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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刻拍案驚奇/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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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三刻拍案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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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眼笑人世,戈矛起同氣。試問天合親,倫中能有幾?泣樹有田真,讓肥有趙禮;先哲典型存,歷歷可比教。胡為急相煎?紛紛室中鬩。池草徒縈夢,枤杜實可倚。願堅不替心,莫冷旁人齒!

  四海之內皆兄弟,實是寬解之詞。若論孩雅相攜,一堂色笑,儂依棲棲,只得同胞這幾個兄弟。但其中或有釁隙,多起於父母愛憎,只因父母妄有重輕,遂至兄弟漸生離異。又或是妯娌骶忤,枕邊之言遂潛毀,畢竟同氣大相乖違。還又有友人之離間,婢僕之挑逗,嘗見兄弟,起初嫌隙,繼而爭兢,漸成構訟,甚而仇害,反不如陌路之人,這也是奇怪事。本是父母一氣生來,到做了冰炭不相入。試問人,這弟兄難道不是同胞,難道不同是父母遺下的骨肉,為何顛倒若此?故我常道:弟兄處平時,當似司馬溫公兄弟,都都老年,問兄的饑,問兄的寒,煦煦似小兒相恤。處變當似趙禮兄弟,漢更始時,年饑盜起,拿住他哥子要殺,他知道趕去,道:「哥子瘦,我肥,情願我替兄。」賊也憐他義氣,放了。至於感紫荊樹枯,分而復合,這是田家三弟兄,我猶道他不是漢子,人怎不能自作主張,直待草木來感動?即一時間性分或有知愚,做兄的當似牛弘,弟射殺駕了車的牛,竟置之不問;做弟的當似孫蟲兒,任兄惑邪人,將他凌辱不怨。不然王祥、王覽同父異母兄弟,王祥臥冰之孝,必能愛弟。那王覽當母親要藥死王祥時,他奪酒自吃,母菜只得傾了。凡把疑難的事與他做,他都替做。不同母的也如此,況同父母的弟兄。我朝最重孝友,洪武初,旌表浦江鄭義門--坐事解京,聖旨原宥,還擢他族長鄭璉為福建參政。--以後凡有數世同居的,都蒙優異。今摘所同一事,事雖未曾旌表,其友愛自是出奇。

  話說浙江台州府太平縣,宣德間有個姚氏弟兄,長名居仁,次名利仁,生得儀容豐麗,器度溫雅,意氣又激烈,見義敢為,不惟性格相同,抑且容貌如一。未冠時,從一個方方城先生。這先生無子,只得妻馬氏,生得一個女兒慧娘,家事貧寒。在還有個胡行古,他資質明敏,勤於學問。一個富爾谷,年紀雖大,一來倚恃家事充足,無心讀書,又新娶一妻,一發眷戀不肯到館。一個夏學,學得一身奸狡,到書上甚是懵懂,與富爾谷極其相合,先生累次誡諭他,他兩人略不在意。五人雖是同門,意氣猶如水火。後來兩姚連喪父母,家事肅條,把這書似讀不成。只有胡行古進了學。夏學做了富爾谷幫閒。

  一日方方城先生歿■了,眾門生約齊送殮,兩姚與胡行古先剄,富爾谷與夏學後來。那富爾谷原先看得先生女兒標緻,如今知她已長成,兩眼只顧向孝堂裡看。那女兒又因家下無人,不住在裡邊來往,或時一影,依稀見個頭,或時見雙腳。至哭時,嚶嚶似鸝聲輕囀。弄得個富爾谷耳忙眼忙,心裡火熱,兩隻眼直射似螃蟹,一個身子酥軟似蜒蝣。這三人原與他不合,不去睬他。只有夏學,時與他掗懷說話,他也不大接談。事完散酒,只見夏學搭了富爾谷肩頭走,道:「老富,你今日為什麼出神?」

  富爾谷道:「我有一句心腹對你說,方先生女兒,我見時尚未蓄髮,那時我已看上她,只是小,今日我她已年十六了。我今日見她孝堂裡一雙腳,著著白鞋子,真是筍尖兒,又虧得風吹開布幃,那一影真是個素娥仙子,把我神魂都攝去了!老夏怎弄個計議,使我得到手,你便是個活古押衙!」

