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外集/序言
聽說:中國的好作家是大抵「悔其少作」的,他在自定集子的時候,就將少年時代的作品盡力刪除,或者簡直全部燒掉。我想,這大約和現在的老成的少年,看見他嬰兒時代的出屁股,銜手指的照相一樣,自愧其幼稚,因而覺得有損於他現在的尊嚴,——於是以為倘使可以隱蔽,總還是隱蔽的好。但我對於自己的「少作」,愧則有之,悔卻從來沒有過。出屁股,銜手指的照相,當然是惹人發笑的,但自有嬰年的天真,決非少年以至老年所能有。況且如果少時不作,到老恐怕也未必就能作,又怎麼還知道悔呢?
先前自己編了一本《墳》,還留存著許多文言文,就是這意思;這意思和方法,也一直至今沒有變。但是,也有漏落的:是因為沒有留存著底子,忘記了。也有故意刪掉的:是或者因為看去好像抄譯,卻又年遠失記,連自己也懷疑;或者因為不過對於一人,一時的事,和大局無關,情隨事遷,無須再錄;或者因為本不過開些玩笑,或是出於暫時的誤解,幾天之後,便無意義,不必留存了。
但使我吃驚的是霽雲先生竟抄下了這麼一大堆,連三十多年前的時文,十多年前的新詩,也全在那裡面。這真好像將我五十多年前的出屁股,銜手指的照相,裝潢起來,並且給我自己和別人來賞鑒。連我自己也詫異那時的我的幼稚,而且近乎不識羞。但是,有什麼法子呢?這的確是我的影像,——由它去罷。
不過看起來也引起我一點回憶。例如最先的兩篇,就是我故意刪掉的。一篇是「雷錠」的最初的紹介,一篇是斯巴達的尚武精神的描寫,但我記得自己那時的化學和歷史的程度並沒有這樣高,所以大概總是從什麼地方偷來的,不過後來無論怎麼記,也再也記不起它們的老家;而且我那時初學日文,文法並未了然,就急於看書,看書並不很懂,就急於翻譯,所以那內容也就可疑得很。而且文章又多麼古怪,尤其是那一篇《斯巴達之魂》,現在看起來,自己也不免耳朵發熱。但這是當時的風氣,要激昂慷慨,頓挫抑揚,才能被稱為好文章,我還記得「被發大叫,抱書獨行,無淚可揮,大風滅燭」是大家傳誦的警句。但我的文章裡,也有受著嚴又陵的影響的,例如「涅伏」,就是「神經」的臘丁語的音譯,這是現在恐怕只有我自己懂得的了。以後又受了章太炎先生的影響,古了起來,但這集子裡卻一篇也沒有。
以後回到中國來,還給日報之類做了些古文,自己不記得究竟是什麼了,霽雲先生也找不出,我真覺得僥幸得很。
以後是抄古碑。再做就是白話;也做了幾首新詩。我其實是不喜歡做新詩的——但也不喜歡做古詩——只因為那時詩壇寂寞,所以打打邊鼓,湊些熱鬧;待到稱為詩人的一出現,就洗手不作了。我更不喜歡徐志摩那樣的詩,而他偏愛到各處投稿,《語絲》一出版,他也就來了,有人贊成他,登了出來,我就做了一篇雜感,和他開一通玩笑,使他不能來,他也果然不來了。這是我和後來的「新月派」積仇的第一步;語絲社同人中有幾位也因此很不高興我。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收在《熱風》裡,漏落,還是故意刪掉的呢,已經記不清,幸而這集子裡有,那就是了。
只有幾篇講演,是現在故意刪去的。我曾經能講書,卻不善於講演,這已經是大可不必保存的了。而記錄的人,或者為了方音的不同,聽不很懂,於是漏落,錯誤;或者為了意見的不同,取捨因而不確,我以為要緊的,他並不記錄,遇到空話,卻詳詳細細記了一大通;有些則簡直好像是惡意的捏造,意思和我所說的正是相反的。凡這些,我只好當作記錄者自己的創作,都將它由我這裡刪掉。
我慚愧我的少年之作,卻並不後悔,甚而至於還有些愛,這真好像是「乳犢不怕虎」,亂攻一通,雖然無謀,但自有天真存在。現在是比較的精細了,然而我又別有其不滿於自己之處。我佩服會用拖刀計的老將黃漢升,但我愛莽撞的不顧利害而終于被部下偷了頭去的張翼德;我卻又憎惡張翼德型的不問青紅皂白,掄板斧「排頭砍去」的李逵,我因此喜歡張順的將他誘進水裡去,淹得他兩眼翻白。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日夜,魯迅記於上海之卓面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