如是者二十餘年,終其世。

姊適楊門者,性特懻,小失詞色,輒歸而戟手詈。祖司其語有間,緩辭引罪。姊詈畢,不答直去。次日必具榼,因族長跪其庭。姊故不為禮,族長諭之出。出乃拜,怒霽而後起。時祖年已六十餘,即楊氏子孫亦以為不堪。或謂:「翁亦老矣,何至是?」祖泣:「吾止姊弟二人,以姊為兄為母,正以年皆老,無幾相見。有如姊恚不解,斷往來,吾其如姊何?」人謂祖鐵膝頻為姊屈,暴者化之。

平生不喜見貴人,獨與封君李公南台為布衣交。封君者,方伯父也。朝相過,或暮歸,祖往亦如之。方伯課子嚴,即長公本寧先生,夙慧早達,不免與杖,惟祖能釋之。嘉靖甲子,本寧舉於鄉之歲也。明日登舟赴省試矣,偶以小嬉,方伯怒,夜抽園籬笞之。祖往曰:「吉行也,曷免而厲諸?」乃令謝而去。祖沒歲餘,本寧繇詞林外補,歸里,方伯引而吊,指靈床令亟拜:「是曾免汝笞者。」拜已,方伯北向揖,呼:「南翁,吾兒歸拜爾在此!」聲淚俱下,酸感而罷。(著此存先進之厚)

卒萬曆癸酉。乙亥,葬市西蘇家山。方伯又僉其主,蓋兩世矣。

祖雖勤儉,耕商作業,然意度落落然常出於其外。不甚讀書,書法尺牘,疏樸可觀。臒而長,音吐朗然,所至驚坐。嘗經商遠歸,囊可數百金,偶陳諸案而笥之。嗣父裕齋公,祖長男也,年數歲,過而斂步久之,顧眄而去。祖怒,呼之還:「若知愛此乎?男子生何憂無錢?苟能勵志作人,此陳陳者糞土也,何屬目為?」

愛從弟鎬,不啻同生。鎬病且死,屏妻子,以百金屬祖:子母起息,為身後妻子地,然勿令之知。待其子長,窘而後與之。祖愕然有難色,鎬以頭搏床:「弟能信兄,兄不自信乎?」祖扶起:「弟良食,若封識此物,詳署年月色數,請受弟命。起息則多端,凡中人不可頓忘遠嫌一念。」鎬謝如祖言。及其子長能立,泣而以原封與之,紙墨如故。

性坦而不知妒。年六十有九,無孫。族有多孫而誇者,祖每過其家,必呼其孫出,曲踴距躍為笑樂,快得祖一愧憤。祖歸,惟有欣歎而已。再往,必袖梨栗,誘其孫為戲。

女京山王中丞又池公。中丞年二十六成進士,為海鹽令。請諸前輩所以為令者,多以善事上官應之。請於祖,祖曰:「吾齊民,真心利物,猶能隨緣作好事。子為進士,宰一邑,審時度地,何事不可為?安能為子畫定而往?」中丞終身心藏其語,每為惺誦之。

每夜課生父讀,必取竹頭灑削為挑燈杖,夜分不寐。應城陳文學玉沙先生者,塾師也,語祖:「何苦為此?」祖愴然曰:「人在世,以覺為生,寐則疑於死。老人來日苦短,奈何以寸刻餘生同於死境?」其識議往往如此。

妣徐氏,生子一理,即惺嗣父。初以惺官行人司行人,贈如其官,後誥贈奉政大夫南京禮部祠祭司郎中。繼高氏,生子一貫,惺本生父也。以歲貢授常州府武進縣儒學訓導,致仕,誥封如前官,皆以惺覃恩云。繼何氏、趙氏。

長孫鍾惺曰:惺次大父行事,可以觀世焉。鄭觀察之知人,李方伯之篤舊,皆世所謂大人君子,無足異者。乃若杖人之子弟奴僕,而其家安之;兩少年之縶於凳而不逸,其子不諱,舉以語惺;鎬公屏妻子陰付百金。嗚呼,彼何世之人哉!

