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學術之趨勢/宋儒之道統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中國學術之趨勢
作者:李宗吾 1936年

一、道統之來源[编辑]

  宋儒最令人佩服的,是把儒釋道三教,從學理上融合為一,其最不令人佩服的,就在門戶之見太深,以致發生許多糾葛。其門戶之見,共有二點:(一)孔子說的就對,佛老和周秦諸子說的就不對。(二)同是尊崇孔子的人,程子和朱子說的就對,別人說的就不對。合此兩點,就生出道統之說。

  宋儒所說的道統,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呢?我們要討論這個問題,首先要討論唐朝的韓愈。韓愈為人很倔強,富於反抗現代的性質。唐初文體,沿襲陳隋餘習,他就提倡三代兩漢的古文,唐時佛老之道盛行,他就提倡孔孟之學,他取的方式,與歐洲文藝復興所取的方式,是相同的,二者俱是反對現代學術,恢復古代學術,是一種革新運動。所以歐洲文藝復興,是一種驚人事業,韓愈在唐時,負泰山北斗的重望,也是一種驚人事業。

  韓愈的學問,傳至宋朝,分為兩大派:一派是歐蘇曾王的文學,一派是程朱的道學。宋儒所謂道統的道字,就是從昌黎原道篇「斯道也,何道也,」那個道字生出來的。孟子在從前,只算儒家中之一種,其書價格,與荀墨相等,昌黎才把他表章出來。他讀荀子說:「始吾得孟軻書,然後知孔子之道尊,……以為聖人之德沒,尊聖人者孟氏而已,晚得揚雄書,益信孟氏,因雄書而益尊,則雄者亦聖人之徒歟,……孟子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經昌黎這樣的推稱,孟氏才嶄然露頭角。

  宋儒承繼昌黎之說,把孟子益加推崇,而以自己直接其傳,伊川作明道行狀,說道:「周公沒聖人之道不行,孟軻死聖人之學不傳,道不行百世無善治,學不傳千載無真儒,……先生生乎一千四百年之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蓋自孟子之後,一人而已。」史遷以孟子荀卿合傳,寥寥數十字,於所歷鄒膝任薛魯宋之事,不一書,朱子綱目,始於適魏之齊,大書特書。宋淳熙時,朱子才將《孟子》、《論語》、《大學》、《中庸》,合稱為四子書,至元延祐時,始懸為令甲,我們自幼讀四子書,把孟子看作孔子化身,及細加考察,才知是程朱諸人,有了道統之見,才把他特別尊崇的。

  昌黎是文學中人,立意改革文體,非三代兩漢之書不觀,他讀孔子孟荀的書,初意本是研究文學,因而也略略窺見大道,無奈所得不深。他為文主張辭必己出,宇法句法,喜歡戛戛獨造,因而論理論事,也要獨造。他說:「斯道也,何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孟軻死,不得其傳。」這個說法,不知他何所見而云然。程伊川曰:「軻死不得其傳,似此言語,非蹈襲前人,非鑿空撰出,必有所見」。這幾句話的來歷,連程伊川都尋不出,非杜撰而何?

  宋儒讀了昌黎這段文字,見歷代傳授,猶如傳國璽一般,堯舜禹直接傳授,文武、周公、孔子、孟軻,則隔數百年,都可傳授,必想我們生在一千幾百年之後,難道不能得著這個東西嗎?於是立志要把這傳國璽尋出,經過許久,果然被他尋出來了,在《論語》上尋出「堯曰諮爾舜,……允執其中,……舜亦以命禹」。恰好偽《古文尚書》,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十六字,堯傳舜,舜傳禹,有了實據,他們就認定這就是歷代相傳的東西。究禹湯文武周公,所謂授受者安在?又中間相隔數百年,何以能夠傳授?又孔子以前,何以獨傳開國之君,平民中並無一人,能得其傳?這些問題,他們都不加研究。

