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北盟會編/卷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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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十七 三朝北盟會編
卷三十八 靖康中帙十三
卷三十九 

起靖康元年二月十五日辛亥盡其日

晁基上書論三鎮不可棄。

書曰:「皇天眷命,陛下即位之七日,下詔求直言,天下幸甚!微臣居山邑,距京師越萬里,乃得隨士庶垂淚以伏讀,痛干戈風塵,阻絶如此,不謂國家遭陽九之戹也!女眞小醜,斬荆棘入塞,擁馬渡河,曾不淹時,勢如壞山,直抵城下。嗚呼!天乎忘我祖宗配天澤民二百年之基業,乃一日有斯酷耶?在春秋之時,周室衰,孔子《春秋》用是作也,孰謂國家聖聖相繼,重光熈洽,天下太平,自結繩以來,未之或有,天子垂衣而朝四夷、牧萬國,曽不足以輕重,威至廣也!乃於女眞小醜,平昔僕役高麗,臣事契丹者,逡巡偃蹇,乃有城下之師,國中之盟,何其甚耶!義士痛心,壯夫洒血,孰有甚於斯時耶?臣愚且老,不敢齒於壯夫義士,而逖視樵牧思謀,妾婦思奮之際,寧無一言効哉?况臣一門,七世食祿,髙祖——逈,咸平、景德之際,極文章禮樂之譽;曽祖——慤,寳元康定之閒,任西鄙之域,遂参大政,罷兵息民。自爾以來,海内推臣族爲文學之家,㣲臣言之,亦其職也。惟臣在元符末,上皇即位之初,嘗應詔有封事,䝉有司第臣爲邪等,置籍刑部,初禁入京城,漸不許仕宦而擯斥,畀竄二十餘年矣,其所言者,皆天下大利害,今莫能悉記,惟是二事不能忘也:一曰國家累聖,功德巍巍,無所與二,而近日諂諛大奸,獨推尊考廟,是觀德不在七世之廟,而下同士庶,祭於行寢中;二曰自古衰主暗君,乃有毀謗先烈之言,以鉗天下之口,惟我神宗皇帝,何所負於天下?内外無有一人不足於恩德,尚何毀謗之有?彼諂諛大奸,濟以兇暴,徒以資一身之欲,而不知上累先帝之明也。臣愚欲因此二事,申言當今之急務,豈顧卞和之玉,再刖其足耶?竊惟城下之師,明主夙夜焦勞憂慮之時,狂夫之言,未暇擇也,伏覩戊申大赦,封豕逋遁,齊民乂安,凢有血氣之属,咸以更生相賀,父老有言,含哺皷腹以沐太平之澤,不知其已雖死猶生也;然赦文有新邉之語,讀者惑焉,議者側歎,妄以易州、涿州之地終不能保,而復棄之爲新邉也,既而乃知,所謂新邉者,河間府、中山府、太原府三大鎮,無慮二十州五十六縣,自州升之爲府,而不知未幾,乃自中國棄之爲新邉也。嗟夫!斯地可棄也,斯民不可棄也!吾宗祖艱難之業,不可棄也!嗟乎!誰為陛下而畫此䇿乎?昔賈𧨏不忍以文帝之明,承天下之資,而乆為戎人欺傲,乃歎曰:『可謂中國無人矣!』臣竊考之當是之時,髙祖之舊臣猶在者——如陳平、周勃、灌嬰、季布之徒,其後進者——議論有晁錯、賈山、馮唐;守正有申屠嘉、宋昌;司刑有張釋之;司兵有周亞夫、柴武,賈誼尚何恨哉?使誼尚在,謂今日之有人無人乎?臣於是忘其至愚且老,不能黙己,專以割地為言,未暇及天下事也,惟陛下幸察。臣元符中,知磁州武安縣,嘗作《朔論》二篇,因杜牧之論而發也,牧之意則勤矣,其論失之迂而不宻,蓋山東不足以制河北,河北爲能制山東,安可以天下之勢而專之於山東也哉?凡君天下者,得河北則得天下矣,失河北則失天下矣;凡有國者,得河北則其國興,失河北則其國弱,又有其國雖不正,得河北則强,其國雖正,失河北則弱,其國雖無道,得河北則强,其國雖不至無道,而失河北則弱。