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書瑣記(一)
高爾基很驚服巴爾札克[2]小說裏寫對話的巧妙,以爲並不描寫人物的模樣,卻能使讀者看了對話,便好像目覩了說話的那些人。[3]
中國還沒有那樣好手段的小說家,但《水滸》和《紅樓夢》[4]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讀者由說話看出人來的。其實,這也並非什麼奇特的事情,在上海的衖堂裏,租一間小房子住着的人,就時時可以體驗到。他和周圍的住户,是不一定見過面的,但只隔一層薄板壁,所以有些人家的眷属和客人的談話,尤其是高聲的談話,都大略可以聽到,久而久之,就知道那裏有那些人,而且仿彿覺得那些人是怎樣的人了。
如果删除了不必要之點,只摘出各人的有特色的談話來,我想,就可以使别人從談話裏推見每個說話的人物。但我並不是說:這就成了中國的巴爾札克。
作者用對話表現人物的時候,恐怕在他自己的心目中,是存在着這人物的模樣的,于是傳給讀者,使讀者的心目中也形成了這人物的模樣。但讀者所推見的人物,卻並不一定和作者所設想的相同,巴爾札克的小鬍鬚的清瘦老人,到了高爾基的頭裏,也許變了粗蠻壯大的絡腮鬍子。不過那性格,言動,一定有些類似,大致不差,恰如將法文翻成了俄文一樣。要不然,文學這東西便沒有普遍性了。
文學雖然有普遍性,但因讀者的體驗的不同而有變化,讀者倘沒有類似的體驗,牠也就失去了效力。譬如我們看《紅樓夢》,從文字上推見了林黛玉這一個人,但須排除了梅博士的「黛玉葬花」[5]照相的先入之見,另外想一個,那麼,恐怕會想到剪頭髮,穿印度綢衫,清瘦,寂寞的摩登女郎;或者别的什麼模樣,我不能斷定。但試去和三四十年前出版的《紅樓夢圖詠》[6]之類裏面的畫像比一比罷,一定是截然两樣的,那上面所畫的,是那時的讀者的心目中的林黛玉。
文學有普遍性,但有界限;也有較爲永久的,但因讀者的社會體驗而生變化。北極的遏斯吉摩人[7]和菲洲腹地的黑人,我以爲是不會懂得“林黛玉型”的;健全而合理的好社會中人,也將不能懂得,他們大約要比我們的聽講始皇焚書,黄巢殺人更其隔膜。一有變化,即非永久,說文學獨有仙骨,是做夢的人們的夢話。
(八月六日。)
註
[编辑]- ↑ 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三四年。
- ↑ 巴爾札克(H. de Balzac,1799—1850)法國作家,他的作品总题爲《人間喜剧》,包括长篇小說《欧也妮·葛朗台》、《高老頭》、《幻灭》等九十余部。高爾基《我的文學修养》中談到巴爾扎克小說時說:「在巴爾扎克的《鲛皮》(按通译《驴皮记》)裏,看到银行家的邸宅中的晚餐會那一段的時候,我完全驚服了。二十多個人們同時在喧嚷着談天,但卻以許多形态,寫得好像我亲自聽見。重要的是——我不但聽見,還目覩了各人在怎樣的談天。來宾們的相貌,巴爾扎克是沒有描寫的。但我卻看見了人們的眼睛,微笑和姿势。我总是叹服着從巴爾扎克起,以至一切法國人的用會話來描寫人物的巧妙,把所描寫的人物的會話,寫得活泼泼地好像耳闻一般的手段,以及那對話的完全。」此文載一九三四年八月《文學》月第三卷第二號,魯迅(署名許遐)譯。
- ↑ 八月份《文学》内《我的文学修养》
- ↑ 《水滸》即《水滸傳》,长篇小說。明初施耐庵作。
- ↑ 「黛玉葬花」,梅兰芳早年曾根据《紅樓夢》第二十三回的情节编演京剧《黛玉葬花》。旧時照相馆常挂有他演此剧的照片。
- ↑ 《紅樓夢圖詠》清代改琦畫的《紅樓夢》人物像,共五十幅,圖后附有王希廉、周绮等题诗,一八七九年(光绪五年)木刻本刊行。又有清代王墀畫的《增刻紅樓夢圖詠》,共一百二十幅,圖后附有姜祺(署名蟫生)题诗,光绪八年上海點石斋石印,后屡经翻版。
- ↑ 遏斯吉摩人通譯爱斯基摩人,居住北極圈一带,以渔猎爲生的一個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