嗣父一府君裕齋公,諱一理,大父長子也。生嘉靖庚寅。負仁孝至性,而出之柔慎,不為矯矯之跡。大父嘗語人:「吾性寡寬緩,不能以聲色徇人。雖心本無他,幸免尤怨,然涉世之道安詳簡要,物我俱得,仁暴相安者,吾長男也。」大父嘗怒笞人,府君從傍去衣按其首,大父徐察其意甚悲,色甚和,擲杖而罷。

年八歲,母徐卒,育於祖母姚,至二十六歲。繼母高亦愛其馴,善待之。無何,高以產生父魯庵公病卒於蓐,生父生始十三日。是時陳宜人亦來歸矣,相對泣:「敻敻踽踽二十年始有一弟,望之甚奢,何數奇如此?」朝則抱以適鄰媼之門,乞乳之殘瀝;夜則手付陳宜人,視其燥濕啼笑。生父不知其無母,大父不知其有無母之子也。

生父數歲,繼母何虐之。府君獨自傷,語陳宜人:「吾誌行不足以庇弟。吾與若非厚集其誠,自處無過,不能有所感動。」乃相與謹身愉色,凡所喜者迎之,所忌者必為之諱。陰為生父衣食地,而口不言。久之,何亦知府君夫婦善信人也,時一聽其言。生父每受窘,泣而陽責之,曰:「若已有知,學子賓賓,豈猶十三日兒乎?」聞者亦憐之。

生父年二十,補諸生,馮宜人來歸。繼母趙虐不如何,而多忌輕聽。嘗以小女子讒戲積怒,請於大父,必出馮宜人而後已。操棰闖門,將攻之。馮宜人惟閉門泣。府君知不可爭,為權辭請於大父:「是其家強宗,加其女以不可受,恐生他端,為清門累。」陳宜人尋聲遙呼曰:「不如所言,新婦本無罪。且鍾氏宗祊是係,不可動。必不得已,請與同命。」趙氣奪,大父亦察其無謂,笑語府君:「長婦素慈,今健如此!」引趙衣去。

課生父及惺,望其成,朝不及夕,然雅不欲使塾師以一笞一詈加之。生父出就外傅,夜必與同寢,枕之臂,授以前後所當誦書,使其上口。明晨步送之入館,見塾師覆之無失而後歸。陳宜人具飯糒以待。課惺亦如之。

府君幼習制舉業,曉其大意,言必稱王、錢、唐、瞿之文。嘗語惺:「諸公文機勢相生,章法不亂,如觀水然,前際後際,不相逾越。」惺為文知從先輩入,實府君啟之。惺自館歸,必教以《通鑒》《語錄》《國朝憲章錄》等書。一日問惺:「人臣何以有忠良之別?」惺自以所知對曰:「鍾同、廖莊是忠臣,劉健、謝遷、李東陽是良臣。」府君奇其對:「此唐魏徵語,若安從聞之?」因為惺說一過。

惺十三四歲,私誦《左》《國》《史記》《漢書》《文選》。府君喜曰:「兒知古學矣。」聘儒先博雅者為惺通其句讀音釋,語生父:「此子終當以文行名世,吾老或不及見,吾弟必食其實。」

生父課惺頗嚴,馮宜人亦不為姑息之愛。府君語生父:「此子敏篤,志強體弱,一切用庸惰人待之,懼其志阻。志阻則氣反,氣反則竅逆,竅逆則其材枉而不伸,且虞生疾。吾嘗讀《素問》《內經》悟此理,俗師不知也。」一日,生父督惺過急,偶病悸。府君夜引陳宜人叩閣呼生父:「吾與弟言此子何如,而令至是?人苦不知足,不記吾家二十年前門祚乎?」生父及馮宜人巽謝乃已。次日,買諸陸博圍棋具,令善其術者教惺使戲:「兒勉為此一年,吾更有以教汝。」生父母患之,府君曰:「弟勿憂,用我法非但已病,試觀一年後兒讀書作文何如,而始信吾言。」明年病已,文日通利。生父怪問其故,曰:「此教佳子弟法也。」

