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第03卷
年少爭夸風月,場中波浪偏多。有錢無貌意難和,有貌無錢不可。就是有錢有貌,還須著意揣摩。知情識俏哥哥,此道誰人賽我。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風月機關中撮要之論。常言道:“妓愛俏,媽愛鈔。”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鄧通般錢,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煙花寨內的大王,鴛鴦會上的主盟。然雖如此,還有個兩字經兒,叫做幫襯。幫者,如鞋之有幫;襯者,如衣之有襯。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長,得人襯貼,就當十分。若有短處,曲意替他遮護,更兼低聲下氣,送暖俞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諱,以情度情,豈有不愛之理?言叫做幫襯。風月場中,只有會幫襯的最討便宜,無貌而有貌,無錢而有錢。假如鄭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兒,此時囊篋俱空,容顏非舊,李亞仙于雪天遇之,便動了一個惻隱之心,將繡襦包裹,美食供養,與他做了夫妻。這豈是愛他之錢,戀他之貌?只為鄭元和識趣知情,善于幫襯,所以亞仙心中捨他不得。你只看亞仙病中想馬板腸湯吃,鄭元和就把五花馬殺了,取腸煮湯奉之。只這一節上,亞仙如何不念其情?后來鄭元和中了狀元,李亞仙封為國夫人。蓮花落打出万年策,卑田院變做了白玉樓。一床錦被遮蓋,風月場中反為美談。這是: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生光。
話說大宋自太祖開基,太宗嗣位,歷傳真、仁、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則偃武修文,民安國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楊戩、朱之徒,大興苑囿,專務游樂,不以朝政為事。以致萬民嗟怨,金虜乘之而起,把花錦般一個世界,弄得七零八落。直至二帝蒙塵,高宗泥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數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正是:
甲馬叢中立命,刀槍隊里為家。
殺戮如同戲耍,搶奪便是生涯。
內中單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姓莘名善,渾家阮氏。夫妻兩口,開個六陳舖兒。雖則糶米為生,一應麥豆茶酒油鹽雜貨,無所不備,家道頗頗得過。年過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瑤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資性聰明。七歲上,送在村學中讀書,日誦千言。十歲時,便能吟詩作賦,曾有一絕,為人傳誦。詩云:
朱帘寂寂下金鉤,香鴨沉沉冷畫樓。
移枕怕惊鴛并宿,挑燈偏惜蕊雙頭。
到十二歲,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若題起女工一事,飛針走線,出人意表。此乃天生令俐,非教習之所能也。莘善因為自家無子,要尋個養女婿來家靠老。只因女儿靈巧多能,難乎其配,所以求親者頗多,都不曾許。不幸遇了金虜猖獗,把汴梁城圍困,四方勤王之師雖多,宰相主了和議,不許廝殺,以致虜勢愈甚,打破了京城,劫遷了二帝。那時城外百姓,一個個亡魂喪膽,攜老扶幼,棄家逃命。卻說莘善領著渾家阮氏和十二歲的女儿,同一般逃難的,背著包里,結隊而走。
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擔渴擔饑擔勞苦,此行誰是家鄉?叫天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韃虜。正是:宁為太平犬,莫作亂离人!正行之間,誰想韃子到不曾遇見,卻逢著一陣敗殘的官兵。他看見許多逃難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吶喊道:“韃子來了!”沿路放起一把火來。此時天色將晚,嚇得眾百姓落荒亂竄,你我不相顧。他就乘機搶掠。若不肯與他,就殺害了。這是亂中生亂,苦上加苦。卻說莘氏瑤琴被亂軍沖突,跌了一交,爬起來,不見了爹娘,不敢叫喚,躲在道傍古墓之中過了一夜。到天明,出外看時,但見滿目風沙,死屍路。昨日同時避難之人,都不知所往。瑤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欲待尋訪,又不認得路徑,只得望南而行。哭一步,捱一步,約莫走了二里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饑,望見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湯飲。及至向前,卻是破敗的空屋,人口俱逃難去了。瑤琴坐于土牆之下,哀哀而哭。
自古道:“無巧不成話。”恰好有一人從牆下而過。那人姓卜名喬,正是莘善的近鄰,平昔是個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摜吃白食、用白錢的主儿,人都稱他是卜大郎。也是被官軍沖散了同夥,今日獨自而行。听得啼哭之聲,慌忙來看。瑤琴自小相認,今日患難之際,舉目無親,見了近鄰,分明見了親人一般,即忙收淚,起身相見,問道:“卜大叔,可曾見我爹媽么?”卜喬心中暗想:“昨日被官軍搶去包里,正沒盤纏。天生這碗衣飯,送來与我,正是奇貨可居。”便扯個謊道:“你爹和媽,尋你不見,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吩咐我道:‘倘或見我女儿,千万帶了他來,送還了我。’許我厚謝。”瑤琴雖是聰明,正當無可奈何之際,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隨著卜喬便走,正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卜喬將隨身帶的乾糧,把些与他吃了,吩咐道:“你爹媽連夜走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過江到建康府,方可相會。一路上同行,我權把你當女儿,你權叫我做爹。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當穩便。”瑤琴依允。從此陸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稱。到了建康府,路上又聞得金兀朮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見得建康不得宁息。又聞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駐蹕,改名臨安,遂趁船到潤州。過了蘇、常、嘉、湖,直到臨安地面,暫且飯店中居住,也虧卜喬,自汴京至臨安,三千余里,帶那莘瑤琴下來,身邊藏下些散碎銀兩,都用盡了,連身上外蓋衣服,脫下准了店錢,止剩得莘瑤琴一件活貨,欲行出脫。訪得西湖上煙花王九媽家要討養女,遂引九媽到店中,看貨還錢。九媽見瑤琴生得標致,講了財禮五十兩。卜喬兌足了銀子,將瑤琴送到王家。原來卜喬有智,在王九媽前,只說:“瑤琴是我親生之女,不幸到你門戶人家,須是款款的教訓,他自然從順,不要性急。”在瑤琴面前,又說:“九媽是我至親,權時把你寄頓他家,待我從容訪知你爹媽下落,再來領你。”以此瑤琴欣然而去。
可怜絕世聰明女,墮落煙花羅网中。王九媽新討了瑤琴,將他渾身衣服,換個新鮮,藏于曲樓深處,終日好茶好飯,去將息他,好言好語,去溫暖他。瑤琴既來之,則安之。住了几日,不見卜喬回信,思量爹媽,噙著兩行珠淚,問九媽道:“卜大叔怎不來看我?”九媽道:“哪個卜大叔?”瑤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個卜大郎。”九媽道:“他說是你的親爹。”瑤琴道:“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難,失散了爹媽,中迂遇見了卜喬,引到臨安,并卜喬哄他的說話,細述一遍。九媽道:“原來恁地,你是個孤身女儿,無腳蟹,我索性与你說明罷;那姓卜的把你賣在我家,得銀五十兩去了。我們是門戶人家,靠著粉頭過活。家中雖有三四個養女,并沒個出色的。愛你生得齊整,把做個親女儿相待。待你長成之時,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瑤琴听說,方知被卜喬所騙,放聲大哭。九媽勸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媽將瑤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稱為美娘,教他吃吹彈歌舞,無不盡善。長成一十四歲,嬌艷非常。臨安城中,這些當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備著厚禮求見。也有愛清標的,聞得他寫作俱高,求詩求字的,日不离門。弄出天大的名聲出來,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西湖上子弟編出一支《挂枝儿》,單道那花魁娘子的好處:
