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寒堂詩話
歳寒堂詩話 作者:張戒 宋 |
宋張戒撰,錢曾讀書敏求記作趙戒,傳寫誤也。考戒名附見宋史·趙鼎傳,不詳其始末。惟李心傳建炎以來繫年要録載:戒,正平人。紹興五年四月以趙鼎薦,得召對,授國子監丞。鼎稱其登第十餘年,曾作縣令,則嘗舉進士也。又載紹興八年三月,戒以兵部員外郎守監察御史。是年八月,守殿中侍御史。十一月,爲司農少卿。旋坐疏留趙鼎,改外任。十二年,羅汝楫劾其沮和議,黨於趙鼎、岳飛,特勒停。二十七年九月,以佐宣教郎主管台州崇道觀。不言所終,蓋即終於奉祠矣。初,戒以論事切直,爲髙宗所知。其言當以和爲表,以備爲裏,以戰爲不得已,頗中時勢。故淮西之戰,則力劾張浚、趙開。而秦檜欲屈己求和,則又力沮,卒與趙鼎並逐。蓋亦鯁亮之士也。是書通論古今詩人,由宋蘇軾、黃庭堅上溯漢魏、風、騷,分爲五等。大旨尊李杜而推陶阮。始明言志之義,而終之以無邪之旨,可謂不詭於正者。其論唐諸臣詠楊太眞事,皆爲無禮。獨杜甫立言爲得體,尤足維世教而正人心。又專論杜甫詩三十餘條,亦多宋人詩話所未及。攷説郛及學海類編載此書,均止寥寥三四頁。此本爲永樂大典所載,猶屬完帙。然有二條,此本遺去,而見於學海類編者。今謹據以增入,庶爲全璧。讀書敏求記本作一巻,今以篇頁稍繁,厘爲上下巻云。 |
四庫全書
[编辑]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编辑]巻上
[编辑]杜子美詩後世莫能及
[编辑]建安、陶阮以前,詩專以言志;潘陸以後,詩專以詠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言志乃詩人之本意,詠物特詩人之餘事。古詩、蘇李曹劉陶阮,本不期於詠物,而詠物之工,卓然天成,不可復及。其情眞,其味長,其氣勝,視三百篇幾於無愧,凡以得詩人之本意也。潘陸以後,專意詠物,雕鑴刻鏤之工日以增,而詩人之本旨掃地盡矣。謝康樂「池塘生春草」,顏延之「明月照積雪」〈案:「明月照積雪」乃謝靈運詩,此誤〉。謝玄暉「澄江靜如練」,江文通「日暮碧雲合」,王籍「鳥鳴山更幽」,謝貞「風定花猶落」,柳惲「亭皋木葉下」,何遜「夜雨滴空堦」,就其一篇之中,稍免雕鑴,麤足意味,便稱佳句,然比之陶阮以前蘇李、古詩、曹劉之作,九牛一毛也。大抵句中若無意味,譬之山無烟雲,春無草樹,豈復可觀?阮嗣宗詩,專以意勝;陶淵明詩,專以味勝;曹子建詩,專以韻勝;杜子美詩,專以氣勝。然意可學也,味亦可學也,若夫韻有高下,氣有強弱,則不可強矣。此韓退之之文,曹子建、杜子美之詩,後世所以莫能及也。世徒見子美詩多麤俗,不知麤俗語在詩句中最難,非麤俗,乃高古之極也。自曹劉死至今一千年,惟子美一人能之。中間鮑照雖有此作,然僅稱俊快,未至高古。元白、張籍、王建樂府,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爲工,然其詞淺近,其氣卑弱。至於盧仝,遂有「不喞溜鈍漢」、「七椀喫不得」之句,乃信口亂道,不足言詩也。近世蘇黃亦喜用俗語,然時用之亦頗安排勉強,不能如子美胸襟流出也。子美之詩,顏魯公之書,雄姿傑出,千古獨歩,可仰而不可及耳。
學詩當復從漢魏詩中出
[编辑]國朝諸人詩爲一等,唐人詩爲一等,六朝詩爲一等,陶阮、建安七子、兩漢爲一等,風、騷爲一等,學者須以次參究,盈科而後進,可也。黃魯直自言學杜子美,子瞻自言學陶淵明,二人好惡,已自不同。魯直學子美,但得其格律耳。子瞻則又專稱淵明,且曰:「曹劉鮑謝李杜諸子皆不及也」。夫鮑謝不及則有之,若子建、李杜之詩,亦何愧於淵明?即淵明之詩,妙在有味耳,而子建詩,微婉之情、洒落之韻、抑揚頓挫之氣,固不可以優劣論也。古今詩人推陳王及古詩第一,此乃不易之論。至於李杜,尤不可輕議。歐陽公喜太白詩,乃稱其「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之句〈案:太白詩刊本「明月」或作「朗月」〉。此等句雖奇逸,然在太白詩中,特其淺淺者。魯直云:「太白詩與漢魏樂府爭衡」,此語乃眞知太白者。王介甫云:「白詩多説婦人,識見污下。」介甫之論過矣。孔子刪詩,三百五篇説婦人者過半,豈可亦謂之識見污下耶?元微之嘗謂「自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而復以太白爲不及,故退之云:「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退之於李杜,但極口推尊,而未嘗優劣,此乃公論也。子美詩奄有古今,學者能識國風、騷人之旨,然後知子美用意處;識漢魏詩,然後知子美遣詞處。至於「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在子美不足道耳。歐陽公詩學退之,又學李太白。王介甫詩,山谷以爲學三謝。蘇子瞻學劉夢得,學白樂天、太白,晩而學淵明。魯直自言學子美。人才高下,固有分限,然亦在所習,不可不謹。其始也學之,其終也豈能過之;屋下架屋,愈見其小。後有作者出,必欲與李杜爭衡,當復從漢魏詩中出爾。
詠物之工,詩之本也
[编辑]詩以用事爲博,始於顏光祿,而極於杜子美;以押韻爲工,始於韓退之,而極於蘇黃。然「詩者,志之所之也」,「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豈專意於詠物哉?子建「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七哀詩〉,本以言婦人清夜獨居愁思之切,非以詠月也;而後人詠月之句,雖極其工巧,終莫能及。淵明「狗吠深巷中,鷄鳴桑樹顚」〈歸園田居五首〉,本以言郊居閒適之趣,非以詠田園;而後人詠田園之句,雖極其工巧,終莫能及。故曰:「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詠嘆之;詠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後人所謂「含不盡之意」者,此也。用事押韻,何足道哉!蘇黃用事押韻之工,至矣盡矣,然究其實,乃詩人中一害,使後生只知用事押韻之爲詩,而不知詠物之爲工,言志之爲本也。風雅自此掃地矣!
