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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理」的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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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話 「公理」的把戲
作者:魯迅
1925年12月24日
這回是「多數」的把戲
本作品收錄於《華蓋集》和《國民新報副刊

自從去年春間,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有了反對校長楊蔭榆事件以來,於是而有該校長在太平湖飯店請客之後,任意將學生自治會員六人除名的事;有引警察及打手蜂擁入校的事;迨教育總長章士釗複出,遂有非法解散學校的事;有司長劉百昭雇用流氓女丐毆曳學生出校,禁之補習所空屋中的事;有手忙腳亂,急掛女子大學招牌以掩天下耳目的事;有胡敦復之趁火打劫,攫取女大校長飯碗,助章士釗欺罔世人的事。女師大的許多教職員,——我敢特地聲明:並不是全體!——本極以章楊的措置為非,複痛學生之無辜受戮,無端失學,而校務維持會之組織,遂愈加嚴固。我先是該校的一個講師,于黑暗殘虐情形,多曾目睹;後是該會的一個委員,待到女師大在宗帽胡同自賃校舍,而章士釗尚且百端迫壓的苦痛,也大抵親歷的。當章氏勢焰熏天時,我也曾環顧這首善之區,尋求所謂「公理」「道義」之類而不得;而現在突起之所謂「教育界名流」者,那時則鴉雀無聲;甚且捧獻肉麻透頂的呈文,以歌頌功德。但這一點,我自然也判不定是因為畏章氏有嗾使兵警痛打之威呢,還是貪圖分潤金款之利,抑或真以他為「公理」或「道義」等類的具象的化身?但是,從章氏逃走,女師大復校以後,所謂「公理」等件,我卻忽而間接地從女子大學在擷英館宴請「北京教育界名流及女大學生家長」的席上找到了。

據十二月十六日的《北京晚報》說,則有些「名流」即於十四日晚六時在那個擷英番菜館開會。請吃飯的,去吃飯的,在中國一天不知道有多多少少,本不與我相干,雖然也令我記起楊蔭榆也愛在太平湖飯店請人吃飯的舊事。但使我留心的是,從這飯局裡產生了「教育界公理維持會」,從這會又變出「國立女子大學後援會」,從這會又發出「致國立各校教職員聯席會議函」,聲勢浩大,據說是「而於該校附和暴徒,自墮人格之教職員,即不能投畀豺虎,亦宜屏諸席外,勿與為伍」云。他們之所謂「暴徒」,蓋即劉百昭之所謂「土匪」,官僚名流,口吻如一,從局外人看來,不過煞是可笑而已。而我是女師大維持會員之一,又是女師大教員,人格所關,當然有抗議的權利。豈但抗議?「投虎」「割席」,「名流」的熏灼之狀,竟至於斯,則雖報以惡聲,亦不為過。但也無須如此,只要看一看這些「名流」究竟是什麼東西,就盡夠了。報上和函上有名單:——

除了萬里鳴是太平湖飯店掌櫃,以及董子鶴輩為我所不知道的不計外,陶昌善是農大教務長,教長兼農大校長章士釗的替身;石志泉是法大教務長;查良釗是師大教務長;李順卿,王桐齡是師大教授;蕭友梅是前女師大而今女大教員;蹇華芬是前女師大而今女大學生;馬寅初是北大講師,又是中國銀行的什麼,也許是「總司庫」,這些名目我記不清楚了;燕樹棠,白鵬飛,陳源即做《閒話》的西瀅,丁燮林即做過《一隻馬蜂》的西林,周鯁生即周覽,皮宗石,高一涵,李仲揆即李四光曾有一篇楊蔭榆要用汽車迎他「觀劇」的作品登在《現代評論》上的,都是北大教授,又大抵原住在東吉祥胡同,又大抵是先前反對北大對章士釗獨立的人物,所以當章士釗炙手可熱之際,《大同晚報》曾稱他們為「東吉祥派的正人君子」,雖然他們那時並沒有開什麼「公理」會。但他們的住址,今年新印的《北大職員錄》上可很有些函胡了,我所依據的是民國十一年的本子。