  宋儒因為昌黎說孟子是得了孔子真傳的,就把《孟子》一書,從諸子中提出來,上配《論語》,又從《禮記》中,提出《大學》、《中庸》二篇,硬說《大學》是曾子著的,又說《中庸》是子思親筆寫出,交與孟子,於是就成了孔子傳之曾子,曾子傳之於思,子思傳之孟子,一代傳一代,與傳國璽一般無二。孟子以後,忽然斷絕,隔了千幾百年,到宋朝,這傳國璽又出現,被濂洛關閩諸儒得著,又遞相傳授,這就是所謂道統了。

  道統的統字,就是從「帝王創業垂統」那個統字竊取來,即含有傳國璽的意思。那時禪宗風行天下,禪宗本是衣缽相傳,一代傳一代,由釋迦傳至達摩,達摩傳入中國,遞傳至六祖,六祖以後,雖是不傳衣缽,但各派中仍有第若干代名稱,某為謫派,某為旁支。宋儒生當其問,染有此等氣習,特創出道統之名,與之對抗,道統二字,可說是衣缽二字的代名詞。

  請問:濂洛關閩諸儒距孔孟一千多年,怎麼能夠傳授呢?於是創出「心傳」之說。說我與孔孟,心心相傳,禪宗有「以心傳心」的說法,所以宋人就有「虞廷十六字心傳」的說法,這心傳二字,也是摹仿禪宗來的。

  本來禪宗傳授,也就可疑,所謂西天二十八祖,東土六祖,俱是他們自相推定的,其學簡易,最合中國人習好,故禪宗風行天下。其徒自稱「教外別傳」,謂不必研究經典,可以直契佛祖之心,見人每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宋儒教人「尋孔顏樂處」,其意味也相同。

  周子為程子受業之人,橫渠是程子戚屬,朱子紹述程氏,所謂濂洛關閩,本是幾個私人講學的團體,後來愈傳愈盛,因創出道統之名,私相推定,自誇孔孟真傳,其方式與禪宗完全相同。

  朱子爭這個道統,尤為出力,他注《孟子》,於末後一章,結句說道:「……百世之下,必將有神會而心得之者耳。故於篇中歷序群聖之統,而終之以此,所以明其傳之所在,而又以俟後聖於無窮也,其旨深哉。」提出「統」字「傳」字,又說「神會心得」,即為宋學中所謂「心傳」和「道統」伏根。最奇的,於「其旨深哉」四字之後,突然寫出一段文字,說道:「有宋元豐八年,河南程顥伯醇卒,潞公文彥博題其墓曰,明道先生,而其弟正叔序之曰:周公沒,聖人之道不行,孟軻死,聖人之學不傳,道不行百世無善治,學不傳千載無真儒。無善治,士猶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諸人,以傳諸後,無真儒,則天下貿貿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滅矣。先生生乎幹四百年之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以興起斯文為己任,辨異端,辟邪說,使聖人之道,煥然復明於世,蓋自孟子之後,一人而已。然學者於道,不知所向,則孰知斯人之為功,不知所至,則孰知斯名之稱情也哉。」此段文字寫畢,即截然而止,不再著一語,真是沒頭沒尾的。這是什麼道理呢?因他注《孟子》,說得有「俟後聖於無窮」,寫此一段文字,見得程即是「後聖」。朱子於《大學章句序》,又說道:「河南兩夫子出,而有以接孟氏之傳。……雖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與有聞焉。」著一「聞」字,儼然自附於「聞而知之」之列,於是就把道統一肩擔上。

二、道統之內幕[编辑]

  宋儒苦心孤詣,創出一個道統,生怕被人分去,朱子力排象山,就是怕他分去道統。象山死,朱子率門人,往寺中哭之,既罷,良久曰:「可惜死了告子。」硬派象山作告子,自己就變成宋學中的孟子了。