韻、味、才力、意氣不可及者
[编辑]韻有不可及者,曹子建是也;味有不可及者,淵明是也;才力有不可及者,李太白、韓退之是也;意氣有不可及者,杜子美是也。文章古今迥然不同,鍾嶸詩品以古詩第一,子建次之,此論誠然。觀子建「明月照高樓」、「高臺多悲風」、「南國有佳人」、「驚風飄白日」、「謁帝承明廬」等篇,鏗鏘音節,抑揚態度,溫潤清和,金聲而玉振之,辭不迫切,而意已獨至,與三百篇異世同律,此所謂韻不可及也。淵明「狗吠深巷中,鷄鳴桑樹顚」,「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景物雖在目前,而非至閒至靜之中則不能到,此味不可及也。杜子美、李太白、韓退之三人,才力倶不可及,而就其中退之喜崛奇之態,太白多天仙之詞,退之猶可學,太白不可及也。至於杜子美則又不然,「氣吞曹劉」,固無與爲敵。如放歸鄜州,而云:「維時遭艱虞,朝野少暇日,顧慙恩私被,詔許歸蓬蓽」;新婚戍邊,而云:「勿爲新婚念,努力事戎行……羅褥不復施,對君洗紅糚」;壯游云:「兩宮各警蹕,萬里遙相望」;洗兵馬云:「鶴駕通宵鳳輦備,鷄鳴問寢龍樓曉」,凡此皆微而婉,正而有禮,孔子所謂「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者。如「刺規多諫諍,端拱自光輝,儉約前王體,風流後代希」〈送盧十四弟侍御護韋尚書(之晉)靈櫬歸上都二十韻〉,「公若登台輔,臨危莫愛身」,乃聖賢法言,非特詩人而已。
詩人之工固不可預設法
[编辑]「蕭蕭馬鳴,悠悠旆旌」,以「蕭蕭」、「悠悠」字,而出師整暇之情狀,宛在目前。此語非惟創始之爲難,乃中的之爲工也。荊軻云:「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自常人觀之,語既不多,又無新巧。然而此二語,遂能寫出天地愁慘之狀,極壯士赴死如歸之情,此亦所謂中的也。古詩:「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蕭蕭」兩字,處處可用,然惟墳墓之間,白楊悲風,尤爲至切,所以爲奇。樂天云:「説喜不得言喜,説怨不得言怨。」樂天特得其麤爾。此句用「悲」、「愁」字,乃愈見其親切處,何可少耶?詩人之工,特在一時情味,固不可預設法式也。
詩貴詞婉意微
[编辑]國風云:「愛而不見,搔首踟躕」,「瞻望弗及,佇立以泣」。其詞婉,其意微,不迫不露,此其所以可貴也。古詩云:「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李太白云:「皓齒終不發,芳心空自持。」皆無愧於國風矣。杜牧之云:「多情却是總無情,惟覺尊前笑不成。」意非不佳,然而詞意淺露,略無餘蘊。元白、張籍,其病正在此,只知道得人心中事,而不知道盡則又淺露也。後來詩人能道得人心中事者少爾,尚何無餘蘊之責哉?
詞不迫切而意已獨至
[编辑]陶淵明云:「世間有喬松,於今定何聞。」此則初出於無意。曹子建云:「虛無求列仙,松子久吾欺。」此語雖甚工,而意乃怨怒。古詩云:「服食求神仙,多爲藥所誤。」可謂詞不迫切而意已獨至也。
意在律前可名古詩
[编辑]東坡評文勛篆云:「世人篆字,隸體不除,如浙人語,終老帶呉音。安國用筆,意在隸前,汲冢魯壁,周鼓泰山。」東坡此語,不特篆字法,亦古詩法也。世人作篆字不除隸體,作古詩不免律句。要須意在律前,乃可名古詩耳。
詠物有遠近,用意有淺深
[编辑]人才各有分限,尺寸不可強。同一物也,而詠物之工有遠近;皆此意也,而用意之工有淺深。章八元題雁塔云:「十層突兀在虛空,四十門開面面風。卻訝鳥飛平地上,忽驚人語半天中。迴梯倒踏如穿洞,絶頂初攀似出籠。」〈案:此詩刊本「忽驚」作「自驚」,「倒踏」作「暗踏」。〉此乞児口中語也。梅聖兪云:「復想下時險,喘汗頭目旋。不如且安坐,休用窺雲烟。」〈聞子美次道師厚登天淸寺塔〉何其語之凡也。東坡眞興寺閣云:「山林與城郭,漠漠同一形。市人與鴉鵲,浩浩同一聲……側身送落日,引手攀飛星……登者尚呀咻,作者何以勝。」〈案:此詩刊本「山林」作「山川」,「呀咻」作「呀喘」。〉登靈隱寺塔云:「相勸小舉足,前路高且長……漸聞鐘磬音,飛鳥皆下翔。入門亦何有,雲海浩茫茫。」〈案:此詩刊本「亦何有」作「空有無」。〉意雖有佳處,而語不甚工,蓋失之易也。劉長卿登西靈寺塔云:「北塔凌虛空,雄觀壓川澤。亭亭楚雲外,千里看不隔……盤梯接元氣,半壁栖夜魄。」王介甫登景德寺塔云:「放身千仞高,北望太行山。邑屋如螘冢,蔽虧塵霧間。」此二詩語雖稍工,而不爲難到。杜子美則不然,登慈恩寺塔首云:「高標跨蒼天,烈風無時休。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案:此詩刊本「蒼天」或作「蒼穹」,「曠士」或作「壯士」。〉不待云「千里」、「千仞」、「小舉足」、「頭目旋」而窮高極遠之狀,可喜可愕之趣,超軼絶塵而不可及也。「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視東坡「側身」、「引手」之句陋矣。「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豈特「邑屋如螘冢,蔽虧塵霧間」,「山林城郭漠漠一形」、「市人鴉鵲浩浩一聲」而已哉?人才有分限,不可強乃如此。
詩貴因情造文、情在詞外