煦煦近人,惟恐傷之。然不喜見市儈及輿皂,曰:「吾惡其臭衣帽之氣熏人。」所居近市,不甚親衡量,恒率家人力耕自給,默自遠於商賈之業。里有爭者,聞且見必譬解之。一訟於官,則避不問。人亦不敢引為驗。曰:「寧爭不勝,何至以訟牒汙長者姓名?」

好潔成性。日浴無算,不以夏興冬廢,水聲香影,交於簾戶。竟以多浴致痹。如廁所用淨紙,必裁令方整。田畜疏記,必用紙完好者,護以青殼,牙光可鑒,朱絲界之,而後加書。人笑其迂而勞,然性之所安,不能易也。客來過者,窺窗見其衣履微垢,輒走入內,搖手命童子辭以他出。所過人家,座有塵,默然引去。喜為醫,人有病,雖糞穢中,請必往,親為進匕,全活者甚多。年六十病痹,潔如故。

越二年,惺補諸生,娶婦黃。明年,生子肆夏。府君笑曰:「不意孑然之身,二十年中,子孫繞膝如此,吾病亦身輕矣。」越二年,失明。明年乙未,病卒,年六十有六。語生父及惺曰:「吾至此已過望,但吾父有子而不見孫,吾無子而見之。凡吾快處即是恨耳!」

繼母趙,長於府君十數歲,惺兒時見府君及陳宜人事之,溫凊備至,挽府君鬚問:「此是尊何人?年貌不甚相遠,事之乃爾。」府君笑曰:「此我繼母也。」

慕祖母姚終其身。哀樂所至,輒誦李令伯「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之語,至「祖母無臣」句,嗚咽而止,不能終焉。

陳宜人慈憫過人。雖以惺為後,然諸弟妹自一歲以後,若不知有母,衣履幋帨、蔬果餅餌之類,倚以為儲,求取無疵。弟愫早夭,有子昭夏,生才四月,婦王年二十餘,自矢靡他。宜人哀其志,每夜必引惺婦黃坐其室,寒燈靜茗,以他語間其哀,夜分乃別。後府君十年卒,為萬曆乙巳,距生嘉靖甲午,壽七十有二,猶及見惺舉於鄉,及孫肆夏為諸生、昭夏就外傅云。

本生父魯庵公,諱一貫,大父第二子也。生嘉靖庚戌。性敏而樸,寡言笑。生十三日而喪母,長養兄嫂,語在嗣父母事中。

三歲,侍大父前。時天旱,出戶見晴空皎然。大父顧府君曰:「天無雲。」府君對曰:「地有土。」大父喜,以為非獨捷對,亦重厚令終之兆云。

六七歲授書。飲食佳惡盈歉,一勿敢問,曰:「吾以口腹累兄嫂,剩粒殘漿,皆兄嫂匿聲色、忍饑渴以遺我者,敢求多乎?」大父性疏嚴,不屑屑省視兒女苦樂。然一覺察,性如水火。繼母何至悍,不免拳踢,蘆衣塵飯,府君忍不使大父知。嗣父語陳宜人:「是其天資大孝福德人,真吾弟也。吾不憂若敖之餒矣。」

隆慶庚午,補諸生,母馮宜人來歸。甲戌,惺始生。嗣父悲喜,口不忍言立後事,以府君止一子且長,然其身心寬然,不自以為無子人矣。府君知其意,愀然語馮宜人:「吾兄老矣,待吾有次子而立後,何日之有?」馮宜人曰:「然。非君兄嫂,吾死無所,何乃言有子?有子,兄嫂所予也,吾安敢有之!」立後之意始定。丁丑,生弟愫。嗣父母益喜:「惺真吾子矣。」抱惺而去。府君旦日命馮宜人具酒為壽:「賀吾兄嫂生子。」自是誡家人掩口勿言惺所出。

