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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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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關 非攻
作者:魯迅 1934年
起死
本作品收錄於《故事新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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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夏的徒弟公孫高來找墨子,已經好幾回了,總是不在家,見不著。大約是第四或者第五回罷,這才恰巧在門口遇見,因為公孫高剛一到,墨子也適值回家來。他們一同走進屋子裡。

  公孫高辭讓了一通之後,眼睛看著席子的破洞,和氣的問道:

  “先生是主張非戰的?”

  “不錯!”墨子說。

  “那麼,君子就不鬥麽?”

  “是的!”墨子說。

  “豬狗尚且要鬥,何況人……”

  “唉唉,你們儒者,說話稱著堯舜,做事卻要學豬狗,可憐,可憐!”墨子說著,站了起來,匆匆的跑到廚下去了,一面說:“你不懂我的意思……”

  他穿過廚下,到得後門外的井邊,絞著轆轤,汲起半瓶井水來,捧著吸了十多口,於是放下瓦瓶,抹一抹嘴,忽然望著園角上叫了起來道:

  “阿廉!你怎麼回來了?”

  阿廉也已經看見,正在跑過來,一到面前,就規規矩矩的站定,垂著手,叫一聲“先生”,於是略有些氣憤似的接著說:

  “我不幹了。他們言行不一致。說定給我一千盆粟米的,卻只給了我五百盆。我只得走了。”

  “如果給你一千多盆,你走麽?”

  “不。”阿廉答。

  “那麼,就並非因為他們言行不一致,倒是因為少了呀!”

  墨子一面說,一面又跑進廚房裡,叫道:

  “耕柱子!給我和起玉米粉來!”

  耕柱子恰恰從堂屋裡走到,是一個很精神的青年。

  “先生,是做十多天的乾糧罷?”他問。

  “對咧。”墨子說。“公孫高走了罷?”

  “走了,”耕柱子笑道。“他很生氣,說我們兼愛無父,像禽獸一樣。”

   墨子也笑了一笑。

  “先生到楚國去?”

  “是的。你也知道了?”墨子讓耕柱子用水和著玉米粉,自己卻取火石和艾絨打了火,點起枯枝來沸水,眼睛看火焰,慢慢的說道:“我們的老鄉公輸般,他總是倚恃著自己的一點小聰明,興風作浪的。造了鉤拒,教楚王和越人打仗還不夠,這回是又想出了什麼雲梯,要聳恿楚王攻宋去了。宋是小國,怎禁得這麼一攻。我去按他一下罷。”

  他看得耕柱子已經把窩窩頭上了蒸籠,便回到自己的房裡,在壁廚里摸出一把鹽漬藜菜乾,一柄破銅刀,另外找了一張破包袱,等耕柱子端進蒸熟的窩窩頭來,就一起打成一個包裹。衣服卻不打點,也不帶洗臉的手巾,只把皮帶緊了一緊,走到堂下,穿好草鞋,背上包裹,頭也不回的走了。從包裹里,還一陣一陣的冒著熱蒸氣。

  “先生什麼時候回來呢?”耕柱子在後面叫喊道。

  “總得二十來天罷,”墨子答著,只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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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子走進宋國的國界的時候,草鞋帶已經斷了三四回,覺得腳底上很發熱,停下來一看,鞋底也磨成了大窟窿,腳上有些地方起繭,有些地方起泡了。他毫不在意,仍然走;沿路看看情形,人口倒很不少,然而歷來的水災和兵災的痕跡,卻到處存留,沒有人民的變換得飛快。走了三天,看不見一所大屋,看不見一顆大樹,看不見一個活潑的人,看不見一片肥沃的田地,就這樣的到了都城。

  城牆也很破舊,但有幾處添了新石頭;護城溝邊看見爛泥堆,像是有人淘掘過,但只見有幾個閑人坐在溝沿上似乎釣著魚。

  “他們大約也聽到消息了,”墨子想。細看那些釣魚人,卻沒有自己的學生在裡面。

  他決計穿城而過,於是走近北關,順著中央的一條街,一徑向南走。城裡面也很蕭條,但也很平靜;店鋪都貼著減價的條子,然而並不見買主,可是店裡也並無怎樣的貨色;街道上滿積著又細又粘的黃塵。

  “這模樣了,還要來攻它!”墨子想。

  他在大街上前行,除看見了貧弱而外,也沒有什麼異樣。楚國要來進攻的消息,是也許已經聽到了的,然而大家被攻得習慣了,自認是活該受攻的了,竟並不覺得特別,況且誰都只剩了一條性命,無衣無食,所以也沒有什麼人想搬家。待到望見南關的城樓了,這才看見街角上聚著十多個人,好像在聽一個人講故事。

  當墨子走得臨近時,只見那人的手在空中一揮,大叫道:

  “我們給他們看看宋國的民氣!我們都去死!”