[编辑]國風、離騷固不論,自漢魏以來,詩妙於子建,成於李杜,而壞於蘇黃。余之此論,固未易爲俗人言也。子瞻以議論作詩,魯直又專以補綴奇字,學者未得其所長,而先得其所短,詩人之意掃地矣。段師教康崑崙琵琶,且遣不近樂器十餘年,忘其故態;學詩亦然。蘇黃習氣淨盡,始可以論唐人詩;唐人聲律習氣淨盡,始可以論六朝詩;鑴刻之習氣淨盡,始可以論曹劉李杜詩。詩序云:「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子建、李杜,皆情意有餘,洶湧而後發者也。劉勰云:「因情造文,不爲文造情。若他人之詩,皆爲文造情耳。」沈約云:「相如工爲形似之言,二班長於情理之説。」劉勰云:「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梅聖兪云:「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三人之論,其實一也。
子美作詩自文選中來
[编辑]杜子美云:「續兒誦文選」,又云:「熟精文選理」,然則子美教子以文選歟?近時士大夫以蘇子瞻譏文選去取之謬,遂不復留意。殊不知文選雖昭明所集,非昭明所作,秦漢魏晉奇麗之文盡在,所失雖多,所得不少,作詩、賦、四六,此其大法,安可以昭明去取一失而忽之?子瞻文章從戰國策、陸宣公奏議中來,長於議論而欠宏麗,故雖揚雄亦薄之,云:「好爲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説。」雄之説淺易則有矣,其文詞安可以爲艱深而非之也?韓退之文章豈減子瞻,而獨推揚雄云:「雄死後作者不復生。」雄文章豈可非哉?文選中求議論則無,求奇麗之文則多矣。子美不獨教子,其作詩乃自文選中來,大抵宏麗語也。
子美之後未有能升子美之堂者
[编辑]杜子美登慈恩寺塔云:「囘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惜哉瑤池飲,日晏崑崙丘。」此但言其窮高極遠之趣爾,南及蒼梧,西及崑崙,然而叫虞舜,惜瑤池,不爲無意也。白帝城最高樓云:「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案:此詩刊本「對斷石」或作「封斷石」。〉使後來作者如何措手?東坡登常山絶頂廣麗亭云:「西望穆陵關,東望琅邪臺。南望九仙山,北望空飛埃。相將叫虞舜,遂欲歸蓬萊。」襲子美已陳之跡,而不逮遠甚。山谷登快閣詩云:「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此但以「遠大」、「分明」之語爲新奇,而究其實,乃小兒語也。山谷晩作大雅堂記,謂子美死四百年,後來名世之士,不無其人,然而未有能升子美之堂者;此論不爲過。
唐人詠太眞事獨子美詩微婉得體
[编辑]楊太眞事,唐人吟詠至多,然類皆無禮。太眞配至尊,豈可以兒女語黷之耶?惟杜子美則不然,哀江頭云:「昭陽殿裏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不待云「嬌侍夜」、「醉和春」,而太眞之專寵可知;不待云「玉容」、「梨花」,而太眞之絶色可想也。至於言一時行樂事,不斥言太眞,而但言「輦前才人」,此意尤不可及。如云:「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笑正墜雙飛翼」〈案:此詩刊本「向天」或作「向空」,「一笑」或作「一箭」。〉不待云「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而一時行樂可喜事,筆端畫出,宛在目前。「江水江花豈終極」〈案:此詩刊本「江水」或作「江草」〉,不待云「比翼鳥」、「連理枝」、「此恨綿綿無盡期」,而無窮之恨,黍離、麥秀之悲,寄於言外。題云哀江頭,乃子美在賊中時,潛行曲江,覩江水江花,哀思而作。其詞婉而雅,其意微而有禮,眞可謂得詩人之旨者。長恨歌在樂天詩中爲最下,連昌宮詞在元微之詩中乃最得意者。二詩工拙雖殊,皆不若子美詩微而婉也。元白數十百言,竭力摹寫,不若子美一句,人才高下乃如此。
長恨歌、琵琶行二詩工拙相判
[编辑]梅聖兪云:「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元微之云:「道得人心中事」,此固白樂天長處。然情意失於太詳,景物失於太露,遂成淺近,略無餘蘊,此其所短處。如長恨歌雖播於樂府,人人稱誦,然其實乃樂天少作,雖欲悔而不可追者也。其叙楊妃進見、專寵、行樂事,皆穢褻之語。首云:「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後云:「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又云:「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案:白樂天詩刊本「回看」或作「回首」〉。此固無禮之甚。「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此下云云,殆可掩耳也。「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此等語,乃樂天自以爲得意處,然而亦淺陋甚。「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此尤可笑;南內雖淒涼,何至挑孤燈耶?惟叙上皇還京云:「天旋日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叙太眞見方士云:「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一篇之中,惟此數語稍佳爾。長恨歌,元和元年尉盩厔時作。是時年三十五。謫江州,十一年作琵琶行。二詩工拙,遠不侔矣。如琵琶行,雖未免於煩悉,然其語意甚當,後來作者,未易超越也。
