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文學史/第九章 佛教的翻譯文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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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唐以前三百年中的文學趨勢(300—600) 白話文學史
第九章 佛教的翻譯文學(上)
作者:胡適
第十章 佛教的翻譯文學(下)


  兩晉南北朝的文人用那駢儷化了的文體來說理,說事,諛墓,贈答,描寫風景,——造成一種最虛浮,最不自然,最不正確的文體。他們說理本不求明白,只要“將毋同”便夠了;他們記事本不求正確,因為那幾朝的事本來是不好正確記載的;他們寫景本不求清楚,因為紙上的對仗工整與聲律鏗鏘豈不更可貴嗎?他們做文章本不求自然,因為他們做慣了那不自然的文章,反覺得自然的文體為不足貴,正如後世纏小腳的婦人見了天足反要罵“臭蹄子”了。

  然而這時候,進來了一些搗亂分子,不容易裝進那半通半不通的駢偶文字裡去。這些搗亂分子就是佛教的經典。這幾百年中,佛教從海陸兩面夾攻進中國來。中國古代的一點點樸素簡陋的宗教見了這個偉大富麗的宗教,真正是“小巫見大巫”了。幾百年之中,上自帝王公卿,學士文人,下至愚夫愚婦,都受這新來宗教的震盪與蠱惑;風氣所趨,佛教遂征服了全中國。佛教徒要傳教,不能沒有翻譯的經典;中國人也都想看看這個外來宗教講的是些什麼東西,所以有翻譯的事業起來。卻不料不翻譯也罷了,一動手翻譯便越翻越多,越譯越不了!那些印度和尚真有點奇怪,搖頭一背書,就是兩三萬偈;搖筆一寫,就是幾十卷。蜘蛛吐絲,還有完了之時;那些印度聖人絞起腦筋來,既不受空間的限制,又不受時間的限制,談世界則何止三千大千,談天則何止三十三層,談地獄則何止十層十八層,一切都是無邊無盡。所以這翻譯的事業足足經過一千年之久,也不知究竟翻了幾千部,幾萬卷;現在保存著的,連中國人做的注疏講述在內,還足足有三千多部,一萬五千多卷(日本刻的《大藏經》與《續藏經》共三千六百七十三部,一萬五千六百八十二卷。《大正大藏經》所添還不在內,《大日本佛教全書》一百五十巨冊也不在內)。

  這樣偉大的翻譯工作自然不是少數濫調文人所能包辦的,也不是那含糊不正確的駢偶文體所能對付的。結果便是給中國文學史上開了無窮新意境,創了不少新文體,添了無數新材料。新材料與新意境是不用說明的。何以有新文體的必要呢?第一因為外國來的新材料裝不到那對仗駢偶的濫調裡去。第二因為主譯的都是外國人,不曾中那駢偶濫調的毒。第三因為最初助譯的很多是民間的信徒;後來雖有文人學士奉敕潤文,他們的能力有限,故他們的惡影響也有限。第四因為宗教的經典重在傳真,重在正確,而不重在辭藻文采;重在讀者易解,而不重在古雅。故譯經大師多以“不加文飾,令易曉,不失本義”相勉。到了鳩摩羅什以後,譯經的文體大定,風氣已大開,那班濫調的文人學士更無可如何了。

  最早的翻譯事業起於何時呢?據傳說,漢明帝時,攝摩騰譯《四十二章經》,同來的竺法蘭也譯有幾種經。漢明求法,本是無根據的神話。佛教入中國當在東漢以前,故明帝永平八年(65年)答楚王英詔裡用了“浮屠”、“伊蒲塞”、“桑門”三個梵文字,可見其時佛教已很有人知道了。又可見當時大概已有佛教的書籍了。至於當時的佛書是不是攝摩騰等翻的,攝摩騰等人的有無,那都不是我們現在能決定的了。《四十二章經》是一部編纂的書,不是翻譯的書,故最古的經錄不收此書。它的時代也不容易決定。我們只可以說,第一世紀似乎已有佛教的書,但都不可細考了。