小娘中,誰似得王美儿的標致,又會寫,又會畫,又會做詩,吹彈歌舞都余事。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還不如。哪個有福的湯著他身儿,也情愿一個死。
只因王美有了個盛名,十四歲上,就有人來講梳弄。一來王美不肯,二來王九媽把女儿做金子看成,見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圣旨,并不敢違拗。又過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原來門戶中梳弄,也有個規矩。十三歲太早,謂之試花。皆因鴇儿愛財,不顧痛苦;那子弟也只專個虛名,不得十分暢快取樂。十四歲謂之開花。此時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當時了。到十五謂之摘花。在平常人家,還算年小,惟有門戶人家,以為過時。王美此時未曾梳弄,西湖上子弟,又編出一支《挂枝儿》來:
王美儿,似木瓜,空好看,十五歲,還不曾与人湯一湯。有名無實成何干。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若還有個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得這些時痒。
王九媽听得這些風聲,怕坏了門面,來勸女儿接客。王美執意不肯,說道:“要我會客時,除非見了親生爹媽。他肯做主時,方才使得。”王九媽心里又惱他,又不里得難為他。捱了好些時。偶然有個金二員外,大富之家,情愿出三百兩銀子,梳弄美娘。九媽得了這主大財,心生一計,与金二員外商議: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員外意會了。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說請王美湖看潮,請至舟中。三四個幫閒,俱是會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將美娘灌得爛醉如泥。扶到王九媽家樓中,臥于床上,不省人事。此時天气和暖,又沒几層衣服。媽儿親手伏侍,剝得他赤條條,任憑金二員外行事。美娘夢中覺痛醒將轉來,已被金二員外耍得夠了,欲待掙扎,爭奈手足俱軟,繇他輕薄了一回。直待綠暗紅飛,方始雨收云散。正是:
雨中花蕊方開罷,鏡里娥眉不似前。
五鼓時,美娘酒醒,已知鴇儿用計,破了身子。自怜紅頻命薄,遭此強橫,起來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邊一個斑竹榻上,朝著里壁睡了,暗暗垂淚。金二員外來親近他時,被他劈頭劈臉,抓有几個血痕。金二員外好生沒趣,捱得天明,對媽儿說聲:“我去也。”媽要留他時,已自出門去了。從來梳弄的子弟,早起時,媽儿進房賀喜,行戶中都來稱賀,還要吃几日喜酒。那子弟多則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員外侵早出門,是從來未有之事。王九媽連叫詫异,披衣起身上樓,只見美娘臥于榻上,滿眼流淚。九媽要哄他上行,連聲招許多不是。美娘只不開口。九媽只得下樓去了。美娘哭了一日,茶飯不沾。從此托病,不肯下樓,連客也不肯會面了。九媽心下焦燥,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性不從,反冷了他的心腸;欲待繇他,本是要他賺錢,若不接客時,就養到一百歲也沒用。躊躇數日,無計可施。忽然想起,有個結義妹子,叫做劉四媽,時常往來。他能言快語,与美娘甚說得著,何不接取他來,下個說詞?若得他回心轉意,大大的燒個利市。當下叫保儿去請劉四媽到前樓坐下,訴以衷情。劉四媽道:“老身是個女隨何,雌陸賈,說得羅漢思情,嫦娥想嫁。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媽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愿与你磕頭。你多吃杯茶去,省得說話時口乾。”劉四媽道:“老身天生這副海口,便說到明日,還不乾哩。”劉四媽吃了几杯茶,轉到后樓,只見樓門緊閉。劉四媽輕輕的叩了一下,叫聲:“侄女!”美娘听得是四媽聲音,便來開門。兩下相見了,四媽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四媽看他桌上舖著一幅細絹,才畫得個美人的臉儿,還未曾著色。四媽稱贊道:“畫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樣造化,偏生遇著你這一個伶俐女儿,又好人物,又好技藝,就是堆上几千兩黃金,滿臨安走遍,可尋山個對儿么?”美娘道:“休得見笑!今日甚風吹得姨娘到來?”劉四媽道:“老身時常要來看你,只為家務在身,不得空閒。聞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來,特特与九阿姐叫喜。”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滿臉通紅,低著頭不來答應。劉四媽知他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將美娘的手儿牽著,叫聲:“我儿,做小娘的,不是個軟殼雞蛋,怎的這般嫩得緊?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賺得大主銀子?”美娘道:“我要銀子做甚?”四媽道:“我儿,你便不要銀子,做娘的,看得你長大成人,難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家有几個粉頭,哪一個赶得上你的腳跟來?一園瓜,只看得你是個瓜种,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聰明伶俐的人,也須識些輕重。聞得你自梳弄之后,一個客也不肯相接。是甚么意儿?都像你的意時,一家人口,似蚕一般,哪個把桑葉喂他?做娘的抬舉你一分,你也要与他爭口气儿,莫要反討眾丫頭們批點。”美娘道:“繇他批點,怕怎的!”劉四媽道:“阿呀!批點是個小事,你可曉得門戶中的行徑么?”美娘道:“行徑便怎的?”劉四媽道:“我們門戶人家,吃著女儿,用著女儿。僥幸討得一個像樣的,分明是大戶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產。年紀幼小時,巴不得風吹得大;到得梳弄過后,便是田產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門迎新,后門送舊,張郎送米,李郎送柴,往來熱鬧,才是個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這樣事!”劉四媽掩著口,格的笑了一聲,道:“不做這樣事,可是繇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媽媽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訓,動不動一頓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時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九阿姐一向不難為你,只可惜你聰明標致,從小嬌美的,要惜你的廉恥,存你的体面。方才告訴我許多話,說你不識好歹,放著鵝毛不知輕,頂著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教老身來勸你。你若執意不從,惹他性起,一時翻過臉來,罵一頓,打一頓,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個起頭若打破了頭時,朝一頓,暮一頓,那時熬這些痛苦不過,只得接客,卻不把千金聲价弄得低微了?還要被姊妹中笑話。依我說,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掙不起了。不如千歡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儿女,誤落風塵,倘得姨娘主張從良,胜造九級浮圖。若要我倚門獻笑,送舊迎新,宁甘一死,決不情愿。”劉四媽道:“我儿,從良是個有志气的事,怎么說道不該!只是從良也有几等不同。”美娘道:“從良有甚不同之處?”
