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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堪回憶的癸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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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堪回憶的癸的年
作者:賴和
林瑞明編按:「可能作於1923年(癸亥年),與發表稿「歸家」雷同。」


我初進學堂在十歲的年頭,記得是癸卯之春初。當二十歲癸丑的首夏由醫科畢業,到今年癸亥方始回家,從頭一數已二十年了。那時代的少年朋友,死的有、不長進的亦有、得意成功的有、依人作活的亦有,大都是生疏及的,不似那騎竹馬鬥草兒的時代親熱了。因為人人各有了事做,聚首的時很少,且少時的事,什麼人像我要再想起呢?

還有一件使我很傷感的,就是無識無憂時代那些老相好,那在中街之賣米糕,打小鑼子的,賣麥芽糕的,好說笑話的賣鹹酸甜的潮州老,常在祖廟口的賣蔗翁,賣粉圓的擔子,這幾介老人家大半死了,死的不曉得再轉生幾世了。只有那小鑼子腔腔的聲,還時響到耳邊來,粉圓亦再吃過好幾次。

一天,他兩人在祖廟口息下擔子,因沒有買賣,也就談天起來。剛剛我亦閒著站在那邊,看照裡上的告白,聽著他們說的高興,也就向階石上坐下,同他問答起來。

我:「記得我很少的時候,自我有了記憶,就看見你挑這擔子,打著那小銅鑼,硿硿地在街上賣,不知道今年有六十歲嗎?敢沒有兒子可替你賣?」我問那賣麥芽糕的。
賣麥芽糕的(以下簡稱為「飴」):「六十二歲了,我自少年就做這樣不長進的生意,至今日有幾個年頭,也自記不清楚,覺在這條街上行走,所見人家的興廢變遷,總似前天一樣啊!小哥,我還記得汝曾把一個錢硬要我兩插麥芽糕,和我鬧個不了,現在亦做到先生啦!

賴和補入

(加:兒子雖有兩個,但他們有他們的事,我還會勞動,也不要出來賺些來去添頭貼尾。」賣麥芽糕的應。)
(加:不享幾年福,何苦呢?)
(加:有福可享,誰不要享呢?就是享不來,纔出來受苦。)
?:「像--賣圓仔湯的--也有幾個兒子會賺錢了,而且你也帶著病,那不休息休息。」
?:「囝仔賺不成錢,米柴官廳當口緊,不能不出來拖老命。」