  程朱未出以前,揚雄聲名很大,他自比孟子。北宋的孫復,號稱名儒,他尊揚雄為範模。司馬光注《太玄經》說道:「余少之時,聞玄之名,而不獲見,……於是求之積年,乃得觀之。初則溟滓漫漶,略不可人,乃研精易慮,屏人事而讀之數十遍,參以首尾,稍得窺其梗概然後喟然置書歎曰:嗚呼,揚子真大儒耶,孔子既沒,知聖人之道者,揚子而誰,荀與孟殆不足擬,況其餘乎?觀玄之書,昭則極於人,幽則盡於神,大則包宇宙,細則人毛髮,合天人之道以為一,刮其根本,示人所出,胎育萬物,面兼為之母,若地履之而不可窮也,若海挹之而不可竭也,天下之道,雖有善者,其蔑以易此矣。」司馬光這種說法,簡直把太玄推尊得如《周易》一般,儼然直接孔子之傳,道統豈不被揚雄爭去嗎?孟子且夠不上,何況宋儒?宋儒正圖謀上接孟子之傳,怎能容揚雄得過?適因班固《漢書》,說揚雄曾仕新莽,朱子修綱目輕輕與他寫一筆:「莽大夫揚雄死。」從此揚雄成了名教罪人,永不翻身,孟子肩上的道統,無人敢爭,濂洛關閩,就直接孟氏之傳了。這就像爭選舉的時候,自料爭某人不過,就清查某人的檔案,說他虧吞公款,身犯刑事,褫奪他被選權一般。假使莫得司馬光這一類稱讚揚雄的文字,綱目上何至有莽大夫這種特筆呢?揚雄任新莽,作《劇秦美新論》,有人說其事不確,我們也不深辨,即使其事果確,一部《紫陽綱目》中,類於揚雄、甚於揚雄的人很多,何以未盡用此種書法呢?這都是司馬光諸人把揚雄害了的。

  從前揚雄曾入孔廟,後來因他曾事王莽,就把他請出來,荀子曾入孔廟,因為言性惡,把他請出來,公伯寧曾入孔廟,因為他毀謗子路,也把他請出來。我斷不解者,司馬光何以請入孔廟?揚雄是逆臣,司馬光推尊揚雄,即是逆黨。公伯寧不過口頭毀謗子路罷了,司馬光著《疑孟》一書,把孟子說的話,層層攻訐,對於性善說,公然懷疑,其書流傳至今,司馬光一身,備具了公伯寧、苟卿、揚雄三人之罪,公然得入孔廟,豈非怪事?推原其故,司馬光是二程的好友。哲宗即位之初,司馬光曾薦明道為宗正寺丞,薦伊川為崇政殿說書,司馬光為宰相,連及二程也做官,所以二程入孔廟,連及司馬光也配享。司馬光之人品,本是很好,但律公伯寧、荀卿、揚雄三人之例,他就莫得入孔廟的資格,而今公然入了孔廟,我無以名之,直名之曰「徇私」。

  宋儒口口聲聲,尊崇孔子,排斥異端,請問諸葛亮這個人為什麼該入孔廟?諸葛亮自比管樂,管仲為曾西所不屑為,孔門羞稱五霸,孟子把管仲說得一錢不值,管仲的私淑弟子,怎麼該入孔廟?又諸葛亮手寫申韓,以教後主,可見他又是申韓的私淑弟子,太史公作《史記》,把申韓與老子同傳,還有人說申韓夠不上與老子並列。老子是宋儒痛詆之人,諸葛亮是申韓私淑弟子,乃竟人孔廟,大書特書曰:「先儒諸葛亮之位」,這個儒字,我不知從何說起?

  劉先主臨終,命後主讀《商君書》,又不主張行赦,他們君臣所研究的,都是法家的學說。我們遍讀諸葛亮本傳,及他的遺集,尋不出孔子二字,尋不出四書上一句話,獨與管仲商鞅申韓,發生不少的關係。本傳上說他治蜀尚嚴,又說他「惡無識而不貶」,與孔子所說「赦小過」,孟子所說「省刑罰」,顯然違反。假如修個「申韓合廟」,請諸葛亮去配享,寫一個「先法家諸葛亮之位」,倒還名實相符。

  宋儒排斥異端,申韓管商之學,豈非異端嗎?異端的嫡派弟子,高坐孔廟中,豈非怪事嗎?最好是把諸葛亮請出來,遺缺以《史記》上的陳餘補授。《史記》稱:「成安君儒者也,自稱義兵,不用詐謀。」此真算是儒者,假使遇著庸懦之敵將,陳餘一戰而勝,豈不是「仁者無敵」,深合孟子的學說嗎?恐怕孔廟中早已供了「先儒陳餘之位」,無奈陳餘運氣不好,遇著韓信是千古名將,兵敗身死,儒者也就置之不理了。