  第二世紀的譯經,以安世高為最重要的譯人。《高僧傳》說他譯的書“義理明析,文字允正,辯而不華,質而不野。凡在讀者,皆亹亹而不倦焉”。安世高譯經在漢桓帝建和二年(148年)至靈帝建寧中(約170年)。同時有支讖於光和中平(178—189年)之間譯出十幾部經。《僧傳》說他“審得本旨,了不加飾”。同時又有安玄,嚴佛調,支曜,康巨等,都有譯經,《僧傳》說他們“理得音正,盡經微旨”;“言直理旨,不加潤飾”。

  以上為二世紀洛陽譯的經,雖都是小品文字,而那“不加潤飾”的風氣卻給後世譯經事業留下一個好榜樣。

  三世紀的譯經事業可分前後兩期。三世紀的上半,譯經多在南方的建業與武昌。支謙譯出四十九種,康僧曾譯出十幾種,維祗難與竺將炎(《僧傳》作竺律炎,今從《法句經·序》)合譯出《曇缽經》一種,今名《法句經》。《法句經》有長序,不詳作序者姓名,但序中記譯經的歷史頗可注意:

    ……始者維祗難出自天竺,以黃武三年(224年)來適武昌。僕從受此五百偈本,請其同道竺將炎為譯,將炎雖善天竺語,未備曉漢;其所傳言,或得梵語,或以義出,音近質直。僕初嫌其為詞不雅。維祗難曰,“佛言依其義。不用飾;取其法,不以嚴(‘嚴’是當時白話,意為妝飾。如《佛本行經》第八云:‘太子出池,諸女更嚴’)。其傳經者,令易曉,勿失厥義,是則為善。”座中咸曰:“老氏稱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今傳梵義,實宜徑達。”是以自偈受譯人口,因順本旨,不加文飾。譯所不解,即闕不傳,故有脫失,多不傳者。然此雖詞樸而旨深,文約而義博。

  我們試引《法句經》的幾段作例:

    若人壽百歲,邪學志不善,不如生一日,精進受正法。

    若人壽百歲,奉火修異術,不如須臾敬,事戒者福勝。……

    覺能舍三惡,以藥消眾毒。健夫度生死,如蛇脫故皮。(《教學品》)

    事日為明故,事父為恩故,事君以力故,聞故事道人。……

    斫瘡無過憂,射箭無過患,是壯莫能拔,唯從多聞除。

    盲從是得眼,暗者從得燭;示導世間人,如目將無目。(《多聞品》)

    假令盡壽命,勤事天下神,象馬以祠天,不如行一慈。(《慈仁品》)

    夫士之生,斧在口中。所以斬身,由其惡言。(《言語品》)

    弓工調角,水人調船,巧匠調木,智者調身。

    譬如厚石,風不能移,智者意重,毀譽不傾。

    譬如深淵,澄靜清明,慧人聞道,心淨歡然。(《明哲品》)

    不怒如地,不動如山,真人無垢,生死世絕。(《羅漢品》)

    寧啖燒石,吞飲熔銅,不以無戒,食人信施。(《利養品》)

  《法句經》乃是眾經的要義,是古代沙門從眾經中選出四句六句的偈,分類編纂起來的。因為其中偈語本是眾經的精華,故譯出之後仍見精采,雖不加雕飾,而自成文學。

  這時期裡,支謙在南方,康僧鎧在北方,同時譯出《阿彌陀經》此經為《淨土宗》的主要經典,在思想史上與文學史上都有影響。

  三世紀的末期出了一個大譯主,敦煌的法護(云摩羅刹)。法護本是月支人,世居敦煌,幼年出家。他發憤求經,隨師至西域,學了許多種外國方言文字,帶了許多梵經回來,譯成晉文。《僧傳》說他:

    所獲《賢劫》,《正法華》,《光贊》等一百六十五部。孜孜所務,唯以弘通為業,終身寫譯,勞不告倦。經法所以廣流中華者,護之力也。……時有清信士聶承遠明解有才,……護公出經,多參正文句。……承遠有子道真,亦善梵學。此君父子比辭雅便,無累於古。……安公(道安)云:“護公所出,……雖不辯妙婉顯,而弘達欣暢,……依慧不文,樸則近本。”