劉四媽道:“有個真從良,有個假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趁好的從良,有個沒奈何的從良,有個了從良,有個不了的從良。我儿,耐心听我分說:“如何叫做真從良?大凡才子必須佳人,佳人必須才子,方成佳配。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兩下相逢,你貪我愛,割舍不下。一個愿討,一個愿嫁。好像捉對的蚕蛾,死也不放。這個謂之真從良。怎么叫做假從良?有等子弟愛著小娘,小娘卻不愛那子弟。曉得小娘心腸不對他,偏要娶他回去。拚著一主大錢,動了媽儿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強進門,心中不順,故意不守家規,小則撒潑放肆,大則公然偷漢。人家容留不得,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依舊放他出來,為娼接客。把從良二字,只當個賺錢的題目。這個謂之假從良。
“如何叫做苦從良?”一般樣子弟愛小娘,小娘不愛那子弟,卻被他以勢凌之。媽儿懼禍,已自許了。做小娘的,身不繇主,含淚而行。一入侯門,如海之深,家法又嚴,抬頭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這個謂之苦從良。如何叫做樂從良?做小娘的,正當擇人之際,偶然相交個子弟,見他情性溫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樂善,無男無女,指望他日過門,与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圖個日前安逸,日后出身,這個謂之樂從良。
“如何叫做趁好的從良?做小娘的,風花雪月,受用已夠,趁這盛名之下,求之者眾,任我揀擇個十分滿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頭,不致受人怠慢。這個謂之趁好的從良。如何叫做沒奈何的從良?做小娘的,原無從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強棋欺瞞,又或因債負太多,將來賠償不起,別口气,不論好歹,得嫁便嫁,買靜求安,藏身之法,這謂之沒奈何的從良。“如何叫做了從良?小娘半老之際,風波歷盡,剛好遇個老成的孤老,兩下志同道合,收繩卷索,白頭到老。這個謂之了從良。如何叫做不了的從良?一般你貪我愛,火熱的跟他,卻是一時之興,沒有個長算。或者尊長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鬧了几場,發回媽家,追取原价;又有個家道凋零,養他不活,苦守不過,依舊出來赶趁,這謂之不了的從良。”
美娘道:“如今奴家要從良,還是怎地好?”劉田無道:“我儿,老身教你個万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導,死不忘恩。”劉四媽道:“從良一事,入門為淨。況且你身子己被人捉弄過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個黃花女儿。千錯万錯,不該落于此地。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費了一片心机,若不幫他几年,趁過千把銀子,怎肯放你出門?還有一件,你便要從良,也須揀個好主儿。這些臭嘴臭臉的,難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個客也不接,曉得哪個該從,哪個不該從?假如你執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沒奈何,尋個肯出錢的主儿,賣你去做妾,這也叫做從良。那主儿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識的村牛,你卻不肮髒了一世!比著把你撂在水里,還有扑通的一聲響,討得旁人叫一聲可惜。依著老身愚見,還是俯從人愿,憑著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閒的料也不敢相扳,無非是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也不辱莫了你。一來風花雪月,趁著年少受用,二來作成媽儿起個家事,三來使自己也積趲些私房,免得日后求人。過了十年五載,遇個知心著意的,說得來,話得著,那時老身与你做媒,好模好樣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兩得其便?”美娘听說,微笑而不言。劉四媽已知美娘心中活動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話,你依著老身的話時,后來還當感激我哩。”說罷起身。王九媽立在樓門之外,一句句都听得的。美娘送劉四媽出房門,劈面撞著了九媽,滿面羞慚,縮身進去。王九媽隨著劉四媽,再到前樓坐下。劉四媽道:“侄女十分執意,被老身右說左說,一塊硬鐵看看熔做熱汁。你如今快快尋個复帳的主儿,他必然肯就。那時做妹子的再來賀喜。”王九媽連連稱謝。是日備飯相待,盡醉而別。后來西湖上子弟們又有支>,單說那劉四媽說詞一節:
劉四媽,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便是女隨何,雌陸賈,不信有這大才。說著長,道著短,全沒些破敗。就是醉夢中,被你說得醒;就是聰明的,被你說得呆,好個烈性的姑姑,也被你說得他心地改。
再說王美娘自听了劉四媽一席話儿,思之有理。以后有客求見,欣然相接。复帳之后,賓客如市。捱三頂五,不得空閒,聲价愈重。每一晚白銀十兩,兀自你爭我奪。王九媽賺了若干錢鈔,歡喜無限。美娘也留心畏揀個知心著意的,急切難得。正是:
易求無价寶,難得有情郎。
話分兩頭。卻說臨安城清波門外,有個開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過繼一個小廝,也是汴京逃難來的,姓秦名重,母親早喪,父親秦良,十三歲上將他賣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無嗣,又新死了媽媽,把秦重做親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學做賣油生理。初時父子坐店甚好,后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勞碌不得,另招個伙計,叫做邢權,在店相幫。
光陰似箭,不覺四年有余。朱重長成一十七歲,生得一表人才。雖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個侍女。叫做蘭花,年已二十之外,存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几遍的倒下鉤子去勾搭他。誰知朱重是個老實人,又且蘭花齷齪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蘭花見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別尋主顧,就去勾搭那伙計邢權。邢權是望四之人,沒有老婆,一拍就上。兩個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礙眼,思量尋事赶他出門。邢權与蘭花兩個里應外合,使心設計。蘭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說;“小官人几番調戲,好不老實!”朱十老平時与蘭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權又將店中賣下的銀子藏過,在朱十老面前說道:“朱小官在外賭博,不長進,柜里銀子几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還不信,接連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沒有主意,就喚朱重過來,責罵了一場。
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已知邢權与蘭花的計較,欲待分辨,若起是非不小,万一老者不听,枉做惡人。心生一計,對朱十老說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讓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擔子出去賣油。賣得多少,每日納還,可不是兩重生意?”朱十老心下也有許可之意,又被邢權說道:“他不是要挑擔出去,几年上偷銀子做私房,身邊積趲有余了,又怪你不与他定親,心下怨悵,不愿在此相幫,要討個出場,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去。”朱十老歎口气道:“我把他做親儿看成,他卻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罷,罷,不是自身骨血,到底黏連不上,繇去罷!”遂將三兩銀子把与朱重,打發出門。寒夏衣服和被窩都教他拿去。這也是朱十老好處。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別。正是:
孝己殺身因謗語,申生喪命為讒言。
親生儿子猶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來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對儿子說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門,在眾安橋下賃了一間小小房儿,放下被窩等件,買巨鎮儿鎮了門,便往長街短巷,訪求父親。連走几日,全沒消息。沒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無一毫私蓄,只有臨行時打發這三兩銀子,不夠本錢,做什么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買賣是熱間。這些油坊多曾与他識熟,還去挑個賣油擔子,是個穩足的道路。當下置辦了油擔家伙,剩下的銀兩,都交付与油坊取油。那油坊里認得朱小官是個老實好人,況且小小年紀,當初坐店,今朝挑擔上街,都因邢伙計挑撥他出來,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揀窨清的上好淨油与他,簽子上又明讓他些。朱重得了這些便宜,自己轉賣与人,也放些寬,所以他的油比別人分外容易出脫。每日所賺的利息,又且儉吃儉用,積下東西來,置辦些日用家業,及身上衣服之類,并無妄廢。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牽挂著父親,思想:“向來叫做朱重,誰知我是姓秦!倘或父親來尋訪之時,也沒有個因由。”遂复姓為秦。說話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复本姓,或具札子奏過朝廷,或關白禮部、太學、國學等衙門,將冊籍改正,眾所共知。一個賣油的,复姓之時,誰人曉得?他有個道理,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寫個“秦”字,一面寫“汴梁”二字,將油桶做個標識,使人一覽而知。以此臨安市上,曉得他本姓,都呼他為秦賣油。
時值二月天气,不暖不寒,秦重聞知昭慶寺僧人,要起個九晝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擔來寺中賣油。那此和尚們也聞知秦賣油之名,他的油比別人又好又賤,單單作成他。所以一連這九日,秦重只在昭慶寺走動。正是:
刻薄不賺錢,忠厚不折本。
