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家訓/卷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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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氏家訓卷第一
作者:顏之推 北齊
卷第二

序致第一[编辑]

夫聖賢之書,教人誠孝,慎言檢迹,立身揚名,亦已備矣。魏、晉已來,所著諸子,理重事複,遞相模斅,猶屋下架屋,牀上施牀耳。吾今所以復爲此者,非敢軌物範世也,業以整齊門內,提撕子孫。夫同言而信,信其所親;同命而行,行其所服。禁童子之暴謔,則師友之誡不如傅婢之指揮;止凡人之鬬鬩,則堯、舜之道不如寡妻之誨諭。吾望此書爲汝曹之所信,猶賢於傅婢寡妻耳。

吾家風教,素爲整密。昔在齠齔,便蒙誘誨;每從兩兄,曉夕溫凊,規行矩步,安辭定色,鏘鏘翼翼,若朝嚴君焉。賜以優言,問所好尚,勵短引長,莫不懇篤。年始九歲,便丁荼蓼,家塗離散,百口索然。慈兄鞠養,苦辛備至;有仁無威,導示不切。雖讀《禮傳》,微愛屬文,頗爲凡人之所陶染,肆欲輕言,不脩邊幅。年十八九,少知砥礪,習若自然,卒難洗蕩。二十已後,大過稀焉;每常心共口敵,性與情競,夜覺曉非,今悔昨失,自憐無教,以至於斯。追思平昔之指,銘肌鏤骨,非徒古書之誡,經目過耳也。故留此二十篇,以爲汝曹後車耳。

教子第二[编辑]

上智不教而成,下愚雖教無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古者聖王有胎教之法:懷子三月,出居別宮,目不邪視,耳不妄聽,音聲滋味,以禮節之。書之玉版,藏諸金匱。生子咳㖷,師保固明孝仁禮義,導習之矣。凡庶縱不能爾,當及嬰稚,識人顏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誨,使爲則爲,使止則止。比及數歲,可省笞罸。父母威嚴而有慈,則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吾見世間,無教而有愛,每不能然;飲食運爲,恣其所欲,宜誡翻獎,應訶反笑,至有識知,謂法當爾。驕慢已習,方復制之,捶撻至死而無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于成長,終爲敗德。孔子云「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是也。俗諺曰:「教婦初來,教兒嬰孩。」誠哉斯語!

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惡;但重於訶怒。傷其顏色,不忍楚撻慘其肌膚耳。當以疾病爲諭,安得不用湯藥鍼艾救之哉?又宜思勤督訓者,可願苛虐於骨肉乎?誠不得已也。

王大司馬母魏夫人,性甚嚴正;王在湓城時,爲三千人將,年踰四十,少不如意,猶捶撻之,故能成其勳業。梁元帝時,有一學士,聰敏有才,爲父所寵,失於教義:一言之是,徧於行路,終年譽之;一行之非,揜藏文飾,冀其自改。年登婚宦,暴慢日滋,竟以言語不擇,爲周逖抽腸釁鼓云。

父子之嚴,不可以狎;骨肉之愛,不可以簡。簡則慈孝不接,狎則怠慢生焉。由命士以上,父子異宮,此不狎之道也;抑搔癢痛,懸衾篋枕,此不簡之教也。或問曰:「陳亢喜聞君子之遠其子,何謂也?」對曰:「有是也。蓋君子之不親教其子也,《詩》有諷刺之辭,《禮》有嫌疑之誡,《書》有悖亂之事,《春秋》有衺僻之譏,《易》有備物之象:皆非父子之可通言,故不親授耳。」

齊武成帝子琅邪王,太子母弟也,生而聰慧,帝及后並篤愛之,衣服飲食,與東宮相準。帝每面稱之曰:「此黠兒也,當有所成。」及太子即位,王居別宮,禮數優僭,不與諸王等;太后猶謂不足,常以爲言。年十許歲,驕恣無節,器服玩好,必擬乘輿;常朝南殿,見典御進新氷,鈎盾獻早李,還索不得,遂大怒,詬曰:「至尊已有,我何意無?」不知分齊,率皆如此。識者多有叔段州吁之譏。後嫌宰相,遂矯詔斬之,又懼有救,乃勒麾下軍士,防守殿門;既無反心,受勞而罷,後竟坐此幽薨。

人之愛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賢俊者自可賞愛,頑魯者亦當矜憐,有偏寵者,雖欲以厚之,更所以禍之。共叔之死,母實爲之。趙王之戮,父實使之。劉表之傾宗覆族,袁紹之地裂兵亡,可爲靈龜明鑒也。

齊朝有一士大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亦要事也。」吾時俛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自致卿相,亦不願汝曹爲之。

兄弟第三[编辑]

夫有人民而後有夫婦,有夫婦而後有父子,有父子而後有兄弟:一家之親,此三而已矣。自茲以往,至於九族,皆本於三親焉,故於人倫爲重者也,不可不篤。兄弟者,分形連氣之人也,方其幼也,父母左提右挈,前襟後裾,食則同案,衣則傳服,學則連業,游則共方,雖有悖亂之人,不能不相愛也。及其壯也,各妻其妻,各子其子,雖有篤厚之人,不能不少衰也。娣姒之比兄弟,則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節量親厚之恩,猶方底而圓蓋,必不合矣。惟友悌深至,不爲旁人之所移者,免夫!