  道安的評論還不很公平。豈有弘達雅暢,不辯妙婉顯的嗎?我最喜歡法護譯的《修行道地經》(太康五年譯成,284年)的《勸意品》中的擎缽大臣的故事;可惜原文太長,摘抄如下,作為三世紀晚年的翻譯文學的一個例:

    昔有一國王,選擇一國明智之人以為輔臣。爾時國王設權方便無量之慧,選得一人,聰明博達,其志弘雅,威而不暴,名德具足。王欲試之,故以重罪加於此人;敕告臣吏盛滿缽油而使擎之,從北門來,至於南門,去城二十里,園名調戲,令將到彼。設所持油墮一滴者,便級其頭,不須啟問。

    爾時群臣受王重教,盛滿缽油以與其人,其人兩手擎之,甚大愁憂,則自念言:其油滿器,城裡人多,行路車馬觀者填道;……是器之油擎至七步尚不可詣,況有里數邪?

    此人憂憤,心自懷懅。

    其人心念:吾今定死,無復有疑也。設能擎缽使油不墮,到彼園所,爾乃活耳。當作專計:若見是非而不轉移,唯念油缽,志不在余,然後度耳。

    於是其人安步徐行。時諸臣兵及觀眾人無數百千,隨而視之,如雲興起,圍繞太山。……眾人皆言,觀此人衣形體舉動定是死囚。斯之消息乃至其家;父母宗族皆共聞之,悉奔走來,到彼子所,號哭悲哀。其人專心,不顧二親兄弟妻子及諸親屬;心在油缽,無他之念。

    時一國人普來集會,觀者擾攘,喚呼震動,馳至相逐,躄地復起,轉相登躡,間不相容。其人心端,不見眾庶。

    觀者復言,有女人來,端正姝好,威儀光顏一國無雙;如月盛滿,星中獨明;色如蓮華,行於御道。……爾時其人一心擎缽,志不動轉,亦不察觀。

    觀者皆言,寧使今日見此女顏,終身不恨,勝於久存而不睹者也。彼時其人雖聞此語,專精擎缽,不聽其言。

    當爾之時,有大醉象,放逸奔走,入於御道,……舌赤如血,其腹委地,口唇如垂;行步縱橫,無所省錄,人血塗體,獨遊無難,進退自在猶若國王,遙視如山;暴鳴哮吼,譬如雷聲;而擎其鼻,瞋恚忿怒。……恐怖觀者,令其馳散;破壞兵眾,諸眾奔逝。……

    爾時街道市里坐肆諸買賣者,皆懅,收物,蓋藏閉門,畏壞屋舍,人悉避走。

    又殺象師,無有制禦,瞋或轉甚,踏殺道中象馬,牛羊,豬犢之屬;碎諸車乘,星散狼籍。

    或有人見,懷振恐怖,不敢動搖,或有稱怨,呼嗟淚下。或有迷惑,不能覺知;有未著衣,曳之而走;復有迷誤,不識東西。或有馳走,如風吹雲,不知所至也。……

    彼時有人曉化象咒,……即舉大聲而誦神咒。……爾時彼象聞此正教,即捐自大,降伏其人,便順本道,還至象廄,不犯眾人,無所嬈害。

    其擎缽人不省象來,亦不覺還。所以者何?專心懼死,無他觀念。

    爾時觀者擾攘馳散,東西走故,城中失火,燒諸宮殿,及眾寶舍,樓閣高臺現妙巍巍,輾轉連及。譬如大山,無不見者。煙皆周遍,火尚盡徹。……

    火燒城時,諸蜂皆出,放毒嚙人。觀者得痛,驚怪馳走。男女大小面色變惡,亂頭衣解,寶飾脫落;為煙所薰,眼腫淚出。遙見火光,心懷怖懅,不知所湊,輾轉相呼。父子兄弟妻息奴婢,更相教言,“避火!離水!莫墮泥坑!”