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脫了油,挑了空擔出寺。其日天气晴明,游人如蟻。秦重繞河而行,遙望十景塘桃紅柳綠,湖內畫船簫鼓,往來游玩,觀之不足,玩之有余。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轉到昭慶寺右邊,望個寬處,將擔子放下,坐在一塊石上歇腳。近側有個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篱門,里面朱欄內,一叢細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見門庭清整。只見里面三四個戴巾的從內而出,一個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門首,兩下把手一拱,說聲請了,那女娘竟進去了。秦重定睛觀之,此女容頻嬌麗,体態輕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子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個老實小官,不知有煙花行徑,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方正疑思之際,只見門內又走出個中年的媽媽,同著一個垂發的丫頭,倚門閒看。那媽媽一眼瞧著油擔,便道:“阿呀!,方才要去買油,正好有油擔子在這里,何不与他買些?”那丫鬟取了油瓶也來,走到油擔子邊,叫聲:“賣油的!”秦重方才知覺,回言道:“沒有油了!媽媽要用油時,明日送來。”那丫鬟也認得几個字,看見油桶上寫個“秦”字,就對媽媽道:“那賣油的姓秦。”媽媽也听得人閒講,有個秦賣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吩咐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來時,与你個主顧。”秦重道:“承媽媽作成,不敢有誤。”那媽媽与丫鬟進去了。秦重心中想道:“這媽媽不知是那女娘的甚么人?我每日到他家賣油,莫說賺他利息,圖個飽看那女良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擔起身,只見兩個轎夫,抬著一頂青絹幔的轎子,后邊跟著兩小廝,飛也似跑來,到了其家門首,歇下轎子。那小廝走進里面去了。秦重道:“卻又作怪!看他接甚么人?”少頃之間,只見兩個丫鬟,一個捧著猩紅的氈包,一個拿著湘妃竹攢花的拜匣,都交付与轎夫,放在轎座之下。那兩個小廝手中,一個抱著琴囊,一個捧著几個手卷,腕上挂碧玉簫一枝,跟著起初的女娘出來。女娘上了轎,轎夫抬起望舊路而去;丫鬟小廝,俱隨轎步行。秦重又得親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擔子,怏怏的去。
不過几步,只見臨河有一個酒館。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見了這女娘,心下又歡喜,又气悶;將擔子放下,走進酒館,揀個小座頭坐下。酒保問道:“客人還是請客,還是獨酌?”秦重道:“那邊金漆篱門內是什么人家?”酒保道:“這是齊衙內的花園,如今王九媽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見有個小娘子上轎,是什么人?”酒保道:“這是有名的粉頭,叫做王美娘,人都稱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精。來往的都是大頭儿,要十兩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當初住在涌金門外,因樓房狹窄,齊舍人与他相厚,半載之前,把這花園借与他住。”秦重听得說是汴京人,触了個鄉里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數杯,還了酒錢,挑了擔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豈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賣油的怎生得見!”又想一回,越發痴起來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終日挑這油擔子,不過日進分文,怎么想這等非分之事!正是癩蝦蟆想著天鵝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孫,我賣油的,縱有了銀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聞得做老鴇的,專要錢鈔。就是個乞儿,有了銀子,他也就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銀子,怕他不接!只是哪里來這几兩銀子?”一路上胡思亂想,自言自語。你道天地間有這等痴人,一個小經紀的,本錢只有三兩,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個春夢!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他道:“從明日為始,逐日將本錢扣出,余下的積趲上去。一日積得一分,一年也有三兩六錢之數,只消三年,這事便成了;若一日積得二分,只消得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來想去,不覺走到家里,開鎖進門。只因一路上想著許多閒事,回來看了自家的睡舖,慘然無歡,連夜飯也不要吃,便上了床。這一夜翻來覆去,牽挂著美人,哪里睡得著。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馬。
捱到天明,爬起來,就裝了油擔,煮早飯吃了,匆匆挑了王媽媽家去。進了門卻不敢直入,舒著頭,往里面張望,王媽媽恰才買菜。秦重識得聲音,叫聲:“王媽媽。”九媽往外一張,見是秦賣油,笑道:“好忠厚人,困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擔進,來稱了一瓶,約有五斤多重。公道還錢,秦重井不爭論。王九媽甚是歡喜,道:“這瓶油只勾我家兩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來,我不往別處去買了。”秦重應諾,挑擔而出,只恨不曾遇見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顧,少不得一次不見,二次見,二次不見,二次見。只是一件,特為王九媽一家挑這許多路來,不是做生意的勾當。這昭慶寺是順路,今日寺中雖然不做功德,難道尋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擔去問他。若扳得各房頭做個主顧,只消走錢塘門這一路,那一擔油盡勾出脫了。”秦重挑擔到寺內問時,原來各房和尚也正想著秦賣油。來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買他的油。秦重与各房約定,也是間一日便送油來用。這一日是個雙日。自此日為始,但是單日,秦重別街道上做買賣;但是雙日,就走錢塘門這一路。一出錢塘門,先到王九媽家里,以賣油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會見,也有一日不會見。不見時費了一場思想,便見時也只添了一層思想。正是:
天長地欠有時盡,此恨此情無盡期。
再說秦重到了王九媽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沒一個不認得是秦賣油。時光迅速,不覺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揀足色細絲,或積三分,或積二分,再少也積下一分,湊得几錢,又打換大塊頭。日積月累,有了一大包銀子,零星湊集,連自己也不知多少。
其日是單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買賣,積了這一大包銀子,心中也自喜歡:“趁今日空閒,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見個數目。”打個油傘,走到對門傾銀舖里,借天平兌銀。那銀匠好不輕薄,想著:“賣油的多少銀子,要架天平?只把個五兩頭等子与他,還怕用不著頭紐哩。”秦重把銀包子解開,都是散碎銀兩。大凡成錠的見少,散碎的就見多。銀匠是小輩,眼孔极淺,見了許多銀子,別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許多法馬。秦重盡包而兌,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剛剛一十六兩之數,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兩本錢,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費,還是有余。”又想道:“這樣散碎銀子,怎好出手!拿出來也被人看低了!見成傾銀店中方便,何不傾成錠儿,還覺冠冕。”當下兌足十兩,傾成一個足色大錠,再把一兩八錢,傾成水絲一小錠。剩下四兩二錢之數,拈一小塊,還了火錢,又將几錢銀子,置下鑲鞋淨襪,新褶了一頂万字頭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漿洗得乾乾淨淨,買几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揀個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來。
雖非富貴豪華客,也是風流好后生。
秦重打扮得齊齊整整,取銀兩藏于袖中,把房門鎖了,一逕望王九媽家而來。那一時好不高興。及至到了門首,愧心复萌,想道:“時常挑了擔子在他家賣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開口?”正在躊躇之際,只听得呀的一聲門響,王九媽走將出來,見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濟楚,往哪里去貴干?”
事到其間,秦重只得老著臉,上前作揖。媽媽也不免還禮。秦重道:“小可并無別事,專來拜望媽媽。”那鴇儿是老積年,見貌辨色,見秦重恁般裝束,又說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哪個丫頭,要嫖一夜,或是會一個房。雖然不是個大勢主菩薩,搭在籃里便是菜,捉在籃里便是蟹,賺他錢把銀子買蔥菜,也是好的。”便滿臉堆下笑來,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處。”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只是不好啟齒。”王九媽道:“但說何妨,且請到里面客座里細講。”秦重為賣油雖曾到王家整百次,這客座里交椅,還不曾与他屁股做個相識,今日是個會面之始。
王九媽到了客座,不免分賓而,坐對昅內里喚茶。少頃,丫鬟托出茶來,看時,卻是秦賣油。正不知什么緣故,媽媽恁般相待,格格低了頭只是笑。王九媽看見,喝道:“有甚好笑!對客全沒些規矩!”丫鬟止住笑,放了茶杯自去。王九媽方才開言問道:“秦小官有甚話,要對老身說?”秦重道:“沒有別話,要在媽媽宅上請一位姐姐吃一杯酒儿。”九媽道:“難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個老實人,几時動這風流之興?”秦重道:“小可的積誠,也非止一日。”九媽道:“我家這几個姐姐,都是你認得的,不知你中意哪一位?”秦重道:“別個都不要,單單要与花魁娘子相處一宵。”九媽只道取笑他,就變了臉道:“你出言無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小可是個老實人,豈有虛情?”九媽道:“糞桶也有兩個耳朵,你豈不曉得我家美儿的身价!倒了你賣油的灶,還不夠半夜歇錢哩,不如將就揀一個适興罷。”秦重把頸一縮,舌頭一伸,道:“恁的好賣弄!不敢動問,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錢要几千兩?”九媽見他說耍話,卻又回嗔作喜,帶笑而言道:“哪要許多!只要得十兩敲絲。其他東道雜費,不在其內。”秦重道:“原來如此,不為大事。”袖中摸出這禿禿里一大錠放光細絲銀子,遞与鴇儿道:“這一錠十兩重,足色足數,請媽媽收。”又摸出一小錠來,也遞与鴇儿,又道:“這一小錠,重有二兩,相煩備個小東。望媽媽成就小可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順。”九媽見了這錠大銀,已自不忍釋手,又恐怕一時高興,日后沒了本錢,心中懊悔,也要盡他一句才好。”便道:“這十兩銀子,做經紀的人,積趲不易,還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費心。”