秦、漢、晉、隋、唐之有天下,宋武帝之不能有,符氏之秦、拓㧞之魏、朱氏之梁、李氏之唐、石氏之晉、劉氏之漢,其國所以强弱之勢,與夫曹氏之魏强於劉氏之蜀漢,髙氏之齊强於宇文崤凾之周,其迹昭然,布在方䇿,可考不誣,是謂河北之形勢,臣敢為陛下略言之,陛下幸察臣已言河北重於天下矣,乃敢復言三鎮之重於天下矣,不必繁引逺古,惟事與國家造邦相因者,則可得其畧,昔周世宗之英武雄毅,實漢光武、唐太宗之流,承石晉父事契丹之後,劉漢禍亂之餘,即位僅餘兩月,黄鉞親征,而師出之日,四壘奔北,爲我宋驅除,晩以數千師伐契丹,不血刃而取益津關,繼取瓦橋關者,晉人棄之,以爲契丹之元首,非特爲其右臂也,何則?契丹之所盗據者,七國時燕地也;唐方鎮中,盧龍也。六國之燕最弱,非韓、趙、魏之比;方鎮中,盧龍最弱,朱滔、李克用軰,非魏博田承嗣、鎮冀王武俊之比。而其人堅忍竒崛,包藏禍心,敢立凶謀,前有荆軻、太子丹之風,後習安祿山、史思明之態,易於爲禍,難與圖治也,以故雖曰弱燕,而嘗重於趙、魏;雖曰幽隂,而常動揺魏博、鎮冀之上,棄之以契丹,旣非所宜,況以奉契丹之叛臣女眞小醜者,譬之熊鼠,得幽薊則潛窟壤,得三關則洊基,積累其勢,將倍萬也。然克是三關者,雖曰周世宗之英武,而我太祖、太宗,實在兵閒也。世宗常以千人之軍溺於亂流叢葦之中,而契丹不敢以一鏃來加者,三天子之威靈在是也!其克瓦橋關者,又專在太祖之功也,夫以三天子之威靈而得之者,乃一日無故而棄之荒裔小醜,豈勝慟哭之痛哉!又如石晉之末,出帝之醜,先自梁漢璋覆師於髙陽,遂使契丹得犯澶淵,康保裔無髙陽之敗,則不勞眞宗皇帝為澶淵之役矣,髙陽之勝敗,猶係中國之輕重如此,忍論髙陽之存亡耶?廟堂之上,肉食者宜為陛下念之!中山府,唐義武軍也,此軍甲兵,雄於天下,城壁髙固,自昔有揖客三年不得上之語,况又其帥獨知臣節,前號河北四叛,義武不與,後稱河北三㓂之時,義武亦不與也。逮黄巢之亂,中原四方諸鎮,孰為勤王之師?獨義武王處存擁兵渡河,以解關中之急,不幸石晋之梁漢璋敗於髙陽,契丹遂得犯鎮定,攻中山,然契丹之兵亦豈能必勝而前,爲入京師之舉哉?亦且屢北,惟是張彦澤、杜仲威以禁旅重兵至中渡橋,降於契丹,而中山李商者,納契丹,使契丹遂得入京師,成晉出帝之禍,爲中國之醜。向使髙陽全師,中山堅壁,寧至是耶?咸平中,康保裔既敗於髙陽,而定州之望都且復失守,遂勞眞宗皇帝車駕親征,而傅潛領十萬精兵屯中山,不出一騎,當斯之時,逺近愚知,無不憤疾潜者,恥與之俱生,無幾何,車輅班師之後,潜議罪當斬,眞宗特賜其首領,竄斥之議甚薄也,至今聞者囓指奮袂而起,孰知眞宗皇帝聖意有在也,豈臣下所易窺哉!蓋潜實白首老將耳,目親接開運之禍變,今坐擁十萬以全中山,以示怯於契丹,勿擊堂堂之陣,勿當得意之鋭,脱彼能至澶淵,必不得渡河,待其渡河之後,我出中山十萬蓄鋭請戰之師,一舉而蹙之,彼契丹雖眾,豈堪填吾洪流,而代吾拂埽也哉?彼或不克渡河,我以此復截其歸路,匹馬隻輪定不返矣!恭惟祖宗無失刑,眞宗豈得私傅潜也哉!眞宗清淨垂拱之君,不惑羣聽而决意親征,不以王超、石普、楊延昭㫁契丹之歸路,不斬傅潜之不濟師,巍巍振乎千古之上矣!中山之勢,宜如何哉?惟我祖宗又能用中山之形勢也,何則?在戰國時,介於趙魏之閒,屹然自成一國,其地雖狹,而謀至廣,其人雖寡,而才至武,西足以抗秦,北足以制燕,無論趙魏也,所謂中山君者是也,太祖、太宗之時,毎歲防秋之兵,全師聚於定州,眞宗躬置禦戎之陣,以眞定、髙陽諸路之兵,並㑹定州,夾唐河爲大陣,量番寇逺近,出兵建栅,仁宗謹遵祖宗之制,積粟中山,以防番兵,則中山為重,命帥則得韓琦,至今廟而祀之,歲時嚴焉。