論退之詩
[编辑]「韓退之詩,愛憎相半。愛者以爲雖杜子美亦不及,不愛者以爲退之於詩本無所得」,自陳無己輩皆有此論;然二家之論倶過矣。以爲「子美亦不及」者固非,以爲「退之於詩本無所得」者,談何容易耶?退之詩,大抵才氣有餘,故能擒能縱,顚倒崛奇,無施不可;放之則如長江大河,瀾翻洶湧,滾滾不窮;收之則藏形匿影,乍出乍沒,姿態橫生,變怪百出,可喜可愕,可畏可服也。蘇黃門子由有云:「唐人詩當推韓杜,韓詩豪,杜詩雄,然杜之雄猶可以兼韓之豪也。」此論得之。詩文字畫,大抵從胸臆中出。子美篤於忠義,深於經術,故其詩雄而正;李太白喜任俠,喜神仙,故其詩豪而逸;退之文章侍從,故其詩文有廊廟氣。退之詩正可與太白爲敵,然二豪不並立,當屈退之第三。
論子厚詩
[编辑]柳柳州詩,字字如珠玉,精則精矣,然不若退之之變態百出也。使退之收斂而爲子厚則易,使子厚開拓而爲退之則難。意味可學,而才氣則不可強也。
論韋王詩
[编辑]韋蘇州詩,韻高而氣清。王右丞詩,格老而味長。雖皆五言之宗匠,然互有得失,不無優劣。以標韻觀之,右丞遠不逮蘇州。至於詞不迫切,而味甚長,雖蘇州亦所不及也。
論白少傅詩
[编辑]世言白少傅詩格卑,雖誠有之,然亦不可不察也。元白、張籍詩,皆自陶阮中出,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爲工,本不應格卑,但其詞傷於太煩,其意傷於太盡,遂成冗長卑陋爾。比之呉子華、韓致堯俳優之詞,號爲格卑,則有間矣。若收斂其詞,而少加含蓄,其意味豈復可及也。蘇端明子瞻喜之,良有由然。皮襲美曰:「天下皆汲汲,樂天獨恬然;天下皆悶悶,樂天獨舍旃……仕若不得志,可爲龜鑑焉。」此語得之。
論東野詩
[编辑]退之於籍湜輩,皆兒子畜之,獨於東野極口推重,雖退之謙抑,亦不徒然。世以配賈島而鄙其寒苦,蓋未之察也。郊之詩,寒苦則信矣,然其格致高古,詞意精確,其才亦豈可易得。
論孟襄陽詩
[编辑]論詩文當以文體爲先,警策爲後。若但取其警策而已,則「楓落呉江冷」,豈足以定優劣?孟浩然「微雲淡河漢,疎雨滴梧桐」之句,東野集中未必有也。然使浩然當退之大敵,如城南聯句,亦必困矣。子瞻云:「浩然詩如內庫法酒,卻是上尊之規模,但欠酒才爾。」此論盡之。
論劉隨州詩
[编辑]韋蘇州律詩似古,劉隨州古詩似律,大抵下李杜、韓退之一等,便不能兼。隨州詩,韻度不能如韋蘇州之高簡,意味不能如王摩詰、孟浩然之勝絶,然其筆力豪贍,氣格老成,則皆過之。與杜子美並時,其得意處,子美之匹亞也。「長城」之目,蓋不徒然。
論王摩詰詩
[编辑]世以王摩詰律詩配子美,古詩配太白,蓋摩詰古詩能道人心中事而不露筋骨,律詩至佳麗而老成。如隴西行、息夫人、西施篇、羽林閨人、別弟妹等篇,信不減太白;如「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案:王摩詰詩刊本「啼鳥換」或作「啼鳥緩」〉,「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蹏輕」〈觀獵〉等句,信不減子美。雖才氣不若李杜之雄傑,而意味工夫,是其匹亞也。摩詰性澹泊,本學佛而善畫,出則陪岐薛諸王及貴主遊,歸則饜飫輞川山水,故其詩於富貴、山林,兩得其趣。如「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從岐王過楊氏別業應教〉之句,雖不誇服食器用,而眞是富貴人口中語,非僅「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白樂天宴散〉之比也。
論張司業詩
[编辑]張司業詩與元白一律,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爲工,但白才多而意切,張思深而語精,元體輕而詞躁爾。籍律詩雖有味而少文,遠不逮李義山、劉夢得、杜牧之,然籍之樂府,諸人未必能也。
論義山、夢得、牧之詩
[编辑]李義山、劉夢得、杜牧之三人,筆力不能相上下,大抵工律詩而不工古詩,七言尤工,五言微弱,雖有佳句,然不能如韋、柳、王、孟之高致也。義山多奇趣,夢得有高韻,牧之專事華藻,此其優劣耳。
義山詩佳處
[编辑]「地險悠悠天險長,金陵王氣應瑤光。休誇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糚。」〈南朝〉李義山此詩,非誇徐妃,乃譏湘中也。義山詩佳處,大抵類此。詠物似瑣屑,用事似僻,而意則甚遠。世但見其詩喜説婦人,而不知爲世鑒戒。「玉桃偸得憐方朔,金屋妝成貯阿嬌。誰料蘇卿老歸國,茂陵松柏雨蕭蕭。」〈案:李義山詩刊本茂陵「糚成」或作「修成」〉此詩非誇王母玉桃,阿嬌金屋,乃譏漢武也。「景陽宮井剩堪悲,不盡龍鸞誓死期。腸斷呉王宮外水,濁泥猶得葬西施。」此詩非痛恨張麗華,乃譏陳後主也。其爲世鑒戒,豈不至深至切?「內殿張絃管,中原絶鼓鼙。舞成青海馬,鬭殺汝南鷄。不覩華胥夢,空聞下蔡迷。宸襟他日淚,薄暮望賢西。」夫鷄至於鬭殺,馬至於舞成,其窮歡極樂不待言而可知也;「不覩華胥夢,空聞下蔡迷」,志欲神仙而反爲所惑亂也。其言近而旨遠,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杜牧之華清宮三十韻,鏗鏘飛動,極叙事之工,然意則不及此也。「卜肆至今多寂寞,酒壚從古擅風流。浣花牋紙桃花色,好好題詩詠玉鉤。」〈送崔珏往西川〉此詩送入蜀人,雖似誇文君酒壚,而其意乃是譏蜀人多麤鄙少賢才爾。義山詩句,其精妙處大抵類此。