乙亥,葬大父。府君兄弟製一衰、一小素冠,加惺之身,抱立靈床前,明大父有孫執喪。前族之出示其孫以誇大父者,見而內不能善,語府君:「趨抱兒入,是其貌不揚,為人目笑。」府君兄弟初聞,以為愛我兒,慮風日之及、人犬之驚也;及其語竟,大為哀憤。嗣父欲唾其面,府君止之:「兄勿為念,吾必令此子有成,一雪此言。」

己卯、庚辰,連試於督學金公,皆高等,遂廩於庠。惺亦以其年出就塾。壬午,錄應鄉試。乙酉,試小不利。惺亦頗學為文,自是始一意課子兼理生。其言曰:「士喪所守生於求,求生於不足,不足生於暗而惰。吾性不能以一絲一粒幹人,非自處無求之地,何以善後?且吾業為人父。為人父,子雖賢而貴,婚嫁田居,還以所應有,義亦何辭?吾父寒夜擁爐時,不自矢贖父所質宅乎?此非惟子職,亦為人父之義也。」府君孑然儒生,不宦不商,今市中有宅二區,負郭田十益七八,子孫免饑寒。惺作官不甚內顧,若有遠識云。

而馮宜人勤勞尤出天性,椎布操作,樂而忘病,竟以此致殞。嘗云:「鹽奴爨婢,此富貴家行徑,寒素不宜須此。」家人飯粥,賓親酒脯,必躬必親,與陳宜人自朝至昏,坐不離廚。惺兒時,每見其井灶間地不容足,坐起進退,不失尺寸。陳宜人每以他事慍,見母無所置身。外人見者疑其婦姑,不知其為先後宛若也。

己丑,嗣父病痹。府君與馮宜人進藥上食,拾跡聞聲,一粥一羹,一蔬一肉,朝夕皆有疏記,視其絲毫加減,以為喜懼。陳宜人每食必面馮宜人:「今日食美,病者為加一匕。」用慰其意。馮宜人謂府君:「長兒雖出後兄嫂,彼老且病,安忍累之?且其為父母之勞,心力已殫於作兄嫂時矣。」辛卯,為惺婚。筐篚几筵,嗣父母不知。拜見之辰,嗣父舉酒屬賀:「賀吾弟夫婦娶婦。」言其勞費不出於己也。

嗣父終身惡聞「老死」二字。病時,府君嘗以數十金私為買美曌一具,歲一漆之,不使知。久之,嗣父亦微聞之。府君懼觸其忌,百方藏護。嗣父笑:「若無隱,此物亦復何可終免?但吾夫婦累弟處實多,不忍更用此相埤益耳。」

嗣父卒,府君自操家政。然以儒者治生,足則自止。廉儉之性,皎若冰霜。平生不輕過人飲、受人饋,杯茗寸絲,得必報之。惺十餘歲,讀書齋中,見府君題字數行於暗壁,云:「某年月日,予事有違,而往輒不利。書以自警。」幽獨心行略見乎辭。

其教子,急於封樹而緩於食實,奢於責其成而約於收其用。自惺為諸生,不令作孝廉想;為孝廉,不令作進士想;成進士授官,不令作權要想。嘗語惺:「吾勞勞一生以明經終,汝為諸生困處人中十二年;汝清羸疏直,性好讀書作文,此其法皆不宜大貴。為文士與輦上人同時冠進賢,於分已過,況汝嗣父生母皆不及見,而吾及見之乎!」惺嘗謂,名利場中能堪萬人之掉臂,不能堪二親之攢眉。惺為行人八年擬部,擬部二年而汰其考選、授水部,繇水部疏請改南曹,又二年部持不覆,覆改南祠部一年,出為福建提學僉事,蓋通籍十四年矣。優遊卒歲,舒縮用天,非得府君為父,安得率胸懷綽綽餘裕若此?