二親既歿,兄弟相顧,當如形之與影,聲之與響;愛先人之遺體,惜己身之分氣,非兄弟何念哉?兄弟之際,異於他人,望深則易怨,地親則易弭。譬猶居室,一穴則塞之,一隙則塗之,則無頹毀之慮;如雀鼠之不䘏,風雨之不防,壁陷楹淪,無可救矣。僕妾之爲雀鼠,妻子之爲風雨,甚哉!


兄弟不睦,則子侄不愛;子侄不愛,則羣從疏薄;羣從疏薄,則僮僕爲讎敵矣。如此,則行路皆踖其面而蹈其心,誰救之哉?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歡愛,而失敬於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將數萬之師,得其死力,而失恩於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親也!

娣姒者,多争之地也,使骨肉居之,亦不若各歸四海,感霜露而相思,佇日月之相望也。況以行路之人,處多争之地,能無閒者鮮矣。所以然者,以其當公務而執私情,處重責而懷薄義也;若能恕己而行,換子而撫,則此患不生矣。

人之事兄,不可同於事父,何怨愛弟不及愛子乎?是反照而不明也。沛國劉璡,嘗與兄瓛連棟隔壁,瓛呼之數聲不應,良久方答;瓛怪問之,乃曰:「向來未着衣帽故也。」以此事兄,可以免矣。

江陵王玄紹,弟孝英、子敏,兄弟三人,特相友愛,所得甘旨新異,非共聚食,必不先嘗,孜孜色貌,相見如不足者。及西臺陷沒,玄紹以形體魁梧,爲兵所圍;二弟争共抱持,各求代死,終不得解,遂并命爾。

後娶第四[编辑]

吉甫,賢父也,伯奇,孝子也,以賢父御孝子,合得終於天性,而後妻閒之,伯奇遂放。曾參婦死,謂其子曰:「吾不及吉甫,汝不及伯奇。」王駿喪妻,亦謂人曰:「我不及曾參,子不如華、元。」並終身不娶,此等足以爲誡。其後,假繼慘虐孤遺,離閒骨肉,傷心斷腸者,何可勝數。慎之哉!慎之哉!

江左不諱庶孽,喪室之後,多以妾媵終家事;疥癬蚊䖟,或未能免,限以大分,故稀鬬鬩之恥。河北鄙於側出,不預人流,是以必須重娶,至於三四,母年有少於子者。後母之弟,與前婦之兄,衣服飲食,爰及婚宦,至於士庶貴賤之隔,俗以爲常。身没之後,辭訟盈公門,謗辱彰道路,子誣母爲妾,弟黜兄爲傭,播揚先人之辭迹,暴露祖考之長短,以求直己者,往往而有。悲夫!自古姦臣佞妾,以一言陷人者衆矣!況夫婦之義,曉夕移之,婢僕求容,助相說引,積年累月,安有孝子乎?此不可不畏。

凡庸之性,後夫多寵前夫之孤,後妻必虐前妻之子;非唯婦人懷嫉妒之情,丈夫有沈惑之僻,亦事勢使之然也。前夫之孤,不敢與我子争家,提攜鞠養,積習生愛,故寵之;前妻之子,每居己生之上,宦學婚嫁,莫不爲防焉,故虐之。異姓寵則父母被怨,繼親虐則兄弟爲讎,家有此者,皆門戶之禍也。

思魯等從舅殷外臣,博達之士也。有子基、諶,皆已成立,而再娶王氏。基每拜見後母,感慕嗚咽,不能自持,家人莫忍仰視。王亦悽愴,不知所容,旬月求退,便以禮遣,此亦悔事也。

《後漢書》曰:「安帝時,汝南薛包孟嘗,好學篤行,喪母,以至孝聞。及父娶後妻而憎包,分出之。包日夜號泣,不能去,至被毆杖。不得已,廬於舍外,旦入而洒埽。父怒,又逐之,乃廬於里門,昏晨不廢。積歲餘,父母慚而還之。後行六年服,喪過乎哀。既而弟子求分財異居,包不能止,乃中分其財:奴婢引其老者,曰:『與我共事久,若不能使也。』田廬取其荒頓者,曰:『吾少時所理,意所戀也。』器物取其朽敗者,曰:『我素所服食,身口所安也。』弟子數破其產,還復賑給。建光中,公車特徵,至拜侍中。包性恬虛,稱疾不起,以死自乞。有詔賜告歸也。」