  墨子知道,這是自己的學生曹公子的聲音。

  然而他並不擠進去招呼他,匆匆的出了南關,只趕自己的路。又走了一天和大半夜,歇下來,在一個農家的檐下睡到黎明,起來仍復走。草鞋已經碎成一片一片,穿不住了,包袱里還有窩窩頭,不能用,便只好撕下一塊布裳來,包了腳。不過布片薄,不平的村路梗著他的腳底,走起來就更艱難。到得下午,他坐在一株小小的槐樹下,打開包裹來吃午餐,也算是歇歇腳。遠遠的望見一個大漢,推著很重的小車,向這邊走過來了。到得臨近,那人就歇下車子,走到墨子面前,叫了一聲“先生”,一面撩起衣角來揩臉上的汗,喘著氣。

  “這是沙麽?”墨子認識他是自己的學生管黔敖,便問。

  “是的,防雲梯的。”

  “別的準備怎麼樣?”

  “也已經募集了一些麻,灰,鐵。不過難得很:有的不肯,肯的沒有。還是講空話的多……”

  “昨天在城裡聽見曹公子在講演,又在玩一股什麼‘氣’,嚷什麼‘死’了。你去告訴他:不要弄玄虛;死並不壞,也很難,但要死得於民有利!”

  “和他很難說,”管黔敖悵悵的答道。“他在這裡做了兩年官,不大願意和我們說話了……”

  “禽滑釐呢?”

  “他可是很忙。剛剛試驗過連弩;現在恐怕在西關外看地勢,所以遇不著先生。先生是到楚國去找公輸般的罷?”

  “不錯,”墨子說,“不過他聽不聽我,還是料不定的。你們仍然準備著,不要只望著口舌的成功。”

  管黔敖點點頭,看墨子上了路,目送了一會,便推著小車,吱吱嘎嘎的進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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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國的郢城可是不比宋國:街道寬闊,房屋也整齊,大店鋪里陳列著許多好東西,雪白的麻布,通紅的辣椒,斑斕的鹿皮,肥大的蓮子。走路的人,雖然身體比北方短小些,卻都活潑精悍,衣服也很乾凈,墨子在這裡一比,舊衣破裳,布包著兩隻腳,真好像一個老牌的乞丐了。

  再向中央走是一大塊廣場,擺著許多攤子,擁擠著許多人,這是鬧市,也是十字路交叉之處。墨子便找著一個好像士人的老頭子,打聽公輸般的寓所,可惜言語不通,纏不明白,正在手真心上寫字給他看,只聽得轟的一聲,大家都唱了起來,原來是有名的賽湘靈已經開始在唱她的《下里巴人》,所以引得全國中許多人,同聲應和了。不一會,連那老士人也在嘴裡發出哼哼聲,墨子知道他決不會再來看他手心上的字,便只寫了半個“公”字,拔步再往遠處跑。然而到處都在唱,無隙可乘,許多工夫,大約是那邊已經唱完了,這才逐漸顯得安靜。他找到一家木匠店,去探問公輸般的住址。

  “那位山東老,造鉤拒的公輸先生麽?”店主是一個黃臉黑須的胖子,果然很知道。“並不遠。你迴轉去,走過十字街,從右手第二條小道上朝東向南,再往北轉角,第三家就是他。”

  墨子在手心上寫著字,請他看了有無聽錯之後,這才牢牢的記在心裡,謝過主人,邁開大步,徑奔他所指點的處所。果然也不錯的:第三家的大門上,釘著一塊雕鏤極工的楠木牌,上刻六個大篆道:“魯國公輸般寓”。

  墨子拍著紅銅的獸環,噹噹的敲了幾下,不料開門出來的卻是一個橫眉怒目的門丁。他一看見,便大聲的喝道:

  “先生不見客!你們同鄉來告幫的太多了!”

  墨子剛看了他一眼,他已經關了門,再敲時,就什麼聲息也沒有。然而這目光的一射,卻使那門丁安靜不下來,他總覺得有些不舒服,只得進去稟他的主人。公輸般正捏著曲尺,在量雲梯的模型。

  “先生,又有一個你的同鄉來告幫了……這人可是有些古怪……”門丁輕輕的說。

  “他姓什麼?”