太原府,劉氏資有之,太祖皇帝而未之克,留以待太宗皇帝,特封太宗爲晉王,即皇帝位之四年,親征克之,於是有宋受天明命,平一天下,萬國莫不臣妾,逮今將二百年。重惟太宗皇帝號令之所加,鼙皷之所及,一日削平唐末及五代百年之僣亂,曽不足以摧枯拉朽,惟於太原,獨如此艱難,何耶?劉繼元雖孺子也,有郭無爲之䇿,侯覇榮之勇,其兵嗜戰不怯死,其民樂生不輕去,且復念曰:『太原,吾父母之世所有也,吾家所以革晉爲漢者,自太原基之也。』彼石氏有天下者,亦自晉而得之也,遂以晉簒李氏之唐,而李氏所以奪朱氏之梁者,晉得之也,初起諸晉也。其上,髙祖、太宗所以為唐者,晉奉之也;楊氏所以為隋者,晉肇之也;髙氏所以爲齊者,晉致之也;司馬氏以晉自命者,實謂受命於晉也;其在成周宣王,承厲王之亂,號為中興者,伐玁狁於太原也,其後王師敗績於羌戎,王乃料民於太原,是太原為成周之盛衰者,又如此也。嗚呼!太原之鎮可輕棄哉?重以太宗之神武,念太原乆未下,顧視羣臣,誰可與議者,首詢之張暉,暉曰:『戢兵待時,常緩為謀。』繼詢之張永德,永德曰:『太原兵少而悍,加以北虜爲援,未可倉卒圖也;莫若先離其戎心。』又詢之薛居正,居正曰:『太原自古難克之國,周世宗伐之至於老師,太祖破北虜於鴈門關,盡驅其人民居虎牢關以西,雖巢穴尚存而危困已甚。』卒得曹彬而謀之,問曰:『顯德、開寳兩征太原,以當時兵不能克,何也?』帝意豈不深哉!彬能身任其役,帝遂决意親征,躬擐甲胄,曹彬、郭進、潘美等為之將,先以進守石嶺關禦北狄,乃降繼元,平太原,俘其人民,毀其城郭,將貽萬世之安也,況夫兩朝三帝二十餘年而得之者,一日甘心而棄之乎?或謂:『唐自安史之後,河北自非朝廷所有,亦何害乎?爲唐也哉?』臣應之曰:『唐之河北固重而失之,然其據大河津,以制河北,太原猶在朝廷也。』此李德裕相武宗,毅然以身許國,不赦澤潞,卒能號令鎮魏,以誅劉稹,成一代偉績也,以兵論之,河北之鋭師,固爲三鎮而飛揚,然太原、青州各有兵十萬,邠寧、宣武各有兵六萬,自足以制彼三鎮矣,今又并太原而棄之,古未有也。太原,唐重兵之地,今棄之矣,而青州盗賊乆熾,又未必如唐之重兵也,邠寧之兵彫殘,於近歲未易並言,唐之宣武,是謂今之汴州,祖宗以重兵威天下,百餘倍於唐宣武之兵也,太宗時,張洎為能言京師之兵制出於秦漢兵制,仁宗時,尹源又能言京師兵制出於秦漢上,不特與唐時論也,後來宜不復開口措意於斯也,奈何初變更於王安石,卒殲盡於童貫,天下之勢亟矣!惟陛下念之,天下萬方臣妾,不勝至願,而三鎮之形勢,臣愚畧陳之矣,臣前所謂無名而賜之者,請復言之,大凢王者,慎一嚬一笑,不易以假人,不知比之三鎮,於一嚬一笑,孰重輕哉?謂此小醜爲功,則隋唐因突厥以有天下,郭子儀嘗以囘紇、南蠻、大食之兵而興復中國矣,安得人賜之田哉?惟石敬塘父事契丹,假其兵力以卽帝位,割弱燕以委契丹,而趙魏之地猶不與也,謂其能戰,則彼遐陬荒絕,疆場不相接,未嘗一日當中國之師也,亦未嘗一日與中國雷霆之戰也,果孰怯而孰勇哉?且聞渤海者,高麗之別種也,女眞者,渤海之別種也,高麗臣事契丹,而女眞因高麗以臣事契丹者也,在祖宗時,嘗因高麗入貢而困於契丹之三柵,求救於湻化之初也,其後國家絕高麗不與之通,女眞遂自絕於中國,逮熙寧初,國家復與高麗通,而女眞方狃於契丹,不得與也,柰何一日逞凶謀,傾奪契丹之國,出其故君,空其貨寶,而豺狼之心不能自己,遂敢陸梁於中國耶?