  夏學道「這有何難,你只日日去幫喪,去嗅她便了!」

  富爾谷道:「只今日己是幾乎嗅殺,若再去,身子一定回來不成了!你只怎麼為我設法弄來作妾。」

  夏學道:「罷了,我還要在你家走動,若做這樣事,再來不成了,作成別個罷!」

  富爾谷道:「房下極賢。」

  夏學道:「我日日在你家,說進活,你尊臉為什麼破的?昨日這樣熱,怎不赤剝?」

  富爾谷把(打)夏學一拳,道:「狗獃!婦人們性氣,不占些強不歇。我們著了氣,到外消遣罷了;她不得發洩,畢竟在肚中,若還成病,又要贖藥,你道該讓不該讓?」

  夏學道:「是!是!只是如今再添個如夫人,足下須搬到北邊去,終日好帶眼罩兒,遮著這臉嘴。」兩個笑了一回,夏學道:「這且待小弟緩圖。」

  次日,夏學就借幫喪名色,來到方家。師母出來相謝,夏學道:「先生做了一生老學究,真是一窮徹骨,虧了師母這等斷送,也是女中丈夫。」

  師母道:「正是。目下雖然暫支,後邊還要出喪營葬,亳忽無抵。」

  夏學道:「這何難!在門學生,除學生貧寒,胡行古提不起個窮字;兩姚雖是過得,慳吝異常;只有富爾谷極其揮灑。師母若說一聲,必肯資助。」

  師母道:「他師生素不相投,恐他不肯。」

  麥學道:「只因先生酸腐,與他豪爽的不同。不知他極肯周濟,便借他十來兩,只當牯牛身上拔根毛。他如今日下因他娘子弱症,不能起床,沒人管家,肯出幾百金尋填房的,豈是個不肯捨錢人?只是師母不肯開口,若師母肯下氣,學生當得效芳。」

  師母道:「若肯借三、五兩也夠了。」

  夏學別了,來見富爾谷道:「老官,我今把這慳鬼,竟抬做了大豪俠了!我想她是孤兒寡婦,可以生做。不若擇一個日,拿五十兩銀子、幾個緞子,只說借她。她若感恩,一說便成,這就罷了;若她不肯,就扭做財禮;只憑我這張口何如?」

  富爾谷道:「三十兩罷!」

  夏學道:「須說不做財札,畢竟要依我,我這強媒,也還該謝個五十兩哩!」

  富爾谷只得依說,拿了五十兩銀子、兩個緞子、兩個紗與他。他落了十兩,叫小廝一拜匣捧定,來見師母,道:「師母!我說他是大手段人,去時恰好有人還他本銀四十兩,把四個尺頭作利錢,我一談起,他便將此宗付我。我叫他留下四個尺頭,他道:『一發將去,怕不夠用。』學生特特送來。」

  師母道:「我只要三、五兩,多餘的勞大哥送還。」

  夏學道:「先生腐了一生,又有師母,物自來而取之,落得用的,師母務直收了。」

  這邊馬氏猶豫未決,夏學一邊就作了個揖,辭了師母,一徑出門去。

  只是慧娘道:「母親,富家在此讀書!極其鄙吝,怎助這許多?寧可清貧,母親只該還他的是。」

  馬民便央人去請夏學,夏學只是不來,馬民也只得因循著。

  不一日,舉殯日子到了,眾人鬥分祭奠。富爾谷不與份子,自做一通祭文來祭,道:

    鳴呼,先生!我之丈人。半生教書,極其苦辛。早起晏匿眠,讀書講經。腐皮籃衫,石衣頭巾。芋頭須縧,儉樸是真。不能高中,金撈題名。一朝得病,鳴呼命傾。念我小子,日久在門。若論今日,女婿之稱。情關骨肉,汪汪淚零。謹具薄祭,表我微情。鳥豬白羊,代以白銀。鳴呼哀哉,尚饗!