  諸葛亮明明是霸佐之才,偏稱之曰王佐之才,明明是法家,竟尊之曰先儒,豈非滑稽之極嗎?在儒家謂諸葛亮託孤寄命、鞠躬盡瘁,深合儒家之道,所以該入孔廟。須知託孤寄命、鞠躬盡瘁,並不是儒家的專有品,難道只有儒家才出這類人才,法家就不出這類人才嗎?這道理怎麼說得通?我無以名之,直名之曰「慕勢」。只因漢以後,儒家尋不出傑出人才,諸葛亮功蓋三分,是三代下第一人,就把他歡迎人孔廟,藉以光輝門面,其實何苦乃爾?

  林放問「禮之本」,只說得三個字,也入了孔廟。老子是孔子曾經問禮之人,《禮記》上屢引老子的話,孔子稱他為「猶龍」,崇拜到了極點,宋儒乃替孔子打抱不平,把老子痛加詆毀,這個道理,又講得通嗎?

  兩廡豚肩,連朱竹坨都不敢吃,本來是值不得爭奪的,不過我們須知:一部廿四史,實在有許多糊塗賬,地方之高尚者,莫如聖廟,人品之高尚者,莫如程朱,乃細加考察,就有種種黑幕,其他尚復何說?

  宋儒有了道統二字,橫塞胸中,處處皆是荊棘。我不知道統二字,有何貴重,值得如許爭執,幸而他們生在莊子之後,假使被莊子看見,恐怕又要發出些鴆鷦腐鼠的妙論。我們讀書論古,當自出見解,切不可為古人所愚。

  《四庫全書提要》載:「公是先生弟子記四卷,宋劉敞撰,敞發明正學,在朱程前,所見甚正,徒以獨抱遺經,淡於聲譽,未與伊洛諸人傾意周旋,故講學家視為異黨,之不稱耳,實則元豐熙寧之間,卓然醇儒也。」劉敞發明正學,卓然醇儒,未與伊洛諸人周旋,就視為異黨,此種黑幕,紀曉嵐早已揭穿。司馬光、揚雄,詆孟子,因與伊洛諸人周旋,死後得入孔廟,此種黑幕,還沒有人揭穿。

三、宋儒之缺點[编辑]

  著者平日有種見解,凡人要想成功,第一要量大,才與德尚居其次。以楚漢而論,劉邦、項羽二人,德字俱說不上,項羽之才,勝過劉邦,劉邦之量,大於項羽,韓信、陳平、黥布等,都是項羽方面的人,只因項羽量小,把這些人容納不住,才一齊走到劉邦方面來。劉邦豁達大度,把這些人一齊容納,漢興楚敗,勢所必至。《秦誓》所說「一個臣」,反复讚歎,無非形容一個量字罷了。於此可見量字的重要。宋儒才德二者俱好,最缺乏的是量字。他們在政治界是這樣,在學術界也是這樣,君子排君子,故生出洛蜀之爭,孔子信徒,排斥孔子信徒,故生出朱陸之爭。

  邵康節臨死,伊川往訪之,康節舉兩手示之曰:「眼前路徑令放寬,窄則自無著身處,如何使人行?」這一窄字,深中伊川的病。《宋元學案》載:「二程隨侍太中,知漢州,宿一僧寺,明道入門而右,從者皆隨之,先生(指伊川)入門而左,獨行,至法堂上相會。先生自謂:『此是某不及家兄處。』蓋明道和易,人皆親近,先生嚴厲,人不敢近也。」又稱:「明道猶有謔語……伊川直是謹嚴,坐間不問尊卑長幼,莫不肅然。」卑幼不說了,尊長見他,都莫不肅然,連走路都莫得一人敢與他同行,這類人在社會上如何走得通?無怪洛蜀分黨,東坡戲問他:「何時打破誡敬?」此語固不免輕薄,但確中伊川之病。

