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說
詩序非詩人所作,亦非一人作之。蓋自國史明變,太師達雅。其所作之意,必相授於作詩之時,況聖人刪定之後,凡在孔門居七十子之列,類能言之。而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漢興,得遺文於戰國之餘,諸儒相與傳授講說,而作為之序,其義必有所授之也。於是訓詁傳注起焉,相與祖述而為之說,使後之學者釋經之旨而不得,即以序為證。殊不知序之作亦未得詩之旨,此不可不辨。
夫魯之有頌,詞過於實。《宮》之詩有曰:「居常與許,復周公之宇。」以《春秋》考之,許即魯朝宿之邑也。自桓元年,鄭伯以璧假許田,至僖公時許已非魯所有。常地無所經見,而先儒以為常即魯薛地。若難考據,而詩稱居常與許,為能復周公之宇。何也?蓋此詩之作,自「俾爾昌而熾,俾爾壽而臧」,以下至「天錫公純嘏,眉壽保魯。居常與許,復周公之宇」皆國人祝之之辭,望其君之能如此也。序詩者徒得其言,而未得其意,乃為之言曰:「頌僖公之能復周公之宇。」以為僖公果復常、許,若未可信也。《魚藻》言:「魚在在藻?有頒其首。王在在鎬?豈樂飲酒!魚大大藻?有莘其尾。王在在鎬?飲酒樂豈!樂魚在在藻?依於其蒲。王在在鎬,有那其居!」言魚何在!在藻爾。或頒首,或莘尾,或依蒲,自以為得所也,然特在藻在蒲而已,焉足恃以為得所,猶之幽王何在,在鎬爾。或豈樂而後飲酒,或飲酒而後樂豈,若無事而那居自以為樂者。然徒在鎬飲酒,湛於耽樂?而不恤危亡之至,亦焉足恃以為至樂?此詩人所刺也。序詩者徒見詩每以魚言物之多,故於此亦曰:「萬物失其性。」以鎬為武王所都,故於此曰:「思武王。」恐非詩之旨也。《清廟》之序曰:「周公既成洛邑,朝諸侯,率以祀文王。」昔武王崩,成王幼,周公位塚宰,正百官而已,未嘗居攝也。漢儒惑於荀卿與夫《禮記》之說,遂以謂周公實居攝。然荀卿之言好妄,而《禮》所記,雜出於二戴之論。於此附會其說曰:「周公即成洛邑,朝諸侯,以祀文王。」然則成洛邑者,周公也;至於朝諸侯,率以祀文王,使周公為之,不幾乎僭乎?《將仲子》之序曰:「小不忍以至大亂。」以《春秋·左傳》考之,祭仲之諫莊公以「不如早為之所。」莊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又曰「無庸,將自及。」又曰:「不義不匿,厚將崩,終至於伐諸鄢。莊公之志,不早為之所,而待其自斃,蓋欲養成其惡而終害之故也。故《春秋》譏之,而左氏謂之鄭志,以鄭伯之志在於殺也。《將仲子》之刺,亦惡乎養成其惡而終害之。序詩者曰:「小不忍以致大亂,」蓋不知此觀莊公誓母薑氏於城潁,則莊公之用心豈小不忍者乎?《召旻》所刺,「刺幽王大壞也。」始曰:「旻天疾威」,又卒章曰:「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國百里。」思召公之辟國,特其一事耳。而序詩者遂以旻為「閔天下無如召公之臣。」焉足以盡一詩之意?《淇奧》所美,「美武公之德也。」武公之德如詩所賦,無施不可。序詩者徒見詩言曰:「有匪君子」,即稱其「有文章」,武公所以為君子,非止文章而已;見詩言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即稱其「又能聽其規諫」。武公所以切磋琢磨,非止聽規諫而已。是言也,又似非能文者所為,即此觀之,詩之序非漢諸儒相與論譔者歟?不然,何其誤詩人之旨尚如此!至如《載馳》、《抑》詩,稱作詩者諡;《絲衣》引高子及靈星以證其說。若此之類,序非詩人作明矣。如《江有汜》言:「美媵也,勤而無怨,嫡能悔過也。」辭意並足矣,又曰:「文王之時,江汜之間,有嫡不以其媵備數;媵遇勞而無怨,嫡能自悔也。」如《式微》言:「稱侯寓於衛,其臣勸以歸」,而《旌丘》曰:「責衛伯。」因前篇以見意足矣,又曰:「狄人迫逐黎侯,黎侯寓於衛,衛不能修方伯連率之職」云云,何其辭意重復如此!若此之類,序非一人作明矣。
或者謂如《江有汜》之為美媵,《齎》之為錫予,《那》之祀成湯,《商武》之祀高宗,疑非後人所能知而序之者。曰:不然,自詩作以來,必相授於作之之時,況聖人刪定之後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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