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王都御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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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王都御史書
作者:歸有光 
本作品收錄於《震川先生集/卷六

有光聞:天下之人材,其為君子小人,皆有一定之性。古之所謂知人者,非苟知之而已也。始知其如此,則其終身不能易也。伯樂之於馬,卞和之於玉,如令馬非絕塵,玉非連城,二人者必不顧。如令二人者顧之,而馬與玉豈有變哉?馬與玉而有變,則天下亦不號為伯樂、卞和矣。故以為人之賢不肖有定,而古之知人者,決於一見,而終其身不易。彼有改節易操者,必其始非真性,有矯而為之者,特其號為知人者之不至焉耳。孔子曰:「舉爾所知。」蓋謂已知之矣,則其舉之不疑也。故大臣之相其君,其平日常有意於天下之人材,一旦而任事權,而舉平日之所知,蓋優然而有餘,是以能佐國家成光明之業,其聲名永與天地無窮。若夫取之於臨時,處極貴之地,而欲以周知天下之人材,不能如其取於素之為裕也。

有光不材,不敢附於當世之賢者。念始初閤下為縣時,相知最深,蓋不謂其不肖也。閤下清明直亮,少所許可,而獨於有光而加顧。自此閤下為郡二千石,揚歷外省。及升中丞,治河漕濟州、淮揚間。有光數往來京師,道所歷,閤下未嘗不垂顧念。閤下非有私於有光,以為為國家急於當世之人材如此。前歲得舉進士,閤下方召入為司徒,時與諸進士旅見,閤下獨加禮異於尋常。今歲入覲,閤下府第深嚴,有光一再見,然不拒逆而進之。閤下不以綦貴輕天下之士,而猶惓惓於其素知者如此。有光自以諸生文學,不辦治縣,而事多泥古,與世乖忤,監郡及台省大吏無相知者,其考宜殿,而獨免於過謫,則閤下之於有光,信乎如古人所謂的然昭晰自斷於內,而了於冥冥之中,此士之所以伸於知己者也。然不能不惴惴自懼,恐其有改節易操而有負於閤下者。

有光之為縣,不敢自附古人,然惟護持小民,而奸豪大猾多所不便,遂騰謗議。顧今小民之情不聞於上,故有光之受讒構無已。夫今銓部之所取信者監郡,監郡之刺舉,未盡出於公與明。漢人有言:「陛下以使者為腹心,使者以從事為耳目,尚書之平,而決於百石之吏。」此亦今世之弊也。且監郡所薦舉,無不極其褒美。語其治行,雖古之龔、黃、卓、魯不能有加。然古之吏,皆積久而成,今並布衣諸生少年,遠者僅二載,何治之卓卓如此?夫果能如此,則其縣治矣,何遷代之後,其雕殘猶故也?如此,則考其舉刺,亦有類於謾欺者矣。況監郡之外,復有采取流言飛文,一被口語,無自全者。

閤下清德重望,彈壓百吏,凜然風裁,監郡者不敢為欺謾,其刺舉必公與明,其讒說亦無自至於台省。然唐虞之世,賢聖在朝,猶有讒說壬人。以周之盛,而寺人畏讒。則雖登明選公,舉世咸仰閤下讚翊聖朝之盛,而寧獨無有光前之所論者?念三十餘年受知於閤下,今仕途顛隕於鑠金毀骨之日,至閤下務委曲而全濟之,此所以有伯樂、卞和之喻也。

又念前世宰相,未嘗隔天下之士。世多議韓退之《上宰相書》,然退之非重爵祿者。顧三代之盛,上下之交常通,而於吾君吾相,有可以情告者。如王介甫平生高介,天子之所不能屈,當其窮而上宰相之書,自言其勢之所宜憐者不諱也。況有光以閤下之素知,若有所隱而不告,不又幾於有負於閤下哉?自古一士之不遇至微,而後之人追論其世,乃以一士之故而歸咎於當世之公卿大臣者多矣。

今日之遷,自於銓部,非閤下之所及知。第以為縣既已無狀,復勉而佐郡,益違其性。而志氣衰沮,如敗軍之將,沒世不復。欲從閤下乞改一文學博士之官,以養老親。顧自初登第時,已有此意,恥於求乞,而有所不敢。若至今日乃言之,似近於時窮勢迫,慕戀祿位而不知止,故敢以不肖之軀,求解而去。官雖微,而出處進退宜明,是以竊有求於閤下,使知有光之仕宦,雖顛倒狼狽,未嘗有負於閤下平日之知。伏惟憐而哀之,使得全其身名以去,不墮落於讒人之口,不勝幸甚。瀆冒威尊,不任惶恐之至。(此文昆山、常熟二本大異。以今觀之,常熟本辭太峻,昆刻當是定本,今從之。中一段抄本與常熟本同,今附錄之。有負於閤下者之下云:「昨在京師,今萬宗伯同年鄉舉也。萬公,陽羨人,與有光所治連界。嘗竊問萬公曰:公以我治縣何如?萬公曰:君治縣無他獨,小民無不愛君耳。有光謝曰:得一言,可以無愧。萬公當世賢者,非相欺也。」有此七十四字,而「有光之為縣不敢自附古人」至「遂騰謗議」三十字,卻無之。蓋初本改本不同,姑兩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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