九媽把這兩錠銀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還有許多煩難哩。”秦重道:“媽媽是一家之主,有甚煩難?”九媽道:“我家美儿,往來的都是王孫公子,富室豪家,真個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豈不認得你是做經紀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憑媽媽怎的委曲宛轉,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九媽見他十分堅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扯開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下計策,只看你緣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儿昨日在李學士家陪酒,還未曾回;今日是黃衙內約下游湖;明日是張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詩社;后日是韓尚書的公子,數日前送下東道在這里。你且到大后日來看。還有句話,這几日你且不要來我家賣油,預先留下個体面。又有句話,你穿昅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個上等嫖客,再來時,換件綢緞衣服,教這些丫鬟們認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与你裝謊。”秦重道:“小可一一理會得。”說罷,作別出門,且歇這三日生理,不去賣油,到典舖里買了一件見成半新半舊的綢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閒走,演習斯文模樣。正是:
未識花院行藏,先習孔門規矩。丟過那三日不題。到第四日,起個清早,便到王九媽家去。去得太早,門還未開,意欲轉一轉再來。這番裝扮希奇,不敢到昭慶寺去,死怕和尚們批點,且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轉去,王九媽家門已開了。那門前卻安頓得有轎馬,門內有許多仆從,在那里閒坐。秦重雖然老實,心下到也乖巧,且不進門,悄悄的招那馬夫問道:“這轎馬是誰家的?”馬夫道:“韓府里來接公子的。”秦重己知韓公子夜來留宿,此持還未曾別,重复轉身,到一個飯店之中,吃了些見成茶飯,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
只見門前轎馬已自去了。進得門時,王九媽迎著,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韓公子拉去東庄賞早梅。他是個長嫖,老身不好違拗。聞得說來日還要到靈隱寺,訪個棋師賭棋哩。齊衙內又來約過兩三次了。這是我家房主,又是辭不得的。他來時,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連老身也定不得個日子。秦小官,你真個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日。不然,前日的尊賜,分毫不動,要便奉還。”秦重道:“只怕媽媽不作成。若還遲,終無失,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著。”九媽道:“恁地時,老身便好張主!”秦重作別,方欲起身,九媽又道:“秦小官人,老身還有句話。你下次若來討信,不要早了。約莫申牌時分,有各沒客,老身把個實信与你。倒是越晏些越好。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錯怪。”秦重連聲道:“不敢,不敢!”這一日秦重不曾做買賣。次日,整理油擔,挑往別處去生理,不走錢塘門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時分就打扮齊整,到王九媽家探信,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霽,西風過后,積雪成冰,好不寒冷,卻喜地下乾燥。秦重做了大半日買賣,如前妝扮,又去探信。王九媽笑容可掬,迎著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這一厘是欠著甚么?”九媽道:“這一厘么?正主儿還不在家。”秦重道:“可回來么?”九媽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賞雪,筵席就備在湖船之內。俞太尉是七十歲的老人家,風月之事,已是是沒份。原說過黃昏送來。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燙風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煩媽媽引路。”王九媽引著秦重,彎彎曲曲,走過許多房頭,到一個所在,不是樓房,卻是個平屋三間,甚是高爽。左一間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類,卻是備官舖的;右一間是花魁娘子臥室,鎖著在那里。兩旁又有耳房。中間客座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銅爐,燒著龍涎香餅,兩旁書桌,擺設些古玩,壁上貼許多詩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細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齊,內室舖陳,必然華麗。今夜盡我受用,十兩一夜,也不為多。”九媽讓秦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頃之間,丫鬟掌燈過來,抬下一張八仙桌儿,六碗時新果子,一架攢盒佳肴美醞,未曾到口,香气扑人。九媽執盞相勸道:“今日眾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請開怀暢飲几杯。”秦重酒量本不高,況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會,便推不飲。九媽道:“秦小官想餓了,且用些飯再吃酒。”丫鬟捧著雪花白米飯,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盞雜和湯。鴇儿量高,不用飯,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媽道:“夜長哩,再請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個行燈來說:“浴湯熱了,請客官洗浴。”秦重原是洗過澡來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湯,洗了一遍,重复穿衣入坐。九媽命撤去肴盒,用暖鍋下酒。此時黃昏已晚,昭慶寺里的鐘都撞過了,美娘尚未回來。
玉人何處貪歡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見婊子回家,好生气悶。卻被鴇儿夾七夾八,說些風話勸酒,不覺又過了一更天气。只听外面熱鬧鬧的,卻是花魁娘子回家,丫鬟先來報了。九媽連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坐而立。只見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將進來,到于門首,醉眼蒙朧。看見房中燈燭輝煌,杯盤狼藉,立住腳問道:“誰在這里吃酒?”九娘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說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時的送過禮來。因你不得工夫,擔擱他一月有余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臨安郡中,并不聞說起有甚么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轉身便走。九媽雙手托開,即忙攔住道:“他是個至誠好人,娘不誤你。”美娘只得轉身,才跨進房門,抬頭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時醉了,急切叫不出來,便道:“娘,這個人我認得他的,不是有名稱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話。”九媽道:“我儿,這是涌金門內開緞舖的秦小官人。當初我們住在涌金門時,想你也曾會過,故此面善。你莫識認錯了。做娘的見他來意志誠,一時許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亂留他一晚。做娘的曉得不是了,明日卻与你陪禮。”一頭說,一頭推著美娘的肩頭向前。美娘拗媽媽不過,只得進房相見。正是:
千般難出虔婆口,万般難脫虔婆手。
饒君縱有万千般,不如跟著虔婆走。
這些言語,秦重一句句都听得,佯為不聞。美娘万福過了,坐于側首,仔細看著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悅,嘿嘿無言。喚丫鬟將熱酒來,斟著大鍾。鴇儿只道他敬客,卻自家一飲而盡。九媽道:“我儿醉了,少吃些么!”美儿那里依他,答應道:“我不醉!”一連吃上十來杯。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覺立腳不住。喚丫鬟開了臥房,點上銀,也不卸頭,也不解帶,瀀脫了毰,和衣上床,倒身而臥。鴇儿見女儿如此做作,甚不過意,對秦重道:“小女平日慣了,他專會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為甚么有些不自在,卻不干你事,休得見怪!”秦重道:“小可豈敢!”鴇儿又勸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鴇儿送入房,向耳傍吩咐道:“那人醉了,放溫存些。”又叫道:“我儿起來,脫了衣服,好好的睡。”美娘已在夢中,全不答應。鴇身只得去了。
丫鬟收拾了杯盤之類,抹了桌子,叫聲:“秦小官人,安置罷。”秦重道:“有熱茶要一壺。”丫鬟泡了一壺濃茶,送進房里,帶轉房門,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時,面對里床,睡得正熟,把錦被壓于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見欄杆上又放著一床大紅絲的錦被,輕輕的取下,蓋在美娘身上,把銀燈挑得亮亮的,取了這壺熱茶,脫鞋上床,捱在美娘身邊,左手抱著茶壺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正是:
未曾握雨攜云,也算偎香倚玉。
卻說美娘睡到半夜,醒將轉來,自覺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滿溢之狀。爬起來,坐在被窩中,垂著頭,只管打乾噦。秦重慌忙也坐起來,知他要吐,放下茶壺,用撫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間忍不住了,說時遲,那時快,美娘放開喉嚨便吐。秦重怕污了被窩,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張開,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盡情一嘔,嘔畢,還閉著眼,討茶嗽口。秦重下床,將道袍輕輕脫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甌香噴噴的濃茶,遞与美娘。美娘連吃了二碗,胸中雖然略覺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舊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脫下道袍,將吐下一袖的腌,重重里著,放于床側,依然上床,擁抱似初。