  《宋元學案》又說:「大程德性寬宏,規模廣闊,以光風霽月為懷。小程氣質剛方,文理密察,以峭壁孤峰為體,道雖同而造德固自各有殊。」於此可見明道量大,伊川量小,可惜神宗死,哲宗方立,明道就死了。他死之後,伊川與東坡,因語言細故,越鬧越大,直鬧得洛蜀分黨,冤冤不解,假使明道不死,這種黨爭,必不會起。

  伊川凡事都自以為是,連邵康節之學,他也不以為然。康節語其子曰:「張巡許遠,同為忠義,兩家子弟,互相攻並,為退之所貶,凡托伊川之說,議吾為術學者,子孫勿辯。」康節能這樣的預誡後人,故程邵兩家,未起爭端。

  朱子的量,也是非常陝隘,他是伊川的嫡系,以道統自居,凡是信從伊川和他的學說的人,就說他是好人,不信從的,就是壞人。蘇黃本是一流人物,朱子詆毀二蘇,獨不詆毀山谷,因為二蘇是伊川的敵黨,所以要罵他,山谷之孫,黃笛,字子老耕,是朱子的學生,所以就不罵了。

  林栗、唐仲友,立身行己,不愧君子。朱子與栗論一不合,就成仇釁,朱子的門人,至欲燒栗的書。朱子的朋友陳亮,狎台州官妓,囑唐仲友為脫藉,仲友沮之,亮媾讒於朱子,朱子為所賣,誤興大獄,此事本是朱子不合,朱派中人就視仲友如仇讎。張浚一敗於富平,喪師三十萬,再敗於淮西,喪師七萬,三敗於符離,喪師十七萬,又嘗逐李綱,引秦檜,殺曲端,斥岳飛,誤國之罪,昭然共見,他的兒子張南軒,是朱子講學的好友,朱子替張浚作傳,就備極推崇。

  最可怪者,朱子與呂東萊,本是最相好的朋友,《近思錄》十四卷,就是他同朱子撰的,後來因為爭論《毛詩》不合,朱子對於他的著作,就字字譏彈,如云:「東萊博學多識則有之矣,守約恐未也。」又云:「伯恭之弊,盡在於巧。」又云:「伯恭教人看文字也粗。」又云:「伯恭聰明,看文理卻不仔細,緣他先讀史多,所以看粗著眼。」又云:「伯恭於史分外仔細,於經卻不甚理會。」又云「伯恭要無不包羅,只是撲過,都不精。」對於東萊,抵隙蹈瑕,不遺餘力,朱派的人,隨聲附和,所以元人修史,把東萊列入儒林傳,不人道學傳。一般人都稱《朱子近思錄》,幾於無人知是呂東萊同撰的。

  朱子與陸象山,同是尊崇孔教的人,因為爭辯無極太極,幾於肆口謾罵。朱子的胸懷,狹隘到這步田地,所以他對於政治界、學術界,俱釀許多糾紛。門人承襲其說,朱陸之爭,歷宋元明清,以至於今,還不能解決。

  紀曉嵐著《四庫提要》,將上述黃㽦、林栗、唐仲友、張浚諸事,一一指出,其評朱呂之爭,說道:「當其投契之時,則引之同定近思錄,使預聞道統之傳,及其抵牾以後,則字字譏彈,身無完膚,毋亦負氣相攻,有激而然歟。」別人訾議朱子不算事,《四庫提要》是清朝乾隆欽定的書,清朝功令,四書文非遵朱注不可,康熙五十一年,文廟中把朱子從兩廡中升上去,與十哲並列,尊崇朱子,可算到了極點。乾降是康熙之孫,紀著《四庫提要》,敢於說這類話,可見是非公道,是不能磨滅的。紀文說:「劉敞卓然醇儒,宋與伊洛諸人傾意周旋,故講學家視為異黨,」這些說法,直是揭穿黑幕,進呈乾隆御覽後,頒行天下,可算是清朝欽定的程朱罪案。