粉:「是啊!他曾打碎我的碗,求我別教他家裡曉得,我亦可憐他禁不起打,亦就不說,他后來更說是碗不堅牢……」
我:「現時比永過一定較好啊,以前一個錢的物,現在賣十幾個錢。」
飴:「唉!汝還是囝子仔的見識,不懂世故。現在十幾個錢,怎比得上先前的一個錢,講起來就傷心,我們已沒有性命再過那樣的日子啦!永過的時代是真好,沒有現時這樣警官。」賣麥芽糕的。
粉:「現在的景況,一年不好過一年了。單就疾病來講,先前總沒有什麼流行症、傳染病,我們若受些風邪,一服藥就好了。現在的病,什麼不服西藥更不會好啦,像我帶這種病,每一發作,非注射不行,這樣病全都是西醫帶來的?」
我:「哈哈!難怪--汝們這樣想嗎?實在有好幾種病是有了西醫纔發見的。--汝們的孩子進過學校沒有?」 飴:「進學校麼,唉!講來使人好笑。」
我:「什麼緣故呢?」
飴:「我的大孩子很欣羨汝們做先生的賺錢多、做名好,小學畢了業,就想考進上級去,因我們是窮人,不是資產家,是不能栽培子弟成人的,我就不答應……」
我:「沒有這樣道理,後來呢?」
飴:「他竟偷去報考,竟然考進,當時我實吃驚不少。」
粉:「汝顛了?這很可恭喜的事呢?」
飴:「汝不曉得啊,這一起的學費,一月裡要幾十塊,我這老骨頭怎擔得起這重擔子。要不使他去,怕校裡不答應,后來他說是考在官費生裡,心纔放寬一點。」
我:「雖說官費生,一月裡所用也要十來塊錢。」
飴:「是啊,我亦這樣打算,到畢業至省亦要五、六百塊,若他在家裡幫做小生意,這四、五年,亦可積下三、四百塊,那麼我們就是小富戶啦。比到那先生們一月賺不上三十塊,日日兢兢戰戰,把大丈夫的勇氣壯心盡都忘掉,還可做個無憂無慮特立獨行的男子,何等爽快。」
我:「栽培子弟是不能和做生意一樣,打算拿出多少本錢,要多少利息,究竟後來怎麼樣?」
飴:「他總不懂我的話,一定要去,沒有法子,我亦就艱難計較,克斂家裡的所費(林瑞明註:教會羅馬字作 sou2-hui3,日常生活費用。),使他進學校去。」
我:「那就難得啦,現在幾班(林瑞明註:幾年級。)生了?」
飴:「我欲詳細問,他只是吞吞吐吐說不明白,但我信他壞事是做不來的,和他同時亦有許多人被退學,聽說全是純良學生,此中的原因很難解釋。」
我:「是是,我聽過的,現在怎樣?」
粉:「他的孩子好啊,本來就是和順的。從學校回來更加和氣,日日在家裡替他老子……」
我:「那嗎兩百塊錢,就不算白花了。」
飴:「唉,汝沒有看過他回來,更同閹割過的一樣,毫無丈夫膽氣。所以別人營三託四,再求進學校去。那樣的教養法,實在不能感心,我亦不願他再進去。」
粉:「唉,汝這老頭子,那樣孩兒,汝還不足嗎?若像我隔鄰羊家那個東西,幸得他家裡還過得去。要使我們生著,怕只條老命就……」
粉:「我隔壁楊家那個兒子,畢業過三、四年了,考幾次上級學校總不能及第,他的父親亦就斷念,說他不能上進,教他去店舖裡學生理,去過幾家,全被辭回來,聽講字且算無有一件,而且常常自己抬起畢業生身分,不願去做粗重的工課,只能在家裡和同他一樣的朋友講究吃『口食』嫖,一天到晚就是算街上的石頭。」
飴:「我早看透了一樣,所以我兩個囝仔,已教他退學了,六年間記得幾句用不著的日本話,也是好笑。」

(賴和補入)

?:「怎用不著呢?」
?:「怎用得著呢?」
?:「在銀行、役場、官廳,那一處不是不會講國語不行嗎?」
?:「那一種的人自然有路用咯,不過像我們是用不著的,怎樣?」
?:「一個囝仔要去『口食』日本頭路,不是央三托四,抬身抬勢,那容易。自然那是無我們的份額。」
?:「在家裡,幾時用到,只有等巡查來對戶口時,用牠一半句。」
?:「而且漢文一字也不知道。」
?:「恁想了錯去了。」

粉:「是啊!我問汝?國語汝是學過的,學校裡說的和外間有不同嗎?」
我:「什麼緣故?」
粉:「我的孩子五班生了,聽說校裡非國語不許說,先生教書亦是全用國語。那嗎,國語該當是聽的、說的全都懂的,什麼一天我和他在路上,聽兩人說的好些一下,我問他,牠倆說什麼,他竟一句亦不懂,說和校裡的不一樣,可實……」
飴:「巡查來了,--」
我:「不要緊啦,這邊沒有妨礙交通。」
飴:「他是不容人理會的,人家若不走避,他就以為人不怕他,定把威風使起來,那就要吃虧。」

說還未了,挑起擔子走了--唉,他們把我當作什麼樣的先生呀?

1996年1月1日,这部作品在原著作國家或地區屬於公有領域,之前在美國從未出版,其作者1943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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