美娘那一覺直睡到天明方醒,覆身轉來,見傍邊睡著一人,問道:“你是哪個?”秦重答道:“小可姓秦。”美娘想起夜來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記得真了,便道:“我夜來好醉!”秦重道:“也不甚醉。”又問:“可曾仕么?”秦重道:“不曾。”美娘道:“這樣還好。”又想一想道:“我記得曾吐過的,又記得曾吃過茶來,難道做夢不成?”秦重方才說道:“是曾吐來。小可見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著要吐,把茶壺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仕后討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飲了兩甌。”美娘大惊道:“髒巴巴的,吐在哪里?”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哪里?”秦重道:“連衣服里著,藏過在那里。”美娘道:“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瀝。”美娘听說,心下想道:“有這般識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分歡喜了。
此時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著秦重,猛然想起是秦賣油,遂問道:“你實對我說,是甚么樣人?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問,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實是常來宅上賣油的秦重。”遂將初次看見送客,又看見上轎,心下想慕之极,及積趲嫖錢之事,備細述了一遍,“夜來得親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滿意足。”美娘听說,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你乾折了多少銀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見責,已為万幸,況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經紀的人,積下些銀兩,何不留下養家?此地不是你來往的。”秦重道:“小可單只一身,并無妻小。”美娘頓了一頓,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還來么?”秦重道:“只這昨宵相親一夜,已慰生平,豈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又且知情識趣,隱惡揚善,千百中難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輩,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
正在沉吟之際,丫鬟捧洗臉水進來,又是兩碗姜湯。秦重洗了臉,因夜來未曾脫幘,不用梳頭,呷了几口姜湯,便要告別。美娘道:“少住不妨,還有話說。”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傍多站一刻,也是好的。但為人豈不自揣!夜來在此,實是大膽,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還是早些去了安穩。”美娘點了一點頭,打發丫鬟出房,忙忙的開了減妝,取出二十兩銀子,送与秦重道:“昨夜難為你,這銀兩權奉為資本,莫對人說。”秦重哪裏肯受。美娘道:“我的銀子,來路容易。這些須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遜。若本錢缺少,异日還有助你之處。那件污穢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乾淨了還你罷。”秦重道:“粗衣不煩小娘子費心,小可自會湔洗。只是領賜不當。”美娘道:“說哪里話!”將銀子掗在秦重袖內,推他轉身。秦重料難推卻,只得受了,深深作揖,捲了脫下這件齷齪道袍,走出房門,打從鴇兒房前經過,鴇兒看見,叫聲:“媽媽!秦小官去了。”王九媽正在淨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賤事,改日特來稱謝。”
來說秦重去了,且說美娘與秦重雖然沒點相干,見他一片誠心,去后好不過意。這一日因害酒,辭了客在家將息。千個萬個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一日。有詩為證:
俏冤家,須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個做經紀本分人兒,哪匡你會溫存,能軟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個使性的,料你不是個薄情的。幾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覺思量起。
話分兩頭,再說邢權在朱十老家,與蘭花情熱,見朱十老病廢在床,全無顧忌。十老發作了幾場,兩個商量出一條計策來,俟夜靜更深,將店中資本席捲,雙雙的桃之夭夭,不知去向。次日天明,十老方知。央及鄰里,出了個失單,尋訪數日,并無動靜,深悔當日不合為邢權所惑,逐了朱重。如今日久見人心,聞知朱重賃居眾安橋下,挑挑擔賣油,不如仍舊收拾他回來,老死有有靠,只怕他記恨在心。教鄰舍好生勸他回家,但記好,莫記惡。秦重一聞此言,即日收拾了家伙,搬回十老家里。相見之間,痛哭了一場。十老將所存囊橐,盡數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餘兩本錢,重整店面,坐櫃賣油。因在朱家,仍稱朱重,不用秦字。不上一月,十老病重,醫治不痊,嗚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慟,如親父一般,殯殮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墳在清波門外,朱重舉喪安葬,事事成禮。鄰里皆稱其厚德。事定之后,仍先開店。原來這油舖是個老店,從來生意原好;卻被邢權刻剝存私,將主顧弄斷了多少。今見朱小官在店,誰家不來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朱重單身獨自,急切要尋個老成幫手。有個慣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著一個五十余歲的人來。原來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因那年避亂南奔,被官兵沖散了女儿瑤琴,夫妻兩口,凄凄惶惶,東逃西竄,胡亂的過了几年。今日聞臨安興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誠恐女儿流落此地,特來尋訪,又沒消息。身邊盤纏用盡,欠了飯錢,被飯店中終日赶逐,無可奈何,偶然听見金中說起朱家油舖,要尋個賣油幫手。自己曾開過六陳舖子,賣油之事,都則在行。況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鄉里。故此央金中引荐到來。朱重問了備細,鄉人見鄉人,不覺感傷。“既然沒處沒奔,你老夫妻兩口,只住在我身邊,只當個鄉親相處,慢慢的訪著令愛消息,再作區處。”當下取兩貫錢把与莘善,去還了飯錢,連渾家阮氏也領將來,与朱重相見了,收拾一間空房,安頓他老夫婦在內。兩口儿也盡心竭力,內外相幫。朱重甚是歡喜。光陰似箭,不覺一年有余。多有人見朱小官年長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誠,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為妻。朱重因見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閒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訪求個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親。以此日复一日,擔擱下去。正是:
曾觀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再說王美娘在九媽家,盛名之下,朝歡暮樂真個口厭肥甘,身嫌錦繡。雖然如此,每遇不如意之處,或是子弟們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沒人疼熱,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處來,只恨無緣再會。也是桃花運盡,合當變更,一年之后,生出一段事端來。
卻說臨安城中,有個吳八公子,父親吳岳,見為福州大守。這吳八公子,打從父親任上回來,廣有金銀,平昔間也喜賭錢吃酒,三瓦兩舍走動。聞得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識面,屢屢遣人來約,欲要嫖他。王美娘聞他气質不好,不愿相接,托故推辭,非止一次。那吳八公子也曾和著閒漢們親到王九媽家几番,都不曾會。其時清明節屆,家家掃墓,處處踏青,美娘因連日游春困倦,且是積下許多詩畫之債,未曾完得,吩咐家中:“一應客來,都与我辭去。”閉了房門,焚起一爐好香,擺設文房四寶,方欲舉筆,只听得外面沸騰,卻是吳八公子,領著十余個狠仆,來接美娘游湖。因見鴇儿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伙,直鬧到美娘房前,只見房門鎖閉。原來妓家有個回客法儿,小娘躲在房內,卻把房門反鎖,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實的就被他哄過了。吳公子是慣家,這些套子,怎地瞞得?吩咐家人扭斷了鎖,把房門一腳踢開。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見,不由分說,教兩個家人,左右牽手,從房內直拖出房外來,口中兀自亂嚷亂罵。王九媽欲待上前陪禮解勸,看見勢頭不好,只得閃過。家中大小,躲得沒半個影儿。
吳家狼仆牽著美娘,出了王家大門,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飛跑;八公子在后,揚揚得意。直到西湖口,將美娘下了湖船,方才放手。美娘十二歲到王家,錦繡中養成,珍寶般供養,何曾受恁般凌賤。下了船,對著船頭,掩面大哭。吳八公子見了,放下面皮,气忿忿的像關云長單刀赴會,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狼仆侍立于傍。面吩咐開船,一面數一數二的發作一個不住:“小賤人,小娼根,不受人抬舉!再哭時,就討打了!”美娘哪里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吳八公子吩咐擺盒在亭子內,自己先上去了,卻吩咐家人:“叫那小賤人來陪酒。”美娘抱住了欄杆,哪里肯去?只是嚎哭。吳八公子也覺沒興,自己吃了几杯淡酒,收拾下船,自來扯美娘。美娘雙腳亂跳,哭聲愈高。八公子大怒,教狼仆拔去簪珥。美娘蓬著頭,跑到船頭上,就要投水,被家童們扶住。公子道:“你撒賴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費得我几兩銀子,不為大事。只是送你一條性命,也是罪過。你住了啼哭時,我就放回去,不難為你。”美听說放他回去,真個住了哭。八公子吩咐移船到清波門外僻靜之處,將美娘毰脫下,去其里腳,露出一對金蓮,如兩條玉歟相似。教狼仆扶他上岸,罵道:“小賤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卻沒人相送。”說罷,一篙子渜瑛,再向湖中而去。正是:
焚琴煮鶴從來有,惜玉怜香几個知!