    爾時官兵悉來滅火。其人專精,一心擎缽,一滴不墮,不覺失火及與滅時。所以者何?秉心專意,無他念故。……

    爾時其人擎滿缽油,至彼園觀,一滴不墮。諸臣兵吏悉還王宮,具為王說所更眾難,而其人專心擎缽不動,不棄一滴,得至園觀。

    王聞其言,歎曰,“此人難及,人中之雄!……雖遇眾難,其心不移。如是人者,無所不辦。……”其王歡喜,立為大臣。……

    心堅強者,志能如是,則以指爪壞雪山,以蓮華根鑽穿金山,以鋸斷須彌寶山。……有信精進,質直智慧,其心堅強,亦能吹山而使動搖,何況除媱怒癡也!

  這種描寫,不加藻飾,自有文學的意味,在那個文學僵化的時代裡自然是新文學了。


  四世紀是北方大亂的時代。然而譯經的事業仍舊繼續進行。重要的翻譯,長安有僧伽跋澄與道安譯的《阿毗曇毗婆沙》(383年),曇摩難提與竺佛念譯的《中阿含》與《增一阿含》(384—385年)。《僧傳》云:

    其時也,苻堅初敗,群鋒互起,戎妖縱暴,民從四出,而猶得傳譯大部,蓋由趙王之功。

  趙正(諸書作趙整)字文業,是苻堅的著作郎,遷黃門侍郎。苻堅死後,他出家為僧,改名趙整。他曾作俗歌諫苻堅云:

    昔聞孟津河,千里作一曲。此水本自清,是誰攪令濁?

  苻堅說,“是朕也。”整又歌道:

    北園有一棗,布葉垂重陰,外雖饒棘刺,內實有赤心。

  堅笑說,“將非趙文業耶?”苻堅把他同種的氐戶分佈各鎮,而親信鮮卑人。趙整有一次侍坐,援琴作歌道:

    阿得脂,阿得脂,博勞舊父是仇綏,尾長翼短不能飛。遠徙種人留鮮卑,一旦緩急語阿誰?

  苻堅不能聽,後來終敗滅在鮮卑人的手裡。趙整出家後,作頌云:

    我生一何晚,泥洹一何早!歸命釋迦文,今來投大道(釋迦文即釋迦牟尼,文字古音門)。

  趙整是提倡譯經最有力的人,而他作的歌都是白話俗歌。這似乎不完全是偶然的罷?


  四世紀之末,五世紀之初,出了一個譯經的大師,鳩摩羅什,翻譯的文學到此方才進了成熟的時期。鳩摩羅什是龜茲人。(傳說他父親是天竺人。)幼年富於記憶力,遍遊罽賓,沙勒,溫宿諸國,精通佛教經典。苻堅遣呂光西征,破龜茲,得鳩摩羅什,同回中國。時苻堅已死,呂光遂據涼州,國號後涼。鳩摩羅什在涼州十八年之久,故通曉中國語言文字。至姚興征服後涼,始迎他入關,於弘始三年十二月(402年)到長安。姚興待以國師之禮,請他譯經。他譯的有《大品般若》,《小品金剛般若》,《十住》,《法華》,《維摩詰》,《思益》,《首楞嚴》,《持世》,《佛藏》,《遺教》,《小無量壽》等經;又有《十誦律》等律;又有《成實》,《中論》,《百論》,《十二門論》等論:凡三百餘卷。《僧傳說》:

    什既率多諳誦,無不究盡。轉能漢言,音譯流便。……初沙門慧睿才識高明,常隨什傳寫。什每為睿論西方辭體,商略同異,云:“天竺國俗甚重文制;其宮商體韻以入弦為善。凡覲國王,必有贊德。見佛之儀,以歌歎為貴。經中偈頌,皆其式也。但改梵為秦,失其藻蔚,雖得大意,殊隔文體。有似嚼飯與人,非徒失味,乃令嘔噦也。

  他對他自己的譯書這樣不滿意,這正可以表示他是一個有文學欣賞力的人,他譯的書,雖然掃除了浮文藻飾,卻仍有文學的意味,這大概是因為譯者的文學天才自然流露,又因他明瞭他“嚼飯與人”的任務,委曲婉轉務求達意,即此一點求真實求明顯的誠意便是真文學的根苗了。