日本人學了中國人口氣的《順天時報》,即大表同情于女子大學,據說多人的意見,以為女師大教員多系北大兼任,有附屬於北大之嫌。虧它征得這麼多人的意見。然而從上列的名單看來,那觀察是錯的。女師大向來少有專任教員,正是楊蔭榆的狡計,這樣,則校長即可以獨攬大權;當我們說話時,高仁山即以講師不宜與聞校事來箝制我輩之口。況且女師大也決不因為中有北大教員,即精神上附屬於北大,便是北大教授,正不乏有當學生反對楊蔭榆的時候,即協力來殲滅她們的人。即如八月七日的《大同晚報》,就有「某當局……謂北大教授中,如東吉祥派之正人君子,亦主張解散」等語。《順天時報》的記者倘竟不知,可謂昏瞀,倘使知道而故意淆亂黑白,那就有挑撥對於北大懷著惡感的人物,將那惡感蔓延于女師大之嫌,居心可謂卑劣。但我們國內戰爭,尚且常有日本浪人從中作祟,使良民愈陷於水深火熱之中,更何況一校女生和幾個教員之被誣衊。我們也只得自責國人之不爭氣,竟任這樣的報紙跳樑!

北大教授王世傑在擷英館席上演說,即云「本人決不主張北大少數人與女師大合作」,就可以證明我前言的不誣。至又謂「照北大校章教職員不得兼他機關主要任務然而現今北大教授在女師大兼充主任者已有五人實屬違法應加以否認云云」,則頗有語病。北大教授兼國立京師圖書館副館長月薪至少五六百元的李四光,不也是正在坐中「維持公理」,而且演說的麼?使之何以為情?李教授兼副館長的演說辭,報上卻不載;但我想,大概是不贊成這個辦法的。

北大教授燕樹棠謂女大學生極可佩服,而對於「形同土匪破壞女大的人應以道德上之否認加之」,則竟連所謂女大教務長蕭純錦的自辯女大當日所埋伏者是聽差而非流氓的啟事也沒有見,卻已一口咬定,嘴上忽然跑出一個「道德」來了。那麼,對於形同鬼蜮破壞女師大的人,應以什麼上之否認加之呢?

「公理」實在是不容易談,不但在一個維持會上,就要自相矛盾,有時竟至於會用了「道義」上之手,自批「公理」上之臉的嘴巴。西瀅是曾在《現代評論》(三十八)的《閒話》裡冷嘲過援助女師大的人們的:「外國人說,中國人是重男輕女的。我看不見得吧。」現在卻簽名於什麼公理會上了,似乎性情或體質有點改變。而且曾經感慨過:「你代被群眾專制所壓迫者說了幾句公平話,那麼你不是與那人有‘密切的關係’便是吃了他或她的酒飯。」(《現代》四十)然而現在的公理什麼會上的言論和發表的文章上,卻口口聲聲,側重多數了;似乎主張又頗有些參差,只有「吃飯」的一件事還始終如一。在《現代評論》(五十三)上,自詡是「所有的批評都本于學理和事實,絕不肆口嫚罵」,而忘卻了自己曾稱女師大為「臭毛廁」,並且署名於要將人「投畀豺虎」的信尾曰:陳源。陳源不就是西瀅麼?半年的事,幾個的人,就這麼矛盾支離,實在可以使人憫笑。但他們究竟是聰明的,大約不獨覺得「公理」歪邪,而且連自己們的「公理維持會」也很有些歪邪了罷,所以突然一變而為「女子大學後援會」了,這是的確的,後援,就是站在背後的援助。

但是十八日《晨報》上所載該後援會開會的記事,卻連發言的人的名姓也沒有了,一律叫作「某君」。莫非後來連對於自己的姓名也覺得可羞,真是「內愧於心」了?還是將人「投畀豺虎」之後,豫備歸過於「某君」,免得自己負責任,受報復呢?雖然報復的事,並為「正人君子」們所反對,但究竟還不如先使人不知道「後援」者為誰的穩當,所以即使為著「道義」,而坦白的態度,也仍為他們所不取罷。因為明白地站出來,就有些「形同土匪」或「暴徒」,怕要失了專在背後,用暗箭的聰明人的人格。

其實,擷英館裡和後援會中所嘯聚的一彪人馬,也不過是各處流來的雜人,正如我一樣,到北京來騙一口飯,豈但「投畀豺虎」,簡直是已經「投畀有北」的了。這算得什麼呢?以人論,我與王桐齡,李順卿雖曾在西安點首談話,卻並不當作朋儕;與陳源雖嘗在給泰戈爾祝壽的戲臺前一握手,而早已視為異類,又何至於會有和他們連席之意?而況於不知什麼東西的雜人等輩也哉!以事論,則現在的教育界中實無豺虎,但有些城狐社鼠之流,那是當然不能免的。不幸十餘年來,早見得不少了;我之所以對於有些人的口頭的鳥「公理」而不敬者,即大抵由于此。

十二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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