美娘赤了腳,寸步難行,思想:“自己才貌兩全,只為落于風塵,受此輕賤。平昔枉自結識許多王孫貴客,急切用他不著,受了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到不如一死為高。只是死得沒些名目,枉自享個盛名,到此地位,看著村庄婦人,也胜我十二分。這都是劉四媽這個嘴,哄我落坑墮塹,致有今日!自古紅顏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聲大哭。
事有偶然,卻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門外朱十老的墳上,祭掃過了,打發祭物下船,自己步回,從此經過。聞得哭聲,上前看時,雖然蓬頭垢面,那玉貌花容,從來無兩,如何不認得!吃了一惊,道:“花魁娘子,如何這般模樣?”美娘哀哭之際,听得聲音廝熟,止啼而看,原來正是知情識趣的秦小官。美娘當此之際,如見親人,不覺傾心吐膽,告訴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為之流淚。袖中帶得有白綾汗巾一條,約有五尺多長,取出劈半扯開,奉与美娘裹腳,親手与他拭淚。又与他挽起青絲,再三把好言寬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喚個暖轎,請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媽家。
九媽不得女儿消息,在四處打探,慌迫之際,見秦小官送女儿回來,分明送一顆夜明珠還他,如何不喜!況且鴇儿一向不見秦重挑油上門,多曾听得人說,他承受了朱家的店業,手頭活動,体正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得。又見女儿這等模樣,問其緣故,已知女儿吃了大苦,全虧了秦小官。深深拜謝,設酒相待。日已向晚,秦重略飲數杯,起身作別。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于你,恨不得你見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鴇儿也來扳留。秦重喜出望外。是夜,美娘吹彈歌舞,曲盡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個游仙好夢,喜得魄蕩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闌,二人相挽就寢。云雨之事,其美滿更不必言:
一個是足力后生,一個是慣情女子。這邊說三年怀想,費几多役夢勞魂;那邊說一夜相思,喜僥幸皮貼肉。一個謝前番幫襯,合今番恩上加恩;一個謝今夜總成,比前夜愛中添愛。紅粉妓傾翻粉盒,羅帕留痕。賣油郎打潑油瓶,被窩沾濕。可笑村儿乾折本,作成小子弄風梳。
云雨已罷,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說,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著小可時,就赴湯蹈火,亦所不辭,豈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要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個,也還數不到小可頭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這話實是真心,怎說取笑二字!我自十四歲被媽媽灌醉,梳弄過了。此時便要從良,只為未曾相處得人,不辨好歹,恐誤了終身大事。以后相處的雖多,都是豪華之輩,酒色之徒。但知買笑追歡的樂意,哪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來看去,只有你是個志誠君子,罕翕你尚未娶親。若不嫌我煙花賤質,情愿舉案齊眉,白頭奉侍。你若不允之時,我就將三尺白羅,死于君前,振白我一片誠心,也強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沒名沒目,惹人笑話。”說罷,嗚嗚的哭將起來。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傷。小可承小娘子錯愛,將天就地,求之不得,豈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聲价,小可家貧力薄,如何擺布,也是力不從心了。”美娘道:“這卻不妨。不瞞你說,我只為從良一事,預先積趲些東西,寄頓在外。贖身之費,一亮不費你心力。”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贖身,平昔住慣了高堂大廈,享用了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過活?”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無怨。”秦重道:“小娘子雖然,只怕媽媽不從。”美娘道路:“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兩個直說到天明。
原來黃翰林的衙內,韓尚書的公子,齊太尉的舍人,這几個相知的人家,美良都寄頓得有箱籠。美娘只推要用,陸續取到,密地約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然后一乘轎子,抬到劉四媽家,訴以從良之事。劉四媽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說過的。只是年紀還早,又不知你要從哪一個?”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少不得依著姨娘的言語,是個直從良,樂從良,了從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絕的勾當。只要姨娘肯開口時,不愁媽媽不允。做侄女的沒別孝順只有十兩金子,奉与姨娘,胡亂打些釵子;是必在媽媽前做個方便。事成之時,媒禮在外。”劉四媽看見這金子,笑得眼儿沒縫,便道:“自家儿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東西!這金子權時領下,只當与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娘,把你當個搖錢樹,等閒也不輕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銀子。那主儿可是肯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見他一見,与他講道方好。”美娘道:“姨良莫管問事,只當你侄女自家贖身便了。”劉四媽道:“媽媽可曉得你到我家來?”美娘道路:“不曉得。”四媽道:“你且在我家便飯,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媽媽講。講得通時,然后來報你。”
劉四媽雇乘轎子,抬到王九媽家,九媽相迎入內。劉四媽問起吳八公子之事,九媽告訴了一遍。四媽道:“我們行戶人家,到是養成個半低不高的丫頭,盡可賺錢,又且安穩,不論甚么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只為聲名大了,好似一塊鱉魚落地,馬蟻儿都要鑽他。雖然熱鬧,卻也不得自在。說便許多一夜,也只是個虛名。那些王孫公子來一遍,動不動有几個幫閒,連宵達且,好不費事。跟隨的人又不少,個個要奉承得他好。有些不到之處,口里就出粗,哩羅的罵人,還要弄損你家伙,又不好告訴他家主,受了若干悶氣。况且山人墨客,詩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內,又有几日官身。這些富貴子弟,你爭我奪,依了張家,違了李家,一邊喜,少不得一邊怪了。就是吳八公子這一個風波,嚇殺人的,万一失差,卻不連本送了?官宦人家,和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聲。今日還虧著你家時運高,太平沒事,一個霹靂空中過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無及。妹子聞得吳八公子不怀好意,還要到你家索鬧。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是這件,乃是個惹禍之本。”九媽道:“便是這件,老身常是擔憂。就是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稱的人,又不是微賤之人。這丫頭抵死不肯接他,惹出這場寡气。當初他年紀小時,還听人教訓。如今有了個虛名,被這些富貴子弟夸他獎他,慣了他性情,驕了他气質,動不動自作自主。逢著客來,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愿時,便是九牛也休想牽得他轉。”劉四媽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則如此。”
王九媽道:“我如今与你商議:倘若有個肯出錢的,不如賣了他去,到得乾淨,省得終身擔著鬼胎過日。”劉四媽道:“此言甚妙。賣了他一個,就討得五六個。若湊巧撞得著相應的,十來個也討得的。這等便宜事,口何不做!”王九媽道:“老身也曾算計過來:那些有勢有力的不出錢,專要討人便宜;及至肯出几兩銀子的,女儿又嫌好道歉,做張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儿,妹子做媒,作成則個。倘若這丫頭不肯時節,還求你攛掇。這丫頭做娘的話也不听,只你說得他信。話得他轉。”劉四媽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來,正為与侄做媒。你要許多銀子便肯放他出門?”九媽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們這行戶例,只有賤買,哪有賤賣?況且美儿數年盛名滿臨安,誰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難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動?少不得要他千金。”劉四媽道:“待妹子去講。若肯出這個數目,做妹子的便來多口。若合不著時,就不來了。”臨行時,又故意問道:“侄女今日在哪里?”王九媽道:“不要說起,自從那日吃了吳八公子的虧,怕他還來淘气,終日里抬個轎子,各宅去分訴。前日在齊太尉家,昨日在黃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在哪家去了。”劉四媽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盤星,也不容侄女不肯。万一不肯時,做妹子自會勸他。只是尋得主顧來,你卻莫要捉班做勢。”九媽道:“一言既出,并無他說。”九媽送至門首。劉四媽叫聲噪,上轎去了。這才是:
數黑論黃雌陸賈,說長話短女隨何。
若還都像虔婆口,尺水能興万丈波。
劉四媽回到家中,与美娘說道:“我對你媽媽如此說,這般講,你媽媽已自肯了。只要銀子見面,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銀子已曾辦下,明日姨娘千万到我家來,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場,改日又費講。”四媽道:“既然約定,老身自然到宅。”美娘別了劉四媽,回家一子不題。
次日,午牌時分,劉四媽果然來了。王九媽問道:“所事口何!”四媽道:“十有八九,只不曾与侄女說過。”四媽來到美娘房中,兩下相叫了,講了一回說話。四媽道:“你的主儿到了不曾?那話儿在哪里?”美娘指著床頭道:“在這几只皮箱里。”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時都開了,五十兩一封,搬出十三四封來,又把些金珠寶玉算价,足勾千金之數。把個劉四媽惊得眼中出火,口內流涎,想道:“小小年紀,這等有肚腸!不知如何設處,積下許多東西?我家這几個粉頭,一般接客,赶得著他哪里!不要說不會生發,就是有几文錢在荷包里,閒時買瓜子磕,買糖儿吃,兩條腳布破了,還要做媽的与他買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討得著,年時賺了若干錢鈔,臨出門還有這一主大財,又是取諸宮中,不勞余力。”這是心中暗想之語,卻不曾說出來。美娘見劉四媽沉吟,只道作難索謝,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綢,兩股寶釵,一對鳳頭玉簪,放在桌上,道:“這几件東西,奉与姨娘為伐柯之敬。”利四媽歡天喜地對王九媽說道:“侄女情愿自家贖身,一般身价,并不短少分毫。比著孤老賣身更好。省得閒漢們從中說合,費酒費漿,還要加一加二的謝他。”
王九媽听得說女儿皮箱內有許多東西,到有個然之色。你道卻是為何!世間只有鴇儿的狠,做小娘的設法些東西,都送到他手里,才是快活。也有做些私房在箱籠內,鴇儿曉得些風聲,專等女儿出門,開鎖鑰,翻箱倒籠取個罄空。只為美娘盛名下,相交都是大頭儿,替做娘的掙得錢鈔,又且性格有些古怪,等閒不敢触犯,故此臥房里面,鴇儿的腳也不搠進去。誰知他如此有錢。劉四媽見九媽顏色不善,便猜著了,連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兩意。這些東西,就是侄女自家積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錢。他若肯花費時,也花費了。或是他不長進,把來津貼了得意的孤老,你也哪里知道!這還是他做家的好處。況且小娘自己手中沒有錢鈔,臨到從良之際,難道赤身赶他出門?少不得頭上腳下都要收拾得光鮮,等他好去別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出這些東西,料然一絲一線不費你的心。這一主銀子,是你完完全全鱉在腰跨里的。他就贖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儿?倘然他掙得好時,時朝月節,怕他不來孝順你?就是嫁了人時,他又沒有親爹親娘,你也還去做得著他的外婆,受用處正有哩。”只這一套話,說得王九媽心中爽然,當下應允。劉四媽就去搬出銀子,一封封兌過,交付与九媽,又把這些金珠寶玉,逐件指物作价,對九媽說道:“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价錢。若換与人,還便宜得几十兩銀子。”王九媽雖同是個鴇儿,到是個老實頭儿,憑劉四媽說話,無有不納。
劉四媽見王九媽收了這主東西,便叫亡八寫了婚書,交忖与美儿。美儿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別了爹媽出門,借姨娘家住一兩日,擇吉從良,未知姨娘允否?”劉四媽得了美娘許多謝禮,生怕九媽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他他門,完成一事,說道:“正該如此。”當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舖蓋之類。但是鴇儿家中之物,一毫不動。收拾已完,隨著四媽出房,拜別了假爹假媽,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媽一般哭了几聲。美娘喚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轎,同劉四媽到劉家去。四媽出一間幽靜的好房,頓下美娘行李。眾小娘都來与美娘叫喜。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劉四媽家討信,已知美娘贖身出來。擇了吉日,笙簫鼓樂娶親。劉四媽就做大媒送親,朱重与花魁娘子花燭洞房,歡喜無限。
雖然舊事風流,不減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婦請新人相見,各各相認,吃了一惊。問起根由,至親三口,抱頭而哭。朱重方才認得是丈人丈母。請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見。親鄰聞知,無不駭然。是日,整備筵席,慶賀兩重之喜,飲酒盡歡而散。三朝之后,美娘教丈夫備下几副厚禮,分送舊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頓箱籠之恩,并報他從良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終處。王九媽、劉四媽家,各有禮物相送,無不感激。滿月之后,美娘將箱籠打開,內中都有黃白之資,吳綾蜀錦,何止百計,共有三千余金,都將匙鑰交付丈夫,慢慢的買房置產,整頓家當。油舖生理,都是丈人莘善管理。不上一年,把家業掙得花錦般相似,驅奴使婢,甚有气象。
朱重感謝天地神明保佑之德,發心于各寺廟喜舍合殿油燭一套,供琉璃燈油三個月;齋弁沐浴,親往拈香禮拜。先從昭慶寺起,其他靈隱、法相、淨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
就中單說天竺寺,是觀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處香火俱盛,卻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從人挑了一擔香燭,三擔清油,自己乘轎而往。先到上天竺來。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點燭添香。此時朱重居移气,養移体,儀容魁岸,非复幼時面目,秦公哪里認得他是儿子。只因油桶上有個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為奇。。也是天然湊巧。剛剛到上天竺,偏用著這兩只油桶。朱重拈香已畢,秦公托出茶盤,主僧奉茶。秦公問道:“不敢動問施主,這油桶上為何有此三字?”朱重听得問聲,帶著汴梁人的土音,忙問道:“老香火,你問他怎么?莫非也是汴梁人么?”秦公道:“正是。”朱重道:“你姓甚名誰?為何在此出家?共有几年了?”秦公把自己鄉里,細細告訴:“芋年上避兵來此,因無活計,將十三歲的儿秦重,過繼与朱家。如今有八年之遠。一向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問得信息。”朱重一把抱住,放聲大哭道:“孩儿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買賣。正為要訪求父親下落,故此于油桶上,寫“汴梁秦”三字,做個標識。誰知此地相逢!真乃天与其便!”眾僧見他父子別了八年,今朝重會,各各稱奇。朱重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与父親同宿,各敘情節。
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兩個疏頭換過。內中朱重,仍改做秦重,复了本姓。兩處燒香禮拜已畢,轉到上天竺,要請父親回家,安樂供養。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齋,不愿隨儿子回家。秦重道路:“父親別了八年,孩儿缺侍奉。況孩儿新娶媳婦,也得他拜見公公方是。”秦公只得依允。秦重將轎子讓与父親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与父親換了,中堂設坐,同安莘氏雙雙參拜。親家莘公、親母阮氏,齊來見禮。
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開葷,素酒素食。次日,鄰里斂財稱賀。一則新婚,二則新娘子家眷團圓,三則父子重逢,四則秦小官歸宗复姓,共是四重大喜。一連又吃了几日喜酒。秦公不愿家居,思想上天竺故處清淨出家。秦重不敢違親之志,將銀二百兩,于上天竺另造淨室一所,送父親到彼居住。其日用供給,按月送去。每十日親往候問一次。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余,端坐而化。遺命葬于本山。此是后話。
卻說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兩孩儿,俱讀書成名。至今風月中市語,凡夸人善于幫襯,都叫做“秦小官”,又叫“賣油郎”。有詩為證:
春來處處百花新,蜂蝶紛紛競采春。
堪愛豪家多子弟,風流不及賣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