  夏學看了,道:「妙,妙:說得痛快!」

  富爾谷道:「信筆掃來,叶韻而己。」

  姚居仁道:「只不知如何做了先生之婿?」

  姚利仁道:「富兄!你久已有妻,豈有把先生的女兒作妾之理!」

  夏學道:「堯以二女與舜,一個做正妻,一個也是妾,這也何妨。」

  姚居仁道:「胡說!這事怎行得通!」

  只見裡邊馬氏聽得,便出來道:「富爾谷!先生才死得,你不要就輕薄我女兒!先生臨終時,已說定要招胡行古為婿,因在喪中,我不題起,你怎麼就這等輕薄?」

  姚居仁道:「不惟辱先生之女,又占友人之妻,一發不通!」

  富爾谷道:「姚居仁,關你什事?」

  姚利仁道:「你作事無知,怎禁得人說?」

  富爾谷道:「我也用財禮聘的,怎麼是占?」

  馬氏道:「這一發胡說了,誰見你聘禮?」

  夏學道:「這是有因的。前日我拿來那四十兩銀子、四個尺頭,師母說是借他的,他道卻是聘禮。」

  馬氏道:「你這兩個畜生,這樣設局欺我孤寡!」便向裡邊取出銀、緞,撒個滿地。

  富爾容道:「如今悔,遲了,遲了!」與夏學兩個跳起身便走,被姚利仁一把扯轉。

  夏學瘦小些,被姚利仁一扯,扯得猛,扯個翻觔斗,道「這哪個家裡,敢放刁?好好收去,給胡兄行禮。若不收去,有我們在這裡,學生的銀子,師母落得用的,過幾時,我們公共償還。」

  夏學見不是頭,道:「富兄原不是,怕哪裡沒處娶妾,做這樣歪事。」

  拾起銀、緞來,細細合數,比原來時少了五兩一錠。

  夏學道:「師母既是要乾淨與胡兄,這五兩須胡兄招承,他如今如何肯折這五兩!」

  胡行古自揣身邊沒鈔,不敢做聲。

  又是姚居仁道:「我代還!」

  夏學道:「這等,兄兌一兌出,省得掛欠。」

  姚居仁道:「怎這樣慌?五日內我還他罷了!」

  夏學道:「求個約兒。」

  姚居仁道:「說出就是了。」

  夏學道:「寄服人心。」

  姚利仁道:「便寫一約與他何妨!」

  夏學就做個中人,寫得完,也免不得著個畫字,富爾谷收了。各人也隨即分散回家。

  夏學一路怨暢富爾谷:「這事慢慢讓我搏來,賣什才?弄壞事!」

  富爾谷道;「我說叫先生阿愛也曉我有才,二來敲一敲實。」

  夏學道:「如今敲走了!這不關胡行古事,都是兩姚作梗,定要出這口氣。布得二姚倒,自然小胡拱手奉讓了。」

  富爾谷道:「何難!我明日就著小廝去討銀子,出些言語,他畢竟不忿趕來嚷罵,關了門,打上一頓就出氣了。」

  果然第二日就著小廝去討銀子,恰好撞著姚居仁,居仁道:「原約五日,到五日你來。」

  小廝道:「自古道:『招錢不隔宿。』誰叫你做這好漢?」

  居仁道:「這奴才這等無狀!」

  那小廝道:「誰是你奴才?沒廉恥!欠人的銀子,反罵人!」

  居仁聽了,一時怒起,便劈臉一掌;道:「奴才,這掌寄在富爾谷臉上,叫他五日內來領銀子!」

  那小廝氣憤憤自去了。此時居仁弟兄服已滿,居仁已娶劉氏,在家月餘,利仁也聘定了縣中茹環女兒,尚未娶回。劉氏聽得居仁與富爾谷小廝爭嚷,道:「官人,你既為好招銀子,我這邊將些首飾當與他吧。」

  居仁道:「偏要到五日與他,我還要登門罵他哩!」

  晚間利仁回來,聽得說,也勸:「大嫂肯當了完事,哥哥可與他罷,不要與這蠢材一股見識。」

  第二日,劉氏絕早將首飾把與利仁,叫他去當銀子,那富家小廝又來罵了,激得居仁大怒,便趕去打。那小廝一頭走一頭罵,居仁住了腳,他也立了罵。居仁激得性起,一直趕去。這邊利仁當銀回來,聽得哥哥趕到富家,他也趕來,不知那富爾谷已定下計了。