杜牧之、溫飛卿二華清宮詩髙下
[编辑]往年過華清宮,見杜牧之、溫飛卿二詩,倶刻石於浴殿之側,必欲較其優劣而不能。近偶讀飛卿詩,乃知牧之之工,飛卿小子,無禮甚矣。劉夢得扶風歌、白樂天長恨歌及飛卿此詩,皆無禮於其君者。飛卿語皆新巧,初似可喜,而其意無禮,其格至卑,其筋骨淺露,與牧之詩不可同年而語也。其首敍開元勝遊,固已無稽,其末乃云:「艷笑雙飛斷,香魂一哭休」,此語豈可以瀆至尊耶?人才氣格,自有高下,雖欲強學不能,如飛卿豈識風、雅之旨也?牧之才豪華,此詩初敍事甚可喜,而其中乃云:「泉煖涵牕鏡,雲嬌惹粉囊。嫩嵐滋翠葆,清渭照紅糚。」是亦飛卿語耳。
介甫、東坡詞氣不逮太白
[编辑]王介甫云:「遠引江山來控帶,平看鷹隼去飛翔。」〈淸風閣〉疑非介甫語。又云:「留歡薄日晩,起視飛鳥背。」〈白紵山〉又云:「灑筆飛鳥上,爲王賦雌雄。」〈梁王吹臺〉語雖稍工,而不爲難到。東坡云:「飛鳥皆下翔」〈遊靈隱髙峰塔〉,失之易也。李太白登西靈寺塔云:「鳥拂瓊簷度,霞連練栱張。」亦疑非太白語。廬山謠云:「翠景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呉天長。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此乃眞太白詩矣。如介甫、東坡,皆一代宗匠,然其詞氣視太白一何遠也。陶淵明云:「迢迢百尺樓,分明望四荒。暮則歸雲宅,朝爲飛鳥堂。」〈擬古九首〉此語初若小兒戲弄不經意者,然殊有意味可愛。
論李長吉詩
[编辑]杜牧之序李長吉詩云:「騷人之苗裔」,又云:「少加以理,奴僕命騷可也。」牧之論太過。長吉詩乃李太白樂府中出,瑰奇譎怪則似之,秀逸天拔則不及也。長吉有太白之語,而無太白之韻。元白、張籍以意爲主,而失於少文;長吉以詞爲主,而失於少理;各得其一偏。故曰:「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律詩須於唐律中作活計
[编辑]元微之戲贈韓舍人云:「玉磬聲聲徹,金鈴箇箇圓。高疎明月下,細膩早春前。」此律詩法也。五言律詩,若無甚難者,然國朝以來,惟東坡最工,山谷晩年乃工。山谷嘗云:「要須唐律中作活計,乃可言詩。」雖山谷集中,亦不過白雲亭宴集十韻耳。
山谷詩未得子美之髓
[编辑]韓退之之文,得歐公而後發明。陸宣公之議論,陶淵明、柳子厚之詩,得東坡而後發明。子美之詩,得山谷而後發明。後世復有揚子雲,必愛之矣,誠然誠然。往在桐廬見呂舍人居仁,余問:「魯直得子美之髓乎?」居仁曰:「然。」「其佳處焉在?」居仁曰:「禪家所謂死蛇弄得活。」余曰:「活則活矣,如子美『不見旻公三十年,封書寄與淚潺湲。舊來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詩誰與傳?』〈因許八奉寄江寧旻上人〉此等句,魯直少日能之。『方丈渉海費時節,玄圃尋河知有無……桃源人家易制度,橘州田土仍膏腴。』〈岳麓山道林二寺行〉此等句,魯直晩年能之。至於子美『客從南溟來』〈客從〉、『朝行青泥上』〈泥功山〉、壯遊、北征,魯直能之乎?如『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卻見骨,天地終無情。』此等句,魯直能到乎?」居仁沉吟久之 ,曰:「子美詩有可學者,有不可學者。」余曰:「然則未可謂之得髓矣。」
張文潛《中興碑》詩弄影戲語耳
[编辑]往在柏臺,鄭亨仲、方公美誦張文潛中興碑詩,戒曰:「此弄影戲語耳。」二公駭笑,問其故,戒曰:「『郭公凛凛英雄才,金戈鐵馬從西來。舉旗爲風偃爲雨,灑掃九廟無塵埃。』豈非弄影戲乎?『水部胸中星斗文,太師筆下蛟龍字』,亦小兒語耳。如魯直詩,始可言詩也。」二公以爲然。
魯直同作中興碑詩
[编辑]作麤俗語倣杜子美,作破律句倣黃魯直,皆初機爾。必欲入室升堂,非得其意則不可。張文潛與魯直同作中興碑詩,然其工拙不可同年而語。魯直自以爲入子美之室,若中興碑詩,則眞可謂入子美之室矣。首云:「春風吹船著浯溪」,末云:「涷雨爲洗前朝悲」,鋪敍云云,人能道之,不足爲奇。
「一代不如一代,天地、風氣、生物,只如此耳」
[编辑]乙卯冬,陳去非初見余詩,曰:「奇語甚多,只欠建安、六朝詩耳。」余以爲然。及後見去非詩全集,求似六朝者尚不可得,況建安乎?詞不逮意,後世所患。鄒員外德久嘗與余閲石刻,余問:「唐人書雖極工,終不及六朝之韻,何也?」德久曰:「一代不如一代,天地、風氣、生物,只如此耳。」言亦有理。
「作文字易,識文字難」
[编辑]「獨坐燒香靜室中,雨聲初罷鳥聲空。瓦溝柏子時時落,知有寒天木杪風。」此絶句非余得意者,而陳去非獨稱誦不已。張巨山出去非詩卷,戒獨愛其征牟書事一首云「神仙非異人,由來本英雄……蒼山雨中高,緑草溪上豐」者,而去非亦不自以爲竒也。王雱云:「作文字易,識文字難。刪詩定書,須仲尼乃可。」蕭統文選之有不當,又何怪也?