  鳩摩羅什譯出的經,最重要的是《大品般若》,而最流行又最有文學影響的卻要算《金剛》,《法華》,《維摩詰》三部。其中《維摩詰經》本是一部小說,富於文學趣味。居士維摩詰有病,釋迦佛叫他的弟子去問病。他的弟子舍利弗,大目犍連,大迦葉,須菩提,富樓那,迦旃延,阿那律,優波離,羅喉羅,阿難,都一一訴說維摩詰的本領,都不敢去問疾。佛又叫彌勒菩薩,光嚴童子,持世菩薩等去,他們也一一訴說維摩詰的本領,也不敢去。後來只有文殊師利肯去問病。以下寫文殊與維摩詰相見時維摩詰所顯的辯才與神通。這一部半小說,半戲劇的作品,譯出之後,在文學界與美術界的影響最大。中國的文人詩人往往引用此書中的典故,寺廟的壁畫往往用此書的故事作題目。後來此書竟被人演為唱文,成為最大的故事詩:此是後話,另有專篇。我們且摘抄鳩摩羅什原譯的《維摩詰經》一段作例:

    佛告阿難,“汝行詣維摩詰問疾。”阿難曰佛言:“世尊,我不堪任詣彼問疾,所以者何?憶念昔時,世尊身有小疾,當用牛乳,我即持缽詣大婆羅門家門下立。時維摩詰來謂我言:‘唯,阿難,何為晨朝持缽住此?’我言:‘居士,世尊身有小疾,當用牛乳,故來至此。’維摩詰言:‘止,止,阿難,莫作是語。如來身者,金剛之體,諸惡已斷,眾善普會,當有何疾?當有何惱?默往,阿難,勿謗如來。莫使異人聞此粗言。無命大威德諸天及他方淨土諸來菩薩得聞斯語。阿難,轉輪聖王以少福故,尚得無病,豈況如來無量福曾,普勝者哉?行矣,阿難,勿使我等受斯恥也。外道梵志若聞此語,當作是念:何名為師,自疾不能救,而能救諸疾人?可密速去,勿使人聞。當知,阿難,諸如來身,即是法身,非思欲身。佛為世尊,過於三界。佛身無漏,諸漏已盡。佛身無為,不墮諸數。如此之身,當有何疾?’時我,世尊,實懷慚愧,得無近佛而謬聽耶?即聞空中聲曰:“阿難,如居士言,但為佛出五濁惡世,現行斯法,度脫眾生。行矣,阿難,取乳勿慚?’世尊,維摩詰智慧辨才為若此也,是故不任詣彼問疾。”

  看這裡“唯,阿難,何為晨朝持缽住此?”又“時我,世尊,實懷慚愧”--類的說話神氣,可知當時羅什等人用的文體大概很接近當日的白話。

  《法華經》(《妙法蓮華經》)雖不是小說,卻是一部富於文學趣味的書。其中有幾個寓言,可算是世界文學裡最美的寓言,在中國文學上也曾發生不小的影響。我們且引第二品中的“火宅”之喻作個例:

    爾時佛告舍利弗:“我先不言諸佛世尊以種種因緣譬喻言辭方便說法,皆為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耶?是諸所說,皆為化菩薩故。然,舍利弗,今當復以譬喻更明此義。諸有智者以譬喻得解。

    “舍利弗,若國邑聚落有大長者,其年衰邁,財富無量,多有田宅及諸僮僕。其家廣大,唯有一門。多諸人眾,一百,二百,乃至五百人止住其中。堂閣朽故,牆壁隤落,柱根腐敗,梁棟傾危。周幣俱時倏然火起,焚燒舍宅,長者諸子,若十,一十,或至三十,在此宅中。

    “長者見是大火從四面起,即大驚怖,而作是念:‘我雖能於此所燒之門,安穩得出;而諸子等於火宅內,樂著嬉戲,不覺不知,不驚不怖。火來逼身,苦痛切己,心不厭患,無求出意。’

    “舍利弗,是長者作是思惟:‘我身手有力,當以衣械,若以几案,從舍出之。’復更思惟:‘是舍唯有一門,而復狹小。諸子幼稚未有所識,戀著戲處,或當墮落,為火所燒。我當為說怖畏之事。此舍已燒,宜時疾出,無令為火之所燒害。’

    “作是念已,如所思惟,具告諸子:‘汝等速出!’父雖憐愍,善言誘喻;而諸子等樂著嬉戲,不肯信受,不驚不畏,了無出心。亦復不知何者是火,何者為舍,云何為失。但東西走戲,視父而已。