平生不以姓名通上官。壬午,試於郡守齊公第三,竟不往見。惺同年官於楚為令、為守、為監司,以年家子求一見,不得。與人言,口不及子孫。為武進縣訓導時,常鎮觀察為曾公(諱道唯),太守為何公(諱應瑞),宜興令為蔣公(諱英),皆惺同年也,誡惺不為通。曰:「體貌違隔,言及不甚有益。而人己之間,周旋甚難。」久乃知之,彌心重焉。辛酉,請告歸,實以惺遷閩臬故,具文郡邑,達督學、巡按御史,但以老乞身,不及其他。御史聞而高之。

與嗣父母同拜大夫、宜人之命。禮成之日,喜極嗚咽:「吾今乃報吾兄嫂。使吾以他子立後者,安有今日?」

惺之官兩都也,凡四到家。每辭之官,勉為收淚。壬戌三月,入閩,伏地大慟。府君含悲而慍:「吉行何至是?若慮我老乎?我強於汝。汝第攝身守官,勿貽吾憂。」臨行,以烏須藥一囊賜惺。授手未畢,府君失聲,慟過於惺。心動神告,惺至閩,夢魂搖曳,積勞柴立,自恐不免,乃府君竟以七月疾,日進不衰。七遣使至家,皆不報。竟以九月二十六日終於正寢,壽七十有三。蓋生卒同日。終天之恨,實自取之,復何言哉!

母馮宜人,先府君二十六年卒,為丁酉歲,距生嘉靖癸丑,壽四十有九。繼屠氏,又宗氏。


仲弟愫,字次真,魯庵公第二子也。生萬曆丁丑。俗重首生子,惺之為伯父母後也,父母已心許之,故弟之生,若初有子者。骨體堅闊,壯髪生額,性復強直。數歲時,伯父指此子酷類大父,弟聞,躍就其懷,抱其頸問:「大父何如?請告我。」伯父笑為言大父,語至痛快處,喜曰:「兒能為大父所為。」嘗從伯父母之田間,有老佃民語次呼大父別號,弟時戲床頭,長不能逾人腹,忽起手批其頰:「若世為我家隸農,何敢呼大父號?」其人不覺膝自屈,走告伯父,大吐舌:「不意郎君乃爾!」伯父奇之。

軒輊不馴,跳踉街市,竹馬紙鳶,非己所棄,群兒不敢取,群兒所取即棄之。就塾,復狎侮其曹偶,惺每禁止之。或教以泛愛親仁,曰:「阿兄饒為此,吾不能與諸牧豎伍。」父雖課子嚴,然酒酣以往,亦引諸兒笑樂。一夕飲,欲與惺及弟拳賭行觴,惺謝不敢,弟已舉臂前請,以屈伸開合間決勝,浮翁大白。父已醉臥,輒持杯就床,騎其胸,俯而嚼之。父大喜:「長兒守文,終不若此子有破轅之氣。」聞人間有不平事,恨不手引其人而撻之市。然其在父母、伯父母、兄嫂、塾師前執禮甚謹,未嘗有違言忤色。

為文一篇,數句之奇出人意表,然好弄,坐馳,一有得失,去之亦甚遠。父每縛笞之。邑令晉江林公(諱雲龍),好以文課士。甲午,惺以諸生試第一,弟以儒童試第四。公一日行學,語學師:「鍾生之文,披音露妙。」學師以為惺也,舉以對。公搖手:「吾正指其小者。獅兒龍子,御以良師友,必成令器。」是歲竟不得補青衿。乃感憤向學,為文日入秀整,有氣力。

性喜為書。每傷古人書法及趣,至今日亡盡。今人刻石臨摹,古人法趣必不在此。欲更出眼光,合以古人墨跡,服習移情,求其精神所在。每見人臨帖,必笑:「學古人已自不如此,此豈古人而遽學之乎?」行草波瀾老成,不肯作近人一筆。然不意其早夭,竟未留其片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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