  昨日小廝回時,學上許多嘴,道居仁怎麼罵爾谷,又借他的臉打。富爾谷便與夏學商議,又去尋了一個久慣幫打官司的叫張羅,與他定計。

  富爾谷道:「我在這裡,是村中皇帝,連被他兩番凌辱,也做人不成,定要狠擺佈他才好!」

  張羅道:「事雖如此,苦沒有一件擺佈得他倒的計策。」正計議時,恰好一個黃小廝送茶進房,--久病起來,極是伶仃,--放得茶下,那夏學提起戒尺,劈頭兩下,打個昏暈。

  富爾谷吃了一驚,道:「他病得半死的,怎打他?」

  夏學道:「這樣小廝,死在眼下了,不若打死,明日去賴姚家。你的錢勢大,他兩個料走不開。」

  張羅連聲道:「有理,有理!」富爾谷聽了,便又添上幾拳幾腳,登時斷氣。只是這小廝是家生子,他父親富財知道,進來大哭。

  夏學道:「你這兒子病到這個田地,也是死數了,適才拿茶,傾了大爺一身,大爺惱了,打了兩下,不期死了。家主打死義男,也沒什事。」

  富財道:「就是傾了茶,卻也不就該打殺!」

  張羅道:「少不得尋個人償命,事成時還你靠身文書罷。」

  富爾谷道:「他吃我的飯養大的,我打死也不礙。你若胡說,連你也打死了。」富財不敢做聲,只好同妻子暗地裡哭。三人計議已定,只要次日哄兩姚來,落他入圈套。

  不料居仁先到,罵道:「富爾谷!你怎叫人罵我?」

  富爾谷道:「你怎打我小廝?」正爭時,利仁趕到,道:「不必爭鬧,銀子已在此了!」

  那富爾谷已做定局,-把將姚居仁扭住廝打,姚居仁也不相讓。利仁連忙勸阻,一時間哪裡拆得開?張羅也趕出來假勸,哄做一團。

  只見小廄扶著那死屍,往姚居仁身上一推,道:「不好了!把我們官孫打死了!」大家吃了一驚,看時,一個死屍,頭破腦裂,挺在地上。

  富爾谷道:「好,好!你兩兄弟怎麼打死我家人?」

  居仁道:「我並不曾交手,怎圖賴得我?」

  富爾谷道:「終不然自死的?」

  姚利仁道:「這要天理!」

  張羅道:「天理,天理,到官再處!」兩姚見勢不像,便要往家中跑,富爾谷已趕來圈定,叫了鄰里一齊到縣,正是:

    坦途成坎坷,淺水蹙洪波。

    巧計深千丈,雙龍入羅網。

  縣中是個歲貢知縣,姓武,做人有德,操守明白。

  正值晚堂,眾人跪門道:「地方人命重情!」叫進問時,富爾谷道:「小人是苦主。有姚居仁欠小的銀子五兩,怪小的小廝催討,率弟與家人沿路趕打,直到小的家裡,登時打死,里鄰都是證見。」

  知縣叫:「姚居仁!你怎麼打死他小廝?」

  姚居仁道:「小的與富爾谷,俱從方方城,同窗讀書。方方城死時,借他銀五兩,他去取討,小的見他催迫師母,沒得還,小的招承代還。豈期富爾谷日著小廝來家吵鬧,小的拿銀還他,雖與富爾谷相爭,實不曾打他小廝。」

  富爾谷道:「終不然我知道你來,打殺了等的?」知縣叫鄰里,其時一個鄰舍竹影,也是富爾谷行錢的,跪上去道:「小的里鄰叩頭。」

  知縣道;「你怎麼說?」這邊就開口道:「小的在富爾谷門前,只見這小廝哭了在前邊跑,姚居仁弟兄後邊趕,趕到裡邊,只見爭鬧半晌,道打死了人。」

  知縣道:「趕的是這個小廝麼?」

  道:「是。」

  知縣道:「這等是姚居仁趕去打死的,無疑了!把居仁、利仁且監下,明日相驗。」

  那富爾谷好不得意,對張羅道:「事做得成,狠了些。」不知張羅的意思,雖陷了姚家弟兄,正要逐儅兒拿做富爾谷。頭一日已自暗地叫富財藏了打死官孫的戒尺,如今又要打合他買仵作,就回言道:「狠是狠了,但如今留空隙把人,明日相驗,仵作看見傷痕,不是新傷,是血污兩三日,報將出來,如何是好?你反要認個無故打死家僮,圖賴人命罪了,這要去揌撒才好!」

  富爾谷道:「這等我反要拿出錢來了?」

  夏學道:「要羸宮司,這少不得銀子。」吃他一打合,只葫蘆提叫他要報傷含猢些,已詐去百餘兩。富財要出首,還了他賣身文書,又與他十兩銀子,張羅又叫他封起留做後來詐他把柄。富爾谷好不懊恨。