    “爾時長者即作是念:‘舍已為大火所燒,我及諸子若不時出,必為所焚。我今當設方便,今諸子等得免斯害。’父知諸子先心各有所好種種珍玩奇異之物,情必樂著,而告之言:‘汝等所可玩好,稀有難得,汝若不取,後必憂悔。如此種種羊車,鹿車,牛車,今在門外,可以遊戲。汝等於此火宅,宜速出來。隨汝所欲,皆當與汝。’

    “爾時諸子聞父所說珍玩之物,適其願故,心各勇銳,互相推排,競共馳走,爭出火宅。

    “是時長者見諸子等安穩得出,皆於四衢道中,露地而坐,無復障礙,其心泰然,歡喜踴躍。

    “時諸子等各白父言:‘父先所許玩好之具,羊車,鹿車,牛車,願時賜與。’

    “舍利弗,爾時長者各賜與諸子等一大車。其車高廣,眾寶莊校,周市欄楯,四面懸鈴。又於其上張設幰蓋,亦以珍奇雜寶而嚴飾之。寶繩交絡,垂諸華纓。重敷婉筵,安置丹枕。駕以白牛,膚色充潔,形體姝好,有大筋力,行步平正,其疾如風。又多僕從而侍衛之。所以者何?是大長者財富無量,種種諸藏,悉皆充溢,而作是念:‘我財物無極,不應以下劣小車與諸子等。今此幼童,皆是吾子,愛無偏黨。我有如是七寶大車,其數無量,應當等心各各與之。不宜差別。所以者何?以我此物周給一國猶尚不匱,何況諸子?’是時諸子各乘大車,得未曾有,非本所望。

    “舍利弗,於汝意云何,是長者等與諸子珍寶大車,寧有虛妄不?”

    舍利弗言:“不也,世尊。是長者但令諸子得免火難,全其軀命,非為虛妄。何以故?若全身命,便為已得好玩之具,況復方便,於彼火宅中而拔濟之?世尊,若是長者乃至不與最小一車,猶不虛妄,何以故?是長者先作是意,我以方便令子得出,以是因緣,無虛妄也。何況長者自知財富無量,欲饒益諸子,等與大車?”

    佛告舍利弗:“善哉,善哉!如汝所言。舍利弗,如來亦復如是。”

  印度的文學有一種特別體裁:散文記敘之後,往往用韻文(韻文是有節奏之文,不必一定有韻腳)重說一遍。這韻文的部分叫做“偈”。印度文學自古以來多靠口說相傳,這種體裁可以幫助記憶力。但這種體裁輸入中國以後,在中國文學上卻發生了不小的意外影響。彈詞裡的說白與唱文夾雜並用,便是從這種印度文學形式得來的。上文引的“火宅”之喻也有韻文的重述,其中文學的趣味比散文部分更豐富。我們把這段“偈”也摘抄在下面作個比較:

    譬如長者,有一大宅。其宅久故,而復頓敝,堂舍高危,柱根摧朽,梁棟傾斜,基陛隤毀,牆壁圮坼,泥塗阤落,覆苫亂墜,椽梠差脫,周障屈曲,雜穢充遍。有五百人,止住其中。

    鴟梟雕鷲,烏鵲鳩鴿,蚖蛇蝮蝎,蜈蚣鼬蜓,守宮百足,鼬狸鼷鼠,諸惡蟲輩,交橫馳走。屎尿臭處,不淨流溢。蜣螂諸蟲,而集其上。狐狼野幹,咀嚼踐踏,嚌齧死屍,骨肉狼籍。

    由是群狗,競來捕撮,饑羸慞惶,處處求食,鬥諍揸掣,啀喍嗥吠。其舍恐怖,變狀如是,處處皆有。魑魅魍魎,夜叉惡鬼,食啖人肉。毒蟲之屬,諸惡禽獸,孚乳產生,各自藏護。

    夜叉競來,爭取食之,食之既飽,噁心轉熾,鬥諍之聲,甚可怖畏。鳩槃茶鬼,蹲踞土埵,或時離地,一尺二尺,往返遊行。縱逸嬉戲,捉狗兩足,撲令失聲,以腳加頸,怖狗自樂。

    復有諸鬼,其身長大,裸形黑瘦,常住其中,發大惡聲,叫呼求食。復有諸鬼,其咽如針;復有諸鬼,首如牛頭;或食人肉,或復啖狗,頭髮蓬亂,殘害兇險;饑渴所逼,叫喚馳走。

    夜叉餓鬼,諸惡鳥獸,饑急四向,窺看窗牖。如是諸難,恐畏無量。

    是朽故宅,屬於一人。其人近出,未久之間,於後宅舍,忽然火起,四面一時,其焰俱熾。棟樑椽柱,爆聲震裂,摧折墮落,牆壁崩倒。諸鬼神等,揚聲大叫。雕鷲諸鳥,鳩槃茶等,周慞惶怖,不能自出。惡獸毒蟲,藏竄孔穴。毗舍闍鬼,亦住其中,薄福德故,為火所逼,共相殘害,飲血啖肉。野幹之屬,並己前死,諸大惡獸,競來食啖。臭煙烽㶿,四面充塞。

    蜈蚣蚰蜒,毒蛇之類,為火所燒,爭走出穴。鳩槃茶鬼,隨取而食。又諸餓鬼,頭上火然,饑渴熱惱,周慞悶走。其宅如是,甚可怖畏。毒害火災,眾難非一。

    是時宅主,在門外立,聞有人言,汝諸子等,先因遊戲,來入此宅,稚小無知,歡娛樂著。長者聞已,驚入火宅,方宜救濟,令無燒害。告喻諸子,說眾患難,惡鬼毒蟲,災火蔓延,眾苦次第,相續不絕。毒蛇蚖蝮,及諸夜叉,鳩槃茶鬼,野幹狐狗,雕鷲鴟梟,百足之屬,饑渴惱急,甚可怖畏。此苦難處,況復大火?諸子無知,雖聞父誨,猶故樂著,戲嬉不已。是時長者,而作是念,諸子如此,益我愁惱。今此舍宅,無一可樂,而諸子等,沉湎嬉戲,不受我教,將為火害。即便思惟,設諸方便,告諸子等:我有種種,珍玩之具,妙寶好車,羊車鹿車,大牛之車,今在門外。汝等出來,吾為汝等,造作此車,隨意所樂,可以遊戲。諸子聞說,如此諸車,即時競奔,馳走而出,到於空地,離諸苦難。

  這裡描寫那老朽的大屋的種種恐怖和火燒時的種種紛亂,雖然不近情理,卻熱鬧的好玩。後來中國小說每寫戰爭或描摹美貌,往往模仿這形式,也正是因為它熱鬧的好玩。

  《高僧傳》說:鳩摩羅什死於姚秦弘始十一年(409年),臨終與眾僧告別曰:

    ……自以暗昧,謬充傳譯,凡所出經論三百餘卷,唯《十誦》(《十誦律》)一部未及刪繁,存其本旨,必無差失。願凡所宣譯,傳流後世,咸共弘通。

  他說只有《十誦》一部未及刪繁,可見其餘的譯本都經過他“刪繁”的了。後人譏羅什譯經頗多刪節,殊不知我們正惜他刪節的太少。印度人著書最多繁復,正要有識者痛加刪節,方才可讀。慧遠曾說《大智度論》“文句繁廣,初學難尋。乃抄其要文,撰為二十卷。”(《高僧傳》六)可惜《大品般若》不曾經羅什自己抄其要文,成一部《綱要》呵。

  《高僧傳》卷七僧睿傳裡有一段關於鳩摩羅什譯經的故事,可以表現他對於譯經文體的態度:

  昔竺法護出《正法華經受決品》云:

    天見人,人見天。

    什譯經至此,乃言曰:“此語與西域義同,但在言過質。”僧睿曰:“將非‘人天交接,兩得相見’?”什喜曰,“實然。”

  這裡可以看出羅什反對直譯。法護直譯的一句雖然不錯,但說話確是太質了,讀了叫人感覺生硬的很,叫人感覺這是句外國話。僧睿改本便是把這句話改成中國話了。在當日過渡的時期,羅什的譯法可算是最適宜的法子。他的譯本所以能流傳千五百年,成為此土的“名著”,也正是因為他不但能譯的不錯,並且能譯成中國話。