  宋俞文豹《吹劍外集》(見《知不足齋叢書》第二十四集)說:「韓範歐馬張呂諸公,無道學之名,有道學之實,而人無閒言。今伊川晦庵二先生,言為世法,行為世師,道非不弘,學非不粹,而動輒得咎何也,蓋人心不同,所見各異,雖聖人不能律天下之人,盡棄其學而學焉。……今二先生以道統自任,以師嚴自居,別白是非,分毫不貨,與安定角,與東坡爭,與龍川象山辯,必勝而後已。浙學固非矣,貽書潘呂等,既深斥之,又語人曰:『天下學術之弊,不過兩端,永嘉事功,江西穎悟,若不極力爭辯,此道何由而得明。』蓋指龍川象山也。」程端蒙謂:「如市人爭,小不勝輒至喧競……」俞氏這段議論,公平極了。程朱的學問,本是不錯,其所以處處受人攻擊者,就在他以嚴師自居,強眾人以從己。他說:「若不極力爭辯,此道何由得明。」不知越爭辯,越生反響,此道越是不明。大凡倡一種學說的人,只應將我所見的道理,誠誠懇懇的公佈出來,別人信不信由他,只要我說得有理,別人自然肯信,無須我去爭辯,若是所說的不確,任是如何爭辯,也是無益的。惜乎程朱當日,未取此種方式。

  伊川晦庵,本是大賢,何至會鬧到這樣呢?要說明這個道理,就不得不採用戴東原的說法了。東原以為:「宋儒所謂理,完全是他們的意見。」因為吾人之心,至虛至靈,著不得些子物事,有了意見,就不虛不靈,惡念固壞事,善念也會壞事。猶之眼目中,不但塵沙容不得,就是金屑也容不得,伊川胸中,有了一個誠敬,誠敬就變成意就覺得像山、龍川、呂東萊諸人,均種種不合,這就像目中著了金屑,天地易色一般佛氏主張破我執法執,不但講出世法當如是,就是講世間法,也當如是。然後知老子所說「絕聖棄智」真是名言。東坡問伊川:「何時打破誠敬?」雖屬惡謔,卻亦至理。東坡精研佛老之學,故笑談中,俱含妙諦。程明道是打破了誠敬的,觀於「目中有妓,心中無妓」,這場公案,即可知道。

  伊川抱著一個誠敬,去繩蘇東坡,鬧得洛蜀分黨。朱子以道統自命,黨同伐異,激成慶元黨案,都是為著太執著的流弊。莊子譏孔子昭昭揭日月而行,就是這個道理。莊子並不是叫人不為善,他只是叫人按著自然之道做去,不言善而善自在其中。例如勸人修橋補路,周濟貧窮,固然是善,但是按著自然之道做去,物物各得其所。自然無壞橋可修,無濫路可補,無貧窮可周濟,回看那些想當善人的,抱著金錢,朝朝出門,尋橋來修,尋路來補,尋貧窮來周濟,真是未免多事。莊子說:「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響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就是這個道理。程伊川,蘇東坡,爭著修橋補路,彼此爭得打架。朱子想獨博善人之名,把修橋補路的事,一手攬盡,不許他人染指,後來激成黨案,嚴禁偽學,即是明令驅逐,不許他修橋,不許他補路,如果他們有莊子這種見解,何至會鬧到這樣呢?

  宋朝南渡,與洛蜀分黨有關,宋朝亡國,與慶元黨案有關,小人不足責,程朱大賢,不能不負點咎。我看現在的愛國志士,互相攻擊,很像洛蜀諸賢,君子攻擊君子。各種學說,互相詆斥,很像朱子與陸子互相詆斥。當今政學界諸賢,一齊走人程朱途徑去了。奈何!奈何!問程朱諸賢,缺點安在?曰:少了一個量字。

  我們評論宋儒,可分兩部分:他們把儒釋道三教,融合為一,成為理學,為學術上開一新紀元,這是做的由分而合的工作,這部分是成功了的。洛蜀分黨,釀成政治上之紛爭,朱陸分派,釀成學術上之紛爭,這是做的由合而分的工作,這部分是失敗了的。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正與宋儒所處時代相同,無論政治上、學術上,如做由分而合的工作,決定成功,如做由合而分的工作,一定徒滋糾紛。問做由分而合的工作,從何下手。曰:從量字下手。

1996年1月1日,这部作品在原著作國家或地區屬於公有領域,之前在美國從未出版,其作者1943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國本地版權期限更長,但對外國外地作品應用較短期限規則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