治家第五[编辑]

夫風化者,自上而行於下者也,自先而施於後者也。是以父不慈則子不孝,兄不友則弟不恭,夫不義則婦不順矣。父慈而子逆,兄友而弟傲,夫義而婦陵,則天之兇民,乃刑戮之所攝,非訓導之所移也。

笞怒廢於家,則豎子之過立見;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治家之寬猛,亦猶國焉。

孔子曰:「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又云:「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然則可儉而不可吝已。儉者,省約爲禮之謂也;吝者,窮急不䘏之謂也。今有施則奢,儉則吝;如能施而不奢,儉而不吝,可矣。

生民之本,要當稼穡而食,桑麻以衣。蔬果之畜,園場之所產;雞豚之善,塒圈之所生。爰及棟宇器械,樵蘇脂燭,莫非種殖之物也。至能守其業者,閉門而爲生之具以足,但家無鹽井耳。今北土風俗,率能躬儉節用,以贍衣食;江南奢侈,多不逮焉。

梁孝元世,有中書舍人,治家失度,而過嚴刻,妻妾遂共貨刺客,伺醉而殺之。

世間名士,但務寬仁;至於飲食饟饋,僮僕減損,施惠然諾,妻子節量,狎侮賓客,侵耗鄉黨:此亦爲家之巨蠹矣。

齊吏部侍郎房文烈,未嘗嗔怒,經霖雨絶糧,遣婢糴米,因爾逃竄,三四許日,方復擒之。房徐曰:「舉家無食,汝何處來?」竟無捶撻。嘗寄人宅,奴婢徹屋爲薪略盡,聞之顰蹙,卒無一言。

裴子野有疎親故屬飢寒不能自濟者,皆收養之;家素清貧,時逢水旱,二石米爲薄粥,僅得徧焉,躬自同之,常無厭色。鄴下有一領軍,貪積已甚,家童八百,誓滿一千;朝夕每人肴膳,以十五錢爲率,遇有客旅,更無以兼。後坐事伏法,籍其家產,麻鞋一屋,弊衣數庫,其餘財寶,不可勝言。南陽有人,爲生奧博,性殊儉吝,冬至後女壻謁之,乃設一銅甌酒,數臠麞肉;壻恨其單率,一舉盡之。主人愕然,俛仰命益,如此者再;退而責其女曰:「某郎好酒,故汝常貧。」及其死後,諸子争財,兄遂殺弟。

婦主中饋,惟事酒食衣服之禮耳,國不可使預政,家不可使幹蠱;如有聰明才智,識達古今,正當輔佐君子,助其不足,必無牝雞晨鳴,以致禍也。

江東婦女,略無交遊,其婚姻之家,或十數年間,未相識者,惟以信命贈遺,致殷勤焉。鄴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戶,争訟曲直,造請逢迎,車乘填街衢,綺羅盈府寺,代子求官,爲夫訴屈。此乃恆、代之遺風乎?南間貧素,皆事外飾,車乘衣服,必貴整齊;家人妻子,不免飢寒。河北人事,多由內政,綺羅金翠,不可廢闕,羸馬顇奴,僅充而已;倡和之禮,或爾汝之。

河北婦人,織絍組紃之事,黼黻錦繡羅綺之工,大優於江東也。

太公曰:「養女太多,一費也。」陳蕃曰:「盗不過五女之門。」女之爲累,亦以深矣。然天生蒸民,先人傳體,其如之何?世人多不舉女,賊行骨肉,豈當如此,而望福於天乎?吾有疏親,家饒妓媵,誕育將及,便遣閽豎守之。體有不安,窺窗倚戶,若生女者,輒持將去;母隨號泣,使人不忍聞也。

婦人之性,率寵子壻而虐兒婦。寵壻,則兄弟之怨生焉;虐婦,則姊妹之讒行焉。然則女之行留,皆得罪於其家者,母實爲之。至有諺云:「落索阿姑餐。」此其相報也。家之常弊,可不誡哉!

婚姻素對,靖侯成規。近世嫁娶,遂有賣女納財,買婦輸絹,比量父祖,計較錙銖,責多還少,市井無異。或猥壻在門,或傲婦擅室,貪榮求利,反招羞恥,可不慎歟!

借人典籍,皆須愛護,先有缺壞,就爲補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濟陽江禄,讀書未竟,雖有急速,必待卷束整齊,然後得起,故無損敗,人不厭其求假焉。或有狼籍几案,分散部帙,多爲童幼婢妾之所點汙,風雨蟲鼠之所毀傷,實爲累德。吾每讀聖人之書,未嘗不肅敬對之;其故紙有《五經》詞義,及賢達姓名,不敢穢用也。

吾家巫覡禱請,絶於言議;符書章醮亦無祈焉,並汝曹所見也。勿爲妖妄之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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