  只是居仁弟兄落了監,在裡邊商議,居仁道:「看這光景,他硬證狠,恐遭誣陷。我想事從我起,若是定要逼招,我一力承當,你可推開,不要落他穽中。」

  利仁道:「哥哥!你新娶嫂嫂,子嗣尚無,你一被禁,須嫂嫂不上不落,這還是我認。你還可在外面經營。」

  到了早飯後,知縣取出屍相驗,此時仵作已得了錢,報傷道:「額是方木所傷,身上有拳、踢諸傷。知縣也不到屍首邊一看,竟填了屍單,帶回縣審。兩個一般面貌,連知縣也不知哪一個是姚居仁,哪一個是姚利仁。叫把他夾起來要招。

  利仁道:「趕罵有的,實不曾打。就是趕的,也不是這小廝。」

  知縣又叫竹影道:「這死的是富爾谷小廝麼?」

  竹影道:「是他家義男富財的兒子。」

  知縣遣:「這等是了!」要他兩兄弟招。居仁、利仁因富爾谷用了倒棒錢,當不得刑罰,居仁便認是打死。

  利仁便叫道:「彼時哥哥與富爾谷結扭在一處,緣何能打人?是小的失手打死的。」

  居仁道:「是小的怪他來幫,打的。」

  利仁道:「小人打死是實,原何害哥哥?只坐小的一人!」

  知縣道:「姚利仁講得是。」

  叫:「富爾谷少他兩人是個同窗,這死也是失手誤傷,坐不得死罪。」

  富爾谷道:「老爺!打死是實,求爺正法!」知縣不聽。

  此時胡行古已與方方城女兒聘定了,他聽得姚居仁這事,拉通學朋友為他公舉冤誣。

  知縣只做利仁因兄與富爾谷爭鬥,從旁救護,以致誤傷。那張羅與夏學又道騎虎之勢,攛哄富爾谷用錢,把招眼弄死了,做了文書解道,道中駁道:「據招趕逐是出有意,屍單多傷,豈屬偶然?無令白鏹有權,赤子抱怨也!」駁到刑廳。

  刑廳是個舉人,沒什風力,見上司這等駁,他就一夾、一打,把姚利仁做「因官孫之毆兄,遂拳挺之交下」,比「鬥毆殺人,登時身死」律絞,秋後處決;還要把姚居仁做「喝令」。

  姚利仁道:「子弟赴父兄之鬥,哪裡待呼喚?小的一死足抵,並不干他事。」每遇解審,審錄時,上司見他義氣,也只把一個抵命,並不深求。

  姚居仁在外竟費了書,從事耕種將來供養兄弟。只是劉氏在家,常常責備居仁道:「父母遺下兄弟,不說你哥子照管他,為何你做出事叫他抵償?」

  居仁道:「我初時在監計議,他道因妳新嫁,恐丟妳,誤妳一生。說我還會經營,還可支撐持家事,故此他自認了,實是我心不安。如今招已定,改換也改不得了。」

  劉氏道:「你道怕誤我一生,如今叔叔累次吩咐,叫茹家另行嫁人,她並不肯,豈不誤了嬸嬸一生?」

  倒是居仁在外奔忙,利仁在監,有哥哥替他用錢,也倒自在。倒硅富爾谷,卻自打官司來,常被張羅與富財串詐,家事倒蕭條了。

  日往月來,已是三年,適值朝廷差官恤刑。此時劉氏已生一子週歲,因茹氏不肯改嫁,茹家又窮,不能養活,劉氏張主接到家中,分為兩院,將家事中分,聽她使用。聞得恤刑將到,劉氏道:「這事雖云誣陷,不知恤刑處辨得出辨不出,不若你如今用錢,邀解子到家,你弟兄面貌一般,你便調了,等他在家與嬸嬸成親。我你有一子,不教絕後了!」居仁連聲道是。

  果然邀到家中,買了解子,說要緩兩日,等他夫婦成親,解子得錢應了。利仁還不肯做親,居仁道:「兄弟,弟婦既不肯改嫁,你不與成親,豈不辜負了她?她若得一男半女,須不絕你後嗣!」利仁方才應承。到起解日,居仁自帶了枷鎖,囑咐兄弟道:「我先代你去,你慢慢來。」正是:

    相送柴門曉,松林落月華。

    恩情深棣萼,血淚落荊花。

  解人也不能辯別,去見恤刑,也不過憑這些書辦,該辨駁的所在駁一駁,過堂時唱一唱名,他下邊敲緊了,也只出兩句審語了帳。此時利仁也趕到衙門前,恐怕哥受責。居仁出來,便吩咐利仁:「先回,我與解人隨後便到。」

  不期居仁與劉氏計議已定,竟不到家,與解人回話就監。解人捎信到家,利仁大哭,要行到官稟明調換。解子道:「這等是害我們了,首官定把我們活活打死。你且擔待一月,察院按臨時,必然審錄,那時你去便了。」利仁只得權且在外,他在家待嫂,與待監中哥子,真如父母一般,終是不能一時弄他出來。

  但天理霎時雖昧,到底還明,也是他兄弟有這幾時災星。忽然一日,張羅要詐富爾谷,假名開口借銀子,富爾谷道:「這幾年來,實是坎坷,不能應命。」

  張羅道:「老兄強如姚利仁坐在監裡,又不要錢用!」富爾谷見他言語不好,道且吃酒再處。因一是燙酒的不小心,飛了點灰在裡邊,斟出來,覺有些黑星星在上,張羅用指甲撩去。富爾谷又見張羅來詐,心裡不快,不吃酒,張羅便疑心。

  不期回家,為多吃了些食,瀉個十生九死,一發道是富爾谷下藥。正要發他這事,還望他送錢,且自含忍不發,不期富爾谷實拿不出,耽擱了兩月。巧巧這年大比,胡行古中了,常對家裡道:「我夫婦完聚,全仗姚氏二兄之力,豈期反害了他!」中時自去拜望,許周濟他,不題。

  一日赴一親眷的席,張羅恰好也在坐。

  語次,談起姚利仁之冤,張羅拱闊,道:「這事原是冤枉,老先生若要救他,只問富財便了!」胡行古也無言,決日去拜張羅請教。

  張羅已知醉後失言,但是他親來請教,又怪富爾谷藥他,竟把前事說了。

  胡行古道:「先生曾見麼?」

  張羅道:「是學生親眼見的。」

  又問:「有什指證麼?」

  道:「有行兇的戒尺與買囑銀子,現在富財處。」

  胡行古聽了,便辭了,一竟來與姚利仁計議。又值察院按臨,他教姚利仁把這節事去告,告富爾谷殺人陷人。胡行古是門生,又去面講。

  按院批:如果冤誣,不妨盡翻成案;批台、寧二府理刑官會問。幸得寧波推官,卻又是胡行古座師,現在台州查盤。胡行古備將兩姚仗義起釁,富爾谷結黨害人,開一說帖去講。那寧、台兩個四府,就將狀內干連人犯,一齊拘提到官。那寧波四府叫富財道:「你這奴才!怎麼與富爾谷通合,把人命誣人麼?」

  富財道:「小的並不曾告姚利仁。」

  四府道:「果是姚利仁打死的麼?」

  那富財正不好做聲,四府道:「夾起來!」

  富財只得道:「不是,原是夏學先將戒尺打暈,後邊富爾谷踢打身死,是張羅親眼見的。」

  四府道:「你怎麼不告?」

  富財道:「是小的家主,小的怎麼敢告!」

  又叫張羅,張羅也只得直說。四府就著人追了戒尺、買求銀兩,屍不須再檢,當日買仵作以輕報重,只當自耍自了。夏學與富爾谷還要爭辯,富財與張羅已說了,便難轉口。兩個四府喝令:「各打四十!」

  富爾谷擬「無故殺死義男,誣告人死罪未決,反坐」律,徒。夏學加工殺人,與張羅前案硬證害人,亦徒。姚利仁無辜,釋放寧家。解道院時,俱各重責。

  胡行古又備向各官說利仁弟兄友愛,按院又為他題本翻招。居仁回家,夫婦、兄弟完聚,好不歡暮。外邊又知利仁認罪保全居仁,居仁又代監禁,真是個難兄難弟。

  那夏學、富爾谷設局害人,也終難逃天網,張羅反覆挾詐,也不得乾淨。雖是三年之間,利仁也受了些苦楚,卻也成了他友愛的名。至於胡行古之圖報,雖是天理必明,卻也見他報恩之義,這便是:

    錯節表奇行,日久見天理。

    笑彼奸獪徒,終亦徒為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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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刻拍案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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