世間一切皆詩也
[编辑]王介甫只知巧語之爲詩,而不知拙語亦詩也。山谷只知奇語之爲詩,而不知常語亦詩也。歐陽公詩專以快意爲主,蘇端明詩專以刻意爲工,李義山詩只知有金玉龍鳳,杜牧之詩只知有綺羅脂粉,李長吉詩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間一切皆詩也。惟杜子美則不然,在山林則山林,在廊廟則廊廟,遇巧則巧,遇拙則拙,遇奇則奇,遇俗則俗,或放或收,或新或舊,〈案:説郛刊本作「或刻或奮」〉。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無非詩者。故曰:「吟多意有餘」,又曰:「詩盡人間興」,誠哉是言。〈案:此條及下條原本未載,今據學海類編增入。〉
惟陶杜耳詩「思無邪」
[编辑]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世儒解釋終不了。余嘗觀古今詩人,然後知斯言良有以也。詩序有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爲志,發言爲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其正少,其邪多,孔子刪詩,取其思無邪者而已。自建安七子、六朝、有唐及近世諸人,思無邪者,惟陶淵明、杜子美耳,餘皆不免落邪思也。六朝顏、鮑、徐、庾,唐李義山,國朝黃魯直,乃邪思之尤者。魯直雖不多説婦人,然其韻度矜持,冶容太甚,讀之足以蕩人心魄,此正所謂邪思也。魯直專學子美,然子美詩讀之,使人凛然興起,肅然生敬,詩序所謂「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者也,豈可與魯直詩同年而語耶?
巻下
[编辑]巳上人茅齋
[编辑]余嘗聞劉右司棐以子美「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遲」最得避暑之佳趣,余不以爲然。鄭武子曰:「此句非不佳,但多『僻』與『遲』兩字。若云『枕簟入林,茶瓜留客』,豈不快哉?」
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
[编辑]以神武定天下,高祖、太宗之功也。何必以家世不若商周爲愧,而妄認老子爲祖?必不足以爲榮,而適足以貽世笑。子美云「世家遺舊史」,謂老子爲唐之祖,其家世不見於舊史也。「守祧嚴具禮」,謂以宗廟事之也。「五聖」、「千官」等句,雖若狀呉生畫手之工,而其實謂無故而畫五聖千官於此也。凡此事既明白,但直叙其事,是非自見,六義所謂賦也。身退知周室之卑,漢文景尚黃老,垂拱無爲而天下治,老子之道如此。故子美云「谷神如不死,養拙更何鄕」也。
戲爲六絶句
[编辑]此詩非爲庾信、王楊盧駱而作,乃子美自謂也。方子美在時,雖名滿天下,人猶有議論其詩者,故有「嗤點」、「哂未休」之句。夫子美詩超今冠古,一人而巳,然而其生也,人猶笑之,歿而後人敬之,況其下者乎?子美忿之,故云「爾曹身與名倶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也。然子美豈其忿者,戲之而已。其云:「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若子美眞所謂掣鯨魚碧海中者也,而嫌於自許,故皆題爲戲句。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编辑]少陵在布衣中,慨然有致君堯舜之志,而世無知者,雖同學翁亦頗笑之,故「浩歌彌激烈」,「沈飲聊自遣」也〈案:此詩刊本「自遣」或作「自適」〉。此與諸葛孔明抱膝長嘯無異,讀其詩,可以想其胸臆矣。嗟夫,子美豈詩人而已哉!其云:「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慄。」〈案:此詩刊本「鞭撻」或作「鞭箠」,「實欲」或作「實願」。〉又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方幼子餓死之時,尚以常免租稅、不隸征伐爲幸,而思失業徒,念遠戍卒,至於「憂端齊終南」,此豈嘲風詠月者哉?蓋深於經術者也,與王吉、貢禹之流等矣。
哀王孫
[编辑]觀子美此詩,可謂心存社稷矣。烏朝飛而夜宿,今「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者,長安城中兵亂也。鞭至於斷折,馬至於九死,「骨肉不待同馳驅」〈案:此詩刊本「又向」或作「又來」,「不待」或作「不得」〉,則達官走避胡之急也。以龍種與常人殊,又囑「王孫使善保千金軀」,則愛惜宗室子孫也。雖以在賊中之故,「不敢長語臨交衢」,然「且爲王孫立斯須」者,哀之不忍去也。朔方健兒非不好身手,而「昔何勇鋭今何愚」,不能抗賊,使宗室子孫狼狽至此極也。「竊聞太子已傳位」,必云太子者,以言神器所歸,吾君之子也。言「聖德北服南單于」,又言花門助順,所以慰王孫也。其哀王孫如此,心存社稷而已。而王深父序反以爲譏刺明皇,失子美詩意矣。
行次昭陵
[编辑]自「文物多師古」以下四句,不惟美太宗之治,亦歎今之不然也。書云:「上帝降災於下方。」太宗即位之初,兵戈猶未已,然太宗指揮而安率土,遂盪滌汙俗而致太平,其易如此。「玉衣晨自舉,鐵馬汗常趨」,蓋歎其威靈如在。「寂寥開國日,流恨滿山隅」,歎後世子孫寂寥,無復太宗開國時遺風,是以「流恨滿山隅」也。
洗兵馬