  “那可還沒有問……”門丁惶恐著。

  “什麼樣子的?”

  “像一個乞丐。三十來歲。高個子,烏黑的臉……”

  “阿呀!那一定是墨翟了!”

  公輸般吃了一驚,大叫起來,放下雲梯的模型和曲尺,跑到階下去。門丁也吃了一驚,趕緊跑在他前面,開了門。墨子和公輸般,便在院子里見了面。

  “果然是你。”公輸般高興的說,一面讓他進到堂屋去。

  “你一向好麽?還是忙?”

  “是的。總是這樣……”

  “可是先生這麼遠來,有什麼見教呢?”

  “北方有人侮辱了我,”墨子很沉靜的說。“想托你去殺掉他……”

  公輸般不高興了。

  “我送你十塊錢!”墨子又接著說。

  這一句話,主人可真是忍不住發怒了;他沉了臉,冷冷的回答道:

  “我是義不殺人的!”

  “那好極了!”墨子很感動的直起身來,拜了兩拜,又很沉靜的說道:“可是我有幾句話。我在北方,聽說你造了雲梯,要去攻宋。宋有什麼罪過呢?楚國有餘的是地,缺少的是民。殺缺少的來爭有餘的,不能說是智;宋沒有罪,卻要攻他,不能說是仁;知道著,卻不爭,不能說是忠;爭了,而不得,不能說是強;義不殺少,然而殺多,不能說是知類。先生以為怎樣?……”

  “那是……”公輸般想著,“先生說得很對的。”

  “那麼,不可以歇手了麽?”

  “這可不成,”公輸般悵悵的說。“我已經對王說過了。”

  “那麼,帶我見王去就是。”

  “好的。不過時候不早了,還是吃了飯去罷。”

  然而墨子不肯聽,欠著身子,總想站起來,他是向來坐不住的。公輸般知道拗不過,便答應立刻引他去見王;一面到自己的房裡,拿出一套衣裳和鞋子來,誠懇的說道:

  “不過這要請先生換一下。因為這裡是和俺家鄉不同,什麼都講闊綽的。還是換一換便當……”

  “可以可以,”墨子也誠懇的說。“我其實也並非愛穿破衣服的……只因為實在沒有工夫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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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王早知道墨翟是北方的聖賢,一經公輸般紹介,立刻接見了,用不著費力。

  墨子穿著太短的衣裳,高腳鷺鷥似的,跟公輸般走到便殿里,向楚王行過禮,從從容容的開口道:

  “現在有一個人,不要轎車,卻想偷鄰家的破車子;不要錦繡,卻想偷鄰家的短氈襖;不要米肉,卻想偷鄰家的糠屑飯:這是怎樣的人呢?”

  “那一定是生了偷摸病了。”楚王率直的說。

  “楚的地面,”墨子道,“方五千里,宋的卻只方五百裡,這就像轎車的和破車子;楚有雲夢,滿是犀兕麋鹿,江漢里的魚鱉黿鼉之多,那裡都賽不過,宋卻是所謂連雉兔鯽魚也沒有的,這就像米肉的和糠屑飯;楚有長松文梓榆木豫章,宋卻沒有大樹,這就像錦繡的和短氈襖。所以據臣看來,王吏的攻宋,和這是同類的。”

  “確也不錯!”楚王點頭說。“不過公輸般已經給我在造雲梯,總得去攻的了。”

  “不過成敗也還是說不定的。”墨子道。“只要有木片,現在就可以試一試。”

  楚王是一位愛好新奇的王,非常高興,便教侍臣趕快去拿木片來。墨子卻解下自己的皮帶,彎作弧形,向著公輸子,算是城;把幾十片木片分作兩份,一份留下,一份交與公輸子,便是攻和守的器具。

  於是他們倆各各拿著木片,像下棋一般,開始鬥起來了,攻的木片一進,守的就一架,這邊一退,那邊就一招。不過楚王和侍臣,卻一點也看不懂。

  只見這樣的一進一退,一共有九回,大約是攻守各換了九種的花樣。這之後,公輸般歇手了。墨子就把皮帶的弧形改向了自己,好像這回是由他來進攻。也還是一進一退的支架著,然而到第三回,墨子的木片就進了皮帶的弧線裡面了。

  楚王和侍臣雖然莫明其妙,但看見公輸般首先放下木片,臉上露出掃興的神色,就知道他攻守兩面,全都失敗了。

  楚王也覺得有些掃興。

  “我知道怎麼贏你的,”停了一會,公輸般訕訕的說。“但是我不說。”

  “我也知道你怎麼贏我的,”墨子卻鎮靜的說。“但是我不說。”

  “你們說的是些什麼呀?”楚王驚訝著問道。

  “公輸子的意思,”墨子旋轉身去,回答道,“不過想殺掉我,以為殺掉我,宋就沒有人守,可以攻了。然而我的學生禽滑釐等三百人,已經拿了我的守御的器械,在宋城上,等候著楚國來的敵人。就是殺掉我,也還是攻不下的!”

