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杜相公書
慶曆七年九月日,南豐曾鞏再拜上書致政相公閣下:鞏聞夫宰相者,以己之材為天下用,則用天下而不足;以天下之材為天下用,則用天下而有餘。古之稱良宰相者無異焉,知此而已矣。
舜嘗為宰相矣,稱其功則曰「舉八元八凱」,稱其德則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卒之為宰相者,無與舜為比也。則宰相之體,其亦可知也已。或曰:舜大聖人也。或曰:舜遠矣,不可尚也。請言近之。近可言者,莫若漢與唐。漢之相曰陳平。對文帝曰:陛下即問決獄,責廷尉;問錢穀,責治粟內史。對周勃曰:且陛下問長安盜賊數,又可強對邪?問平之所以為宰相者,則曰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也。觀平之所自任者如此,而漢之治莫盛於平為相時,則其所守者可謂當矣。
降而至於唐,唐之相曰房、杜。當房、杜之時,所與共事則長孫無忌、岑文本,主諫諍則魏鄭公、王珪,振綱維則戴胄、劉洎,持憲法則張元素、孫伏伽,用兵征伐則李勣、李靖,長民守土則李大亮。其餘為卿大夫,各任其事,則馬周、溫彥博、杜正倫、張行成、李綱、虞世南、褚遂良之徒,不可勝數。夫諫諍其君,與正綱維、持憲法、用兵征伐、長民守土,皆天下之大務也,而盡付之人,又與人共宰相之任,又有他卿大夫各任其事,則房、杜者何為者邪?考於其傳,不過曰:聞人有善,若己有之,不以求備取人,不以己長格物,隨能收敘,不隔卑賤而已。卒之稱良宰相者,必先此二人。然則著於近者,宰相之體,其亦可知也已。
唐以降,天下未嘗無宰相也。稱良相者,不過有一二大節可道語而已。能以天下之材為天下用,真知宰相體者,其誰哉?
數歲之前,閣下為宰相。當是時,人主方急於致天下治,而當世之士,豪傑魁壘者,相繼而進,雜遝於朝。雖然,邪者惡之,庸者忌之,亦甚矣。獨閣下奮然自信,樂海內之善人用於世,爭出其力,以唱而助之,惟恐失其所自立,使豪傑者皆若素繇門下以出。於是與之佐人主,立州縣學,為累日之格以勵學者;課農桑,以損益之數為吏升黜之法;重名教,以矯衰弊之俗;變苟且,以起百官眾職之墜。革任子之濫,明賞罰之信,一切欲整齊法度,以立天下之本,而庶幾三代之事。雖然,紛而疑且排其議者亦眾矣。閣下復毅然堅金石之斷,周旋上下,扶持樹植,欲使其有成也。及不合矣,則引身而退,與之俱否。嗚呼!能以天下之材為天下用,真知宰相體者,非閣下其誰哉!使充其所樹立,功德可勝道哉!雖不充其志,豈愧於二帝、三代、漢唐之為宰相者哉!
若鞏者,誠鄙且賤,然常從事於書,而得聞古聖賢之道,每觀今賢傑之士,角立並出,與三代、漢唐相侔,則未嘗不歎其盛也。觀閣下與之反復議而更張庶事之意,知後有聖人作,救萬事之弊,不易此矣,則未嘗不愛其明也。觀其不合而散逐消藏,則未嘗不恨其道之難行也。以歎其盛、愛其明、恨其道之難行之心,豈須臾忘其人哉!地之相去也千里,世之相後也千載,尚慕而欲見之,況同其時,過其門牆之下也歟!今也過閣下之門,又當閣下釋袞冕而歸,非幹名蹈利者所趨走之日,故敢道其所以然,而並書雜文一編,以為進拜之資。蒙賜之一見焉,則其願得矣。
噫!賢閣下之心,非係於見否也,而復汲汲如是者,蓋其忻慕之志而已耳。伏惟幸察。不宣。鞏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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