[编辑]山谷云:「詩句不鑿空強作,對景而生便自佳。」山谷之言誠是也。然此乃眾人所同耳,惟杜子美則不然。對景亦可,不對景亦可,喜怒哀樂,不擇所遇,一發於詩,蓋出口成詩,非作詩也。觀此詩聞捷書之作,其喜氣乃可掬,眞所謂「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其曰「東走無復憶鱸魚,南飛覺有安巢鳥」〈案:此詩刊本「安巢」或作「安枝」〉,言人思安居,不復避亂也。曰「寸地尺天」,曰「奇祥異瑞」,曰「皆入貢」,曰「爭來送」,曰「不知何國」,曰「復道諸山」,皆喜躍之詞也。「隱士休歌紫芝曲」,言時平當出也。「詞人解撰河清頌」〈案:此詩刊本「解撰」或作「角撰」,「河清」或作「清河」〉,言當作頌聲也。「田家望望惜雨乾,布榖處處催春種」,言人思歸農也。「淇上健兒歸莫懶,城南思婦愁多夢」,言戍卒之歸休,室家之思憶,叙其喜躍,不嫌於褻,故云「歸莫懶」、「愁多夢」也。至於「鶴駕通宵鳳輦備,鷄鳴問寢龍樓曉」,雖但叙一時喜慶事,而意乃諷肅宗,所謂主文而譎諫也。「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爲侯王。汝等豈知蒙帝力,時來不得誇身強。」雖似憎惡武夫,而熟味其言,乃有深意。易·師之上六曰:「開國承家,小人勿用。」三略亦曰:「還師罷軍,存亡之階。」子美於克捷之初,而訓勅將士,俾知帝力,不得誇身彊,其憂國不亦至乎?子美吐詞措意毎如此,古今詩人所不及也。山谷晩作大雅堂記,謂子美詩好處,正在「無意而意已至」,若此詩是已。
秦州雜詩
[编辑]「長江風送客,孤館雨留人」,此晩唐佳句也。然子美「塞門風落木,客舍雨連山」,則留人送客不待言矣。第十八首:「塞雲多斷續,邊日少光輝」,此兩句畫出邊塞風景也。「山雪河冰野蕭索,青是烽煙白人骨」,亦同。
苦竹
[编辑]觀此詩前四句,則苦竹叢在目前矣。
乾元中寓居同谷七歌
[编辑]杜子美、李太白,才氣雖不相上下,而子美獨得聖人刪詩之本旨,與三百五篇無異,此則太白所無也。元微之論李杜,以爲太白「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摹寫物象……誠亦差肩於子美。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李尚未能歴其藩翰,況堂奧乎!」鄙哉,微之之論也!鋪陳排比,曷足以爲李杜之優劣。子曰:「不學詩,無以言。」又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序曰:「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又曰:「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子美詩是已。若乾元中寓居同谷七歌,眞所謂「主文而譎諫」,「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者也。「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牆」,誠哉是言!「乾元元年春,萬姓始安宅」,故子美有「長安卿相多少年」之羨,且曰:「我生胡爲在窮谷,中夜起坐萬感集」,蓋自傷也。讀者遺其言而求其所以言,三復玩味,則子美之情見矣。
劍門
[编辑]「一夫怒臨關,百萬未可傍」,余嘗聞之王大卿俣曰:「一夫怒乃可,若不怒,雖臨關何益也。」昭陵、泥功山、岳麓寺、鹿頭山、七歌、遭田父泥飲、又上後園山腳、收京、北征、壯遊,子美詩設詞措意,與他人不可同年而語。如狀昭陵之威靈,乃云:「玉衣晨自舉,鐵馬汗常趨」〈案:此詩刊本「鐵馬」或作「石馬」〉;狀泥功山之險,乃云:「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白馬爲鐵驪,小兒成老翁」;狀岳麓寺之佳,乃云:「塔劫宮牆壯麗敵,香厨松道清涼倶」〈案:此詩刊本「塔劫」或作「塔級」,「宮牆」或作「宮壇」,「香厨」或作「石厨」,「清涼」或作「清崇」〉。此其用意處,皆他人所不到也。鹿頭山云:「遊子出京華,劍門不可越」〈案:此詩刊本「京華」或作「咸京」〉,七歌云:「山中儒生舊相識,但話宿昔傷懷抱」,遭田父泥飲云:「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又上後園山腳云:「到今事反覆,故老淚萬行,龜蒙不可見,況乃懷故鄕」〈案:此詩刊本「不可」或作「不復」,「懷故」或作「復舊」〉,皆人心中事而口不能言者,而子美能言之,然詞高雅,不若元白之淺近也。收京云:「賞應歌杕杜,歸及薦櫻桃」,有旨哉!與陸宣公諫德宗尋訪內人疏何異?子美顚沛造次於兵戈之中,而毎以宗廟爲言,如北征往往是也,此其意尤不可及。壯遊云:「河朔風塵起,岷山行幸長。兩宮各警蹕,萬里遙相望。」不待褒貶而是非自見矣。
江頭五詠
[编辑]物類雖同,格韻不等。同是花也,而梅花與桃李異觀;同是鳥也,而鷹隼與燕雀殊科。詠物者,要當高得其格致韻味,下得其形似,各相稱耳。杜子美多大言,然詠丁香、麗春、梔子、鸂鶒、花鴨,字字實録而已,蓋此意也。
屛迹二首
[编辑]「用拙存吾道」,若用巧,則吾道不存矣。心跡雙清,從白首而不厭也。子美用意如此,豈特詩人而已哉?「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此子美觀物之句也。若非幽居,豈能近此物情乎?妙哉,造化春工,盡於此矣!