在祖宗時,嘗來寇我白沙寨,掠官馬三匹、民一百二十八口,適其貢馬之使在京師,遂命執之不得還,曾無幾何,渤海入貢,而渤海之酋爲謝女眞之過,遂詔還女眞之使,不知今日女眞之暴逆不恭,自干天誅,孰與三馬百人多少?在祖宗法令當如何哉?議者曰:『柰其頓兵城下,何請責之?』曰:『唐廣德初,突厥自涇州犯長安,至於代宗幸陝西,而郭子儀帥師,則吐蕃望風遁去,越三年,僕固懷恩以吐蕃、囘紇、羌渾二十萬寇京畿,郭子儀以囘紇伐吐蕃而難平,豈有割土田以奉也?』恭惟陛下始初清明之時,天以小醜警陛下,惟陛下増修盛徳,廟廊之上,必有長駕遠馭之術,三鎮已復歸於職方氏矣!顧惟疏遠小臣,必待百官班駕之後,乃得與昆蟲共慶也。雖然臣猶將有所陳者,唐杜牧之最善論兵,謂上策莫如自治,漢皇甫規善用兵,而先零諸羌慕其威信,相勸降者十餘萬,則以威信爲干櫓也,規之言曰:『力求猛敵,不如清明;日勤孫吳,未曰奉法。』皆自治之道也。又如陳苞於板楯蠻,但選明能牧守,自然安集,不煩征伐,亦知自治也。陛下誠得如皇甫規之有威信者爲帥,程苞之明能者爲州郡,則三鎮之復爲王土,可指日而期也!是則邊場之臣,自治之道也,若夫人君之自治者,無時不然,尤鑒於變亂之故,猶之治兵也。漢路温舒嘗爲宣帝言之曰:『齊有無知之禍而小白以興,晉有驪姬之難而重耳以霸;趙王不終,諸吕作難,而孝文爲太宗。禍亂之作,將以開聖人也,文帝思永至德,以承天心,崇仁義、省刑罰、通關梁、一逺近,禮賢如大賔、愛民如赤子,察庶情之所安,而施之於海内,是以囹圄空虚,天下太平,繼變亂之後,必有異舊之恩,此聖賢所以昭天命也。』温舒於是謂逺不及髙帝,近不及武帝,可謂知務矣!其觀東方朔之對武帝,化民不言堯舜而言文景,尤著明也。今陛下繼變亂之後,思所以昭天命者,不在仁宗乎?凢温舒之稱文帝,實吾仁宗而云耳!優而論之,仁宗於斯大德,加以嚴恭寅畏,翼翼而純美,漢文未必無愧也!且文帝在位二十四年,逮其晩歲,稍惑異端,孰如仁宗而相王曽、李廸、吕夷𥳑,晩得杜衍、文彦博、韓琦,其在内外大小華國命世之臣,蔚乎不可勝數也,其用之未盡,留以遺子孫者,吕誨、范鎮、司馬光、吕公著,皆社稷之衞也。陛下今日繼變亂之後,誠能得臣如仁宗時,不開邊以玩兵,不專利以殘民,不急刑以殺士,不禁言以拒諫,不予知以自𡚁,何慮乎女眞小醜?是謂《大有》上九,『自天祐之,吉,無不利』之時也,是謂《洪範》彛倫攸叙之時也,儻或不然,使梟鳴嘉禾之上,蛭毒清池之中,如漢幸而有皇甫規、張奐爲將,而不幸胡廣、趙戒爲相,其中則張遜、叚珪、曹節等兇閹爲之虎狼;唐幸而有郭子儀、李光弼爲將,而不幸元載、盧杞爲相,其中則李輔國、程元振、魚朝恩等兇閹爲之虎狼,則天下之事去矣,是謂《困》之六三,『困於石,據於蒺藜。入於其宫,不見其妻,凶』之時也,是謂《洪範》彛倫攸斁之時也。嗚呼!天下治亂興亡之迹出一轍也,如此其治也,既有明君,則必有賢相,而將臣自出矣!臣雖至愚,不願國家以將為相也,昔賈𧨏痛哭於明時,不勝其忠也,阮籍痛哭於衰時,不勝其憂也,當今執政大臣,必有撥亂之才幹,國之器,請爲陛下念之,臣所謂《大有》上九:『自天祐之,吉,無不利』,乃自乎六五之『君厥孚交如威如之吉』也,六五有信,以交乎天下,終以威乎天下,是謂德威,故能以一柔用五剛,使上九受天順人,信之助吉,無不利也,大有之君,於是乎得遏惡揚善,順天休命,如其惡者不遏,則善無自而揚,何以爲《大有》之休也耶?《大有》一變而爲《乾》,《乾》之德,首則在剛徤,而後曰中、曰正、曰純、曰粹、曰精也,人君之德,固宜先之剛徤,繼之中正,歸之純粹精,而天下何難乎治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