  “真好法子!”楚王感動的說。“那麼,我也就不去攻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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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子說停了攻宋之後,原想即刻回往魯國的,但因為應該換還公輸般借他的衣裳,就只好再到他的寓里去。時候已是下午,主客都很覺得肚子餓,主人自然堅留他吃午飯——或者已經是夜飯,還勸他宿一宵。

  “走是總得今天就走的,”墨子說。“明年再來,拿我的書來請楚王看一看。”

  “你還不是講些行義麽?”公輸般道。“勞形苦心,扶危濟急,是賤人的東西,大人們不取的。他可是君王呀,老鄉!”

  “那倒也不。絲麻米谷,都是賤人做出來的東西,大人們就都要。何況行義呢。”

  “那可也是的,”公輸般高興的說。“我沒有見你的時候,想取宋;一見你,即使白送我宋國,如果不義,我也不要了……”

  “那可是我真送了你宋國了。”墨子也高興的說。“你如果一味行義,我還要送你天下哩!”

   當主客談笑之間,午餐也擺好了,有魚,有肉,有酒。墨子不喝酒,也不吃魚,只吃了一點肉。公輸般獨自喝著酒,看見客人不大動刀匕,過意不去,只好勸他吃辣椒:

  “請呀請呀!”他指著辣椒醬和大餅,懇切的說,“你嘗嘗,這還不壞。大蔥可不及我們那裡的肥……”

  公輸般喝過幾杯酒,更加高興了起來。

  “我舟戰有鉤拒,你的義也有鉤拒麽?”他問道。

  “我這義的鉤拒,比你那舟戰的鉤拒好。”墨子堅決的回答說。“我用愛來鉤,用恭來拒。不用愛鉤,是不相親的,不用恭拒,是要油滑的,不相親而又油滑,馬上就離散。所以互相愛,互相恭,就等於互相利。現在你用鉤去鉤人,人也用鉤來鉤你,你用拒去拒人,人也用拒來拒你,互相鉤,互相拒,也就等於互相害了。所以我這義的鉤拒,比你那舟戰的鉤拒好。”

  “但是,老鄉,你一行義,可真幾乎把我的飯碗敲碎了!”公輸般碰了一個釘子之後,改口說,但也大約很有了一些酒意:他其實是不會喝酒的。

  “但也比敲碎宋國的所有飯碗好。”“可是我以後只好做玩具了。老鄉,你等一等,我請你看一點玩意兒。”

  他說著就跳起來,跑進後房去,好像是在翻箱子。不一會,又出來了,手裡拿著一隻木頭和竹片做成的喜鵲,交給墨子,口裡說道:

  “只要一開,可以飛三天。這倒還可以說是極巧的。”

  “可是還不及木匠的做車輪,”墨子看了一看,就放在席子上,說。“他削三寸的木頭,就可以載重五十石。有利於人的,就是巧,就是好,不利於人的,就是拙,也就是壞的。”  

  “哦,我忘記了,”公輸般又碰了一個釘子,這才醒過來。“早該知道這正是你的話。”

  “所以你還是一味的行義,”墨子看著他的眼睛,誠懇的說,“不但巧,連天下也是你的了。真是打擾了你大半天。我們明年再見罷。”

  墨子說著,便取了小包裹,向主人告辭;公輸般知道他是留不住的,只得放他走。送他出了大門之後,回進屋裡來,想了一想,便將雲梯的模型和木鵲都塞在後房的箱子里。

  墨子在歸途上,是走得較慢了,一則力乏,二則腳痛,三則乾糧已經吃完,難免覺得肚子餓,四則事情已經辦妥,不像來時的匆忙。然而比來時更晦氣:一進宋國界,就被搜檢了兩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國隊,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關外,又遭著大雨,到城門下想避避雨,被兩個執戈的巡兵趕開了,淋得一身濕,從此鼻子塞了十多天。

一九三四年八月

1996年1月1日,这部作品在原著作國家或地區屬於公有領域,之前在美國從未出版,其作者1936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國本地版權期限更長,但對外國外地作品應用較短期限規則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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