奉酬嚴公寄題野亭之作
[编辑]嚴云:「莫倚善題鸚鵡賦」,杜云:「阮籍焉知禮法疎」。二人贈答,不可謂無意也。
陳拾遺故宅
[编辑]此宅蓋拾遺與趙彥昭、郭元振輩嘗題字於壁間,云公後登宰輔,少陵詩紀此而已。
謁文公上方
[编辑]此僧不下階除十年餘,雖長者布金,而禪龕只晏如。子美以爲「大珠脫玷翳,白月當空虛」,必高僧也。「庭前猛虎卧」,或實有之,子美不徒用事爾。汲引吹噓,皆傳法之意。
舍弟占歸草堂檢校聊示此詩
[编辑]此非詩也,家書也。弟歸檢校草堂,乃令數鵝鴨,閉柴荊,趁臘月栽竹,可謂隱居之趣矣。
江陵望幸
[编辑]此非詩,乃望幸表也。「通蜀」、「照秦」、「含越」、「控呉」,則指陳江陵建都大略也。「甲兵分聖旨,居守付宗臣」,則祈請語也。氣象廓然,可與兩都、三京齊驅并駕矣。
山寺
[编辑]章留後遊山寺,以僧告訴,「遂爲顧兵徒,咄嗟檀施開」子美諷之曰:「以茲撫士卒,孰曰非周才?」又曰:「窮子失淨處,高人憂禍胎。」何哉?夫窮子以淨處爲安,高人隱士以避世爲福,以近人爲禍,今山寺以使君之威,「咄嗟檀施開」,雖棟宇興修,而煩擾之禍必自此始矣。子美之詩,有味其言也。
寄司馬山人十二韻
[编辑]子美自云:「道術曾留意,先生早擊蒙」,又乞哀於山人云:「相哀骨可換,亦遣馭清風」,然則子美亦嘗於仙術留意耶?子美於仙佛皆嘗留意,但不知其果有得否爾?云:「有時騎猛虎,虛室使仙童」,恐未必實録也。
嚴鄭公宅同詠竹
[编辑]堦下新松○竹欲令「無翦伐」,松欲高「一百丈」,雖云美意,亦有譏也。
觀李固請司馬弟山水圖
[编辑]「寒天留遠客,碧海挂新圖」,此兩句不待他求,而得高人之趣。「匡牀竹火爐」,無長物也,可謂簡易矣。
莫相疑行
[编辑]以子美之才,而至於頭白齒落無所成,眞可惜也。故嘗有「中宵秪自惜,晩起索誰親」之句〈案:此詩刊本「中宵」作「宵中」,或作「消中」〉。穀梁子曰:「名譽既聞,而有司不舉,有司之罪也;有司舉之,而王者不用,有國者之罪也。」子美之自惜,蓋歎時之不用,人之不知耳。悲夫!「往時文彩動人主」,今不幸流落,至於「飢寒趨路傍」,「晩將末契託少年」,豈其得已?「當面輸心背面笑」〈案:此詩刊本「契託」或作「節契」,「輸心」或作「論心」〉,乃俗子常態,古今一也。夫子美名垂萬年,豈與世上兒爭好惡者哉!而或者疑之,故有「寄謝」之句,且題曰莫相疑行。
赤霄行
[编辑]子美自以爲孔雀,而以不知己者爲牛。自當時觀之,雖曰薄德可也;自後世觀之,與子美同時而不知者,庸非牛乎?子美不能堪,故曰:「老翁愼莫怪少年,葛亮貴和書有篇。丈夫垂名動萬年,記憶細故非高賢。」蓋自遣也。淵明之窮過於子美,抵觸者固自不乏,然而未嘗有孔雀逢牛之詩。「忘懷得失,以此自終」,此淵明所以不可及也歟!
杜鵑
[编辑]山谷云:「臣甫杜鵑再拜詩」,爲明皇遷南內時作也。
武侯廟
[编辑]孔明卧於南陽之時,豈期爲人用耶?及玄德三顧,意氣相感,遂許以驅馳。更幼主之託,抗表以辭,仗義北伐,卒死於軍,義風凛然,竦動千載。故子美於空山之中覩其遺廟,而曰「猶聞辭後主,不復卧南陽」者,追想而歎慕之也。此詩若草草不甚留意,而讀之使人凛然,想見孔明風采,比夫李義山「魚鳥猶疑畏簡書,風雲長爲護儲胥」之句,又加一等矣。
鬭鷄
[编辑]「簾下宮人出,樓前御柳長。」此名鬭鷄,乃看棚詩爾。
偶題
[编辑]此少陵論文章也。夫「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聲豈浪垂?」烏可以輕議哉?
秋野
[编辑]「易識浮生理,難教一物違。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夫生理有何難識,觀魚鳥則可知矣。魚不厭深,鳥不厭高,人豈厭山林乎?故云:「吾老甘貧病,榮華有是非。秋風吹几杖,不厭北山薇。」〈案:此詩刊本「吾老」或作「衰老」,「北山」或作「此山」〉。此子美悟理之句也。杜子美作詩悟理,韓退之學文知道,精於此故爾。
晴
[编辑]「啼鴉爭引子,鳴鶴不歸林。下食遭泥去,高飛恨久陰。」〈案:此詩刊本「啼鴉」或作「啼烏」〉。子美之志可見矣。「下食遭泥去」,則固窮之節;「高飛恨久陰」,則避亂之急也。子美之志,其素所蓄積如此,而目前之景,適與意會,偶然發於詩聲,六義中所謂興也。興則觸景而得,此乃取物。
舟中出江陵南浦奉寄鄭少尹審
[编辑]少陵遭右武之朝,老不見用,又處處無所遇,故有「百年同棄物,萬國盡窮途」之句,余三復而悲之。
送盧十四弟侍御護韋尚書靈櫬歸上都
[编辑]觀歷代史冊,人主之美,莫先於納諫。陸宣公云:「以太宗有經緯天地之文,有底定禍亂之武,有躬行仁義之德,有理致太平之功,其爲休烈耿光,可謂盛極矣。然而人到於今稱詠,以爲道冠前古,澤被無窮者,則從諫改過爲其首焉。是知諫而能從,過而能改,帝王之美莫大於斯。」子美「刺規多諫諍,端拱自光輝」之句,即此意也。
可歎
[编辑]觀子美此篇,古今詩人,焉得不伏下風乎?忠義之氣,愛君憂國之心,「造次必於是,顚沛必於是」。「言之不足,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其詞氣能如此。恨世無孔子,不列於國風、雅、頌爾。「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古往今來共一時,人生萬事無不有。」〈案:此詩刊本「如白」或作「似白」〉。此其懷抱;抑揚頓挫,固已傑出古今矣。河東女兒,不知以何事而抉眼去其夫,豈秋胡婦不忍視其夫之不義而死者乎?「丈夫正色動引經」,偉哉王季友之爲人也!「羣書萬卷常暗誦」,而孝經一通,獨把翫在手,非深於經術者,焉知此味乎?季友知之,子美亦知之,故能道此句,古今詩人豈知此也。「貧窮老瘦家賣履」〈案:此詩刊本「履」一作「屩」,或作「屐」〉,。而高帝之孫,二千石之貴,乃引爲賓客,雖三年之久而未曾語,「小心恐懼閉其口」。賓主之間如此,與夫勢利之交,朝暮變炎涼者,異矣!故曰:「太守得之更不疑,人生反覆看亦醜。」〈案:此詩刊本「亦醜」或作「已醜」〉。陳蕃設榻於徐孺,北海徙履於康成,顏囘陋巷不改其樂,澹䑓滅明非公事未嘗至於偃之室,於王季友復見之,子美以爲可以佐王也。故曰:「用爲羲和天爲成,用平水土地爲厚……死爲星辰終不滅,致君堯舜焉肯朽。」夫佐王治邦國者,非斯人而誰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