  這個法子自然也有個限制。中國話達得出的,都應該充分用中國話。中國話不能達的,便應該用原文,決不可隨便用似是而非的中國字。羅什對這一點看的很清楚,故他一面反對直譯,一面又儘量用“阿耨多羅什三藐三菩提”一類的音譯法子。

  附 記

  這一章印成之先,我接得陳寅恪先生從北京寄來他的新著《童受〈喻鬘論〉梵文殘本跋》。陳先生說,近年德國人在龜茲之西尋得貝葉梵文佛經多種,柏林大學路德施教授(Prof Henrich Lüders)在其中檢得《大莊嚴論》殘本,並知鳩摩羅多所譯的《大莊嚴論》,其作者為童受(鳩摩邏什Kumaralata)而非馬鳴;又知此書即普光窺基諸人所稱之《喻鬘論》。路德施教授已有校本及考證,陳寅恪先生在此跋內列舉別證,助成路德施之說。陳先生用羅什譯本與原本互校的結果,得著一些證據,可以使我們明白羅什譯經的藝術。他說,羅什翻經有三點可注意:一為刪去原文繁重,二為不拘原文體制,三為變易原文。他舉的證據都很可貴,故我摘錄此跋的後半,作為本章的附錄:


鳩摩羅什譯經的藝術 陳寅恪

    予嘗謂鳩摩羅什翻譯之功,數千年間,僅玄奘可以與之抗席。然今日中土佛經譯本,舉世所流行者,如《金剛》,《心經》,《法華》之類,莫不出自其手。故以言普及,雖慈恩猶不能及。所以致此之故,其文不皆直譯,較諸家雅潔,當為一主因。……《慈恩法師傳》卷十云,顯慶“五年春正月一日,起首翻《大般若經》。經梵文總有二十萬頌,文既廣大,學徒每請刪略。法師將順眾意,如羅什所翻,除繁去重。”蓋羅什譯經,或刪去原文繁重,或不拘原文體制,或變易原文。茲以《喻鬘論》梵文原本,校其譯文,均可證明。今《大莊嚴經論》譯本卷十末篇之最後一節,中文較梵文原本為簡略;而卷十一首篇之末節,則中文全略而未譯。此刪去原譯繁重之證也。《喻鬘論》之文,散文與偈頌兩體相間。……然據梵文殘本以校譯文,如卷一之:

    “彼諸沙彌等,尋以神通力,化作老人像。髮白而面皺,秀眉牙齒落,僂脊而柱杖。詣彼檀越家。檀越既見己,心生大歡慶,燒香散名華,速請令就坐。既至須臾頃,還復沙彌形。”

    一節,及卷十一之:

    “我以愚癡故,不能善觀察,為癡火所燒。願當暫留住,少聽我懺悔;猶如腳跌者,扶地還得起;待我得少供。”

    一節,本散文也,而譯文為偈體。如卷一之“夫求法者,不觀形相,唯在智慧。身雖幼稚,斷諸結漏,得於聖道。雖老放逸,是名幼小”一節,及卷二之“汝若欲知可炙處者,汝但炙汝瞋忿之心。若能炙心,是名真炙。如牛駕車,車若不行,乃須策牛,不須打車。身猶如車,心如彼牛,以是義故,汝應炙心。云何暴身?又復身者,如材如牆,雖復燒炙,將何所補?”一節,本偈體也,而譯文為散文。……此不拘原文體制之證也。卷二之“諸仙苦修行,亦復得生天”一節,“諸仙”二字梵文原文本作Kanva等,蓋Kanva者,天竺古仙之專名,非秦人所習知,故易以公名,改作“諸仙”二字。又卷四之“汝如蟻封,而欲與彼須彌山王比其高下”一節,及卷六之“猶如蚊子翅,扇於須彌山,雖盡其勢力,不能令動搖”一節,“須彌”梵本一作Mandara,一作Vindhya。蓋此二山名皆秦人所不知,故易以習知之須彌,使讀者易解。此變易原文之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